Chapter 1: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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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自己的妻女前,张真做了一道心理测试题。
那本杂志是他太太的,看了一半,摊开在桌上,正好是测试那一页。是在韩国高中生中很流行的测试,包括很多造作和猎奇的题目。张真刚为女儿洗好明天去幼儿园要穿的衬衣,晚饭时她把酱汁弄到了上面。走到桌边时,他看到了那本杂志。张真低下头,从画着可爱动物的背景中努力辨认粉色的选项。
你想死在夏天、春天、秋天还是冬天?
来这七年,张真认识的韩文依旧不多,但他辨认出了季节和死。他转头看外面,小窗户框着深海的天,到现在还没下雪。他把手缩进毛衣袖子里,拿起边上的铅笔,在冬天前面打了勾。
卧室里为他亮着的夜灯在十分钟后暗了下去。
“他在墙上刻了几个太阳,我猜那是太阳,对,用的牙刷柄。”四十出头的狱警在王伟业前面走,时不时回头说几句话。
王伟业背着双肩包,胳膊直挺挺地摆动,他好像永远学不会放松。
“为什么还让他保留牙刷?”王伟业开口,“听说,他自杀也用的牙刷。”
狱长说过,在拿磨尖牙刷柄捅自己喉咙领域,张真是行家。本来张真昨天就该被执行死刑,因为上周自杀未遂被送去急救,死刑被迫推迟一周,从出院那天开始算。在小空间里,消息和情绪都传播得快,张真入院没多久,就出现了两个效仿者。无奈塑料牙刷本身不适合当凶器,对使用者的决心要求太高,俩人戳了一下便手软,只好互相鼓励,下次再来。人生这么长,总有一天够胆。
张真是够胆,差点把自己气管扎断,这让他在其他人那成了仰止的高山。
“自从上次和你见完面,他就等着你再来看他,在行刑前应该不会再闹事,”狱警停下来,感激地看着王伟业,“要不是你,我们还要提心吊胆。薪水本来就不高,还要被扣。最近豆腐又贵了,你来这边吃过鱼没有?和豆腐一起很好吃……”
狱警讲起食物,被临时拉来充当翻译的经济犯打了个哈欠,过来开导神情凝重的王伟业:“别那么紧张,就算张真真的喜欢你,你也不用太在意。张真他,心理变态。”说着,把食指放到太阳穴处转了几圈。
王伟业猜翻译想说的是精神病,以前他的同事在悄悄议论他时,用的同样的手势。
那个王伟业,精神病啊。搭配食指转圈,声音压低。
“他的失忆是装的,为了冒充精神分裂,好得到轻判,”翻译说,“杀了老婆孩子后和她们睡在一起,第二天居然说他不记得她们是谁,会有人傻到信这种事吗?”
话说到这份上,让王伟业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信这个说法。
他们走到门前,王伟业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张真已经坐在那里了。
翻译问:“听说他还杀了你爸,是不是真的?”
杀人犯的视线凝聚在一个固定的点,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落雪的玻璃球摆设。
王伟业看着里面,说:“他杀的不是我爸,是我的朋友。”
这是王伟业来这的原因。
王伟业在父亲死后性情大变,原因很多,他不愿讲。
吴伯是王伟业父亲生前常常光顾的茶餐厅的老板,每次王伟业被父亲打,事后都会去找吴伯,得一盅用于安慰的撞奶。后来父亲死了,充当棍棒的角色缺失,他开始为自己犯的大大小小的错误惩罚自己,皮带扣向后一砸,再一扯,背上就像拉拉链一样出现一道口子。等伤疤变淡,他再去找吴伯,得到吴伯的安慰。这样,他又过上了和父亲死前一样的生活。
吴伯养的金鱼也会安慰他。
三四尾小鱼游在球形鱼缸里,反复折返。
他当吴伯是他的老师,另一个父亲,一个朋友。
进警校没多久,王伟业得知吴伯遭遇车祸,太太当场死亡,自己身受重伤。半年后,吴伯转让了店面,换了住处。
他最后一次见到吴伯,是在社会新闻上,作为被害人。和嫌犯名字同时出现的,是一个青年的照片。
王伟业两手按着电视,鼻尖顶上屏幕,他的胃和头一并痛起来。
他见过那个人。
那时他从吴伯的孙子那里打听到吴伯的新住处,换完岗就急匆匆赶过去。电梯上到顶楼,门向两侧滑开,他看到一个青年站在吴伯家门口吃榴莲酥,两人目光短暂相遇,王伟业问他,吴伯是不是住这里,话音刚落吴伯便在里面开了门。
当时吴伯刚满七十,坐着轮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两句话就喘,但精神意外不错。他将王伟业引进来,屋里到处是水族箱,客厅的三面墙都被嵌入了玻璃缸,活动区域被收紧,像窄小甬道。水纹映在他们脸上,王伟业有些不舒服,重重压过来的水和鱼,让他难以呼吸。
吴伯说他儿子请的保姆被他辞退了,他现在和张真一起住。门口那个,就是张真。
王伟业退到门口,探出半张脸,打量那个青年。张真靠在墙上吃东西,吃得很慢,脸颊鼓起一个小山丘。
我神经衰弱,开蛋挞盒子的声音都让我头疼,每次吃点心他都会出去,就算我说不用这么麻烦,他还是会出去,吴伯说,阿真人很好,和伟业你一样。
青年见二人都出来看他,有点不自在,拿拇指抹掉嘴角的点心渣,说就快吃完了。
就是他。
王伟业再一次体会到悔恨导致的窒息感。当时吴伯告诉他,不要把阿真的事说出去,尤其不要告诉自己远在美国的子女。即使觉得那人来路不明,他还是照做了。
最让他后悔的是,自那次拜访后他再没去看过吴伯。他想,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阻止凶杀的发生,他居然一个都没把握住。
十年前的阴影借这次机会卷土重来,他又开始看到父亲,那个男人不断重复同一句话,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害死多少人。
父亲的矫枉过正和对因果报应的迷信使得王伟业将童年收获的善意转化为自责。
王伟业依旧是想拯救世界的王伟业小朋友,虽然他的年纪和境遇早就撑破了幼时的幻想,还是固执地相信,人没有完全做到善,就是恶。
作恶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张真在看到王伟业的那一刻活了过来,眼神从固态变为液态又变为气态,两只手掌相互咬合,在座位上紧张地保持着稳定。这和他上周与王伟业会面时很不一样,那时他坐得远,从头到脚收束成尖锐的刺。
王伟业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个变化,他搞不明白张真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爱上自己的,这听起来完全不合逻辑,至少,不合他的逻辑。
“你到底想做什么?”王伟业在玻璃另一边坐下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快死了,又不甘心安安静静去死?换个人吧,我帮不了你。”
张真伸出手,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圆,又在圆的身上画上一道道直线。
他在按照王伟业的方式画雪花。
俩人上一次见面,王伟业讲起了这边的冬天,边讲边画了一个雪花。由于他没见过真正的雪,画画全凭由电视和小时画画课揉起来的印象,画出来好像一个太阳。
张真把椅子拽近了一点,雪花画得高,他扬起下巴看,脖子上的伤口像冬天干裂的嘴。
“应该是六边形,不是圆形,上次是我搞错,”王伟业瞥到张真冻红的手,“这么冻,就不要画雪了。”
张真矮下脑袋,胳膊垫上桌子,下巴又垫上胳膊。他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来听王伟业讲话。
想到翻译说张真大概是喜欢他,王伟业一阵反胃,但就此离开又不甘心。虽说张真结局已定,杀人凶手认罪伏诛在警匪片里算顶理想顶圆满的happy ending,但王伟业觉得那根本不是圆满,因为张真自己并没受到良心的谴责。
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为什么要被处死。
杀了三个人的凶手轻松忘记自己犯下的罪,而恪守规则的王伟业却永远处在自责和惶惶中,用半辈子赎罪。
这实在不公平。
“如果你,”王伟业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好让自己压下恶心,“如果你爱我,那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你喉咙受伤,还不能说话,我理解,你可以写下来。或者,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点头或摇头。”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不存在语言障碍。据张真在韩国的邻居说,他很少露面,多是躲在餐厅厨房处理海鲜,即使被人遇到,也不讲话。王伟业猜,张真并不会说韩语,不知他是如何在这里住了七年,还组建了家庭。
张真点头。
“很好。”
王伟业将信封里的一张照片卷起来,从玻璃上的小孔塞进去。那是张真和自己妻女的全家福,它本来摆在离尸体不远的桌子上。
“认得吗?”
张真展开照片,摇摇头,露出不像是造假的疑惑表情。王伟业笑了,说:“人在土里还没烂透,这就不记得了?小女孩曾经喊你爸爸,杀她之前你还给她洗了衣服。”
张真好像没听到,也许是听到了却刻意回避问题。他垂下头,揉搓那张照片,将它叠成飞机,推到玻璃前面。
七年朝夕相处的家人,现在就是只纸飞机。
王伟业强压怒气,拿出吴伯的照片,一巴掌拍在玻璃上。在吴伯家里没找到二人合照,只有吴伯车祸前的照片和张真的单人照。
“这个呢?”
张真凑过去看,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你们一起生活了五年,”王伟业说,“你知道他写了份遗嘱吗?他本想把所有都留给你,但你在他遗嘱完成前就杀了他。”
王伟业两手撑住桌面,站起身,额头抵上玻璃,居高临下地看张真。
“你真的是个变态,知道吗?”
十二年前,张真开始担任吴伯的护工。至少在那份未写完的遗嘱上,吴伯是这么称呼他的。
从美国赶回来的被害者子女很快接受了护工这一说法,毕竟,比起其他让他们家颜面尽失的可能,这是最好选择。
他们对那半份遗嘱不作表态,只要没有法律效力,父亲写什么都没关系。他们是有素质讲格调的公民,把葬礼办得很有品味,每个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得到了周到的服务,大家都很满意。
“他一个人肯定孤单,何况身体又差,不能出门。养个旺财啊Kitty啊没什么的,我们能理解,但他要告诉我们。瞒着我们做这些事,让我们很难做。”
王伟业说旺财Kitty不会把人勒死,阿猫阿狗才会。
长子被王伟业的较真逗笑了。“那阿sir一定要帮我们捉到阿猫阿狗,讨回公道。”
“好,”好似听不出话中讥讽,王伟业郑重承诺,“我保证。”
他一定会抓到张真,如果不能用合法的办法,那就用他自己的办法。
“你消失的七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早点觉出不对,吴伯就不会死,”王伟业咬牙切齿,“我烧死过一个警察,到现在我都在偿还这笔债,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完。而你,你只要轻轻松松地等死。真该让你看看我每天都看到什么,他们不去纠缠你,都来找我。我活该,那你呢?”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语言一出口就化成模糊玻璃的白气。这是他第一次讲过去的事,童年的火熊熊燃起,他半身都被火吞噬,呼吸不畅,靠在玻璃上喘气。
张真凑过来,想和王伟业一样将头贴上玻璃,想法是好的,但玻璃上又有栏杆,他只能靠在栏杆上。王伟业睁开眼,看到张真在看自己,那块玻璃随着他们的接近变得无限大,直到边缘都消失于视线之外。
他们之间没有玻璃了,也没有栏杆。
张真抵着王伟业的额头,嗓子里发出嘶啦的响声,像缺零件的机器。他们靠得太近,王伟业只能看清张真的眼睛。
张真眼眶发红,一点点漫起雾。
物伤其类。
那一刻,王伟业愿意相信,张真爱他。
王伟业在吴伯的电脑里发现两个用年份命名的文件夹,一份是四年前一份是五年前。王伟业推测,其他年份的文件夹都被删了。幸存的两个文件夹里共有上百条短视频,五年前的最多,四年前的被删得只剩十几条。视频大多不超过三十秒,最长的一条有十分钟,所有的视频内容都一样:张真的生活碎片。吃东西刷牙换毛衣喂鱼等等,都是些很琐碎的日常。王伟业挨个点过去,视频里窸窣的背景音随着鼠标的按下一截截袒露,镜头里的张真一直没说话,直到他点开最早的一个视频。
一开始画面里是一片糊,想来是拍摄者不熟悉设备,十来秒后才慢腾腾改正。张真站在水族箱后面,弯腰看里头的鱼。应该是晚上,四周很黑,金鱼顶着殷红的瘤子,在涟涟紫色里游来游去。镜头贴上玻璃壁,隔着水拍对面的青年。
这鱼好丑。张真说。
王伟业听到吴伯在画面外说,不要这么说,它们会伤心。
张真笑了,问是不是要对鱼说对不起。
镜头下出现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点点角落里的一头。这只吧,它都被你说得躲起来了,你就说,唔好意思。
张真学着吴伯的语调,说,唔好意思啊。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王伟业,隔着五年的时间,从起点处看过来。
王伟业发现,张真看自己的样子很眼熟。在十几年前的视频里,那个隔着鱼看过来的青年,有着同样热烈的眼神。为了记住凶手的样子,他把那些视频反复看过几百次,也算看了各种形态的张真,方的圆的三角的,大部分时间,是六边形的。
六边形,他一直不会画六边形的雪。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画正确的形状。在梦里,吴伯没有遇上张真,也没有车祸,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几岁;他没有点那把火,警察没死,依旧和阿婆一起生活;他和张真住在一起,住了五六年,在一个晚上张真来杀他,双手掐上他的脖子,他翻身压过去,扳住张真的后脑。
他们接吻。
王伟业谨慎地审视过去那几年汹涌的负罪感和憎恨,惊觉里面裹挟着可怕的东西。
那东西伸出紫色和殷红交织的爪子来挠他的痒,他用恨意和恶心作抵抗。
后来不再去吴伯家的原因,自认为要为吴伯的死承担责任的理由,来韩国的目的,对张真强烈的排斥和抗拒的源头。
这些,他都知道是什么。
雪花早就落下了,在时间的斜坡上滚成雪球,就为在某一刻,压垮他。
他捂上了耳朵、眼睛和嘴。
别说出来。
外面刮着大风,王伟业走出监狱就开始呕吐。
他蜷缩在地上,背上自我惩戒形成的旧伤疤烧了起来。
他向他的父亲,向被烧死的警察,向吴伯忏悔。
他有罪。
他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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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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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业他很可怜的。”
人一上了年纪,喜欢把一件事翻来覆去说。王伟业离开后的几天,张真听吴伯反复讲他的事,已经到了听到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
“你不知道他以前多讨人厌,自从他老豆死了……”
“就变好乖。”张真接道。
“连你都知道啊?”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张真笑起来,他站在门口喝芒果汽水。
一开始他没来得及看清王伟业的样子,王伟业问他话的时候是逆着光站,只能看出个利落的影。后来王伟业就一直在门边和吴伯讲话,张真看到他衬衣领子上面贴着皮肤的发茬和半只耳朵。王伟业向后退了一步来打量张真的时候,张真才看清他。
吴伯冲门外喊:“怎么不进来?”这样保持高声讲话对老人家的体力来说太不友好。
张真本来叼着吸管玩,听到吴伯喊他,就把吸管插到玻璃瓶里,噗噜噗噜吹气泡。
“你听,太吵啦,这么吵你受不了的,”说着张真又吹了几个,“我喝完再回去。”
知道他故意,吴伯也不再说话。他想看看报纸,但眼镜不在手边,他只好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稀稀拉拉的云,等着张真回来。
张真像个单括号一样站着,眼睛盯着电梯门。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到了他所在的楼层,他咬住吸管,慢慢直起后背。
门开了,电梯里空无一人,可能是有人恶作剧按了他的楼层。
张真垂下眼,将喝了半个小时的汽水喝完。他走进屋,见吴伯佝偻着背坐在沙发的小小一片里,便过去问是不是需要眼镜。
“你想扔下我?”老人的委屈和小孩的委屈一样有感染力,他脸皱到一起,成为一个盛满酸楚的碗。
“不是啊,”张真生出了歉意和自责,握住他的手,“我只是去喝汽水。”
他将侧脸贴到老人膝盖上。
“我哪也不去。”
直到吴伯死,王伟业就来过一次。
“这周可以吃牛骨汤。”狱警坐在长凳左边,隔着坐得笔挺的王伟业和翻译讲话,第三次被拉来当翻译的经济犯已经和他处得很好了,承诺下个月出去后帮狱警的侄子找个职位。
翻译坐王伟业右边,露出半个头。“是要庆祝吗?”
“当然要庆祝,”狱警瞥一眼身边的王伟业,“如果不是张真又自杀,上周就该吃牛骨汤。”
“别放松警惕。”
“再坚持一会儿,”狱警活动活动肩膀,“明天就结束了。”
王伟业不知道俩人叽里咕噜聊什么,只听出了张真的名字。他向左看狱警,问:“张真怎么了?”
翻译回答:“他说张真自杀的事。”
张真的第二次自杀,王伟业知道,他也是为此而来的。
这一回张真还是选在死刑前一天。据说他本来坐在一边看狱友拿牙刷柄画啤酒瓶——用牙刷柄作画是很受欢迎的艺术活动,等到最后的润色环节,他突然上前抢过牙刷,捅进自己喉咙,血喷了那位艺术家一脸。
张真实在是坏,连自杀都要抢别人的牙刷。
艺术家早就习惯这种惊吓,并不慌张。他的朋友却不行,用半边身子拼命撞门,高声喊狱警,说快救人,快救人,上蹿下跳的,在艺术家眼里像只猴子。
艺术家心平气和地擦着眼镜上滴下来的血,责备他朋友:“你藏他东西有用吗?你看,他找不到自己的,还不是来抢我的。”
大家都知道,就算张真故伎重施,他也不可能活很久。一次未实现词义的死亡,只能给他多延长一周左右的寿命。张真应该也知道,即使他对外界和自身漠不关心,被强压下去的求生本能也会提醒他,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再怎么撒泼耍赖,他也要死了。
张真到底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王伟业的退房日期原本订到张真死刑当天。从他第二次探望回来,直到接到监狱方面的电话,他都在酒店房间里坐着。
他看着日子轰隆隆地逼近,舌头底下像压了个樱桃核,他的大脑饥饿、脱水,但又没办法缓解。
只要等到死刑结束,结束了,他就可以回家了。回去照顾阿婆,继续当一个普通警员。
命运没有善待他,他接到了电话,经济犯在电话那头一边喝狱警的茶水一边说,张真又自杀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边又追加一句,已经脱离危险,现在在医院里。
他像海上的浮标,勉强浮在原地,不知是否要为这个消息高兴。
他还要再等。
多出来的等待是双倍的恼人,重压下,王伟业的思维缩小为针尖,把和张真有关的记忆翻来覆去地刺。
好像有人说过,张真在等他。有人说过,肯定有人说过。他记不清是谁了,是那个念叨豆腐的狱警,是那个经济犯,是他的父亲,也可能是张真本人。
既然如此。
张真出院后,王伟业向狱方申请了一次和张真的会面,时间定在死刑前一天下午。不要玻璃也不要栏杆,两人认真地谈一谈。
王伟业问右边的翻译。“他是不是不想活?”
“这我可不知道,”翻译手揣进袖子取暖,“不过,我觉得他不是不想活,也许以前是,但现在肯定不是。我看他是太想活了。”
“什么意思?”
“听说他这次根本没下狠手,用牙刷扎的老位置,只是把旧伤捅开了。看着吓人,其实伤口不深,明显是计划好的。”
王伟业安静了半晌,像冰淇淋球一样往下化了一截,说:“是我的错。”
“听说,我都说了是听说,”翻译赶快安慰他,“您别太心善,怎么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自己想多活几天才搞这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他找什么理由?您看看我,我做错事了,进来那是天经地义,改过自新,出去也是天经地义,我从来不为自己找理由,”翻译笑起来,有些得意,好像这里就是酒桌,“我下个月就出去了,阿sir在这发展吗?以后我如果有什么问题,不知可不可以……”
王伟业心思不在这,他双手放在膝盖上,空茫茫地问:
“他明天就死了?”
“明天就死了。”
王伟业两手在膝盖上略显神经质地摩擦,又往下化了一截。
王伟业和张真坐在桌子两侧,屋子不大,墙上石灰剥落,很难得地放了暖炉。一个生面孔狱警坐在门和墙的夹角内,和房间上方的摄像头一起观察他们。
王伟业早已习惯被观察,从他幼年起,他的父亲就像二十四小时摄像头一样观察他,好及时纠正他的错误。
“一念之差会导致什么后果,你知不知?”
小时候的王伟业当然不知,他只知道他被吓得左右脚都不会摆。
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后果就坐在他对面。
张真刚刚在暖炉边烘过手,现在把热乎的掌心慷慨地递过来,盖上王伟业冰凉的手背。他手心的温度刚好,手铐却有些烫人。王伟业移动自己手腕,躲开过高的温度。
“不用担心我,我回酒店可以开空调。”王伟业说。
张真把手收了回来,搭在桌子上。
王伟业本想这次俩人可以谈一谈,没想到张真声带的痊愈可能被重复的自杀彻底毁了,又是他一个人讲话,怎么看都像高尴尬指数的初次约会。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走,调试了一会儿暖炉,边调边问张真温度如何。
这样会不会太热,这样是不是太低。
狱警警惕地看着,屡屡和王伟业对上视线,王伟业理解他们,张真死刑顺不顺利代表他们这周能不能睡个好觉,能不能吃上牛骨汤。
生活不容易,大家互相体谅。
这时狱警的对讲机里响起声音,是狱长。王伟业见过狱长一两回,是个耷拉着眼皮的中年人,对什么事都没兴趣,眼皮只有在看监视器的时候会抬起来。
听从狱长指示,狱警走了出去,走的时候带上了门。
王伟业看着狱警消失在门后,继续调暖炉温度,他忙了半天,最后把暖炉温度调到了最开始的数值上。
“好了。”王伟业站起来,他的腿蹲得发麻,起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张真笑了,他笑起来眼尾有一道细纹,王伟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过去了七年,张真也是当过父亲的人了。
虽然他笑起来依旧有酒涡,位置和自己的相差无几。
王伟业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刚刚的忙碌让他前额沁出了汗。
窗户就在王伟业对面,他能看到外面的大雪,雪花看上去飘到了坐在他面前的张真肩上,却没有真正落下来。
他已经问了太多关于吴伯的问题,这次他想问关于自己的。
王伟业嘴唇翕动,像吐气一样把句子吐出来:“你这次,是为什么?”
“是为了我吗?”
这个问题把王伟业逼入绝路,如果不是,那还好,是他自作多情,心里再有什么翻涌那也只当是自己白白自我折磨了七年。
如果是。
那。
张真凑过来,上半身几乎贴上桌面,伸出手去摸王伟业的脸。手走到王伟业颧骨处就停住了,指尖碰上颤抖的脸颊,像是在等王伟业的许可,等一个接吻的开始。
王伟业颤得厉害,他头脑被过载的罪恶感挤压得一片空白。
他老豆又要怪他了。
他害怕被骂,便将那个父亲砸得粉碎。
一会儿,一会儿再拼起来。
王伟业拂开张真的手,手一撑就上了桌,他越过窄窄的桌子,到达张真的领地,扣住后者脖颈,赋予接吻实义。他恋爱经验少,接吻经验自然不多,全凭本能,张真张开嘴,王伟业便去叼他舌头,莽莽撞撞好似愣头青。张真将手从纠缠中挣脱出来,环上王伟业的脖子,教他如何深入一个吻。
他们确实没想太多,哪怕只差神想一秒这背后的尸体和白骨,他们都无法进行下去。
王伟业咬着杀人犯,手托住腿将人带上桌子。张真手占着,没法活动,只好由王伟业来拽他裤子。
刚进去的时候并不顺利,王伟业不知道要做润滑,也没做扩张,硬生生往里挤,俩人都吃苦。王伟业受不住,只好退出来,随手摸了桌上的马克笔就往里捅,在里面横冲直撞地扩了两道,才将自己送进去。张真疼得直抖,下意识往后躲,但是因为手还锁在王伟业脑后,向后仰的时候把王伟业也带得往前,一下将那东西整根吞了。
张真差点弹起来,他死死抱住王伟业,头埋进对方颈窝,断断续续汲取空气。
王伟业脑中出现吴伯养的鱼,它们有着硕大的新鲜的瘤子,那瘤子大得仿佛不是鱼的一部分,而是热带的水果。他定定神,退出一些,再用力顶进去。
现在他什么也不想。
张真接纳他,亲吻他,在王伟业无声地淌下泪的时候像吹伤口一样给自苦的阿sir吹了吹眼泪。
爱潮可以帮人避世,但避不久。王伟业站在桌边,看着摄像头,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刚刚,在他咬住张真喉咙上的伤口时,他想过杀死他。最后还是心软。是的,不是出于别的考虑,就只是因为心软。
王伟业不能算暴戾的人,虽然档案里记载的暴力行为让他这句话底气不足。在愤怒的时候,他什么都记不起,什么都不在意,只想把怒气发泄出去。等冷静下来,他又会后悔。
他很好奇,张真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刻,仿佛刚从高潮跌落,四周一片灰暗。
他猜张真没有。
张真是彻头彻尾的低等生物,屈从于具体的、踏实的欲求,像频频出现在笑话里的七秒记忆的金鱼,这一刻他爱上了一个人,就以为自己一辈子会陷在爱情里,这一刻他感受到悲伤,就以为自己余生都是悲伤,他只追逐出现在这七秒里的欲望。吴伯和韩国姑娘属于他已经结束的人生,王伟业知道,现在在这七秒里的,只有自己。
王伟业是张真生命最后的落脚点。
想到这,罪恶感和快感交织在一起,洪水滔天,王伟业无法看清。
当晚王伟业睡在了狱长办公室的折叠床上,像躺在一只小船里,晃晃悠悠,夜里有金鱼绕着他游。
梦里他蹲下来帮张真穿衣服,张真手按着他的肩,看他为自己扣牛仔裤金属扣。
王伟业问:“吴伯是谁?”
张真说不认识。
王伟业心里舒适,说:“下次介绍你认识,他的太太煲的汤很好喝。”
“可他的太太死了。”张真说。
王伟业心头一紧,又听到张真说:“楼上有具尸体,也叫吴伯,你要不要去看看。”
门突然打开了,狱警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冲着惊出一头一脸的汗的王伟业讲了一大串韩语,看王伟业一脸茫然,只好又把翻译提溜过来。
原来是张真死了。
上半夜被狱友掐死的,死得很安静,凶手很安静,看客也很安静,所以直到早上才被发现。
奇妙的是,杀死张真的是艺术家的朋友,绑架犯,看起来人畜无害。
翻译说大概他们有矛盾吧,听说那小子前几天藏过他画画用的牙刷,矛盾不分大小,说来就来,我猜的,人还没审,谁知道呢,你别问了,很多事的发生理由小得不值一提,别问了。
王伟业就不再问。
他终于学会在这件事上只关注结果,不追问过程。
耷拉着眼皮的狱长找他简短地聊了聊,问他要不要销那天的监控,如果要,可能需要一点钱。王伟业不理解这个逻辑,事情是他做的,就算销了也是他做的,他记得,销了监控有什么用。
狱长提醒,也许会影响仕途。翻译翻译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很应景地换上了办公室表情。
仕途,翻译加了痛心疾首的重音。
王伟业说,他当警察,是想当英雄,仕途他没考虑过。
“现在我知道,我既没有仕途,也当不了英雄。”王伟业说,语气像个小男孩。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个怪胎,能理解他的也许只有另一个怪胎。
张真是个怪胎,可惜和他不同物种,存在生殖隔离,结不出可以被命名为未来的后代。
翻译好心劝他,别再给自己背包袱,不是你张真也会找别人,你碰巧是他最后喜欢的倒霉蛋。他让你当倒霉蛋,你还真当倒霉蛋啊。
王伟业说,不,我们是共谋。
“什么共谋?”
王伟业沉默。
过去的七年,他刻意遗忘了一件事,在那件事里他因为秘密的情感而做出的犹疑和摇摆,让他成为张真宽泛概念的帮凶。
王伟业说他不会原谅张真,也同样原谅不了自己。
七年前的香港,爱情是吸引蚊虫的垃圾。
张真回过神,去探老人鼻息。手指放在鼻子下,空等半天无果,便向下去摸脉搏,依旧是没有回应。
他发了一会儿怔,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杀一个陌生人。
老人看起来很可怜,枯瘦的骨头卡在沙发里,牢牢嵌进沙发的褶皱。
张真恍惚地抬头,外面的天正准备黑下去,已经能看到零星的霓虹灯招牌。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在尸臭产生前赶快走,就很难摆脱那个气味。
张真走进卧室,拉开衣柜,他知道哪里放着证件和钱。他比自己认为的更了解这个房子。抽屉锁着,张真拿锤子破坏了锁,将证件和门卡收进帆布包。他不好意思拿钱,觉得自己和老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把人家杀了已经很过分,再拿钱就说不过去了。他在脑中强调的素不相识,在摸到两张稿纸时被轻巧推翻。
在那两张纸上,他扫到和证件上相同的名字。他没细看,极快地将它倒扣。
是别人的东西,不能看。
他这么对自己说,又用素不相识垒起坚实城堡,藏身进去。
张真走进厨房,把冰箱里剩的半袋面包和蔬菜汁扔进背包。冰箱里还有一份沙拉,不好带走,他取了叉子,站在冰箱前吃沙拉。叉子刚戳下去,生菜叶就嘎吱嘎吱地叫起来。
屋里的鱼都在看他。
张真放下包,端着沙拉走到门外,他站在门口,背靠着屋里的尸体吃完那份沙拉。他嚼得很慢,为了不发出声音。
走的时候他还是抽了一张一千元的钞票,用来打公用电话报警。
楼下不远是一家便利店。为了破开钱,他买了一盒tictac,结账时想起,又加了一盒冈本。
出来的时候天色深了一层,他站在门口,数剩下的钞票和硬币,考虑夜里搭个便车,等走得远了,他再为老人报警。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王伟业。
张真记不起王伟业的名,但记得他的脸。
以他看到尸体为时间点,那个时间点之前的种种都是模糊的,虽然王伟业也是模糊事物的一员,但是其中比较清楚的一个。他在张真乱成毛线团的记忆里有着挺直的脊背和频频躲闪的目光。
他盯着王伟业看,也许是看了太久,王伟业也注意到了他。
他们隔着一条很窄的马路,穿着制服的王伟业犹豫了几秒,还是朝张真扬起手,张真也稀里糊涂地回打了一个招呼。
王伟业侧过身,让停在巷口的汽车换个位置,说停在这里会阻碍其他人进出。他的两个同事在一边站着瞧热闹,看到王伟业不依不饶地让司机离开,头挨到一起窃窃私语,在王伟业穿过马路朝张真走过去时,撇了撇嘴。
王伟业走到张真跟前,可能是没想好说什么,有些尴尬地站着,手捏着帽檐揉搓。
“帮吴伯买东西?”王伟业开口。
张真不知道吴伯是谁,就顺着答:“对。”
“吴伯身体好不好?”王伟业清清嗓子,“之前比较忙,最近调到这边,平调。不知会不会再调走,如果吴伯以后……”
王伟业在讲这个张真不了解的人的时候,视线放在巷口那辆车上,那人并没把车开走,他的两位同事在车边抽起了烟。
王伟业面色凝重,他机械地讲吴伯的事,帽子被他脱脱戴戴好几次。张真看到冬季傍晚王伟业脖子上淌下的汗。
“你担心吴伯,不如来看看,”张真说,“他就在楼上。”
张真从王伟业的话里猜到了那具尸体的身份,也知道了尸体和王伟业的关系。
应该是很紧密,温和,健康的关系,张真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就是那盒沙拉。他的生命在刚刚被格式化,空空荡荡,没有太多可以拿来比喻的东西。
张真甚至希望王伟业上去,趁尸体还没有发出腐败气味。王伟业会恨他,这不要紧,这本来就是他的错。
王伟业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说:“算了,下次。”
他为自己作解释:“我还要工作。”
张真捏紧背包包带,关节泛出白色。“但你的朋友在抽烟,他们也是工作时间。”
“我和他们不一样,”王伟业把帽子扣回去,手收到两侧,“你告诉吴伯,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他,我……”
王伟业看着张真,汗水聚到他鼻尖,他避开张真的注视。
“我有其他事情。”
不聊吴伯,他们再没其他话题好说。王伟业说自己要工作,却迟迟不走。他俩站在便利店门口看车来车往,张真拿出tictac,磕了几颗在他掌心。直到天转为浓稠的颜色,巷口的车开走,王伟业的同事抽完一支烟,他们才道别。
在分别的时候,张真说:“唔好意思。”
他的口音让王伟业漾起笑,王伟业一笑,终于不再紧绷绷的像个鼓面。
王伟业问,为什么。
张真说,只是突然想到。
过去的生活同样在张真身上留下了烙印,但他不像王伟业一样清楚那是过去的残影,他忘得太多,只当这烙印是生来就有的胎记。
他如此这般循环投胎似的生生死死,却一直记得王伟业。他并不是只会搔扒反射的低级生物,他的记忆其实比七秒要长。
王伟业大概成了他的一段优良基因,才得以在一次次的淘汰中被保留下来,让张真在韩国第一次看到王伟业时,把自己剩余的日子交代进去。
肮脏的命被剔去秽物,洁净的部分端给爱人,王伟业细细地吃下它,循环进自己体内。
end
justabore on Chapter 2 Sat 10 Aug 2019 08:5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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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ngzigou on Chapter 2 Sat 10 Aug 2019 09:4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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