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青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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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岛的夜对辉仔而言还很新鲜,高楼林立,灯火璀璨,不像陡置区里那个把他赶出来的家,低矮的楼道中悬着一枚没有灯罩遮掩的灯泡,光线昏黄,时不时闪烁一下,好似下一秒就要短路,迫使人又要摸黑回家。辉仔和朋友划拳输了,被支出来买烟,但他心情仍然不错,走得很惬意,路边餐厅里飘出乐队演奏声和带着香气的风,他停下来看看门口菜单,菜单顶端写着一行他辨认不出来的花体英文字,标价很高,他叹口气,继续往前走,盘算或许过节时能和阿b细荣来吃上一顿。
走到士多的时候时间晚了,店主正在把金属闸门往下拉,辉仔喊着等一等跑过去,店主却不愿意重新开门,把铁闸拉到底,一指街对面夜店旁边的巷子:“去找那个台湾佬啊,他还有卖日本烟呢,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不都喜欢那些。”
“台湾佬?”辉仔不明所以,仍然在店主身边绕圈。
“就那个叫林港的啊,最近都在舞厅后门那里卖东西。”店主落了锁,好像讶异于辉仔的孤陋寡闻,瞥了他一眼。辉仔才恍然地啊了一声,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林港在他们这一圈在码头做事的人里很出名。码头上的人都说,他在台东是大头目的手下,杀了人才被安排着草来香港,据说他路子很广,关系也多,不论是走私烟酒还是戏票外汇,只有想不到的,少有林港那里弄不到的。
辉仔手揣在口袋里,捏捏里面一卷零零散散的钱,有点紧张,他还没做好和林港那样的人打交道的准备,却又不甘心白跑一趟,跟士多店主挥挥手,还是一步一步往街对面挪过去了。
舞厅后巷比前门僻静许多,墙上的排气管袅袅冒出白雾,将地面积水中的倒影染成模糊晕影。辉仔从巷口探出头,隔着朦胧烟汽,他看见一个人叼着烟站在墙边,跟着后门里漏出的一点隐约乐声,独自摇头晃脑地跳舞。辉仔朝他走近,林港没有看他,仍在街灯下闭眼用足尖打拍子,灯光将他的睫毛阴影拖得很长。
“嘿。”辉仔小声向林港打招呼,“有没有烟卖?”
林港终于愿意抬起眼皮看一眼辉仔,他将嘴里的那支烟拿下来,夹在指尖,又上下打量辉仔一番。他眼神警惕,像只瞳孔竖立的动物,林港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手在口袋里握得更紧。林港盯了他很久,好像怎么都没从辉仔身上看出威胁性,回身拿了条烟递给他。辉仔向他身后张望一眼,才发现墙根处放着一个半敞的皮箱,里面被各式货物塞得满满当当。
辉仔低下头,摸摸包装上他看不懂的日语字,问:“多少钱?”辉仔吐了口烟,不太耐烦地伸出几根手指比个数字。
“那么贵啊。”辉仔咋舌,有点犹疑,把烟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听见林港嗤了一声,他疑惑地抬起头,对方站在台阶上,比辉仔高出一头,垂下眼睛俯视他,配上凌厉眉眼看起来更加不好惹。
“你以为是良友那种便宜货啊,十几块一包。”林港不悦道,他讲国语,尽管表情凶狠,语调却软绵绵的,说着来夺辉仔手里的烟,“爱买不买,不要浪费我时间。”辉仔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想起那些关于林港的传闻,立刻摇摇头,也用国语回:“买的,我买。”他把那条烟抱在怀里,从口袋里掏出那卷散钱凑好数目,交给林港。
林港收了钱,又懒洋洋靠回墙上抽烟。辉仔看着他吐出的烟圈,又问:“有没有火机?”
“有。”林港答,倒是让辉仔有点意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样式精致的金属火机,用花哨手法转了一圈点上火,在辉仔面前晃了晃。辉仔疑惑地望向林港,他不怀好意地笑笑,“不过不给你。”
“你……”辉仔把嘴边的脏话咽回去,林港的短靴质地看上去硬邦邦的,他想,要是被踢到大概会很痛,只好带着一肚子腹诽转身离开。舞厅后巷里的乐声和排风扇响声离辉仔越来越远,他却仍能听见林港的笑声,好像他真的给他带去了什么娱乐。
新买来的烟抽了两天,辉仔和他的朋友们集体喉咙发炎,说话都像恐怖片里找人索命的老鬼。阿B和细荣哑着嗓子笑他多半是被骗了,买到假烟,辉仔觉得有点丢脸,自然不愿意承认,硬说他们都是酒喝多了才这样。那条日本烟很快被扔到电视柜下面,无人问津,他们还是抽回士多店卖的威士牌。
辉仔抱着毯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那条烟的成本还是不甘心,干脆下床骑了自行车出门,又往舞厅去了。辉仔到达的时间比他上次来的时候更早,经过夜店门口的时候里面还很安静,他绕进巷子,看见林港仍站在老地方,辉仔松了口气,却又很快紧张起来。他出门时走得急,根本没有想过要怎么开口问话。
他踌躇一会,回身把单车锁在路边,重新拐进后巷。林港恹恹靠在墙上,听见脚步声,没什么表情地抬起眼睛撇了辉仔一眼,继续低下头看向脚边的一滩水洼。辉仔向他走近,后巷里的街灯好像电力不足,昏沉沉向下垂落,借着那一点灯光,他看见林港脸上有淤青和未剃净的胡茬,青一块紫一块的,很不悦目。
“那个……”辉仔知道自己该是理直气壮发问,可开口时语气忍不住地松懈下来,像棵冷天里气索神蔫的植物,“你上次卖给我的烟,好像有点问题。”
“我什么时候卖烟给你过?”林港扬起眉毛,问。
“就前两天啊。”辉仔认真地想了想,“周六晚上。”林港再次抬眼看他,两人视线交汇,辉仔不安地垂落目光,发现林港用来放货物的皮箱不在墙根了,取而代之的是单肩挂在身上的一个背包。他没来得及多看,就听见林港发出一声轻蔑低笑:“我不记得有卖东西给你过,你有证据吗?没证据不要乱讲。”
“你……”辉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耍赖,一时语塞,“你怎么这样……”林港哼一声,把手里余下的一截烟丢到地上,用足尖碾灭,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趔趄出几步才站稳,几乎撞到辉仔身上。辉仔听见他骂了句三小,遏制住自己伸手扶他的反应,与林港一起回头看向他身后,竟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从夜店的后门里走出来,为首的几个手里还拿了棍棒长刀之类的武器,显然来意不善。
“乡巴佬,还没学到教训?又来左手哥的地盘卖私货,嫌命长是不是?”话音未落,一条钢管已经朝林港挥过来,他避得慢了,金属管落在林港肩头,发出沉闷响声。辉仔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林港离他只有一步远,他能清楚听见对方的压抑的疼痛喘息。
“操你妈的头壳坏了,”林港捂住肩膀,骂,“我又没有进去卖,在外面都不让?你们的左手哥是什么,地主啊?”对方骂骂咧咧几句,林港没说话,辉仔猜想他是没听懂,然而之后那句“上”他们都听得分明。林港很快被夜店的人围住,他身手不错,靠硬捱一记攻击夺来根钢管,撂倒了靠前的几个打手,试图向外突围,却毕竟势单力薄,最终还是被按在了地上。两个人压制住林港四肢,为首的那人抽了刀出来,对着林港的手腕比划了几下:“乡巴佬,你用哪只手多点啊?”
林港的挣扎动作骤然僵住,他小声喘着气,向后试图抽手,却被按得更紧,他语气软化下来,呼吸间漏出抑制不住的恐惧气息:“别、别这样……我以后不来了就是了……”辉仔没见过这种场面,全然不知所措,僵硬地杵在一边。林港的脸抵在地面被染得脏污,他们视线短促地交错了一瞬,又双双慌张地转开目光,他听见林港还在小声胡乱地求饶,全无之前的狠戾气势。混乱中后巷里堆叠着的木头长板映入辉仔眼帘,大约是建筑多余下来的材料,末端还钉着没有嵌实的钉子.
辉仔握了握拳,意识到自己手心发冷,那群人在林港身边的包围在逐渐收缩严密,他看不见林港的身影,亦不再多想,冲向墙边抓了块镶钉木板,朝人群挥过去。那些人对辉仔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打倒几个,林港身上的桎梏放松,他立即翻身挣脱,跌跌撞撞地起身,几乎手脚并用地赶到辉仔身边。辉仔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成为这场混乱的一部分,愣愣地抓着木板,直到被林港用力推了一把肩膀:“还在想三小,走啊!”
金属武器破空的噪音已经逼近至二人身后,林港夺过辉仔手里的镶钉木板朝身后挥舞几下,驱退追赶者后立即抛开。辉仔跟着林港飞奔,没入错综暗巷,林港对这座城市里的隐秘通道了解得似乎比他更仔细,街市中的喧嚣和被他们冲撞了的路人骂声糅杂在一处,很快又随着逃亡步伐被抛诸脑后。辉仔不知道他们在港岛的夜迷宫里奔逃多久,只觉得跑得血气上涌,唇舌干燥,喉咙底下泛出生涩的血腥气,心跳声擂鼓般敲击耳膜。辉仔感觉自己快要跑不动,忽然被林港捉住了手腕,拽进一个低狭的门洞。
辉仔一时刹不住车,被惯性甩到墙上,撞到一堆金属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嘶地吸了口气,背后的金属墙面凹凸不平,冷硬地烙上他脊背,辉仔猜那是信箱,同一时刻,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背后淌下来,浸湿衣服。
“唔……”疼痛后知后觉地攀上他脊背,辉仔皱了皱眉毛,“我好像伤到背了。”
“啊?”林港还靠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闻言掏出打火机,擦亮火轮过来看辉仔的背。微弱的火光明灭,艰难照亮辉仔身后,那里白色的衬衣被血染红一片,血渍尚温热,在火光下甚至透出一点湿润的反光。林港抽了口气,掀起辉仔背后的衣物来看,血迹看上去吓人,好在伤口不深,多半只是先前被那群人的长刀刮伤,已经堪堪止住流血。
“放心,没事的,”林港帮着辉仔脱掉上衣,“跟我来,我住的地方在楼上,帮你处理一下。”辉仔讷讷答应,亦步亦趋跟在林港身后上了楼,林港的家在这间老式公屋的顶层,爬上七层楼,辉仔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开始喘,方才奔逃中紧张大于其他知觉,到了安全境地才意识到腿软得像两根煮久了的面条,几乎使不上力。
开门入户,林港让辉仔随便坐,话是这样说,林港的房间里也只有一张椅子,另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橱柜,总之一切从简,看上去比重庆大厦里那些旅店房间更寒酸。辉仔刚开始不好意思坐,转念一想自己也算是为了林港负的伤,还是在那唯一一张扶手椅里坐下了。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就被林港拉到床边上药,先用碘伏消毒后才给他敷上药粉,林港的动作不算轻,辉仔痛得龇牙咧嘴,却被林港按住肩膀,让他别乱动。
“为什么帮我?”林港帮他敷完药,拿来纱布裹上伤口,一边示意辉仔抬手一边问。辉仔蹙起眉毛,乖乖举起手,刚涂过碘伏的伤口还在烧着痛:“就算你占了他们的地方,也不至于要斩手嘛。”林港没说话,剪掉多余的纱布,在他腰侧打了个结固定住。辉仔怕痒,忍住发笑的冲动,又说:“不过你以后卖东西还是不要去那边了……听说那个左手哥,很恶的。”他听到林港笑了一声,温热吐息落在他皮肤表面,仿佛有虫蚁细足爬过,痒意更重。
“好了,”林港直起身,拍拍辉仔肩膀,“你之后记得换药。”
辉仔扭过头,试图去看自己的背,又转回来向林港疑惑地眨眨眼:“你用的什么药?我没自己处理过。”林港也看着他,认输般叹了口气:“算了,你要换药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谢啦。”辉仔直挺挺地站起身,尽可能不牵扯到背后伤口,像僵尸一样扯着步子,走到门口时准备和林港告别,突然想起来什么,懊恼地捶了一记门框,“啊,我的单车还在舞厅那里……”林港刚掏出烟要点来抽,闻言焦虑地搓了搓指尖,终究还是招手让辉仔回来坐下:“你在这过夜吧,我明天帮你把车弄回来。”看见辉仔仍在门口迟疑,又安慰说:“安啦,他们不会要你一辆单车的,明天早上,等他们一关门我就帮你把车骑回来……要不要喝啤酒?”
经过这一晚,林港的威严在辉仔心里难以避免地有所下降,但他的承诺听起来仍有分量。虽然背上开了个口子时似乎并不适合摄入酒精,但管他的,辉仔想,这个晚上实在很漫长,他有资格蹭点林港的酒。
林港家没有冰箱,啤酒和汽水一起装在天台角落的一个板条箱里,他们坐在天台边缘啜饮没冷冻过的啤酒,香港晚上太热,酒瓶里的酒几乎是温的,辉仔一边皱眉一边继续往下咽,林港却先把酒放下了,两条腿在天台边缘晃来晃去,他们脚下人群车群川流不息,喇叭噪音一直传上楼顶:“好吵。”
辉仔点点头,林港仰起头看天,他们视线里的夜空被混乱分布的电线切割成一块一块,他听见林港呓语一样地小声说:“我家那里,晚上是看得见星星的,但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有的地方也可以看星星的,有机会我领你去大屿山。”辉仔转过脸看向林港,后者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专心致志嗅闻晚风,表情看起来很柔和,令辉仔觉得自己胆子大了些,“传闻是真的吗……?关于你为什么来香港?”
林港睁开眼,讥讽地笑了一声,这次辉仔没有因为他的嗤笑感到不适,他感觉得到比起笑他,林港更像是在自嘲:“是,也不是……那个人,是他一定要和我赛车,路上出了车祸,他运气不好,我运气好一些,他的兄弟就觉得是我害死的他。”
“……也算没说错吧,可是我也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林港低着头,用指尖摩挲啤酒瓶,他按得用力,皮肤和玻璃摩擦时发出尖锐响声。
“这样啊,我还以为……到处都在说你是杀了人才来香港避风头。”辉仔说,天台上夜风吹乱他头发,他局促地抬起手想整理,又扯到伤口,脸痛得皱成一团。
“我知道。”林港很快答,又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呢……有人怕我,总好过没有人怕我,是不是?”辉仔疑惑道:“你大佬呢?”
“他愿意保我来这里已经很好了。”林港耸肩,“这边离台东那么远,他也帮不到什么。”辉仔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被一种难言的孤独攫住,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也算是被迫离家索居,身边却至少还有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可林港是确确实实地一个人在异乡漂游。无措的沉默当中,挂在对面楼外墙上黯淡的霓虹灯闪烁几下,陷入衰朽的黑暗,照亮林港天台的光线也随之消失。他们索性把酒瓶放回墙角,回到室内准备休息。
林港的床靠着墙,辉仔先躺上去,睡在内侧,听到林港仍在摆弄冷气,按了好几下遥控器,冷气终于启动,好像不耐烦一样发出轰隆隆噪音。辉仔盯着墙面上一道蔓延至天花板的裂纹发呆,直到林港的脚步声向他靠近,把一样东西丢到他身上,辉仔抓住,坐起来看,发现是一条烟,和林港先前卖给他的是一个品牌,但包装看上去更工整些。
“不要看啦,这次是真的。”林港笑了笑,说,伸手把一条毯子扔到辉仔头上。
Chapter 2: 弥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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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港说到做到,出门去舞厅取辉仔的单车。他出门时辉仔还在睡,林港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随手披了件薄夹克,抓了两把头发,临走回头看了辉仔一眼。辉仔趴着睡,毯子搭在腰间,露出裹着绷带的白皙脊背,或许是伤口睡梦中还在痛,眉毛拧起来,微微张着嘴。他醒着的时候看起来就足够无辜,睡着时看起来更加柔和无害,完全看不出昨晚和人豁出去动手的狂热模样。
他搭小巴到了舞厅附近,清晨的夜场周围万籁俱寂,路上空酒瓶和包装袋等垃圾叠在一起,街道在明亮日光下仍显得颓唐。林港按辉仔说的位置来回转悠几圈,却没有找到他的单车。他翻出栏杆,去买了瓶饮料在马路上边喝边打转,突然从路边栏杆的另一侧看见了辉仔说的那辆挂了红色锁的单车。于是他又翻回人行道,发现是个醉汉靠在自行车上打盹,把车整个挡住了,令他先前没注意到。
“让一让,老兄,我拿个车。”林港俯下身拍拍醉汉肩膀,对方含糊地哼哼两声,埋着头没有反应。那人伏在栏杆边上,模样狼狈,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外套下摆掀起来,几乎卷进车轴里,却还是看得出衣料上刺绣精致,大约价值不菲。林港又推推他,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左右张望确认了四下无人,胆子大了些,悄悄伸出手,朝他的衣服口袋摸过去。
林港刚探进醉汉的口袋,就被一只手骤然抓住手腕,林港吓了一大跳,抬眼去看醉汉的脸,那人已经睁开眼,他眼下有道疤,乍看过去很凶狠,但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林港,虹膜中蒙了一层朦胧酒气,似乎仍是将醒未醒的样子。林港松了口气,讪讪缩回手,强装镇定作势掖了掖他的衣襟,可那人的手又跟过来,再次抓住林港:“就哥?”
“啊?”林港不明所以地往回抽手,那人握得很紧,他一时没能挣脱,“你认错人了……我就想拿个车。”林港朝他背后的脚踏车扬扬下巴示意,他愣了愣,脸上神色竟几近失落,慢吞吞哦了一声,朝边上挪了挪。林港本来还想和他说点话,然而靠近舞厅的那条巷子里有个女声在喊左手哥,声音在清晨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且在向他们的方向一步步逼近,林港下意识紧张起来,掏出辉仔给他钥匙的急匆匆开锁。
地上的醉汉突然又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给林港,林港接过来看,竟然是张夹着名片的五百元纸钞。林港诧异望向他,对方眯起眼睛笑笑,眼下的伤疤挤在笑纹里,看上去和善了很多:“Call我啊,我叫左手。”林港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气,也僵硬地朝左手笑笑,把钱和名片收进口袋里:“知啦,左手哥。”没等左手说第二句,他翻身上车,飞一样骑走了,临走前他听到那个女声走到附近,笑嗔说眯了一觉左手就不见了,怎么躺哪里不好躺到路上。
林港骑车回到自家楼下,用那张纸币买了两份早点,他家附近的早餐店小门小户,很少收进那样大面额的纸币,对着光检查了半天才勉强收下,给他找零。林港把车停在底楼楼道,提着两份蛋牛治和冻柠茶回了家,辉仔还没有醒,倒是换了个伸手伸脚的睡姿,霸占住整张林港的床。
林港走到床边,松开手让钥匙掉到辉仔枕边,辉仔被金属哗啦啦响声惊醒,揉揉眼睛,看向林港,一睁眼背后伤口痛觉立即难以忽视,他龇牙咧嘴地从床上坐起来。林港看到辉仔表情,觉得好笑,又觉得笑出来实在不道德,背过身把早餐在桌上放下:“你的车回来啦,起来吃饭,然后可以吃止痛药。”辉仔答应,从床上下来,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好像还没睡醒,硬梆梆地走到桌边,从塑料袋里拿出早点。蛋牛治还是热的,辉仔咬了一口,然后愣愣地看着林港发呆。
林港正在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嗦冻柠茶,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辉仔的视线,他被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辉仔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你对我好好,好久没人给我准备早点了。”
林港也一愣,看着辉仔,内心怀疑他是不是被劈到的不是后背而是脑袋,脸上还是笑笑,走回桌边,也拿起点心来吃:“谢什么,你先帮的我嘛。”他们沉默地吃了一会早餐,林港想起来刚才在舞厅外的见闻:“我刚才在舞厅外面碰到左手了。”
辉仔像是被彻底吓醒,睁大眼问:“他没为难你吧?”林港摇摇头,苦笑:“没,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还把我认成别人了。”林港奔波一早上,觉得站得有点累,辉仔坐了他的椅子,他干脆坐到地上,口袋里那张纸币换成厚厚一叠散钱和硬币,硌到林港的腿,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他好像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吓人。”
辉仔吃得脸鼓鼓的,咽下一口面包,不置可否:“他们那种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就动刀动枪的,还是离远一点好。”林港有点玩味地看向辉仔:“他们那种人,是哪种人?”辉仔下意识答说是道上混的,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给左手归类时,无意将林港也分进了那个圈里,犹疑着住了口。
林港看上去倒没有在意,他低头盯着地板,木板漆面斑驳,一道裂纹顺着拼接处向外蔓延,他还在想先前和左手的意外碰面:“这种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依靠,不混社会,还能靠什么出头?说起来,你是做什么的?”
“我?”辉仔噎了一下,“我在码头做工的。”
“那你伤了做不了工,工头不会为难你吧?”林港指指辉仔背上的绷带。
辉仔耸肩道:“应该没事……我平时做得还行,可以告几天假。”他突然想起来,“现在几点了?这里有没有电话?我得打个电话。”林港从地上爬起来,去掏他那个装货物的背包,拉链拉开里面堆叠着一沓金劳,当然是假货,但好歹上面的时间是真的。林港给他报了时间,又笑笑说:“没有电话,防止被跟你一样认真的人找麻烦。”
辉仔无奈地瞟他一眼:“公共电话总有吧?”
“楼下有电话亭。”林港对着窗外街道比了个方向。辉仔答应,穿了上衣准备下楼,在林港家住了一晚,他似乎放松了很多,在经过林港面前时顺手摸过他手里的半截烟来抽。林港反而愣了一下,辉仔看看手里的烟,又看看他,脸一红,快步出门跑掉了。
打完电话后辉仔又回来了,在林港家呆了几天,直到伤好了大半才走。那之后他照旧在码头做工,货轮常在深夜靠岸,卸完货已经是黎明。林港也仍然在街头暗巷里四处游荡,背着背包兜售他半真半假的货物,他们还是两只在建筑森林的黑暗中穿行的流浪动物,到晨曦展露出城市真迹才回归巢穴。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会在闲暇时见面,去便宜的卡啦OK酒吧喝酒唱歌,林港人机灵,用蹩脚粤语和人认真交流时的神态又很好笑,没多久就被辉仔的朋友们接受,休息日凌晨街道上骑车发酒疯的队伍又多了一名成员。
林港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台东的海里溺水,再挣扎着浮出水面时,水上景象又成了香港,那个他最初搭船抵达的偏僻港口。远处的繁荣灯光碎在水里,明亮的碎片向他一片片漂过来。他仍在呛水,狼狈地在海水里浮浮沉沉,从嘴里灌进去的海水凝成一柄利器,以刺骨寒冷剖开他肺腑。他在水流幻象中看见很多人,大多是在台湾时候的旧相识:从前的大佬和同僚,在台东时交往的女友,那些脸扭曲地从海中浮凸出来,像初春庙会上画了脸谱的艺人,又飘散溶化,结成海底石碓上一层发黑的绿苔。
最后一个是和他飙车的烂八,烂八的脸和手一样泛着青白的死气。他们之间连着那条飙车时用的铁链,烂八在水底,抓住那条链子不断地向下拽,浮肿的脸上嘴唇一张一合,说要向林港索命。林港想解腰上锁链,解不开,水面在头顶离他越来越远,惧怖终于迫使他喊叫出声,从床上惊起,下一秒胸腹处伤口被撕扯的疼痛就逼出他第二声痛呼。
林港倒抽着气躺回去,意识到床铺柔软宽敞,不是他自己的地方。他转过头,床边亮着一盏夜灯,地面上有黑沉沉的人影被拖得很长,视线循着阴影向上,林港看见左手坐在不远处,手里夹了支雪茄,袅袅烟雾后面他神色阴沉,但看起来比他们第一次见面体面很多。听到响动,左手抬起头:“醒了?不要乱动,医生走了,出问题了我可没办法帮你。”
林港放缓呼吸,试图将注意力从疼痛上转移开,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凸现,他想起来,自己当时在准备收工,来了最后一个客人,他在取东西的时候被那人捅伤,勉强混进人群逃开,躲进电话亭。他先打了辉仔工作地方的电话,没能接通,脱掉外套止血时口袋里左手的名片掉出来,卡片沾了血污,但仍然能辨认出上面的数字。电话接通,林港甚至不记得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左手会不会来,他的意识多半在电话未挂断时就和血液一起流走了。
然而左手真的来了,林港甚至想不通他为什么来,他小心翼翼地抬手,碰碰自己腰间裹了纱布的伤口,利器洞穿血肉的寒冷触感恍惚仍卡在里面,林港抖了一下,收回手,昏昏沉沉问:“捅我的……是你的手下?”
“痴线,我早就让他们收手了。”左手嗤笑,“我要动你,你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还能躺在这里发神经?”
林港哽了一下,意识到左手说得不错,但先前被左手的手下撵得到处跑的芥蒂还堵着他,他叹了口气,头转到另一边,没有回话。左手吸一口雪茄,又说:“你之前卖那么多流嘢,得罪的不知几多,何止我一个。”林港想反驳,却又没什么胆量在左手面前扯皮,蔫蔫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沉默一会,说:“多谢。”
左手从座位上立起来,走到床边,向林港吐出一口馥郁烟雾,雪茄烟和左手身上的香水味纠缠成一种浑浊的、浓雾一样的气味,林港有点想咳嗽,又怕牵动伤口,只好直挺挺地忍着。他感到左手那只戴皮手套的手落下来,轻轻按住他伤口处的绷带,林港短促地吸气,觉得自己像捕食者爪子底下的猎物,左手显然不饿,只是按住自己玩玩,下一秒是会被咬开喉咙还是放走却不得而知。
皮革上的颗粒纹路沿着林港胸腹向上抚,动作几乎算得上缱绻,林港怕痒,哼哼着小幅度扭了两下,想躲,又不太动得了。左手笑笑,是那种从鼻子里出气的轻慢笑意,皮手套的指尖停在林港下颌,那里看起来线条利落,上手时却可以捏起一点柔软的皮肉。林港听见左手问他:“要不要跟我?”
“跟你?”林港不喜欢被戏弄的感觉,抑或是他不喜欢被戏弄且无法反抗的感觉,他语气不太好地反问,“跟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左手眯起眼睛,从林港脸上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摩挲被皮革包裹的手指,仿佛真的在考虑问题的答案,“至少能保你不送命。你跑那么远来香港,也不想死在这里,是不是?”林港沉默,他其实没有那么反感左手,好歹他在这一夜救过他,然而林港屈居人下足够久,他不愿意再做一个大哥的小弟,在左手手下或许有攀升的机会,但他头上永远会笼罩一层来自对方的阴云。林港到那一刻才意识到他的自我从对自尊的需求膨胀成一种热切的欲望:财富、车产、权势,不论是什么,他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那背后不能有任何他人力量操纵。
他很快又泄下气,连命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还有什么能属于他?
“算了,随便你。”左手哼了一声,好像懒得和他耗下去,“我要睡觉了,你也睡你的,没事别吵我,有事也不要喊我。”左手把雪茄在床头的烟灰缸里放下,关了灯,转身离开,林港躺在黑暗里,几乎能听见雪茄烟叶焚烧的簌簌声,烟丝间一点暗红色的火星逐渐黯淡,熄灭在最后一缕苦涩的烟气里。
Chapter 3: 无常梦
Summary:
内含较为下品的黄色内容,慎点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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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左手家的几天算是轻松,不必担心被人追打,也不用担心衣食起居,林港在止痛药作用下一直昏昏欲睡,日夜颠倒,有天一睁眼已经是天黑,林港自己也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待恢复到能走动的程度立刻翻身下床,溜出房间。他走到窗边才发现这不是间公寓,是酒店的顶层套房,客厅的落地窗完全封闭,只靠室内的新风通风,像严丝合缝的透明牢笼。左手大概出去了,主卧的门虚掩着,整个空间空寂沉默,四壁上抽象挂画阴恻恻地向林港投来注视。林港觉得这样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好,想留个字条,一时间没能找到纸笔,翻了一圈,最后在自己睡的房间床头翻出了酒店用来填顾客意见反馈的本子,在上面写了几句致谢话语,贴在玄关的矮柜顶上。
他坐观光电梯下楼,窗外的中环夜景一层层下降,林港在玻璃里看见自己的脸,头发散乱、脸色苍白,浮肿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狼狈的悍勇,与洁净宽敞、被古典乐声铺满的电梯空间格格不入。他特意避开前台接待视线,出了酒店大门,门外车流喧闹扑面而来,令林港感到莫名心安,在这里他即使不刻意躲避,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回家路上,林港坐在巴士车里颠簸,他的伤口远未好全,胸腹处破损的血肉隐隐作痛,他感觉得到那里的皮肤正在尝试愈合,结成一块生硬丑怪的疤痕。他掰了一片止痛药吃,仰着头靠在座位上,看窗外灯火掠过去,变成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光线。巴士离开中环,驶进北角偏僻处的穷街陋巷。市中心那些林立商厦和霓虹灯火都是虚假,这才是这座城市的本来面目,林港想,条条街巷错综复杂,潮湿、狭窄、有进无出。他忍不住想起左手,和左手给他的邀约,跟了他或许可以免于承受现在这样的伤口,但世上哪有不费力的好事?他会变成大佬的工具,用来给别人造成伤口,不管跟的哪个大佬都一样。
回到家门口,止痛药开始生效,林港感到疲倦再次从伤处蔓延到四肢百骸,想到要爬好多层楼梯,他站在门口喘了会气,突然想念起左手酒店套间里的床,再想想自己公寓里破旧的床铺和冷气,竟产生一种近似贪恋的妄念来。他摇摇头叹气,拖着软绵绵的腿上楼,却在楼道口的阴影里撞见一个熟悉的轮廓。对方本来坐在楼道地面上,看见林港进来,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冲上前抱住他。
“嘶——轻点,辉仔,松手。”伤口被压到,林港疼得倒吸一口气,又实在很困,累得叫也叫不动,有气无力地推推挂在自己身上的辉仔。倒是辉仔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撒了手,来掀林港衣服要检查他情况。林港按住辉仔的手:“先进去再说。”
林港摸出钥匙开门,屋里好几天没有人,泛着一股憋闷的潮气,林港没心思去管这些,脱了外套鞋子,一头扎进床上。辉仔跑去开了阳台门和窗户通风,等淤气散了才打开冷气,又跑回床边,执拗地要把林港掀过来检视伤口。林港没拦住,索性抬起手让他看。
“没什么好看的啦,好差不多了。”林港满不在乎地小声哼哼,“倒是你,怎么蹲在我家门口?半夜回来很吓人的诶。”
“好几天没看见你,我以为……你走了。”辉仔小心翼翼地掀起纱布一角,看见底下颜色骇人的新生血肉。恍惚间觉得那道伤口长在自己身上,被虚幻的痛感激起冷颤。林港吃了止痛药,传递痛觉的神经倒是麻木的,看辉仔的神情扭曲,觉得好笑,抬起手来戳他的脸:“我能走到哪里去?”
“阿B他们说你一定是事情解决,回台湾了,我跑到这问了邻居,邻居说没见你有搬家的动静。我还是想确认,就没事的时候过来等等看……”辉仔其实还担心林港是又得罪了什么左手右手之流,被绑走处置了,不过这会林港正伤着,他不想说,只是指了指林港的伤口,做出个不着调的凶狠表情,“你这是怎么搞的?如实招来。”
林港叹气,朝床里挪了挪,示意辉仔躺上来。辉仔立刻爬上床,仍然直勾勾盯着林港,他心里暗暗叫苦,知道逃不过这番盘问,干脆摸了个枕头过来垫在背后,把前几天的事情一一和辉仔说了。他越说越困,说到后面声音含糊,他说一句,辉仔答应一声,还是将他的每句话听得清清楚楚,辉仔先前玩笑式的表情渐渐褪去,被认真的忧虑神态取代,他皱着眉毛,开口:“阿港,要不,你不要行古惑了,来码头和我们一起做事。虽然工钱不那么多,至少安全些……你这次运气好,下次怎么办?”
林港苦笑,没有多想便摇摇头:“偏财捞惯啦,回不去的。再说了,难道你真的想一世在码头上过?”辉仔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港打断:“我跟你说,以前在台湾的时候,那些乩童都说我是天公子的命,好几个呢,都这么说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公子?就是和玉皇大帝同一天生日,会大难不死,逢凶化吉,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的啦……”林港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辉仔觉得肩头一沉,转过头看他,发现林港已经歪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这一晚夜空难得晴朗无云,隔壁楼的霓虹灯牌熄了之后,月光穿过窗扇,将林港空间有限的公寓映得通明。辉仔全神贯注盯着林港的伤口,那里薄薄的衣衫布料被裹伤口的纱布顶起来一小块,在月色里显得过分清晰。林港家的破旧冷气噪音依旧很大,以一种随时都要散架的气势隆隆作响,林港却睡得很熟,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属于“天公子”的得意神色,仿佛在梦中他真的意气风发,腾云驾雾着号令众仙。
辉仔这些天其实每天都到林港家找他,以至于没有怎么和阿B细荣碰面,终于在白天时被细荣逮到问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先说舍不得林港,又说不觉得他会一言不发回台湾,担心他出事,种种说法莫衷一是,最后才不安地承认,觉得自己恋爱了,喜欢上林港,不愿意他就这么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细荣对此倒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笑辉仔多愁善感,说他总是在恋爱,且总是这样,没有的东西才觉得好:“上周电视上那个女歌星宣布退出歌坛,你不也突然觉得她唱歌好听长得漂亮,这也好那也好?”
有的时候辉仔觉得细荣和林港有点像,他在细荣身上也窥见了对码头贫瘠工作的不屑与不甘,可再仔细想,他们似乎又很不一样。辉仔不知该如何向细荣解释,林港和女歌手并非同一回事,他甚至不知该怎么向自己解释。他喜欢林港,喜欢他带来的自己前所未见过的世界,喜欢他装出来又装得不太好的对万事不屑一顾的态度,如果林港真的一口答应他来码头工作,倒不是辉仔认识的那个林港了。无论如何,这会林港还在他肩头睡着,至少这一刻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谁也拿不走。
林港这年生日在左手的金凤凰歌厅里过,他自己选的地方,和辉仔及一干朋友在去包厢路上经过那一群曾驱赶过他的小弟时心里暗爽,不能否认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在。林港没有告诉辉仔的是,他心里藏了另一层刻意给左手看的作势,你看,不用跟你,我也能呼朋唤友,过得很好。他没提前告诉左手自己会去,总会有人通知左手,林港要他自己发现。
落座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的动机未免幼稚,左手或许一天给无数人递名片,问无数飞仔和舞小姐同一个问题,只有他拿自己当了回事。想通这一点他反而觉得释然,在流动的玻璃灯球光斑下放松下来,叫来服务员点酒点歌。辉仔最近一直恹恹的,像冰箱里冻太久了的水果,林港知道问他也不会说,只把他揽过来灌啤酒。
一打啤酒堪堪饮尽,众人都有些微醺,唱的歌越发鬼哭狼嚎起来,有人唱了皇后大道东,林港听到一半喊说他也会,后半首便改成大家免着惊。包厢里的灯光赤橙黄绿,有声有色,林港又唱了一首金包银,唱到“人家是好命子,我当古惑仔”的时候一边做怪脸一边往辉仔面前凑,辉仔表情松动了些,干笑着推了他一把。辉仔今晚话少,也不愿意唱歌,坐在林港身边闷头喝酒,那一打酒有不少进了他胃里。
林港再次按铃叫服务生进来落单,他们还在看酒单的时候,另一名服务生进门,手里捧了一瓶他们没点过的香槟,瓶口上绑了一支冷焰火,瓶身上系着亮闪闪缎带,看上去应该是高级货,却令林港想起大厅舞台上那些遍身水钻羽毛的舞女,听说她们的出台费用很高,价签却挡不住礼服下魂不守舍的俗艳靡丽。“送错了,我们没点过。”他下意识说,低下头看回手里的酒单,便宜的酒水饮料都挤在最后一页。
服务生笑眯眯摇头:“左手哥听说今天是林生生日,让我送过来的,他说林生今年二十三岁,正好这瓶卡狮龙也是二十三岁,就用这瓶酒祝林生生辰快乐。”林港愣了愣,香槟上四溅的冷焰火很快燃尽,一缕带着火药味的烟气幽幽浮起。那名服务生在桌边蹲下,熟门熟路地开了酒倒入杯中,那瓶酒气泡丰足,一入酒杯就激起清冽的哗哗声。服务生倒完酒,又说:“左手哥还说,等林生这边忙完了,请到他的包厢坐坐。”
“知道了。”林港点点头,说,他刻意来金凤凰歌厅庆生为的大约就是这一刻,可莫名地感觉不到满意。辉仔坐在他身边,深深盯着那杯酒看,气泡在浅金色酒液里不断升起,上升又破碎。一晚喧闹终于接近尾声,旋转的灯球光斑仿佛都慢下来,黏稠滞重地粘在人身上。他们都喝得很醉,尤其辉仔,好在他酒品不错,喝醉了也只是红着脸发呆,林港和他说话,他用力眨眨泛红发热的眼睛,很困的样子。
“你先跟阿B他们回去吧,”林港说,推推辉仔肩膀,“我去左手那里道个谢,明天再到你那找你,嗯?”辉仔沉默着与他四目相对,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包厢,阿B和细荣站在门口催促,他终于站起身,说:“那你明天要来。”
辉仔他们走了之后,林港自己在空包厢里坐了一会才起身出门,其实他也有些醉了,左手送来的香槟将他大脑灌得发涨,感觉自己满身都是发酵的甜腻水果味。到左手的包厢门口,林港还没推门,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是两个要去洗手间补粉的舞小姐,携着一身醉醺醺的香水味与他擦肩而过,林港进了门,包厢里零零散散站了几个小弟和舞小姐在说话嬉笑,左手身边不远处还坐了个妈妈桑模样的女人,抓着手包和他谈话。
左手看见林港,向妈妈桑挥挥手,她会意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招呼其他人一齐离开了包厢。林港往前走了几步,左手示意他过来,他驻足在先前妈妈桑的位置上,看见茶几台面上杯盘散乱,摆了一小袋白色的碎块,像结住的盐粒。左手也不避讳,朝他向他抬起自己戴手套的那只手,又指指桌上的东西:“帮我处理一下吧?”
林港没说话,坐下来打开那个皱巴巴的保鲜袋,英雄片里的“英雄”大多对杀人放火没有意见,却立誓绝不捞毒,然而现实里没有一行比这来钱更快,行古惑的人也没有一个会蠢到拒绝钱。从台湾到香港,林港对这玩意都不陌生,他本人不好此道,对他而言飙车的刺激比药物更甚,但应酬时多多少少试过几次。他拽了附近一个瓷盘到面前,用打火机烫热,把袋子里的块状物倒上去碾碎。
可卡因装在袋子里的时候看上去只有一小撮,碾碎后却铺满了整个盘子。林港在桌上翻了翻,没找到他需要的工具,望向左手,左手默契地打开钱夹,递过一张信用卡和纸钞。林港接过来,低着头将药粉磨得更细,余光仍看得见左手靠在沙发里盯着他。左手换了个姿势,坐直一点,沙发皮面吱吱呀呀声打破沉默:“伤好了?”
“好了。”林港点点头,说。他把那张纸币卷成一卷,递向左手,左手没接:“你先。”
林港犹疑了一瞬,心里便有个声音说管他的,无紧要啦,俯身吸了一排粉末进鼻子里。左手的货纯度很高,几乎是吸入的一刹那林港就开始心跳脑热,手心冒汗,眼前景物仿佛被投入水中般洇开,带着扭曲色彩浮动在空中。他坐起来,用信用卡把刚才弄乱的药粉重新排好,又把纸卷向左手递过去。左手仍是没接,但坐到了林港身边,林港又闻到他身上那种和烟味酒气糅杂在一处的香水味,嗅觉在药物作用下被放大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林港揉揉鼻子,下意识想往旁边躲,却感到有温热嘴唇贴上他的脸,左手凑过来吻了他。
林港小声哼哼,左手的胡茬扎得他发痒。原来这才是左手要的吗,他在药物带来的欣快中迷迷糊糊地想,之前的若即若离似乎都有了道理。包厢里电视机上在放之前点的歌,是爵士,一个被陈旧杂音磨得粗粝的男声在反反复复唱,烟雾迷住你的眼睛。林港原本是听不懂英文的,但这首歌在台湾很流行,那些新潮导演个个都爱往艺术片里添这首歌。这首歌从影厅传入酒吧,渐渐侵蚀了台湾各处的夜晚。
可卡因与乐声一起涌入他血管脉络,林港感觉身下的沙发很舒服,左手的吻很舒服,左手在脱他的衣服,手指划过皮肤的触感也很舒服。恍惚间林港以为自己回了家,他仰起头,灯球的光斑星星点点在包厢中盘旋,像台东郊外的萤火虫,只有这一夜的寿命。
林港没和男人做过,试探性地用从前对待女友的方式去和左手亲热,在他面前难免显得笨拙可笑。左手的吻算得上温柔,动作却不,林港还在像只热情的小兽一样亲他,突然被左手扳住肩膀转过身,抵在墙上。他穿了一件涤丝衬衫,纽扣被解开之后就松垮地披在身上,在挣动时滑落,颓然挂在手肘。林港的牛仔裤也被拽下来,左手挤了什么粘稠的东西到他屁股上,冷得林港瑟缩一下。
润滑液又被手指带入他干涩的体内,一根手指很快变成两根。林港细碎地喘气,感到自己一点点被撑开,他本该觉得痛,但在药物作用下他仿佛飘在云里,察觉不到痛感,只觉得腿间湿漉漉的,润滑液被皮肤焐热,顺着大腿向下淌。左手在背后贴着他,胸口上戴的那些繁复首饰硌到林港脊背,像柄金属凶器般冷冷抵着他,他动了动,又被左手按住肩膀,用了点力气,将他上身向下压。
左手再在他体内添了一根手指,这次左手找到了林港的敏感处,修剪得齐整的指尖顶着那一点向下按,林港的声音和腰身齐齐软下来,几乎坐倒在左手手上。左手听到他抽气,安慰般凑过来亲亲他后颈,那里泌出一层快意的薄汗,前列腺快感过载的恐慌退潮般散去,另一种欲望从他身前勃起,林港吐了口气,想直起身体:“左手哥……”
左手从他被扩张得湿软的后穴里抽出手,在他腰侧皮肤上抹掉残余的润滑液,林港窘迫地想转头,左手却没给他休息的机会,下一秒性器顶开尚未合拢的穴口,长驱直入。林港呜咽般低低叫了一声,他终于觉得痛,可是怕包厢外会有人听见,下意识咬住自己的指节。左手发现他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体内被侵入的不适,他拍拍林港的小腹:“别动。”林港身体勉强僵住,左手从桌上蘸了点药粉,伸到林港嘴唇边。
感到体内左手的性器开始猛烈动作,林港脑袋发晕地张开嘴,任左手把白粉抹遍自己口腔,从舌头到牙膛,之后甚至往咽喉更深处伸,逼出他狼狈的干呕和呛咳。左手懒散地收回手,从墙面镜中看见林港眼圈咳得发红,笑了一声,握了一捧白粉,让细密粉末从指缝落到林港肩头,一边说:“站好哦。”
林港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左手的声音在耳朵的嗡鸣声中显得不甚清晰,汗水淌过脖颈,滴落到锁骨,左手的阴茎一寸寸从他湿热的甬道里撤出,林港忍得很辛苦,咬着牙发出苦闷的鼻音。左手对他的顺从态度很满意,低下头,深深嗅入林港肩背上那一列惨白粉末,同一时刻,性器再次凿穿林港穴口,里面过多的湿液从缝隙里被挤出来,濡湿左手的下腹。林港觉得自己小腹涨得发痛,手指在镜面上无力抓挠,发出尖利噪音:“左手哥……慢、慢一点点……”
左手继续不留情面地干他,吸入的药物开始生效,化学与性爱的快感叠加在一起,令他动作得更加狂热,每一次出入动作都将林港的后穴内壁刺激得痉挛,穴肉收缩,将左手的性器裹得更紧。他低声呻吟,一边抽插,一边吸去林港肩上残留的药粉,几乎是在林港体内肆无忌惮地逞凶。林港也承载着药物与性事双重的欣快,被洞穿的不适感几不可察,他渐渐没有神智去在乎自己的呻吟音量,双眼失神,晃动的视线中看见镜中人脸上仿佛苦痛与极乐糅杂的表情,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左手肏干到他险些站不住,才抵着他被操熟了的内部射精,林港哆嗦了一下,仿佛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左手引导他转身,跪在地上,用口舌舔掉他性器上残留的体液。林港动作生涩,左手也不急恼,索性在沙发上坐下,按住林港后脑,从容指挥他怎么用嘴唇收起牙齿,如何使用舌尖舔舐龟头,又如何忍住呕吐反射将阴茎吞得更深,口交到左手再次勃起时,林港的喉管大约已经被碾磨到红肿,他自己对肿痛无知无觉,只会泪汪汪地抓着左手大腿,发出透露出哀求意味的窒息声音。
第二次性事左手将他压在茶几上操进去,他的背压在左手给他的那几张钞票上,每次抽插时身体摆动,钞票被碾得窸窣作响。从正面进入时,左手的动作似乎温柔很多,他顶得依旧很深,动作却近乎缱绻地慢下来。林港意识到左手一直看着自己,瞳孔因为药物而涣散放大、缺乏焦距,他的视线仿佛直直穿过自己,落在别的人身上。
他们做完的时候,KTV里在放一首林港听不懂的广东歌,先前天真的返乡幻觉烛尽光穷,身在异乡的意识礁石般从迷蒙的快乐里浮凸出来,他太累了,直接在茶几上睡过去。昏昏沉沉醒来时,林港感觉自己好像睡了永远那样久,可转过头,电视上还在放同一首歌,咿咿呀呀的漫长调子,百转千回。他头痛得要命,脑海中好像正在发生一场海啸,林港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可卡因,它带给人的快感太好,药效果去之后反而会叫人跌入更深的低潮,此刻他就被抛入浪潮的最低谷,似乎有深灰色雾气将他裹住,四周一片令人窒息的朦胧。
他听到火轮摩擦的声音,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件左手的外套,内衬是丝绸的,在冷气里被吹得发凉。左手正坐在沙发上吸烟,见他醒了,丢了一袋面纸给他,问:“明天陪我喝早茶吧?”林港抽了几张纸,擦掉身上污迹,从左手的问话里听出一种掌权者的虚伪意味,那听起来是个问题,实则不由他决定,他只能点头,心脏里却涌出一股隐秘的得意,像一张网,将他从药效之后的低潮中打捞上岸。
Chapter 4: 寻常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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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左手和林港没能喝成早茶,林港醒得早,在陌生房间睁开眼时还迷迷糊糊,只觉得天花板离他很远,四周有精致的雕花石膏线,和他那个火柴盒般的逼仄公寓不太一样。转过头看到身边的左手,混沌脑海才逐渐偃息,想起昨晚的荒唐事。左手埋着头睡,半边脸掩在被子里,堪堪贴上林港肩头,只露出一丛乱糟糟的辫子在枕头上乱翘。
林港听到自己肚子发出一声空落落的咕噜,平心而论,左手的可卡因是他试过最纯的上等货,尝过好货后的代价大约是由心至身的空虚,包括胃袋。昨晚的早茶邀约是性事过后湿腾的柔情,听上去总有几分缥缈意味,似乎不能全心相信,然而这会林港确实肚饿,心里开始很认真地期待着左手请他饮茶。他不好意思叫醒左手,左右看看,发现床头摆了一块昨晚开夜床时留下的小糕点,立刻伸手抓过来。糕点很小,一口就被吞进肚里,林港仍觉得饿,又不敢闹出大动静,在左手身边挺了不知道多久,一直躺到困意再次袭来,将他卷入回笼梦乡。
于是左手睡醒时看到的就是熟睡的林港,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林港,却忍不住对那张脸感到恍惚,不愿将他叫起,好像只要林港不醒,他自欺欺人的梦也不会醒。左手睡眠向来断断续续,盯着林港发了会呆,又再次睡过去。他们两人这样来回交替几次,终于同时清醒时已经是下午,林港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饿得前胸快贴住后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先替他响亮出声。左手翻了个身,跟他说书桌的抽屉里有菜单,让他自己打电话点餐。林港灵活地跃下床,找出菜单,翻到底才想起来,转过头问左手:“左手哥,你要什么?”
左手从被子里探出头,沉吟几秒,似乎还没完全睡醒,声音含糊地道:“和你一样就行。”林港点点头,拿起电话点餐,他饿得厉害,连珠炮般几乎点了半本菜单,放下电话时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屁股,讪讪跑进洗手间洗漱穿衣。林港在台盆边迅速地洗了头,直起身看见墙上挂着两身浴袍,一件上面绣了左手名字,另一件衣襟上只有酒店的商标。他突然莫名感到泄气,转向镜前,盯住里面头发潮湿凌乱的自己,他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没有他的名字,也不会有。
等左手终于挣脱床铺走进餐厅,长桌上已经被托盘摆得满满当当,左手一愣:“这么多?”
“我胃口好,吃得下。”林港拖长声音,往嘴里塞了一口龙虾卷。左手在桌边落座,低头看桌上菜色,林港点得好杂,中餐西餐日本菜摆了满桌,好在都是食用方便的菜式,没有一件是非要两只手不可的,唯一例外是海鲜面上的蟹钳,但已经被林港拆好,放在盘子里。
左手笑笑,拎起蟹钳吃掉,然后边喝果蔬汁边看林港席卷一份点心拼盘,在心里无声叹气。和林港一样大的时候他在饮食上也无所顾忌,那个时候他和翼仔都没什么钱,偶尔有大吃大喝的机会都要吃到撑肠拄腹才罢休,如今年岁渐长,再也不会为餐费发愁,却要很小心才能维持身材。
“你来香港,为了什么?”左手问。林港进食的动作顿了顿,疑惑地抬起头看他,讪然笑笑,他不是很喜欢提起这事:“为活命啊,你明明知道的。”那种熟悉的寒意又漫上来,好像烂八在身后阴魂不散,想将他往坟茔里拽。左手低着头,没有看林港,伸手捏起果盘里饱满的葡萄,挤出内里湿润果肉,汁水淋漓,从指尖淌到手背:“你甘心一直在街上卖流嘢?”
“也不是……”林港嗫嚅道,套房里形容抽象的艺术品与窗外凌空俯瞰的城景原本将他置于一个和那些污浊街巷分割开来的温柔空间,此时左手的问话骤然将他拖回现实,“当然不甘心,一时没有机会罢了。”
“那要是有机会呢?”左手追问,循循善诱。林港意识到这话题的始终并由不得他决定,认真想了想:“有机会的话……想有个自己的场子……歌厅、竹馆、餐厅都得,做什么倒不重要,只要不被人赶来赶去就好了。”他听见左手不置可否的笑声,左手将手在餐巾上拭净,终于抬起眼睛看他:“自己撑场子有什么好,还要盈亏自负,不如从帮我看场做起啊?我在尖东有个夜总会,正缺人。”
林港眨眨眼,迷茫意识中似有昏晦光线照进来,令他辨别出些形势,然而却只是朦胧形势。执拗的骄傲令他不愿立即低头,尽管他自己也明白那些都是无用情绪,左手也吃定他这一点,如林港自己所说,他要活命。
“左手哥这么便宜我啊。”林港干涩地笑道,有些食不知味。左手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靠近林港,指尖插入他鬓角,摩挲那里潮湿柔软的头发:“我都问了这么多次,再不答应就是不识趣了。”林港的呼吸声停滞了一瞬,左手指尖掠过他高挺鼻梁,那里也是凉的,像小狗的鼻子。左手的话勾起林港心中细小贪念,尖东不夜之夜中的华灯出现在他眼前:或许他也终于能在那里占有一隅,不必再做一个闯入者。于是林港仰起头,识趣地咬住左手手指,不过是各取所需,他想。
他们在用于满足食欲的长桌上践行了另一种欲望,左手动作依旧强硬,在林港忙乱地拂开桌上托盘时扯开他浴袍,将他禁锢在手臂组成的樊笼中,他的喘息声被撞成支离的一段一段,阳光明亮,穿过落地窗,他们的交媾在光线里无所遁形,只因所在处足够高才免于被人窥视。左辫子散下来时戳得林港很痒,他几乎忍不住笑,一边凑上去奉上细碎亲吻一边叫他左手哥。“叫我左手就得了。”左手低声说,在林港嘴角尝到牛奶味,冰冰凉凉,有一点甜。
洪仁就到的时候,左手刚审完社团里一名私吞了货款的二五仔。地上血迹斑斑,左手的两个马仔正在把人往外拖,身上也沾了零星血点。那两人见了洪仁就,叫了一声就哥,指指半掩门扇,说左手哥在里面。地下室里空气不流通,滞重血腥味缠在尸体般的二五仔身上扑面而来,洪仁就因气味皱了下眉毛,点点头,推门进去。
左手在吧台旁洗手,看见洪仁就进来,笑嘻嘻叫了声大佬,看上去心情不错,仿佛身上上错落血点只是泼墨纹样。洪仁就刚从公司开完会回来,穿着全套正装,领针袖扣严丝合缝,将服饰筑成一层不动声色的壁垒,立在满室血污里显得很突兀。洪仁就环视四周,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来左手的场子,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陌生。地下室原本要做成酒窖和雪茄室,墙上柜子都已经打好时,才发现建筑的通风管道有问题,只好把设施都移到顶楼,地下成了闲置的储藏室,四周陈列柜空落落敞开,像一双双虚无的眼睛。
“吞了钱让他吐出来就是,跟你说了多少次,做事不必那么绝。”洪仁就绕开一滩血迹,走到左手身边。左手脸上笑容隐没,转变成一种不耐烦神情,在龙头下水流喧然声中开口:“放了这一个不教训,就会有第二第三个,人都是这么贱的。”
洪仁就没再回话,沉默着看左手洗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这种事起分歧,这些年左手做事越来越凶,动辄要将激怒他的人与势力连根拔起。有时洪仁就怀疑左手想法也没错,是自己老了,开始信命,在动手前多少会浮起一些可笑的积德想法,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一世上真有轮回果报这回事呢?
他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左手,水流被开得更急,水声更喧闹,血迹很难洗,他又不愿意弄湿另一只手的皮手套,在流水下冲洗半天,指尖仍然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怎么也冲不干净,用拇指用力搓了几下,反而被指甲划伤皮肤。左手啧了一声,烦躁地甩手,又撞到水池边缘,发出沉闷响声。
“干什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洪仁就苦笑,叹气,把左手的手拉回龙头底下,细细洗净他手上残留的血迹,又揉了揉左手被撞红的指节。洪仁就的手分明是温热的,左手却忍不住地想向后缩,关上龙头后洪仁就本想找些什么擦干他的手,拉着左手的手四周望了一圈,找不到纸巾,左手终于不自在地从洪仁就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随便在裤子边抹了两下,藏进口袋里。
洪仁就无奈地看他一眼,在一旁的扶手椅里坐下:“听说你最近从酒店搬出来了?”
左手的心思即刻悬起来,余光瞟向洪仁就的脸,地下室里光线昏暗,他无法从洪仁就脸上发现任何异样神色。左手偃声屏息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感到心中升腾起一种隐秘难言的罪孽感,然而很快觉得自己想法荒唐,已经和人结婚成家的那个又不是自己,有什么值得紧张。
“挺好,酒店方便是方便,一直住总也不是办法。”洪仁就靠进椅背,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双腿交叠,仿佛对左手所思完全无知无觉,想了想又问,“搬去了哪里?”
“西半山,前两年买的楼。”左手答,他其实对将住所安置在何处并没有什么所谓,迁居的大半原因是为了让林港有个像样的地方住,也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体面的“老板”。有的东西他从洪仁就身上得不到,总要从别的地方得到。想到这里,左手紧绷的脊背松弛了少许,他没对不起谁,就算他有,洪仁就也没有立场指摘他。
“你那栋楼没租出去?”洪仁就有些诧异地抬起眉毛,似乎随时要对左手的理财决策置评。左手连连摇头:“有租出去啦,之前直接给物业代理的,好像租给一个鬼佬,工作调动,他上个月回去了。”洪仁就闻言哦了一声,温和地笑笑:“等你收拾完新居,应该要请我去吃餐饭啊,那栋楼当时还是用公司名义才帮你竞标下来。”
“知道啦,大佬。”左手也笑,答应着敷衍过去。地下室里只亮着两盏灯,其中一枚灯泡比另一盏灯更旧、也更昏暗,两盏灯勉强照亮二人身周的幽深空间,仿佛一双挣扎的日月。寂静再度在二人间蔓延,似乎不多时他们已耗尽了可用的话题,洪仁就拨了一下额前垂落的头发,大约是因为开会,他把及肩的长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然而靠近发际处总有几缕不够长的,执拗地占据视线。
洪仁就穿得多,在憋闷的地下坐久了渐渐觉得热,一粒粒解开扣子,脱掉外套。左手自然而然接过他外套,搭在椅背上,洪仁就道了声谢,抬起眼睛看左手:“去你那里还是……?”左手眼神沉了沉,他和洪仁就由于各自出差,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碰得拢日程见面,终于见到面时,对方的语气却像是想解决一份工作。
“就在这里吧。”左手带着几分报复心回答,洪仁就有些意外,他知道左手有多喜欢那些精美环境和漂亮排场,但左手既然说了,他也无所谓,抽去领针解开领带,剥茧般又褪去一层衣物。他衬衫底下还穿着一件贴身短袖T恤,露出脖颈和手臂处的流畅线条,左手深深呼吸,皮手套搭上洪仁就裸露出来的肌肤,只有这种时候,他看起来才像那个属于左手的大佬。
洪仁就早已习惯左手的目光,靠在扶手椅里解表带,将手表取下放在一边。那枚手表是他们年轻时满心向往却负担不起的款式:鞣制过的光洁皮带,八边形表盘的每个角落各镶了一颗钻,在暗黄色光线中熠熠生辉。那光线也将洪仁就的肤色照得很暖,令左手想到流淌的蜜酒,他们纠缠在一处时扶手椅晃动,洪仁就的外套从椅背上滑落。左手听见衣料跌入地面上未凝结的血泊,溅起一点细小的黏腻声音,也听得见洪仁就几不可闻的叹气,他却觉得很满足,为着他们身上沾了同样的血。
Chapter 5: 停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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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港再来找辉仔的时候,距离他搬进左手西半山的房子已经过去两周多。他倒也并非故意,只是左手的房子很空,前任租客搬进去时自带家具,搬走时竟然也把全部家具运上船带走。左手打电话跟他说西半山有空屋时,自己人还在海外,是物业的人给的林港钥匙,而林港接到消息便兴冲冲打包行李入住,到了地方才发现空屋是真的家徒四壁,连一张床也没有。他又懒得把行李搬回自己的小公寓,第一晚只好在花园里的吊床上过夜,身上裹了毯子,蚊子便对准他的脸叮,第二天起来被叮了一头包。他顶着一头包和左手打电话,左手听了哭笑不得,给了林港一间中环的家居店地址,让他自己去挑家具。
刚开始林港只想买张床买个沙发,好让自己不必像日本人一样生活起居都在地上,买着买着倒得了趣,忍不住每天往家居店跑,在桌椅橱柜组成的丛林间,恍惚生出一种他真的在为自己的家奔忙的庄重错觉。林港看上一套有水波一样花纹的餐具,店员替他打包时问他要几套,他下意识说一套,转念想到左手,改口说要两套,再一想仍觉得不对,或许之后家中会有客人,最后他买了和餐椅一样数量的餐具。
林港坐在店门口,看杯盘碗碟被店员熟练地打包装盒,系上丝带,跟他订的家具放在一处被贴好地址标签,直到运货的卡车过来,将他的货物带去直接送货上门,他仍觉得这一切缺乏实感,一夕之间他迁入了半山宅邸,更怪异的是,林港向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购置家用时从没买过多于一份,此时却有权力用主人的方式去思考陈设,甚至考虑待客。他起初只觉得不可思议,想得久了,一种鸠占鹊巢的不安沿着脊背缓缓攀附上来,令他在白日里感到浑身发冷。林港从路边跳起来,甩甩脑袋,冲进中环林立的高楼迷宫,将自己的存在与错位的不安一起,消泯在在那些玻璃幕墙反射出的人流车流间。
林港白天来去中环商店、布置宅邸,晚上还要去尖东的夜店看场,等房子大约布置完成,再空下来已是两周以后。他其实对软装一窍不通,买家具只凭自己喜欢来,做选择时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接待他的销售员的话术优劣,好在左手对此也没有什么造诣,他最近在试图拓展公司业务,忙得很,出差回来在林港新买的大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时还带着一身床垫崭新的纤维气味,便又出埠做事。
他空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这间房子有多大多空旷,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不论往里面堆多少家具和装饰画都填不满。这时候林港突然想起来辉仔,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或许自从他们认识之后就没有分开这样久过。他微妙地感到一点内疚,但自己并非故意,辉仔会理解他的,林港这么想着,给辉仔打去电话,想请他来看自己最近的布置成果。
接电话的是阿B,说辉仔最近伤风感冒,正在睡觉,今天大约不会出门。林港挂了电话,更加觉得最近忽视了辉仔,心生歉疚,干脆抓了外套出门,搭车去了辉仔住处。
他到的时候阿B正在门口换鞋,准备去码头返工,他穿完鞋子,抬起头看向林港,林港感觉到一种好奇又不动声色的审视目光,他在这方面总是很敏锐,但阿B亦是聪明人,很快将视线收回,说厨房里泡了茶,让他自己去倒来喝。林港在路上买了果篮,他等不及让店主重新选品打包,直接提走一个节日后的遗留产品,里面品种很杂,各色打过蜡的水果在竹篮上堆叠成一个小圈,中间放着盒装的朱古力、几枚散装月饼和手掌心一样大的迷你酒瓶,空隙处被有点发蔫的花插满。
林港直接撕开那层透明包装纸,从里面掏了几个水果给阿B,阿B道谢接过,顺手塞进口袋里,指指走廊另一头,说辉仔仍在房间里,不知道醒了没有。阿B出门之后,林港先去厨房喝了茶,然后轻手轻脚往辉仔房间走,转过走廊拐角时他分明看见辉仔从被子里伸着头向外张望,待他走近又埋进枕头里装睡。林港暗暗发笑,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盯住辉仔的脸,看他能装睡多久。
辉仔半张脸缩在被子里,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却仍然能从无光的昏暝里感受到林港的视线,林港主动来探视令辉仔觉得满足,这种喜悦和先前被冷落的失望各执住他脑子的一个角,将他向两个不同方向撕扯,辉仔终于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头:“上一次,你没来找我。”
“什么?”林港满脸疑惑。
林港完全不记得了,辉仔更加觉得泄气,怏怏补充一句:“你生日那晚,你说第二天会来找我的。”林港一拍脑袋:“死了死了,是我不好,我忘记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辉仔其实并不那么生气,只是觉得就这样让事情翻篇未免显得自己太好说话,索性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理会林港。
“对不起啦——”辉仔在被子里听见林港说,带着他一贯的软绵绵鼻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包装纸声音,“请你吃朱古力。”辉仔仍蒙着头不理他,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戳戳自己的腰,是林港送了一粒朱古力进来。
辉仔翻个身,声音闷闷的:“拿走,我不要吃。”林港的手乖乖抽走了:“那你要吃什么?我们出去吃啊。”辉仔还是没有动静,林港直接隔着被子扑到他身上:“是我衰,不要不理我啦,说正经的,你病多久了,感觉好点没有?”
这句话听起来还像样,辉仔终于冒出来:“没什么大问题,好差不多了,明天就准备返工了。”林港闻言笑起来,凑上来戳戳辉仔的脸,他是真的因为冷落辉仔而感到歉疚:“要不明天等你放工我来找你?我们去买点吃的,到我家宵夜?”辉仔点点头答应,他病中胃口不好,几天来都没好好吃过东西,听了林港的话才开始感觉到饿,又来掰林港手里的朱古力。
林港无奈地张开手,让辉仔把那颗朱古力拿走,在辉仔拆包装纸的时候又去盒子里拿了另一颗,他正对着颜色各异的包装迟疑时,听见辉仔问他:“你搬家了?”
“是,”林港点点头,终于挑出了一块带果仁的巧克力,拆开放进嘴里,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辉仔语焉不详,他没将自己再去过林港家找他的事告诉他,过了一会,对上林港好奇视线,含糊地补充,“听说你现在跟了左手,所以……猜的。”林港眨眨眼,朱古力正在他嘴里融化,甜得发苦:“那你猜得挺准。”辉仔低着头,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包装纸紧紧攥成一团:“那……左手对你怎么样?”
“还好啊,”林港抬头,看见辉仔眉头紧锁,不禁被他的愁眉苦脸逗笑:“干嘛这副表情,左手不吃人啦,真的。”辉仔裹在被子里讷讷地嗯了一声,用说不清什么语气回答:“也是,听说现在尖东好多家夜总会都归你管啦。”
“也没有好多。”林港听了又笑,作势要来拧辉仔耳朵,“你都听什么人乱讲?”辉仔伸手挡他,被林港捉住手,拉拉扯扯间将他也扯倒在床上。辉仔喘着气看离自己只有几寸远的林港,他的项链在拉扯间从领口里掉出来,纤细绳索末端缠着一枚璀璨的金吊坠,他看不清吊坠究竟是什么形象,或许是龙,或许是虎,反正都一样的面目狰狞。他去看林港的脸,仍然是熟悉的眉眼,鼻梁高挺,重睑窄而深,单看眼睛像旧画报里的女仔。可林港又切切实实地在变得陌生,连着衣服、发型和金项链一起,变成辉仔不那么习惯的模样。
林港离他很近,近得辉仔眼睛都几乎聚不上焦,只看见发梢模糊地随着呼吸频率起伏,辉仔沉默地出神,感到一种同样模糊的焦虑和愤怒,为自己临阵退缩的渴求。“如果你真的有了好多场子,是不是就不会来找我了?”
“怎么会,就算尖东都成了我的,也不能不来找你啊。”林港向他靠过来,说,辉仔盯着他,分辨不出他是讲真话还是开玩笑,这种似是而非让他更加不快,辉仔凑上去,飞快地亲了林港一下。他动作太快、又急,几乎撞上林港牙齿。林港小声痛呼,捂着嘴,哭笑不得地看着辉仔:“你平时就用这招把妹?”
失落已经大于窘迫,辉仔自暴自弃白他一眼:“对啊,有意见?”
“没有没有,”林港连连摇头,摸摸自己嘴唇,不怀好意地笑笑,“还是我教你好了。”林港在辉仔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吻了他,那个亲吻很深,也很久,如果辉仔经验更多一些,就能意识到这个吻中的卖弄意味。然而他没有,他只知道自己脸和身上一起在发热,被一种昏聩的迷茫感席卷,几乎以为自己又开始发烧。
林港嘴里同时有朱古力的甜和苦,辉仔想,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在夜幕降临后很快变得模糊,辉仔只记得那天很热,明明已经是秋天,他们仍然出了很多汗。他做得不得章法,林港也算不上是最好的启蒙教师,潦草地口交一会便催促辉仔继续。进入时两方其实都不算舒服,辉仔感觉到林港的腿在自己手下微微发抖,林港正向他张开腿的意识令他硬得发痛,想在湿热的甬道中顶得更深。林港用力地吸气吐气,用来缓解体内不适,在快感痛感堆叠令他腿软时,出声让辉仔慢一点,辉仔乖乖听从,喘着粗气放缓动作。林港的手由揉皱的床单摸索上辉仔的手臂,在性事间紧紧抓住他,辉仔被抓痛,嘶嘶抽气,却终究没有挣开林港的手。林港身上难受,精神上则浮起奇异的满足,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原来性不仅可以是获取权力的工具,亦可以是权力本身。
Chapter 6: 夜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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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送货的卡车是在傍晚到的,林港从下午就开始蠢蠢欲动,和左手打牌也玩得心不在焉,把把都是左手胜出,半个下午过去,左手面前堆起一小叠林港自己画的筹码,他看看上面数字,想起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一点乐趣也消失殆尽,将手中扑克往桌上一扔,不肯再玩了。林港乐于得闲,也甩掉扑克牌,坐在窗边沙发上,一听到外面有车声就伸长脖子张望。
林港在等他两个月前订的铃木,他想要那台车很久,左手领他去相熟的车行下了订单作为生日礼物,然而全港都没有货,要等从日本海运过来。早上他们被车行电话吵醒,说车已经运到车行,今天会送货上门。林港仍能为物质觉得开心,左手对此不无艳羡,他陪林港等了一段时间,边等边看报纸,刚刚翻到金融版就开始打盹,小憩没多久,又被电话叫走,没能赶上新车的到货时刻。
固定摩托车的木板被拆卸完毕,那台铃木通身是哑光黑色,只有车身上型号和前后灯挡板被漆成暗红,车身形状压得很低,像一台伏在地面的机械掠食者,刚刚从科幻电影里驶出来。送走了车行的人,林港想伸手碰碰仪表盘,还没摸到又收回手,唯恐在新车上留下一点污印,破坏这一尊雕塑般的整体。他绕着车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很想现在就动身试车,又想等左手回来一起,最终还是忍住了,只从车库里拿了油桶出来,小心翼翼地给新车加油。
加完油后林港又回到屋内窗边,开始新一轮等待,然而左手回来时是深夜,林港已经在沙发上枕着靠垫睡熟,听到左手开门的响动才被惊醒,从沙发上弹起来。左手正在衣帽架旁脱外套,看到沙发靠背后突然跳出一个乱蓬蓬脑袋,也被吓了一跳:“怎么在这睡?”
“等你回来试车啊。”林港揉着眼睛说,“车就在门口,你没看见?”
“天太黑了,没有注意。”左手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停下脱衣服的动作,“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林港趴在沙发靠背上看着他,点点头,如果是平时他可能已经插科打诨缠着左手出门,然而此刻他的敏锐知觉探查到左手心情不佳,周身笼罩一层压低的阴云,故而有所收敛,只是等左手做决定。
“你想去就去咯。”左手叹气。林港吹了声口哨作为欢呼,越过沙发靠背,翻身跳出来,拉住左手向外走。摩托车座上搁着配套的头盔,也是红黑配色,林港抓起头盔,在手中掂了掂,回身交给左手:“你戴吧。”左手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摇头,说自己一头辫子怕是戴不进去。林港左右看看他,不信邪,硬是将头盔朝左手头上按下去,戴是勉强戴上了,左手在头盔里发出措手不及的一声闷哼。
“弄痛你了?”林港干笑两声,安抚性地拍拍左手肩膀。他先上了车,发动之后让左手坐上后座,然后对左手动手动脚起来:“脚抬起来,放这边,手拉住我。”
“我坐过车。”左手环住林港的腰,声音闷闷的,有些无奈意味。
“提醒你一下嘛,怕你整天坐limo跑来跑去,都忘记电单车怎么坐。”林港又笑,说,慢慢驶出门口,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说话音调夸张地抬高,他只意识到左手不开心,或许是因为今日刚刚抵达的礼物,林港莫名觉得自己有责任逗左手开心,“我们去哪里?”
“都可以啊,随便你。”左手说。
林港有点为难地回头看他一眼:“我不认识路啊,大佬。”左手才反应过来,凑在林港耳边给他指了路,林港点点头,一边掉转车头一边问:“这是往哪里去?”
“山顶。”左手答,林港答应了,摩托车逐渐加速,晚风裹挟一丝秋日凉意拂过他的脸,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辉仔的那个晚上,辉仔应承要领他去看星星,是个至今还没兑现的诺言,林港顺口问道:“山顶会看得到星星吗?”
“哪里来星星,摩天大楼你倒可以看个够。”左手说。林港失望地叹口气,拧动油门,摩托在山间公路上飞窜出去。车辆加速之后,山间的虫鸣与风声都隐没在引擎的轰鸣里,左手戴着厚重头盔,轰鸣声也显得遥远而恍惚,公路两侧的草木树丛隔着头盔上的护目镜向后快速倒退,很长一段路上只有他和林港两人,连那巨响都显得温和起来。
从前洪仁就也曾这样载着他到处跑,只是那时他们只有一辆蹩脚的二手车,时不时在行驶到半路的时候罢工。那台车来自一间可疑的车行,他们猜它多半是赃物,但价格足够便宜,他们便不想问那么多。凡是遇到半路抛锚的情况,他们还得分出一个人在附近望风,以防有警察靠近,在被询问情况时露馅。
那台车早就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时候他们从不想将来的事,而现在,左手需要逼迫自己不去时时怀缅过去,他们的过去和未来一样渺茫,更架不住当下每一日一点一滴的重复侵蚀,记忆是他的唯一支柱,他无法承受它被完全蛀空的后果。
他们停在山顶一处僻静的小观景台,靠着摩托车坐下,林港点燃打火机,防风火机中冒出一点幽蓝色火苗,在黑夜里点亮香烟末尾,左手捏着烟吸了口气,暗红火星明灭,将一圈烟草和滤纸烧成摇摇欲坠的灰烬。林港又给自己也点起一支烟,左手转过头,看着林港仰起头,张开嘴,卖弄般吐出一小串花哨的烟圈。那串烟圈没飘出几公分,便消泯在空气里,林港也看看他,小声给自己解释:“这个烟不合适啦,最好是那种水烟。”
左手才不在乎烟圈,但仍旧点头,表示理解,他们并肩坐着,从观景台看出去,今夜天气很好,晴空朗朗,没有夜雾遮蔽视线,可以清楚看见山下的城市与港口全景,在城市的光污染里,天上确实看不见几颗星星,然而城中点点灯光璀璨,连带着海港边来去船只也亮起明亮灯火,仿佛组成了地面上的灿烂星河。
“从这里看下去,香港漂亮很多。”林港盯着城景出神了很久,说,“那些污遭邋遢的暗巷和水沟都看不到了,只看得到高楼和灯光。”怪不得人人都要想方设法往上爬,林港想,站得高了,就不必被迫看不悦的东西,如果此刻他还在山下的城市里,却是要切实地跨过那些暗巷和水沟的。左手也在盯着山下万家灯火出神,脑中想的却是另外的人和事,他们貌合神离地坐在山顶,手中的烟渐渐燃尽,林港又递给左手一支,掏出打火机要给他点烟,左手摇摇头拒绝,咳嗽了一声。
林港的动作顿了顿,将那支烟叼进自己嘴里。左手意识到林港示好的手段其实也很有限,唯一较熟练的一项大概就是替人点烟,于是当人拒绝他时,林港会陷入一瞬短暂的不知所措。怪不得在台湾时也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左手无奈地看了一眼林港,自己当年或许还比他更圆滑些。
“还没机会跟你说……谢谢。”林港抬起头,迎上左手视线,咬着那支烟,嗫嚅道。
“什么?”这次轮到左手愣住。
林港抓了抓头发,山顶比其他地方凉快些,但毕竟是盛夏,他已经开始出汗:“就是……这架车喽。还有其他的……那些。”林港突然变得吞吞吐吐,左手一时间不知怎么回应,继续转回去看辉煌城景。他今晚刚见完洪仁就回来,或许对方仍然无知无觉,但会面对他而言结束得不算愉快。可林港和洪仁就不一样,和他手下那些马仔、偶尔结识的床伴也不一样,左手有时也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对待他。
左手放任自己的思绪纠结成浑浊河流,林港却突然凑上来,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另一只手不老实地开始在左手腰间动作,窸窸窣窣翻起衬衣下摆,解开皮带扣。左手有些意外,林港是他在山下那座夜迷宫中威逼利诱来的猎物,他一直是这样以为,林港也一直将猎物身份执行得很好,两人间的性事往往由左手主导,林港很少向他主动索取什么。
得了左手默许后,林港的动作更热切,像只亲人的小狗,从左手嘴边一路舔舐到脖颈,皮带扣终于被解开,沉沉坠下来,林港终究露了怯,手在左手腰间停了一瞬。这是左手,不能用对辉仔的办法对左手,林港后知后觉地想。左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做惯了掠食者,下意识地探出獠牙,抓住林港衣领,将他推倒在摩托车的坐垫上。
扩张不够到位,左手进入时林港痛得发抖,指尖陷入皮质坐垫,他执拗地睁着眼,盯住左手,左手俯下身,在他体内进得更深。林港深深抽气,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在山顶搞这出,以至于现下自食苦果。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蠢,家里条件齐全,有冷气有大床,非要在这里找不痛快。身下的涨痛将他钉在原地,不敢多挪动一寸,左手看出来他难受,伸手到他身前,将林港的性器抚弄到抬头。身前的快感与身后的疼痛碰撞交织,林港喘着气,无意识地挺腰,动作间左手的阴茎摩擦过他前列腺,强烈的性刺激沿着脊柱一路攀上大脑,激得林港忘记痛觉,只觉得头顶上的树影仿佛都在晕眩旋转。
左手也在注视林港,注视那张在快感中沉沦的失神脸孔,他当初是因为这张脸将林港留在身边,可他无法通过那对相似眉眼望向心中留存的另一个人,于是也不忍心把对那个人的愤懑怨怼发泄在林港身上。他越发觉得郁结,手指插入林港汗湿的头发,顺着发丝摸到他的后脑,再从后颈摸到颈侧。那里的血流在血管脉络中奔涌,脉搏剧烈跳动,透过皮肤传到他指尖。掌控住林港身上全部脆弱处的感觉令人着迷,左手抽插得更深,体内深处被侵犯的不适迫使林港想要躲避,然而身下的坐垫狭窄,他避无可避,只能任左手在自己体内逞凶。
但那种凶狠也是种空洞的虚张声势,观景台上只有一盏很小的地灯,勉强映亮左手的半张脸。快感蔓延到四肢百骸,林港急促地喘着气,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脱离身体,漂浮上半空,却将左手看得很仔细。左手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很亮,似乎有水光在眼中颤抖,他也呼吸急促,嘴唇却抿得很紧,他们视线相交了一瞬,然后迅速错开,左手埋下头啃咬林港的脖颈肩膀,在肌肤上留下发白的齿痕。细碎的痛感令林港下意识抖了一下,又感到有温热的水珠淌到自己肩上,覆盖那些细小伤口。
“左手哥……”林港小声哼哼,想说些什么,但他仍对左手心情低落的缘由一无所知,只好伸出手臂,用力揽住左手肩背。肉体交缠的碰撞声在拥抱里沉寂下来,他听见左手和自己的呼吸,夜风吹过周围茂盛草木,原来这是做爱,他模模糊糊地想。左手没有说话,吻了林港的侧脸,从他体内抽身出来。林港最后给左手和自己打手枪,他们在憧憧树影间依偎在一起,喘息着射出来,林港仍在高潮后的余韵中,却忍不住注意到有一点浊液沾到了摩托车上,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拭去污渍。
性事结束之后,左手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左手,他整理好衣裤,坐回摩托车上,自己拿起头盔套上,动作几乎可称粗暴,在克服发辫的一刻发出咚一声闷响。林港一边扣自己的皮带,一边偷笑,心知左手是怕他多看多问,于是闭紧嘴巴穿好衣服,回到驾驶座上,只在启程前说了一句:“抓紧哦。”
Chapter 7: 纵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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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我的?”辉仔用一根手指把那只白间金的劳力士从礼盒里勾起来,睁大眼睛细细打量。他对表一无所知,除了认得表面上的五个字母以外,其他一概不识,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倒是躺在床上的林港被他看烦了,用膝盖顶顶辉仔手背:“是真的啦,看什么看,不要就还给我。”
辉仔闻言,动作飞快地将表戴上手腕:“要的,不管真的假的,是你送的我就要。”林港瞥他一眼,抬起自己的手腕伸到辉仔面前:“喏,你看,我戴的也是一样的。”辉仔靠过来看了看,确认是同一款后,心满意足地在林港身边躺下。林港正靠在床头,辉仔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胸腹处那道虬结的疤痕。那不是辉仔身上唯一的疤,却是最新的一道,疤痕边缘的皮肤像老人皮肤一样起着褶皱。
林港也低下头,盯着那道深色疤痕,造出这条疤的伤口无疑是个灾难,可借着那道伤口,他也得到很多东西:半山的住所和轿车,此刻正在床下委顿成一团的薄麻西服,尖东的两家夜总会和他们手腕上的那两只表。用一道疤换这些东西,似乎并不是亏本买卖,可有时候人失去和得到的东西,并不像疤痕或香车那样具象,可以用眼睛清楚看见。辉仔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指尖描摹那道伤疤的边缘,问:“还痛不痛?”
“怎么会,都那么久了。”林港躺在那里,任辉仔摸那道疤,辉仔指尖的薄茧划过他新生脆弱的肌肤,微微发痒,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上床头板。他向后躲,辉仔便向前探,像小动物玩闹,来来回回间又贴在一起。他们纠缠在一起在床上滚了两圈,下身都有些兴奋,然而先前刚刚搞过一回,谁都没有再来一次的力气和心思。小旅馆里的冷气不怎么强劲,他们闹了一会就出了一身汗,于是又分开躺回床的两端,等冷气风吹到自己身上。
他们没有提前订房,碰面时临时在街边小旅馆里开了这间房间,只剩下最靠电梯的一间房。价格便宜,格局也奇怪,床铺挤在窗边,窗户只有别的房间一半宽,从窗格间看出去,是旅馆所在大楼的二楼平台,晾满了床单被套,在风中飘飘荡荡。视线再向上,是更多更高的楼宇,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团团围住,被白色床具覆盖的平台,像是落在钢筋森林中的一朵浮云。
“阿港。”辉仔看了一会窗外,又转回来看林港。林港光着身子躺在冷气下面,身上热汗渐渐被吹干,感觉到冻,拉过被子来盖在身上:“三小?”
“明天早餐吃什么?”辉仔也凑过来,作势要和他一起钻进被子里。林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失笑:“晚饭还没吃就想着早饭,你倒是很高瞻远瞩哦。”辉仔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往他身边挤:“想吃你以前买过的蛋牛治。”
“喂,不要挤我了,我很冷诶,”眼看着被子快要被辉仔卷走,林港无奈地扯他领子,“衣服穿那么多,干嘛还来挤我。”辉仔被扯到衣领,倒突然缩了回去,然而避开的动作太快,衣领反而被扯得更开,林港看见敞开的衣领中有深色纹样隐现,又好奇地将辉仔拎过来看。辉仔躲避的企图做了无用功,最后还是乖乖让林港解开自己前襟,袒露出胸口新添的文身。
“怪不得上床都要穿着衬衣……”林港捏住辉仔衣襟,认真打量他胸口那两小片泛青的色料,“这有什么好害羞啦?你刺的是什么鸟?”
“是鹰啦……飞起来的鹰。”辉仔被林港说得有点心虚,忍不住低下头也去看自己胸口,担心那两片刺青是否真的蹩脚到辨认不出形状。他听见林港轻笑几声,凑过来更仔细地看他的文身,顺手摸了摸那两只鹰:“飞鹰,还刺两只,很威哦。威给谁看嘛,码头的人看了不会觉得奇怪?”
“我现在……不在码头做工了。”辉仔犹疑道,似是不确定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林港,“细荣认识个大哥,在荃湾有个堂口,我们现在跟着他做事。”
林港骤然愣住,脸上的嬉笑神情不自觉地消失,被一种无奈取代:“你也去混帮会了哦。”辉仔点头,又摇头,想解释却又舌头打结起来:“也不是混……也就是帮忙运货送货而已,其实和在码头没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你运的都是什么货?”林港问得尖锐,辉仔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沉默着将衣服拉好,撑着下巴坐了半晌,才小声说:“你自己不也一样,又来问我。”辉仔说得没错,林港亦无言以对,扭过头看向窗外飘飞的床罩,和上面一小块高楼大厦中间落网的天空。那明明是辉仔的决定,林港不知道自己在不爽什么,或许他只是想辉仔入帮会前向他参谋,可他自己混成这样,哪里轮得到他给辉仔出主意呢。
辉仔探身至床头,摸到林港那枚漂亮的皮质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燃。他隔着袅袅烟雾,看对面的林港。辉仔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在堂口歃血上香时,他心里想的是林港。不论码头还是帮会,看似是男人天下,却比师奶们的牌局更八卦,左手的名声糟糕,林港作为他身边突然冒出来的外乡人,在那些人口中便被说得更难听。
辉仔不知道林港为何留在左手身边,林港在此地需要人庇护是没错,可他和左手的关系显然比和普通靠山更亲近。林港是否自愿?辉仔不愿问,但执拗地相信,如果自己能混出头,林港便不必跟左手,就算做不成大佬,搵到钱也是好的,最好可以开间小酒吧或餐厅维生,远离那些烟雾缭绕的堂口,不用成日提心吊胆过活。
林港回头看向辉仔,辉仔愣愣地夹着烟,不知道在想什么,烟快要烧尽了也没有反应。他轻轻踢了一脚辉仔大腿:“喂,小心烧到手啊。”辉仔后知后觉地跳起来,险些将长长一截烟灰抖落在自己身上,他小心地在烟灰缸里按灭烟蒂,林港看着他无辜眉眼,觉得自己先前的质问实在没有必要,于是又摆出轻松姿态给彼此找台阶下。他戳了戳辉仔胸口的刺青:“这跟你一点都不合适的。”
“诶?”辉仔疑惑地抓抓头发。林港抓了一支笔,凑到辉仔胸口涂涂画画起来,笔尖摩擦过皮肤,辉仔怕痒,忍不住笑出声,看见林港在自己胸口画了个圈,将飞鹰圈起来,又开始在圈中涂黑,好奇问道:“你要画太极图?”
林港摇摇头,继续奋力涂鸦,很快将圆圈完全涂黑,还很仔细地在靠近边缘处留了一小道高光。辉仔横看竖看,看不出林港画的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都看不出?是鸟蛋啦!”林港起身,盖上笔帽,看上去对自己的大作颇为满意,他抬头,对上辉仔依旧疑惑的眼神,摇摇头叹口气,补充道,“你刚出道嘛,老鹰还没孵出来,所以是鸟蛋喽。”
辉仔也没听出什么漏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看那枚黑乎乎的鸟蛋。他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胸前,油墨未干,染黑他的指尖,辉仔偷偷笑了笑,竟很希望能将这只鸟蛋真的纹到自己身上,如此便可以把林港给他的痕迹永久留存。他还在抿着嘴偷笑,林港已经穿好衣服,从身后推他一把:“傻笑什么?走了,去吃饭啊。”
Egarimirage on Chapter 3 Tue 18 Aug 2020 09:3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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