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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07-15
Completed:
2024-05-10
Words:
31,269
Chapters:
6/6
Comments:
15
Kudos:
105
Bookmarks:
10
Hits:
2,313

【团兵】众口异词

Summary:

角色死亡预警。
非典型纯爱故事。

Chapter Text

众口异词

00.

10月14日,恰逢周五。下班高峰期间,阻塞在慕尼黑车流中,用食指敲打方向盘的人们播放着FM电台,为时光流逝增加背景音。他们正期盼着或赴佳人邀约,或去面见妻女,又或是想要尽快在工作之后迎来个人放松,总而言之,人们只想赶紧到达目的地。只有极少数的人注意到,电台在流行歌曲串烧之间,插播报导了几条社会新闻。紧跟王子乐队曲目《Ich schenke dir die Welt 》之后的,是一起蓄意谋杀同居人的恶性案件。

午夜时分,城市停止喧闹,网络的世界活跃起来。这起案件随着更多细节的披露,而逐渐受到超乎寻常的关注。

人们检索后发现,此案的被害人四年前也上过新闻,他就是在那起事件之中成为终生残疾,甚至失去工作能力的。而杀害他的人则更加可怕。通过浅层信息来看,那人比起实体,更像一个幽灵,一种意象,一头怪物,或者一只寄生兽。据他所说,他与被害人相识超过十六年,其中有整整十二年同居时光。
在他14号下午杀死那可怜人,又带着糖果走出门去,在公寓周围游荡近一小时,终于找到两个结伴玩耍的孩子,于是他把糖果送给他们,准确说出精确到楼层和门牌号的地址信息,并且请求他们报警之前,这个杀人凶手,已经有近半年不曾离开家门一步了。

“但这不是最长的记录。”他对警察、律师和记者都这样说,条理清晰,彬彬有礼,面带微笑。“在那之前,有一回,我曾六年左右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家。”
记者说:“我注意到你没有收入来源,甚至没有更换过驾照和社会保障卡。也就是说,你完全依靠本案死者过活。”
好手好脚的男人毫无愧色地点头。记者追问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便答道:“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如您所见,今天是我的生日。”

记者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又当做绝佳传播素材,写成快讯,拿给全世界讲德语的人看。人们惊诧于他这一团和气的冷漠,纷纷在相关标签之下发布自己对此事的看法,热烈讨论着,并由此延伸出一系列相关话题。
凶手是否是精神变态啦,他为什么不出门工作啦,被害人是否是讨好型人格啦,这场悲剧背后是否是德国福利体系和体制的问题啦。诸如此类。

记者们很快嗅到这起案件将会带来的轰动效应。其中有人飞快行动起来,决定进行深度采访,最好能在周末过去之前,就完成一份引人入胜的报导。
尽管时间仓促,有理智的人都知道不可能真正水落石出,但受众早已被训练得可以自发愚信第三方视角所带来的信息。况且本条新闻的热度期肉眼可见地短暂。而在这个行业中,时效、吸睛两个关键词与黄金无异。真相反而不足挂齿。

不过,鉴于凶手在过去十余年里,几乎切断了一切社会关系,所以记者们只好从死者利维·阿克曼生前的社会关系入手。

01.

首位同意接受采访的人叫佩特拉·搏查特,三十九岁,已婚,冠夫姓,育有二子一女,工作环境单纯,社会关系单一,为人温和热情、略有羞涩。

她在给丈夫和孩子们精心准备周五的丰盛晚餐时听到这则新闻,二十分钟后就弄清楚了死者竟然是她认识的人。
怀着悲痛的心情,佩特拉无法继续制作美食,流着泪把厨房交给长子,自己回到卧室,翻找出大学期间的相簿,坐在地毯上一页页回顾。然后拍下照片上的利维,分享到推特,并写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她旧日生活的留影中,大多数是合影。不过利维却在其中以一张六寸单人相片独占一页。

还没等佩特拉的泪痕干涸,巴伐利亚邮报的记者就已经给她留言,恳切希望能够尽快面谈,他正在四处采访,想从细节窥见全貌,以给死者和大众一个真相。佩特拉沉痛地表示同意,发送地址之后,又叫小儿子给自己倒一杯葡萄酒。第一杯尚未见底,她就听见院中的狗吠叫起来,又过了不久,孩子回到母亲的卧室,告诉她,有人要见她。
佩特拉晕沉沉的,但隐约感到反感。这种速度太快了,或许只有鬣狗和秃鹫才会这么迅速地赶来,想要分吃尸体。

寒暄结束,记者问道:跟我讲讲过去的事吧。搏查特夫人,您是如何认识利维·阿克曼的?
佩特拉答道:大学。利维比我高一个年级,并且不同系。我们是在社团活动时认识的。
她在倾诉中又一次小小地情绪失控。抽泣了一会儿,忍不住翻开相簿给记者看,如同在豺狼面前剖开胸膛。

佩特拉道:或许您会觉得我很奇怪,毕竟利维只是我的校友。但我那时候喜欢过他。我知道他不是女人们通常喜欢的类型,既不高大,也不开朗,但我还是对他一见钟情。我到现在都认为,他在内心深处,是个温柔的人。
记者温和而残忍地说:你知道他是男同性恋者吗?
佩特拉闭了闭眼睛,缓缓长叹着:我知道。我也认识杀死他的人。埃尔文·史密斯。他是我们的社团长。后来知道他们在一起很久时,我很震惊。
有多震惊呢?记者这样问道。
佩特拉缓缓喝掉红酒,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注视着它,答道:就像今天这样震惊。

02.

关于埃尔文和利维,有很多事佩特拉并不了解。她之于他们,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普通朋友——或许说得过分些,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事实上,埃尔文是利维高一年级的学长,专修法律,并且与利维也不同系。他是那种耀眼的学生,既会社交,又擅长运动,学业和玩乐都不耽误。不但是聚会的组织者,而且还在大一进校时,发现社团们都有不同的入会条件,各有各的麻烦之后,便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坚持不懈地努力,认识各种人,疏通各种关系,通过演讲宣传自己的理念,最终达成了进校之初就组建社团的先例。并且完全不设置入会要求,社团活动也由大家统一讨论组织。
不少有反抗精神的人,以及许多不幸罹患社交恐惧症,乃至社交障碍的人纷纷加入。学校里有人嘲笑他们是找到组织的边缘人。可埃尔文就是有本事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花了大量时间,把大家分成不同小组,各做各感兴趣的事,鼓励有才能的人参与比赛、略逊一筹的人提供支持,最终让所有人获得荣誉感,找到归属感。他在校的四年里,由于他的存在而改变的大学生活走向的人有很多。

许多人认为他坚不可摧。接触过埃尔文的教授、同学、工作人员都认为,他注定拥有高光人生,毕业之后前途不可限量。或许他很快就会成为他们只能从新闻中才能看见名字的大人物,需要出示合影,才会有人相信他们与埃尔文曾经真的认识。

但利维从来不是那些人之一。在埃尔文如同光明之子的表象下,利维很清楚那些阴影全都笼罩在埃尔文的真实之上。

这得从他们的关系说起。利维与埃尔文相识后,只做了一个月好朋友。埃尔文坚称他们是一见如故,从第一天起,他就已经做好准备,要把利维介绍给他所有的好朋友认识。那一个月对他们来说漫长得就像一生。利维在课余参与了所有埃尔文存在的场合,一道组织活动、外出玩乐,在与众人一起的郊外旅行中,眼神躲躲闪闪地触碰。
利维感觉自己那段时间每天都像喝醉了酒。不知埃尔文为何精力无限,又迷人得要命。他仅仅是参与他的日程,就感觉自己的精力快要被榨干了。但埃尔文依旧神采奕奕。

他在凌晨三点赶小组作业。这份作业将在明天早上九点钟汇总到一起,并且组内开会,以查漏补缺。此外,利维还精疲力尽地想到,这段时间他还没来得及去做兼职。而他的存款已经不多了。
于是他咒骂着强打精神,继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利维的手机在这时震动,埃尔文在短信中说:我在门外,放我进来吧。

利维并不意外。这就是埃尔文的作风,并且这也不是埃尔文第一次半夜三更来找他了。
他为他打开门,闻到埃尔文身上很淡的酒气,看见他亢奋地走进屋里,还带着电脑包。埃尔文在门后拥抱了他,亲昵地说:我还能找谁呢。兄弟会那帮混账拉着我玩到刚才,可他们才不管我的事情有没有做完。今晚也陪着我吧,利维,求你了。在我旁边睡觉好了。我会很快完成作业、演讲稿和下个季度的社团计划的。或许还有些别的事,我不记得了,但我全部记在便签上了。
利维顺从地让他抱着自己,困得要命,半真半假地讥讽道:我还以为你是超人,任何事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呢。我快被你害死了,跟着你到处跑,作业几乎没写。
而且也没时间打工。他这样想着,但没说。

埃尔文搂着他,把他带回桌边坐下,温柔地央求着。
当人们温柔地向人祈求一件必定发生的事情时,这是一种信赖,一种亲密,延伸到成人关系中,就是一种调情了。

埃尔文如是说,利维,说你会让我留在这里,说你会陪着我吧。如果你这样说,我就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利维感到胸中又酸又涨,即使埃尔文说,请你走过沙漠,游过大海来找我吧,利维也会说,行吧,那就这样。

得到应允的埃尔文又一次拥抱利维。他从兜里掏出一只橙色的片剂瓶,利维看见那上面写着:盐酸哌甲酯片 拜尔制药。
埃尔文解释说,多用于矫正小儿注意力障碍,或者多动症。但我发现,在你累得要死的时候,吃上几片,会消除一半疲劳。至少就能让你做完该做的事了。这确实是处方药,不过我的某个朋友他父亲是医生。他从他那里给我偷了一沓盖过章的处方单。所以,试试吧,利维,别客气,这东西没有成瘾性。
利维沉默看着埃尔文,又说道:我不嗑药。接着埃尔文就长篇大论地向他解释起这事与嗑药有着本质区别。说完,他把一粒药片倒在手里,又指了指利维即将暗下去的电脑屏幕。

你看上去快睡着了。为什么不试试看。

他把手掌抬起来,送到利维嘴边。利维的下巴和下唇的一部分靠在埃尔文的掌心。他为此着魔,伸手拈起片剂,困倦地抬头看着埃尔文的眼睛,把药剂放在舌面上。
他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他们就已经开始亲吻。谁都没有再管第二天应做的事,而是开始做爱。

从这天起,埃尔文便时常夜里去找利维。也不光是为了做爱。他们做得没有那么频繁,因为埃尔文过完万众瞩目的白天之后,总是杂事缠身,心浮气躁。利维和盐酸哌甲酯片不在身边,他就什么也做不了。
某日天光将明,利维蜷缩在床上,困倦地说,这东西有成瘾性。不过,不是对药片,是你这狗娘养的对叫人羡慕你、关注你,没有任何一刻能忽略你的感觉成瘾。
埃尔文不客气地扯开利维的毯子,把利维裹进怀里,用毯子裹住他们两个,似乎就这样默认了。
利维又骂道,你这混蛋,知道我不会怪你,就在我面前放纵自己。
埃尔文发出怪异的笑声,这是缺少睡眠之后,大脑失去掌控力的缘故。他亲吻利维的耳朵,咬他的耳垂,但这不是床笫间挑逗快感的咬法,而是在表达亲密无间。

好累啊,利维。埃尔文坦诚道,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其实做这种人很累,必须优秀也很累,我没有兴趣,根本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但我一直是这样长大的,要跑得快,跳得高,做聪明人,这样我父母就会高兴。所有人都会喜欢我。
利维在他怀里转过身,伸出双臂,把埃尔文毛茸茸的大脑袋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哄他。又问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埃尔文在他怀里全然放松,连手指肌肉都懒得动一下。他感到自己被全然接纳了,于是首次对另一个人说,什么也不做吧。如果能那样,就很好了。
利维打着呵欠,在入睡之前,感到自己怀里的埃尔文是个孩子。利维低声说,那么,就什么都不做吧。埃尔文。

但埃尔文做不到抛下一切,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管。
他终究先于利维一年顺利毕业了。有人问起他今后的计划,埃尔文就说,我已经在事务所谋了一份差事。对,当然,我准备先积累一些经验,就当Gap一年,然后再去念研究生。或许和别人先去旅行的理念不一样吧。利维当时就站在他身边不足三步的位置。
而利维心知肚明,昨天晚上埃尔文在他床上哼哼半天,就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但却不得不去。

埃尔文的那份工作也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在他人眼中多少有些羡慕不来。那家事务所已经五六年没有招收过本科毕业的员工了,这种起步在许多人那里已经是终点。
他身边汇聚了一群现代人类精英,个个异常优秀。仅仅同一个办公室的另外三个人,一个是行业大牛预备役,简历上写满了丰功伟绩;一个是半路出家的天赋型人才,还有一个就更令人难以理解。不但在许多国家旅居多年,而且二十二岁时就已经研究生毕业。此时一边跟随导师继续进修博士,一边在事务所工作中崭露头角,并且她的母语还并非德语。

埃尔文去工作,与他们混在一起,白天和加班时间段总是非常充实。似乎奋斗目标非常明确:他将在这一年里交出令老板满意的成绩,经由老板的介绍信,再去顶尖教授手下学习。等到他毕业的时候,世界就是一扇有待他推开的门而已。

可到了晚上,悲惨的睡前时光里,埃尔文已经从学校附近搬走了,再也不能随意半夜去找利维。这时,痛苦、厌倦和疲惫就一口气找上门来,啃咬他的神经和意志,如同反噬。
埃尔文绝望地数次想到,他自己,还有那些人,他们真的没有悄悄烂掉吗?如果他们划破手指,那流出来的血一定是粘稠、漆黑而恶臭的。因为他们这样的人,在某时、某地、某刻,注定会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令人艳羡,却又无聊可笑的。从那时起,他们就会腐坏了。

埃尔文已经不再吃盐酸哌甲酯片了。他把没用完的处方单当做私下赠与的小礼物,送给了同僚。这是因为那些小药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埃尔文·史密斯终于失去了生命力。他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值得羡慕的人生将在后半程继续下去,与利维分手,或做起秘密情人,按照普遍的活法结婚生子,一路熬上去,争取40岁到50岁这个阶段成为有名的大律师,乃至合伙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从政。而这一切的起始动因只有一条:每一步都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望尘莫及。

他应该这样生活下去吗?
埃尔文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分不出精力去处理任何其他事。甚至提不起精力去回利维的消息,在利维空出没有兼职的周末,提出一起出门约会时,埃尔文也无法打起精神。
他只是没有余力给出回应了。同时逃避着一切生活中旁的事务。

但利维不会放过他。他在工作日的下午,去事务所找他。被前台接待员叫出来的埃尔文西装整齐笔挺,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发胶束起,看上去意气风发。和那些本质上不需要任何人,只会一往无前的野心家一模一样。

利维不知道他是否应该为此难过。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下,埃尔文替他打开菜单,希望他选点吃的东西。利维看起来不太好,脸色苍白得好像没怎么吃喝。可利维没看那本菜单,而是固执地盯着埃尔文的眼睛。
他直截了当,又痛苦地问,所以,你不找我,是因为你有别人了吗。
埃尔文惊讶地睁大眼睛,别人?他笑出声,利维,对不起,让你感觉这么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好吧,我没有精力了。

你知道吗?我就像一只水罐。这么多年来,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勺子,都在从我身体里舀水出去。我已经快要空了。

埃尔文注意到利维的睫毛颤抖着,如果他此时抚摸上去,那触感一定很像捏住一双蝴蝶的翅膀。
利维问道,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勺子吗?我从你那里带走了多少水。
埃尔文突然感觉眼前飞过一大片挣扎着扇动双翼的黑色蝴蝶。他听见自己说,你是另一只水罐。只有你,把水分给了我,宝贝。
利维微张着嘴,用好像第一次认识埃尔文似的的目光看着他,许诺道,把水都拿去吧。我会给你水的。

埃尔文在这之后变得正常了许多,基本上每次休假都会提前告知利维,偶尔还会带他出去,可绝大多数情况下,埃尔文只是被耗尽了。利维会特意从慕尼黑的另一头赶到埃尔文的公寓,毫无怨言地在那里待上一两天,陪他什么也不做。

但埃尔文的应激反应到底越来越严重。白天利维在时,埃尔文闲适又舒服,任意占有利维的注意力,要利维给他抱抱和亲吻,要利维给他枕大腿,还要利维在做完之后躺在他下面,默默承受一小会儿他全身的重量。
他通常会用利维睡着的时间处理未完成的工作,看起来就和大学时代一样。可埃尔文在大学时不会突然陷入彻底而无声的崩溃之中。也不会猛然站起身,走出去,打开公寓大门离开,就这样任由它敞着,然后从消防通道一路上楼,直到上到天台,再走到围墙边缘,翻身上去坐在那里。

双脚悬空,高层建筑顶端的风把他的头发和睡裤裤管吹得东倒西歪,再往前轻轻挪动一下,他的一部分血肉就会在十五秒之内嵌进慕尼黑街道的砖缝里。

埃尔文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他需要用临死的震动刺激他几乎完全麻木的感官。可被利维发现却是第一次。
利维在他打开房门时醒来,注意到埃尔文的状态不太对劲,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跟随他走到那里。当他看见埃尔文毫不犹豫地翻身上墙时,利维听见自己的心脏敲击耳膜发出的巨大声响。
在埃尔文坐在那里的大约十分钟里,利维由于全身紧绷,即使在冬夜里,汗水也已经湿透全身衣物。他在心里说,求你了,埃尔文,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

等埃尔文在那里待够了,重新回到天台时,他回头看见利维站在那里,僵硬着,却又不停发抖。他慢慢靠近利维,好像担心他再次受惊。小声说着,我以为你睡着了,利维宝贝。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利维长出一口气,接着就不断急促地喘息,在埃尔文拥抱他时,他紧紧攥住埃尔文的手臂,在那上面留下五指的淤青。他决定道,再坚持一下吧,埃尔文。我会在夏天毕业,等我开始工作,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养活你的。
埃尔文微笑着回应道,那怎么行呢。我总不能当废物拖累你吧。

他说这话时,利维盯着他的眼睛。他觉得埃尔文的眼睛在这时微弱地亮了,生命力短暂地回到他身体中。不过只有一丁点。
利维明白,这时限制埃尔文的东西只是烙印在他心里,社会默认的行事准则。事实上的埃尔文,正因为利维的提议,而小小地快乐着。

他们在顶楼坐下,慕尼黑冬夜的温度简直快把人冻死了,可他们谁都不想动,而是蜷缩在一起。埃尔文抱着利维,洋洋得意地说,现在我变成了你的御寒夹克。
而利维却说起别的事。

这不是什么秘密。他这样开头,我是个孤儿,后来在寄宿家庭长大。这就意味着,我几乎没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衣服、鞋子、床单也好,甚至是铅笔、书包。我总得跟人分享,或者用旧的。
我在高中入学的时候,得到了一件全新的白衬衫。是一个社工送给我的,还是那种装在盒子里卖的货色。没有被人摸过。很——漂亮。所以我把它藏起来,打算留到高中毕业时穿。很多人提醒我,要是我不穿,那过几年,当我再长高些,肩膀变宽之后就穿不了了。我告诉他们不会,而我也没长高。
但到最后,我没能穿那件衣服去参加高中毕业典礼。因为到那天,我打开盒子,却发现那件衬衣已经被人偷偷穿过了。

我还是个小孩时,就想过很多次,如果能拥有自己的东西,应该很幸福。利维在埃尔文怀里仍然冻得发抖。他问着,你能理解吗,埃尔文。

楼顶很冷,在他们的谈话完全结束时,两个人都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他们回到公寓里,万幸还没被人入室偷盗。他们一起洗澡驱寒时,打开了电视。流行音乐节目中,有人吟唱着:Ich schenk' dir die Welt... Irgendwann hast du begonnen。

埃尔文·史密斯就是这样决定成为尼特的。

Chapter Text

03.

利维·阿克曼,是会让人自甘堕落的类型。

第二位同意接受采访的人这样说。他名叫奈尔·德克。四十一岁,深发色,外貌尚算端正。是个专攻经济官司的有名律师。内部消息称其有望在几年内获得事务所合伙人资格,并且据说他与大学时期的女友成婚后,十分恩爱。目前家里塞了四五个精力旺盛的小德克。
这种人对于记者总是带着巨大戒备心。为了能够让他接受采访,不但邮报某位高层亲自出面游说,向他许诺匿名,而且还将在发布文章之前,由他亲自检查审稿。

记者在约莫晚餐后的时段,来到位于玛丽安广场附近的事务所。这间事务所处在慕尼黑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从外表看却很低调。他走进去,在外间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喝光了秘书给他的水,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到看见那干练的女人又一次从奈尔的办公室离开,不过这一次右臂里挂着自己的大衣和通勤包。
他看见她还提着一袋垃圾。指纹打卡之后,又把它们丢在工作时段结束后,被清洁工挪到显眼位置的大垃圾桶里。

她把它们扔掉时,记者注意到,那些垃圾开口处露出一家连锁汉堡快餐店的标志。
女人愉快地对记者说,我可以回家吃晚餐了,而您可以进去了。说罢就自顾自离开。

奈尔那时已经进入休息状态,衬衣口子解了三颗,领带早就不翼而飞。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点着烟,看起来憔悴而暴躁。与传闻中那个春风得意,且娇妻幼子环绕身边的德克律师相去甚远。

记者在问好后坐下,与他谨慎地攀谈起来。他猜测他与妻子或许不合,应该要多费些事才能聊上正题。但奈尔早已得到过保证,因此坦率得近乎可怕。好像把记者当做倾诉对象。

我知道那些舆论会怎么评价埃尔文。但我不认可。他这样说,我跟他同系,在过去是一起追过姑娘的朋友。那时候埃尔文很正常,又很受欢迎。可在他第一次向我们那群人介绍利维时,我就感觉得到,那个人不对劲。他有种阴郁的东西,可以腐蚀人心。坦率的说,我认为利维·阿克曼可能患有白骑士综合症。
记者问道,那是什么?德克先生。

奈尔有四五秒钟一动不动。他说,是一种精神疾病,其实很常见,但一般并不严重。患者会渴望去拯救拥有巨大情绪创伤的人,比如抑郁症、情感障碍这一类,他们以治愈和帮助他人为己任。但如果这些人真的好起来,他们反而会无所适从。
我认为,利维可能是其中最糟糕的类型。他就是迷恋废物。如果他找不到合适的着迷对象,就会自己创造一个。但很不幸,埃尔文就是被他改造的人。

记者镇定地询问,您想表达什么样的观点呢。
奈尔说,事实上埃尔文只是在社会适应的初期遇到了问题。如果他没有与利维过于亲密,那他就不会变成这种一毕业就被所有人逐渐淡忘,要等到十多年以后行凶,才会被同学想起来的人。我为他惋惜。

也就是说,您认为如果埃尔文能够走上正确的道路,他会必然拥有更好的人生吗。
奈尔点点头,当然。甚至远远好过我,他曾经是个从里到外都非常优秀的人。

记者听他这样说着,内心却有疑问。奈尔·德克不像他这样需要辛苦加班,可却仍然留在周五晚上的办公室。甚至连清洁工都走了。这样的生活或许称不上很好。
但他知道这是不能说出口的疑问。他在与奈尔的谈话中获取了足够的信息,而今晚,他还得去见一位不大配合的采访对象。所以,与奈尔·德克的谈话时间就到此结束了。

记者在晚上九点左右,赶到大学城中的一处住宅。为了节约时间,他仅在熟食店随便买了一片披萨果腹。到目前为止,今天的调查让他很满意。顺利的话,到家以后就能写一份文章构想。

但第三位采访人却有些难办。此人名叫韩吉·佐耶,是个大学教授,记者轻易查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可在说明来意之后,就被她挂断了电话。
记者认为,她拒绝采访的理由有很多。按照他的经验来看,学术工作者们通常不愿让自己卷入可能的麻烦之中。可他总得为自己争取机会,所以他还是想好一套为了挖掘真相而不得不如此的说辞,不请自来地按响韩吉的门铃。

开门的男人名叫莫布里特,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脾气好得近乎懦弱,但去年曾举办个人画展,因此很轻易就可以查到他与韩吉相伴多年,有个四岁的女儿,却一直未婚。
记者客气地说明自己的身份和造访理由,刻意隐去韩吉已经挂过他电话这件事。莫布里特便将他请进屋,让他在客厅坐着,还为他泡茶,一副居家男人的模样,并且告诉记者,韩吉多半又沉迷进课题之中,还得等上一会儿。

我想韩吉应该非常伤心,所以会在实验室待得比平时更久,以缓解痛苦。她有时候会这样做。面对记者不着痕迹的打探,莫布里特拿起画板,边画边说,她曾经与···与‘他们’关系很好。我从来不擅长跟人交际,若非必要,或者韩吉想要,我甚至不怎么出门,总在家里画画。所以有关他们的事,都是韩吉告诉我的。

记者发现这间客厅风格简朴而温馨,有一个小小的游戏角,里面全是孩子的玩具,其余的地方四散着一些演算纸,还有几本十分畅销的儿童绘本。作者当然是莫布里特。

他恭维道,您有个幸福的家庭。
莫布里特抬起头对他微笑,当然,我很感恩。有不少人都觉得韩吉是科研狂人,可她很能理解我,从来不觉得我作为男人,性格内敛是错的。也不会要求我积极进取。再说我们还有伊迪丝。莫布里特指了指绘本,她们俩给了我很多灵感。

记者在柔和舒适的环境中,安静等待接近四十分钟。期间,他向莫布里特借来纸笔,在莫布里特画画时,记者也梳理了此前的采访内容,理清部分思路,少有地感到内心静谧。

紧接着韩吉就到家了。她有一头乱蓬蓬的红发,扎在脑后,就像顶着一团暗色火焰。起初,她还以为记者是莫布里特的什么朋友,所以虽然疲倦,但还是耐着性子同他讲话。可在记者说明来意之后,韩吉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她暴怒着将记者从沙发里扯起来,吼道,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记者没料到韩吉的力道大得可怕,险些跪倒在地。他试图解释,可韩吉根本不听。

无可奉告。韩吉说着示意莫布里特打开门,在这里,她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韩吉诅咒着,你想让我报警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利维不是你们攫取热度的工具。你这种人,连猪狗都不吃你剩下的东西。

她猛地把门甩上,如果记者退得不够快,就会被门板抽上一耳光。
这么不顺利,真是很扫兴。万幸记者已经从业多年,否则这种程度的拒绝应该会叫他痛苦地抽上半包烟才能平静心绪。可此时他只觉得工作实在难以展开。仅此而已。
他决定快些回家,尽早锁定新的采访对象,采集更多素材。最迟明天中午,这篇报导就必须动笔。

韩吉则在家里承受煎熬。她刚才的爆发吵醒了女儿伊迪丝·佐耶,可她情绪很糟,自知不适合跟孩子讲话。在莫布里特走过去,把揉着睡眼的小女孩抱在怀里时,韩吉晃进厨房,从橱柜最顶上的抽屉里掏出一包烟。
她戒烟好几年了,当时存放起来的最后几根味道已经变淡,可今晚她注定要在脑海中回忆往事,所以很适合捡起旧日习惯。

韩吉靠在阳台围栏上吸烟。在她身后的客厅里,伊迪丝用小手扯着莫布里特领口的布料,乖乖地问,爸爸,妈咪怎么啦?
莫布里特回应道,她在为朋友们感到伤心呢。

04.

韩吉缄口不言的原因很复杂。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是她与他们一起经历过痛快的大学时光,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早在她遇见莫布里特之前,她总是废寝忘食地做些怪事,不知道洗澡睡觉,也忘记了吃饭,所以总是疲惫不堪、脚步虚浮地出现在食堂或教室,身上带着难以言说的体味。尽管她不在意,可还是被同学孤立得很惨,通常会因此遇到不少麻烦。

她觉得浪费时间,因此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但埃尔文是这样说的:这会是一个自由空间。没人规定你必须做任何事。你要是加入我们,你就算是有了自己的一拨人。而那些给你捣乱的人会仔细掂量这件事的。
于是韩吉入伙了。事情就像埃尔文保证的那样顺利,就算她在社团活动时蜷在地板上补觉,或者旁若无人地搞自己的研究都没关系。

当然,除了洗澡。利维会亲自数着日子,然后从校园的各种角落里把她抓出来,逼迫她去冲澡。韩吉被他搞疯了好几次,但利维说,这是你的入会费。人总得付出点什么。

后来她在埃尔文长时间的鼓励下,几乎是半强制性地被扭送去参加了欧洲创新与技术学院竞赛。埃尔文为此替她在学校里拉起一支小队,利维替她保障所有后勤工作,在韩吉熬夜到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那段时间,她有时会通过一觉醒来利维是否在她房间里帮她打扫卫生来判断大致时间。

他们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但同时,韩吉也感觉得到,埃尔文与利维之间,有完全独立的另一个世界,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秘境,只有他们拥有通往其间的钥匙,能够随时将别人排除在外。
不过韩吉一开始并不在意。她能理解这种情况,当她在实验室坐下时,外部世界就连白噪音都不剩下。

可这种情况却在利维毕业,开始工作以后变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就连韩吉也觉得不对劲。

从韩吉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友谊在毕业的第二年夏天是一个分水岭。那会儿一大帮朋友们相约去马略卡岛度假。埃尔文已经一整年没有工作了,但许多人并不知情。况且他本人也表现得似乎一切如常,还是幽默、迷人、风度翩翩。
韩吉在遮阳伞底下,热得不断喝运动饮料,同莫布里特靠在一起,一个阅读期刊,一个握着碳棒画速写。

她留意到埃尔文正和利维在海里玩游戏。高大的男人躺在能租到的最大号游泳圈里,那圈泡沫塑料几乎不堪重负,在海面艰难地一上一下地沉浮,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性。而他的玩伴则轻轻推着游泳圈,像条灵巧又有力的小鱼,把他往浅滩之外慢慢带去。
他俩玩得很开心,不断聊着天,韩吉错觉能在人声鼎沸的夏日海滩上,听见埃尔文在海里爽朗的大笑声。

韩吉感到埃尔文在说,再往前一点吧,宝贝。于是利维听话地继续推动着他,跟海水一起把他送入离岸边越来越远,离防鲨网越来越近的地方。海浪在那里变得更有力,以至于好几次淹没过埃尔文的全身。

这其实挺好玩,不过是两个年轻人打算做一些小冒险,甚至连安全员都忙着跟比基尼美女搭话,无人注意这里。
但韩吉很清楚,埃尔文几乎擅长一切陆地运动,可他却不会游泳。

她在白昼气温接近104华氏度的海滩上,感到一股寒气袭来。甚至放下手里的书,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无法不去想埃尔文很有可能下一秒就被海浪从游泳圈上掀翻,海水会瞬间带着那块泡沫跑出去七到八米。而以利维的体量来说,他很难在水中额外负担埃尔文的重量,并且安全回到岸边。

他们会在那里一起淹死。
作为成人,他们明显能够预估这种行为的危险性,但他们还是共同决定这样做了。韩吉意识到,如果他们真的死去,那他们就是谋杀彼此的人。

不过在当天,埃尔文和利维很幸运。利维带着埃尔文一路去了防鲨网,让他摸到上面飘着的泡沫球,然后又顺利地推着他,花了十五分钟左右,把他带回岸边。
直到韩吉看着他们站在及膝的浅滩中彼此亲吻,她才突然感到一阵灼痛。把双脚从晒得烘热的沙子里抽出来时,莫布里特捧着她的脚,发现她的脚烫伤了一点。

他们一道去吃晚餐,埃尔文推说身体不适,返回酒店休息。而韩吉的脚涂满了药膏,凉得难以忽视。她无法继续忍耐,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但这也不是轻易就能开口的话题。

她在痛苦许久之后,问道,埃尔文还好吗?
利维反问,你想说什么?
好吧,我知道他前段时间不怎么样,所以,休息了一阵子。韩吉开始斟字酌句,但她一点也不擅长这样做。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总不可能完全不工作吧。她想这样说,但没说出口。不过利维已经清楚了。
利维很坦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埃尔文的不正常。他对韩吉说,埃尔文还是不太好。所以,他需要休息。况且,比起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工作,或者别的什么逼疯,然后发生意外,眼下的状况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韩吉在接下来的晚餐时间里安静得有点怪异。莫布里特十分担忧,不住地询问她的脚是不是还在疼。但她却不断回想着利维提到自己很满意时流露的眼神分心。
她知道她选错了话题,与埃尔文相关的一切,在利维眼中是不容他者评论的。

那次旅行结束,埃尔文就在朋友之中消失不见。利维也渐渐不再参与闲暇活动。而在韩吉自责于鲁莽行事时,其他人很快就在崭新的工作和生活节奏中,将他们抛之脑后。

人类就是如此健忘,过去的生活无论多么精彩,都会褪色、淡忘,只有眼前之事,会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Chapter Text

05.

而即使是韩吉,也无法窥见埃尔文和利维之间的所有事。

在马略卡岛之旅的前一年,埃尔文从事务所离职。他在那里收入尚可,此时全部交给利维,与他一道重新选租了公寓,开始新生活。
但埃尔文被消耗得太久。他在搬家后的头两个月,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几乎每天都昏睡十六个小时左右,并且在剩下的时间里也不清醒,利维不在,他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或许他们不同居,埃尔文会把自己活生生饿死。

而等到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能够感知环境时,埃尔文才模糊意识到他们刚刚搬过来时,睡的还是床垫,但此时所需用具已经全部齐备。埃尔文都不记得那张床是何时出现的。
并且有些细节也改变了。埃尔文有种隐约的印象,似乎被上午的阳光弄醒过几次,但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利维已经为他换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遮光效果最好的窗帘。

埃尔文醒来的那天,利维一直到晚上才回到家中,埃尔文问过以后才得知,利维竟然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了工作。埃尔文很自责,由于他的懒怠,利维不得不独自承受一切杂事。
但利维的眼睛亮亮的,看起来状态不错。他爬到床上去,跪坐在埃尔文双腿之间拥抱他,低声说,没关系,你看起来好多了。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埃尔文花了很多时间重新汲取能量。在昏睡阶段后,他又像重新回到青春期似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无休无止地渴求利维。

他们几乎每天都做爱,两人一反常态,陷入由对方引发的狂热当中。他们所需要的强度和频率甚至让利维招架不住,还请过两次病假,以让酸痛的身体能够有所恢复。
可就这样利维也不生气。埃尔文试探着提议,等到利维休假时,他们可以拉上所有窗帘,然后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那样待在一起。
利维听过这种计划之后嗤笑着说,不是什么方便你操我的说辞吗。
埃尔文露出一副夸张的,好像遭受打击的表情说,我只想和你好好放松一下,变得更亲密些。他伸手揽住利维,你就答应我吧。

于是他们屏蔽掉外面的世界,脱掉所有衣服。利维不大自在,认为这样很奇怪。他看着埃尔文没有丝毫廉耻地在屋里转悠,胯下软着的东西随着走动摆来摆去,忍不住躲在毯子底下发笑。
埃尔文走到床边,把利维从毯子里挖出来,而利维仰面躺在那里,抬手轻轻捏埃尔文垂软的头部。

我没想过它这样露在外面,看起来就像一头大象。利维抚摸着那里,手指拨开金色的毛丛,揉着相邻的囊袋,感到两颗温热的软球在里面一上一下地滑动。利维把它们抬起来一点,另一只手返回去玩着柱体,又说,这样就更像了。这是鼻子,而这是两只耳朵。

大象很快愤怒起来,在他手里高高扬起象鼻。为了解决怒象危机,利维从床上爬起来,拉着埃尔文,同他缠绵着商量了很久,最终给那只象鼻找了个温暖的洞穴。让它在那里面好好舒服一番。

他们就这样度过利维的假期,整个周末赤裸相对,随时可以大面积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就像粘连在一起。到了周一早晨,利维甚至有点痛恨自己要去上班,不得不把埃尔文独自留在家里。埃尔文则看着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提起公文包,准备离开家。

他在玄关处抱着利维,隔着衣物抚摸他的身体,把鼻子埋进利维的颈窝。他评论道,看你穿上衣服,感觉很奇怪。
利维拍着埃尔文光溜溜的背,但我该走了。不能永远陪你扮演亚当和夏娃。
好吧,埃尔文用力抱住他,就一小会儿。

几分钟过去,埃尔文还是不放手。利维咒骂着,轻轻打了他几下,这才得以脱身。可利维临出门前,看着埃尔文独自站在那里,马上就要被留下。尽管他滑稽地光着身子,还比利维高大不少,可利维还是感到埃尔文有些可怜。
他忍不住说,我总得去工作。一起待在家里是不现实的。
埃尔文捏他的脸,天马行空地提议道,那就每天都买一注彩票吧。你还记得圣经故事吧,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的时候,给了他们取之不尽的一方乐土。说不准他也会给我们准备的。
利维翻着白眼躲开埃尔文的手,好像很无情似的。你说伊甸,但自从他们偷吃禁果后就被扔出去了。而且上帝也不喜欢男同性恋。
他跨出门去,看着埃尔文,又说一遍,我必须得走了。

这番惜别,让利维为了赶上两分钟后的公交车一路狂奔。他最终在窗边找到座位,与玻璃窗上自己浅淡的倒影一同喘息。他嘴里骂着埃尔文,说他蠢透了,害得他一大早就得跑。怕不是睡觉睡到大脑萎缩的地步,居然像小孩一样黏人,还说怪话。
但在午休时间,利维还是离开办公楼,走了十五分钟,在地铁口找到一家彩票站,并且购买一注彩票。而下班后,利维去超市选购晚餐食材,又在苹果堆里挑出最红、最饱满漂亮的那颗带回家。

这两件小礼物让埃尔文很快乐。他们在饭后分食了苹果,埃尔文又找出笔,把彩票翻到背面,端正地写上他们的名字、当天日期,和利维的电话号码。
这是兑奖时所需的必要流程。埃尔文这样解释着,对于他们的名字排列在一起而感到满意。然后他小心地把那张奖票收纳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利维就这样把变成尼特的埃尔文养了起来,此后就像履行约定似的,每周至少替他购买彩票三次。那些小纸片逐渐变多,变成一沓,塞在抽屉里看起来很散乱。利维便又给埃尔文买了一本收录夹。让他把它们顺着日期有序排列起来。

往后几个月里,日子平稳地流逝着。
利维工作很努力,薪水还算不错,并且养尼特也不是很费钱,因此对于负担二人的生活,利维信心倍增。
他不了解世界上其他尼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需要何种花销,但埃尔文总是没什么要求,也不常提出想要购买东西。他只是待在家里,通过看电视、看书,或者发呆打发时间,并且有着想要将自己尽量隔绝于世界之外的潜意识,很少使用电脑和手机。
利维眼看着他在这种生活中卸去过往的重担,慢慢得以喘息,由此感到自己内心深处也得到了慰藉。在埃尔文留在家里,在那一方巢穴中安全又舒适地安顿下来时,利维的童年旧梦正在圆满。他得到的,比他幼年期待的还要好得多。

与埃尔文相比,利维当时想要的一切,不过是尚未打开眼界的孩子心中天真又不值一提的欲望罢了。

埃尔文则毫无压力的环境中逐渐恢复了一些力量。自从他所要求的全裸假期的愿望得到满足,他很快又重新穿上了衣服,即使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都还是每日保持整洁。甚至利维有时下班回家之后,看着衣冠楚楚的埃尔文,还会问起他在白天是否出过门。
但利维得到的答案总是否定的,仿佛即便在家中久居不出,也要维持那副模样,只是埃尔文的旧日习惯。可这并不代表埃尔文就不会出门。

通常来讲,他会在利维空闲时陪他一道出去,去超市、酒馆,在外喝咖啡、就餐,选购衣物等等。埃尔文出门在外的表现与他在家时差异很大,那种迟缓懒散的劲头立马不见了,转而以精力充沛、反应敏捷的样子示人,就和利维在大学时期认识的那个埃尔文似的,浑身充满一种劲头,能让陌生人感觉到他的热情和友善。

利维由此说埃尔文像一头变身兽。他们那时刚刚结伴游览了动物园,初秋午后,气温有所回升,经过长时间行走,两人都将袖子挽至肘部以上。他们幸运地在游客休息区找到空位,埃尔文把利维安顿在那里,守着他们的背包和桌子,然后自告奋勇地在几个餐车之间来回转悠,最终给爱人带回烤肋排、香肠、土豆泥、肉丸意面、汽水和鸡肉沙拉,还有两粒葡萄味的维生素硬糖。
他们分享午餐,塑料质地的小刀和叉子在埃尔文手里,看上去有随时折断的风险。

在他们回顾今日见闻的间隙,利维问起那两粒糖。埃尔文便答道,烤肋排的窗口前,有一个南美家庭跟我排在一起。我想他们的德语不怎么好,男主人一直试图用手机翻译清楚菜单上到底写了什么。不过好在,我的西班牙语还不算生疏——这是我的选修科目,你还记得吗?所以我帮助他们点了需要的东西,那个小女孩就给了我这个。

利维从中取走一粒,将它拆开,露出其中食指指腹大小的紫色糖果,把它塞进嘴里,说道,如果我不是足够了解你,一定会以为你在假装。老天知道,你在家里就像我们刚刚看过的树懒,它们吊在树枝上,而你躺在沙发上,都能一整天不动弹。可在你出门的时候,又总是这么敏捷,无论做什么都跟巡视领地似的理所当然。
埃尔文接茬道,饭后想去猫科动物场馆看看吗?
利维继续玩笑着说,好,那些美洲狮是你现在的亲人,总得去打个招呼吧。

这种时刻的埃尔文看起来总是好多了,可在他们出门后的晚上,回到家里时,利维却又很清楚埃尔文的本质没有任何起色。
他会变得比平时安静许多,像经过暴晒的植物一样无精打采,然后默默等待精力的重新恢复。利维一度错觉,他坐在身处这种状态的埃尔文身边时,好像能听见干枯的根系努力吸收水分的声音。

利维无声地陪伴着他。如果埃尔文不想离开沙发,那么利维就会带来毯子和枕头,替他弄好一切,然后再设法钻进埃尔文健壮的身体和沙发之间的一点点空隙之中。用舒适和拥挤的体感,为埃尔文带来镇定的效果。

他在埃尔文怀里,手指间轻轻绕着埃尔文散落的金发,呢喃着,不用陪我出去也没关系。
埃尔文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过了好久,利维认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凑过去,轻轻吻了埃尔文的嘴唇。在他退开时,埃尔文又凑上来,咬他的鼻尖。
利维感到埃尔文把他抱紧了,像埋首在他胸口告解那样把自己宽大的身体往利维怀里塞。

他闷闷地说,比起过去,我已经好了很多了。这当然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想要和你一起出去,也是因为我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给你了,可仍然想要报答你,至少让你明白,我很在乎你。当然,或许还有些不甘心吧,从精英变成废物,就算我愿意,这其中还是有巨大的心理落差。毕竟没有人是这样被教育的。

埃尔文的呼气让利维的胸口又热又痒。但利维一动不动,让他继续剖白内心。
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当你走出门去,绝大多数人都会注意到你,向你投来瞥视,或者不经意的目光。也有可能同你搭话。我感觉到那种东西,就会进入某种防御机制,即使我根本不想,也会调动身心,回到过去我所习惯展现的样子里。

他微笑着抬起头,眼中闪动的微光就像里面堆满了玻璃碎片。好吧,利维,我只能在你面前全然放松,不用自我审查任何言行举止。

利维拍着他的背,试图宽慰他。两人在沙发上调整睡姿,最后几乎完全镶嵌在一起似的,手、脚、胸腹全都紧贴在一起,把沙发的空隙占得满满的。

即将睡着时,利维感到不安。忽然意识到,当埃尔文在他身边休憩得够久之后,或许有一天他还是会离开。
利维当即认为这个想法很自私。他很清楚,埃尔文不是他的私产,或者物件。与之相反,埃尔文是个健康且有谋生能力的成人。而利维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况且在世上不存在永恒的从属关系。世间万物皆如此。哪怕是人们认为自己拥有什么,也不过是在一定的时效内可以占有而已。
按照这条定律,利维会拥有埃尔文,就像他过去曾拥有过母亲、舅舅和那件白衬衣。而等到时光流逝到某个节点时,他又会与他分离。

随后,利维在梦中悲伤地意识到,拥有任何人和物本身,就是一项不可现实成立的命题。

他在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情绪很差,再说埃尔文实在太重,简直把他的手脚都给压得失去了知觉。但埃尔文却恢复得很不错,发觉利维难以动弹后,羞赧地亲吻他好几下,把他从沙发上抱起来,让他坐好,为他整理好睡衣,还耐心地揉着利维的四肢,直到压迫带来的酸胀褪去一大半。

有点像在摆弄洋娃娃。埃尔文还说,你要是还生气,我只好一直这样哄你。
利维跳起来给了他一拳,看着埃尔文倒在沙发上假装痛苦哀嚎。但他没有理会,转而去做早餐。在他煎厚切培根时,利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悄悄哼唱一首欢快的歌。

Chapter 4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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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06.

时间接近年底,临近圣诞假期,利维的工作变得空前忙碌。他下班更晚,常常需要在外解决晚餐。为此,他有些担心埃尔文,取了更多现金放在家里,还为他整理出附近各个餐厅的外卖电话。

简直就像母亲一样。埃尔文说,甚至比我母亲好得要多。她可只会在我一整年都表现得叫她满意之后,才给我准备圣诞礼物。可你不用这样挂念,利维,我是成年人了。总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埃尔文费了些口舌,最终让利维不再对他充满忧思,以至于到了焦虑的地步。

但埃尔文这样做,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在利维全身心投入假期前最后的工作时间时,他也给自己找了个差事。
这活儿不重,是兼职类的劳务派遣工作,每天六个小时,可以日结工资,全部工作内容不过是按照需求,前往奥林匹亚购物中心,或考芬格门大道等繁华路段,为那里的商家提供假扮圣诞老人的服务。

尽管每个圣诞老人的面部特征都会被圣诞帽、大胡子和红鼻头给盖个七七八八,但埃尔文还是在面试阶段,就凭借挺拔的身形,出色的外表条件和颇具涵养的谈吐获得了轻松些的位置。
有那么两三天,他的主要任务都是打扮得分外慈祥,然后坐在圣诞树下,发出滑稽的笑声,为孩子们分发小贺卡。偶尔会有家长请求他让小孩坐在他腿上,以便拍出一张可爱的照片留念。

这种岗位的时薪是其他岗位的两倍。负责人向埃尔文解释了动机:只有你看起来不像个精神萎靡的恋童癖。
埃尔文对此没什么抱怨。他仍然认为礼物要用自己的钱购买,而平安夜之后就是利维的生日,埃尔文也早就悄悄为他看好一件很不错的大衣。

24号那天,利维要去放假前的最后一次加班。他们已经说好,利维将在回家的路上去取预定好的烤肘子、鹿肉和蛋糕,埃尔文则在白天,快递员为他们送来订购的小圣诞树以后,将它布置在家中。如果他愿意的话,埃尔文还可以去超市,采购一些做沙拉拌菜用的食材。

按照埃尔文的想法和利维所预估的下班时间,埃尔文认为他完全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一个来回。他在节庆的这一天,只用在下午扮演三小时的圣诞老人,接着再去购买利维的大衣、食材,完成利维交代的所有事。或许时间有点紧巴巴,但绝对够用。
可不成想,这一年的慕尼黑市民们对于在街上闲逛热情高涨。到了商场预计的冷清时段,前后几条街里还是人满为患。

派遣方告知他们,需要加班两个小时。其他人抱怨几句,很快又无所谓地消耗起时间来。但埃尔文计算过后,认为他绝无可能在利维回家前做完所有事。于是他提出提前下班。

但领队是这样说的。你叫什么?埃德加对吗?听着,我没有针对你,我也认为你确实和那些懒懒散散的边缘人不同,来做这种工作,不是遇到了困难,就是来体验生活的。这种日子里,你肯定有家要回、有人要见,可我也一样。况且工作就是工作,我们没有违反劳动法的地方,如果你单方面坚持要求提早下班,我就只好扣你一半薪水了。

埃尔文当时离那件利维的漂亮大衣仅仅一步之遥。他只花了几秒钟去想,然后就重新带上棉花做的络腮胡,回到圣诞树底下,继续和孩子们互动去了。

他认为他能在回家后慢慢向利维解释。两个半小时后,穿着套装,胸口别着小巧可爱的塑料槲寄生别针的女店员为他将那件大衣包起,听说这是生日礼物,女店员还了然地点点头,取出缎带,在盒子和提袋把手上分别打了漂亮的结,还抽出一张带有香味的碎金箔纸贺卡,以便埃尔文写上一些祝福的话语。
埃尔文因此更有信心了。利维一定不会为他没有布置圣诞树而怪罪他。
他甚至连去了两家超市,就为了在圣诞大采购的狂潮之后,还能买到一些新鲜的甜椒、生菜和紫甘蓝。踏上归程时,慕尼黑已经由圣诞夜晚的灯火照亮了。

但他从公寓电梯出来后,却觉得不大对劲。同层的几户人家关上防盗门也挡不住推杯换盏之声,但他们的家门前却仍然放着一只高约六十厘米的亚马逊快递盒。家门关着,显得幽静而孤僻,甚至有点悲伤。

有那么几秒钟,埃尔文期待过这是由于利维尚在加班,还未到家的缘故。他还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收到利维发来的任何消息,或者未接来电。若是果真如此,埃尔文就可以抢在这段时间之内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可当埃尔文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之后,他就意识到以上幻想已经没有实现的余地了。他离开家时反锁的门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室内没有开灯。埃尔文看见利维背对着门,坐在餐桌边,那剪影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

埃尔文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按亮电灯后,利维还是没动,但却长叹一声。埃尔文走到桌边,看到台面上散乱地摆着打包好的肘子、鹿肉、圣诞煮红酒、沙拉菜、许多零食,以及利维的手机、钱包、钥匙和圣诞彩票的票根。
但利维通常是那个会在回家的第一时间把所有东西收拾归位才肯休息的人。

你还好吗?埃尔文蹲在利维身旁,握住他的手问。
利维坦言道,不知道。下午得知可以提早下班,本打算给你个惊喜。但你没有收捡圣诞树,也不在家里。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本想给你打电话,可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埃尔文抬头与利维灰色的眼睛对视,在其中窥见他正在经历心碎的神色。他便安慰道,我能去哪里呢。
利维默默地注视着埃尔文,没有开口。但埃尔文还是明白了,利维实际上回答说,他不知道埃尔文会去哪儿,就像他不知道埃尔文是否还会回家。

埃尔文把那件礼物拿到利维身边,请他拆开包装,并且试穿。深绿色的羊绒大衣用料极好,舒服又暖和,并且剪裁考究,从视觉上拉长了利维的身型,让他看起来高挑了些。
埃尔文解释了他的资金来源,并如实告知利维穿着这件衣服十分俊美,终于让利维笑了笑。他把大衣脱下,带着变冷的圣诞晚餐去厨房加热,埃尔文就在客厅里摆弄起那棵蜷缩着塞进快递箱里的塑料圣诞树。

利维在饭后把埃尔文的圣诞礼物提前给了他。那是一套保暖效果很好的冬季睡衣,还有一套触感异常顺滑,好像在触碰人类肌肤的床品。埃尔文认为,利维的想法很容易看透,他在暗示他,只要这样待在家里就行。

他们的深层次谈话由此开始。埃尔文说,我已经休息很久了。虽然我可能永远无法再次适应每天都在高压环境下工作的生活,但我至少可以做一些兼职。他用手捏住利维的肩膀,感到那里变得薄了些。
埃尔文又说道,你太累了。我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

利维没说话。从埃尔文的角度看来,他似乎进入某种应激反应当中,双手紧紧攥着,眼神恨不得在紧盯着的膝盖上烧出个洞来。
他被埃尔文的话语吓住了,要在埃尔文锲而不舍的追问下,这才回应道,你厌倦了吗?利维的声音很平静,他此时的疑问是自动物园之旅那日起,就在他心头萦绕的回响。你厌倦了这种无聊的生活,或者厌倦了我?还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信任我了,所以你决定重新开始工作。

这次轮到埃尔文哑然无声。他忽然不知应该如何讲起。想要重新开始工作的成因很复杂,这是他所受教育和责任感使然,这是他略微好起来一些的征兆,这是他的自尊心作祟,同时也是他试图分担利维身上的重担,安抚他的伴侣的方式。
埃尔文心知肚明,利维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解释。

他搂着利维温声细语,没有撒谎,可也不能完全坦诚:你给了我很多,我想送你一份生日礼物。就是这样。
利维却固执地说,你不用送我任何东西。埃尔文,如果我想要那些,就不会和你在一起。

埃尔文则想起约莫一年前的寒冷冬夜,他和利维冻得卵都快要缩回肚子里了。当时利维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取暖,同样用这样坚决地表情说,我从来没有只属于我的东西。如果能拥有的话,应该很幸福。

所以埃尔文不再与利维争辩,而是拍着他的背,低声说,我知道,利维。他开始转移话题,从旁边挪过利维送他的圣诞礼物,不断用手抚摸着,将睡裤一头放在利维的膝盖上,另一头搭在自己身上。
看,他这样说,你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们默契地暂且回避这个问题,在此后的几天里,首先度过一个不错的平安夜,接着是利维的生日和新年。

开春之后,埃尔文和利维似乎更是不愿对此多加深究。埃尔文此前扮演圣诞老人时的那位派遣领队对他印象不错,尽管他们在平安夜当日的临时加班这件事上,曾闹过小小的不愉快,但他还是会三不五时地邮件联系埃尔文,向他推介一些收入不高,但工作时间灵活的minijob。

埃尔文不会每次都同意,可当他状态正好时,也会去做一些能够刚好利用利维出门上班的这段时间完成的短期工作。
这些工作的收入微薄到甚至不用纳税,即便是有点门路的留学生或非法居留者都不会选择去做,但这还是给埃尔文带来虚幻的安全感。就像只要他乐意,那么就能够重新回到普遍意义上所认为的,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

利维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他们不谈,可埃尔文也没有非要瞒着他。尤其是在有一段时间,那些minijob几乎全都是商品促销员或电话客服的日子里,埃尔文肉眼可见地被那不到13欧元的时薪给消耗得空了,只好无奈地接受利维的安抚和哺育。
他们甚至一起总结出了埃尔文比较适合的工作类型。令人意外的是,居然全是体力类劳动,比如仓库区的打包工,或者垃圾清运。而需要同人打交道的工作尽快薪资略高一些,却会极快榨干埃尔文的心力。
这种情况会让人很难想象得出,过去的埃尔文曾是许多人寄予厚望的新人律师。

7月初,朋友们开始筹备年中假期旅行。他们这时大多刚刚开始工作不久,还没有建立起稳定的社会人脉关系,能够想到的玩伴自然还是大学中的友人。
许多人都参加了那次活动,飞往马略卡岛时,他们的人几乎占了半架飞机。而得益于埃尔文整个上半年都在断断续续地工作,面对此次旅行,他们二人的经济压力小了很多,因此也欣然前往。

利维毫不意外地再次看到埃尔文身上属于世界中心的那一面。当他出现,人们就自动向他靠拢;当他开口,人们就默契住嘴,听他发表高见。
利维都已经习惯了。和过去一样,太阳落山,魔法就消失。埃尔文会在晚间卧室里被虚无感击碎,像病中的孩子那样,蜷缩在床不愿动弹,只对利维伸出手,沉郁地呼唤他,利维,你好了吗?到我身边来吧。

这一行人中,基本了解埃尔文实际状况的,就只有韩吉。其他人还满心以为埃尔文正按照过去的轨道发展着,此时什么都不说,准是在闷声干大事。
那些朋友的朋友不断向埃尔文友好,却又略带谄媚地打招呼、开启聊天,一心盘算着要在埃尔文面前混个脸熟。毕竟他的前途无量。

他们在海边待了几天。埃尔文不识水性,基本只在岸边和浅滩穿梭,就算这样,他被海风吹了几天,身上的皮肤也出现一层浅浅的铜色,似乎笼罩着一团薄纱。
他在旅行即将结束的前一天醒的很早。那时利维还趴在他身边睡觉。埃尔文感觉自己的状态不错,便轻手轻脚地离开床铺,去吃早餐,然后又去酒店游戏室溜达一番。
埃尔文在那里遇见了同样早起的米克。他的这位朋友有些特殊,与埃尔文自高中起就是好兄弟,后来又被同一所大学录取。只可惜,米克最终没有完成大学学业,而是中途转而受训,成为警察。在这时,他已经入职接近三年,很快就要有资格去帮扶新进入警队的菜鸟后辈了。

两位朋友在没有旁人的游戏室里玩起桌上冰球。米克的反应速度非常快,但埃尔文也不落下风。几番交锋下来,两人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好像重回高中时代一起追着篮球、足球或漂亮女孩跑的下午。

他们一直玩到出了汗,才在地板上坐下,畅饮汽水闲聊。米克先是说起他自己。有伯父的照拂,他在警队过得还不错,工作尽管辛苦,可他也升职在望。
埃尔文向兄弟表达祝贺,可米克话锋一转,突然问起:那你呢,这趟旅行里有那么多人问你,全被你防出去了,堪称滴水不漏。给我透个底吧,埃尔文,你最近如何?

我吗?埃尔文回应道,可他又停顿下来,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种心绪同样很复杂。对于那些不太熟悉的人,埃尔文可以将他们轻飘飘地打发走,可面对米克,一切就不同了。男人们在做朋友时,往往也是暗地较劲的竞争者。埃尔文不已利维养着他为耻,可说到底也并不光彩。
况且他也不想让米克为他担心,然后大呼小叫地表示要帮助他重振生活。

但埃尔文也没有撒谎。他说,实际上我遇到了些困境。可说是困境,又不那么准确。我还需要适应。
米克为这模棱两可的话发了愁。他细想无果,只好在其他同伴来找他们,叫他们准备参观水族馆时,拍着埃尔文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可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也就只管告诉我吧。

埃尔文点点头,神色如常。但这刚好是他最担心的听到的话。他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就是不想真正好起来了。
况且当他花上一秒钟走神,去想象当他接受帮助,真的变得好而正常以后,利维会走过如何的心路历程,最终接受崭新而陈旧的埃尔文·史密斯重见天日,此时的埃尔文就感到无法忍受。

埃尔文意识到,他想要彻底蜷缩在那片安全空间中,并不是他恐惧同辈压力,也不是他在利用利维逃避。他只是不再适合去接触这些正常朋友们鲜活蓬勃的人生了,而与此同时,埃尔文也无法抛下利维。

出于一种奇妙的心理,埃尔文在那天下午,怂恿利维推着他去更深的海里。他说,来一场大冒险吧,我想去看看防鲨网。利维没有提出反对,把埃尔文的提议当做命令忠实地执行。
这趟小小的航行成功后,他们在岸边亲吻。更晚些时候,埃尔文跳过了晚餐,洗净脚上、身上黏住的细沙,率先回到他们的房间等待利维。

他找了一部讲动物的纪录片,边看边等利维用餐结束回到他身边。
当利维爬上沙发,在他怀里蜷缩下来时,利维已经困倦不堪了。他闻到埃尔文身上散发出和他一样的,酒店沐浴露的橙花香味,脑子昏昏沉沉,几近欲睡。只有双眼和耳朵注意到,电视机里,低沉的旁白正在讲述一种鱼鹰。

人们一般认为,天鹅与信天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会寻找一位伴侣,彼此相顾,养育后代。如果其中一方死去,那么另一方或者同生共死,或者终生不再寻伴。但住在滨海岩洞里的鱼鹰也是如此。确定伴侣之后,它们总是一方守在家里,而另一方不惜飞越上百公里的碧蓝海面,也要捕捉到足够的食物,再返回巢穴,与爱侣分享。

埃尔文就在这时对利维说,我执意去工作,让你很困扰。谢谢你,总是宽容我的做法。请把这当做我最后的羞耻心吧,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利维还是困得要命,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放下心来,模糊应声,接着就彻底进入睡眠。

埃尔文从旅行结束的那天起,就彻底转变了心态,成为真正的尼特。
两个星期后,他们旅行时拍摄的照片已经打印好了,全部装进相册,又被分别邮寄给散落在德国各处的旅行玩伴手里。

埃尔文在其中发现了一张他没见过的,韩吉在水族馆为利维拍摄的照片。
在那张照片里,利维趴在一座展缸面前,抬头去看那里面圈养的巨大海洋生物。蓝紫色的环境光让利维的微笑流露出讳莫如深的意味。仿佛他在观赏的,并非那些鳐鱼、海龟,而是某种只属于他的东西。

他们俩都很喜欢这张照片。于是他们把它抽出来,单独用相框装裱,放在家中醒目的位置。

07.

巴伐利亚邮报记者像一只蜘蛛似的,花了半个晚上,趴在互联网中央,反复检索、与人交换信息。与谋杀同居人案相关的任何一点消息所引发的震动,无论多小,都会被他收入眼底。

他这几小时的努力没有白费。一位与此事明面上无关,却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同意记者在次日早上七点左右,来一场快速采访。
她的住家地址很远,记者在确认采访可行之后,不惜半夜就跳进车里,率先开过去,又在汽车旅馆里将就一夜。

此人是四年以前一场引发社会热点讨论的交通意外中,那位司机的女儿。正是由于这位司机的操作不当,才使得利维·阿克曼在事故中严重致残。而那条新闻受到广泛关注的最大原因,则是肇事司机在事发当时,已有67岁。
他是由于车辆行驶过程中突发脑梗阻,而失去了对汽车的控制力,进而径直冲向了遵守着交通规则,正在路边观望,以判断出最适宜的过马路时间的利维。

当时,正值肇事者的工作时间,他正开着运输车,走在为伊德卡超市送货的路上。
此事一出,人们群情激奋,可关注的重点内容和利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只是在网上吵着,又上街游行,抗议德国政府一年年往后推迟的退休年限。当时有一条标语,白底黑字刷着:67岁,银行可以拒绝放贷,却能继续工作。

那一阵风头上,几乎没人关心利维的死活。人们只知道一名男子受伤,甚至还不如两个月后,肇事司机由于脑梗阻并发症去世时闹出来的阵仗大。
可现在却又不同了。记者与那位司机的女儿见面,迫不及待地想要探查利维的情况。

而那位女儿,是一个年近50的典型德国村妇。皮肤暗红发皱,身材可谓膀大腰圆。她只抽得出半小时与记者见面,因为之后,还有许多活计得由她亲自去干。比起富裕的,使用机械耕种收割,或者雇人完工的农民,她是明显贫穷的那一类。

记者说,您见过利维·阿克曼吗?
妇女点点头,要我说,他算个好家伙。那种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无法原谅别人。
记者问道,他正式原谅您了吗?我注意到,阿克曼先生生前并未签署过任何具有法律效力的谅解书。

妇女沉默着,又说,实际上,只是我认为他已经宽恕我了。你知道,我们的医疗系统不怎么样,我爸伤了他,可自己也发病了。去看医生,这花不了多少钱,可所有的检查、药物、急救费用,加在一起就要命了。我认为很有问题,这套系统只会让富人更富,而穷人更穷。

记者暗暗叹气,明白自己遇到了极难对付的那一类采访对象。他们通常很热情,但只拿他们当做工具,不经过规范,就完全不会说起有价值的事,反而期望记者能写一篇有关他们的困境的报导。

记者想着,但这世上的困境太多了。别说人和人是否应当获得同样的关注,就连困境若不是正处风口浪尖,也是无人问津的。毕竟稿费不会凭空出现。

他附和了妇女几句软话,又把话题引到那位阿克曼身上。

妇女便解释道,我爸死了之后,法庭审理结束,最终判处我们和伊德卡超市共同赔付一笔钱。而伊德卡超市的财务和法务来找过我们一两次,同我们做了几次情况说明之后,该由我们承担的赔付金额实在是——
她转着圈带记者看了看他所在的地方,的确简谱非常。再说这妇女的脸和手,都苍老得看起来快有60岁了。

我们承担不起,她说,协商之后,他们同意我们分期付款。可收成一直都不怎么样,我爸也有债务未偿。但说到底,四年前的事,还是因为退休年龄一再延后导致的。如果我爸在更早的时候就能回家休息,而不是因为养老金危机,被政府逼迫着工作,那根本就不会出现意外。

记者揉了揉额头,试着继续将话题引回。那位阿克——
妇女接话道,利维·阿克曼先生。我永远对他有愧,每一周都去教堂为他祈福。我认为他已经宽恕了我们,正是因为,我们有一两年都穷困到付不出钱给他。律师告诉我说,他们可以去告我,让司法介入,对我强制执行。但到今天,他们都没这么做。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记者敏捷地抓住关键词。他们?另一个人是埃尔文·史密斯吗?您也见过他?您对他印象如何?

妇女发出沉痛的叹息。
她说,我认为,他不太正常。
有什么具体事例吗?
不清楚,他给我感觉如此。再说,他是个男同性恋。

记者提醒道,我们的国家早在2001就允许这样的人享有民事伴侣关系了。这是受到保护的。
妇女却说,我不管,这与我的教义相悖。况且他确实有些奇怪。就好像,他根本不关心别的人和事,眼里只有他的,他的朋友。我可不是多嘴,那个人甚至不工作。但如果这个国家能对残疾人更友好,提供更多福利的话,或许阿克曼先生也不会被他杀死。

记者在心里觉得好笑,对于妇女将要给出的答案已经了然,但又问道,所以,您认为,导致阿克曼先生死亡的真凶,实际上是贫穷吗?

妇女便答道,那不然呢,先生,难道是我吗?如果你没穷过,就不知道,受穷的人,是没有良心的。

Notes:

下一次就是完结更新咯。

请留言告诉我你的阅读感受把。

Chapter 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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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马略卡岛之旅过后,埃尔文的尼特人生也正式拉开序幕。

起初,他还曾会在利维休假时,与利维一同精心准备野餐篮,不惜起个大早,也要换乘两次交通工具,最后搭上小火车,去楚格峰山腰处风景优美的休息区野餐。他们还会约定每日傍晚去散步,走过一个半街区,在晦暗暮色中,宛如两只伴飞而沉默的鸟,静静等待夕阳散去光辉、街灯初上华彩。

可随着埃尔文在家停留的时间越长,与世隔绝这种事也就变得越来越容易。况且利维不仅从不强迫他下楼,而且还会每日尽责地从外面的世界带回食物或各类消耗品。
有些时候,埃尔文在家中等待利维,同时远眺窗外的景色,会在心中忽然感到怪异。透过窗框,埃尔文眼中的街道笔直而滑稽。人们来来往往,渺小如蚊蝇,而车流停滞之时,那些金属外壳就像一只只寄生蛞蝓驮着借来的暂住之地,在柏油路上缓缓蠕动向前,留下一道道粘稠的湿迹。
埃尔文觉得奇怪极了。近乎为自己在过去的近三十年中,有极大一部分时间,居然十分热爱外出,即便没有什么特殊活动,也要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整个下午感到不解。

人都是会活到死的,没有任何个体可以成为例外。在这个前提之下,人们所追求的金钱、名利、愉悦的体验,都不过是在海边堆沙堡,无论经过何种耐心雕琢,死亡之浪靠近的瞬间,都会瞬间溃退。
于是世间的绝大多数事项也都变得毫无意义。国家与战争是巨大的虚妄幻想,家人与朋友之间则是温情而冰冷的价值交换。
埃尔文已经完全清楚,他在过去收获的种种成就,其实是由于他付出得更多,并且为此差点被掏空。

自此,埃尔文的转变也就彻底完成了。他开始真正乐于彻底待在家里,不再执着于受到追捧和赞誉,也无所谓别人究竟如何看待他,尤其是当他已经获得了最珍贵、热忱的东西——也就是利维的时候。

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埃尔文就逐渐不再出门了。他们的日程安排变得十分固定,利维按时外出工作、带回生活所需的补给。他还在持续购买着彩票,与其说是为了毫无指望的头奖,不如说这只是某种生活情趣。
整整六年时间,利维经历了两次升职,他们的家里养了不少绿色植物。多亏了埃尔文已经对离开家毫无兴趣,他拥有大量空闲处理家务,所以即使那些种类繁多,需要不同程度精心培育的植物多得就像一小片热带雨林造景,利维与埃尔文的家里依旧是整洁、温馨的。

有人认为,除开工作时段之外,很难见到利维在外休闲放松,是一件很不好的事。热心些的同事在头两年还会时不时邀请利维参与活动,旁敲侧击地暗示离群索居会带来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
可利维并不在乎。非必要的聚会他根本就不参与。在同事们结伴外出就餐、饮酒、看球赛,大把花费工资的时候,利维选择开着自己质量上佳、价格也绝对公道的二手车,在休息日的一大早独自前往慕尼黑附近的城镇赶集,用远比超市低廉的价钱买回绿汪汪的新鲜蔬菜、胖胖的甜椒、茄子和玉米,以及新鲜的牛肉。

他曾经跟一个肉铺老板关系不错。从这位老板那里,利维总是可以弄到物超所值的肥美牛腩与牛肋排。
利维回到家,整个周末都与埃尔文一起待在家里,亲手制作丰盛健康的食物,再配以自己从超市搬回家里的灌装啤酒。

有段时间,他们沉迷美式烤肉。利维亲自按着计算器算过,去餐厅里大吃大喝一次的钱,完全足够他们自己在家里烟熏火燎地吃上三顿。
埃尔文笑话利维的精打细算。但利维却满意地又算了一遍,回应道,这不叫吝啬。而是我们得有长远规划。我会存下很多、很多的钱,等到我退休之后,搞不好还能带着你环游世界呢。
埃尔文附和着。这可真是一番雄心壮志。

为此,利维买回家里一座价格不菲的地球仪。休息时,他们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各自查阅旅行资料,然后拿着记号笔,站在地球仪面前,一边圈出各种各样的目的地,一边畅想着未来生活。

埃尔文的空余时间也由此延伸出新的去处。他们纸上谈兵般了解着世界各地的奇闻风俗,埃尔文发现,一些临海地区的手工艺人会在空酒瓶里制作微型雕塑。从小船,到缩小景观,堪称无奇不有。埃尔文莫名受到触动,拜托利维为他买来工具。许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戴着一副单边放大眼镜,铺在绿叶掩映的桌前,反复练习着瓶中微雕的技艺。

他花了极为沉静的四年时间,在收集彩票的收纳簿快要塞满时,终于有了些精进,可以在威士忌酒瓶里制作出一个相对细致的小场景。那是他们的小家的一角。
地板、床铺、柜子、落地灯,还有许多旺盛,但缩小之后只比一小撮头发粗上一点的绿色植物,共同组成一个可爱的卧室。埃尔文还雕刻出一大一小的两只无面人偶。他们半躺在床上,靠着枕头、盖着细小的毯子,正共同看着一本依照常识判断应该是书的东西。

他把这件瓶中微雕模型作为该年的生日礼物送给利维。意料之中的是,利维刚刚拿到便爱不释手。尽管这件作品并不完美,相比能够被称之为商品的物件,还欠缺许多细节,但利维还是满足地说:我非常喜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埃尔文则说,它还不够完美,我现在只能做到这样,甚至没办法给你我雕刻脸部细节。我会解决这一点的。

他用一种展望未来的口味诉说计划。等我做得足够好了,就可以在网络上接单。目前来说,机雕工艺会比我做的好很多,不过我有时间,也有一点天赋。如果有人愿意买单的话,我们的旅行资金就可以有所增加了。
利维沉默着。埃尔文再次补充,这是不用出门就能获得的收入。他拉着利维的手。我会在你明年生日的时候,送你一个远比这个好得多的。你还会喜欢吗?利维。
利维这才露出微笑。他快乐地说,当然会喜欢。

不过,次年的圣诞节,埃尔文什么也没有为利维准备。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在一个平凡的周末午后,步行出门预备去到伊德卡超市购买他与埃尔文都很喜欢的某种青咖喱酱,以便在晚上煮些肥美的鸡腿肉吃的利维,在等待红绿灯时被失控的超市运货卡车突然撞倒,身受重伤。
为了抢救利维的生命,两台同时进行的大手术加在一起持续了近8个小时。

几天后,利维醒来时,他便受到残忍的告知:利维失去了右眼眼球,同侧脸部将会留下永久性瘢痕。同时他的腿部状况也不容乐观,必须部分截肢的同时,利维的脊柱也受到重创。

如同从死神的亲吻中逃生,就必须付出代价那样,就连假肢也没有意义。利维所丧失的,是腰部以下的所有运动功能。

09.

记者在上午早些时候结束了针对农妇的采访。此时,他的手机震动着送来一条好消息:一位曾经与利维·阿克曼共事过的企业员工,愿意接受匿名采访。

记者把车速飚得很高,擦着超速违禁的边缘线尽快赶回慕尼黑,去往受访人指定的咖啡馆。那个人坐在最隐蔽的一张桌子边,已经点好两份美式咖啡。作为消息源凭证,他向记者出示了一张带有公司流水号的电子件离职证明。那上面清晰地写着他所供职的公司、部门名称,以及具体的入离职时间。所有这一切都能与利维的履历对得上号。

记者当场就给出保证,表示他一定会遵守保密原则,同时也请让他负担咖啡的费用。

同事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在采访开始之前,我还得向你强调一件事。我知道你们干新闻的不容易,有时还得向知情人付钱购买一手资讯。但我不是为了这个。
他谨慎地抿一口咖啡。
我只是在网络上看到了很多讨论。但我认为那些说法非常片面。几乎是在一味指责埃尔文·史密斯是个蛀虫、变态。

记者问道,你曾与阿克曼先生在工作或私人生活中有过不愉快吗?
同事瞪大双眼。当然没有——你可能误解了,要为一个杀人犯说好话,听起来确实别有用心。但从我的角度而言,利维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家伙。

他做了三年我的上级。那位同事认真地说,我从未见过利维在工作中对任何人有所偏私。他也不像有些组长那样,会在工作出现失误的时候,推自己的下属出去顶包受罚。就连我的升职也是他举荐的。在···在发生那件事的前一年,我就已经和他平级了。
好的,那么有关埃尔文·史密斯,你想说什么呢。

同事停住片刻,陷入回忆。
他说,我们那时候都非常震惊。倒不是因为利维出了事,毕竟意外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我们共事很多年了,但整个公司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埃尔文。我们曾经还以为利维是独身主义者。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埃尔文就是在医院里。他很高大,穿着一套蓝色的居家服,看着有点,怎么说,不算是胖,但也绝对不精瘦。而且皮肤非常白。
有多白呢。记者问道。我很少听见这样的特意描述。
同事看着记者的眼睛。就像从来没见过阳光那样,白得快要发亮了。即使我们都是白人,埃尔文当时的肤色都还是很少见。

我那时以为,他是得知消息太过匆忙,所以来不及换衣服就离开家直奔医院。但后来才发现,他只是根本没有合适的、能够穿出门的衣服而已。你知道我有多震惊吗?原来利维并非天生节俭,而是需要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我也记得我当时的第一感受,那就是对这个家伙产生天然的厌恶——就和现在的网民差不多。
记者竖起耳朵,但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动咖啡杯。你又是如何对他改观的呢?

同事咽了咽口水。我说过,我很尊重利维。他几乎不谈论自己的事,但时间久了,跟他工作往来很多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孤儿。我那时不认为利维能够指望得上埃尔文这种人。所以,除了公司安排的探望之外,我和另外两个十分认可利维的同事就在他住院期间经常去看望他。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原先健康,但突然经历意外致残的人。发生在利维身上的事情太可怕了,他醒来之后,我跟其余的人差点就认不出他来。同事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整个人都垮掉,右脸完全包裹着纱布。你知道他有洁癖吗?
记者摇了摇头。
同事又说,利维醒来之初,甚至得面对重新学会排泄这种事。学校里可没有告诉过我们,原来人的脊柱如此重要。

 

那么埃尔文呢?
他吗?同事说,他是一个非常用心、耐心的陪护。对于下肢瘫痪的病人来说,超过臂展范围内的所有日常事务都需要获得协助才能完成。再加上利维那时很痛苦,脾气坏得异乎寻常,但埃尔文照单全收,学得也很快。就连护士也说,就连专业护工也不会比他更好了。

我们都为曾经认为他是又懒,又势力的小人感到抱歉。在利维住院的那几个月里,埃尔文的体态变化非常明显。我最初见他时,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家伙,搬动利维一两次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等到利维快要出院的时候,埃尔文变得壮了很多,也不再穿着居家服,而是一些款式很旧的衣服——我猜测那是他年轻时买的,又变得合身了。
我讲过,利维的脾气坏极了,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想去花园里待着。可其他能够挪动的病人也是这样想的。住院部的电梯又总比普通电梯更慢,我曾亲眼看见埃尔文用非常快的速度首先把轮椅搬到楼下,再跑回来,背着利维重新下去。只为了让他晒晒太阳,心情能好些。

他的生活方式我并不赞同。同事评价道,但我认为他完全没有退缩,是个男人。我想,绝大多数人对待自己的伴侣都不会有埃尔文的耐心。所以我在利维出院之前,跟埃尔文交换了联系方式,以便我们能够时不时得知利维的康复近况。

这位同事继续他的讲述,很快就把咖啡喝得见底。在记者的引导下,他又提起许多细节。譬如利维在出院后不久,就收到一点慰问金,接着与公司办理协议离职。就连他的办公桌上放置的私人物品,都是埃尔文前来为他收拾的。

那个场景有点像是整理遗物。同事说,我就是这样感觉的。利维有个很宝贝的微型雕塑摆件,是放在一支酒瓶里的。他总是放在办公桌上,偶尔会在午休时非常着迷地盯着看。有点像父母突然买回金鱼,或者头一次去水族馆的孩子。埃尔文把它收走前,我仔细看过。或许是利维在什么地方定做的一个幻想生活场景吧,那是一对住在树屋里的情侣。

记者对这种新闻价值不高的信息兴味索然。但受访者总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把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上一大堆。他悄悄看了两次表,心里认定如果这个人没有别的猛料的话,他就会在十分钟之内结束这场对话,尽快返回家里,完成构思之后就立刻动笔。
他认为自己比所有的同行跑得都快,确认得也非常详细。这场凶杀案已经挂上全欧洲的推特热搜词条许久了。但大多数的新闻人士都还在做着清汤寡水的报道,这完全是因为信息采集不足。记者有信心能够极快地产出一篇详实报道文章,一准能够登上邮报的明日头版。

他象征性地又引导了几句。你们现在还在保持联系吗?
同事摇摇头。早就没有了。他们俩就像人间蒸发那样消失。我也不是很意外,我怀疑埃尔文就算有父母,应该也很久没有跟他们联系了,缺乏亲情纽带总会让人更容易上瘾,不管那是禁药、酒精,还是有毒的生活方式,总得有一个。

我只知道在我们彻底断联之前,利维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同事皱了皱眉头,表情变得凝重。他非常迫切地想走路,甚至参加了一些临床试验项目,还有一些很怪的事,比如电击疗法。但这怎么可能会有用?

我认为利维病得非常严重,心理状态极其糟糕,这可怜的家伙。同事叹着气。他们应该很绝望,花了相当多的钱,但利维还是没办法感觉到腰部以下的部分。如果他没有出意外的话,我觉得他们会是相当恩爱的一对儿。
但很可惜,他们太短视了。那位同事最后如此说道,毕竟一个家庭只有一个人在工作,这就像是在开春后的河面上行走。说不定能走得通,但你永远不知道下回落脚的地方,冰层是不是像鸡蛋壳那样又脆又薄。

Notes:

闪击更新一下《众口异词》。上次更新这篇还是在22年。
不过下一次更新就会完结了。我知道有很多朋友在等。谢谢喜欢。

Chapter 6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0.

利维在出院后接受的治疗全都痛苦且无用。正如医生在他离开手术台后就像埃尔文告知的那样,功能的缺失很难用现代医学补全。

可问题在于,此后的约莫三年时间,埃尔文与利维都没有选择放弃。常规的医疗恢复手段不起作用,埃尔文就陪着利维四处搜寻更加前沿、尚在探索当中的技术。
损伤复健科尽管受到全世界医学界的广泛关注,其中不乏有以此举世闻名的医院,然而细究之后,他们才发现,这些项目绝大多数都是针对顶尖运动员的康复管理。普通人首先就无法负担这种费用,更何况还要加上脊柱损伤一直以来都是最难攻克的问题。即使贵为荷兰王子,在滑雪事故导致这个部位受到重伤后,都还是在1年内于昏迷中离世。

绝望是一种实体物质。它不可见,不可闻,然而一旦侵入生活,就无处不在。有时仅仅只是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秒声,就会逼得人发疯。且又宛如一条河流,不会将裹挟其中的人完全溺死,却也不肯叫他好好呼吸。水体始终包裹在口鼻周围,没人知道灭顶之灾会在哪个时刻降临。

利维的情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缓解。身体的残缺只是一方面,但他最大的恐惧却来自于他将无法再继续照料埃尔文。
于是他们几乎试遍了当时能够找到的医学帮助手段。只要有某个医疗团队公开他们的研究方向与利维的情况适配,利维就会积极地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系。

试药?没问题。尚未通过临床验证的医疗手段?听起来也不错。

部分项目是免费的,但也需要利维与埃尔文去到试验进行的城市或国家。还有一部分则要他们承担堪称高昂的额外花销。
金钱消耗只是其中最浅表的层次。除此之外,那种用尽一切可能手段,但结果却不如人意的虚无则几乎把利维给彻底击碎了。

再说还有肉体的痛苦。

没有医学背景的普通人对于电击疗法总是带有刻板偏见。这个词汇总于虐待、死刑等极端负面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人类历史上,还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试图用这种方式根除同性恋病症。
但在专业领域,那只不过是医学探索中所不可避免出现的偏误。直到现如今,都还有详实的理论与应用基础支撑着这种疗法在治愈部分已然躯体化的心理疾病,和与神经相关的肢体疾病方面的合理性。

为了博取可能,他们在三年间数次前往瑞士,并在那里总共居住一年左右。电击带来的刺痛与身体排斥反应,让利维总是食欲不振、情绪低落。有时当他接受连续的疗程,利维还会出现暂时性的意识涣散,或手臂抖动。
他们的存款也在这期间逐步消耗至微薄的一点。利维变得更瘦,腿部肌肉萎缩的情况在埃尔文坚持为他每日按摩的努力下也没有得到逆转。这让他看上去就像即将枯死的花束——这与他们家中那些长期疏于照料的植物何其类似。

曾经的热带雨林造景已经不见了,每次回家,埃尔文都不得不丢掉相当一部分死去的枯黄植物。就连埃尔文本人的状态也不太好。他需要照顾利维、处理所有生活事项,在利维失去体重的同时,埃尔文也开始变得疲惫不堪。

他们首次满怀希望地前往瑞士的路上,面对利维对于花销的抱怨,埃尔文还能够轻松地宽慰他说,就当是我们正在去马尔代夫。我算过了,花销是差不多的。
然而第一个疗程结束后,利维却只能痛苦的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度假胜地。我还是感觉不到我那两条他妈的腿。

凭借顽强的意志,他们撑过接下来的两年。那时,利维的脚背倒是偶尔能够感到骚痒,但想要挪动哪怕一根脚趾,都依旧没有指望。

他们就带着绝望,最后一次回到家里。
正值优美的春末夏初。埃尔文去到厨房,为他们做饭。在此之前,利维就像个真正的娃娃似的,被埃尔文抱到他们租住的公寓窗前,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方便他能够看看景物,不至于全然无聊。
窗外阳光明媚,街道两边种植的欧洲白蜡树抽出新枝,郁郁苍苍。顶端鹅黄的新叶就像一片迷蒙青纱那般诱人不已。行人如织,还在上学、无所事事的青年男女在街上结伴,嬉闹着走过。

埃尔文在切碎蔬菜时,听见重物落地的闷响。他回到客厅,发现利维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板上。
他的娃娃一声不吭,用双手支撑着自己,回过头去看埃尔文时,仅剩的左眼中,那种眼神疯狂、倔强,饱含仇恨。
埃尔文走过去,把利维从地上抱起来。他注意到窗子已经被推开至最大限度。那个敞开的空洞让埃尔文心惊肉跳,猛地想起在他毕业第一年的冬天,利维曾在他身后,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埃尔文毫不犹豫地跨坐上顶楼的栅墙。

他关上窗子,把利维送到沙发上坐好。埃尔文听见利维不断地小声自语。他说,我想去死。

不要,利维。埃尔文说,你怎么能这样丢下我呢。
他思索片刻。你在担心钱的事吗?我查过账,的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如果暂时停止你的疗程,再俭省些,维持我们两年左右的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再说你还有政府补贴,而我——

埃尔文停住。他跪在沙发旁边,方便他捧住利维的脸,平视利维的眼睛。不要担心钱的事情,你看,我们还有一笔赔付可以追讨,而我已经想好了。再给你一段时间,重新适应回到家的生活,然后我就去接一些法律咨询的工作。我早就通过司法考试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去找奈尔,求一求他,那么奈尔会看在大学时代的友谊的份上,给我一些帮助的。
利维没有任何反应。埃尔文只好又说,奈尔现在很厉害,他可是拥有自己的维基百科页面的大律师。已经在事务所中参股了。

是吗?利维平淡地说,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你也做得到吧。如果你没有选择和我一起生活,那你总会撑过那段时间。你一定会势不可挡,现在就连奈尔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你老板。
埃尔文皱起眉。但语气却尽量缓和。我们早就谈过这件事很多次了。每个选择都有后果,你不必认为是你毁掉了我的人生。我是个逻辑清晰的成年人,所以,谢谢你。发生意外这不怪你,你也照顾我很久了——还带给我那么多快乐。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利维的情绪没有因此变好。埃尔文的话就像投入古井中的一粒石子,没有在水面上留下一丝波澜,而是垂直地坠入水体之中,连回响也没有。

但我已经厌倦了,尤其是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几乎在引诱人走进阳光里的时候。利维的语气依旧平淡。而至于钱,随便吧,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总会买彩票吗?可就算我们中了奖,又或者你是国王也没有意义。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办法能让我站起来、能让我的右眼长出来了。
所以,你也没有去工作的必要。利维把手搭在埃尔文的肩上。休息休息吧,你也很累了。

在那天下午,利维与埃尔文进行了一次长谈。此后的一个月左右,类似的长谈时有发生。利维越是了解埃尔文不会放任他终结自己的生命,利维也就变得愈加坚决。

他们反复讨论着利维的求死意志,讨论利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仿佛这间小屋中的一切忽然就围绕着利维而存在似的。在彼此无法说服的那些日夜,他们租住多年的公寓内部简直就像一口压力锅那样可怕。
但在五月节之前,压力却又簇然消失了。就连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相当大的改变:利维不再追求治愈的可能性,除了常规药物外,别的全都停止摄入,他脸上惨淡的神情不见了,恍若顷刻间焕发生机,即使缺了一只眼睛,右脸还有火焰般的瘢痕,但利维的神态放松下来,家中时常传来利维快乐的笑声。
埃尔文也不再按照他所说的那样,节俭地生活。他首先依照利维的请求,开始着手恢复家中的生态环境,从网上订购回家大量的植物,让室内氛围再次变得温馨。
与此同时,埃尔文也不再出门。日用品与食物补给都从外卖软件上获取,每天都吃得相当不错,三不五时,还会购买一瓶价格不菲的好酒。
埃尔文监督着利维,不准许他喝得很多,但小酌些许,却会让利维的心情更加舒畅。

这时,他脸上的瘢痕会随着血液流速的加快而变得更红。利维空荡的右眼眶也会变痒。但他无所谓,只会靠在埃尔文怀中,与他看电视,或者看着窗外什么也不做。

利维指着陈旧的相框。你还记得我们去马略卡岛度假的那个夏天吗?
埃尔文点点头,温和地搂着他,为利维扮演最好的沙发靠垫。
我们去水族馆的时候,韩吉给我拍了这张照片。利维说着,埃尔文替他把照片拿来,放在他的手里。照片上双眼完好、面部肌肤平整漂亮的利维微笑着抬起头,着迷地打量着巨大水族箱里的生物。

利维又说,我很喜欢水族箱。那些动物很大,在里面被养育得不错。即使再也不能回到大海,它们都还是在那里面生活着。
他把脑袋枕在埃尔文的肩上。所以我也很喜欢你做的瓶中微雕。让我们的家看起来就像另一个巨大的水族箱。
属于你的水族箱,对吗?埃尔文补充着利维的话。
对,利维微笑着,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感觉很好。

利维用双臂撑起自己的身体,在埃尔文脸上留下亲吻。谢谢,我从未感到如此快乐。

这一年的10月中旬,埃尔文生日的那天,他很早地起床,唤醒沉睡的利维,又为他烹制早餐。对于他们来说,这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从清晨起,有种隐隐躁动,如同蜂鸣的悸动就始终围绕在他们身边。

到了下午,埃尔文极其罕有地再次离开家。他深深呼吸着秋日湿润的空气,这个日子称得上明媚爽朗,在德国的秋季并不常见。埃尔文顺着街道一路走,对于周遭的一切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奇。
他抚摸白蜡树粗糙的树皮,燕子成群结队,飞过上空,埃尔文也会抬头仔细去看。

约莫一小时后,埃尔文在道路一旁发现两个玩耍的孩子。他们长得都很可爱,恰好也分别有着金发与黑发。
埃尔文走到他们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种利维喜欢吃的柠檬糖,送给他们。他还陪那对孩子玩了片刻。接着,他对其中那个年纪更大的金发孩子说,你知道怎么报警吗?
金发的孩子紧紧握住黑发孩子的手,点点头。
那就去吧,告诉警察——埃尔文报出一个地址——那间公寓里有人被杀死了。而我就是那个凶手。我会坐在这里等他们,直到他们来逮捕我为止的。

11.

功夫不负有心人,记者的专题报道果然在第二天成为爆款文章。不但那一期邮报的纸质版在两小时内售罄,而且网络电子版的订阅量也在当天就达到最近3年以来的最高峰值。

死了个人倒是平平淡淡,但这起新闻中能够挑逗读者情绪、引发社会讨论的元素实在太多。人们在网络平台与茶余饭后谈论起这件事,提到一些专题报道中讲述的,来自警方的细节。
据说被害人是被活生生掐死的。只有魔鬼才会掐死自己的伴侣吧?搞不好真的是这样——你们知道吗,那个史密斯还在把他掐死以后,给他重新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把他抱上床去。真恶心,难道他有那种癖好吗?有可能是为了毁灭证据吧,希望自己可以脱罪。但这也根本就不成立,他是自首的,你们知道吗——也可能是人格分裂、精神失常。我不太懂,不过脱离社会的边缘人群总是会做出各种把人吓破胆的事。

有人挂心真相吗?当然没有。大众只会对负面新闻有更高的热情与忠诚度,写出这篇报道的记者深谙此道。所以,他在进行写作时,刻意采取模糊掉纪实新闻与悬疑小说之间的界限的写法,一路吊着读者的情绪,不但让他们不得不读完,还得着迷地一直讨论它。
毕竟,一条新闻就能包含凶杀、爱情和时下大热的性少数群体议题,这种谁写谁爆的题材绝不可能每天都有。

记者本人当然是大大出了风头。不过大家忘记得也很快,一两周的功夫,这项凶杀的初步调查还在进行中,但却不再有人记得什么杀人恶魔埃尔文·史密斯了。民众们开始追求新的热点话题的刺激。

不过记者倒还记得自己得去还上一份人情。他买了一瓶不错的酒,又在他知道那个人非常喜欢的餐厅里打包了猪脚、香肠、德式椒盐卷,心情挺轻松地拜访了自己在警局供职的老友米克·扎卡利亚斯。
他的那份报道能够顺利完成,有关案情的部分,还得仰仗米克透露给他的消息。

他们是完全的老相识。十多年前,米克刚刚通过考核,进入警队的第一天,也是还是个菜鸟的记者在报社报到的那一天。
记者上午办理过入职,下午就被指导老师给带去警察局,告诉他要跟警官们保持不错的关系。他与米克两个新人的友谊发展得很快,不用两三年时间,就已经成为好兄弟。就连后来米克力排众议,就算丢掉晋升机会不要,也一定要娶一个由他经手过的,名叫娜娜巴的女重刑犯为妻时,都是记者作为伴郎与见证人,在她入狱之前,目睹了这场婚礼。

记者不清楚米克是这么想的。但他本人却认为,一个好友为另一个旧日好友的死亡写下报导文章,这件事多少有些宿命论的意味。
所以他在喝酒时也提起这一观点。米克轻轻一笑,他的胡子也抽动几下。

实际上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完全封闭了自己。米克轻声叹息,又突然岔开话题,对记者问道,安德烈,你还记得你有过什么梦想吗?我曾经想做慕尼黑最年轻的警探长。
记者——或者说终于有了名字的安德烈回答,当然记得。在我决定学习新闻学、打算成为记者的那天,我曾发誓要将贯彻真理、追求真相作为己任。

但他紧接着就想起自己职业生涯中所有的爆款文章。那种手法他已经很熟悉了,叫他获利不少。但与此同时,安德烈也被彻底排除在知名报社的选择之外,完全与真正的一流记者无缘了。

两个中年男人对于彼此的情况心知肚明。他们毫无愧色地笑了笑,好像从精神上谋杀年轻时的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米克说,我不认为这叫背弃梦想。我们都是心甘情愿地变了,把梦想的内容换成别的东西。比如你赚钱很开心,而我呢,比我晚一年入职的家伙里,运气好的已经当上4级警督了,但我要是不出意外,应该会在目前的位置上待到退休,顶多再凭借年限升个一两级。
但我后悔吗?这是我决心要娶娜娜为妻的代价。就算旁人不能理解,我也不会后悔。

米克从酒杯里饮下一口。不过埃尔文和利维,他们是两个特例,是被玻璃盖子罩住的人。除了他们,我从未见过能把青年时代的梦想从始至终贯彻下来的人。
记者连声附和。这基本已经是他的职业习惯。他说,做采访时总会发生有趣的事。每个采访对象口中的埃尔文和利维,都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他分析着,可能是立场不同导致的。就像看电影的人总会得出各种各样的解读。
米克点了点头,抬起酒杯与记者继续畅饮。

这天晚上,记者准备离去时,忽然在米克家中玄关的鞋柜上看见一只装在玻璃酒瓶中的微型雕塑作品。两个小人偶互相依偎在床上,许多的仿真植物围绕他们,仿佛一个会持续生长的巢。

记者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米克不太在乎地拿起钥匙,换着自己的鞋子。他一边带着安德烈离开自己的家,一边说道,只是前不久,我的老朋友托我保存的东西罢了。

【—完结—】

Notes:

接下来将会恢复《已婚人士》的更新。

其实《已婚人士》当中有个彩蛋。我会在更新之后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