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s:
Category:
Fandoms: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1-03-03
Completed:
2021-03-03
Words:
27,464
Chapters:
6/6
Comments:
4
Kudos:
20
Bookmarks:
2
Hits:
731

《客路八千》

Summary:

他生于祖国,头脑为组织建构,
身体却装满所生活的异乡,
整整二十年。

Chapter 1: 最后的曼德拉(一)

Chapter Text

 

Chapter 1  最后的曼德拉(一)

 

 

      一整个晚上,他反复按着客厅里摆着的收音机,从总统大选新闻放到午夜电台抒情歌曲。他唯一记得新闻里急报京畿道交通近况,一架小型飞机因为故障迫降在涟州郡的农田里,然后时间真的很晚了。现在只剩下午夜频道里一个青年人哭诉自己家门前堆了一坨狗屎。他不甘心就这样铲掉,了无痕迹地仿佛第二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拨通了电台的观众热线,从失业失恋讲到被女上司勾引失身。主播强行切断了他的通话。他最后一句消失在电流声里的话是:“我才是那坨狗屎!”

 

 

      他有点失神,想着这个国家的青年人和狗屎之间的关联。结果电台里,温柔的歌声飘出来:“Don’t cry,Don’t cry……”他突然就笑了。

 

 

      天终于有点亮了,妻子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趿拉着小棉鞋挪进厨房,一个小锅煮年糕,一个小锅煮粥。她打开冰箱,叨叨着今晚下班回家前要记得买乌冬面和荞麦面,没有等他回应又接着说,屋子里的暖气好像没有往年那么足了。她说话很少期待回应,更像是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记得要做完的事情。至于抱怨暖气之类的,则是同时在心里盘算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和形容给供应社打电话反馈才有效。

 

 

      他们拖着彼此生活了十年,即使他们其实还未到四十岁。有一次她看着晚间节目里放的六十岁的老年夫妻相处的影像,不免感慨一下:“跟我们的生活真是像呢……”彼时他正坐在旁边,手里剥着一个皮很硬的丑橘,听完她的话,抬头瞥了一眼电视机屏幕,然后捏着一瓣橘子喂到她嘴里。他抽了一张纸巾摊在手掌上,接住她吐出来的籽。看着他把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里,她又说:“你知道二十五岁跟三十五岁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她换了频道,“二十五岁的时候会直接用手去接,三十五岁的时候想到要提前垫一张纸。”他听出来她在揶揄他,默默吃了一瓣橘子,然后把剩下的一瓣塞进她嘴里:“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也不会直接用手接。”

 

 

      韩瑞英把早餐端上饭桌的时候,林哲令还在看电视。她叫他来吃饭,他就放了遥控器直直地坐到她面前吃饭。她细心地把各种小菜一点一点拣进小盘子里,有些是辣的,有些咸香,有些则酸酸甜甜的。这大约得益于每年到了传统腌泡菜的时节,因着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五斤十斤地买白菜,只是到处搜罗能腌制的瓜果蔬菜,两个人一起洗了,抹酱,费两个下午的功夫,每样装一个小坛子。等到揭开盖子夹出来试吃的时候,两个人挤在专门放十几个坛子的小储物间里,合口味的韩瑞英就记在便签纸上,计划着下一年继续腌,不合口味的林哲令就勉强多尝几次,确认被淘汰之后,它们最终的归宿往往是家楼下的垃圾箱。

 

 

      林哲令三两口喝完了粥,拎着外套说要出门去。韩瑞英赶紧跑进卧室提出一个纸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条灰绿色的围巾,三两下地缠在蹲在玄关换鞋的林哲令脖子上。林哲令理了理围巾,把下摆塞进外套里,然后说:“把买乌冬面和荞麦面的店的地址发到我手机上吧。”韩瑞英眨了眨眼睛,尚未反应过来,大门就被关上了。

 

 

      对于丈夫突然的良心发现,她当然乐于接受。于是一边收拾着餐桌上的盘盏,一边哼着歌在手机里编辑着文字,想了一下,她多添了一长串的待买物品清单,一齐发送过去。

 

 

      晚上回家的时候,林哲令提着四大袋东西,只能用一侧的手肘去按门铃。韩瑞英看到他还在地上放了一袋东西,问他为什么不把东西全部放下自己开门。林哲令还没有说话,他拎着的一个黑袋子里的鱼跳动了一下,水溅到韩瑞英脸上。韩瑞英要去拖门口那袋东西,林哲令却把那袋鱼交给她,用手指揩了揩她脸上的水,自己提起剩下的一个大袋子侧身进了门。看着他买的几大袋东西,本来只要五小份的乌冬面他买了五斤,本来只要一卷的荞麦面他买了整整两组,其他大包小包瓶瓶罐罐随着被放下的大袋子失去拉力之后从敞口处倾泻到桌子上。韩瑞英思考着怎么样才能把所有东西塞进冰箱,经过那个刚把鱼倒进鱼缸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辞掉工作在家发展养殖业的罪魁祸首身边时,提起脚踹了他一下:“我是让你买东西,没让你准备过冬!”他还在拉着皮管往鱼缸里注水:“想着你一个人买得跑好几趟。”他这话说得真诚,或者说他很少说话有让人感觉到不真诚的时候,于是他总是能用这种轻轻浅浅又真诚的态度把韩瑞英下一句要飚出来的话噎回去。

 

 

      整理好东西,两个人都一身汗,韩瑞英忽然就觉得屋子里的暖气太足了。林哲令推她去洗澡,顺势就要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韩瑞英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让他看看自己衬衫上沾到的灰,死活也不让他就这样瘫在沙发上。林哲令解开扣子,把衬衫脱了交到她手上,询问这样是不是就能坐上去。韩瑞英抓住他的手腕,说他身上有汗,也不行。她想了一下,直接拉着他的手进浴室,路过洗衣篓的时候,把他的衣服远远地扔进去。

 

 

      韩瑞英硬要给他洗头,于是搬来一个小板凳,让他坐着,自己拿着花洒给他冲了冲,她掰着他的头顶让他往后仰以防水流到他眼睛里。如果换作平时,林哲令一定会故意和她较劲,等到水溅到她身上,他就一把夺过花洒,坚定地表示要自己动手,然后把她推出去,关上门,一气呵成。但是今天,他只是配合。韩瑞英当然很满意,她双手搓着洗发露,等搓出了泡沫就往他头上抹。她双手的指甲剪得很齐整,虽然她按照自己洗头的习惯只用指腹按摩头皮,但毕竟第一次在别人头上施展,难免指甲会划过他的头皮。当然不疼,只是好像头皮突然哪里痒,但她的手指却偏往别的地方挠。他用手臂扣着她的腰,头靠在她的腹部,泡沫飞到她衣服上。他催她快一点,她命令他别动。但韩瑞英再一次抓起花洒打开的时候,却有点慌,水和着泡沫一起流了他满脸,她用手去擦他的脸,结果花洒拿歪了,水直接喷到他眼睛上。最后还是林哲令自己接过花洒很快地冲干净了。韩瑞英赶紧拉着毛巾给他擦脸,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珠子都是红的。

 

 

      沐浴这件事情的效率是往往一加一等于负数,只有一个人静静地走完流程的时候才可能高效。林哲令依然坐在小板凳上,韩瑞英的上衣衣摆被他卷上去,他扣着她的腰去吻她的腹部,另一只手伸上去拉开她胸衣系的带子。韩瑞英的手掌从他的头顶滑到脖子,她摸着他的脖子。他顺势站起来,又从后面亲她。

 

 

      她从来不去反抗他,他也很少对她提要求。只是她时常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尽管她好像每天都知道他在哪里。以前是偶尔跟着武术学校去别的城市,离开家几个星期,回到家的时候他身上往往会多几道伤,她一边给他擦药,一边拐弯抹角地想让他换一份工作。他只听她的关心,却装作听不懂她后一半的意见。他们在关了灯的地方做爱,有光的时候他就压着她从后面进去,她会猜想也许是不想再让自己看见他身上的伤了。只是每次做完之后她都睡得很沉,醒来之后觉得追问好像也索然没有意义。可她问了,他又能很清楚地说给她听。这里是年轻的时候跟着人坐渔船出海的时候被一条大鱼伤到的,割绳子的时候也割到了自己的手指。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也在割一条绳子,她叫了他一声,想问路。他被吓到了,划伤了自己的手。等到他手上的伤疤愈合了,她对他说:“跟我去首尔吧。”他同意了。然后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就是和学员切磋的时候不小心磕了碰了,不会留疤的伤好像不会留下痕迹,但她都记得。终于有一天,他辞掉了工作。那天晚上,两个人认认真真坐在客厅里计算了一番这许多年攒下的钱和生活开支,最终决定可以暂时没有顾虑地休息一段时间。两个人都闲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么多年他们都像浮萍漂泊,既无亲属,也无挚友,他们撑着一艘小破船在浪打浪里慢慢地划着,回过头发现已经身在汪洋大海之中,视线之内也只有彼此。

 

 

      他们的结合好像是很艰难的,因为有段时间她经常找不到他,于是想过放弃。路过花店的时候买一个小盆栽放在阳台上,一边浇水,心里却完全是想他。当他再次坐在他们经常一起吃饭的店里点了烤肉在等她路过的时候,她一边借着醉意哭着问他为什么总是不告而别,一边又很容易地决定和他结婚了。她说这一次一定要把他绑在身边了。

 

 

      浴室里是敞亮的,灯甚至亮得有点刺眼。他身上没有新的伤痕,只有旧的疤。他脖子下有一条短短的刀疤.他最强烈的痛苦,都是从那一刀而来的。然而这一刀是他给自己的,他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切断了过去。所以他很少脱了衣服站在镜子前,因为他无法检视自己的痛苦。在他周围盘桓着的每一个人,他都知道他们姓甚名谁,甚至更进一步能摸清他们的行为习惯和日常行动。可是当他看着赤裸的自己,那条伤疤所曾经带来的疼痛会布满全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的身体,同一件废弃的物品,一张揉皱了的复生纸没有分别。每当这种时候,韩瑞英柔软温暖地包裹着他,她有时候因为强烈的刺激摸到他的伤疤,用力地按压着,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身体携带着的不是痛和哭。他在她身体里一遍一遍地进出,他看着她细长的脖子,用手掌抚着,揉捏着。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是谁,他是韩瑞英的丈夫。

 

 

      有些事情是千千万万次,但有些事情却是第一次。突如其来的坦诚相待让两个人都格外激动,她甚至被他弄得有点疼。等到他缓缓地来回,她翻身压着他,去吻他的身体。最后他轻轻捏着她,把她搂在怀里,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林哲令醒来,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他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走到阳台。烟草燃着,烟雾却扑不灭今晚的灯火通明。打开收音机,正在播报各个选区的票数统计结果,然后是倒计时的时钟滴答声。从阳台上能看到外面高高挂着的大屏幕,钟声敲响,烟花燃烧,屏幕停留在金大中的照片上。林哲令把烟掐灭了,转身往屋子里走,大街上的车队开过去。他确认窗已经关上,锁好,然后拉上窗帘。他的妻子在安睡,而外面的人声还在沸腾。

 

 

 

 

Chapter 2: 最后的曼德拉(二)

Chapter Text

Chapter 2   最后的曼德拉(二)

 

 

      下午跑到章鱼巷,被两家辣炒章鱼店夹着的小店里,韩瑞英买了半斗紫苏籽。老板开了机器,把一整斗紫苏倒进去,金黄色的油成滴又成片地滑下来。韩瑞英站在旁边看着,带着颗粒的液体流进长颈玻璃瓶里。老板啧啧称赞着这一季紫苏极高的出油率,韩瑞英只是笑着应和。两大瓶的紫苏油用绳子扎好拧成一手,韩瑞英拎着装进便携购物车里,然后拖着小购物车继续在巷子里逛。

 

 

      巷口有人担着晒干的海青菜在卖,韩瑞英拿了一捆,深绿色的方块还散着一点海水的咸味。韩瑞英更仔细地闻了一下,问卖菜的中年女人这是从哪里摘来的。接着她只看到女人的嘴一张一合,身后飞驰过的扬着国旗汽车和拥着金大中人像欢呼的人群淹没了女人的声音。韩瑞英回头,巷子里虽然狭窄,但外面却格外开阔。狭长的巷子把高楼上的大屏幕切开,她只看到一半的新闻标题。太阳缓缓爬到她头顶上,照得对面卖菜女人的脸格外红,也照出她脸上干硬的皮屑。韩瑞英又多拿了一捆,没有再追问,只是仿佛已经听到了女人的回答,说了声“这样啊”。然后她付了钱,缓缓走出巷子。

 

 

      盘算着明天的午饭,就晃到了家门口。外面柱子上挂着的广播难得地响了,大约是播了一整天的总统宣誓。这场景,她搜罗了一遍记忆,发现只有从前在宝林剧院看的一出台湾来的舞台剧里见过。

 

 

      整饼的海青菜干切成薄片,刷上一层紫苏油,放到火上烤。韩瑞英极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几个动作,直到盘子里烤好的薄片堆得高高的。她撕了一小块放到嘴里,捏着剩下的一大块跑到院子里,塞到正站在架子前修剪凌霄花的林哲令嘴里,问他觉得怎么样。他先说比海苔好吃,嚼了嚼,又补充道,可以撒点辣椒盐。韩瑞英又撕了一小块他还没吃进去的薄片,仔细品了品,决定接受他的建议。

 

 

      韩瑞英看着长得很高的石榴树,想着五月就开花了。树不是他们种的,前一任房主说他买下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于是他们也无法追究最初的栽树人是谁,所幸石榴树好养,虽然他们还没有吃到过果实,但也没有为此多费精力。

 

 

      韩瑞英又跑回厨房把鸡块炒了,放进两个剥了皮的番茄,切进去腌萝卜条,剪进去两大条洗干净的泡菜。用两个大盘子盛饭,把炒好的鸡块摊上去。炖锅里的高汤也恰好能舀出来两碗,她又剪了一些海青菜干进去。

 

 

      他们用烤的海青菜片包拌好的饭吃,韩瑞英嚼着嘴里酸酸辣辣还有点甜的食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句:“我们去釜山玩吧。”

 

 

      林哲令喝了一口汤,说好。

 

 

      在出门这件事情上,韩瑞英其实不是行动派,尽管她是脑子发热发出提议的人。她敞着四肢躺在床中间,看着林哲令来来回回把东西收进行李箱。她翻了个身,林哲令则盘坐在地上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她好像睡了一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终于只看见两个立着的黑色行李箱,比她更早地整装待发。终于到林哲令也躺回床上,她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嘟嘟囔囔:“好像什么都没准备好呢……”结果林哲令非常认真地一条一条告诉她自己是怎样查好了住宿,并且根据公开的信息预订了他认为最合适的一家。他像个正在详尽交代出发前注意事项的导游,但她已经钻进了梦里漫游。

 

 

 

 

      釜山的街道突然就在他们眼前铺开了。

 

 

      他们是在这里相遇的,但是周围的景物全然唤不起任何回忆的细节。尽管林哲令能说出小学时候班上最爱吹着西瓜味泡泡糖逃课的同学名字,港口开的永远在门前堆着比人还高的泡沫箱的生鱼片店,老远能闻到腥味和听到机器碾压鱼骨头声音的鱼粉厂。甚至在车子经过一条与解放战争同龄的街道之前,他还刚说过某家猪肉汤饭老店的招牌名。当然,这些全都是韩瑞英问,他就答。他很少主动提及过去。当她发现他的记忆只被轻轻一拉就泄开的时候,竟然有些羡慕。他沉默寡言,内心里却好像永远暗涌着波涛。她依然划着一艘小破船在海上慢悠悠地打转,突然撞到了他平静水面之下的暗礁。韩瑞英侧着身子,和他贴着,她的头发抚着他放在她背上的手指,缠绕着。终于他们都不说话了,韩瑞英叹了一声:“小时候的事情,我好像都不记得了。”他好像安慰她似的说瞎话:“我其实也不记得。”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她喟叹,安顿好住宿,他带她去一家开在十字路口的店。店的门面很新,却赫然地在招牌上写着“始于1948”,显示着店主世代传承的骄傲。韩瑞英笑着说这家店比解放战争还古老。在她说话的当口,林哲令推开了门。

 

 

      店里的排布仍是旧时候的模样,一个环形连排坐的桌子是唯一可以就餐的地方。顾客在外环,店员在内环穿梭。银色的铝碗不再泛着光泽,表面也不再光滑,弓着背的老人站在他们面前说这是祖辈时就用的餐具。满满一整碗生鱼拌面,毫不吝啬地在最上面放了一整勺辣酱,韩瑞英被呛出了眼泪。她不明白为什么给的配餐是一碗热的蛤蜊汤,她嗦了一小口,辣椒刺痛的味蕾更加敏感。

 

 

      老人和林哲令聊天,又走到门口送他们。老人说林哲令的确是釜山人,拍着自己世代生活在此的胸膛表示亲切。韩瑞英笑着打趣:“你们釜山人都吃得这么辣吗?”林哲令拉着韩瑞英的手想到附近还有卖海鲜葱烧饼的小店,饼是不辣的。

 

 

      记忆里的店关门大吉,但他们终于还是在路边的小摊吃到了海鲜葱烧饼。结果韩瑞英又跑到隔壁买了一整个黑糖煎饼,说这个更好吃。

 

 

      一切都变得捉摸不定,林哲令也没有想到。釜山的有些街道,在晚上竟然寂静万分,仿佛某个实行宵禁的年代,只有便衣警察伺机观察走过的人,还有一些耷拉着脑袋早已经喝得晕晕乎乎的醉汉。便衣警察的伪装实在容易识破,他们几乎都穿着相同类型的夹克外套,有些人戴着贝雷帽,但这也并不能遮挡他们迅速扫过周围每一个人的视线。他经历过比这严肃万分的搜查,黑暗中更深的黑暗只会逼着人去适应,但繁华背后突然的沉寂却让人陡然毛骨悚立。林哲令抓紧了韩瑞英的手,尽管他们只是很慨然地经过。

 

 

      晚上莫名接到座机接通的电话,那头是一个滔滔不绝说着英文的女声。林哲令挂掉电话,决计要换一个住处。

 

 

      第二天他们终于吃了猪肉汤饭。韩瑞英吃着吃着,就拿勺子去捞汤里的配菜研究着。末了甚至放言自己回家能复制出来做给林哲令吃。他们经过店铺后门,看见立着的四个大锅炉滚着整刀的猪肉,看守的学徒自言自语地抱怨着清晨四点就起床烧火上汤的清苦生活。似乎听到抱怨的老板探出头,学徒马上噤声。韩瑞英笑了。林哲令回头看了一眼韩瑞英,她赶紧拽着他的手臂讪笑道:“太辛苦了对吧?”他听懂她的暗示,于是说:“你不用这么辛苦。”

 

 

      换了住所,韩瑞英趴在床上,觉得骨头缝里都挤出酸痛。她疑惑为什么天天吃别人做好的饭还会这么疲惫,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还是那一整锅滚着的白肉。她睁开眼睛,想着还是要自己做饭。

 

 

      在釜山,她当然没能得到机会,做饭的想法时断时续,偶尔飘进她脑海里。只是这几天,她突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林哲令到底爱吃什么,不吃什么。从来都是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不挑剔,甚至于对每个菜动筷子的次数都几乎相当。

 

 

      有时候逛菜市场,她能听见母亲同摊主抱怨昨天的肋排不新鲜,自己辛苦用酱油和大蒜泥淹了,一次冷油一次热油炸得酥脆,自家小子还是只吃了一块。有时是结伴买菜的已婚女人,分享昨日交换的食谱从丈夫那里得到的反馈。甚至有判断相当敏锐的主妇,竟然可以凭借多放的一勺荷兰酱断定丈夫的出轨。

 

 

      那是她头一次意识到无数陌生的人身上都被打着各种习惯的烙印,习惯的突然改变往往意味着生活状态的陡转。就好像她以前做过电台主播,却因为一通不合时宜的观众来电令节目面临整改。她觉得无趣,也不愿被安排到闲置岗位,第二天就把辞职信放在了还没来上班的主管办公桌上。她只把几件衣服塞进背包,乘车一路奔到了釜山,因为这里也有海。从凌晨下班四点入睡到中午的作息悄悄改变,一日三餐的精心盘算和稳妥准备变成习惯,早在她步入婚姻生活以前。

 

 

      窗外的一点幽光隐约地照着林哲令的轮廓,韩瑞英端详着躺在身边的丈夫,却无法总结出他任何一条无法改变的习惯。他好像一团橡皮泥,可以在她手里被捏成任何形状。只是她从来没有动手去改造他,于是他就保持着出厂时的模样。最后她安慰自己,没有习惯也是一种习惯吧,这大约也算一种很强的生存适应能力。

 

 

      就在韩瑞英因着有关习惯的肆意联想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她被林哲令拉进一家中餐店。

 

 

      老板上了两碗鱼皮馄饨。她第一次听到林哲令说:“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吃到过这个。”他不知道,用餐的半个小时,韩瑞英一直盯着敞开的柜台前坐着包馄饨的女人手上的动作,以至于把馄饨吸进嘴里的时候,鱼皮被她吃到了鼻子上。林哲令抽纸巾给她擦,终于循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过去。林哲令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说:“别看了。”直到他又拖着韩瑞英走出店门时,韩瑞英还三步一回头地看着柜台前的女人和她手里的馄饨皮。

 

 

      他们终于坐车离开釜山,除了一肚子辣的咸的甜的东西,好像什么也没装进去。韩瑞英不甘心,拉着林哲令中途下了车,买了船票,两个人又拖着行李箱到了安眠岛。这里也有海,在朝鲜仁祖时期它被割离出来,从此成为韩国的一座孤岛。泰安郡和安眠岛之间架了一座桥,他们就从那里下车,上了去安眠岛的船。桥是新的,汽车行驶在桥面上时竟被衬托得格外渺小。他们坐着车经过大桥时,满眼只望见万家灯火。天上银河垂落在沟壑人间时溅开的星火,大抵也不过如此。等到上了船,船从桥面下开过,林哲令看见一个住在桥洞里的白头老汉,用剪来的塑料布抵挡风雨。桥柱上歪歪扭扭涂着愤怒的文字,关于失业者,关于资本家,关于老人,关于孩子,关于这个国家的未来。他想,也许此地更容易出生背井离乡之人。桥下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甚至听见鱼粉厂碾压鱼骨的机器轰隆作响的声音,也许是他的幻觉。但这终于唤起他一点回忆里的细节,他对韩瑞英说:“这里的样子,我见过。”韩瑞英究竟不知他何时见过,风吹起来,她缩在他怀里。

 

 

      船颠簸着抵达目的地。林哲令拖着两个行李箱,韩瑞英跟着他走,但走得特别慢。他催她快点走,海风吹得她打了个喷嚏。林哲令打开箱子从里面翻衣服给她穿,一阵风却把沙子带进了行李箱里。

 

 

      再也没有比这样更狼狈的时刻。赶到住所,他们把一件一件衣服洗了,晾出来。两个人都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水和沙子。尽管他们很用力地搓洗着彼此,然后一起倒在床上相拥而眠。海水咸咸的味道却依然充斥在空气里,从水管里涌出来,从门缝里挤进来,从窗户外爬起来,从头贴到脚。韩瑞英做了一个噩梦,惊醒,却听见了外面的鸡鸣。

 

 

       林哲令是被韩瑞英叫醒的。他不知道韩瑞英一大早从哪里弄来了面粉和鱼肉,面粉和了一半,鱼肉已经剁成了泥。她推着他去洗漱,然后把面和好。她抱着装面的盆子带他走了五分钟,绕进一户人家,借用了他们的压面机,尽管是手动的。韩瑞英捏着面团,让林哲令推压面的机器。她说做不出鱼皮馄饨,但鱼肉馄饨还是可以一试的。但压面机一次压出来的面很厚,于是他们反反复复来回压了很多次,将近半个钟头,终于得到一块薄薄的皮。

 

 

      韩瑞英摆弄着手上切好的方形薄皮,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鱼肉包进去。像叠方巾一样来回折腾,终究无法施展包饺子和包子的功力,只能摆弄出一个勉强不把肉露出来的形状。于是林哲令在将近中午的时候听到厨房里传出一声惨叫。刚下滚水的馄饨瞬间面肉分离,韩瑞英沮丧地把它们捞出来,甩进煮好的汤头里。林哲令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饭桌上格外沉默。吃到一半,他捞着飘在汤上坦诚相见的面皮,说道:“这样吃很安全。”韩瑞英忿忿道:“我迟早要给你下毒。”

 

 

      吃完之后,韩瑞英把碗叠起来丢进水池。林哲令给韩瑞英下了旅途中的厨房禁令,倒不是怕她下毒,而是觉得自己无法应对更多的突发情况。

 

 

      到了傍晚,两个人跑到更偏僻的村子,在一家小餐馆里解决了晚饭。泡菜花蟹锅和鳗鱼干端上来的时候,韩瑞英感叹着:“果然是小时候的味道。”林哲令这才想到:“你小时候生活在这里?”店里挤着的其他人明显听出他们与当地不同的口音,三三两两地吆喝起这里的美食。实际上不过是各种海产,做法并不特别,只是胜在原材料新鲜。最终韩瑞英还是经不住诱惑外带走了两只酱蟹,盘算着把蟹膏蟹黄蟹肉刮出来盖在饭上吃。

 

 

      当他们一人捧着一个小瓷碗坐在空旷院子外的小台阶上吃酱蟹饭的时候,又一轮海风猛烈地刮起来。预备凌晨出海的渔民三五成群地经过,男人们皮肤黝黑,女人们包着只露出眼睛的头布,却也看出皮肤晒得黑红。再晚一点,彻底没有人了,连路灯都没有人舍得留。海潮声习习,林哲令在黑夜里听着韩瑞英的声音:“很久没有这么吃过海鲜了。”

 

 

      林哲令在饭桌上对韩瑞英的绝对服从使他很少在意每天吃的是什么。他很少把吃当做一种享受,于他来说,吃饭这件事情在动作和生理意义上来看,只是生存所必须要张开的口和肠胃必须填上的缺口,甚至不用填满。只有在韩瑞英消磨在厨房里尝试各种新菜品要他试吃的时候,他才会诚实地给她提意见。此时他粗略地回想,才意识到他们家是不吃海鲜的。这种忽略,使得他买了几条鱼回家,甚至把装鱼的水溅到她脸上的时候,也未觉察不妥。

 

 

      “我小时候吃的酱蟹,比这个还甜。”韩瑞英用勺子戳着碗里的蟹黄,“妈妈经常去赶海,每次都会在我们上岸的那个地方捡小螃蟹。那种小螃蟹没有什么肉,就用酒和醋醉了吃下酒吃。妈妈不让我喝酒,所以每次都给我留一只花蟹,那种刚捞出来还活着的螃蟹打开盖子就能吃,淋在饭上拌着吃简直就是奢侈。”她说这话时,笑得很开心,和往常分享一段偷听来的八卦别无二致。但笑着笑着,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那时候浪很大,风也很大,涨潮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她用力地指了指看不清的远方,“那个台阶上,喊妈妈,让她回家。”

 

 

      后来的故事林哲令大约猜到了,她讲得一团凌乱,只是最后说了一句:“起风了,涨潮了,我喊妈妈,她没回来。”

 

 

      饭彻底吃成咸的,她哭了一通,没吃完的饭翻到在地上。

 

 

      “如果我说,我甚至都忘记妈妈长什么样了……”林哲令这话没说完,余下的话就被他吞下去。她没有追问,只是抹掉眼泪。

 

 

      原本预想好听着海风睡去的夜晚被全然击碎,只剩下两具非人非鬼的形体打着赤裸的照面。他们拖着彼此生活了十年,却只是把时间消磨在行进着的当下,对于过去的不甘、怨怼、恐惧和痛苦全然不提,像是竭力要过好全新生活似的只把快乐奉献给对方,然而终于还是积累了十年的寂寞。在陌生的海的味道里,寂寞的余温终于被剥开,他们探进彼此的躯壳里摸索灵魂的另一面行迹。

 

 

 

 

Chapter 3: 最后的曼德拉(三)

Chapter Text

Chapter 3   最后的曼德拉(三)

 

 

      在安眠岛上瞎晃,终于找到了一家做手工面的店。林哲令要了两袋荞麦面,付钱的时候才发现店里甚至没有一个装零钱的地方,店主转到里间去才从自己的外套里摸出钱来找给他。他拎着面走回去的路上,才看见此地天亮时候的模样。这座孤岛上,连货币都不甚流通。用稻草卷起来扎好的五个鸡蛋可以换一大袋米线,一碗新鲜的牡蛎竟然和一扎鸡蛋是相同的待遇。大海里打捞的一切像是慷慨的馈赠,土地里生长的作物却珍贵万分。岛上也有人放牛养鸡,但牛小鸡瘦,蓄养是失去船只的歇业者保存本金的无奈之举,新鲜的鸡蛋更像是难得一趟的市集上的收获。

 

 

      他当然也经历过这样的年代,但在金融危机席卷的韩国,连总统都带头捐献金首饰才得以推行经济改革的当下,虽然人人都在计较生存,但只用自己心中的实用价值来计较一切物资的交换,无论是多么古老的人,也只能钻进落灰的记忆里去勘探了。

 

 

      他来到这个国家,是在最激烈的革命以后,现在是那位在独裁时代战斗过被打倒的人翻身开始执掌国家的新时代。无数人含着热泪奔走迎来的太阳,似乎仍未将一点光照射到这座岛上。他想起很久以前,终于在书店里找到中国革命史的传奇,从未涉足过的国家的历史是难以长久记忆的,但他记得即使在外敌入侵和内部动荡里仍不知魏晋的最普通的农民。他们像灰尘落在时代的每个角落,无法清扫,又因为随处可见而被忽略。

 

 

      釜山的那通莫名的电话带来的疑虑仍然萦绕在心头,这个看似自守的小岛上未必没有不速之客。现在他也是灰尘,只不过因为落在了别人眼睛里,随时会被清除。

 

 

      终于还是晃回了住所,他用不紧不慢的步速走着,视线快速扫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在路过几个十字岔路的时候脑中勾画了几种随时能藏匿的路线。他也问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消失,他犹豫的空档,已经把面条下锅了。

 

 

      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鳀鱼汤煮好了,把荞麦面甩干倒进去。他甚至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放葱花,他比划了一下手上拿的刀,怕因为洗葱切葱的功夫面坨了,于是把刀放在案板上,作罢。

 

 

      韩瑞英被风扑了一天,早上缩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到底还是没有起来。林哲令弄了一点生滚肉片粥,她也没有吃,只是说再睡一下就好。结果到了中午,她因为鼻塞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一边擤鼻涕一边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林哲令把面端过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眼睛还是肿的。汤面的热气腾进鼻腔里,到底通了几分气,韩瑞英接过筷子吃了两口。她嚼了嚼面条,很努力地吞下去:“你不觉得有点淡吗?”

 

 

      林哲令端着碗,拿起筷子捞了一口:“不淡。”

 

 

      韩瑞英疑惑,想着也许是因为自己感冒,味觉变钝,又吃了一口:“真的很淡。”

 

 

      林哲令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再吃一口,还是确认:“我觉得不淡。”

 

 

      于是两个人在“我觉得很淡”和“真的不淡”的循环对话里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大碗汤面吃完了。韩瑞英一上午没有进食,也不肯吃药,终于在荞麦面见底之后舒服地倒回床上:“人啊,有东西吃就能活下去。”她说这话时,鼻子还难以通畅呼吸。接着她听到水声和碗磕磕碰碰的声音。

 

 

      林哲令把碗洗了,无事可做,拿出手机确认了毫无动静的信箱,然后关机,洗澡换了衣服,打算出门。

 

 

      出门前,他俯着身子同韩瑞英说自己出去一趟,晚上回来。韩瑞英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觉得她呼出的气有点烫,于是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却又觉得温度正常。他想起一些人的正常体温比大多人低,自己手上的肉粗厚,又把脸贴上去确认。只是他的胡茬蹭到韩瑞英的脸颊,她挪了一下头在枕头上的位置。他以为她醒了,问她:“你是不是发烧了?”她哼哼了两声,却没头没脑地飘出一句:“想吃烤鸡爪……”他还想追问,却觉察她闭着眼睛,覆着的眼皮下眼珠还在有规律地滚动。他把被子整整齐齐地掖回去,角上压一个枕头,看见韩瑞英整个人滑进被子里,还是笑了。原来只是梦话。

 

 

 

      昏睡到晚上,韩瑞英终于清醒过来。她伸手去摸开关,把屋子里的灯打开。刺激的光源让她骤然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滑下床,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外套穿上,走到外面。她揉了揉脸,手指用力过度压到了眼球,导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一片模糊。使劲眨了几次眼,又看到一个新的安眠岛的夜晚。忽然闻到辣椒的香味,她以为是隔壁住着的人在炒辣椒酱,转了一圈才发现来源是自己身后的厨房。

 

 

      这幅场景实在奇怪。林哲令戴着一双白色的线手套,炭火上架着一个很大的铁网烧烤架子,被炙烤得火热的无骨鸡爪在他手里被一团一团地来回翻滚。她究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烤鸡爪,甚至是她从未见过的烤法。平时都是她做饭,他最多帮着干一些处理带壳的食材一类很需要力气又大量重复的活。韩瑞英围着灶台打转张罗每天填进口腹的食物,理所当然地把他推到厨房外面。然而此刻她站在厨房外面看他,倒没有感动,心里反而升起一种领地被侵占的不快。不是旷日持久对峙双方划下停战线后一方突然撕毁条约的侵占,是战争一方内部被归置好各自岗位的战友未经意见征求的越界和代劳。他们依附于对方生存,然而究竟依赖彼此的什么,却无法分析。在韩瑞英浇着盆栽,林哲令突然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她也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非得是他呢?”因为她没有得出答案,所以决定盲目地顺从自己的内心,不再自我追问,而是直接和他结婚。他服从她,她也不曾反抗他,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有所妥协,仿佛只是一切本该如此,然后十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林哲令把烤好的鸡爪装进盘子,瞥见愣在门口的韩瑞英,催她回去穿袜子。他脱下手套,在中午热着的鳀鱼汤里放进去大块的生姜和大葱。盛好饭和汤,问韩瑞英要在哪里吃。

 

 

      韩瑞英坐在床上,觉得身子一空,还是抓着袜子穿上。听到林哲令的声音,她说要在餐桌上吃。

 

 

      鳀鱼汤被滚得辛辣,韩瑞英喝了两口就开始冒汗。林哲令忙说这是早上去买面条的时候被岛上眼熟他的阿姨主动问起她的状况,得知她感冒之后教给他的食疗法。韩瑞英点了点头,感受到他认真维护她不可侵犯领地的小心翼翼。但终于她还是嚼着烤的脆香的鸡爪,问他:“你会做饭啊?”

 

 

      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韩瑞英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倚仗着能够填补他不会的种种生活本领的缺口,才保持着自得和安心依附于他。她不甘把他们的婚姻全部归结为自己的执著,总觉得他同样也离不开她。他好像也很明白这条界限,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总能做出适当地反应。然而今天,她终于开始怀疑,在他生命中没有自己的那些时光,似乎也很完整。也许他回头细数记忆,没有任何一刻是必然需要她存在的。他自给自足,到处生存,她却在到处之间捉住他。就好像她只有一个母亲缺席的安眠岛,但他有整个盛大的釜山。

 

 

      林哲令以为她只是因为生病:“我只会烤这个。”

 

 

      她又问:“你怎么不催我吃药了?”

 

 

      早上他从行李箱里翻出小药箱,按照剂量分开装好放在床头催她吃。但是她不听,坚决说睡一觉就好了。

 

 

      林哲令只好如实交代:“我把胶囊里的药粉倒出来用开水化开放到中午的面里了。”

 

 

      韩瑞英想起来他一大口,她一小口来来回回地吃那碗面:“你没病吃什么药。”

 

 

      他说:“你现在看起来已经好了。”

 

 

      她又喝了一口鳀鱼汤:“现在咸淡是正常的。”

 

 

      海风吹得人头脑发热,也许他搜遍肺腑才掏出一句:“以后还是你做饭吧,你做得比较好吃。”

 

 

      他们终究是挑不起战争的。

 

 

 

 

      吃完饭之后还不算太晚,他们判断时间早晚已经不用看表,只要看路上还留了几盏路灯就能估摸出大约几点了。韩瑞英给自己裹了几层衣服,站在高台上向远处望了望,星星点点的黄色光海亮着。她跑回屋子,要拉着林哲令夜游。

 

 

       说是夜游,其实究竟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他们只是牵着手踩着脚下坚硬的石子路和泥路,这些路都在白天被晒得干裂,晚上被人的脚步踏出新的碎屑。周围与他们接触的一切,早睡的店主,早出的渔家,咸咸淡淡的生活里,只有他们是唯一在一群劳作着的人们之间穿梭闲荡的人。

 

 

      他们有时趁白天挤进岛上的聚会,几张长桌,十数把颜色大小不一的座椅,一个只有一台小电视的食堂接了有线话筒,岛上的人吃吃唱唱,以此作乐。包着头巾的女人的手臂强壮有力,足以端起一个铁盘子里的八大碗面线,在坐着的人们头顶上穿梭手上的盘子,一碗一碗放在桌上。面线里豪放地撒着牡蛎,到处是吮吸鲜汤的声音。林哲令和韩瑞英挨着坐,他们对客人没有优待,只是毫不避讳地挤在他们周围大声交谈。在这里,没有人谈论爱情,没有人苦恼地板上应该铺的地毯花色,没有人期待距离家地铁三站新建的商圈,他们商量婚丧嫁娶,抱怨偷跑出去怀了孕回家的家猫。坐在韩瑞英旁边的女人看起来并不年长,怀里却已经抱着孩子。她跟韩瑞英聊天,原来她才二十二岁,比韩瑞英小了足足十岁。孩子闹起来,面线的汤甩到衣服上,她一边擦一边叫韩瑞英不要介意,大约她看韩瑞英有些闪避小孩的样子,猜测她是没有养过孩子的。坐在对面年长些的女人突然插了一句:“我们忙着养孩子,你们因为忙没有养孩子。”

 

 

      事实上他们并不忙,也有过孩子。起初因为没有腹痛也不会孕吐,韩瑞英没有觉得负担。尽管检查显示孕酮偏低,但医生也认为是正常现象。有一天晚上她做梦,梦见自己坐在一架飞机上穿过沙漠,却突然坠机沉到海里。她惊醒过来,终于觉得小腹坠痛。两个人半夜驱车去医院,一检查发现已经没有了胎心。

 

 

      虽然身体上恢复得很快,但韩瑞英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之后的一整年她都在忙着备孕,每个月盯着排卵试纸,一遍一遍地对比显色条。但到了下一个月,月经永远准时来访。有一次她坐在马桶上奔溃大哭,原本已经出门的林哲令折回来拿东西,听到厕所传来哭声,拍门,她不应,自顾自继续哭。林哲令到抽屉里去翻钥匙,打开门,把她拉起来,紧紧搂着她。她拽着他的衣服哭了很久,末了听见他说:“瑞英啊,我们不要孩子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做了同一个梦。面容模糊的孩子站在门口朝躺在床上的他们招手,说:“爸爸妈妈,再见。”然后就跑走了。梦里的门还没有关上,他们就都醒了。

 

 

      之后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现在他们走的这条路上也没有别人。等到路灯又都熄灭了,一个男人晃过他们身边,林哲令竟然听到他在哼比奥莱塔·帕拉的歌。被祖国抛弃而流浪的拉丁美洲民歌歌手,在被祖国重新奉为伟人之后,她的歌竟然飘到如此遥远的岛上。他看别国的历史,偶尔有这样到处记录传唱民间故事的吟游歌手,他们未曾织补任何一首诗,只是切割他们自己。上一次在这个国家唱她的歌给他听的人,早已经下落不明。明明毫无关联的事情,却也在他脑海里千回百转成一种预兆。

 

 

      韩瑞英还想往左边的小路里走,林哲令却拉她回去了。

 

 

      他们终于在第七天离开安眠岛。照样坐船到泰安郡,然后坐车经过那座大桥。下了车,天色已晚,他们临时找了住所歇脚。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林哲令听到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接电话。电话那头是说滔滔说着英文的女声,同他那天在釜山接到的电话很相似。他用余光注意着中年男人,他只用韩语回答了一串数字。林哲令很快填完身份信息,交了押金。中年男人进了电梯。

 

 

       前台告诉他们房间号,他们拖着行李接过房卡。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晃着进了中年男人坐的那一部电梯。林哲令盯着她看了很久,又看了看房卡上写的数字。韩瑞英问他在看什么,他说:“被清除的小卡片上门服务现在改用通话暗语了。”韩瑞英愣了一下,她当然见过提供特殊服务印着穿着暴露的女性照片的所谓小卡片,终于反应过来,掐着林哲令的胳膊问他:“你这么熟悉业务吗?”

 

 

      林哲令拉着她上了另一部电梯。萦绕在心头的疑虑终于烟消云散,他没有想到旅途终点的这一晚他才得以安睡。

 

 

      那天晚上他们开着电视,换了好几个台却发现只有时政新闻。韩瑞英开始找外卖电话,终于点到一家辣炒章鱼店的菜。她关掉电视,两个人坐在窗边,吃着章鱼拌饭,配了一听五百毫升的啤酒。

 

 

      此地的风与安眠岛上凛冽的海风全然不同,不但洗刷掉了无处不在的海水的咸味,甚至还带点暖意。他们洗了澡,才终于觉得身上没有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夜深的时候再打开电视,却只有几个频道还在重播电视剧。他们把电视剧当成背景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未来。一些没由来的奇怪的规划,例如明年春天一定要吃到院子里石榴树结出的果子,韩瑞英说的时候满怀雄心壮志,却在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我好像也控制不了。”于是前面说的一长串都成了废话,他们也意识到,然后大笑起来。另外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也冒出来,大约是因为是酒喝得晕乎,于是记忆的线索开始扭曲,大脑从以前无数的生活片段里挤出来他们从未开口的抱怨,做梦似的就飘出来。譬如韩瑞英说某一次做的生牛肉拌饭林哲令买错了牛肉的部位,譬如林哲令说有一天韩瑞英忘记锁窗让他睡觉的时候被风吹了一晚上。他们没有把这些琐碎当作不得不说的大事,只是积累着,一些遗忘,一些就被记忆挤了出来。

 

 

      最后天光泛白,两个人倒在床上。林哲令忽然又想起那个唱歌的人,想起灰尘一样的自己,他清醒了。

 

 

      韩瑞英半梦半醒,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续了梦,林哲令抱着她,说:“瑞英啊,我爱你。”

 

Chapter 4: 忽然七日(一)

Chapter Text

Chapter 4   忽然七日(一)

 

 

      鱼死了一条。

 

 

      韩瑞英趴在玻璃缸上,拿着一个小抄网把翻了白眼的鱼捞出来。玻璃缸里的水发绿发臭了,这全然是被他们放养的结果。离开家一小段日子,感觉到处都落了灰,把到处都擦擦扫扫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阳光没有如期垂下来,反而突降了暴雨。韩瑞英眼见着院子里的石榴花被打落在地上。她原本就出了一身汗,随手挽起的头发松了大半,小撮的发丝黏在脖子上。现在雨从没关上的门外溅进来,把她穿的卡其色长裤的裤脚也被溅湿了。莫名的烦躁是从林哲令突然把门拉上发出的一声响开始的,韩瑞英瞪了他一眼,他不明所以地飘忽着眼神看着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雨声被关在外面,屋子里又闷又潮湿。

 

 

      打开冰箱,韩瑞英摸出几个鸡蛋,又从冷冻库里掏出一块包好的牛肉。她把鸡蛋一个一个打到玻璃保鲜盒里,捣鼓着往里面撒调料,然后盖上盖子放回冰箱里。牛肉解冻太慢,她下了几刀没切动,泄气地扔下刀,把牛肉泡在装了水的碗里。

 

 

      林哲令洗完澡挪到厨房问她午饭吃什么。韩瑞英回头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你自己做”就解开围裙冲进浴室。林哲令把擦头发的毛巾挂在椅子上,踩着湿漉漉的脚印进了厨房。开了冰箱,翻了柜子,最终还是丢了三个拉面的面饼到滚水里。于是韩瑞英披着刚洗完的头走到餐桌前的时候,上面只放了一个大大的碗垫和一个煮面的锅,锅里插着两双筷子,像庙里一个正中间放着的香炉,正在上香。韩瑞英问他为什么不盛到碗里,林哲令正坐在椅子上抓起毛巾擦头发:“因为不想洗碗。”

 

 

      于是两个人把面对面放的椅子搬到一起,锅口不大,他们挤在一起一筷子一筷子地捞面。外面的雨还在下,屋子里两个人都湿着头发,甚至被闷热的气又蒸出了汗。真正下雨的时候人是无处可躲的,仿佛他们也在屋子里淋雨。韩瑞英起身从冰箱里拿了几盒泡菜,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但她还不满意,念叨着林哲令煮面太随便了,又把刚刚放进去的腌蛋黄盛出来搅到面里。林哲令也不记得韩瑞英起身加了几次菜,她最终甚至开火端了一碟奶油炒鲍鱼片出来。一锅面最终吃成了大乱炖,坨掉的面和掺在汤里的碎菜被冲进垃圾桶。并没有因为饱食一顿而恢复精力,两个人都像立在暴雨正中的棉花,一点一点被打得瘪下去。

 

 

      疲惫和困意驱着人的思绪也被抛得很远,韩瑞英甚至忘记了方才一团无名火是从哪里烧出来的,她关掉吹风机,搓着半干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外面被雨冲称模糊的一片白色,然后小步跑到站在客厅的林哲令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使了劲地把他的身体换了一个方向,然后像推土机一样把他往卧室里铲。林哲令突然站住,她整个身子撞到他背上,下巴磕到他突出的骨头上,疼得她放开他,退了两步。林哲令揪起胸前的衣服闻了闻,又凑到韩瑞英身上嗅了嗅,执意说两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油烟味。韩瑞英托着下巴被他拽进浴室,踢了他一脚忿忿的问:“你是狗吗?”

 

 

      他突然重新开始对周遭的一切气味敏感起来。在他终于松弛地过上平凡的生活之后,也有一天不得不仔细地清理他来过的痕迹。即使是旅行归来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应当被置放的衣物,他也妥妥帖帖地按照最开始的顺序挂放。韩瑞英终于发现他丢了一条围巾,上次出门前她特地挂在他脖子上的那条。从他买东西回来之后就不见了,只不过当时她拎着一大袋鱼,没有注意。她问,他也答,但如同没有回答,他只说忘了。

 

 

      没有拿衣服,两个人赤条条地从浴室出来,但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先打开衣柜拿出睡衣套上,然后才滑进被子里。说要睡觉的人是韩瑞英,但不让他睡觉的人也是韩瑞英。她捧着林哲令的脸,小腿挤进他的大腿中间,缠在上面慢慢地摩挲:“哲令啊,你是不是有别人了。”其实她想同他开玩笑,但是话从嘴里说出来意思就变了。林哲令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她,她有点害怕。她从来没有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不是因为完全的信任,而是完全的没有察觉异样。她虽然不像他那样把一切都归置得整整齐齐,但丝毫不比他粗心。她随意,他谨慎,然而还是都在各自的行迹中摸索着对方的举止给出恰当的反应。是爱情吗?她也这样问自己。但她只知道这种感情不是被生活逐渐消磨殆尽的激情,而是在相知和相处中堆积起的依赖。她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时刻,记忆的山丘被堆得更高了,可她心里的确时常冒出另一个声音:“一定是他了。”她反复的确认和提醒,然后试图梳理感情的脉络,再把它们规规矩矩地关在暂时应当叫作爱情的盒子里。

 

 

      林哲令终于睁开眼睛看她,房间里没有开灯,只能看见她眼睛里的一点幽光。他大约是觉察到她眼眶里转着眼泪,于是又想到安眠岛的夜晚。她的故事只说了一部分,然而他从未讲过自己的故事。他只是借她在此地暂时用着合适的身份寄居,也有无数的瞬间想过就此销声匿迹,或者最终老死在这里。他不知道她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每次他看着交错的岔路,都会想着在流亡的路上,要是她在就好了。但下一秒,他又想到,幸好她不在。他绝没有把她拖到自己这条路上的勇气,他是偷着正在倒数的未来和她生活的人。她应当正大光明地享受着生活,但他的一切都不过是从一次又一次的清洗和编造里窃取而来的。他爱她,就像暴雨里捡着任何一个破旧屋檐避难的人,却无法为她撑伞。他擦掉她的眼泪:“我这辈子都只有你一个女人。”他说这话不是承诺,只是在叙述事实。他继续说:“我连妈妈都没有了。”韩瑞英笑他怎么可以轻易地总结自己的一生:“又不是明天就要死掉了。”

 

 

      雨一直很大地下,小区街道的排水系统失灵,水积在路上,没过人的小腿。他们的屋子,此刻紧闭着窗户,厚重的窗帘里也漏不出一丝光亮,如同一叶扁舟漂泊。他们摇摇晃晃,但紧紧地依偎,安稳地睡着。

 

 

      零碎的话说过很多,声音小得要贴着耳朵才能听到,内容无聊得时时刻刻都在催眠。韩瑞英终于也忘记了那条围巾,毕竟她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到处都在丢东西。母亲,故乡,工作,孩子,海浪冲刷过一遍遍的海滩上也磨平了她走过的痕迹。她到底如何过完自己的一生,实际上最终连她也无法细数。但幸好她紧紧攥住了林哲令,她对他时晴时阴,但害怕任何瞬间的沉默,她制造了尴尬,又会马上去抹平疙瘩。她终于想明白了原因,于是半阖着眼皮说:“要待在我能找到你的地方,不然我会害怕的。”甚至有一瞬间,她了悟这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控制欲,她宁愿把他重新捏成离不开她身边的形状。可她终究还是爱原来这副模样的他,于是瞬间的念头也就被压下去了。然而她不知道,原本的他,也是被剥干净了过去而重新塑造出来的。他的身体只是作为材料被任意切割,为了他的祖国。

 

      那天下午他的信箱突然传来一封邮件,用着他认为已经被抛弃的密码本写的文字,大意只是两个字:召回。之所以还用二十年前的密码,他想,也许只是为了给二十年被投放此地又被抛弃的人看的。他们被伪装成朝鲜战争时越南的难民后代,落脚在解放村。那个地方他后来回去过一次,依然贫穷,老旧,偶尔出现一群人,是来拍摄年代剧的剧组。他唯一的接头人是一个在此地漂泊更久的男人,他住在坡州,又辗转首尔,终日侍弄地里的辣椒,然后不知所终。他也唱奥莱塔·帕拉的歌,但他始终自称为此地的普通农民。

 

 

      晚上他就见到了车奇成,他问接头人的下落。车奇成不答。

 

 

      然而车奇成也并不是被派来带他回去的人,他对林哲令说:“我要离开祖国。”

 

 

      这一次见面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两个不知自己身份背井离乡的男人坐在破旧的小楼里,楼下甚至还有一对醉汉在打架。他们都没有理会,他们以为尚能与人争吵打架,是还能活下去的人有精力做的事情。他和车奇成不是朋友,最终发生争执。林哲令朝他的手臂开了一枪,又撕了围巾给他绑住伤口止血,他不想伤害车奇成,但也不想与他归为同路。接着他匆匆地离开,却觉得身上有一股遥远的味道。他买了鱼,鱼腥味盖住了他身上的味道。但他又开始将自己视为异形。

 

 

      年少时候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被残酷筛选,头脑为组织所建构,始终无法忘记经过边境时在煤山上成堆因饥饿而死去的人们。刚来到韩国,虽然住在落后的解放村,但商圈里卖的食物量大廉价。他的身体很少有饥饿的记忆,但被抽空的精神控制了口腹,他并不因为丰富的食物而产生永远离开祖国的念头,他那时候问的第一句话不是为什么祖国的同胞不能吃饱饭,而是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有人正在饱食终日。但终于他吃完后就吐了,从此对食物没有了任何执念。韩瑞英每天都在仔细张罗,她养好了他的身体,却终究不知道他的身体受过何等碾压。他们最初虽然在烤肉店相约,但更多时候用酒来填胃。他依然厌恶饮食。后来,他看着每日饭桌上不同的菜色,甚至偶尔观察他爱吃什么的妻子,然后他终于一口一口比上一顿又多吃了一点。望着镜子里不再瘦削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仰仗着韩瑞英养活的。

 

 

      从解放村到釜山,他又一次洗掉身份。蓄起胡子,剪短头发,拔掉眉尾改变眉形,然后不断受伤留下伤疤,脸上也有。他只是把自己装进套子里,等待着有一天的召唤。但他终究没有等来任何命令,连接头人也再也不见。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永远地抛弃了。混迹在人群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是他的同志,但他们即使同样得知被抛弃的命运,也不可能相认,然后一同发泄情绪。

 

 

      他试过自杀,那时候他在割一条绳子,觉得割绳子的刀也可以割在他的脖子上。然而他转头看到了正向他问路的韩瑞英。她没有抛弃过他,甚至硬拉着他带路。釜山的地图刻在他脑海里,但他却一次次带她走错路。她没有生气,而是请他吃饭。坐在餐桌旁,她从包里拿出便签纸,写了一串数字之后塞到他口袋里,叹了口气:“我还是找别人问路吧,但你是我下次还想见的人。”他把刀和纸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来,放在桌上。他扔掉了拿把刀,买了一部新的手机,装上新的卡,拨通了她的电话。

 

 

 

      韩瑞英睡得浑身酸软,午觉睡到了天黑,雨也停了。她压到了自己的手臂,此刻又痛又麻,她试图挪动,却疼得叫出声。林哲令惊醒,握着她的手臂向上拉伸,试图缓解她的疼痛。韩瑞英头晕发胀,又瘫回林哲令身上。两个人都有点懵,韩瑞英说自己做了梦,但因为睡得太沉,醒来几乎都不记得。然后雨居然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雨声催眠又催情,他们扯掉衣服窝在被子里做爱,疲倦好像就这样消解了。林哲令不是花样百出的人,每次进去的时候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摸索,一边问她一边找合适的角度和位置,在她发出满足的轻叹之后开始用力。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有点莽撞,谨慎的试探得到满足之后是无惧终点地往前冲刺,以至于韩瑞英有时候觉得疼,但是疼痛感只是掠过精神末梢,之后袭来的是剧烈的快感。她觉得他们做爱的过程就是整个生活的过程,他顾虑她,又侵犯她,偶尔伤害到她,可是很快这些累积的皮毛会被燃起的余热烧掉,他们又意识到自己迫切地需要对方,又可以一直爱下去。她的高潮总是来得快一些,他的胡茬扎到她,她摸着他的下巴说疼。

 

 

      之后,他躺在她腿上,让她给他刮胡子。

 

 

      林哲令一直让胡茬保持着不变的形状和长度,也许他潜意识里并未觉得自己真的从此被弃用,他仍保持了一部分组织给他的伪装,即使在他决定和韩瑞英生活之后。又或许他不是认为自己没有被抛弃,而是无法认知自己。只有保留着一些过去的特征,他才不算是抛弃了自己。他仅凭自己的存在是无法确认自己尚且存活的。他闭着眼睛,任韩瑞英摆弄。

 

 

      韩瑞英往林哲令脸上抹好一层剃须膏,又疑心不够厚,于是又细细地抹了第二层。拿起剃须刀的时候她对着林哲令的脸比划了几下,最终找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角度推开刀片。她的动作很轻,林哲令甚至怀疑她只是擦掉了糊在脸上的膏体。但他也没有提醒她,还是随她去。她一只手按着他的头轻微地变换幅度,另一只推着剃须刀的手不断换着角度。

 

 

      冰凉的刀片贴在林哲令的皮肤上,使他想起脖子下方唯一自己给的一刀。他那时候竟没有犹豫地试图自我了结,在他尚且年少的时候。暗无天日的训练营和以死亡为最终下场的淘汰者,和那一刀刺在自己身上的痛逐渐麻痹,竟然比不上每天目睹死亡时候心脏抽动时一阵一阵的恐惧。但正因为他没死,反而使他成为了优胜者。长官的话是:“完全泯灭人性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特工的。”是尚未麻木而死亡又无法轻易接近的人,最终背负着半真半假的生活在异国扎根。他浮游在城市里,也经历过决定这个国家的青年命运的变革,创造他们能创造的贡献。他的身体被这里的水清洗,被这里的食物塞满。他身体上的每一块细小的皮屑最终都会落在此地的土壤里,生出无法定义的果。最后他说这里的话,他也爱这里的人。他的情感是真的,然而他是假的。

 

 

      韩瑞英刮到他下巴,手指若有似无地在他脖子旁边游走。刮胡刀从下巴被微微推向脖子,一道白色的泡沫被清除。无法忘却的触感重新回到身体记忆,他忽然睁开了眼睛。韩瑞英被他吓到,手抖了一下,刀片划伤他的脖子,尽管只是一小条伤口。

 

 

      韩瑞英抓起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泡沫,林哲令反而愣住了。他的目光也是直直的,眼里空无一物。直到韩瑞英帮他清理伤口,他才看到她的脸。

 

 

      “差一点就破相了。”韩瑞英撕了一小块创口贴,小心地贴在他脖子的伤口上,然后把剃须刀塞到林哲令手里,“我不敢给你刮胡子了。”

 

 

      林哲令只是摸了摸脖子,说:“有点凉。”

 

 

 

Chapter 5: 忽然七日(二)

Chapter Text

Chapter 5   忽然七日(二)

 

 

      连续的阴雨连绵后终于放晴,韩瑞英又跑到市场上采购。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韩瑞英在家附近的广播柱子前看到一辆相同的车。起初她以为是新搬来的住户在此处的临时停放,但她终究没有听任何人说起有人入住。然而这天她却看到车子里坐着人。车里的人与她目光相接,她迅速撇开了视线,匆匆拖着购物的小车往家门口走。

 

 

      韩瑞英心有余悸,抬头是刺眼的阳光,晃了眼,她迈上石阶时腿一软,膝盖磕在上面。购物车翻倒,袋子里的西红柿滚出来,摔破了。她想用手撑着石阶站起来,但上面被太阳晒得发烫。最终她转了身坐在石阶上,手伸进包里摸手机。这时,车上的男人打开门下来,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瓜果,装回袋子里,放进购物车的夹层。韩瑞英抓紧了包,却在抬头找街上的监控,她心想无论如何,这样光天化日之下的犯罪是不明智的。但男人却说:“我只是想帮你。”

 

 

      男人没有做任何不妥当的举动,只是把韩瑞英扶起来,然后拎着购物车走上石阶,按响门铃。韩瑞英拖着受伤的腿尚且能走,她拒绝了男人的搀扶,倚靠在门边的墙上。她一只手仍握着包里的手机,她记得怎样不看屏幕按键报警。那是她曾经在电台工作时,一位从新闻部门调过来的前辈在休息时教的。据说这位前辈因为暗访地下工厂被老板发现了拍摄设备,于是被扣押了三天,最终自救。那样惊险的经历与韩瑞英无关,她路过茶水间,倒了一杯开水,却被前辈拉着坐下,听了一番教导。她未想到,在离了工作岗位之后,却在自家门口派上了用场。

 

 

      门是林哲令打开的。他看到车奇成的时候还算冷静,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他手上拎着的购物车上。车奇成没有先一步做什么,反而对他施以陌生人礼貌的微笑。林哲令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敏锐地捕捉他目光可及的信息,当他看到车奇成的微笑时,从反常的疏离和礼貌里读出了情况的特殊。接着他就听到韩瑞英的声音,她先挪步进屋子里,让林哲令从车奇成手上接过东西,道了谢,然后关门。韩瑞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做这些事情像在走流程,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千百次之后的一气呵成,甚至带一点敷衍和急躁。

 

 

      “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韩瑞英扶着墙,向后勾起受了伤的那条腿。

 

      林哲令把购物车靠在墙上,蹲下身帮韩瑞英脱掉鞋子。他去看她膝盖上的伤,狠狠地擦破了一大块皮,虽然没有流血,但一眼扫过去已经露出了里面红色的肉。她是在表面粗糙的石阶上摔倒的,膝盖上还有凹凹凸凸的石子印痕。林哲令没有接她的话,他站起来,顺势把韩瑞英抱起来,放到沙发上。

 

 

      韩瑞英躺在沙发上,这才抱着腿端详伤口。她觉得这次摔倒完全是不应该的,她既不是被绊倒,也不是在奔跑中冲向了石阶,她只是在闪避突如其来投射向她的陌生人的目光时,一面被晒人的太阳灼着后背,竟瞬间被抽空了气力。她一时之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站立和行走,即使是作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双腿,也变得不可信任和操控。令她更感到陌生的,似乎不是家门口附近那条街上突然出现的人,而是她自己了。

 

 

      直到林哲令从柜子里翻出救急用的小盒子,倒出瓶子里的双氧水和生理盐水给她冲洗伤口的时候,疼痛的知觉把她的思绪全部抽走了。她喊疼,但林哲令让她忍着,下手丝毫没有变轻。受伤的一条腿被林哲令固定着丝毫不能移动,于是韩瑞英抬起另一条腿想从背后踹他,他明明还在低着头给膝盖上药水,竟然时机精准地躲开了。韩瑞英无力地垂下腿,脚跟却撞在沙发硬质的边缘上。她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哪条腿更疼,只好瘫在沙发上,彻底放弃了挣扎。

 

 

      伤口包扎好了,林哲令坐在沙发上整理盒子里的东西,把过期的药水一瓶瓶拿出来,扔掉。韩瑞英侧转过身子,把手背垫在手下方,静静地看着他。塑料和玻璃的瓶子一起扔,韩瑞英听着它们在垃圾桶里发出碰撞的声音,说:“你有时候很无情。”

 

 

      林哲令把其他的瓶子放回去,盖上盖子,拎着盒子起身。他往客厅另一侧走,背对着韩瑞英飘来一句:“你很多时候不讲道理。”

 

 

      赌气的结果是到了中午十二点,厨房也没有动静。林哲令走出来,才想起靠在门边的购物车里的东西还没拿出来。他把购物车拎进厨房,路过客厅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韩瑞英,看见她侧着身子面朝里面,也许睡着了。他想了想,又折回卧室拿了一床薄被给韩瑞英盖上。然而韩瑞英伸着没有受伤的一条腿,把被子踢开了。这次林哲令没有躲,把被子团在沙发上,问:“你想吃什么?”

 

 

      韩瑞英没有回答他。

 

 

      电饭煲的电子屏上显示保温状态。林哲令打开电饭煲,才发现早就煮好了饭。韩瑞英习惯在出门逛市场之前把饭煮上,在路上盘算一番今天的菜,回家的时候刚好能开始做。林哲令打开冰箱门,门上是各种需要冷藏保存的调料,冷藏室从下往上数的第一格放满了鸡蛋,第二格是用保鲜盒装好码放整齐的各种泡菜、酱油腌蛋黄、切好的牛肉条、醉蟹,还有一些他并不能分辨的韩瑞英自己做的酱料,第三格食用保鲜袋存放的绿叶蔬菜和水果。冰箱里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满,除了酱料都不过是半个星期的库存,林哲令甚至还能想起昨天吃过生牛肉拌饭,剩下一半没有用完的肉就暂时存放在冰箱里。即使是这样,他也无从下手。这全然是韩瑞英的领地,她心中也许有一串如何将它们精准用尽的菜谱,并且将它们归置得井井有条。林哲令对着冷藏室发呆,伸出手去掏出一袋生菜和两个鸡蛋放在料理台上,缓缓关上冰箱门。

 

 

      往锅里倒水和开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接着韩瑞英毫不意外地听见了撕开拉面饼袋子的声音。林哲令撕了三袋,把面饼泡进滚水里。保鲜袋里的生菜是韩瑞英一片一片撕好了洗干净的,他只冲了一下水就丢进菜篮里。面饼能用筷子散开的时候,他听见韩瑞英说:“把牛肉放进去烫。”大约韩瑞英也了然,林哲令对付这些食材不能炒,不能煎,只能统统丢进汤里煮熟。

 

 

      林哲令从购物车里拿出两个没有碎掉的西红柿,洗了,切了,放进面汤里。他还想趁煮面的空档把购物车里其他东西也拿出来,却在夹层里摸到了一条围巾。是他给车奇成包伤口的那一条,也是他匆匆出门前韩瑞英缠在他脖子上的那条。他不明白车奇成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把半条围巾还给他,他已然拒绝了他的邀请。他把围巾塞回到夹层里,关了火。

 

 

      生鸡蛋在水里滚开的白色浮沫使得面汤浑浊,林哲令把最上面一层泡沫用勺子捞走,才发现鸡蛋只剩下完整的蛋黄,蛋白完全碎在汤里。于是,韩瑞英一边吃面一边的数落他照单全收。

 

 

      吃完之后韩瑞英要回卧室躺着。林哲令重新把围巾拿出来,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摸围巾的每个地方。终于在末端摸到一个被缝上的口子,剪开以后,里面露出一张纸条:

 

 

            户客居己十年

            便指是故乡

 

 

      他抓着纸条和围巾,几乎是冲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民音社出版的《松尾芭蕉诗集》,在第74页找到了这首题为《异乡》的诗。他所在的组织,在他来到解放村的那一年,决定放弃短波收音机和乱数表,只用诗歌来传递暗号。于是他们又用很长的时间背诵各种或晦涩或直白的诗,并且每换一个地方,首先要花上一些功夫去找初版的诗歌集。整整十五年,他以为这些诗集终于只会被放在书架上,不再被翻开。上一封邮件只有“召回”两个字,这次却是具体的指令。车奇成和他并不属于同一个组织,他只能相信,这是有人希望通过车奇成带给他的命令。“74”减去他的出生年份才是指代指令的诗歌,他翻到第11页,上面的诗是《鱼店》:

 

 

            看见鱼店里

            露出白牙咸家鱼即

            感到有寒意

 

 

      他们都只是被放养的鱼,一路南下,以为在下游最终能找到通向大海的入口。然而自一开始,撒好的网便在身边。现在,放养人不愿看到鱼店里挂着自己的鱼,于是命令回归的鱼群先除掉已经心向大海的鱼。林哲令知道,即使逃到了海里,他们也是不能生存的。隐晦的比喻剔除掉之后,命令只剩下一个含义:除掉车奇成,即刻返回,这是最后的指令。

 

 

      林哲令还没有想好如何同韩瑞英告别,但他所剩的期限越来越短,一开始是一个月,后来是七天,现在,也许只剩今晚。车奇成或许还在那条街上,坐在车里,等待他同意和他一起逃走。但他能逃到哪里?他并不期待延边的从头再来,更不相信太平洋彼岸的庇护。无论如何,林哲令并不想背叛组织,但他也无法不告而别。他已经跑得很远,在祖国他没有家,一切是由组织、命令和信念构建的强大支撑,然而这个支撑却只要求他做一件事情:成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然而现在他有了家,亲属身份不是为掩护而是真心实意地生活安好的名分,从他从前被建构的头脑里寻找概念来概括他的所作所为,只能叫做背离。他绝不爱祖国之外的国度,然而祖国不允许他爱别人。

 

 

      他还是决定去找车奇成。但在此之前,他先酝酿了和韩瑞英道出部分实情的话。贸然离开只会引起更多他无法预料的后果,他了解韩瑞英,她能在烤肉店等他八个月,也能在他突然消失后跑遍任何地方找他。他究竟不知道此地还有多少伺机而动的鱼,在他离开之后,并不知道任何真相的韩瑞英,或许会遭到攻击。他能做的,只是让她在之后,保持沉默,继续生活。

 

 

      林哲令出门转了一圈,他一边看街上的招牌,一边往前走。车奇成的车开走了,街上只有晚饭后散步的人。他偶尔觉得这里像解放村的某条新街,又觉得像他小时候奔跑过的巷子,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大脑自动把他记忆中的居所的风景糅合成同一条街,似乎他自出生起,就在这里一路走过。他终于明白,所谓异乡的存在,是因为不记得故乡的模样,连记忆也开始欺骗大脑,把所有截然不同变成了似曾相识。

 

 

      没有找到车奇成,他到热炒店买了菜和饭,带回家去。

 

 

      韩瑞英听到开门的声音,叫林哲令把菜放到餐桌上。他们沉默地吃完饭,林哲令看到鱼缸里的鱼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喝水。浮在水面上的鱼食扔得多了,他疑心鱼会被撑死。

 

 

      林哲令起先说他要出一趟远门,韩瑞英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林哲令犹疑了半晌,没有回答。韩瑞英终于也觉察到气氛的诡异,把碗叠在一起,推到一边,问他:“你是不是有别的事?”

 

 

      尽管林哲令提前想好了措辞,但到此刻还是无法尽数说出。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简单地从邮件说起,没有提有关车奇成的命令,只说了自己的身份和召回的命令。最后他请求韩瑞英在这之后不要同任何人提起自己,搬离这里。

 

 

      起初韩瑞英以为自己在听别人的故事,被组织遗忘的特工这样的题材从来不缺乏小说和电影的编排,更何况她曾经在故事的集中地电视台工作。她很少关心别人,甚至很少过问自己生活的时代,她以为自己只是渺小生活着的一个,躲在巨大的穹顶之下按照计划地吃穿,住行,平凡地过完几十年,然后平凡地死去。然而她确实被这样的故事砸中了,成为故事里的一部分。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但当她回顾自己的生活时,仿佛一切都变了。林哲令所有的突然消失,身上的伤痕,未曾提及的过去,陡然间都被一条绳索串联起来,终点是她无法想象但真实存在的他的组织。

 

 

      这次她不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只问他什么时候走。

 

 

      林哲令仍然无法回答她。

 

 

      “为什么我要被我从来没有关心过的事情毁掉我的生活?”韩瑞英问他,但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出乎意料的,韩瑞英只当做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生活。那天晚上的谈话,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林哲令走到哪里,她都要挪到能看到他的地方。膝盖上的伤开始结痂,但走路仍然有些困难,即使是她可以独立完成的事情,也要喊林哲令一起。他们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对方,然后花洒里的热水腾起的蒸汽使得他们面目模糊。

 

 

      林哲令看着镜子里的两团影子,说:“今晚我要出去。”

 

 

      韩瑞英打了个冷战:“我也要去。”

 

 

      他小心地避开伤口,把她身上擦干:“今晚不行。”

 

 

      过多的走动使得她膝盖上结好的痂又裂开,她坐在凳子上,林哲令给她上好药,包好。她先去拽过放在床尾的外套攥在手里,林哲令要去拿,她不给:“你不能走。”

 

 

      林哲令拉开衣柜,韩瑞英跳下床把衣柜拉上,不让他从里面拿衣服;“你不要走。”

 

 

      “我会回来的。”林哲令试图掰开她抵在衣柜门上的手。韩瑞英整个人靠在衣柜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手上,林哲令看了一眼她使劲撑在地上的腿,怕她的伤口又裂开,终于放开了自己的手。但他直接往门外走,韩瑞英快步跟上去拉住他。实际上她根本拉不住他,也许他的确会回来,但她现在已经没有赌的资格,她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任何承诺。她手上没有可以转圜余地的筹码,她只剩他了。

 

 

      终于到了大门口,韩瑞英反锁了门,抵在门上。林哲令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去开门,而是走上前紧紧地抱住韩瑞英。他感觉她在抖,她攥紧他的衣服,求他不要走。然而林哲令只是说:“我会回来的。”

 

 

      韩瑞英知道,无论她再做什么,都无法让林哲令改变主意。她没有相信他。

 

 

      韩瑞英松了手,说:“等一下,你没有拿外套。”

 

 

      林哲令看着她慢慢走回卧室,打开大门走了出去。韩瑞英抱着外套走出来,屋子里连灯都没有开,她坐在地上。

 

 

      鱼缸底部装了灯管,她坐在地上,唯一能清晰看到的,就是鱼缸里的鱼。又一条鱼翻掉了,大约是吃多了,快死了。她看着那条鱼翻白了眼,溺水似的先往下沉,在下坠的过程中,鱼的身子开始倾斜,缓缓闭上了眼睛。还未沉到水底,其他鱼觉察到同类的即将死亡,逃窜着游到另一头,浮在水中间,摇着尾巴,静静地看着。那条濒死的鱼突然像被吹起的羽毛,开始缓缓地往水面上升。韩瑞英想起前几天她从水面上捞起的死鱼,知道这条鱼必死无疑了。

 

 

      她抚着椅子站起来,挪到沙发前,打开电视。她只想听屋子里有点响动,并不打算看电视的内容。她发呆,耳朵里却只充斥着过度寂静发出的轰鸣。

 

 

      车祸。诈骗。弃婴。自杀。抢劫。

 

 

      她偶尔捕捉到新闻里的关键词,只觉得这个世道混乱得可怕。然而转过头想,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可能的永别,真是可怕。她所希冀的平凡,原来只是这样,毫不挣扎地,吃完了被人投喂的所有食物,然后被撑死。甚至连死,都没有人施以援手。

 

 

      韩瑞英转头,想确认这桩可悲的,愚蠢的,盲目的死亡。却看到那条鱼睁开了眼睛,水中散开一片浑浊,它把吃了的鱼食又呕吐出来,然后活了。

 

 

      鱼尚且如此,至少她还是人。

 

 

      韩瑞英抓起桌上的剪刀,剪开纱布,拆掉包在膝盖上的棉片。她穿好外套,走到玄关挑了一双平底的帆布鞋,感觉不到膝盖上的疼痛似的一路奔跑。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林哲令,但她知道,自己应当挣扎一次。

 

 

      伤口裂开,流血,血凝固在腿上。她只觉得身体越跑越轻,在一片黑夜的漫长旅程里,寻找她丢失的爱人。

 

 

      跑到绕开家的第五条街,她停下来休息。高楼上的电视依然在播放时政新闻,声音很轻,她抬起头才能看到标题。忽然她又觉得自己变得很矮,身体发沉。面前的路突然展开,四通八达向任何她未知的地方。她只觉得自己在下沉。她在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和一包纸,把腿上的血擦干净,喝了半瓶水,然后慢慢地往回走。

 

 

      走到门口那条街,街灯已经熄灭。她奔溃了。

 

 

      但她听到林哲令在叫她,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她猛地抬头,朝家门口的方向看去,林哲令站在石阶上,头上亮着一盏小灯。即使她以为是幻觉,也跑过去。然而这次,他是真实存在的。她后悔不应该不相信他,但更恨他给她的惊吓。她把林哲令拽下来,毫无保留地打他。林哲令也不辩解,不躲闪,任由她打。

 

 

      两个人都像在满大街拼命奔跑寻找对方之后重逢,出了满身的汗。最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没有说话,都落下泪来。

 

 

      林哲令知道,这一次,只剩下最后的告别了。

 

 

 

 

Chapter 6: 客路八千

Chapter Text

Chapter 6   客路八千

 

 

      林哲令最终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韩瑞英又看着日历数了七天,有一天早上她躺在床上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接着她坐起来,什么都空了。她先是打开衣柜,里面只剩下她的衣物,并且被整齐地挂好、叠好,重新调整了间距,仿佛这个大衣柜里从始至终只有她的东西。然后她走到客厅,挂历换了新的,原先圈画各种纪念日的标注消失,只在五月的某一天还留着圈着她的生日的笔迹。她把目光转到桌上的相框,也只留下她一个人了。林哲令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门铃响了两声。韩瑞英没有套衣服就冲出去,却发现只是邮递员。她有些尴尬地把手挡在胸前,接过一个牛皮纸袋装的挂号信,签了名。撕开信封,里面是很多证明文件,其中有一份是林哲令的死亡证明。还有一张连她也不知道的林哲令在武术学校的注资证明,以及有他签名的股权转让书,签名日期是一个月以前,他从那时候就在为今天和以后做打算了。她从文件里抖出一张船票,是去安眠岛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字条:要活着。

 

 

      韩瑞英把袋子装进包里,坐上了去安眠岛的船。

 

 

      船上人少,有一个担着鱼去市场上卖的渔民坐在韩瑞英的对面,他的箱子里还剩下几条没有卖出去死了的鱼。鱼腥味散出来,韩瑞英想起鱼缸里翻了白眼死掉的鱼。她试图把脸别过去挥散这段记忆,转眼却看到翻腾滚滚的海水。头晕目眩,她一下船就在岸上吐了。

 

 

      实际上她在岛上还有亲人,自从母亲的船出事后,大伯母也不再出海打鱼了。她守着岛上唯一一家便利商店,独自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至于伯父是和父亲一起做过船员的,后来遇上盗贼,在打斗的过程中伯父失手推了父亲,父亲的头撞在叉鱼用的戟上,当场死亡。伯父跪着请求她和母亲的谅解。在韩瑞英的记忆中,母亲从未怨恨过伯父,但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也自私地想,如果两个人的命运交换一下就好了。至少韩瑞英在年少的时候这么设想过。后来大伯父也是在某一天平静地把鱼挑回家之后,自杀了。

 

 

      韩瑞英和大伯母守了一夜灵堂,客人都走光的时候,她想,大伯父是因为她的诅咒才死的。

 

 

      脱掉孝服的那天,韩瑞英离开了安眠岛。

 

 

      现在大伯母也已经老了,她苍老的手抓着韩瑞英的手,在店里坐了许久。放在货架上的电视机一直在响,但没有画面。大伯母变得臃肿,但又干瘪。仿佛一条已经被风干后又被按进盐水里泡胀的鱼,只是干枯的外皮下倒灌了水,青春和强壮的年岁一去不复返。韩瑞英很少注视一个人的眼睛,现在她的视线从大伯母的头顶缓缓下落,看到她变白的额头,还有因为眼角下垂变成三角形的眼睛。她想到这个家有三个寡妇,以前死了一个,以后还会死掉两个。

 

 

      直到大伯母说,林哲令来过这里。

 

 

      韩瑞英的身子忽然直了起来。

 

 

 

 

      林哲令找到了车奇成,表示愿意和他一起离开。车奇成问他:“你终于也要背叛祖国了吗?”林哲令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要先活下去。”

 

 

      离开韩国的船也是从安眠岛出发的,林哲令和车奇成坐在车上。车窗开着,两个人在车里抽完了一整包烟。车奇成忽然问他知不知道接头人的下落。林哲令顿了一下,把最后没抽完的烟灭了,丢到窗外。他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甚至没有想离开,只是想留下来。然而这也是一种背叛。”车奇成说,“他该死。”

 

 

      林哲令反问他:“我现在该死吗?”

 

 

      车奇成又问他:“哲令啊,你就是为了这些人背叛祖国吗?”

 

 

      “不是。”林哲令掸了一下身上的烟灰。接着他让车奇成和他一起下车,即便要离开,人也无法不对生活了十数年的地方有一丝留恋。他们在一半蓝色一半黑色的天空下站立着,想起曾经咬牙坚持下来的过去,组织,同胞,陌生的国度,永远的异乡人。他们有过短暂的情谊。在最终的训练里,生存下来的人被打晕,扔到山底。除了背包里留下的一点食物和水,只剩下眼前一片茫茫的土地。林哲令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为了减少损耗,大多时候他就躺在地上,看着夜幕低垂,看着旭日升起。他闭上眼睛,只看见尸体堆成的山,然后以为自己也已经躺在里面了。最后剩下三个人,车奇成问他想不想活下去,他点了点头。活下去的代价总是巨大的,当他们决定抛弃另一个人的时候,考验结束了。一群士兵从山那头跑进来,依然把他们打晕,带回了训练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反而在回去之后选择自杀吗?那时候我已经不相信自己还是个人了。在我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祖国和组织的时候,却把我的人性一点点剥去了。我没有办法活下去,我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组织,也没有信仰。”林哲令看着一只很小的螃蟹慢慢爬进石头缝里躲避即将来临的海潮。

 

 

      车奇成说:“但你还是活了下来。一个熟练掌握很多死法的人人为什么自杀失败,是因为还想活,但又不敢活。”

 

 

      “你说得很对。”林哲令笑了笑,“我醒来之后被关了禁闭。他们给我留了一点吃的,开了一个小窗。我很饿,坐在地上,看着地上有一只折了腿的苍蝇在爬。我那时候想的第一件事不是踩死它,而是把我的食物掰下来分给它。如果没有那只苍蝇,我会自杀第二次,一直到我死了,或者被他们杀掉为止。”林哲令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海水漫上来的分界线上:“我们不是在为我们的主义杀人。重要的不是信仰,而是,由一群什么样的人去执行他们的信仰。以前我以为你们只是一群背叛了组织的人,但后来想,你们也给了一些迷茫的人活下去的可能。我也想活下去,可你们也不该趁虚而入,我只能独自承受。这么多年,叫我回去的那些人,也从没有陪我一起承受。”

 

 

      车奇成忽然低头:“这才是最后的命令吗?”

 

 

      林哲令没有想到,车奇成并未挣扎。在林哲令朝他开枪的时候,他预想车奇成也会朝他开枪,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就如同很多年以前他们就该死去一样。然而车奇成下车的时候,把枪放在了车上。林哲令终究不能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疏忽。

 

 

      他只记得车奇成的最后一句话:“哲令啊,你自由了。”

 

 

      现在没有人能找到他了。

 

 

 

 

 

      韩瑞英从未告诉过林哲令安眠岛上的其他故事,但他依然在某天傍晚找到了大伯母的小商店。大伯母给他做了饭,说了大伯父的事情,父亲的事情。林哲令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吃完了饭,然后给大伯母留下了一笔钱。大伯母拒绝了这笔钱,但林哲令依然把钱交到她手里,说:“以后您会用到的。”

 

 

      林哲令在海岛上走了好几圈,最终又绕回大伯母的店里,和她说:“瑞英需要和您生活一段时间。”

 

 

      之后大伯母再也没有见过他。

 

 

      林哲令只给韩瑞英寄了一张单程票,他希望她回到岛上,再也不要离开。韩瑞英甚至抱过幻想,也许林哲令就躲在岛上,也许他明天就会来找她。可他毕竟把自己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他留给世人的零星记忆终究会模糊,只有韩瑞英会记得他。

 

 

      韩瑞英没有打算一直住在岛上,她想带着大伯母一起去首尔。大伯母没有同意,只说留她住几天。到了第三天,她们终于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去,开了一瓶烧酒,喝到半夜。大伯母躺在矮炕上睡了。韩瑞英推开门走出去,海风扑进鼻腔,她扶着门框又吐了。她看着无尽漆黑的夜,在陌生的故乡,终于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听到村子里议论纷纷,说海上又死人了。起初并没有人觉得惊异,出海失事在这个岛上并不稀奇,但后来警察来了,海边拉起了警戒线。遗体被打包好抬走,据说是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殉情自杀。彼时安眠岛有了另一个含义,死去的人安眠的地方。

 

 

      韩瑞英没有再去追问案子的细节,在听到电视台报道新闻时会按下关机键。她望着遥远的大海,想着还有多少人葬身其中。

 

 

      正当村子里的人被媒体采访扰得手忙脚乱的时候,韩瑞英的手机接到了来自首尔的电话。

 

 

 

 

      车奇成的尸体是组织派来的人处理的,林哲令站在一旁看他们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说,我们走吧。他们从一条陌生的路出发,经过了解放村,林哲令回头看了一眼,这里依然是早前破落衰败的样子。尽管早年越南来的移民已经改掉了面貌,他们的后代在此繁衍生长,但他们是否为自己的身份挣扎过哪怕一秒,林哲令想,如果自己能有多一天时间,真想亲自去问问那里的人。他在急迫地寻求一种同感,尽管他面目仍保持冷静。他没有背叛组织,他完成了最后的任务,并走在回归的路上。他很清醒地知道,这才是唯一的活路。他给自己和韩瑞英都留了活路。夜渐渐深了,他们举着手电筒照着前方的路,身后的景象都被吞进黑暗里,永远无法回头。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在后半夜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他们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但林哲令已经抬头望见祖国了。那是他在走过黑夜里漫长的路程之后,第一次抬头看见熟悉的风景。就像十九岁时第一次接到任务来到这里一样,他的心依然在怦怦直跳。这不是一种归去的激动,林哲令意识到,这只是一种,去往未知的忐忑。这几日心中一直压抑,用任务和盘算塞满脑袋,驱散所有情感。他在盘算杀掉车奇成的时候无比冷静,在走到这里之前内心也毫无波动。但就在此地,向前走和向后走似乎都仅为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想到了韩瑞英。

 

 

      他很想她。

 

 

      离开以前,他把自己所有的衣物和用品焚毁,甚至相框里的照片,也把自己的那一半剪掉了。他做好了自己的死亡证明,确定了他们现在住的房屋应当还可以住上几十年。在最后给韩瑞英留纸条的时候,他想写很多,最开始写了“我走了”,但又觉得太过冷漠,又写了“忘掉我”,但觉得太过肉麻。最后他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她能安全地活下去。他想,她一定会把自己留下的这点东西保存至死,所以也没有写长篇大论,只用了另一种字迹写了“要活着”。他没有给她承诺,反而在向她要一份承诺。无论如何,她应该都会活着,活得很好。

 

 

      原本林哲令想在杀死车奇成的海边开枪自杀,但他又怕没有人来处理尸体,那么他们会被当地人发现,报警。尽管他可以预料到这两具尸体最终会无人认领,但其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无法揣测。死的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延宕着。

 

 

      他至今仍爱着他的祖国。他的妻子。他生活过的地方。他遇见过的善良的人。但当他真正望见祖国的时候,产生了深深的羞愧。他不应当爱这么多人,他所肩负的一切使他没有资格谈论爱与被爱。

 

 

      接头人蹲在辣椒田里和他谈论信仰,问他:“你愿不愿意想,祖国是一个孩子,我们会成为她的父亲。”

 

 

      林哲令摇了摇头:“她只是我的母亲。”

 

 

      现在,他在母亲和爱人面前都变得如此卑鄙。

 

 

      “走吧。”林哲令对其他人说。

 

 

      “但雨还在下。”

 

 

      “雨会一直下。”林哲令站起身,没有等其他人,先迈出了几步。

 

 

      离他最近的青年试图冲上来夺走林哲令手里的枪,但雨太大了,在他抓到林哲令的手的时候,血和雨水一起淌到了他手上。温热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冷了。林哲令的身体也慢慢冷下去。现在会有人处理他的遗体。他既没有留下痕迹,也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韩瑞英坐上了离开安眠岛的船。临走的时候大伯母把林哲令给的那笔钱塞进了她的包里,但没有提前告诉她。韩瑞英从包里摸到装着钱的厚厚的信封的时候,心里一酸,在船上回头望时,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韩瑞英前一个星期去医院检查腿上的伤的时候顺便做了体检,原本是她和林哲令一起做的,但她没想到,林哲令连体检报告都提前拿走了。

 

 

      护士引导她到咨询室找医生看报告结果。韩瑞英晕晕乎乎地走完了流程,一切正常,腿伤也痊愈了。但她翻到第二页的时候,得知自己怀孕了。护士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原来是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护士说林哲令取报告的时候原本把他们的两份都拿了,但看过之后又把韩瑞英的那份还给了护士,说让她本人来取。

 

 

      医生说的话听进去一半,忘掉一半。韩瑞英坐在走廊里喜极而泣。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给大伯母打了电话,说这次一定要接她来首尔生活。

 

 

      大伯母把便利店卖了,住进韩瑞英家的时候,院子里的石榴树也结果了。韩瑞英用那笔钱在家楼下盘了一个新的店面,盘算着现在可以给大伯母经营,以后可以出租,这一片的房价随着商圈扩建之后翻了几倍,街道改造,接着是人流涌入。生活变得热闹起来。大伯母是个闲不住的女人,开完店还能走六七公里在首尔街头晃悠,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好像又活过来了。

 

 

      大伯母的店每周两天休息,这两天她们就一起坐在院子里剥豆角,韩瑞英给大伯母从头到尾讲她和林哲令的故事,当然略去了关于他身份的那一部分。故事越讲越长,她又想起了很多关于他的细节。离别的伤痛好像渐渐淡了,毕竟夏天来了,等他回来的日子就又变短了。

 

 

      在此地真实生活过的人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他以为他走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