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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yphus's boulder-薛西弗斯的巨石

Summary:

不死人回到百年前的烏拉席露,並與強大的騎士一戰,然而這次戰鬥結束後對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化為白光消失

Chapter 1: Sisyphus's boulder (上)

Chapter Text

伴隨著落敗的嘶吼,騎士手中大劍插在石磚縫上雙膝踉蹌跪地。

成功了!他擊倒騎士亞爾特留斯了!不死人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的同時又感到幾絲的可悲。

 

來自未來的他此刻明白原來後世流傳的深淵漫步者的故事只是場騙局。狼騎士沒能擊退深淵,反倒還被侵蝕了,在最後更是被一介不死人擊敗。他看向地上的那具身體嚴重變異的屍體又回頭望著騎士心底一陣啞笑,為一則流傳百年之久的騙局感到譏諷。

即使素不相識,連所處時空都不一樣,見證一名騎士的墮落殞落還是令人不勝唏噓。但也僅此罷了。

 

不死人等待例行公事。再過幾秒眼前的對手會化為白光消散,僅留地面上的靈魂象徵著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幾秒鐘過去了,然後又一個幾秒的消逝,不死人看著依然跪在眼前的騎士終於發現不對勁——騎士沒有消散。

 

什麼?難道…他不敢置信地靠近,巍巍伸手直到他確實碰觸到那副被侵蝕過的鎧甲。

 

像是個信號,那瞬間騎士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右手鬆開握柄,在整個身體向前倒下並被不死人堪堪撐住。

不死人僵著身體,競技場一片死寂,安靜到能讓他充分聽清楚狼騎士帽兜下淺淺的呼吸聲。那顆越發混亂的腦袋只能勉強釐出一件事——不知為何,在經過一場戰鬥後,被擊敗的狼騎士不僅沒像過往的敵手一樣身形消散,反而存活下來了。

 

****

 

不死人決定帶著騎士離開那座競技場時就已有所覺悟。

是的,那是條艱難的路,崎嶇不平的山坡碎岩還有盡忠職守的守衛與園丁等著為他添堵,不過那些都是後話。當不死人扛著騎士來到石橋下時切斯特對他冷嘲熱諷一番,最後扔了幾朵綠花草給他。

 

『別擔心,不死人,這些是免費的,就當是對你的敬佩。』

 

去他媽的尊敬。不死人憤怒地咀嚼著綠草,獨特的苦味刺激著味蕾。雙手再次用力往上托,嘗試將神族騎士修長的四肢脫離地面。

 

左手垂落在不死人眼前,無力地隨著他的動作晃動。他想起在打鬥時那隻左手就像布玩偶一樣飛舞。黑紫色的液體從指尖低落,腳下的步伐頓了頓。仿佛一團棉花堵塞胸口,悶悶的,這比被劍貫穿的感受要微不足道多了,但是他還是感覺到有些不舒服。

他伸出腳將那滴液體抹開,調整好背後騎士的位置重新邁開步伐。

 

他終歸是個可敬的騎士。不死人心想著,儘管他沒有達成他的使命,但他的精神已獲得他人的敬重,不是嗎?

 

在那朵巨大蕈菇驚訝地注視下——他的猜測,畢竟那雙眼睛就這麼大了,除此之外那張臉上再無其他明顯的四官——將騎士放平在草地上。儘管不死人盡力了,亞爾特留斯大半的身軀都是拖在地面上,腿部鎧甲上還夾雜著青草與泥塊。

 

將騎士安置好後不死人朝著旁邊直接面朝下倒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連伊莉莎白都投出擔憂的目光。

不死人平躺在地上,累到感覺連氣都喘不出來。他情願化為地上的雜草不再起身了,並且他將某個奸商施捨的敬佩吃完了,因此他現在滿嘴都是綠花草的苦澀。

 

「這位是…」伊莉莎白努力俯身想去查看騎士的狀態,對於一朵已經被固定長在牆縫上的蕈菇來說實在頗有難度。「騎士亞爾特留斯…!」她驚訝出聲,然而騎士並未回應。

「有辦法嗎?」聽見伊莉莎白的聲音後不死人終於還是坐起身,戴著頭盔卻還是慣性地做出搔頭的動作。

 

騎士的身下冒出一圈淡金色的符文。不死人看不懂那些文字仍能從中感受到強大的力量,肯定比他自己為騎士做的簡易治療術還要更有用。伊莉莎白對著兩名騎士施展了個淨化術,鎧甲身上蹭到的烏黑液體被剝離並蒸發於金光中。不死人感嘆著不愧是聖女,施展奇蹟的力量比自己要強大的多。

「淨化術只能暫時抑制深淵的擴散,還是必須用水洗去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靈廟的看守者委婉提醒不死人可以先去靈獸棲息的水域淨身。他才想起無論對誰來說深淵的氣息都是極不受歡迎的。稍做休息後,他重新揹著亞爾特留斯來到靈廟外的淺潭。伊莉莎白曾提議可以讓她的眷族前來協助,但想起在所處的時代被巨大蕈菇一拳打凹盔甲的陰影,他寧可親力親為。再說,他也不希望讓更多生物沾到惡毒的深淵。

 

他將群青色的披肩拆下來放進水中搓揉,清水中蔓延開來的汙穢讓人咤舌。

這應該是條美麗的披肩,只是上頭繡的完整圖徽與布料一樣殘破而再也無法追尋原樣。把洗乾淨的披肩展開來掛在旁邊的石柱上晾乾,不死人施放了看守者交與的淨化術重新讓水恢復原本的澄澈。他轉身對著還未醒來的騎士滿臉憂愁,接下來才是比較棘手的部份。

 

他跪在騎士身側開始拆解身上的裝備。過程並不順利,不得不讚嘆鐵匠的巧思與技藝,甲冑與板甲暗藏著精密的暗扣,不死人不得不將鐵手套卸下才能靈活操作。當他終於成功將腐蝕嚴重的鎧甲卸下時,他的雙手早已汙黑一片。

不死人小心地捧水淋沖去黏附在騎士肌膚上的深淵,效果不太好,對此他無可奈何,慶幸的是騎士的黑髮並未沾上太多髒汙。最後不死人僅是簡單用清水沖過並施展更多的淨化術草草帶過。

即便做出這般大動靜,亞爾特留斯仍恍然不覺。

 

他將狼騎士的盔甲連同自己的一起泡入水中,水池太淺,他只能不斷掬水淋在浸不到的地方稍加沖洗。

他的騎士套裝狀況還算可以,只是有些髒汙而已,不死人用力搓洗海藍的織布與紅色的圍巾,確保盡可能回復至得到它們時的狀態。

然而狼騎士的裝備就不那麼樂觀。它們全都被腐蝕的嚴重,尤其是護脛甲,部分的環片甲已有脫落的情況,裸露出裡頭的襯布。在清理左肩甲時不死人頓了頓,深的幾乎要將整塊金屬裂成兩半的傷痕滲進大量的黑闇物質,饒是不死人再用力刷洗也無濟於事。

沒有多餘且乾燥的布料,不死人只能盡可能甩掉附在上頭的水珠後將所有的裝備排開來擱在旁邊的草地上等著曬乾。然後再次對著水面施展多個淨化術。

 

結束清潔作業後他氣喘吁吁地撐著腰,發出疲倦的嘆息抹去不存在的汗水正好與伏臥在水池對面的靈獸對上眼。

他希望那頭靈獸會突然忘記自己斬斷牠尾巴一事,但從那雙明顯還帶著盛怒的眼神來看只是個不切實際的祈禱。所幸靈獸胸襟比他所想寬大許多,對方只是從鼻間噴出幾個嗤鼻聲高傲地轉身隱沒在蔥鬱林間。

他鬆了口氣,然後脫力地坐倒在地。

 

微風從靈廟處吹來,和煦陽光照著水面淺淺漣漪。

不死人坐在依舊沉睡的神族騎士旁邊對著清潭發愣。

 

****

 

不死人盤腿坐在靈廟的石磚上,身上的裝備還帶有著太陽的餘溫。樹叢間打下來的光線柔和卻無法讓他心情好上半分,已經過去那麼久,他們看著無數的奇蹟與法術在失去效果後狼騎士仍舊未醒。

 

「恐怕我很難為他做出半點療效。」看守者的表情與先前無異,只有聲音透露出她的氣餒。「這份黑暗浸蝕太深,憑我的力量只能勉強緩下速度。」

不死人慶幸於這頂頭盔的面甲是放下來的,且設計的洞狹隘到足以讓人看不透穿戴者的表情或眼神,他實在不想讓那位女士看到自己臉上的失望。

「那我該怎麼辦?」不死人無措的盤起雙腿,騎士的呼吸聲越來越淺,他發誓自己看到那些漆黑的液體重新冒出並開始在那副銀色鎧甲上蔓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不死人倏地收聲,他說不出死這個字,仿佛這字帶有詛咒。他挪到騎士身邊再次施放更多奇蹟。與伊莉莎白相比太過微弱的淺色金光散失在空中。

「您對騎士亞爾特留斯的關心程度非比尋常。」伊莉莎白望著那名不死人,「我會委婉地說,過於迫切。」

 

不死人垂下頭。




確認眼前的騎士不會變成一團靈魂後的不死人將狼騎士放倒在地,本著無法見死不救的心態接連拋出幾個奇蹟,甚至放了個淨化的法術,得到的回應都像石子投入深潭毫無波瀾,就連鎧甲上的侵蝕都未減去半分。他的原素瓶已全數乾涸,但好在他還有女神的祝福。

 

在該不該扯開騎士的銀兜時不死人著實爭扎幾番,但比起尊重,他更不想浪費。折衷的辦法是扯開藍色帽兜的下方只露出口鼻。取出珍貴的液體滴進昏迷不醒的騎士嘴裡時不死人感覺到心在淌血。走遍羅德蘭大陸也只得到不到幾瓶的稀寶,而這是他最後僅剩的一瓶,且所剩不多。

 

騎士的手指巍巍顫動,微弱到容易直接被忽略,好在不死人因關切而目不轉睛死盯著時發現了。見狀他毫不猶豫將剩下的液體全數倒下去。

一陣咳嗽聲緩了他的速度,不死人有些心虛的停下手,祈禱自己可別不小心讓這位傳說騎士倖免於深淵侵蝕下卻死於嗆到。幸好咳完後狼騎士緩了過來,騎士右手肘撐著地面艱難地撐起上半身,他環顧四周後重新將帽兜裡的黑暗對準眼前的不死人,似乎在思索著意識不清的期間發生什麼。

希望對方不會計較剛才差點被藥水謀殺的事件。不死人有些尷尬地撇開頭。話說,既然狼騎士並未死去,也就是說討伐深淵故事是真的了?

 

「你…」

壓下回望的衝動,身為王的四騎士之一卻被一介無名不死人給擊敗,怎麼想都不會給他好臉色的吧。

「你很強,人類。」

 

不死人轉頭,錯愕看著神族的騎士。

第一次,有人稱呼他為人類,視他為人類而非受詛咒的不死人。

 

狼騎士的嗓音有些沙啞刺耳,不死人猜想可能是因為聲帶被深淵給腐蝕的原因,即使如此他仍能聽出對方的真誠。

這是他第一次受到被自己擊敗的對手的表揚。沒有理所當然態度,也沒有輕蔑的語氣,只是對著能擊敗他的自己表達出了肯定。

亞爾特留斯。不死人在心底輕輕念著騎士的名字。對他來說只是遙遠而帶有英雄色彩的傳說故事突然間變得親切起來,像是坐在篝火般的溫暖。

 

接著似乎是意識到不死人處理過他身上的傷口與深淵氣息,狼騎士淺笑。「謝謝你。」

那隻右手抬起滯在空中幾秒又放下。不死人突然意會過來,狼騎士原本是想拍拍他,卻顧忌於手上的深淵而又放下。

對方是真切在關心他。一位神族,關心一名不死人。麻木的心露出裂縫。

 

口耳相傳中開創神族時代的榮景過於遙遠,他來臨時只剩衰敗前的餘暉。在諸神棄離之地有幸遇過僅存的幾位神族也僅是高高在上看著他掙扎,冷酷的眼眸審視著是否有資格背負這使命,而在他之前與之後還有成千上萬個前仆後繼預備者壓得他喘不過氣亦讓他明白自己並非多特別。

對神族來說試煉者要多少有多少,自己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明白這道理而從不過分狂妄,只是那份上位者冷漠的心態還是讓不死人感到心寒。而現在,這位神族騎士開口肯定並感謝他,態度始終坦然誠摯。

 

於是他貿然伸出雙手抓住亞爾特留斯的右手拼命搖頭,狼騎士剛開始擔憂而緊繃的手臂緩和下來,神族騎士將手抽回改輕輕拍著人類的背。金屬鎧甲碰撞的聲音並不輕柔,隔著兩層盔甲當然也不可能會感受到任何溫度。

但能確實地感受到,是真實的、而非靈體的存在。

他忽然想哭了起來,回想起這一路上的種種,明明旅途還未結束,還遠遠未到終途。

 



望著騎士沉睡的臉龐,「也許是崇敬。」不死人撒了連自己都不信的謊言,卻也無從明白究竟是什麼情愫。

而他現在已經毫無辦法了嗎?不自覺抓著群青色的披肩,他挫敗地垂下肩膀。

 

「嗯?」伊莉莎白發出疑惑的聲音。「我記得騎士亞爾特留斯身上有掛著一條銀項鍊。」

「銀項鍊?」

「是的,感覺得出裡頭蘊藏著魔力,或許是用來抵禦深淵的防具也說不定。」

 

不死人雙眼一亮,倏地站起身躍躍欲試。

 

「在那之前…」

「勇者,連討伐深淵的騎士亞爾特留斯都被侵蝕了,越靠近城鎮中心想必只會更嚴峻。」那朵大蕈菇仍然木著表情,只能用嗓音表達她的憂心。「想必那些光明魔法也失效大半,請收下這個吧,這個是能照出光亮的魔法,希望能在這段探索中幫助到您,願火焰指引道路。」

「謝謝。」不死人頓了頓,狼騎士銀白色的盔甲的玷汙並未減去太多。「那我出發了。」

 

****

 

被黑暗吞噬的人民型態全都畸形化了,特別是他們膨脹腫大的頭顱上,凹凹凸凸粗糙表面的縫隙中有無數紅色眼球狀的腫瘤,仿佛無數的邪惡在凝視。

不死人跨過地面的屍首,他站在這座市集四通八達的路口,他根本不知道要從何去找一條銀項鍊。

好吧,這份茫然無措的感覺他也該習慣了。不死人嘆氣,踏上向下的電梯。

 

他伸手施展了個光明魔法,感嘆於看守者的英明。畢竟太陽蟲頭盔的防禦力並不能跟騎士頭盔相比,他也不太願意提著那顆頭顱在黑暗中步行,那種經歷只要在墓穴體驗就好了。

底部比上層更糟,藉著光魔法,他看見地上留下的靛藍痕跡。與他在競技場看到的一模一樣。

 

還是說…這是亞爾特留斯曾行走過的足跡?

不死人厭惡地搖頭,拒絕深入思考。找到銀項鍊。他打起精神,對,銀項鍊。比起傳火,當前有著更重要的任務。

 

****

 

這趟底下旅程的回報只有一把來歷不明的鑰匙,他旋即止步於此,因為再往前皆是深淵肆虐的痕跡。如果那條項鍊是真的有抑制黑暗的力量,想必是不會出現在這裡。抱著賭一把的心態不死人乘著電梯再次回到市集中心,這次他決定往更前方的區域探索。

這條空中樓梯很考驗人的心臟。剛往前走幾步忽然感覺到有東西打在他身上讓他崴了腳差點踩空,與此同時尖銳的刺痛感從被打中的部位傳來。不死人回頭看見那張笑臉面具時難掩聲音裡的詫異。

「嗨~好久不見。」切絲特笑著,手上的狙擊弩已無箭矢,顯然全數打在他背上。

「你為什麼——」

不死人朝地面翻滾,躲開更多的箭頭,切斯特等著不死人靠近的瞬間抬腿橫掃,將不死人踹回地上。「人性使然,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饒是向來以和為貴的不死人也徹底惱火了起來,他掏出刀劍朝那副可憎的面具劈砍。

到底是經過各種苦難砥礪淬煉出的戰鬥方式更勝一籌,幾刀相鋒間勝負已出,切斯特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大衣被深深劈出一條溝。

他將這名陰險的商人擊敗,對方卻只是露出嗤笑。

「你最後收手了。」

「我的確是。」

「噢,愚蠢,你終究會為半吊子的態度付出代價的,我的朋友。晚點見。」不留給不死人反應的時間,商人消失了。

 

入侵的只是靈體,除非他將本體殺了,不然就像切斯特說的,他拿他毫無辦法。這也是為什麼從方才開始切斯特就一副游刃有餘的態度。

「媽的。」不死人將插在背後的箭矢拔出,連帶著幾片深色殘布一起飄落。不死人低聲咒罵,這件鎧甲他一點也不想讓它承受更多的損傷,這可是承載著那人的信念…他收回奔馳的思緒,拿起墨綠色的玻璃瓶灌下裡頭的原素液,感覺到一股暖意緩緩擴散後繼續尋找銀項鍊。


****

 

那串銀項鍊是真的有用,他想起那時的畫面而再次感到驚奇與好笑。好消息是現在他終於可以踏上歸途,在經歷腐敗城鎮與畸形子民的洗禮後不死人迫切回到那片有光有綠蔭的靈廟。

 

跑回競技場時他頓然停住,在競技場的中央跪著一個人。對方立了個簡易墓,雙手交疊在胸前跪在那。也許是在祭拜著誰…懷著這樣的想法不死人還是謹慎地靠近。

即使如此對方早就發現他,白瓷面具淺淺側首掃他一眼,象牙色頭髮編織成的長辮跟著往一側滑,「我正在祭拜我的朋友。不好意思,請不要打擾我好嗎?」

「…」如此直白的驅趕語氣讓不死人一時間不知該回答什麼。

深藍色的頭巾中間是豎著眼眸造型,配上無表情的面具更顯得越發森冷。

不死人也不想與她起衝突,決定聽從對方的話繞道而行。腰間銀光一晃而過。

「等等!」他轉頭看著那名女士站起身面對他,「那串銀項鍊,你是從哪得到的?」

「在城鎮裡找到的。」

女士安靜端詳他,那眼神讓不死人背脊發涼,仿佛被刀架在頸脖上。他看見女士的手指微微痙攣,也許下一秒那對指尖會冒出一把暗器宰了他奪過項鍊。

 

「這樣啊…也許你比我更需要它。」

最後她後退一步轉身重新跪在墓碑前。

「你最好提防穿著長袍戴著面具的宵小,我的友人曾因此被偷走一枚戒指,若非如此我也不至於無任何紀念物可悼念。」

 

****

 

「又見面了。」切斯特依然靠在斷壁上一派輕鬆地打招呼。

頭盔下的面孔陰沉的幾乎能擰出水,不死人重踏一步逼近,「交出來!」

「什麼?」

「那枚戒指。」

「什麼戒指?」

「騎士亞爾特留斯的戒指!」

「噢,老天。」切斯特不以為然,他聳肩說:「那種東西早就丟了。」

不死人不為所動繼續咄咄逼人,「撒謊。」他朝商人伸手。

「我說過了,那東西弄丟了。被園丁和蠢石像追的到處亂竄時遺失了。」切斯特拍開那隻手注意到對方掛在腰間的銀項鍊笑了聲,「說實在,這些都是烏拉席露自己闖出的禍,你與我都是局外人,何必插手過去的事呢?」

不死人頓了頓,察覺到他的僵硬切斯特趁勝追擊,「你是不是太將自己當作一回事了,不死人?」

難堪與憤怒的情緒盤據在頭盔下的臉。他恨死了這個商人,面具上的笑容正大肆嘲笑他。

 

「哦、你想開戰?」

充滿諷刺的語調驚醒了不死人,他才發現右手不自覺間搭上腰際的長劍。他想起自己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因此他只是憤恨地瞪著切斯特做出不雅的手勢。

「我們晚點再來算這筆帳,還有在城鎮你偷襲我的那筆。」

他拎著銀項鍊遠離奸商不知何時悄然靠近的手迅速跑向電梯,迫不及待要將神祇的庇佑同樣降臨在狼騎士。

不死人將項鍊戴在亞爾特留斯的脖子上,又接連丟了好幾個奇蹟下去。他和伊莉莎白屏息等待下,騎士眼瞼輕顫幾下巍巍睜開。

 

****

不死人摸著懷中的鑰匙略微忐忑,競技場裡有一座樓塔,而他擁有一把鑰匙。伊莉莎白告知他這上頭封著魔法力量,並且給予更多有用的線索,比如說,她認得這是哪裡的鑰匙。

也許會是個線索,也或許什麼都沒有。看守者如此告誡。

 

裡面關著的會是什麼?他抬頭看著圓塔,它們看起來乾淨而少了黑淵的黏膩。無論如何,至少不會是被感染的東西,大概。

回到競技場時那名女士已經離開了。他不確定對方是誰,但能感覺到對方不同於人類的氣息,那名女騎士很有可能也是個神族。而與亞爾特留斯能以友人相稱甚至立了衣冠塚來看女騎士應該是親密的戰友或是…戀人關係?

他直到最後都沒能開口說狼騎士還活著的事實。那時他只是想著,等狼騎士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再說會比較好。誰都不想看到昔日同伴墮落的模樣吧,即使是神族的他們。抱著這樣的心態,不死人選擇了沉默。

 

他將鑰匙插進設有魔法屏界的鐵門,攀著階梯而上。

不死人屏住呼吸,階梯的盡頭等待的是一名巨人,身上穿著鎧甲,只是頭盔看起來有些奇怪。巨人騎士身邊有放置數量可觀的木材,身後堆疊著大量的形狀偏圓,明顯被雕刻過的木頭。

巨人騎士似乎對不死人的到來渾然不覺,低頭專注的刻著木頭。不死人輕輕繞到一側,在成堆的木材中那把巨弓高高凸出自身的存在。

這弓光是長度已是不死人的好幾倍,但對巨人體型的弓兵而言應該不是太大的事。那把巨弓佈滿厚灰,明顯被放置許久。

他走到那些已經被刻過的木堆,好奇的拾起一個。不死人端詳一會只能得出大概是張人臉,上面歪曲的表情看起來有幾分微妙。

他轉身要再拿另一個人像時其中一個從旁邊滾落,在不死人恐慌的目光中砸在地面發出響亮的"你——好——"。

 

…??

 

弓兵停下動作,發出低笑。「真是稀客。」

不死人捧著人面像呆呆站在原地,弓兵撿起一顆往地上輕丟,人面發出"不——賴——"的語音。

有點滑稽,來到這片新大陸後的旅途處處充滿著緊繃與殺機,因此不死人並不排斥這短暫的荒謬。他微笑著,被鼓舞般也扔出手上的人面像。樓塔上木像的語音不斷重疊,填補了早前的沉默。

「我想你就是那位擊敗了亞爾特留斯的人。我該感謝你,能讓他以騎士的身分死去,守住他的榮譽。」

臉上的笑容僵住,這名弓兵認識狼騎士,而且從話語來推測關係應該也甚是親密。王的四騎士…獅狼鷹蜂…不死人逐漸推斷出眼前巨人的身分。

 

「那座城市被深淵吞噬了。」

戈夫不疾不緩道:那是能直接侵蝕到靈魂深處的力量,沒有人能倖存。那怕是有著強大意志的亞爾特留斯。

不死人想起那時扛起騎士時的重量。很重,但比他本該看起來的還要輕上許多。那雙腿肚纖細到幾乎只剩骨頭。以一名戰士而言體格太瘦了,但是與狼騎士交戰的不死人知道這名騎士有著強大的作戰能力,至少,靈廟到競技場這段長跑賽他沒少跑幾次。

 

眼前的四騎士之一大概也不對同僚抱持任何樂觀的想法,於是認份地坐在這座高塔上削著木雕。但是他感謝這名不死人能替友人守住身為騎士的榮譽。

不同於女騎士的暗晦,鷹眼騎士毫不避諱的道出事實。這份直白讓他先前的沉默顯得膚淺而自私。

 

「他還活著。」不死人顫著聲線,微弱的被削木頭的聲響輕易蓋過。

「他還活著!騎士亞爾特留斯還活著!」

他看著鷹眼騎士緩緩停下手邊動作,被樹脂封住的頭盔轉向自己。

「但是他正在死去,被深淵。」帶著連不死人自己都不明白的碎裂。

「求求你…」他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流過臉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是說,項鍊,我找到銀項鍊。」不死人語無倫次道:「我聽伊莉莎白說那東西蘊藏著強大的力量,也許、也許我能…」

「那的確是王賜予亞爾特留斯用來抵禦黑暗力量的。但既然你會在別處找到它,就代表那小子肯定是為了什麼而將項鍊留下。」

比如說,保護當地居民。戈夫毫不懷疑他的夥伴會這麼做,亞爾特留斯善良到已近乎愚眛。

「是的,他將項鍊留下,而我找到了、在城市裡。然而這沒有太大作用。它應該要有用,但它沒有!」不死人說的顛三倒四,他並未意識到混亂的語法與不連貫的句子。

他自己使用的時候確實有用,他親眼看見那團黑色火焰在靠近自己的剎那仿佛被某種屏障擋下往旁邊彈去。但放在狼騎士身上只是讓他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而已。他拼命搜刮出任何能得到幫助的情報,擠出口的話仍舊破碎凌亂而毫無幫助,就跟此刻那顆陷入混亂的腦袋一樣。「它沒有辦法讓他身上的深淵完全消退。」

「因為那只是用來抵禦,而非根除。」戈夫開口,用如同向孩童說明1+1=2的耐心解釋,「更何況是早已沾染上深淵的人。」

 

不、這不是他拚了命後想得到的答案。

看著陷入沉默的矮人鷹眼騎士心底默默惋惜,這名人類確實是盡心盡力,但有時候努力不一定能換來好的結果。

 

「如果…根除呢?」不死人喃喃,戈夫驚訝地轉向聲音的來源。

「深淵是不可能徹底根除的。」鷹眼騎士道。

「不,可以,或至少能擊退。」不死人想起流傳後世的漫步深淵的傳說,語氣越發肯定起來。「對、我要去討伐深淵!如此一來大家就能恢復了!」

 

儘管看不到那名不死人,但戈夫聽出對方語氣的不對勁。也許這就是矮人的種族特性,連聲音都能染上令神族唯恐不及的瘋狂。

 

「順著城鎮往下走,就能到達深淵爆發之處了吧。」巨人並不想牽扯進這片旋渦,他淡淡開口。

「明白了,謝謝您。亞爾特留斯正由靈廟的伊莉莎白照看著。」不死人抬頭看著巨人騎士,「您會過去嗎?」

 

戈夫朝著光線最耀眼的方向望去,僅管頭盔的縫都被樹脂封住,陽光也能從其中透過。

他被囚禁在這座塔太久了,久到他早已放棄,只是坐在毀敗的城鎮之塔上安份地雕著人面像度過剩餘的日子。

 

他早就放棄回去了,鷹眼騎士怎麼可能會不明白,那座城放逐了他,只因天上再無古龍。

狡兔死,走狗烹。

 

「您會過去嗎?」不死人再次提問,帶著某種咄咄逼人的希冀。

 

他該過去嗎?放任他們的狼騎士走向必死的道路,坐在高塔上聽著昔日同伴逐漸墮落的殘喘咆嘯。

他能過去嗎?巨人發覺這並不是多麼需要琢磨的問題。他站起身道:「當然會。」

 

狡兔死,走狗烹。但他的同伴與好友需要他的幫助。

他是被王城流放了沒錯,不代表他們四騎士的情誼會因此而生隙。

 

在他們動身離開前,不死人使用火炬將封在頭盔上的樹脂融掉。

 

「如何?」

「還不錯。」巨人回答,「在放著一會我相信我的腦袋就會被燻熟了。」

不死人收起火把,化為液態的樹脂看起來像是止不住的眼淚。

「何不摘下它?」

不死人問的輕鬆。

 

戈夫沉默良久,這頂頭盔就與身上戴的勳章一樣意義非凡,那是他身為王的四騎士之一的榮譽。不齒於那些人的小動作,他選擇將他們給予的羞辱連同著曾經的榮耀一併承受。

但現在,他必須好好思考自己是否還需要它們?

 

「唔,你說的對極了。」巨人壓著嗓,取下還在溶解的樹脂頭盔和勳章。不死人伸手壓住他。

「鷹眼騎士,請摘下頭盔就好。」不死人道,他雙手接過頭盔,褪下手甲將那些黏性液體逐一擦去,宛如拭去上頭的淚水。

爾後他將頭盔交還給巨人。那頂頭盔清潔的並不是很好,還是能看見點點褐黃的黏液附著在上頭。

「我只是說摘下它,絕非拋下它。」不死人指了指勳章上刻的老鷹圖徽。

 

戈夫嘆息著接過它們。他無法割捨過去,儘管它遙遠如龍群而不該再追往,對於身為奴隸種族的巨人而言聖王賜予的尊重與榮耀是多麼令人難以放下。但是此刻,有人替他將那些羞辱摘了下來。少了頭盔的阻礙進入眼底的光線與遠邊景色是如此廣闊,戈夫低頭審視手裡的物品沉吟片刻。

 

「我已經不是鷹眼騎士了。」他低笑著,反倒看開來了。「叫我戈夫就好了。」

 

巨人與矮人一同離開那座堆滿箭桿與人像的高塔,一枚刻著鷹造型的勳章和一頂頭盔擱在原木堆上,在陽光照耀下發出淺淺暈光。

 

 

Chapter 2: Sisyphus's boulder (下)

Summary:

不死人回到百年前的烏拉席露,並與強大的騎士一戰,然而戰鬥結束後對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化為白光消失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亞爾…」在看見同僚的狀態後巨人蹙起眉頭。

 

狼騎士的靈魂已經變得混濁,纏上的黑暗幾乎要沁入深處。那片黑團中的白魂如風中殘燭苦苦掙扎。

 

「戈夫?」

 

當亞爾特留斯抬頭時巨人更是難以置信地倒吸口氣。

那對眼瞳變得淡薄,記憶中的群青色僅淺淺流於表面。

 

「你被侵蝕得太嚴重了。」饒是向來溫和的戈夫也難掩心頭的怒火,他壓低音量點醒好友是多麼疏忽於自身的狀態。

靈魂被玷汙的情況嚴重到甚至已經開始影響到外在了。

狼騎士垂下頭。「我很抱歉。」

 

「我們能前往亞諾爾隆德嗎?」不死人開口。他相信王城那肯定有更高階的奇蹟可以幫助。

「不行。」率先回答的是狼騎士,大概是從戈夫的吞吐的態度中察覺到了什麼,亞爾特留斯搖頭否決這項提議。「我的任務尚未結束,況且我身上的氣息太重,我不能放任深淵侵蝕到王城。」

「關於這點,我想我能幫忙。」不死人毛遂自薦,「我想到一個可行的辦法,我來討伐深淵,一旦沒了深淵就不會有所謂的侵蝕了吧!」

「不可以。」亞爾特留斯掙扎著站起。「這本是我的職責,我不能讓你去,太危險了!」

「沒關係的,我是個不死人。」

「不死人?」葛溫王的兩位騎士納悶看著人類。「你是人類不是嗎?」

不死人也愣住,他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未出現不死人這一名詞。

「呃,這麼說吧,只要篝火還在,我就能不斷復活。」兩位騎士半信半疑看著那小小的火簇。

「恕我詢問,原理是什麼?」

 

不死人呆了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要跟別人解釋不死人能不斷復生的原理。在他的那個年代不死人太過常見,甚至到需要獵捕並流放到不死院等待世界終結的那天。而除了特別有在研究的,否則大多數連不死人們自己都不知曉其中的原理吧。

 

「大概就像是…我把一部分的靈魂寄宿於火焰中。」他嘗試提出可信度較高的說法。就他所知神族們有將逝去戰友的靈魂納為己有,連同對方的份一起戰鬥下去的習俗。「只要火焰未熄,我就能不斷復活。」但是死太多次會逐漸失去人性與理智,最後變成遊魂什麼的,就不必提了。

果然,雖然感覺到對面兩位騎士並不是完全相信這說詞,但至少能稍微認可。

「但這還是很危險,深淵的力量比你我所想的還要強大許多。」亞爾特留斯憂心道:「況且,根除深淵什麼的…」前所未聞。

「總得一試。」不死人反倒顯得躍躍欲試。戈夫嘆口氣道:「人類說的沒錯,總得一試。無論成功與否,我們也不能放任情況繼續惡化。」

亞爾特留斯看著好友又看看一臉殷切的不死人,好半天才幽幽嘆氣點頭答應。

 

****

 

我得小心點。不死人心想著。害怕會像旅途遇見的不死人一樣,願望達成的那一刻起就死去,化為毫無理智的遊魂或許還是比較好的結局,更多的是連自身的目的都遺忘,只能在路上徘徊才是他在不死院和羅德蘭最常看見的遊魂。

雖然不死人已經盡最大可能謹慎地戰鬥,但現實永遠不會照他想的那麼美好。

 

下一刻對面的怪物一邊發出尖嘯聲射出手上的武器,肩胛骨上插著長槍連著慣性一起墜落身後的萬丈崖谷。

 

他眨眼,發現自己又一次回到靈廟的篝火邊。

 

他抬起手揉著左肩又摸摸背脊,在剛才的戰鬥中被徹底粉碎。「嘶…」即使已經重生,摸著理所當然已經完好骨頭他卻覺得還殘留著方才的疼痛。

 

這次鷹眼巨人不在這,可能是去找點草藥,或是更多的木頭?

天色微暗,伊莉莎白大概是消耗精力過度,此刻安靜的倚在牆邊。心想著不能再拖時間了,該立刻動身前往深淵的不死人還是忍不住投向篝火的另一邊——狼騎士就坐在那,垂著頭或許是繼續跟深淵的侵蝕抵抗。

 

饒是有著人性的不死人也覺得棘手的深淵,對神族的亞爾特留斯來說肯定威脅更大,那條左手很有可能再無回到持盾抵禦攻勢的昔日風光了。

 

狼騎士已將頭盔卸下,烏黑的髮絲在火光邊燁燁生輝,不死人鬼使神差的伸手去碰觸那點點亮光。

亞爾特留斯可能是感覺到動靜而抬起頭,不死人的手滑過頭髮,恰好戳在騎士的臉頰上。

 

狼騎士顯然愣住了,不死人則是驚嚇到一時間不敢動彈。

這就尷尬了。

 

「抱歉…」不死人率先收回手道歉。

騎士眼睛微微彎起,嘴邊露出淺淺的笑容表示不在意。

 

「你似乎有點緊張。」亞爾特留斯問,「我遇到的多數人類皆是如此。是害怕我嗎?」

「不…至少我不是。」不死人遲疑幾秒,最後還是決定盤坐在騎士身側。

他感覺到騎士用好奇而不帶惡意的眼神打量著自己,他轉頭望著那對淺銀中帶著淡藍色的眼眸。

「我只是很敬畏。」

亞爾特留斯啞然失笑,他搖頭,如瀑布般的黑髮跟著來回晃動。「我不值得敬畏。我失敗了,我讓所有人都失望了。甚至連希夫都、」

「沒有的事!」亞爾特留斯被不死人略顯激動的語氣嚇到。「我是說,我的意思是,我很敬佩您的精神…就像看見了信仰而開始追隨您。」

亞爾特留斯挑眉,「謝謝,但我不認為我值得任何一個追隨者。我只是個…騎士。」亞爾特留斯原本要說是個失敗者,但在不死人炯炯目光下不得改口。

「品德高潔的人值得一位仰慕者。」

狼騎士臉色有些窘迫,無關種族,很少有人能大方接受盛情的讚美。

「我認為你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我嗎?」換不死人失笑,他聳肩,「我可是個不死人。」

「不死人在羅德蘭是備受歧視的種族嗎?」歇息夠久,亞爾特留斯難得保有這片刻的精神。

「我不確定。」不死人兩手撐在後側打直雙腳,「但如果是在我的國度的話,是的,我想。」

「你是來自羅德蘭以外的大陸?」

 

不死人瞇起雙眼,頭盔擋住大部分的光,只剩微微的火光透過縫隙間。「是的,但那些過去很多都遺失了。」亞爾特留斯微微蹙眉,困惑於不死人對過往記憶的措辭是遺失而非遺忘。

「只是,真難以想像,僅憑我的身分接下討伐深淵這項任務。」他低笑著,不給面露愧疚的狼騎士半點插話的機會繼續道:「不,這沒什麼,老實說在這之前我還身負著另一個使命,背後的重量我想與這不相上下。」

 

收集王的靈魂以延續初始之火。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傳說中那位被選中的不死人。在他先前的那些試煉者誰不是有著偉大的事蹟或更強大的能力呢。

他被囚禁在不死院太久了,隨著來到諸神大陸的旅途越長,遭遇死亡的次數也跟著大幅度的增加。他想,除了人性與理智外,連著部份的記憶也跟著燒盡在篝火裡了。

 

雙腿曲起,身體也不自覺地向前蜷起。

 

他想不起自己的故鄉,成為不死人前的身分與遭遇,所有身為人類的時刻全都在黑暗印環出現的剎那支離破碎。

他只是運氣好,有著比多數人還要再多那麼一點的頑固。特別是在看過那麼多成為遊魂的空殼後,他深信自己遲早也會步上後塵,或許就在某次的重生,站在火堆前卻再也回憶不起任何事物。

 

我能傳承你的意志嗎?他緊緊抓著胸口的布料。藍色的織布上用金線細細刺出繁華的紋徽。但不死人並不知道紋徽象徵的涵義,連這套裝備都不屬於自己。

 

「你很堅強,人類。」神族騎士開口,他的嗓音已經恢復大半,不像初遇時那般暗啞乾澀。「你擁有著堅韌的意志。」

被以強大意志聞名後世的人稱讚自己的心志讓不死人感到有幾分滑稽。

 

「與其說是意志,比較像是對慾望的執著吧。」自從那座牢獄出來後他就已習慣以茫然者,拯救者或是毀滅者的身分面對。他自嘲。這一路上因他而死去的性命還會少嗎?

那些願意伸出援手彼此協助的旅人,明明難得能突破時間的突圍來到彼此存在的時空,最後的結果總是如此悲戚。「不死人就是詛咒,連著這段旅途…」

 

「這是你一直拒絕卸下盔甲的原因嗎?」

不死人啞口無言,左手再次抓著藍色織布。他不喜歡自己的模樣,與不死院的那些活屍一樣地乾癟醜陋。不死人是被唾棄的存在,儘管清楚他還是拒絕展露盔甲下任何一片真實,像是在堅持那可悲的尊嚴。

 

「而我就是被這樣的你給拯救了。」亞爾特留斯道。

 

不死人緩緩抬頭。是的,他救了狼騎士的命,在這個時間點,遙遠的過去。

但是呢?然後呢?毒沼逡巡的咒術師,古城徘徊的魔法師。他如何能確保眼前的騎士不會走向過往的結局?

 

「我相信這趟旅途並非無意義,一路上受到你幫助或是你得到的種種經歷皆是如此。所有溫暖的光亮在黑暗中會更加璀璨。」

 

篝火的火焰仍在燃燒。

 

他從火焰的殘光之中看見大沼裡嘮叨笨徒弟的魔女之子,佇立在半毀雕像旁依舊堅持追尋太陽的熱心戰士,跪在聖母像前虔誠祈禱的聖女,還有來到這個時空後與兩位騎士談話的光景。

這片大陸充滿了遺憾或悲哀的結局,於是這些互動顯得更加珍稀而被深刻記住。

 

他想狼騎士說的沒錯,於是握住的左手緩緩鬆開。

 

察覺不死人情緒不再低落,狼騎士露出寬慰的微笑。

 

至少他應當把握每個當下,不是嗎?看著還活著的亞爾特留斯,不死人頭盔下也露出淺淺的微笑。

對,還活著…是還未殞落的四騎士!不死人心中一動。

或許他真的能改變一些事情,而眼前還能與自己交談的騎士就是個契機。

 

「…或許吧…」傳承火焰,延續整個世界這種重責大任他心裡沒底數。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只有嘗試改變狼騎士和鷹騎士的結局。

 

不死人思考的是如此認真以致於當他感覺到黑影壟罩時已經是好幾秒後的事了。狼騎士張開右手,高大的身材補足了空缺的左手給予不死人一個滿滿的擁抱。

 

「很抱歉必須讓你承受這些。」騎士向他致歉,維持著擁抱的姿勢,為那些沉重的責任必須由人類來負責而道歉。亞爾特留斯垂下眼眉道:「那些責任和使命想必很沉重。」

「能一路走到這已經很了不起了。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

 

怦動。

胸腔底下的某個器官猛地顫動,讓人感到久違地懷念,幾乎要忘記它也曾會如此鮮活的跳動。

 

一路披荊斬棘,從神祇得到王器甚至是親手滅掉擁有王魂的強者,他始終無法忘記自己是被流放到牢獄中等死的不死人。這段傳火的使命上他也不斷捫心自問——自己真的能做到嗎?

旅途中不乏也有人對他的行徑給予肯定,他們對他的實力,他的成功表與認同,但他還是無法釋懷,也困惑於為何如此貪婪而不知滿足地持續渴求著連自身都不清楚的東西。

鮮少有人將掙扎與傷痛看在眼裡,也許是在面臨存亡之際的世界沒太多心力關心私人情緒。久了,連不死人自己都忘記他也曾是人,也會有無力而需要被關懷的心情。

 

藏在頭盔下的眼眶微微濕潤,手勁悄悄鬆開,不敢置信的巍巍伸手回抱住。

或許他追了這麼久,只是想得到一個擁抱。

 

「謝謝。」不死人梗著幾乎要潰堤的情緒真誠道謝。「也許我是該歇息一會。」

 

戰鬥後的疲倦仍在,但不再那麼無望。

奧斯卡,我從不認為自己會是被選中的不死人,但我還是願意拚盡全力去奮鬥。

 

****

「您的手…」收拾好情緒的不死人盯著騎士用布料纏起的手臂,語氣帶著擔憂。

「恩…或許沒辦法治好了。」亞爾特留斯淡淡道:「被侵蝕得太深,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

「那您之後…」

「輕武器的話或許還行,但是恐怕是無法再持盾了。」狼騎士倒是相當坦然。

不死人皺著眉頭。他毫不懷疑騎士的能力,當然,他已經充分領教過了。即便失去一隻手,四騎士的實力仍是無法比擬的。「但這意味著您無法防禦,無法保護您自己。」

「我的劍與盾皆是為了保護他人而存在的。」

「還有您自己!」不死人難掩心中的憂愁,音量不禁稍大了點,肩膀有如驚弓之鳥般拱起後又頹然垂下。

「很榮幸知道你是如此的關心我。」亞爾特留斯忍俊不禁,「別擔心,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

不死人強烈懷疑,但隔著頭盔沒人能看出他對後半句話的不信任。

「你還好嗎?」不死人順著對方的目光落到左肩。「從剛才開始就在揉肩。是先前戰鬥後的損傷嗎?」

不死人啊了一聲,笑道:「這點小傷沒關係的。」緊接著抬手施展一個奇蹟。

「不要緊嗎?」亞爾特留斯蹙眉,「那似乎是最簡易的恢復術。」

 

確實,這點低階的奇蹟術並不能徹底治療好撕裂傷,在探索途中這頂多是修復傷口表面不會造成行動上的困擾罷了。此刻他雖然重新在篝火前復生,但傷痛並不會一筆勾銷,方才的奇蹟不過是安撫狼騎士。

 

「沒關係的,我——」一陣金色光芒吞沒不死人剩餘的話語。騎士手覆在肩胛骨上施展一個威力明顯比他所會的更強力的恢復。他能感覺到體內一股溫暖力量不斷湧現,不僅將被長槍撕裂的傷口治好,甚至連墜落山谷摔斷的脊椎的殘痛也緩緩消退。

「抱歉,我目前的力量最多只能幫到這。」

「不,您已經幫我很多了!」不死人忙不迭擺手。

「你在顧慮什麼嗎?」狼騎士好奇問,「無意冒犯,我只是猜想你應該有學到其他更高階的奇蹟才對。」

不死人皺眉,有些沮喪道:「哦這個,情況有點複雜。」

 

不死人不識字,他所學的奇蹟皆是由蕾雅口述龐雜的故事,邊聽邊記下來的。

 

聖女耐心地一字一字念給他聽,不厭其煩說著上百遍同一個故事,潔白的手指隨著溫潤的嗓音在羊皮捲上移動。每說一段便停頓,望著不死人跟著覆誦一遍確認他已經理解並記住。

——『雖然想教導您識字,但您恐怕沒有這麼多時間了吧,畢竟您肩負著比這更重大的責任,那我便會在此不斷為您朗誦。』

 

即便如此,要記的東西太多,那些故事的記憶仍在一遍又一遍的死亡中不斷消失,連帶著某些字裡行間蘊藏的力量也跟著被遺忘,最後能記住的僅剩被截取的部分內容。龐雜壯闊的故事成為隻字片語的軼事,施展出來的威力自然不夠。

 

看出不死人的為難,騎士開口:「雖然不確定人類的你有沒有辦法學習,但是,我可以說一個故事。」他對著不死人淺淺一笑,「這是亞諾爾隆德的騎士們都會的一個奇蹟,如果不介意的話,願意聽嗎?」

 

他希望這個夜晚能像狼騎士說的故事一樣長遠,讓他能沉溺在那些編織的溫夢裡。

「…那就,勞煩您了。」

 

****

 

又經歷過幾次的探查與失敗後,巨人與不死人一致認同將深淵一口氣擊退計畫果然是癡人說夢。他們不得不採取一點一點削弱深淵力量的做法。先從清理那座王國的侵蝕開始。這可能是個長時間的辦法,但他們只能如此。

 

期間狼騎士數次掙扎著也想幫忙通通被不死人壓回靈廟,他甚至囑咐伊莉莎白派出巨大香菇鎮守著騎士。

「我也必須做點什麼,我不能只是待在這看著你們…」

不死人知道自己得加緊腳步。狼騎士顯然一直很浮躁,為自己沒能完成的任務,更是為受困在深淵的好友處境憂慮。

 

「急不得的,亞爾。」戈夫開口勸慰。「我相信希夫能照顧好自己,你也將盾留給她了不是嗎?」

「你現在這狀態不如好好休息,專心對抗體內的深淵。」

「是的,我明白,但是、」亞爾特留斯吐出挫敗的嘆息,「我不該將她獨自一人留在那的,我至少應該要帶她去洞口或是…」

「行了!」不死人開口打斷狼騎士的自責,「我明白您的焦慮,但正如戈夫所說的,這並不是您的首要煩惱,那會是我要負責的部分。現在您應該是喝下這些藥草湯然後躺下休息。」

旁邊的小蕈菇正好端上一碗剛熬好的藥湯,狼騎士接過碗眉頭微蹙。「但——」

「打住!」不死人比出停止的手勢,亞爾特留斯只好停止這話題先喝藥。

 

「我想,深淵流動的時間應該跟外界不一樣。在裏頭的時間比外界的還要慢。」確認騎士已經將藥喝盡後不死人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關於餓死或渴死的情況可以先排除。」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戈夫問。

 

從我的時代,也就是你們的未來。還是我在小隆德與四人公王所處的深淵對抗時得出的。

 

「我有類似的經驗。」不死人簡短而含糊帶過。

 

巨人瞇起眼,顯然並不買帳。但他並未多說什麼,畢竟不死人雖然藏著秘密,但就戈夫目前看來人類抱著幫助的念頭確實不假。再說,對方也有恩於好友亞爾特留斯,只要不過份出格,戈夫自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何?」戈夫看向友人。

「我想她並未受傷,很幸運地在那種情況發生前我先放下盾了。」亞爾特留斯眉頭糾結成團,「但她或許會受到攻擊,或是被侵蝕。」

「如果那面盾並未嚴重受損,那我想希夫還不至於會被侵蝕。」戈夫安慰著亞爾特留斯。「她是個驍勇的戰士,你該信任她能做到反擊。」

 

啊,是的。不死人能向騎士們保證,那匹狼不僅活著,還活到他的那個時代都還好好的,反倒是騎士自己先一步殞落了。

提到這不死人有些尷尬,特別是想起自己在遙遠的未來不得不與那匹大狼交戰後內心的愧疚。

 

「人類,我請求於你,請救出我的好友,必須阻止深淵的擴散。」葛溫的四騎士之一突然單膝跪地,垂下頭向身前的人類提出請求。

他是多麼悔恨而又感到羞愧,居然將自己肩負的任務請託於他人。

 

不死人拉住騎士的手,連同已經失去知覺的左手一同鄭重地捧在手中,比神族還要小上一倍的手卻是牢牢捧著那雙手。

「我會的。我會阻止深淵的擴散,您知道我會為此而戰。」

 

****

 

「我有個請求。」

 

巨人驚異的看著不死人,這名人類頗少向他尋求協助,特別是在認知到深淵對這個世界的危害有多慘烈後。

 

「請說吧,人類。只要是能力所及我必定幫忙。」

雖然不抱任何期望,但如果人類真的需要他的弓箭技術戈夫自然不會推卻。

 

「我不會要求您參與戰鬥,我只是希望您能與我下個約定。」

「不要讓亞爾特留斯太靠近會比較好,不如說你們都該離市鎮中心越遠越好。」不死人語氣凝重。

 

巨人挑眉,「你怎麼能保證自己不會像那些人民一樣被侵蝕?」

 

「我不能。」不死人坦然道:「所以我會盡力,保有自我意識。再說了,身為擁有黑暗之魂的我對黑暗的抗性會比擁有光魂的你們還高吧?」

「沒有了銀項鍊的亞爾特留斯情況只會更惡化,因此,我希望您在我出發後直接離開這裡去更安全的地方。」

「這是我的請求,也是個約定,請您幫助我。」又來了,那名人類再次帶著某種狂熱的執著,而巨人無法拒絕。

 

「——戈夫,可以請你協助我嗎?」亞爾特留斯的話語中斷戈夫的回想。

「亞爾…」

「拜託你。」騎士顫抖著,因為不甘心而握緊的拳頭。「我知道你們的約定,但拜託、至少,讓我再靠近點。」

 

巨人遲疑片刻。他現在應該要做的就是帶著亞爾特留斯離開那片深淵越遠越好,或許他們還能回去亞諾爾隆德或是其他城市,憑著敏捷的身手,基亞蘭肯定已經將消息帶給翁斯坦,他們或許還有辦法治療狼騎士身上的黑暗氣息。

但現在,一名人類為了他們沒能完成的任務踏進深淵,而人類囑託照看好的對象卻哀求他讓他留下。

 

「一會兒。」他抱起已無力撐起自己的騎士道:「就一會兒。」

 

****

 

聽見嚎叫聲與熟悉的生命徹底消散前最後的留聲,他知道自己贏得這場艱難的戰役。

 

不死人頂著劇痛深深吐出一口氣。想回去,回去看看大家是否都安然無恙。

 

銀項鍊在承受馬努斯的多次攻擊中破碎,他能感覺到那些深淵的力量與大量的人性正在體內流竄,帶著撕扯的疼痛像密密麻麻的蟲子咬噬著他。

明明深淵之主已被擊退,他帶來的影響卻未因此消失。

 

不死人拖著腳步。這副身軀沉重萬分,雙腳像是陷在泥沼中難以邁步。而任務尚未結束…

 

不曉得上面怎麼樣了。他們應該都已經前往安全的地方了吧?

 

四周都是一望無邊的黑暗,只能勘勘看見腳邊幾步距離的路況。沒多餘的力氣施展光明魔法或是裝備有光照效果裝備,不死人只能悶著頭一直走。

 

這次沒有銀項鍊可以幫忙緩解深淵的侵蝕了。

 

在快被黑暗吞噬的視野邊界出現一小角黃色的布料,那雙腳沉頓片刻再次前進。

 

如果有火的話…

 

不死人停在公主面前。她穿著典雅的禮服,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隱約可聽見的啜泣聲。

不死人似乎明白初遇時公主為何會說出那樣的話語。

 

嗨,公主殿下。不死人試圖俏皮地打聲招呼,然而對方正陷入幽深的夢境中,而喉嚨間擠出的暗啞的嘶音也警告他最好不要再開口。不死人蹲下身,將刻著狼騎士徽章的項鍊擺在公主旁邊的地面上,另一隻手輕輕搖晃她的肩膀。

公主顫抖幾下,像要從惡夢中復甦。

 

不死人沒見到公主醒來的那一刻。

下一秒,他感覺體內的力量瞬間暴走,他踉蹌幾步終是跪倒在地上,意識被吞噬之際只看見一陣淺金光芒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

 

他在篝火前徘徊,周圍空無一人,火焰的光芒開始黯淡。

 

他只是希望能再次熱鬧起來。從不死院到羅德蘭已經被太多寂寥填塞,伸出去的手屢屢抓空還是繼續掙扎。

 

世界如此遼闊的同時又是那麼的孤寂,即便如此他仍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可以邂逅的奇蹟。

因為太寂寞了。他想得到關心與肯定,他也渴望陪伴。

在某刻因破碎停滯的空間重疊的剎那產生的相遇也必因此再次錯開回到只有隻身一人的世界。而這世界是大的讓人感到孤單。火焰逐漸微弱直至熄滅,黑暗悄悄將一切攏進手中。

 

——只因為太孤獨了。

 

像個害怕黑夜的幼童,於是他在黑暗中奔馳,手上的火把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燒燼。那條長路空蕩而漫長,迴盪的只有鎧甲的摩擦聲與奔跑的喘氣聲,隨著倉皇的腳步揚起厚厚的灰燼將其他聲音都隔絕了。忽然他聽見渺遠的前方似乎有個聲音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壯闊開創世代的傳說伴隨著熟悉的劈啪聲指引著他的方向。

 

腳下的粉屑開始變少,取而代之的是脫落斑剝像鱗片的樹皮,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紋路。然後他停在樹幹的末梢上,看著腳底下這片諸神之地被初火綻放的光淹沒,空氣中飛舞著塵埃與絨毛。那團火焰開始黯淡,他抬起手欲接住,一小簇的火苗落在掌心的瞬間便燃燼。

 

他預感旅途即將結束,被強行延續的時代已經走到邊緣。即使有眾多的人為此而奮不顧身。

 

****

 

「您醒來了。」

 

不死人睜開眼只看見綠蔭成片的樹林,淺淺陽光打在臉上。

稍微挪動一下手指都費盡萬分,他艱難地轉動脖子,靈廟的看守者就在旁邊望著他。

 

「幸好有趕上。」伊莉莎白淺淺道:「在您即將被深淵佔據的瞬間,我先前施在您身上的法術發動了。」

「…公主」聲音像是被磨紙摩擦過粗礪難聽,不死人知道如果不是伊莉莎白及時施展那些奇蹟,他肯定就葬送在那坑底。

「她沒事,被您擊退了深淵的擴散已經被遏止,很快就會從那自行出來了吧。憑那孩子的力量我不認為會是多大的挑戰,況且我也讓我的眷族在任何她可能會出現的地方守候了。」伊莉莎白為他施展更多的奇蹟,一股暖流靜靜壟罩在四周並順著四肢沒入體內。當他再次開口時,喉嚨間的不適瞬間減輕許多。

「是嗎,太好了,深淵被擊退了。」他淺嘆長氣,頭盔下的雙眼安心地瞇起。「不過銀項鍊碎了…但是狼騎士他們也離開了吧。」

「關於這點,我想您可能會需要其他人的說明…」蕈菇的聲線裡充滿了哀傷,不死人心中一凜,他隨著伊莉莎白的視線往另一邊看。

 

「…你好,人類。」

看見了那抹藍色,不死人停頓幾秒。

 

「…您好,基亞蘭。」他再往上偏了偏,「還有戈夫。」

 

****

 

「咳…人類…成功了嗎?」那雙眼睛半闔著卻始終撐著一口氣。

「是的,他成功了,我聽見希夫的叫聲了。」

「啊…希夫…也…」狼騎士咳嗽一陣,停下後的再次開口聲音越發虛弱:「請原諒我,各位…我未能給你們派上用場…」

「沒事了亞爾,你盡力了。你該休息一會。」

「我要…等他…」亞爾特留斯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以前他們在訓練場的地板上找到的騎士一樣因訓練過度而昏昏欲睡。戈夫多麼希望他的夥伴真的就只是如此。

「別擔心,他回來時我會告訴你的。現在,你該好好休息了。」

 

鷹眼騎士勸慰著。然後感受夥伴的起伏逐漸趨向靜止,最後一絲氣息也消散在耳邊。

懷中的重量一輕,點點光斑飛散在四周換來鷹眼騎士的嘆息。

 

狼騎士未能見證到深淵之父被擊退的時刻就先殞落。

也許是命運,從亞爾特留斯未能完成任務時就已注定。

 

戈夫看著掌心裡的靈魂。

 

「你也在奮鬥著嗎?」巨人對著那團靈魂問。微弱的白魂像是回應般的輕輕跳動著。

 

儘管已經被黑暗侵蝕,裡頭的白魂仍頑強地閃耀著它的光芒,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堅忍不拔。

戈夫笑著,悲涼又萬分珍重的攏起手掌守著友人最後的遺物。

 

****

 

「你很了不起,人類。做到了身為神族的我們都無法達成的事蹟。」

 

被比自己更強大的人的肯定理應是歡喜的,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的雀躍,相反的只覺得一片寒意。不死人的目光急切地來回掃視。

「戈夫。」不死人沉寂地看著巨人,「您在這。這是不是代表您已經將亞爾特留斯送到更安全的地方了?」

巨人目光安靜而帶著哀傷的望著這名人類最後的徒勞。

 

「你守住他的榮耀,人類。」他說。

 

不死人緩緩地閉上眼。

 

戈夫違背他們的約定。他以為自己會充滿憤怒或不甘,然而他只感到悲傷。

 

他不能責怪巨人。如果說在競技場的他還懵懂無知,也在那座樓塔上窺見了零星半點的真相。

被囚禁的巨人,孤立無援的騎士。他不期望他們回到王城,或許遠離視他們為棄卒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他甚至能想到騎士在發現他們的約定時是如何說服鷹眼騎士的。他肯定行的,因為他是亞爾特留斯。固執的狼騎士。不死人悲戚苦笑。

 

但是他僅僅是希望他們活下去,都好好的活著。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留著以用來憑弔。」基亞蘭道,雙手捧著那一縷混濁的靈魂停頓幾秒後交給不死人,「但我知道,你為他做了太多,你有這份權利擁有他。」

 

不死人盯著那縷靈魂,稠若的觸感,跟他過往接收到的靈魂相比,只有馬努斯的靈魂才有這樣的觸感。

他有些梗塞。無視在場的他人詫異的目光,慢慢的,慢慢的,捧起他的靈魂輕輕地靠在胸口。

 

結果我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嗎?

 

基亞蘭歛下凝滯在臉上的驚詫,她原以為人類是要將亞爾特留斯的靈魂納為己有以獲得更強大的力量,結果對方只是捧著靈魂壓在胸前並無其他反應。她回望眼鷹眼騎士又轉頭瞅著蜷縮起身子的不死人。瓷白的面具底下吁口長氣。

她能從人類身上不亞於他們的悲痛,甚至是更強烈的情緒。基亞蘭無法確認到底是何種情感,她卻想起那位殿下離開後的四騎士之長也曾有相似的波動,儘管他們的隊長已經努力地掩飾,有時候她遇見的人類也會散發著這種劇烈的情緒。

但是眼前穿著藍色布甲的人類情緒波動顯然遠甚於她過去遇到的。那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蹙眉開始擔心情況會失控的,濃烈黏稠的幾乎將空氣吞噬的黑暗。基亞蘭手不自覺搭在雙刃的握柄上。這個人類很危險,雖然對方此刻已完全陷入悲傷中,但如果不除掉的話會是個巨大威脅…

 

一隻巨掌悄悄按住黃蜂騎士的肩膀。戈夫向她搖頭。女騎士與他對視幾秒,再次看向人類時雙手已經垂落在兩側。除了繼續施展治療奇蹟的看守者,另外兩位騎士先後離開此地,將偌大的靈廟留給人類。

 

有些事情是必須獨自一人面對沉澱心境的,特別是信念與信仰崩塌之時,即使是再睿智的賢者也無法給予失去信仰之人太多的建言與幫助。

 

黃蜂騎士最後一次看著人類的背影,恍然間好似看到翁斯坦。只是那時還有他們三騎士漫長的陪伴,而這次只有這名人類隻身承受。

 

基亞蘭閉上眼,隱匿於拱門之後。

 

****

 

伊莉莎白哀慟地看著從方才就蜷曲著身體一動也不動的不死人。

 

「能不能…」若不是過於安靜,或許就會被風給吹散的呢喃,伊莉莎白努力去聽清他的細語,「我能不能,再為他做點什麼?」

被玷汙的靈魂巍巍遞至面前,眼底的希冀如衰弱的火焰覆滅前的放手一搏。

 

那時她問過為何對騎士亞爾特留斯如此上心,不死人說是崇敬。

只是這份情感已經遠遠超過欣賞欽佩的程度,可能已經成了憧憬愛慕甚至更深入細膩的感情。

 

是信念吧,不死人將騎士亞爾特留斯視為信仰,為他而戰,為他而活。

這份情感讓他能夠跨越困難試煉,成功擊退無數人都落命於中途的深淵,卻也成了此刻他最大的夢魘。她又看見最初剛闖進靈廟時的迷茫者,揣揣不安而缺乏自信。

 

而此刻,這名失落者最後的請求也註定無法得到幫助。伊莉莎白垂著眼,無法再繼續看著不死人。「騎士亞爾特留斯的靈魂已經被深淵侵蝕得太深,沒有辦法將黑暗驅除了。…這簇靈魂也沒辦法再承受任何的衝擊了。」

 

「…是麼。」

「這樣啊。」低訴的語氣一樣輕柔近似囈語。看守者聽見某種破裂聲隱藏在平穩的聲線下。

 

靈魂看似一簇火焰,它們躍動而充滿力量,卻始終缺乏曾經該有的生機,即使褪下鎧甲僅僅貼在最靠近的胸口也不會與底下跳動的節拍共振,更何況是手中這已經瘡滄疲倦的他呢。

 

不死人托著靈魂靠在胸口,試圖找回那日擁抱後的觸動。

 

「這樣啊…」

 

能堅持到這真的很厲害呢,一定也很疲倦吧…

辛苦了,現在請好好休息吧。

 

****

 

當兩位騎士回來時不死人狀態已經不復離去時般的失控。此刻他正整點著身上的裝備與物品。在注意到他們的靠近時不死人慎重地將狼騎士的靈魂捧給黃蜂騎士。

 

「人類…」基亞蘭驚訝地望著他。

「收下吧。」不死人道。

黃蜂騎士心情複雜的接過友人的靈魂。

 

「你接下來要去哪?」

「履行另一個被交付的使命吧。」不死人輕輕拍著胸前繡著某個國度圖騰的布料。

「請收下這個吧。」伊莉莎白示意眷族俸上一根白樺樹的枝條。對法術不甚熟悉的不死人也能從中感受到注滿強大的魔法力量。「原先是被供奉在這座靈廟裡頭的,裡頭集結烏拉席露歷代宮御法師們的魔力,又加上幽暗公主殿下的力量,我想,它肯定能將您傳送到您應屬的地方。」

他們說好來自未來的自己回到過去這件事將成為永不被公開的秘密,看守者用曖昧的詞語告訴不死人,這能讓他回到他的時代,那個遙遠的未來。

「把它交給我的話靈廟不就…」

「沒關係的。」看守者輕晃身體做出搖頭的動作,「烏拉席露已是座亡國了,幽暗公主殿下在注入魔力並將它送來時也傳了口信給我。她說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希望那孩子能出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就公主一個人?」

戈夫看著已經半毀的國度沉吟片刻,「先前我對於這個王國人民的苦難不聞不問也實在愧對於騎士的身分。騎士戈夫,在此承諾將以這把擊落古龍之弓守護幽暗公主。」

蕈菇感激地看著巨人,有這份承諾那孩子的旅途應該會更安全些吧。

「假若人類公主真的遇到危險…我的騎士也會給予協助。」黃蜂騎士也做出許諾,白瓷面具面對不死人。「因為她幫助這名人類,因為這名人類有恩於亞爾特留斯,還有我們。」

「謝謝你,人類,為你所做的一切。」黃蜂騎士與鷹眼騎士紛紛低下頭向人類獻上致意。

 

伊莉莎白心底訝然,她看向不死人眼底有幾分的欣慰。

「願火焰指引您的道路。」靈廟的看守者衷心祝願,希望這名人類不再茫然於前進的理由。

 

不死人看著他們。他回想著這段時光的種種,樓塔上的滑稽鬧劇,蔥鬱樹林下的交談,篝火邊講述的故事。

這裡會有人等著他。

然後他想起先前的夢境。他眨眨眼,回歸現實只看見毀滅的亡國,衰敗的靈廟。他最後一次看著這裡,看著百年後已絕跡的他們,落寞而微不可察地點頭。

 

****

 

不死人有趨光性,哪怕那團光已被黑暗玷汙。

 

他看著烏薪王倒下 倒下化為熟悉的白光後消散 ,身後留著的是微弱而小簇的火焰,隨時都會熄滅。

 

他可以選擇轉身離開,或是照那條大蛇所言將火焰熄滅,自然…也是能選擇曾經的神王走上的道路。

 

「可是所有人已經離開了。」他聽見內心裡的黑暗小聲說著。「這一路上與你相遇的他們都殞落了,甚至是死於你手中。」

 

回到過去終究只是段小插曲,無法改變在未來的既定事實。被自己擊敗的幻影翁斯坦,銷聲匿跡的戈夫,留下戒指伴守在墓前的基亞蘭,還有靈魂曾被他捧在胸前的亞爾特留斯,所謂的四騎士終究是分崩離析。

掛著悲傷面容望著故鄉的師傅,在廢都兵戎相見的索拉爾,書庫監牢裡的蕾雅,灰燼湖前的卡塔利納父女。

到頭來他還是什麼都沒改變,而那些曾經為這孤寂的的旅途帶來一絲明亮的希望幾乎要消逝。

 

【所有溫暖的光亮在黑暗中會更加璀璨。】

但您沒說過它們終有黯淡之時。

 

【你擁有著堅韌的意志。】

曾是強大如斯的葛溫王將自身化作薪柴也已成枯枝將要燒盡,一介渺小的不死人如何與之相比?

 

這座初始之爐太過寂寥,既然黑暗降臨已是無可避面的,又何必還要傳火? 

 

是該由矮人來開啟新時代了,由擁有黑暗之魂的您。仿佛還能聽到那些極具蠱惑的言詞藉著那條蛇吐出的蛇信蜿繞而上。

 

火焰越發虛弱,周圍的黑暗也越發壯大。

他可以選擇離開,這世間已經沒有人能與背負著王魂容器的他抗衡。

讓火熄滅。就像那場夢境,一個時代已然走到它的盡頭。

 

而他終究無法就此轉身離去。他曾試過分析那份心情,很快地又意識到一切毫無意義。

 

「就像看到了信仰。」不死人淺淺嘆口氣,隨後露出半是自我嘲諷半是舒坦的微笑。

 

銀項鍊在戰鬥中被扯碎,他也不可能私自留著騎士的靈魂,他將他歸還給他們,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以慰念的物品,甚至連騎士親口傳述的故事都無法記住,到頭來只剩那短暫相處時光殘留的眷戀。

 

早已明白傳火的使命無非是場騙局,只是不願放棄的不死人死倔地在絕望的路上走到黑。

 

不死人伸手模擬記憶中的擁抱露出哀傷又驕傲的神情,小心而用力地壓著左胸口,即使那底下的心臟早已不再跳動。「我會為信仰而戰,為您,為所有人而戰。」

即便是最後,他仍然想當個追隨者,追隨奧斯卡的使命,追隨亞爾特留斯的精神,追隨葛溫的傳火。

 

指尖躍動的火焰沿著手指慢慢攀上,慢慢滲入體內的灼燒劇痛與過往經歷不能並提,安靜而劇烈的火焰在充滿強大靈魂與滿滿人性的體內開始蔓延。

 

趁著灰燼中還殘著餘熱,趁著光芒還未完全消失,這個世代最後的奮力一搏。

 

『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不死人張口,可能是一句話,也可能是一個名字,那簇火焰卻猛烈地燃起,奪走未出聲的音節,颳起一陣焚風,將初始之爐的一切捲起燒盡再覆上又一層的灰燼。

一些飛灰悄悄飄出外面,和著火苗將光明重新帶回世界。

也只是越發的黯淡,終有落地熄滅之時。

 

 

 

Notes:

標題為薛西弗斯的巨石

後半段部分抱歉直接含糊過去,因為後期全程逃課已想不起太多細節內容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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