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伴隨著落敗的嘶吼,騎士手中大劍插在石磚縫上雙膝踉蹌跪地。
成功了!他擊倒騎士亞爾特留斯了!不死人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的同時又感到幾絲的可悲。
來自未來的他此刻明白原來後世流傳的深淵漫步者的故事只是場騙局。狼騎士沒能擊退深淵,反倒還被侵蝕了,在最後更是被一介不死人擊敗。他看向地上的那具身體嚴重變異的屍體又回頭望著騎士心底一陣啞笑,為一則流傳百年之久的騙局感到譏諷。
即使素不相識,連所處時空都不一樣,見證一名騎士的墮落殞落還是令人不勝唏噓。但也僅此罷了。
不死人等待例行公事。再過幾秒眼前的對手會化為白光消散,僅留地面上的靈魂象徵著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幾秒鐘過去了,然後又一個幾秒的消逝,不死人看著依然跪在眼前的騎士終於發現不對勁——騎士沒有消散。
什麼?難道…他不敢置信地靠近,巍巍伸手直到他確實碰觸到那副被侵蝕過的鎧甲。
像是個信號,那瞬間騎士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右手鬆開握柄,在整個身體向前倒下並被不死人堪堪撐住。
不死人僵著身體,競技場一片死寂,安靜到能讓他充分聽清楚狼騎士帽兜下淺淺的呼吸聲。那顆越發混亂的腦袋只能勉強釐出一件事——不知為何,在經過一場戰鬥後,被擊敗的狼騎士不僅沒像過往的敵手一樣身形消散,反而存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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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人決定帶著騎士離開那座競技場時就已有所覺悟。
是的,那是條艱難的路,崎嶇不平的山坡碎岩還有盡忠職守的守衛與園丁等著為他添堵,不過那些都是後話。當不死人扛著騎士來到石橋下時切斯特對他冷嘲熱諷一番,最後扔了幾朵綠花草給他。
『別擔心,不死人,這些是免費的,就當是對你的敬佩。』
去他媽的尊敬。不死人憤怒地咀嚼著綠草,獨特的苦味刺激著味蕾。雙手再次用力往上托,嘗試將神族騎士修長的四肢脫離地面。
左手垂落在不死人眼前,無力地隨著他的動作晃動。他想起在打鬥時那隻左手就像布玩偶一樣飛舞。黑紫色的液體從指尖低落,腳下的步伐頓了頓。仿佛一團棉花堵塞胸口,悶悶的,這比被劍貫穿的感受要微不足道多了,但是他還是感覺到有些不舒服。
他伸出腳將那滴液體抹開,調整好背後騎士的位置重新邁開步伐。
他終歸是個可敬的騎士。不死人心想著,儘管他沒有達成他的使命,但他的精神已獲得他人的敬重,不是嗎?
在那朵巨大蕈菇驚訝地注視下——他的猜測,畢竟那雙眼睛就這麼大了,除此之外那張臉上再無其他明顯的四官——將騎士放平在草地上。儘管不死人盡力了,亞爾特留斯大半的身軀都是拖在地面上,腿部鎧甲上還夾雜著青草與泥塊。
將騎士安置好後不死人朝著旁邊直接面朝下倒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連伊莉莎白都投出擔憂的目光。
不死人平躺在地上,累到感覺連氣都喘不出來。他情願化為地上的雜草不再起身了,並且他將某個奸商施捨的敬佩吃完了,因此他現在滿嘴都是綠花草的苦澀。
「這位是…」伊莉莎白努力俯身想去查看騎士的狀態,對於一朵已經被固定長在牆縫上的蕈菇來說實在頗有難度。「騎士亞爾特留斯…!」她驚訝出聲,然而騎士並未回應。
「有辦法嗎?」聽見伊莉莎白的聲音後不死人終於還是坐起身,戴著頭盔卻還是慣性地做出搔頭的動作。
騎士的身下冒出一圈淡金色的符文。不死人看不懂那些文字仍能從中感受到強大的力量,肯定比他自己為騎士做的簡易治療術還要更有用。伊莉莎白對著兩名騎士施展了個淨化術,鎧甲身上蹭到的烏黑液體被剝離並蒸發於金光中。不死人感嘆著不愧是聖女,施展奇蹟的力量比自己要強大的多。
「淨化術只能暫時抑制深淵的擴散,還是必須用水洗去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靈廟的看守者委婉提醒不死人可以先去靈獸棲息的水域淨身。他才想起無論對誰來說深淵的氣息都是極不受歡迎的。稍做休息後,他重新揹著亞爾特留斯來到靈廟外的淺潭。伊莉莎白曾提議可以讓她的眷族前來協助,但想起在所處的時代被巨大蕈菇一拳打凹盔甲的陰影,他寧可親力親為。再說,他也不希望讓更多生物沾到惡毒的深淵。
他將群青色的披肩拆下來放進水中搓揉,清水中蔓延開來的汙穢讓人咤舌。
這應該是條美麗的披肩,只是上頭繡的完整圖徽與布料一樣殘破而再也無法追尋原樣。把洗乾淨的披肩展開來掛在旁邊的石柱上晾乾,不死人施放了看守者交與的淨化術重新讓水恢復原本的澄澈。他轉身對著還未醒來的騎士滿臉憂愁,接下來才是比較棘手的部份。
他跪在騎士身側開始拆解身上的裝備。過程並不順利,不得不讚嘆鐵匠的巧思與技藝,甲冑與板甲暗藏著精密的暗扣,不死人不得不將鐵手套卸下才能靈活操作。當他終於成功將腐蝕嚴重的鎧甲卸下時,他的雙手早已汙黑一片。
不死人小心地捧水淋沖去黏附在騎士肌膚上的深淵,效果不太好,對此他無可奈何,慶幸的是騎士的黑髮並未沾上太多髒汙。最後不死人僅是簡單用清水沖過並施展更多的淨化術草草帶過。
即便做出這般大動靜,亞爾特留斯仍恍然不覺。
他將狼騎士的盔甲連同自己的一起泡入水中,水池太淺,他只能不斷掬水淋在浸不到的地方稍加沖洗。
他的騎士套裝狀況還算可以,只是有些髒汙而已,不死人用力搓洗海藍的織布與紅色的圍巾,確保盡可能回復至得到它們時的狀態。
然而狼騎士的裝備就不那麼樂觀。它們全都被腐蝕的嚴重,尤其是護脛甲,部分的環片甲已有脫落的情況,裸露出裡頭的襯布。在清理左肩甲時不死人頓了頓,深的幾乎要將整塊金屬裂成兩半的傷痕滲進大量的黑闇物質,饒是不死人再用力刷洗也無濟於事。
沒有多餘且乾燥的布料,不死人只能盡可能甩掉附在上頭的水珠後將所有的裝備排開來擱在旁邊的草地上等著曬乾。然後再次對著水面施展多個淨化術。
結束清潔作業後他氣喘吁吁地撐著腰,發出疲倦的嘆息抹去不存在的汗水正好與伏臥在水池對面的靈獸對上眼。
他希望那頭靈獸會突然忘記自己斬斷牠尾巴一事,但從那雙明顯還帶著盛怒的眼神來看只是個不切實際的祈禱。所幸靈獸胸襟比他所想寬大許多,對方只是從鼻間噴出幾個嗤鼻聲高傲地轉身隱沒在蔥鬱林間。
他鬆了口氣,然後脫力地坐倒在地。
微風從靈廟處吹來,和煦陽光照著水面淺淺漣漪。
不死人坐在依舊沉睡的神族騎士旁邊對著清潭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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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人盤腿坐在靈廟的石磚上,身上的裝備還帶有著太陽的餘溫。樹叢間打下來的光線柔和卻無法讓他心情好上半分,已經過去那麼久,他們看著無數的奇蹟與法術在失去效果後狼騎士仍舊未醒。
「恐怕我很難為他做出半點療效。」看守者的表情與先前無異,只有聲音透露出她的氣餒。「這份黑暗浸蝕太深,憑我的力量只能勉強緩下速度。」
不死人慶幸於這頂頭盔的面甲是放下來的,且設計的洞狹隘到足以讓人看不透穿戴者的表情或眼神,他實在不想讓那位女士看到自己臉上的失望。
「那我該怎麼辦?」不死人無措的盤起雙腿,騎士的呼吸聲越來越淺,他發誓自己看到那些漆黑的液體重新冒出並開始在那副銀色鎧甲上蔓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不死人倏地收聲,他說不出死這個字,仿佛這字帶有詛咒。他挪到騎士身邊再次施放更多奇蹟。與伊莉莎白相比太過微弱的淺色金光散失在空中。
「您對騎士亞爾特留斯的關心程度非比尋常。」伊莉莎白望著那名不死人,「我會委婉地說,過於迫切。」
不死人垂下頭。
確認眼前的騎士不會變成一團靈魂後的不死人將狼騎士放倒在地,本著無法見死不救的心態接連拋出幾個奇蹟,甚至放了個淨化的法術,得到的回應都像石子投入深潭毫無波瀾,就連鎧甲上的侵蝕都未減去半分。他的原素瓶已全數乾涸,但好在他還有女神的祝福。
在該不該扯開騎士的銀兜時不死人著實爭扎幾番,但比起尊重,他更不想浪費。折衷的辦法是扯開藍色帽兜的下方只露出口鼻。取出珍貴的液體滴進昏迷不醒的騎士嘴裡時不死人感覺到心在淌血。走遍羅德蘭大陸也只得到不到幾瓶的稀寶,而這是他最後僅剩的一瓶,且所剩不多。
騎士的手指巍巍顫動,微弱到容易直接被忽略,好在不死人因關切而目不轉睛死盯著時發現了。見狀他毫不猶豫將剩下的液體全數倒下去。
一陣咳嗽聲緩了他的速度,不死人有些心虛的停下手,祈禱自己可別不小心讓這位傳說騎士倖免於深淵侵蝕下卻死於嗆到。幸好咳完後狼騎士緩了過來,騎士右手肘撐著地面艱難地撐起上半身,他環顧四周後重新將帽兜裡的黑暗對準眼前的不死人,似乎在思索著意識不清的期間發生什麼。
希望對方不會計較剛才差點被藥水謀殺的事件。不死人有些尷尬地撇開頭。話說,既然狼騎士並未死去,也就是說討伐深淵故事是真的了?
「你…」
壓下回望的衝動,身為王的四騎士之一卻被一介無名不死人給擊敗,怎麼想都不會給他好臉色的吧。
「你很強,人類。」
不死人轉頭,錯愕看著神族的騎士。
第一次,有人稱呼他為人類,視他為人類而非受詛咒的不死人。
狼騎士的嗓音有些沙啞刺耳,不死人猜想可能是因為聲帶被深淵給腐蝕的原因,即使如此他仍能聽出對方的真誠。
這是他第一次受到被自己擊敗的對手的表揚。沒有理所當然態度,也沒有輕蔑的語氣,只是對著能擊敗他的自己表達出了肯定。
亞爾特留斯。不死人在心底輕輕念著騎士的名字。對他來說只是遙遠而帶有英雄色彩的傳說故事突然間變得親切起來,像是坐在篝火般的溫暖。
接著似乎是意識到不死人處理過他身上的傷口與深淵氣息,狼騎士淺笑。「謝謝你。」
那隻右手抬起滯在空中幾秒又放下。不死人突然意會過來,狼騎士原本是想拍拍他,卻顧忌於手上的深淵而又放下。
對方是真切在關心他。一位神族,關心一名不死人。麻木的心露出裂縫。
口耳相傳中開創神族時代的榮景過於遙遠,他來臨時只剩衰敗前的餘暉。在諸神棄離之地有幸遇過僅存的幾位神族也僅是高高在上看著他掙扎,冷酷的眼眸審視著是否有資格背負這使命,而在他之前與之後還有成千上萬個前仆後繼預備者壓得他喘不過氣亦讓他明白自己並非多特別。
對神族來說試煉者要多少有多少,自己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明白這道理而從不過分狂妄,只是那份上位者冷漠的心態還是讓不死人感到心寒。而現在,這位神族騎士開口肯定並感謝他,態度始終坦然誠摯。
於是他貿然伸出雙手抓住亞爾特留斯的右手拼命搖頭,狼騎士剛開始擔憂而緊繃的手臂緩和下來,神族騎士將手抽回改輕輕拍著人類的背。金屬鎧甲碰撞的聲音並不輕柔,隔著兩層盔甲當然也不可能會感受到任何溫度。
但能確實地感受到,是真實的、而非靈體的存在。
他忽然想哭了起來,回想起這一路上的種種,明明旅途還未結束,還遠遠未到終途。
望著騎士沉睡的臉龐,「也許是崇敬。」不死人撒了連自己都不信的謊言,卻也無從明白究竟是什麼情愫。
而他現在已經毫無辦法了嗎?不自覺抓著群青色的披肩,他挫敗地垂下肩膀。
「嗯?」伊莉莎白發出疑惑的聲音。「我記得騎士亞爾特留斯身上有掛著一條銀項鍊。」
「銀項鍊?」
「是的,感覺得出裡頭蘊藏著魔力,或許是用來抵禦深淵的防具也說不定。」
不死人雙眼一亮,倏地站起身躍躍欲試。
「在那之前…」
「勇者,連討伐深淵的騎士亞爾特留斯都被侵蝕了,越靠近城鎮中心想必只會更嚴峻。」那朵大蕈菇仍然木著表情,只能用嗓音表達她的憂心。「想必那些光明魔法也失效大半,請收下這個吧,這個是能照出光亮的魔法,希望能在這段探索中幫助到您,願火焰指引道路。」
「謝謝。」不死人頓了頓,狼騎士銀白色的盔甲的玷汙並未減去太多。「那我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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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黑暗吞噬的人民型態全都畸形化了,特別是他們膨脹腫大的頭顱上,凹凹凸凸粗糙表面的縫隙中有無數紅色眼球狀的腫瘤,仿佛無數的邪惡在凝視。
不死人跨過地面的屍首,他站在這座市集四通八達的路口,他根本不知道要從何去找一條銀項鍊。
好吧,這份茫然無措的感覺他也該習慣了。不死人嘆氣,踏上向下的電梯。
他伸手施展了個光明魔法,感嘆於看守者的英明。畢竟太陽蟲頭盔的防禦力並不能跟騎士頭盔相比,他也不太願意提著那顆頭顱在黑暗中步行,那種經歷只要在墓穴體驗就好了。
底部比上層更糟,藉著光魔法,他看見地上留下的靛藍痕跡。與他在競技場看到的一模一樣。
還是說…這是亞爾特留斯曾行走過的足跡?
不死人厭惡地搖頭,拒絕深入思考。找到銀項鍊。他打起精神,對,銀項鍊。比起傳火,當前有著更重要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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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底下旅程的回報只有一把來歷不明的鑰匙,他旋即止步於此,因為再往前皆是深淵肆虐的痕跡。如果那條項鍊是真的有抑制黑暗的力量,想必是不會出現在這裡。抱著賭一把的心態不死人乘著電梯再次回到市集中心,這次他決定往更前方的區域探索。
這條空中樓梯很考驗人的心臟。剛往前走幾步忽然感覺到有東西打在他身上讓他崴了腳差點踩空,與此同時尖銳的刺痛感從被打中的部位傳來。不死人回頭看見那張笑臉面具時難掩聲音裡的詫異。
「嗨~好久不見。」切絲特笑著,手上的狙擊弩已無箭矢,顯然全數打在他背上。
「你為什麼——」
不死人朝地面翻滾,躲開更多的箭頭,切斯特等著不死人靠近的瞬間抬腿橫掃,將不死人踹回地上。「人性使然,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饒是向來以和為貴的不死人也徹底惱火了起來,他掏出刀劍朝那副可憎的面具劈砍。
到底是經過各種苦難砥礪淬煉出的戰鬥方式更勝一籌,幾刀相鋒間勝負已出,切斯特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大衣被深深劈出一條溝。
他將這名陰險的商人擊敗,對方卻只是露出嗤笑。
「你最後收手了。」
「我的確是。」
「噢,愚蠢,你終究會為半吊子的態度付出代價的,我的朋友。晚點見。」不留給不死人反應的時間,商人消失了。
入侵的只是靈體,除非他將本體殺了,不然就像切斯特說的,他拿他毫無辦法。這也是為什麼從方才開始切斯特就一副游刃有餘的態度。
「媽的。」不死人將插在背後的箭矢拔出,連帶著幾片深色殘布一起飄落。不死人低聲咒罵,這件鎧甲他一點也不想讓它承受更多的損傷,這可是承載著那人的信念…他收回奔馳的思緒,拿起墨綠色的玻璃瓶灌下裡頭的原素液,感覺到一股暖意緩緩擴散後繼續尋找銀項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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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串銀項鍊是真的有用,他想起那時的畫面而再次感到驚奇與好笑。好消息是現在他終於可以踏上歸途,在經歷腐敗城鎮與畸形子民的洗禮後不死人迫切回到那片有光有綠蔭的靈廟。
跑回競技場時他頓然停住,在競技場的中央跪著一個人。對方立了個簡易墓,雙手交疊在胸前跪在那。也許是在祭拜著誰…懷著這樣的想法不死人還是謹慎地靠近。
即使如此對方早就發現他,白瓷面具淺淺側首掃他一眼,象牙色頭髮編織成的長辮跟著往一側滑,「我正在祭拜我的朋友。不好意思,請不要打擾我好嗎?」
「…」如此直白的驅趕語氣讓不死人一時間不知該回答什麼。
深藍色的頭巾中間是豎著眼眸造型,配上無表情的面具更顯得越發森冷。
不死人也不想與她起衝突,決定聽從對方的話繞道而行。腰間銀光一晃而過。
「等等!」他轉頭看著那名女士站起身面對他,「那串銀項鍊,你是從哪得到的?」
「在城鎮裡找到的。」
女士安靜端詳他,那眼神讓不死人背脊發涼,仿佛被刀架在頸脖上。他看見女士的手指微微痙攣,也許下一秒那對指尖會冒出一把暗器宰了他奪過項鍊。
「這樣啊…也許你比我更需要它。」
最後她後退一步轉身重新跪在墓碑前。
「你最好提防穿著長袍戴著面具的宵小,我的友人曾因此被偷走一枚戒指,若非如此我也不至於無任何紀念物可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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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面了。」切斯特依然靠在斷壁上一派輕鬆地打招呼。
頭盔下的面孔陰沉的幾乎能擰出水,不死人重踏一步逼近,「交出來!」
「什麼?」
「那枚戒指。」
「什麼戒指?」
「騎士亞爾特留斯的戒指!」
「噢,老天。」切斯特不以為然,他聳肩說:「那種東西早就丟了。」
不死人不為所動繼續咄咄逼人,「撒謊。」他朝商人伸手。
「我說過了,那東西弄丟了。被園丁和蠢石像追的到處亂竄時遺失了。」切斯特拍開那隻手注意到對方掛在腰間的銀項鍊笑了聲,「說實在,這些都是烏拉席露自己闖出的禍,你與我都是局外人,何必插手過去的事呢?」
不死人頓了頓,察覺到他的僵硬切斯特趁勝追擊,「你是不是太將自己當作一回事了,不死人?」
難堪與憤怒的情緒盤據在頭盔下的臉。他恨死了這個商人,面具上的笑容正大肆嘲笑他。
「哦、你想開戰?」
充滿諷刺的語調驚醒了不死人,他才發現右手不自覺間搭上腰際的長劍。他想起自己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因此他只是憤恨地瞪著切斯特做出不雅的手勢。
「我們晚點再來算這筆帳,還有在城鎮你偷襲我的那筆。」
他拎著銀項鍊遠離奸商不知何時悄然靠近的手迅速跑向電梯,迫不及待要將神祇的庇佑同樣降臨在狼騎士。
不死人將項鍊戴在亞爾特留斯的脖子上,又接連丟了好幾個奇蹟下去。他和伊莉莎白屏息等待下,騎士眼瞼輕顫幾下巍巍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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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人摸著懷中的鑰匙略微忐忑,競技場裡有一座樓塔,而他擁有一把鑰匙。伊莉莎白告知他這上頭封著魔法力量,並且給予更多有用的線索,比如說,她認得這是哪裡的鑰匙。
也許會是個線索,也或許什麼都沒有。看守者如此告誡。
裡面關著的會是什麼?他抬頭看著圓塔,它們看起來乾淨而少了黑淵的黏膩。無論如何,至少不會是被感染的東西,大概。
回到競技場時那名女士已經離開了。他不確定對方是誰,但能感覺到對方不同於人類的氣息,那名女騎士很有可能也是個神族。而與亞爾特留斯能以友人相稱甚至立了衣冠塚來看女騎士應該是親密的戰友或是…戀人關係?
他直到最後都沒能開口說狼騎士還活著的事實。那時他只是想著,等狼騎士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再說會比較好。誰都不想看到昔日同伴墮落的模樣吧,即使是神族的他們。抱著這樣的心態,不死人選擇了沉默。
他將鑰匙插進設有魔法屏界的鐵門,攀著階梯而上。
不死人屏住呼吸,階梯的盡頭等待的是一名巨人,身上穿著鎧甲,只是頭盔看起來有些奇怪。巨人騎士身邊有放置數量可觀的木材,身後堆疊著大量的形狀偏圓,明顯被雕刻過的木頭。
巨人騎士似乎對不死人的到來渾然不覺,低頭專注的刻著木頭。不死人輕輕繞到一側,在成堆的木材中那把巨弓高高凸出自身的存在。
這弓光是長度已是不死人的好幾倍,但對巨人體型的弓兵而言應該不是太大的事。那把巨弓佈滿厚灰,明顯被放置許久。
他走到那些已經被刻過的木堆,好奇的拾起一個。不死人端詳一會只能得出大概是張人臉,上面歪曲的表情看起來有幾分微妙。
他轉身要再拿另一個人像時其中一個從旁邊滾落,在不死人恐慌的目光中砸在地面發出響亮的"你——好——"。
…??
弓兵停下動作,發出低笑。「真是稀客。」
不死人捧著人面像呆呆站在原地,弓兵撿起一顆往地上輕丟,人面發出"不——賴——"的語音。
有點滑稽,來到這片新大陸後的旅途處處充滿著緊繃與殺機,因此不死人並不排斥這短暫的荒謬。他微笑著,被鼓舞般也扔出手上的人面像。樓塔上木像的語音不斷重疊,填補了早前的沉默。
「我想你就是那位擊敗了亞爾特留斯的人。我該感謝你,能讓他以騎士的身分死去,守住他的榮譽。」
臉上的笑容僵住,這名弓兵認識狼騎士,而且從話語來推測關係應該也甚是親密。王的四騎士…獅狼鷹蜂…不死人逐漸推斷出眼前巨人的身分。
「那座城市被深淵吞噬了。」
戈夫不疾不緩道:那是能直接侵蝕到靈魂深處的力量,沒有人能倖存。那怕是有著強大意志的亞爾特留斯。
不死人想起那時扛起騎士時的重量。很重,但比他本該看起來的還要輕上許多。那雙腿肚纖細到幾乎只剩骨頭。以一名戰士而言體格太瘦了,但是與狼騎士交戰的不死人知道這名騎士有著強大的作戰能力,至少,靈廟到競技場這段長跑賽他沒少跑幾次。
眼前的四騎士之一大概也不對同僚抱持任何樂觀的想法,於是認份地坐在這座高塔上削著木雕。但是他感謝這名不死人能替友人守住身為騎士的榮譽。
不同於女騎士的暗晦,鷹眼騎士毫不避諱的道出事實。這份直白讓他先前的沉默顯得膚淺而自私。
「他還活著。」不死人顫著聲線,微弱的被削木頭的聲響輕易蓋過。
「他還活著!騎士亞爾特留斯還活著!」
他看著鷹眼騎士緩緩停下手邊動作,被樹脂封住的頭盔轉向自己。
「但是他正在死去,被深淵。」帶著連不死人自己都不明白的碎裂。
「求求你…」他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是說,項鍊,我找到銀項鍊。」不死人語無倫次道:「我聽伊莉莎白說那東西蘊藏著強大的力量,也許、也許我能…」
「那的確是王賜予亞爾特留斯用來抵禦黑暗力量的。但既然你會在別處找到它,就代表那小子肯定是為了什麼而將項鍊留下。」
比如說,保護當地居民。戈夫毫不懷疑他的夥伴會這麼做,亞爾特留斯善良到已近乎愚眛。
「是的,他將項鍊留下,而我找到了、在城市裡。然而這沒有太大作用。它應該要有用,但它沒有!」不死人說的顛三倒四,他並未意識到混亂的語法與不連貫的句子。
他自己使用的時候確實有用,他親眼看見那團黑色火焰在靠近自己的剎那仿佛被某種屏障擋下往旁邊彈去。但放在狼騎士身上只是讓他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而已。他拼命搜刮出任何能得到幫助的情報,擠出口的話仍舊破碎凌亂而毫無幫助,就跟此刻那顆陷入混亂的腦袋一樣。「它沒有辦法讓他身上的深淵完全消退。」
「因為那只是用來抵禦,而非根除。」戈夫開口,用如同向孩童說明1+1=2的耐心解釋,「更何況是早已沾染上深淵的人。」
不、這不是他拚了命後想得到的答案。
看著陷入沉默的矮人鷹眼騎士心底默默惋惜,這名人類確實是盡心盡力,但有時候努力不一定能換來好的結果。
「如果…根除呢?」不死人喃喃,戈夫驚訝地轉向聲音的來源。
「深淵是不可能徹底根除的。」鷹眼騎士道。
「不,可以,或至少能擊退。」不死人想起流傳後世的漫步深淵的傳說,語氣越發肯定起來。「對、我要去討伐深淵!如此一來大家就能恢復了!」
儘管看不到那名不死人,但戈夫聽出對方語氣的不對勁。也許這就是矮人的種族特性,連聲音都能染上令神族唯恐不及的瘋狂。
「順著城鎮往下走,就能到達深淵爆發之處了吧。」巨人並不想牽扯進這片旋渦,他淡淡開口。
「明白了,謝謝您。亞爾特留斯正由靈廟的伊莉莎白照看著。」不死人抬頭看著巨人騎士,「您會過去嗎?」
戈夫朝著光線最耀眼的方向望去,僅管頭盔的縫都被樹脂封住,陽光也能從其中透過。
他被囚禁在這座塔太久了,久到他早已放棄,只是坐在毀敗的城鎮之塔上安份地雕著人面像度過剩餘的日子。
他早就放棄回去了,鷹眼騎士怎麼可能會不明白,那座城放逐了他,只因天上再無古龍。
狡兔死,走狗烹。
「您會過去嗎?」不死人再次提問,帶著某種咄咄逼人的希冀。
他該過去嗎?放任他們的狼騎士走向必死的道路,坐在高塔上聽著昔日同伴逐漸墮落的殘喘咆嘯。
他能過去嗎?巨人發覺這並不是多麼需要琢磨的問題。他站起身道:「當然會。」
狡兔死,走狗烹。但他的同伴與好友需要他的幫助。
他是被王城流放了沒錯,不代表他們四騎士的情誼會因此而生隙。
在他們動身離開前,不死人使用火炬將封在頭盔上的樹脂融掉。
「如何?」
「還不錯。」巨人回答,「在放著一會我相信我的腦袋就會被燻熟了。」
不死人收起火把,化為液態的樹脂看起來像是止不住的眼淚。
「何不摘下它?」
不死人問的輕鬆。
戈夫沉默良久,這頂頭盔就與身上戴的勳章一樣意義非凡,那是他身為王的四騎士之一的榮譽。不齒於那些人的小動作,他選擇將他們給予的羞辱連同著曾經的榮耀一併承受。
但現在,他必須好好思考自己是否還需要它們?
「唔,你說的對極了。」巨人壓著嗓,取下還在溶解的樹脂頭盔和勳章。不死人伸手壓住他。
「鷹眼騎士,請摘下頭盔就好。」不死人道,他雙手接過頭盔,褪下手甲將那些黏性液體逐一擦去,宛如拭去上頭的淚水。
爾後他將頭盔交還給巨人。那頂頭盔清潔的並不是很好,還是能看見點點褐黃的黏液附著在上頭。
「我只是說摘下它,絕非拋下它。」不死人指了指勳章上刻的老鷹圖徽。
戈夫嘆息著接過它們。他無法割捨過去,儘管它遙遠如龍群而不該再追往,對於身為奴隸種族的巨人而言聖王賜予的尊重與榮耀是多麼令人難以放下。但是此刻,有人替他將那些羞辱摘了下來。少了頭盔的阻礙進入眼底的光線與遠邊景色是如此廣闊,戈夫低頭審視手裡的物品沉吟片刻。
「我已經不是鷹眼騎士了。」他低笑著,反倒看開來了。「叫我戈夫就好了。」
巨人與矮人一同離開那座堆滿箭桿與人像的高塔,一枚刻著鷹造型的勳章和一頂頭盔擱在原木堆上,在陽光照耀下發出淺淺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