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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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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2-12-01
Updated:
2025-08-23
Words:
198,265
Chapters: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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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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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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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4

《冬城》

Summary:

艾沙和安娜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她们年幼因战争而分离,长大后又因战争而重遇。然而再遇时她们变化的不仅是外貌,更是对立的身份,并且她们都没认出彼此。在那个似乎风雪永不会停歇的城市里,她们的故事会迎来春天吗?

Chapter 1: 序言

Chapter Text

你信任谁?
你如何知道可以信任他们?
通过他们的外表?
他们的语言?
亦或他们的所为?
到底该如何?
我们都有秘密……
我们都会说谎……
为了不让别人知晓我们的秘密和谎言
甚至,就连我们自己也欺瞒
但有时候……
虽然很少……
会发生一些事情,让你别无选择
你只能揭穿自己的秘密,让世界看到真正的你,你隐瞒的自我
可大多数时候……
我们依然会撒谎……
如果我们要对别人、对自己,隐瞒我们的秘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忘掉自己的本性
这么一想的话……
我们肯相信别人,那简直就是奇迹。

 

【公历1974年12月1日】

因为热,我从睡梦中醒来,满身是汗,一度以为自己身在炎热的南方。

我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房间里拉起了窗帘,光线暗得家具连轮廓都看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不过这些无关紧要。像这样半夜从睡梦中突然醒来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我早已习惯。

我站在床旁尝试舒展四肢,它们依然很灵活,没有疲惫感,背部和双脚都能感到肌肉的力量。唯一的一点点不适,是赤裸皮肤上的汗水造成体温蒸发而引来的一丝凉意,我有裸睡的习惯。但这不适很快就被平衡,集中供暖的室内温度足够高和干燥,这也是害我醒来的原因之一。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皮肤逐渐干爽。我摸黑走到窗边,拉开一道细细的窗帘缝隙往外窥,鹅毛大雪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中纷纷扬扬,视线穿过夜幕下城市错落的建筑剪影,依稀可以辨认出远处与这种城市几乎等岁的大教堂高高的塔尖。这座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城市真是一项伟大的成就,人工和自然共同创造出的辉煌,数以百万的人穿梭在这座一次次被摧毁又一次次被重建的城市里,日复一日地劳作、休息和生生不息,几乎所有人都期望城市能这样一直有序地、持续地运转下去。

拉上窗帘,我凭对房间布局的记忆在黑暗中行走,来到沙发前。我拉下落地灯的开关线,弯下腰,在沙发底下摸索,摸到了一个袋子。我坐回沙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把可容纳6发子弹的小巧左轮枪。我松开安全栓,一粒粒卸下里面银色的子弹,又再一粒粒地装回去,这个过程中我的心得到进一步的平复。

我做出持枪姿势,瞄准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二十分。再过不到两个小时,这个北方高纬度的城市将会迎来天明,时间要比我长大的南方早一个多小时。

我把身子陷入皮革沙发中,沙发上铺垫着柔软的毯子,房间里暖气充裕,我并不感到冷。在我来到这个北方的城市前,我曾以为南方长大的我会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尤其我是在最寒冷的冬季来到这。可现在看来,我的身体对这里的气候适应度甚好,仿佛我天生就是诞生于此。

我把枪放在小腹上,双手覆盖其上。腹部的冰凉聚集了我的注意力,现在我很清醒,思路清晰,因此我没打算要回床上继续睡,就这样坐着等天亮。

我闭上眼睛,梦中的画面涌了上来,而我没有阻止。

是一个重复的模糊而又清晰的场景,那时我还很年幼。

餐厅的一角,四边形的餐桌,父亲和母亲,我和我的姐姐,我们相互对角坐着。侍应生还没来上菜,父亲和母亲在交谈些什么,姐姐在对面低头翻阅她不离身的绘本,我只好百无聊赖地用吸管吸着杯子里的果汁。很快果汁就喝完了,我觉得无聊极了,于是拿起吸管,对准对面的姐姐,用力地把残余的果汁吹向她。果汁沾湿了她的绘本,她抬起头看我,竟然只是笑了笑。我感到不服气,想再来一次,想挑起她的情绪。可这次一旁的父亲察觉到我的捣蛋,伸手按住了我准备再次作案的手。我委屈地看向父亲,看到他严厉的表情,看到上菜的侍应生从后面靠近他,又看到侍应生突然抓起他面前的餐刀狠狠刺入他的颈部。

后来,鲜血飞溅了出来,没反应过来的姐姐半边脸被父亲的血染红,母亲的尖叫和嘈杂的碰撞声音充斥耳间,连绵不绝的枪声响起。我被吓到了,呼吸和声音都暂停住,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父亲在我面前瞪大惊恐的眼睛倒在血泊中,混乱中有人开枪射穿了母亲的胸膛,我被人从身后一把拦腰抱起往外跑。吓呆的我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我的世界开始晃动,变得天翻地覆,支离破碎片。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和我一样被陌生人抱起从反方向离开的姐姐,散乱的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一抹金色的残影留在我的视网膜底,长远地刺痛着。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噗呲噗呲,我以为是错乱的、浅促的,然而再仔细听听,它是平缓的、有力的。

我还活着。

 

TBC

Chapter 2: 第二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4年11月15日】

这几乎是我走过最长的走廊,地面铺陈着灰色大理石,皮鞋走过发出响亮的脚步声。走廊两边除了一扇扇整齐陈列的木门,一个窗口都没有。

走在我前面的是安东尼少校,一名相貌堂堂年轻有为的军官,他是国家安全局南部总局副局长威尔克少将的秘书。我在六年前的联邦军校入学仪式上见过他,那时我和数百名刚入学的新兵齐刷刷地站在六月的烈日下聆听他这名优秀毕业生代表慷慨激昂的发言,关于我们的校训“责任、荣誉、国家”。

那天的天气热得简直不像话,天气预报说气温达到了有记录以来最高的前三。操场上有好些学生因为长时间曝晒中暑昏倒了,而彼时身为少尉的他全套西装军服还戴帽,他在太阳下整整三十分钟的发言里竟然一滴汗都没有流,表情如石头雕刻般毫无动摇,那时我就认为他会是个了不起的人。事实上他的确如此,毕业后短短的五六年时间里从普通士官晋升到少校的位置,坐火箭都没那么快。至于我为什么对那天的细节那么清晰,除了我的记忆力挺是不错,还因为当时我就站在距离讲台最近的第一排。

我讲这些不是想说明我与少校熟识,事实上从他领我走进这栋碉堡一样严密的建筑里,他就没回头看过我一眼,我也不认为他会记得住几年前台下数百名学生之一的我,只不过走廊太长,两个人闷不吭声埋头直走,显得愚蠢又无聊。

少校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一道黑色的厚重的大门前。少校敲了敲门,回头示意我。我点点头,理了理制服,推门进入。

门后面是一个十分宽敞的会议室,但和走廊一样,一个窗户都没有,而且地板、天花和四周墙壁都铺上了隔音材料。房间装饰非常简洁,中央摆着一个椭圆形的长会议桌,桌子上方是一盏华丽的水晶吊灯,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蓝白为主色调的巨幅国旗。一个男人坐在会议桌中间、国旗之前,我猜他应该是威尔克少将。

门在我进来后就关上了,会议室里只有我和眼前的男人。我向他行了个标准军礼,但他头都没抬,依然在翻阅桌上的文件。过了一会,他合上文件,抬起头。我看到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却毫无表情的脸,看起来严肃而怪异,活像套着个皮革面具。我有一种幻觉,总觉得有另一个人正从面具底下透过男人的眼睛看我。

“安娜.阿伦特,25岁,军衔少尉,联邦军校对外关系专业毕业,自由青年同盟杰出青年银奖获得者,在校期间二次二等奖学金,一次一等奖学金,优秀毕业生,以及各种荣誉嘉奖,熟悉多们外语,等等。您很优秀,少尉。”男人说。

“谢谢长官!”我立刻回答。

“作为鹰眼计划候选人里唯一的女性,您的教员称赞您表现非常突出,因此我推荐您去S国参加特殊任务。”男人直直地盯着我继续说。那种隔着面具被人盯梢的感觉更明显了。

“随时听候您的指挥。”我吞吞了口水。

“你的行动目标,是她。”男人拿出一张照片,摆到我眼前。

我盯着照片看,上面是一个金发女人,看起来尚是年轻,但高挺的鼻梁、削瘦的脸颊、不苟言笑的表情、老式的麻花盘发,以及衬衫裙扣子扣到最后一颗的细节,透露出一股浓浓的疏离与冷漠。我感到有些惋惜,那个女人明明有不错的五官,如果稍加打扮一定很漂亮。

“艾莎.戴尔斯基,27岁,未婚未育,S国出生,父母早年意外身故,由叔叔抚长大。本人直到大学前都是在家中接收教育,15岁的时候直接参加联考并考进入首都大学数学系,18岁获得博士学位毕业,是个不择不扣的天才。毕业后进入国家中央银行,目前是规划处业务二科的科长,这个部门主要负责的是海外业务规划,艾莎的日常工作是数据评估,几乎所有数据都由她经手。中央银行和军方密不可分,钱的流向很大程度上能反应出军事决策的变化。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她的的叔叔格雷. 戴尔斯基,是S国北境情报部门的高官,结婚多年膝下无子女,似艾莎如己出。目前她叔叔一家和她都居住在S国北境的D市,三年前她搬离了叔叔的府邸开始独居。你的任务是接近她,并和她建立暧昧关系,从而获得情报。”

“建立暧昧关系……是指?”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听错。

“少尉,你那么聪明,正如你所想。”

男人往后靠向椅背,露出轻蔑一笑,这个笑容让我感到不适。

“S国是当今少有能与我们抗衡的大国之一,但千百年来一直为保守派所掌权。我们之前也派过不少优秀的男性情报员去接近她,但都毫无办法渗透。后来经过我们持续的观察,尽管她几乎没有表现出来,但我们猜测她是同/xing/恋。而你,阿伦特少尉,你的教导员对你的评价是‘超越性别的优秀’。”

男人又是那种笑容,我的拳头悄悄握紧。

“长官,这是我的荣幸,具体请您指示!”我昂起头,挺直腰杆大声说。

“你的新身份,安娜.克雷恩,生于1951年,23岁,来自S国南方的A市,职业是摄影师。你的父亲乔尔.克雷恩是一名律师,你的母亲劳伦是一名外科医生,你还有一名在上初中的弟弟叫拉尔。你目前以自由职业摄影师的身份前往D市,梦想是能够给《明镜》、《时代周刊》等全国性的报业供稿。”男人停了停。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下周等你去到S国,那边的对接人,同时也是你的新指导员会给你更多的指示。我要说的就这些。现在,立正,向右转,出去,关门不许有声音,明白了吗。”男人命令。

“是的!长官!”

 

我离开国安局,回到宿舍楼下大约是在傍晚。虽然已经十一月,但南方的天气依然很好,傍晚呈现出美丽的红霞。我没有马上上楼,在外面的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给凯。一开始我想直接打到家里,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拨了他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里我告诉凯,我获得了一次宝贵的出国进修的机会,但由于安排匆忙,下周就要启程,因此下周奥拉夫的生日我没办法回去了,请他帮我转达我的祝福,同时也问候格尔达。

“你进修的地方是那里?”凯在电话里问。

“S国,D市。”

“危险吗?”

“如果危险的话,他们就不会派新人过去了,不是吗?”我换了个姿势靠在电话亭,手里卷着电话线说。

凯是我的父亲,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供职在南方一座小城的国安局分局。二十二年前他从福利院里把我领了回来,抚养我长大,供我读书,把我引入这个行业。

“我们都清楚的知道这天迟早会来,你经常说政治信仰不是用话语而是用行动来衡量,我也为此努力了多年,难道不是吗?”我又说。

“安娜,我为你感到骄傲。” 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会说到,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你是我的骄傲。”凯的声音沙哑更明显了。

“多亏了你我才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儿哑了。

“我爱你,宝贝。”

“我也爱你,爸爸。还有奥拉夫和妈妈,务必替我转达。”说完这些我马上挂了电话。因为我的鼻子已经变得酸酸的,我怕会忍不住想哭。

 

 

【公历1974年11月22日】

D市有一条路叫做革命路,道路两旁栽种着梧桐。革命路133号是一栋红色的五层高建筑,楼龄半新不旧,里面居住的人都是一些和这栋建筑一样不起眼的本分市民。我沿着螺旋楼梯爬上四楼,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个套着三把钥匙的钥匙链,打开402房门。

我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套间,站在门口就可以一眼观览室内布局。门口一条笔直的室内走道,尽头是客厅,连着开放式厨房。走道左边有两间房,靠门口的那间被改装成了冲洗照片的暗房和杂物间,往后的第二间是个挺大的卧室。走道右边的两扇门,其中一扇后面是带浴缸的浴室,另一扇后面是个2平方米左右的小阳台。

我走进卧室,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双人床,床头左边是一个矮柜,右边是一张写字台。床尾正对是一张短沙发,沙发前面是个小茶几,右边是落地灯,左边是衣柜。我打开衣柜,里面挂满女士衣服。我清点了下那些衣物,有两条衬衫裙,两条晚礼裙,好几条时兴的高腰喇叭牛仔裤和花衬衫,以及数件皮革或尼子外套。这些衣物的尺码正符合我的身形。

衣柜最下层有一个带锁的抽屉,我用钥匙圈上的第二把钥匙打开它,里面有一个牛皮袋。我拿出袋子,拉开双层窗帘,在沙发作下。我准备拆开纸袋,想了想,又起身走到窗边,把纱帘拉上。

我重新坐回沙发,这次才拆开纸袋。首先是一把已经上好子弹的左轮枪;其次是一个透明文件夹,上面贴了张纸条写到‘此文件内含有25张展示同时代各国的照片,请务必深入研究’;再来是一本摄影集,封面写着《摄影记录大师》,作者是布鲁斯·吉尔登。

我把这些东西铺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再一次清点。这时电话铃响了,我的心和这急促的铃声一样噔噔跳响。

我来到玄关旁的电话前,铃声持续地响个不停,听筒再微微震动。我犹豫了一下,抓起电话。

“喂?”

“是我。”

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转了转眼珠子,脑袋飞速思考,对方到底是谁?我乘搭昨晚最后一班飞往D市的夜班机,今早才下机。然后花了一上午,沿着线人在各处留下的线索才来到这里。如果这套公寓作为我的新落脚点,按说应该还没有人知道。

“克雷恩,我是沃夫冈,你没听出吗?”对方又说。

对方称呼我为克雷恩,是新身份的姓氏,我猜他大概率就是我在当地的对接人。但是光凭这点我无法完全尽信,’对任何事情保持怀疑’是我进入这个行业所学的第一条铁律。

“呀,是你呀。”我尝试回答。

“对,是我。这个时间点打来没影响你午休吧?”对方说。

“没有的事,我刚醒。”

“没打扰到你就好。我打这通电话来是想感谢你昨天把车子借给我,稍早时我把它开回了你家楼下,因为那时周围的车位满了,我将它停在了路口左拐的第三颗树下。本来还想直接上楼还你钥匙,但是看到你房间拉着窗帘,估计你还在休息,就没上来打扰。我把钥匙放在一楼的信箱里,你有空记得去拿。对了,为了感谢你把车借给我们,玛姬烤了些苹果派作为回礼,放在车尾箱后面,你可也别忘了。”对方说。

“哎呀,你们太客气了,那谢谢啦。”我说。

“你说谢谢才是客气呢,我不打扰你了,估计你昨天也是熬夜工作了一晚,好好休息吧。再见,克雷恩。”

“再见,沃夫冈。”

我挂上电话,思考了一会,迅速回到卧室,把茶几上的东西都装回袋子,重新锁进衣柜里。我穿上挂在门后的长皮革大衣,快步跑下楼。

我用第三把钥匙打开楼下贴着402号码牌的邮箱,里面果然有一把车钥匙。我走出公寓大门,在路口左拐,找到第三颗树下那部蓝色的小轿车。我插入车钥匙,打开了车门。我绕道车尾打开后盖,车尾箱里有一个四方形的皮革单肩包,打开里面看,是一台黑色的专业照相机。

我坐进车的驾驶位,发现离合器旁放了一本城市地图,里面夹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号码。我在地图上找到我处在的位置,又找到纸条上的地址,然后确认行车路线。

从公寓到纸条地址的餐厅驾车大约要二十分钟。其实时间可以再短一点,但是这座城市十一月就开始下雪,白天融化的积雪使路滑变得易滑,加上我第一次来这,我的驾驶比平时慢了些。

餐厅里人声鼎沸,正值下午茶歇时间,里面坐满了人。有很多人在抽烟,加上像不要钱一样使劲开大的暖气,室内闷得人喘不过气。我找到纸条上写的10号台,那里坐着个梳着油亮大背头的壮实男人。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实的短皮革外套,垫肩的设计显得他身材格外强壮。他的脸上胡子拉碴,青灰色的眼睛深深凹陷在浓密的眉毛下,此时他正把沾满枫糖的华夫饼大块地切割,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吃相很粗鲁。如果他就是沃夫冈,那这副不修边幅的粗野形象倒是很衬这个名字。

我朝男人走去,没走出几步他就看到了我,他像盯住猎物一样锐利的眼神锁定我。

“沃夫冈?”我来到10号台前。

“安娜,坐吧。”他语气没有丝怀疑,甚至带有些冷淡的熟络,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

我拉开椅子刚坐下,眼尖的侍应生马上走过来给我上了一杯清水。

“女士,您需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

“好的,请稍等。”

侍应生飞快地在单子上记录,然后快速离开。我看着他游刃有余地穿梭过餐厅密麻的桌椅间,来到吧台,从啤酒桶里打了一杯满满的啤酒,再熟练地用刀刮去最上面溢出的浮沫。不稍半分钟,那杯啤酒就来到我面前。

“祝您享用愉快。”侍应生冲我笑笑。

“谢谢。”我回以微笑。

“发音不错,甚至还带有南方口音,专门练习过吗?”沃夫冈问。

“来之前练了一点点,不多。”我说。

“那真不得了,我听说上周才决定好来的人是你,这么短时间能有这效果,你是炫耀吗?”沃夫冈嚼着华夫饼,比划着手里的叉子对我说。

“我没那个意思,长…. ”

沃夫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意识到错误,马上闭嘴。

“提醒你一点,虽然这里也有啤酒提供,但在这座寒冷的城市里,比起啤酒人们更喜欢伏特加。况且啤酒那点儿度数就和果汁一样,一点儿劲都没有。你的酒量如何?”

“及格线的水平。”我拿起酒杯,喝了口啤酒说。被他一说,嘴里的液体味道似乎真缺了那么点儿什么。

“那就是不赖。”

“您说是,就是。”我放下酒杯说。

“他们说你很优秀。”沃夫冈塞进最后一口华夫饼,用餐巾擦了擦嘴。

“大家都很优秀。”

“那么。优秀的你请回答我,你知道该如何勾引女人吗?”

“那是男生的课程,我学的是如何勾引男人。不过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现学。”

“像现在这样子勾引?”沃夫冈眼睛上下打量我,视线落在了我扣着衣扣的胸口。他扯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承认昨夜坐了一夜飞机腰杆都硬了,下机后又马不停蹄找到这,我没来得及化妆打扮,或许看起来比较疲惫,甚至可能丑。但是再怎么说,在基地模拟考核中我从未失败过,那些别人无法复制的分数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我心里暗暗劝自己别动气,得忍受沃夫冈,他是我的长官。我脱去长外套,解开里面的衬衫扣子,一直解到胸口尖的位置。为了让沃夫冈更信服,我甚至用手指把衬衫的缝隙稍微再拨开了些,让内衣若隐若现。

沃夫冈裂开嘴满意地笑了。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毫不退缩。

“好吧,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我挺喜欢,现在就让我来教教你。”沃夫冈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倾身横过桌子凑近我,一股浓烈的烟臭和头油气味冲入鼻腔,我忍住恶心的感觉,尽量控制眉头不要动。

“干我们这行,比起射击拿一百分,如何控制对方的思想,从精神层面上征服,那才是关建。一般而言,我们男性的目标是那些单身的可以接触重要信息的女人。由于工作性质,通常她们都孤单寂寞,缺少性经验,但如果因此以为可以轻松搞掂她们那就错了。女性和男性不同,她们在做决定时丝毫没有逻辑,对于女性来说情绪操控一切,而情绪由右脑支配,它会建立联系。对于女性意志的操控,不仅需要出卖se相,还需要控制她们的理智。/xing/交后吹吹枕边风,来获得情报。为了激起目标的/xing/欲,必须了解她们生活状况的任何细节。不只是她们的习惯,还有她们的心理问题和性格缺陷。而在发生肢体接触之前,通常需要建立第一次接触,眼神交流,是个不错的方法。持续的眼神交流会激起女性深层的/xing/欲。这是必须迈出的第一步。首先要让女性的左眼看到你,左眼的影像由右脑处理,左眼所看见会直接刺激到女性的情感。保持眼神交流,直到她避开视线。测试表明,若女性在这种情况下避开了目光,就表示她注意到了你。如果她之后又迎上了目光,那就表明你们相互间产生了吸引力。有过眼神交流之后,还要故作矜持,让女性更加渴望。”沃夫冈头头是道地说。

“您就像在背教科书,而且按照这个理论,您刚才是失败了吧?”我说。

“你认为我刚才是在勾引你?测试你?就因为你没在避开我注视?”沃夫冈乐了,笑开了脸,这让我又有那种被羞辱的感觉。我没忍住皱起眉头。

“我亲爱的姑娘,你还是太嫩了。” 沃夫冈故意用亲密甜腻的语调说,而我的怒气在一点点积攒,我开始有点担心会把持不住。

“玩笑到此为止,我让你来这可不是因为吃饱了无聊找你乐子。听好了,在你的右后方,2点钟的位置。” 沃夫冈收起笑脸,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我回过头,在装潢成暗沉褐色木质色调的餐厅里,香烟的雾气缭绕,一抹淡色的金黄悠然沉着地扎在那里,是照片上的女人。

女人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冷漠的神情,一丝不苟编成麻花盘起的头发,修长的脖子下衬衣裙的领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她甚至还在裙身上加了一件女士西装马甲,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此时她挺直身躯,单手举着一本橙色封面的口袋书,书上印着《双城记》,她的目光全神灌注在书上,好像周围的纷杂与她无关。

“看清楚了吗?”沃夫冈问。

我回过头,点了点头。

“和往常一样,逢工作日下午三点,除非是暴雪天气,她会雷打不动来这间距离银行5分钟步行距离的餐厅享用下午茶。只点黑咖啡和黄油曲奇,并且每次只吃3块,咖啡喝干净。她会在这里待大约半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用在阅读上。”

“她休息时都干什么?”

“几乎不休息,总是在工作,下班后就回家,晚上呆家里那儿都不去,周六也是如此。但周日会停下来一天,白天去图书馆、看展览、又或看电影。这坐城市虽然寒冷,但文化氛围很火热,是历史赋予的底蕴。到了傍晚,她惯例回叔叔家吃晚饭,饭后也不久留,通常在8点前离开,9点前回到独居的公寓。”

“她没有朋友吗?”

“据我们目前所知,没有。她工作的圈子性质比较特殊,只认识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有一两个关系尚可的同事,但也就是中午一起外出吃吃饭的程度。”

“感情方面?”

“据我们目前所知,也没有。情感史干净得如同张白纸,也正因为这样,前期我们错误的判断以为可以拿下她。然而事实上她刀枪不入,任我们怎么尝试都无法渗透。后来,我们判断,她可能是…. ”

“同/xing/恋。”我说。

“没错。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也恰好是证据。她太严密了,严密得不正常。这个国家有着他国无可比拟的文化历史,而也正因如此,保守派一脉传承下来的统治,使得男女之爱外的均被视为疾病,被政府视为国家的污点,应受唾弃。因此这些人只能牢牢隐藏自己,只要不表现出来,只要伪装成这个庞大社会发动机里的一个正常的小小齿轮,就会安然无恙。然而,一旦这颗出了问题的齿轮被发现,就会被立刻送去治疗、被修正,甚至替换,以确保这种变态行为不会像病毒一样播散。“

沃夫冈在说着这番话时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神色平和,缓缓地陈述。我想起不久前威尔克少将轻蔑的嘲笑,对比之下,我竟然觉得沃夫冈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甚至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我回头又看了眼那个女人,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如果不是她翻了一下书,我差点以为她是不是座雕像。

“现在离她回去上班还有十分钟,你要不要实践一下刚才的理论?”沃夫冈问

“但如果你没做好准备,改天也无妨,毕竟你到这还没满24小时,或许…..”他又说。

“我可以!”我打断他。

“是吗?”沃夫冈笑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请教个问题。”我说。

“想问什么?”

“为什么要选我这种第一次出任务的菜鸟?我以为,她很重要,应该谨慎对待。我们不缺出色的女性,应该还有更适合的人选。”

“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就这?”沃夫冈弹弹手指,把烟灰抖落烟灰缸。

“就这。”

“老手经验丰富固然好,但也因为这样,他们行动会过于谨慎,过于依赖经验。因而当遇到不一样的情况,例如她,经验有时反而成为了制约。前期我们已经在她身上耗费了不少时间,本来我们可以再等一等,试一试,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现在的世界格局已经维持太久了,过去一些微不足道的声音正越发变得响亮,而这种声音会越来越多,最后将引起变革。为了在或许很快就来临的变革中保持我们的优势,我们必须主动争取主导权。像你这样的隶属’鹰眼’计划的候选年轻人,难道不认为这是变革前绝佳的试练吗?况且,我们这一行,有时候天赋比经验更重要。你知道你的教官怎么评价你吗?”

“优秀得超越性别。”我说。

“是的,去吧,我们的好姑娘。“又一次,沃夫冈用亲密甜腻的语气说到,他的视线越过我肩头往后看。

我点点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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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是全按线性时间写,所以文中会特意标注时间点,看得时候稍微留意下就不会错乱。背景有映射,但也不全是,因此历史什么,别太纠结。

Chapter 3: 第三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4年11月27日,星期日,上午】

我从浴室出来时时间刚过上午八点,这个时间点我已经完成了今天的晨间室内训练,泡了一个暖融融的热水澡,并顺便将《双城记》的阅读进度推进到了约四分之三处。我把浴袍的领口收紧点,扎好腰带,在公寓里走来走去。

客厅里有一台黑胶唱片机,我放下指针,喇叭里传《Fortunate Son》。

Some folks are born made to wave the flag,
有人生来就是向旗帜敬礼的
ooh, they're red, white and blue.
哦,是有白星、蓝条和红杠子的
And when the band plays "Hail To The Chief"
当乐队奏出“向长官致敬”时
oh, they point the cannon at you, Lord,
啊,他们把大炮对准了你,主啊!
It ain't me, it ain't me,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I ain't no senator's son,
我不是参议员之子,
It ain't me, it ain't me,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I ain't no fortunate one, no, …
我不是幸运的那一个,不是. …

我把音量调到不会吵到邻居但又刚好掩盖过环境声音的程度,晃着脑袋哼着曲儿,随着摇滚的节奏做事。冰箱里有面包片、鸡蛋和培根,我把它们拿出来。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里,点燃炉子烧热铁锅,将培根煎出油再打进鸡蛋,等烤面包机发出“叮”的完成提示音,锅子里的东西也熟了。

在炉子上烧着早餐的空隙,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我坐在餐桌前,往咖啡杯里加入两勺糖和一些奶,用匙羹搅拌均匀。我就着咖啡吃早餐,一口一口,直到消灭完碟子里的东西。

等我把餐具清洗干净擦干手,唱片机正在播放《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

Are you ready? Hey, are you ready for this?
你准备好了吗?你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吗?
Are you hanging on the edge of your seat?
你是不是紧张得坐立不安?
Out of the doorway the bullets rip
子弹划破寂静夺门而出
To the sound of the beat, yeah…
随着这节拍响声不停…

我离开客厅回到卧室,站在衣柜前挑选今天的衣物。作为高纬度的城市,这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持续得特别长,冬季通常从十一月一直持续到次年的四月,占据长达半年,并且近一半以上的时间在下雪。正因为这样,城市的供暖体系和寒潮应对措施非常到位,除非故意曝露在室外,只要有人流通的地方暖气管够,因而也无需在衣着上刻意做太多保暖,一件足够厚实的兼具防风功能的外套,内搭合身的衣物即可。

我的目光先落在衬衫上,而后是裙装,再又回到衬衫。最终我选了一件带有俏皮花纹的垂坠感衬衫,搭配白色的高腰牛仔和长筒靴,外套是内面为水貂皮的红褐色翻领长皮衣,皮衣的领子可以立起来挡风。我对这个选择感到满意,轻薄的衬衫具有良好的透气性,在室内时不至于闷热。出到室外牛仔裤和长筒靴可以严实包裹皮肤,杜绝冷空气钻空子。此外皮外套和动物毛发,更是具有足够的抵御寒冷和大风的功能。而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发生一些什么危机情况时,这身装束很适合手脚活动。

我解开腰间的系带,浴袍滑落,我的身体展现在镜子当中。中等的个头,适量肌肉感的身材,算得上端正的面貌,以及总需要打理的毛躁的红色长发。镜子里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她没有什么凸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硬要指出些不足,怕只有她左上臂那一片被烫伤而留下的疤痕。说是疤痕,其实若不细看不会引人注目,疤痕的颜色和周围皮肤几乎无差别,只有触摸后会明显感受到一些凹凸不平的脉络痕迹。

我的记忆力很好,自有记忆以来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得,不管好的或坏的,但对于这片伤疤的来源却毫无印象。我曾经问过凯关于这片伤疤,他告诉我不过是我很小时候的一次意外烫伤,仅此而已。由于从小到大这片伤疤并没给我的生活带来明显困扰,因此我没有再纠结,还时常会忘记了它的存在。只有偶尔,当我像现在这样一丝不挂地审视自己时,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它是属于我记忆里极小一部分的无法亲自求证的未知。

我注视着镜子中的那个女人,看到她用右手握住左臂,指头在那里抚摸皮肤。浅浅的、交错的纹路,一如既往。

客厅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我抬头看了眼房间里的挂钟,再过15分钟就是九点。沃夫冈约了我九点去他公寓找他,他的住所离我有两条街区,开车10分钟就可以到,但现在离约定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因为迟到而被长官责骂,这是最低级的错误。

我迅速把衣物穿好,将随身要带的东西塞进那个装有相机的方型皮箱,往肩上挎,匆匆就出了门。关上房门前我看了眼玄关的挂画,那是提姆科夫《灰色的日子》的复刻画。

 

瓦伦街十一号是一栋外墙大修之中的又高又窄的大厦,大堂入口被建材围了起来,只留了一个不明显的入口。今天没有下雪,但风有点大。我把车停在大厦对面的马路,拢紧外套领子下车,快步穿过马路,跑向大厦入口。

我以为需要大修的建筑多半是陈旧的,但里面居然安装有时髦的透明玻璃电梯。我乘搭电梯来到七楼,穿过室内长廊,来到位于尽头的房间。我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沃夫冈电话里的要求,敲门声先是三长二短,然后再倒过来。我紧张地等了一会,门开了,沃夫冈出现在门后。

“进来。”他藏在门后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快速环望了下四周,确认没人在附近,便闪进开了一人宽的门缝里。在我与沃夫冈擦肩而过的那会,我看到他手里拿着把打开了保险栓的手枪。

沃夫冈的公寓布局非常简单,只有一个连着厨房的客厅和一个房间,但面积都很大。公寓毫无装潢可言,只配置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和用品,餐桌和厨房台面堆满比萨或汉堡的盒子,空酒瓶散落在房间四处,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难以置信的高度。为了保暖而铺的地毯,上面到处是一滩滩不明液体留下的污渍。一张无法辨认原本颜色的长方形布艺沙发挤在客厅的角落,上面卷着一团毛毯和几件皱巴巴的衣服,我猜那里是他的床铺。整个公寓唯一可取的,恐怕也只有南面一整面的玻璃窗,站在窗边可以把整条街道尽数落入眼中。面对如此邋遢的环境,以及空气中种挥散不去的难以言喻的臭味,我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此外,只穿着白背心lu出身体茂盛毛发的沃夫冈,也是我抗拒进入房间的原因。

“有点乱,但都是自己人,随便坐吧。”

沃夫冈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但他不以为意。他把枪随手放在经过的餐桌上,走到沙发前拾起衣服。我眼角的余光瞥到正在穿衣的他,他结实的身躯上长满粗粗的毛发,一直越过肩膀长到后背。当他把那件鲜艳的红色衬衫扣子扣上,手臂和背后的布料被绷得紧紧,显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他看上去异常结实,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从沙发旁充当衣架的椅子上拿起外套,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件又皱又油亮的短皮夹克,他套上外套,整个动作干脆、不拖泥带水。

“不坐?你是嫌弃这里吗?”沃夫冈回过身,见我还站在玄关便问到,带着长官的口吻。

我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在一张看起来还算是干净的餐桌椅上坐下,把装着相机的方形皮箱放在膝盖上。我再次环视房间,看到卧室的房门半掩,里面露出桌子的一角,桌子上放着几个巨大的布满各式各样线路和按钮的仪器,那应该是监听设备。

沃夫冈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走到卧室旁,把门关上。

“你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伏特加,又从洗碗池里拿起两个杯子用水龙头敷衍地冲了冲,把酒倒进里面。

“有一点。”我如实说。

“懂操作那些玩意?”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把其中一杯伏特加递给我,我认命地接过杯子。

“原理大概明白,但实践不多。”

沃夫冈盯着我眼睛看,于是在他的注视下我喝下好几大口杯里的酒,瞬间火辣辣的感觉烧在喉咙。沃夫冈露出了可恶的满意的笑容。

“有机会我可以教教你,但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另外,把箱子放下,爱护赚钱的工具是个不错的意识,但现在没必要。”他示意了下我放在膝盖上的皮箱。

我把皮箱放在脚边,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

“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沃夫冈点了根烟问到。

“按照您的吩咐,白天熟悉这座城市的地图,晚上背记目前为止所掌握的情报,并且每天保持足够的体能训练。”

“你果然是个好学生。”沃夫冈不屑地笑了笑,而我选择忽略。

“来说说目标吧。虽然那天你搞砸了,但幸运女神挺照顾你的。”沃夫冈抽了口烟说。

沃夫冈指的是几天前餐厅里我和艾莎.戴尔斯基失败的‘第一次’接触。

那天按照计划,我假装路过她身边,在她视线左边范围的空位坐下,佯装成一名在看地图手册的外地人。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会观察她的举动,寻找机会与她发生眼神接触。一般而言偶然的眼神接触并不代表什么,但如果短时间内数次有眼神交汇,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微妙的命运感。看似无意却处处有意,我需要达到的就是这种效果,把我陌生的样貌以不经意的方式留在她的浅层记忆。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风险的行动,除非我过于紧张而表现得像个像个二愣子给搞砸了,但我保证这绝不可能。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艾莎.戴尔斯基是否会‘看上’我。可如果我们之前的情报没有预测错,以及根据我既往的经验,我应该有机会。并且如果我成功了,恰好又可以好好地打了沃夫冈的脸,简直一举两得。

我的想法很美好,然而结果却不美好。

我看准了时机起身向目标移动,但因为我过于专注在对方身上,没看到走道上迎面而来的端着饮料的服务生。在距离艾莎.戴尔斯基的座位还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我和匆匆忙的服务生撞了个满怀,玻璃和瓷器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洒出的饮品弄脏了我的衣服和地板,似乎是兼职的学生模样的服务生慌乱地抓住我一个尽地道歉,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而我哭笑不得。突然嘈杂的声音引来周围人好奇的目光,然而他们只是往我们瞧了瞧,发现不是什么大事情,便又回到各自正在做的事上。而就在我困扰于如何应对过度慌乱的服务生时,有人递了手帕给我。我抬起头看,是艾莎.戴尔斯基。

“如果不介意,请用吧。”她说,尽管语调清冷,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谢您,女士。”我楞了下,接过她的手帕,并在脑海中飞速地重新规划策略。然而还没等我想好下一步怎么做,她已经挎着包从我身边快速通过,向大门走去。在服务生和我纠缠时,她的上班时间到了。

“等等女士,您的手帕。”我甩开服务生的手,赶紧对她喊道。

她回过头,浅浅的一笑,然后就推开门离开了,留下依然纠缠不清的服务生和我。

我的回忆就到这里。我伸手进外套口袋,拿出那条已经洗干净的浅蓝色手帕,柔软的带冰凉触感的丝质手帕。

“我还会和她再见面。”我抚摸着手帕说。

“这是当然的。不过,在这之前你又对她了解了多少?”沃夫冈问。

“喜欢的音乐家是普契尼,欣赏的剧作家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对食物没有倾向性偏好,但比起杜松子酒更爱伏特加,喜欢喝红酒,不爱白葡萄酒;香水用的是圣罗兰的Opium;会读茨威格、卡夫卡、海明威,也会读马克.吐温,喜爱毕肖普的诗歌,最近在读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

“很好,有在认真学习,但光知道这些还远不够。你不仅要投其所好,还要让她信以为真。”

“想要博得他人信任,必须首先相信自己。”我接着沃夫冈的话说。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你越相信自己所说的,你撒谎得就越好,就像精神病人和政客们所做的那样。”沃夫冈再次点点头。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沃夫冈用力地抽了几口烟。

“请讲。”

“男人和女人,你更喜欢那个?”沃夫冈靠着椅子朝后伸了伸他的身子,双手交握搁在后脑勺,烟叼在嘴边,目光审视着我。

“那长官您呢?”

我不知道沃夫冈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而按照规矩我应该先回答他的问题,毕竟他是目前我在这坐城市里所知的唯一长官,那怕他冒犯到了我。

“你问我?”沃夫冈眯起眼笑了。

“在我看来,女人是种麻烦东西。”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巧了,在我看来,男人也是这样。”我迎着沃夫冈的目光回答到。

“有意思。”沃夫冈又是笑笑,他摆正身体,揉了揉鼻子,这时电话响了。

沃夫冈把烟蒂按进烟灰缸的小山顶,起身去接电话。他拿着话筒听了约半分钟。

“明白了,我们这就过去。”他对电话里说,然后挂上电话。

“去那里?”我问。

“去见艾莎.戴尔斯基。”

 

 

 

当我坐进沃夫冈的车时,我立马就后悔了。那辆黄色的甲壳虫汽车差劲得令人失望,虽然沃夫冈说它用了不到一年,却好像在酸性池里洗过一次澡似的,摸上去漆水粗糙得直扎手。车子里面的那些让人享受的舒适设备全都被破坏殆尽: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地毯不翼而飞,排挡杆上的球形把手反射着油腻的光亮,消音装置也告失灵了导致车开起来震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解体。

沃夫冈的驾驶风格很联邦,彪悍、直来直往,硬是把手动档的车开成了自动档。我们待在这个寒冷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马口铁罐头似的车厢里,一路上轰隆隆地咆哮着穿梭在城市街道。中间有几个红绿灯的地方,我以为就要发生车祸了,沃夫冈总是游刃有余地完美闪避或精准刹车。直到到达红崖艺术馆前,我的心一直悬在嗓门眼里。

“她人在里面,瑟利夫展厅,剩下就看你了。”沃夫冈门口放下我,他没和我一起下车。他降下车窗,半只胳膊搭在车窗框上,指了指艺术馆大门。

“那您呢?”我看了眼艺术馆入口,又看看他。

“我不记得我需要向一个下级汇报我的行踪,管好你自己,做你该做的,新人。另外再提醒你一点,沉默的人往往更少犯错误。”沃夫冈白了我一眼。

“好吧,长官。”我耸耸肩。我转过身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暴躁的踩油门声,我回过头,除了一溜的汽油烟味,沃夫冈的车已不见踪影。

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的建筑。说是艺术馆,外观一点都看不出,在一整片联排的二层建筑群里,只不过是把入口的大门涂成了赤红的颜色,以此来区分和周围建筑的区别。

我走进建筑内部,里面是条长长的七拐八拐的密闭的走廊,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去见威尔克少将的那条走廊,只不过这次安东尼少校不在前面。

我在建筑内部沿着走廊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扇门牌写着‘瑟利夫’的小门前。我走近木门,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和凄厉的尖叫。我心一紧,拉下把手推门而进。

展厅里一片昏暗,幽蓝的闪烁的光摇晃在其中。我眼睛一边适应光线的变化,一边搜寻内部。整个展厅空间是一体式的,没有隔断,在中央聚集了一群人,他们错落地围成一个圆圈。枪声、尖叫声,以及闪烁不定的蓝光,都是从圆圈里发出。

我向那个圆圈靠近,从人群的间隙往里窥。圆圈里面还有一个圆圈,闪烁着雪花屏幕的黑白电视围成一个更小的圈子,数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赤身站在圈里。作为视线焦点的女人,头戴一顶全罩式的防毒面具,双手高高举起,身上沾满染料,那染料像是红色的。围绕在女人旁边的男人们则头戴侩子手款式的黑布面罩,手里拿着像是充当枪的长棍。随着电视的闪光和发出的枪声,男人们把木棍包裹着纱布的顶端浸润进染料桶里,然后一次一次地往女人身上戳刺。男人们的每一次动作都会引来女人身躯夸张的扭动。尽管演员们没有一句台词,面具遮挡了他们的表情,但是男人们施bao的愉yue,女人承受伤害的痛苦,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和挣扎,这些情绪通过肢体语言充斥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观众们都看得全神贯注。

我移动位置,从不同方向的缝隙里找到艾莎.戴尔斯基。我没有花费很多功夫就找到了,她就站在观众的第一排,在距离我四五个人的地方。

我不是第一次正视艾莎.戴尔斯基,距离也不是最近,但事后回想起来,那天在那个充满窒息感的展厅里,昏暗的光线让数十个人的脸变得脸谱化、泯灭于众,唯独她的脸在我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那天艾莎.戴尔斯基穿着一条高领的贴身羊毛连衣裙,外披一件长及小腿肚的垫肩轮廓尼料大衣。柔软的羊毛面料把她女性修长优美的体态完美呈现,而因为她身形削瘦,同时还透露出一股动人的脆弱。与之相反,宽松挺拔的尼料大衣又恰好保护了这份脆弱,两者相辅相成,形成了绝妙的搭配。更妙的是,在忽明忽暗的灯光氛围下,她的面容清冷典雅,仿佛她是个从绘画中走出来的人。

那副面孔似乎有两个维度:饱满的额头,浓密的发际线,衬托出一种古典的圆润之美。而在这个鹅蛋脸的另外一端,有一个既精致又有力的紧致下巴,当她把脑袋微微抬起,便会显出她独特的气质和迷人的傲视神情。此外,她的头发有着让我羡慕不已的柔软和细致,被编织成数条麻花辫后再帖服地盘缠在脑后。最后,她的眼神也很迷人,严肃端庄,却并不哀伤。总体而言,那不是一张活泼而生机盎然的脸,她是一个思考者,有着无法用言语与人分享的思绪,只能通过极其细微的面部肌肉变化展现她的内心,或是时而恍惚,或是时而梦幻,亦或时而警觉。我为她那些不显山露水的细节所着迷。

我需要找个机会单独接近她,但这里不适合。我退出人群半步,从皮箱里取出相机,又从人群背后绕到她对面。

我重新挤进人群里,来到第一排,举起相机。长焦镜的焦点首先对准了另一端的艾莎.戴尔斯基,而后我移动焦点,让中心落在演员们身上,这样艾莎.戴尔斯基就成为了相片的背景。我按下快门,通过变换走位,把她的容貌从不同角度记录,而快门的声音也吸引了她的注意。我从目镜中看到她的目光瞥向了我,一次、两次、三次……合着快门的节奏,我的内心越发紧张兴奋。然而好景不长,不一会,一个穿着皮衣留着长发的大汉朝我走来,看样子他是这个展场的保安。

我猜得没错,为了保护艺术的隐私,这位保安阻止了我的行为。通常这时候识趣的人应当停下来,以确保各自相安无事,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故意表现出执拗的态度,不顾阻拦数次尝试再拍摄,然后成功地激怒了保安先生。在周围人群细细低语的议论声中,我的相机被保安夺下,他拎起我外套的后领,把我扯出人群,相机往我怀里一塞,拉开门,顶着满脸的不耐烦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回头又看了眼人群,没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艺术馆的外面有一座小小的广场,广场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天气寒冷,喷水的管子想是结冰了,原本应该从水池正中的天使雕像周围喷出的水花,现在一点儿都见不到,只有孤零零的雕像矗立在那儿,显得好是凄凉。好在天气比早些时候好转了些,风停了,太阳像隔着层纱躲在云后。我坐在水池边上一边摆弄相机,一边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我担心自己会又一次失败。

上帝保佑,幸运女神又一次眷顾了我。

我没有等很久,大约过了五分钟,艾莎.戴尔斯基出现在我面前。

“你,还好吗?”有人在我旁边坐下问到。

我侧过头,发现是艾莎.戴尔斯基。她来到我身边时恰好太阳从云层背后出来了,阳光倾泻而下洒在她身上,加上白皙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头发,她身上仿佛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有一瞬间她真就像是从绘画中走出来一样。

“是的,女士。”我为突然到来的她失神了一会,而后回过神赶紧答道。

“他把你的相机弄坏了吗?”她看看我手中的相机。

“没有,我遇到过更糟糕的。”我无奈地说,笑了笑。

“你也挺是倒霉的。”

“挺是?”

“克里普餐厅。”

“噢,是您,女士!那条手帕!”我一把拍住额头,装出恍然大悟。

她点点头,然后又是和那天一样浅浅地笑了。

“天啊,真是糟糕透了,总让您撞见我这出糗的样子。”我显得很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要一直用敬语呢?难道我看起来很老?”她微微歪头,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

“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看到像您…..你这样优雅的女性,由衷地感到敬意。”我慌忙摆摆手解释,但这个举动又引发了新的意外。原本放在膝上的相机掉到了地上,而我为了接住相机慌忙弯腰去接,不想碰到了旁边打开的皮箱。连锁反应让我一下应接不暇,结果相机跌落,皮箱里的东西倾倒在地上。

“上帝!”我抱住脑袋惊呼,赶紧蹲下收拾,一旁的艾莎.戴尔斯基也加入帮忙。

“相机还好吗?”在我痛惜地拿起相机检查时,她一边把我的钱包、驾驶证、《双城记》和城市地图手册放回进皮箱,一边关切地问。

“现在恐怕真的不太好了。”我泄气地说。相机的本体被水泥地磕坏了一个角,长焦镜头因为掉落的冲击接口处有了松动的迹象。这台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相机只参与了一次任务就负伤了,我有预感少不了沃夫冈的一顿责骂。

“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倒霉的人。” 艾莎.戴尔斯基将收拾好的皮箱递给我说。

“现在你见到了。”我委屈巴巴地说。

“好吧,倒霉蛋小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的心沮丧透了,需要安慰。”我厚着脸皮无辜地说,但心脏在砰砰地跳个不停。我有一个预感,我能抓住这次机会。

“那么,去喝一杯咖啡冷静下如何?附近有一间咖啡馆还不错,并且可以提供午餐,我请你。”她又说。

“女士,你简直就是天使。”我的心雀跃起来,没想到事情真会如此顺利,但我还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

我赶紧把相机收进皮箱里,盖上盖子,扣好开关锁。等我再次抬起头,发现她一直在看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而她的表情很平静,被她这样注视,我倒是有些无所适从。但是,我不能回避。我们对望着彼此,几乎是脸贴脸地同时站起来,然后我发现她比我还要再高一些。

“倒霉蛋小姐,你的名字?”她先开了口。

“安娜.阿伦特。”我伸出手。

“艾莎.戴尔斯基”

她回握我的手,很轻、很快、迅速地抽离,仅在我手里留下冰凉的触感。

“你的手真暖和。”她又说。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我冲她笑了笑,然后,她也动动嘴角,回应了我一个短暂的浅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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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懒得想名词,文中一些人名和名词均来源现实,勿对号入座,随便看看就好。

 

 

Chapter 4: 第四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4年11月27日,星期日,中午】

“所以,你现在是个待业中的摄影师?”服务生送上餐后咖啡,艾莎.戴尔斯基什么都没加,喝了一口后问到。

“摄影师?”她突然开口,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按你刚才讲的,难道不是吗?”她笑了笑。

“噢,是的,是摄影师。我可太喜欢这个称呼了。你知道吗?我身边没有人这么认为,他们只会称呼我为‘摄影爱好者’,没人认为我可以凭摄影吃饭。”我撇撇眉、耸耸肩说。

在这家提供简易brunch的咖啡厅里,这个时间距早餐太远,而午餐又尚未到点,眼下客人只有零星的几桌。我和艾莎.戴尔斯基坐在一个阳光可以照到的角落里面对面地用餐。她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我几次尝试打开话题,但她的回应都不咸不淡,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几次之后我就无趣地闭嘴了,因此用餐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这么认为?”她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下的膝上,微微直身,轻轻仰颌,头略向左边倾斜。

我发现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当她静止下来时就会下意识恢复这种严肃的端着的仪态,优雅但拒人千里。在我的认知里这样的人往往是孤僻的、不好相处的,并且唯我独尊,而此前通过一张张偷拍照片认识的艾莎.戴尔斯基也确实给我这样鲜明的感觉。按说像她这种人应该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但是当我两次身陷尴尬时都只有她注意到了并搭理了我,这让我有点疑惑。尽管这样,但我也未进一步深想,毕竟至今为止我们所获得的关于她的情报大多停留在表面,未有更深入。我决定继续观察她。

“可能是因为我大都是在拍些室内建筑、人物肖像之类的常见之物,并且也没有亮点。但其实我没告诉他们,我真正喜欢拍的是新闻照片,给《明镜》、《时代》之类的杂志或报纸供稿,这是我的梦想。”我解释。

“有梦想是好事,有了梦想才会有所追求,有所成就,即便有时会变得很自私。”

“这也是为什么我从南方不远千里来这的原因。在这座城市里集中了国内最顶尖的报业出版社,我想在这里会有更好的机会。”

“那你觉得成功的概率如何?”

“长路漫漫呀。不过我觉得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希望。”

“你真乐观。”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又一个优点。”我调皮地眨眨眼说。

“我对摄影不熟悉,不过似乎爱好的人很多,但真正当职业的却很少,能把爱好当成职业也是一种幸福。”

“确实如此,虽然我不敢打包票未来一定成功,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听说过布鲁斯.吉尔登吗?”

“略有耳闻,知道是个很出名的摄影师,具体不了解。”

“他是我最崇拜的摄影大师。他的理论是,摄影记录着每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当你决定按下快门时,找到那一瞬间,来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时机,如果你错过了它,那你就永远失去了时机。”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从对话开始,艾莎.戴尔斯基一直在用一种专注的眼神看着我。人们在谈话时注视对方的眼睛通常是为了表示尊重,表明有在认真听内容,可是长时间视线焦点固定在一处地方,那么对于眼神解读的可能性就多了许多,好感、猜疑、敌意或是其他等等。我尚不清楚她这行为是她的另一种习惯,又或是有其他原因,但一直被她注视着,我的肩膀和背后有了明显的紧绷感。

放松、切记表现如常。我默默暗示自己。

为了不暴露出内心的疑惑和紧张,我悄悄地把对望的视线从她眼睛撤离,落在她薄薄的嘴唇上,沿着口红的颜色描绘她的唇形,然后再返回她的眼睛。

“他还说,摄影师要保持低调,弄成大众脸,他要把相机涂成黑色,以防引人注目。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就会被拍下来,被要求摆造型,不管他愿不愿意。照片只能反映样子,而不再是真实的写照。”我又接着说。

“这就是你刚才冒着被驱赶的危险也要拍摄的原因?”她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你拍到了想要的吗?”

“谁知道呢?不过,无论如何,相机不会说谎。不管是真实展现,又或是刻意演绎,它都会一视同仁地如实记录。”我说。

“的确不会,但是摄影师能操控周围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来体现它,这才是最高明的欺骗。”

我讶异于她突然的见解。

“你瞧,还说自己对摄影不熟悉。”我说。

“不过是一些门外汉的浅见。”她说。

“你呢,又是做什么的?”我把话题方向一转,指向了她,

“原来是交换?”

“这么想也无妨。”我大方地承认。

“我在中央银行工作,海外业务规划部,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数字打交道,时间从周一到周五,但我周六也在工作。”

“周六也工作?你很热爱你的工作吗?”

“并不是,工作内容千遍一律,相当乏味。之所以周六也工作,只是因为闲着也没特别想做的事情,换个形式消耗时间而已。”她说话时依然保持笔挺的身姿,只是微仰的头改成了向右边倾斜。

我没想到艾莎.戴尔斯基竟然很干脆地就把自己的事如实交代给一个陌生人。不过很快我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各怀鬼胎,的确也没必要刻意去隐瞒,因为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情。并且一旦我察觉到这点,就可以理解先前我对她的疑惑。我总忍不住会对她的行为、她的话语产生怀疑,恐怕是因为在她面前的我是‘虚构的’,而她则是‘真实的’。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我的精力一方面要用来维持我现在的‘身份’,另一方面要用来揣摩她的言行,寻找获取有效情报的机会和线索。我的神经时刻紧绷而不敢放松,为此难免变得过度多疑多虑。

想要博得他人信任,必须首先相信自己。

我想起今早我对沃夫冈说的话,并以此来提醒自己。

“如果不是被迫,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休息日还要工作,而且把工作当作消遣,还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美好的事物那么多,难道就没有可以吸引你的吗?”我说到。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进行指点和评判,是一件失礼的事情。我好不容易和她聊开话题,可不能因为这种低级失误让她对我生厌,从而失去继续交流的机会。

我紧张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只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和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抱歉,我好像说了失礼的话。”我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

“你不用介意,像你这样的反应,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就是这么无趣的一个人,而且我不觉得这样不好,也不觉得好,只是回过神时我就已经是这样的人。”她不以为意地浅浅一笑。

“不过,我也不全然是什么都不感兴趣,有时周日我会像今天这样逛逛展览,或是泡在图书馆,偶尔也去听听歌剧、音乐会之类的。”她又说。

“那总归还是有爱好的事情。”我说。

“或许吧。你喜欢狄更斯?”她问。

“怎么这么问?。”

“书,刚才从皮箱里掉了出来。”她看了眼放在我邻座的皮箱,我知道她留意到了那本《双城记》。

“你也在读吗?”

“看过。你有什么想法?”

“说来话长,小说中的人物,尽职、忠诚、自我牺牲…所有这些宏伟的话题,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秘密……”

“直到结尾,我们也无法看清每一个人。”她说。

“不仅如此,我们的后代也不能认清。但其实最重要的,不就是因为爱搭建了桥梁吗?为此卡顿还付出了生命,他证明了爱使我们高贵,不管我们对它是珍视,还是不屑。”我说。

“非常浪漫的想法。”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我问。

“是年轻人会有的想法。”她不否定,也不肯定。

“可你也很年轻。”

“我应该比你大,而且,或许我的灵魂并不年轻。”她笑了笑,浅浅的、淡淡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伤。

“多么伤感的说法,我……”

我正要继续说,门铃响了,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走了进来,分散了她在我身上的注意力。

“已经这个时间点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说完她就拿起皮包起身,并抽走了台面上的账单。

“怎么这么突然。”

我条件反射地也跟着站起来,这个转折太快了。然而我才起身到半,来到我身边的她把手压在我肩头,施加了一点力道,示意我坐下。

“你不用着急,时间还早,可以继续在这里休息,今天我请你。”

“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坐回椅子上,仰望着她,话脱口而出。

她没回答我,而是又用她那一贯的猜不透的浅淡的微笑作为回应。

我有些慌了,但愿此时脸上没有表露出来。我还没有和她建立‘关系’,或者说是‘关联’更准确。如果她就这么走掉,要再次寻找新的适合的接触时机并不容易。虽然再次制造偶遇的假像也不是不可,但套路多了很可能引起怀疑。常言说事不过三,事出有因。我希望事情能在自然中推进,并尽可能降低人为的可疑点。

“可以吗?”我又问。

她依然笑而不语,不过她把手从我肩上放下,向我伸出手。

我不清楚她的用意为何,但我握住了她的手,并且刻意收紧了力道。这次她没像之前一样很快把手收回去,而是由着我握着。

她看着我们相握的手,沉默了好一会。而我在这过程中发现,她的体温不是一般的低。我们在开着暖气的咖啡厅里坐了那么久,她的手竟然没有暖和起来,我就像是握着一块冰在手里。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你的手,果然很暖和。”末了,她叹息般地说,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挣脱我,把手收回。

“再见了,倒霉蛋小姐。祝你今后一切顺利。”她又说。

艾莎.戴尔斯基没给我留更多的时间去揣摩她,她迅速转过身,向前台走去。我坐在原位上,看着她结账,看着她推开大门,看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咖啡厅临街的窗户前,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把视线又一次放回面前的桌子,她把自己的那份brunch吃得一干二净,但是后面上的咖啡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口,完全没再动过。我盯着台面,回想之前相处的经过,尝试分析造成现在这局面的原因。然而我毫无头绪,无从下手。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之前我们的同事都无法搞懂她。

艾莎.戴尔斯基与人相处的表现,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天生的疏离。她看似不拒绝外界,实则处处在拒绝,并且这种拒绝是潜意识里的表现,而她的意识又藏在高高的心理防护墙中。这堵墙不是一天两天建成,应该是在她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形成,因此才会那么坚不可摧,才会那么表现得自然而然。

尽管目前来讲我还谈不上任务失败,但我确实有了挫败感。直到几分钟前,我还挺有信心能与她借这次的机会搭上关系,但现在已经没下文了。

“你搞掂她了吗?”

就在我沉思之际,沃夫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大摇大摆地坐到了艾莎.戴尔斯基刚才的座位上。

“恐怕不是,她走了。”我泄气地说。

“是吗?”沃夫冈说。但语气听不出失望,也不像是责备。

“你怎么看?”我问他。

沃夫冈没有正眼看我,他拿起桌面上的砂糖罐一个劲地往艾莎.戴尔斯基的那杯咖啡里倒,分量达到了让我惊讶的地步。之后他又用匙羹在杯子里一通搅拌,弄得咖啡液四溅。最后,他拿起那杯咖啡,毫不在意我的目光一饮而尽。

“免的咖啡,最好喝。”他看了我一眼说。

一种莫名的恼火和不愉快郁结在我胸口,可是我也不敢真发作,只能尽可能地控制我面部的表情。

“收起你的臭表情,如果你还想继续这个任务,要不然你今天就可以买最后的一趟班机回联邦,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愉快地吃早餐,并且永远都不用再回去向你的长官报到。”他说。

“抱歉。”我说。

“毫无诚意,不过也罢了。”

沃夫冈挥挥手,满满嘲讽。我在桌子下握紧了拳头。

“接下来怎么办?”我尽可能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等待,并再次寻找机会。”

“但是偶然的桥段用多了,会不会引起疑心?她本就是一个不易亲近的人。”我不得不担忧。

“那就让它不要成为‘偶然’。”沃夫冈看着我的眼睛说。

 

 

【公历1974年12月6日,星期二,上午】

临近清晨的时候,我又做了同样的噩梦,距离上次还不到一星期。

一般来说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梦到那个悲伤的场景,但频率不算频繁,一年有个5、6次的样子,可是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周之内连续两次梦到实属罕见。梦境通常源于现实世界事件的触发,频繁的梦境更是,然而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我想不通是那些触发了梦境。我有疑惑,但不困扰,因为这梦境早已如同我的呼吸,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不过,这次的梦境和上一次有一些区别。过往梦境里的人和物,大多都是平等地出现,即没有所谓的重点,只是各司其职地呈现那次事件。而在这次的梦境中,不知为何,关于父母的情景被淡化了,而我与姐姐相处的那些情景却像是被在舞台上打上了高光的主角,画面的细节特别清晰。但即使这样,姐姐的面容我还是无法看清,倒是她那一头淡金色的头发,每一根发丝都在我的梦境里闪闪发亮。

闪闪发亮的金色头发。

我想到了艾莎.戴尔斯基。她也有一头漂亮的金色的头发,纯纯的金色,没有一点杂质。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有好些人是金发,却没有她的发色来得那么纯净。除此之外,在那天的相处中我还发现她有一张美而克制的典雅面容,以及时时刻刻笔挺的直背。她高傲、疏离,却无法让人讨厌,甚至让我有进一步接近的念头。当然,不管她本身是否吸引人,我都会接近她,因为任务。

或许是因为受梦境的影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艾莎.戴尔斯基的年纪没大我多少,如果是这样,我的姐姐或许就应该是她这个样子。

我被自己的想法有些吓到了。

我并不知道我的姐姐现在在那里,甚至是死还是活都不知道。从父母被刺杀到我来到福利院的那一段经历,似乎被从记忆中抽离删除。而往前,我对姐姐的记忆还停留在被迫分离的那一刻。我曾告诉凯,我还有一个姐姐,并请求他尝试帮寻找。可是凯告诉我,他收养我的时候并没被告知我还有个姐姐。况且,即使我真有个姐姐,因为我无法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那怕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与调查相关,他也无能为力。

我对姐姐的寻找一直没有间断,而凯也一直在努力,但是在进入高中以后,有一天我告诉凯,我放弃了。凯安慰我,说只要坚持,总会有希望。但我明确告诉他,已经不用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察觉到了,我对姐姐这种锲而不舍的追寻已经伤害到了那个养育我的家庭。凯和格尔达将我视同亲生,即使在奥拉夫出生以后对我的爱也没有减淡。奥拉夫虽然从小调皮得很,但他也很关心我、爱护我。我有一个让人羡慕不已的家庭,我已经足够的幸运,因此我没有理由要求他们为我付出更多。

我这么做并不表示我真的彻底放弃了姐姐,可是不放弃又如何?关于她的线索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我对此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之所以会加入联邦安全局,虽然里面有凯的影响,但是,是不是在我的心中依然放不下姐姐呢?

我这人就是这样,一但思考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停不下来。大清早就开始思考这么沉重的问题,也未免显得太不幸。

我决定把思绪从姐姐那里重新转移回艾莎.戴尔斯基。

自从11月底的那个周日以来,我再没和她见面。虽然我和沃夫冈有轮流每天从远处监视她,也仅此而已,我们的监视和她的工作一样,死水般的平静。下一步该如何做,沃夫冈没有明确告诉我,我也没有头绪。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渐渐地一些烦躁情绪在我内心滋生。我知道作为一名合格的情报人员不能为情绪波动所牵引,上次沃夫冈也警告了我,但知道不代表做到。我想我的修行还远远不够,需要更多的磨练。

电视机里在播放晨间天气预报,播音员说从昨天早一直持续下的雪下午会停止,但我看看窗外,雪没有消停的迹象。

今天轮到我去监视艾莎.戴尔斯基,监视一般是在下午,从她的下午茶到下班结束回到家之间的时间段。但如果雪不停下来,她可能连下午茶都不会走出那栋工作的白色大楼,那么我又是傻不啦叽的在车里干坐着。可是不去又不行,这是长官的要求,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细节。我想像沃夫冈那魁梧的身躯缩在那辆黄色的甲壳虫里,瞪着他圆咕噜的眼睛盯着目标,一呆就是一下午,我就觉得浑身肌肉酸痛,关节嘎嘎响。

我打算先锻炼一会,活动下筋骨,免得下午把腰坐直了。

天气预报结束了,接下来是电视购物时间,可是男主持聒噪的声音和女助手夸张的表情演绎实在叫我头疼,我关掉了电视。

我走到唱片机前,在下面的置物架翻找唱片。为数不多的几张流行乐已经被我听腻了,剩下的都是些古典乐和歌剧,其中又以莫扎特和普契尼的为主。我想替我准备这处寓所的不知名的同事是想让我增加些这方面的素养,以便与艾莎.戴尔斯基之间产生共同话题,但我生长在民风热情奔放的联邦南部,本就不是什么优雅之人,比起古典我更爱摇滚。不过由于可供我选择的太少,我也无法挑剔。

我抽出一张红色封面的黑胶唱片,是一张普契尼的音乐剧选集。我把唱片放到机器上,按下指针。舒缓优美的音乐流泻而出,我开始我的锻炼。

我的锻炼计划是平板支撑1分钟、宽距俯卧撑、徒手深蹲和卷腹各15次,一共做10组,每组间休息半分钟。整个训练时间1小时以内,之后我会去淋浴,准备个简单的早餐,再慢慢思考今早剩余时间的安排。

锻炼进行到中途,沃夫冈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把昨天的监视情况两三句话就给交代清楚了。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他问。

沃夫冈每天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虽然我尽可能每天都有些不一样的内容向他汇报,但其实最后的实施结果都一样。我思索着今天要怎么回答他好,毕竟毫无进展也不是个办法,而且会显得我和以往的那些情报人员一样,在艾莎.戴尔斯基的事情无能得很。

“我计划……”

我边思考边凑拼说词,客厅里的音乐穿过走廊飘到电话所在的玄关,男高音这么唱到:

Che gelida manina
多么冰冷的小手
se la lasci riscaldar
让我为你温暖它
Cercar che giova? Al buio non si trova.
天这么黑了,寻找也是枉然?
Ma per fortuna e una notte di luna,
幸好今夜有月光映照,
e qui la luna l’abbiamo vicina……
而月亮也在我们身边

“我计划下午去见下艾莎.戴尔斯基。”我说。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沃夫冈问。

“想好了,虽然不知道是否一定行得通,但再糟糕也比现在这样好。”

“那祝你成功。”

沃夫冈没有询问我的计划,也没有怀疑我,他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我站在玄关,手还放在已经挂上的听筒上,竖起耳朵静静倾听,直到那首《冰凉的小手》曲终。

 

 

【公历1974年12月6日,星期二,下午】

我到达克里普餐厅时雪已经停了,是一个好的开始。如果雪还像昨天一样下那么大,我怕是要像沃夫冈一样,又浪费了一天。

我手插在外套的口袋,摸到了艾莎.戴尔斯基的手帕。我推开门,里头客人尚不算多。我朝餐厅右上方的角落走去,艾莎.戴尔斯基几乎只坐在那个角落。

我招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可续杯的咖啡,开始等待。

午后三时刚过,艾莎.戴尔斯基出现了,独自一人。她习惯性往常坐的角落看去,于是毫不费力就看到了我,而我也看到了她。我表现出惊喜欢快的样子,主动向她挥手示意,这样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对我视而不见了。而当她向我走来,我立刻起身帮她拉开对面座位的椅子。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

“已经是第三次。”我补充。

“今天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她顺着我的动作坐下,向路过的服务生点了咖啡和黄油曲奇。

“我像这么一回事吗?”我笑了。

“如果不是,那恐怕是我对表情的认知那里出错了。”她也笑了笑。

“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她问。

“因为我又遇到了你,不觉得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吗?”我说。

“我以为只有男人才会这么有油嘴滑舌,不知道女人也会。”她说。

“可是我们接二连三地相遇,如果这都不是命运,那又是什么呢?”我问。

“我不相信命运,非要解释,那就是你在监视我。”她笑说。

当‘监视’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我着实给吓了一跳。那会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有那么点较量的味儿。

“如果是这样,那也暴露得太早了,往下我可怎么办好呀?”

我压抑住内心的惊慌,挠挠脑袋,露出苦恼的表情,又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想通过眼神传递我那种玩笑的心态。

“你真的不相信命运?”我又问了一次。

“不相信。”她摇摇头,浅浅笑答。

她拿起一片黄油曲奇品尝,喝了口咖啡。相较于我内心的紧张,她表现得很平常自然,似乎她刚才的话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如果这时候我没把握好自己,可能就要露馅了。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不相信命运那鬼玩意儿。我们之所以会再见面,是因为我在这里等你。”我如是说。

“等我?”她眉头微微一动。

“我该如何说起是好。”我收起笑容,摆正身子,低头看着我放在台面的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艾莎.戴尔斯基。

“你知道吗?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几乎再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周末更糟糕,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声音。”我顿了顿。

“这座城市很大,对我是如此陌生,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并且事情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之前说来这里是因为觉得工作的机会比在家乡多,但事实上虽然机会更多,可门槛也更高。我来这里快一个月了,只收到一次面试通知,并且我还把它成功搞砸了。”我又顿了顿。

“所以?”

“…我想见你。”我双手交握起来,视线飘忽,紧张地说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艾莎.戴尔斯基,她难得地表现出一丝困惑。

“不怕你笑话,不知为何我有一种直觉,觉得不好的时候如果能够见到你,事情就会变得好起来。”我接着说。

“你的想法真是奇特。”她说。

我原以为她会不屑,又或是嘲笑,但这会她反而一脸认真。我想她有把我的话听进心里。

“或许吧。但是,在那个时候……那些时候,只有你看到了我。”我说。

“我的意思是,他们都看到了那时的我,但是只有你……所以……”

我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诚恳,还带点哽咽的可怜。而当我要继续说下去时,艾莎.戴尔斯基做了一个我从未料想的举动。她从对面伸出手,带着凉意的手掌覆盖在我手背,传递出一股奇异的平静的力量。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那你怎么办?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和你相遇的地方,除了这里就是那间艺术馆,我想试一试运气。”

“那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

“因为今天我见到了你,而你再次看到了我。我想,和你建立关系。”

“关…系…?” 艾莎.戴尔斯基困惑的表情更深了。

我点点头。

我想我一定那根神经接错线了,正常应该说的是成为‘朋友’,这才是循序渐进。‘建立关系’,这个表述太奇怪了,并且很容易引人浮想联翩,尤其是对于艾莎.戴尔斯基。我很担心这个举动是不是冒失了,会不会适得其反。

“…你和我所接触过的人…很不一样。”她沉思了会,收回放在我手背的手,搁在台面,又是那挺直腰杆微微仰头的端坐。

“我可以把这视为赞赏吗?”

她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有一个请求。”我壮着胆继续说。

“什么?”

我伸手进口袋,掏出那张淡蓝色的手帕。

“可以把它送给我吗?这周四我有一个新的面试,我认为它会给我带来好运。”

“可之前它也一直在你那里。”

“但那时它还不属于我。可以吗?”我抚摸着手帕,恳求道。

“好吧,现在,它是你的了。” 艾莎.戴尔斯基有些无奈地笑了。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它。那么,从它开始,我们之间就有了‘关系’,对吧?”我问。

“奇怪的执着,你说是就是。”

“我可以叫你艾莎吗?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安娜。”我说。

“好的,安娜。”

“艾莎,作为这张手帕的答谢,我想这周六邀请你一起去做一件事。”

“但你知道周六我要加班。”

“去他的加班,我保证要去做的事情比这有趣多了。”

“好吧,是什么事?”

“最近剧院在上映《艺术家的生涯》,我弄到了两张周末下午场的票。”我看着她脸,观察着交谈时她表情微妙的起伏,考虑着话如何往下说。

“表演下午两点开始,结束时刚好是傍晚,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顿晚饭。”我继续建议。

“这会不会……”

艾莎.戴尔斯基的样子显得为难。我猜想,虽然她表面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其实她不擅长应对像我这样积极的人,从刚才她一系列的表现来看。我决定采取些更激进的行为。

“艾莎,别拒绝我。”我伸出双手,包裹住她放在台面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皱着眉头,搓了搓她的手背,把她的手包裹得更紧密些。

果然,她点了点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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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冰凉的小手》的是普契尼作品《艺术家的生涯》中最为著名的其中一曲。

 

 

Chapter 5: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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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4年12月10日,星期六,上午】

我飞快地拧紧电话听筒对讲口的外盖,放下听筒。

“21秒。”沃夫冈嚼着三明治,他扫了眼桌上的手表,摇摇头。

我将外盖又一次拧开,取出里面的窃听装置,把原来的零件安装复位,拧好盖子,听筒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我双手手掌向下平放在桌面,手指头和关节在阵阵发疼发酸。

“您为什么不试试新东西。”我不服气地说。

沃夫冈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桌上他那支皮带磨损明显的表身到处是细小划痕的机械表,又看了看我手腕上崭新的银色电子表,扯出一个冷笑。

“虽然它年纪可能比你还要大,不过论可靠,你比它差远了。”

“因循守旧不像是优秀的长官您的风格。”

“如果你想以此来反驳你训练不到位的事实那大可不必,况且电子表只能显示已过去的时间,而不是将来拥有的时间,冰冷的电子数字又怎么能与‘滴答滴答’的时间脚步同比。”沃夫冈悠悠地说,我的嘲讽对他不起效。

我闷头拿起训练用的听筒,重复刚才拆开、换下、盖上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把那些小零件弄得啪啦啪啦响。

“你的任务是获得艾莎.戴尔斯基的信任,进入她的家里,窃听她的电话。她的私人电话或许有我们想要的情报。不过光这样还不行,你最终的目标是通过她来接触她的叔叔,也即北境情报部排名前三的人物格雷.戴尔斯基。她惯例每周会回叔叔家里一趟,想个办法与她同行,找机会在格雷.戴尔斯基的书房电话里安装窃听器。”

“这难度很大,尤其在发生那件事之后,格雷.戴尔斯基一定更加异常小心。”我指的是去年潜伏在S国副总统身边多年担任其秘书的联邦情报人员被意外暴露的事情。

“所以你必须行事谨慎。太完美会引起怀疑,破绽太多则容易暴露,只有恰到好处的‘漏洞’才能显得真实。下午你们怎么安排?”

“她开车来接我去剧院。” 

“在那里汇合?”

“革命路131号。”

“你把这里的地址告诉她了?”沃夫冈瞪了我一眼。

“她主动提出要来接我,我没有理由拒绝。”我摆弄着那些零件说。

沃夫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一个从南方来到北方的年轻人,人生地不熟,住在远离市中心的不起眼的公寓里,并且工作还没有着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更多闲钱开着那辆光鲜亮丽的小轿车去接约会对象的人。”我接着说。

“分析很合理,但不是你让她上这里的理由,除非……你想‘搞’她?”沃夫冈转了转眼珠子,一副恍然大悟,他压低声音,在说到‘搞’字的时候不怀好意地拖长尾音。

我手停了一下,继续练习。

“想不到你还挺有能耐,不过你不要被之前的顺利蒙蔽了眼睛,虽然是迟早的事,但欲速则不达。” 沃夫冈一脸坏相地说

“她不擅长对付积极的人,你们之前对她太小心了,应该换一种策略。”我说。

“是的是的,我们这么久都没拿下的目标,阿伦特少尉不过短短半个月就发现了盲点,并取得重大进展,实在是优秀得令人惊叹。”沃夫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拿起打火机准备点燃,又停下收了起来,因为我正定定地盯着他。

“我和你想的一样,她应该也不喜欢烟味。”沃夫冈挑挑眉。

“说回来,你真的要‘搞’她?她是你喜欢的类型?” 

“长官,这不过是任务。”我不悦地皱起眉头。

“她其实长得不赖,这波你不吃亏,甚至还赚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她极大概率还是处女,多么美妙的事情,但也是个麻烦。对待这样的女人得有耐心,别上来就舌吻,先撩一撩她的大腿,要不经意碰到她的胸,注意尺度,慢慢地满足她,引她进入状态。此外还要提醒你,小心假戏真做,我认识的人当中和目标搞到一块去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都没有好下场,不仅把任务搞砸了,还把自己也搞死了。”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沃夫冈丝毫没受影响,他自顾自地一个劲说,并且一口气连续说了好几个‘搞’,尽管他就像会说这些粗言秽语的人。

“您还想给我个书面的指导吗?我可不需要说明书。”

我拧紧盖子,把听筒用力扣到电话上,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沃夫冈楞了一下,接着他手臂一挥,一个东西向我飞来。我闪避不及,那东西砸到了我肩膀,软绵绵的,也不算疼。我低头看,半个稀烂的三明治掉落在桌面,面包片边缘像被狗啃似,西红柿、火腿和酸黄瓜等配菜横尸各处,黄色的酱汁弄脏了我今早新换的衣服。

“这里的规矩是,我来讲,你听着,然后去执行。”沃夫冈的脸阴沉得厉害,眼神又凶又狠,比之前更浓密的络腮胡须随着他的说话抖动。

“不过我想如果是你,确实也不需要说明书。”然而不过半秒,他脸突然一变,堆满了笑容,只是眼里没有笑意。

“好好努力吧,少尉。”

他走到我身边,在我被砸中的那边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把手上沾着的三文治残渣全都抹到我的衣服上,然后故作潇洒头也不回地向后挥挥手便离开了公寓,留下因忍耐而浑身发抖的我。

沃夫冈离开几分钟后,我的心情逐渐平复,开始收拾。

三文治的残骸被我一股脑地扫进垃圾桶,连同擦台用的抹布也都扔了。做完这些,我发现客厅里还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是烟酒、食物和汗水混合发蜡发酸的臭味,非常地让人讨厌。于是我把窗户打开,用铁栓固定好,凛冽的寒风闯进房间,把窗帘弄得呼啦啦地作响,同时也将室内浑浊的空气里里外外地冲刷。

趁房间透气这会我进了浴室,脱光身上的衣物扔进洗衣机,按下开关,接着在花洒下将身体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我裹着浴袍回到客厅。

公寓里已经没有之前那股难闻的气味,但温度很低,我的皮肤在浴袍下激起了一粒粒小疙瘩。我把窗户关上,走到灶台前,在炉子上的吊柜里拿出咖啡粉,煮了一壶又浓又苦的咖啡。

我把咖啡倒进白色的马克杯里,一手拿着杯子,一手反撑靠在洗手池边缘。房间里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回升,洗衣机轰隆隆地运转,我出神地看着对墙上挂钟滴答滴答行走的秒针,一口一口喝着滚烫的咖啡。等我回过神,距离我和艾莎. 戴尔斯基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小时。

 

 

【公历1974年12月10日,星期六,中午】

我换了一套衣服,立领式的孔雀绿厚呢外套,黑色的胸口带花式褶皱的丝绸衬衫,以及红色的绒面百褶长裙。出于保暖考虑,我还在脖子上加了一条白色围巾,随身包则选了一只褐色的手拎马鞍包。出门前我在镜子前涂口红,因为没掌握好力度颜色深了,我用拇指轻轻抹去一些,颜色就自然多了。

原本我还想整理下我毛躁的头发,例如辫几条细辫整个淑女发型,以便更适合这身斯文秀气的打扮,但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最后图省事,我用一条嵌着金色条纹的墨绿色头巾把头发扎成高马尾,这么一来斯文就打了折扣,但又意外增加了几分俊秀。我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欣赏成果,感觉还不错。

我匆匆下了楼,比约定的时间早五分钟,守时是最基本的礼仪。

推开公寓一楼的大门时,好巧不巧一阵路过的狂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呼啸而过,那势头就像找不到敌手对抗而暴怒一般,吹得的我眼睛无法睁开。好在这阵风不长,很快就过去,阳光从吹散的乌云后漏了下来,我举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然后就看到了不远处在街对面的艾莎.戴尔斯基。

艾莎.戴尔斯基背靠在一辆气派的宝石蓝色轿车前,她穿了一件带毛领的灰蓝色外套,轻盈保暖的毛领拢在脖间,落肩设计的修身长外套描绘出她身体的曲线,那曲线从优雅的肩膀滑落到系着腰带的纤腰,延伸至紧实的大腿,停留在尖头麂皮短靴包裹的精致脚踝上。这线条美极了,就像一曲动人的弦乐,又或一段优美的芭蕾。

在我发现她的那刻,她也看到了我。她微微一笑,朝我点头。我小跑着穿过街道,奔向了她。

“嗨!”我说。

“嗨。”她说。

“等了很久吗?”

“时间刚刚好。”她摇摇头,但是白皙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那是冻出来的。

“怎么不在车里等?”我问。

“如果坐在车里,你就不容易看到我了。”

她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坐那边的门,我钻了进去。车子里循环着暖气非常暖和,空间又宽又高,和沃夫冈那架黄色小车天差地别。车内的装潢也很上档次,浅米色的绒布包裹了内部空间,真皮座椅软硬舒适,汽车仪表嵌在一尘不染的光滑硬枫木面板上,白色的地毯如同新一般洁净。而让我最喜欢的,是车里一点异味都没有,无论是汽油又或是皮革的气味,倒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让人好感的冷香。

就在我被这辆车精致的装潢所吸引时,冷风灌了进来,但很快就消失,而那股冷香变得更加清晰,艾莎.戴尔斯基坐进了驾驶座。

我们并肩坐着,距离相当的近,我注意到她的妆容和之前有所不同。她本就有一副端正的上流阶层的相貌,纯净的金色头发、清丽的湛蓝眼眸、整齐的洁白牙齿,还有薄薄的粉色嘴唇。今天的她把头发用更为繁复精细的手法盘起,戴上了简洁的珍珠吊坠耳环,选用的口红是较为鲜艳的色号。怎么说呢,如果之前的她是清冷的典雅的,那么今天的她就是高贵的明艳的,发散着若隐若现的抚媚。

“真是棒极了。”我赞叹到,一方面是指车子,一方面是指她。

“全赖加班费所赐。”她似乎以为我在指车子,笑了笑,转动车钥匙,车子震动起来。

艾莎.戴尔斯基目光看向前方,她把戴着皮手套的手反复地搓了搓。我想她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她的手又冷又僵。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她冒着寒风站在车外等候只是为了让我容易看到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从情报文字上所知道的她不是那种开放、随和、平易近人的人,她带着一种冷傲孤绝的神秘感,虽然这也是某种魅力。我看着她冻红的脸颊,心中疑问不断。

“或许,我可以帮你。”我鬼使神差地说。

“帮我?”

在她不解的眼神中我抓过她的双手,和我想的一样,隔着手套都能感到里面的僵冷。我把她的手捂在我的手心里,可是这样显然不够。我又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但等了会那手还是很凉。我没有办法,不得不解开她手腕的扣子,脱下她的手套,把她的手指放在我的唇边。我地下头,捧起她的手,轻轻地朝指关节呵气,又把手掌反转,将暖暖的气息吹进她手心。我专心致志地、耐心地做着,直到她的手达到了让我满意的温度。

“安娜…”艾莎.戴尔斯基用低沉的嗓音说。

我抬起头,她的目光深邃而奇特,她的手还被我捧在唇边。

“抱歉!”我惊醒过来,触电一样松开她的手,我刚才做了多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对谁都是这么做吗?” 

“不!绝对不是!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你说过我的手很暖,我以为你会不介意。”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刚才的行为,但慌乱中我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只好这么辩解。

“我不介意,那是因为我是女人。如果我是男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眯起眼睛,嗓音更低了,带着点危险的语调。

“可如果你是男人,我也不会这么做。”

如同呼吸一般,我自然而然地把这话说出口,随之艾莎.戴尔斯基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没来得及看清,它就消失了。她重新看向前方,不再看我。她拿起被我脱下的手套戴上,当她那纤细、苍白、精致、没戴戒指的手指被重新藏进手套里时,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就好像在与情人亲热时对方突然把衣服穿上一样。

‘除非…你想‘搞’她?’,‘她是你喜欢的类型?’

沃夫冈的话冷不丁冒出,我后背悄悄渗出虚汗。

“大剧院在西面,从这里过去要半小时车程,这个时间往城中心走会有些堵车,时间可能要多十分钟。不过不用担心迟到,我约你的时间把这部分也计入,不出意外开场前十五分钟我们就可以抵达。”在我走神的时候艾莎.戴尔斯基发动了车子,她一边驾驶着车子缓缓驶出街道一边说。

我寻思着怎么和她往下聊适合,她打开了广播,喇叭里流出音乐,陌生人的声音填充了我和她之间,看样子她暂时不打算和我再说话。

 

 

【公历1974年12月10日,星期六,下午】

如艾莎.戴尔斯基所言,我们几乎分秒不差地到达大剧院,从这点看她不愧是擅长分析的专家。

我们走进剧院,落座不久后灯光开始暗下,舞台的帷幕缓缓升起。

下午的表演总共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包含演员们的谢幕。以一群流浪艺术家的生活为背景,围绕两对恋人为主轴的故事,里面朴素的爱情主题、青春的热情、抒情的诗句、温暖的旋律和脆弱伤感的人物,艾莎.戴尔斯基看得全神贯注。对于歌剧或古典音乐会之类我不讨厌也不喜欢,偶尔来这么一次也挺新鲜。这部歌剧给我带来不错的感官体验,但并不沉浸,我今天的重点是在剧后。

我们离开大剧院的时候时间尚早,但冬日天色早黑,路灯亮起,天空开始飘雪,晨间天气预报说周六晚会有降雪。为了赶上下午的表演我和艾莎.戴尔斯基都只在出门前简单地吃了些东西,这会饥饿感上来了。我提议一起去吃晚饭,她没有拒绝,并表示吃什么由我选,她请客,作为我请她看表演的回报。

“可是你不记得了么?我邀请你看表演是因为你赠送了我那条手帕。为什么我们要处于这种你来我往的人情中呢,何不简单一点,我只是想与你共进晚餐”我对她说。

“但是……”她欲言又止。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一起。”我又说,并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的反应。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我来定。”她脸上微微露出红晕,有些为难的样子,沉默一会后说。

她驾车载我到了一处离大剧院约十分钟车程的餐厅。餐厅位于一栋大楼的负一楼,从门口狭隘的楼梯下去,进门后是一处宽敞的空间,室内的装潢仿佛回到了中世纪,木制家具的气味,暖黄色调的照明,桌子上摇曳的烛火,以及手绘的壁画。餐厅的正中有一个小舞台,歌者抱着大概是鲁特琴的乐器在那里低低吟唱。

走进餐厅的那一刻我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刚才我还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带我去高级餐厅之类的场所,因为她今天的装扮就像是应该出现在那种场合的人,而我非常不适应那种充满条条框框用餐礼仪规矩的地方。反而像这种充满人情味的饭馆我更加喜欢,我始终认为吃饭应当是件愉快放松的事情。

侍应生领我们在一处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艾莎.戴尔斯基把外套脱下递给他。由于之前她一直穿着外套,毛领挡住了脖子,这会我才发现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紫色的花式高领连衣裙,领口地方镶嵌着一圈精致的银色蕾丝,看起来就像一条项链,和她的珍珠耳环很配衬。我还发现因为她又高又瘦,特别适合这种包裹着凸显女性柔美线条的连衣裙,这简直是种低调的诱惑,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害我管不眼睛不时往她身上粘。好在侍应生很快菜单递上,让我视线有了适合的去处。

餐食很快就定下,艾莎.戴尔斯基点了奶油菠菜,我则点了烤牛肉配马铃薯泥,而餐前酒和饭后甜点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决定是红酒和朗姆酒口味的坚果雪糕。

“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我忍不住说。

“已经足够了,我对吃没有特别的想法。”她说。

“但是能吃上美味的食物会是件快乐的事情。”我试图说服她。

“我已经足够快乐,今天和你在一起。”她笑着说,是一个坦然的真诚的笑容。

这下好了,我竟然该死的心跳有了加速的感觉。

“你这么说太狡猾了,我要是男人可是会心动。”我说。

“非要这么讲,难道不是你先这样吗?”

她还记着早前的事情,她的笑容更深了,也更充满了感情。我不知道原来她也会有这么显露情感的笑容,我所知道的她好像和情报上的形象在逐渐分离开了。是我的原因?还是这本就是她原有的样子?我搞不清楚。但我还记得沃夫冈的提醒,要让别人相信,首先得相信自己,并且不可假戏真做。我必须得投入一定的真感情才能笼络她,但深陷其中万万不可。

“所以我们现在是扯平了吗?”我问。

“为何我门不可以简单一点。”她模仿着我的语气,俏皮地说。

我笑了,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你的工作如何?”她问。

“算是有了着落。”

“是什么样的工作?”

“为一间小广告公司拍照,他们什么活都接,人像、静物、又或者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只要客户有要求。他们业务不太稳定,忙时经常好几天通宵达旦,旦闲时又可以半个多月都没活干,薪水仅勉强够养活我自己。不过虽然听起来不咋,但好处是工作时间弹性很大,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此综合来看我也暂时没什么好不满。”

“这么说应该值得庆祝一下。”

侍应生先倒上了餐前酒,艾莎.戴尔斯基向我举起酒杯,我们碰了一下。

“你觉得普契尼如何?”我放下酒杯。

“是位伟大的作曲家。”她说。

“那么今天的歌剧应该是很合你意。”

“非常的精彩,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他的作品感情充沛,可许多人却觉得他过于多愁善感,但是我觉得感情充沛和多愁善感还是有区别。前者是基于精神层面的激烈冲突,而后者,只是思想匮乏,华而不实。”

“这话可不像是一个年轻人会说的。”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不能同意更多。”

又一次的,艾莎.戴尔斯基笑了。就这时候侍应生送上了餐食,她点的奶油菠菜上面加了一个水波蛋,冒着热气和奶香,我点的烤牛肉焦香软烂,还配了淋上一大勺酱汁的马铃薯泥。

我们都饿了,于是暂停聊天,各自吃起自己的那份餐食。她还是和之前一样,吃东西的时候几乎不说话,我则边吃边思考如何打开下一个话题。

“你看到旁边那个女人了吗?”当餐后甜点送上来时,我找到了新话题。

离我们这桌几张台开外,有一个穿着奇异的女人,长长的波浪卷黑发,头戴轻纱头巾,身穿暗红色的长布袍,胸前挂满了一串串色彩各异的链珠。此时她正在一对男女桌前,她捧着女人的手,在她掌心比划,嘴巴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

“是一名占卜师。”艾莎.戴尔斯基看过去说到。

“糟糕,我和她目光接触了。”我说。

“她不会过来。”

“不,她会过来。你瞧,她来了。”

占卜师放开女人的手,从男人那里收下了一张钞票。她看到了我们,她走了过来。

“晚上好女士们,你们想看手相吗?”占卜师问。

“不,我们不想。”艾莎.戴尔斯基说。

“试试如何?”我却怂恿她。

艾莎.戴尔斯基犹豫了。

“我的服务保证让您觉得值得。”占卜师又说。

“请帮她看看。”我从钱包取出一张和刚才那边男人给的同等面额的钞票,交到占卜师手中。占卜师愉快地收下,然后牵起艾莎.戴尔斯基的手。

“你是思想上的探险者。”占卜师手指划过艾莎.戴尔斯基的掌心,说出第一句话

“你感兴趣的是女人的力量,女人内心深处的力量和创造。”随着手指的移动,占卜师说出第二句话。

“你在寻找,你得摆脱生命得枷锁,只有找到内心的平静,你才能真正和其他人建立关系。” 占卜师说出第三句话,看向艾莎.戴尔斯基。

艾莎.戴尔斯基的表情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你们是朋友?”占卜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艾莎.戴尔斯基,她问到。

“不完全是。”她说。

尽管她说的是实话,但我有了点受伤的感觉。

“我们刚认识不久,但今天已经是第四次见面。”我解释。说完后我又觉得可笑。后面一句完全是多余的。我们见面了多少次不是关建,关建是艾莎.戴尔斯基怎么看待我。就在我还以为自己之于她有别于他人,但其实我和他们似乎没有区别。

“你好,陌生人。”占卜师走到我身边,这次她牵起了我的手。

“我也要看吗?”我问。

“为何不呢?”艾莎.戴尔斯基说,这次是她支付了小费给占卜师。

占卜师欣然收下第二份小费,然后对着我的掌心左瞧瞧、右看看。

“你刚来到这里,对这里很陌生,但是你正在学习中,并且你有一些秘密。”占卜师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但不能表现,于是我等候她接下来的话。

“好的,就是这些。”占卜师又说,她放开我的手。

“这就结束了?”

我和艾莎.戴尔斯基都楞了一下。

“没错,天机不可泄露过多,我只能提醒你们到这。祝你们周末愉快,美丽的女士们”占卜师冲我们眨眨眼,神秘地一笑,便一个轻盈的转身溜到别处去了。

“天啊!我不敢相信她竟然这样!这完全是地地道道的骗子!”我觉得被欺骗了,忍不住提高声音。

“确实很敷衍,不过她讲的也不是无道理。”艾莎.戴尔斯基瞧见我忿忿不平的样子,轻捂嘴笑了。

我以为听错了,这不像是她会说话。

“艾莎,因为她需要赚我们的钱,当然会说一些你想听的话,她这些话套在任何人身上都适合。先给一个假定的身份,再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让人去揣摩,人们就是这样掉进了她的陷阱。对你就算了,对我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不仅敷衍,还高高在上。这些骗术话语,要我说,我都能说得比她好听。”

“哦?如果是你,会怎么说。”

艾莎.戴尔斯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我心里有了个主意。

“这么说吧,过来。”

我凑近艾莎.戴尔斯基,勾勾手指,示意她也靠近。她靠了过来。

“把手给我。”

她把手递给我,我托起她的手,冰凉的手。我学着占卜师的样子,手指划在她的掌心。

“这条线是生命线,一般说生命线越长代表活得越久,但那是胡扯。生命线实际上体现了生活本身的状态,你看你的线又长又深,这说明你内心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有冒险精神。”我的手指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比划,边说边观察她,她正认真地和我一起盯着她的手掌。

“再看这儿,这是头脑线,又叫智慧线,你看到这里的小拐弯了吗?这儿告诉我,你深思熟虑,是个有主见的人,并且还有离经叛道浪漫的一面。”我又说。

我们两个伏在桌上,她离我那么近,我只需抬眼,就可以瞧见她眼角的粉红色,捕捉灯光在她嘴唇上的光线,还有她的睫毛在的脸颊上投下的影子。而我低垂下眼,她领口的银丝装饰闪闪发亮,脉搏跳动在喉间。我身体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涨了起来,深深的、浅浅的,一波又一波,像潮汐的前兆。我用力吞了吞口水。

“最后一点很重要,心脏线,也叫爱情线。看这儿,真是太惊人了,它是你所有掌纹中最深刻,这表示你的内心藏得很深,却掩盖不住爱的热火,渴望遇见一场燃烧生命的爱情。你瞧,我的看起来也是这样。”我摊开我的手掌,对她说。

“噗哧”

艾莎.戴尔斯基笑出了声,她总是在抿着嘴浅浅地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不是女孩的清脆,也不是女人的娇媚,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暧昧的充满颗粒质感的动听声音。

“安娜,你确实很会说,我真该庆幸你是个女人,如果你是个男人,那女士们可都要遭更大的殃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光骗财,还偷心。感情之于女人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甚至不乏有人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那你会被骗吗?”

“你想骗的是我吗?”她收敛起笑声,转而眯起眼,一副似是而非的微笑。

“如果是你,我认为值得冒险。”

“我可否理解为这是你对我的赞赏?”

“是,但又不仅是这样。”

我把身子更靠向她,这样我们的脑袋就挨得非常地近了。她的呼吸扑打在我脸上,与冰凉的手不同的温暖,混入了酒和坚果气味的越发沁人的冷香,它们抚动我前额的发丝,撩动我的心弦,痒痒的。而在我察觉到被托在我掌心的手有了挣脱的迹象时,这如同潮汐的信号,方才我身体里的那热热的东西一下子涨满了起来,冲到了喉咙,引起了我的恐慌。我下意识反抓住她的手,力气之大近乎失常。她没忍住,吃疼地咬住下唇,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放手的念头。

“我们该回去了,晚了雪变大,路就不好走了。”

艾莎.戴尔斯基哑着声音小声说,偷偷的如耳语一般。她和我目光相接,桌上的烛光映在她眼中,形成一汪忽明忽暗的波光,挡住了我想要探寻她眼底秘密的路径。但我直觉认为这片波光之下躲藏的,是与早些时候我们坐在车里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同样的东西。

 

 

【公历1974年12月10日,星期六,晚上】

等我们从地下室的餐厅回到街道,雪已经下到了一定的厚度,街道、房屋和路灯上都铺上了白色,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变成白雾,风吹过就散了。艾莎.戴尔斯基拢住领口,环抱手臂搓了搓。我在她身后悄悄想要环住她肩头,但在碰到她之前她就走开了。我们坐进了车里,她转动车钥匙,引擎轰轰响起,车里暖气也出来了。

下雪的缘故,加上周末出行的人们晚上归家,路上堵得很,就和我的心情一样,因为艾莎.戴尔斯基。
车里异常安静,广播也没有播放,即使车子被夹在车流中乌龟一样前进,周围不耐烦的车鸣声此起彼伏,她也目不斜视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把我放置视而不见。

我想她应该不是为我刚才贸然的暧昧举动生气,但她一定对我有了别的想法,只是我拿不准这想法对我而言是好还是坏。

我转头看向车窗外,路边的橱窗灯火通明,那里摆设着堆成小山的礼品盒、窈窕的服装模特人偶、各式各样的箱包,以及香水和酒瓶之类的商品。而无论那一个橱窗,都似乎装扮进了红色,我想起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缺席过和凯他们一起的圣诞,今年是第一次。而且,在这个信奉东正教的国家里,圣诞节不是12月24日,得等到一月初。想到这里,我不由一阵思乡的惆怅。

在我沉浸于思乡的感伤时,车子转了一个弯,离开主干道,道路豁然变得通畅。艾莎.戴尔斯基踩下油门,那些属于夜晚的霓虹灯光变成了一条条流光的彩带,划过飞驰的车身。过了不多时,车子停在了我的公寓楼下。

夜静悄悄,近郊的住宅区本就人烟稀少,天气寒冷的缘故,现在街上更是空无一人。艾莎.戴尔斯基把车挂起空挡,她终于正眼看我,却不说话。

“我要走了。”我说。

她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不说点什么?”我又问。

她眉间微皱,又开始为难了。一种不甘心的情绪冲上我的心头。

“我不明白,你总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为难了?”

“安娜,你很好。”

“那你为什么…”

“你和我所认识的人都很不一样,热情、开朗,还有点‘特别’,我不太知道如何与你相处是好。”她说话的口吻几乎带着歉意,稍显笨拙。

“那你讨厌我吗?”我转向她。

“讨厌?不,肯定不是。我说过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又怎么会讨厌你。只是…有时候…总之我还不太了解你,尽管我们已经见了好几次面,但对我而言你依然像是个‘秘密’。”

“秘密?”

她又点点头。我想她还是受到了那占卜师的影响,她本就是慎思多虑的人,她的工作性质使她不得不对身边的人都抱有怀疑。

“艾沙,你总给人深思熟虑、很有分寸的印象,我很喜欢这点,因为这些都是我缺乏的,但有时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对于一个陌生人,一个新的…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相处愉快,更深的相互了解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一些秘密,那都是必经的过程。”我本来想说‘朋友’,但我的目的才不是这个,所以我也不会再往哪里引导。

“于我而言,你又何尝不也像一个‘秘密’,可那又如何,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都在想,所以……”我拉过她的手,忽略她眼中闪过的慌乱,像中午一样把手套摘下,捧在掌心里搓揉。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时就在想,这双手那么细、那么脆弱,还那么冷,要是我能成为那个让它暖起来的人就好了。”我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在无名指的关节上吻了吻。

我能感觉到手上的温度忽然热了起来,像是被火焰灼烧的热度,不过这次我却不能区分那热度是我的还是她的。

“过来,让我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我说。

车里又热又干燥,我觉得我的嘴唇热得就要裂开了,舌头烫得不行。我将她拉近我身边,可我的心脏在砰砰地作响,已经快要跳出喉咙,再难抑制。我决定就在今天晚上,必须要刺破那层纤薄却柔韧的薄膜,撕开一道裂缝。而从那道裂缝中流淌出的会是血淋淋的厌恶,亦或是金色的甜蜜,我决定交给上帝。

这次我们的头靠得比之前更近,艾莎.戴尔斯基的呼吸就在我的脸颊和耳边,我只要稍微动一下头,稍微侧一下,我就能吻到她。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我们的呼吸声显得很大声,仿佛是这世上唯一的声音。最后,还是我开始了这个吻,我松开她的手,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一开始,她的嘴唇在轻轻颤抖,一动不动。然后她动了起来,她张开嘴,我探索到她的舌头,于是我吮吸起来,而过了几秒,她像模仿一样回应了我。当吻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我把手移到她脑后,把她用力压向我。

可能是因为我太激进了,我几乎是抢夺一样从她嘴唇上掠夺走空气,她喉咙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声音,她的双手环上我背后,用力抓住我的外套,继而是拍打,我才发现她已经呼吸困难。

我不得不暂时放开她的唇,让她透透气。她的眼角和嘴角,都挂着湿润的光泽,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红彤彤,即使在昏暗的车内也能明显看出。她的样子稍显狼狈,而我却心情愉悦。

我开始抚摸她。我摸她的脸,从我们碰触到的一起的嘴开始,从柔软湿润的嘴角,我摸到她的下巴,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她的皮肤是那么的干燥光滑,像高级的绸料。我的手指摸到她的后颈,哪里有一颗暗扣。我把暗扣解开,拉下链子,手伸进布料里往下拉,她脖子的皮肤就从松垮垮的领口中露了出来。我把嘴唇放在她的脖根处,慢慢地移动,吻着那光滑、温暖的肌肤。

沃夫冈说得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想搞她,在我还只是从照片上认识她的时候。

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金发,克制的禁欲的脸庞,纤细的修长的身段,还有那股最要命的清冷的秩序和脆碎感,她真的他妈的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型。我想把她搞乱,越乱越好。

“我想要你。”我急促地喘息着说,声音像是穿过层层过滤器发出一样。

“那就要吧。”她说。

 

 


TBC

 

Chapter 6: 第六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4年12月11日,星期日,早上】

艾莎的身上有一大片被烫伤的疤痕,和我一样都是在左边,只不过我的疤痕在手上半臂,她的则是从背后的肩胛骨一直蔓延到整个肩头,比我严重多了,光是想像这疤痕是如何产生的就觉得疼痛不已,难怪她总是穿着严实包裹肩颈的衣服。

那片疤痕看得出形成的时间很久了,估计也是在很小的时候被弄到的。这种疤痕按理不细看就不易察觉,但因为她的皮肤非常白,衬托之下那片疤痕就难以视而不见,但不会触目惊心,相反带有些艺术的美感。粉红色的带有色彩立体层次感的疤痕,不规则地附着在雪白画布般的皮肤上,就像一副泼画。

我在那副画上轻轻地吻了吻,艾莎醒了。

“早上好,睡得好吗?”我笑着说。

“已经是早上了吗?”艾莎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表情尤在梦中。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现在确实是早上,已经八点多了。” 

昨天下午的降雪到现在演变成了暴雪天气,外头风雪呼啸、昏天暗地,如果不开灯就什么都看不清。台式罩灯黄色的融光下,房间里仿佛是夜晚的延续。此时我躺在艾莎身边,一只手支起脑袋看着她,而艾莎仰躺着,盘起的头发在昨晚激烈的缠绵中已经被解放,凌乱地铺在皱巴巴的枕头上,她也在看着我,但是眼神显然还没有对好焦,迷迷糊糊的模样甚是可爱。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然后她的脸咻一下忽然红了起来,并马上闭上眼睛,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为她这个举动楞了一下,而后立刻明白,她想起了昨晚的事。可是,这个反应太可爱了,我怎么都无法想像那个优雅清贵的她会像现在如此羞涩,就像初涉人事的少女。

初涉人事,她的确如此。我想起昨天晚上我的手指在她身体里探寻,滑腻的半透明的白色液体混着丝丝鲜红流淌进我掌心,并因满溢而流到手腕,一种骄傲和满足感洋溢在胸口,我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发烫。

 

 


昨天晚上在车里我堵了一把,堵艾莎不会推开我。感谢上帝,她没这么做。我解开她裙子的暗扣,亲吻她的肌肤,告诉她我的欲望,并得到了她的应许。

在驾驶座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我从她的脖子一路往下吻,直到不能再往下拉的衣物阻止了我。我抬起头,短暂和她身体分开,然后又一次靠在一起亲吻。

我手拦过她的腰把她拉近,她的双臂环绕在我肩膀,她的手在我背后颤抖,她的嘴唇生涩但在努力接纳我急切的侵入。我们的胸口、大腿和臀部紧紧贴在一起,共享交融着心跳、脉搏、体温和其他的什么东西。

“你把我吻得丢魂了。”当我们因为缺氧而不得不再次分开,艾莎喘息着紧张低笑,她的眼睛在车内的阴影中闪闪发亮。

“光这样怎么可能够。”我狠狠地又亲了她嘴唇一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我拉着她进了我住的这栋公寓,中间发生了两个小插曲。上楼时我抓着的是她的手腕,可能楼梯太陡了,可能她的鞋跟太高,也可能我走得太急,她几乎是踉跄地跟在我后面,所以到了二楼,我们不自觉地变成了手心交握。等来到门口,单手操作让我在陶钥匙和开门时显得慌忙又笨拙,反倒是艾莎这时紧了紧握住的手,我镇定了些,终于把门打开。

门在身后被我用脚后跟一蹬便关上了。屋内黑咕隆咚,走廊尽头客厅的窗户透进些许外面街灯的光亮。我把艾莎挤压在墙上,房间里的暖气比车里更热,加上情欲而热起的身体,穿着衣服简直是折磨。

我手忙脚乱地扯掉我的围巾和外套,很快只脱剩内衣裤,又去扒艾莎身上的衣物。但是她的连身裙虽然很好看,可脱起来一点都不方便。因为贴身的设计,往上拉到膝盖就很难提上去,而从背后解开也不容易,居然是绑带设计。从设计角度看这衣服设计感和性感程度满分,但便利性零分,尤其在这种时候。我一边拉扯解开她衣服背后的系带,一边不停地低声咒骂。由于我的动作已经不想掩饰我的烦躁,而为了避免可怜的衣服惨遭破坏,艾莎及时制止了我,表示她可以自己脱,但我要暂时放开她一下。

我极度不情愿地和她身体分离,在黑夜中看着她是如何耐心地解开背后的系带,如何优雅地把裙子从肩头一寸寸褪下,又如何诱人而不自知地脱掉高跟短靴和丝袜。就像舞台上演员的演绎,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带有自己的思想情绪。我被她慢条斯理的动作逼得喉咙焦渴干燥,一等到她变得赤裸,她的身体立刻落入我手中,冰凉而柔软。

艾莎的头搁在我肩膀上,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脖子上,因此我触碰不到她的嘴唇,但我耳朵下面的肌肤感觉到了她嘴唇的热度,她的呼吸扑哧扑哧打在我颈间,乳头摩擦着我的胸口,她脱下手套的手滑到我腰后,凉凉的手指探入内裤边缘,摸到我脊柱的末端和股缝的起点那个位置,我浑身一个激颤,腿差点软了。该死,要不是后来确认她真的是个处女,我怎么都不相信这是一个新手会做的举动。

出于安全起见,也出于舒适考虑,我咬牙忍耐,牵着她进了卧室。

床上的弹簧因承受压力发出了声响,我按住艾莎在床上,伸手拉开床头灯。灯光下她在床单上发抖,没被控制住的另一只手环抱住布满疤痕的左肩头。

“这样子,很丑陋吧?”她窘迫地、小声地说。

我当时没立刻回答她,是有点被吓到了。虽然刚才在黑暗中抚摸时感觉到了些异样,但因为手感差异不明显也就没留意,现在灯光下看清了,那么大的一片伤疤着实惊人。

艾莎抖得更明显了,我想冷是一方面,我的沉默是另一方面。

“今天还是就这样吧。”艾莎忽然说,她想起身了,但我立刻把她按回床上。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摇摇头,安慰说。

“你瞧,我和你差不多,这说不定是种缘分。”我拉起她放在肩头的手,放在我的左臂上。我确实是这么认为。

“但摸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恶心吧,那么大一片的疤痕。”艾莎眼神闪躲。

“可如果现在我停下来,不再碰你,你可以吗?”我凑近艾莎,头抵着她额头,低地地笑着问,吐出的气息都吹打在她唇上。

“那样的话,我可能会死掉。”艾莎涨红着脸,难为情地深深皱起眉头。

我忍不住笑得更快乐起来,为她这份不知是好是坏的耿直,艾莎的脸变得更通红了,这红色蔓还延到她的脖子和肩头。粉红的颤抖的肌肤,困窘的不安与难耐,这一切都使我心情大好。

我抬起手,手指抚摸她光滑的脸,她弯曲的眉毛,她湿润的嘴唇,她的下巴、喉咙、锁骨和肩膀,艾莎侧过脸,闭上眼睛,咬住下唇。而当我又一路下滑到她的胸部,抓住那处丰盈,呻吟从她喉咙里逃窜出来,她的身子紧张得僵硬。

“乖,放轻松点。”我压下我的身子,和她贴在一起,在她耳根那里亲吻着说。

因为身体贴近的原因,我现在没法看到她全身的样子,不过没了我的注视,她反而放松了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松软了些,于是我的手继续往下走,路过她平坦的小腹,摸到欲望的源头,她那里的入口已经湿了,像天鹅绒一样光滑。

“以前,除了你自己,有人像我这样摸过你这里吗?”我试探性地问。

其实我不问也没关系,等我的手指一会进入她身体里就会知道答案。但人的天性里总有那么一些恶劣的根性,况且独占欲从来不分男女。

艾莎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堪比秋天熟透的柿子。她眉头皱得更深,眼睛闭得更紧,下唇咬得发白。看她这副摸样我就知道了答案,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亲了亲艾莎皱起的眉间,湿湿的眼角,舔了舔她咬紧的下唇直到她松开,然后趁她张开嘴时吻住她,手指迅速滑进了她的身体里。我的指尖在入口的浅处感到一层薄薄的阻力,稍一用力就穿了进去,里面湿热而光滑的压力触感就像一只受惊吓的小猫猛地张开嘴,紧紧一口咬住我的手指,动也动不了。

“好的,好的,乖,放松些,一会就不难受了。”我贴着艾莎的嘴唇磨蹭着说。

艾莎的胸口起起伏伏,喉咙里难受的声音刚冒出来,就被我的吻吞了进去。如此持续了十来秒,我感觉到手指周围的压力松懈了些,湿滑的感觉更明显了,我想她已做好了准备,于是手指随着她呼吸的节奏缓缓抽动,慢慢加快。

我对性爱不陌生,比起被别人摸,我更喜欢以我为主导的抚摸,不过这样虽然精神上满足更多,但肉体的感受多少会削弱,毕竟做爱是个体力活,精神和肉体难以同时兼顾。但是当我在抚摸艾莎时有股神奇的感觉,就像我在抚摸自己,我感觉到下身也变得潮湿而温暖,我的臀部也在和她一样蠕动,融化了一般的强烈的肉身感觉似乎与艾莎产生了共鸣,渴望被更深入的占领。于是不久我就停止了轻柔的抚摸,放入了第二、第三根手指,开始用力地摩擦她。

“啊!”

因愉悦艾莎轻声叫喊了出来,但尾音迅速断掉了,因为她又咬住了下唇。可是我的动作更加地快、更加地用力,弄得她只能发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不成章节的呻吟。她在我身下扭动着焦躁不安的身体,床也随之咯吱作响。她的手无意识般一会抓抓我肩膀,一会抠住我后背,又或者是捧住我的头把我头发柔软。她涨红的脸和涣散的眼神说明她的意识在欲望的海洋漂浮,找不到到达彼岸的方向。我把我的身体更压进她的双腿间,手指和腰部孜孜不倦地前后摆动,整个世界都仿佛悄无声息,只剩下我那湿润的指尖在她两腿中央的动静。最后,在艾莎一声近乎哀嚎的低吼中,她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后,身体像断线的人偶,沉重而慵懒地瘫在了床上。

我抽出在艾莎身体里的手指,湿哒哒地还在滴着液体,红的白的都有,粘液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主、谁是次。我在艾莎身边躺下,把她抱过来,让她枕着我手臂,头靠在我胸口休息。隔着胸腔我感受到她的心跳非常地激烈,等心跳稍微平复后,她动了动,把手环在我腰上,闷闷地哼着。

“怎么了?”我下巴抵在她头顶蹭了蹭问。

“你让我哭了。”艾莎低声说。

我猛然想起,再怎么说她也是第一次。虽然第一次因人而已,但是我的第一次老实说比起快感,疼痛更加明显,所以我知道那感觉非常难受。

“噢!是我不对,都怪我太粗鲁了,是把你弄疼了!”

我扶起怀中的脑袋,艾莎眼睛湿漉漉的,脸上情潮红色的痕迹尚未褪去。

“不是那个意思。”艾莎摇摇头。

“那是?”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感觉太强烈了,太舒服了,我没忍住。”艾莎吸吸鼻子微笑着说,然后立刻又埋进了我怀里,躲开我的眼睛。

过了大约一两秒,我反应过来,她是害羞了,便禁不住大笑起来,这惹来艾莎抱怨般抱紧我的腰,我们的身体贴得更近了,一股满满的暖暖的温存在我和她之间滋生。不久后,艾莎睡着了。

我拉开些和艾莎距离,这样我才能看到她的脸。夜晚的灯光下她眉头舒坦,眼角下垂,嘴角不再是紧抿着,她现在很放松,她感到很安心,我肯定地判断。我端详着她的脸,久久地望着,我决定暂时忘记一些东西,与之替换的是现在这股愚昧的幸福感,就像一个傻子手里拿着朵花,扯着花瓣玩占卜,不停地赞美那最后一片被扯下的花瓣。

 

 

 

“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艾莎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上方的我。

“想昨晚,美妙的夜晚。你呢?又是怎么想?”我说。

“我在想,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她说。

艾莎在枕头上挪了挪,靠近了我一些。她脸上神情些许羞涩、些许专注,还有些紧张,说话时喉咙浅浅的凸起上上下下。我琢磨着她话里的‘原来’,是指我的钟情于女性这件事,亦或是察觉我半是有意、半是无意地诱骗她。

“如果知道我‘原来’是这样,你后悔了吗?”我也向艾莎挪近了些,我支着的手肘碰到了她的额角。

艾莎又摇了摇头。

“你玩过数独吗?”她问。

“大概知道规则,但是玩得不好,太费脑。”

“我喜欢数字,上学时读的是数学系,工作也是和数字打交道。数字和文字不一样,它不会骗人。每一个、每一串数字背后的逻辑可以是千变万化的,但结果一定是固定的。而文字就狡猾得多,那怕背后逻辑是一致的,可是呈现的面貌却千姿百态,迷惑人眼。”

艾莎的脑袋又往我更靠近一些。我放下手,让她的头枕着我的手臂。她翻了一个身,我们变成面对面。

“我很喜欢玩数独,看似错综复杂,但每一个数字出现的位置都是环环相扣早已注定,只是出现的时间早晚而已。这就像命运一样,你尝试了很多方法,以为改变了它,然而结局依然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出现。你所做的不过是改变了它的过程,却不是结局。我喜欢这种一步一步接近结局的过程,虽然我无法改变它。”艾莎说。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命中注定’?但你之前不是说你不相信命运吗?”我说。我指的是我们第三次遇见时她否定了我的‘命运’假说。

“如果那时候我认同了你,岂不是让你知道我也留意到了你?”艾莎眨了眨眼。

这下我是真的惊讶了,甚至惊慌。我以为是我计划通让她看上了我,但其实我才是被看上的哪一个。可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是带着目的接近她,所以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别有用心。那么艾莎呢?她为什么会在茫茫人海中偏偏看上我?她又有什么目的?亦或是仅仅只是如她所言,不过是‘命运’?

不管怎么样,我担心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会暴露我真正的秘密,毕竟我们挨得太近了,轻易就能看到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顺着她的话,让一切符合当下的逻辑。

“该死,你这番话真让我觉得无可救药的浪漫。我看到了你,而你也看到了我,这是多么棒的一件事,之前我们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说。

“现在也为时未晚。”艾莎动容地对着我耳语。她把手指放在我嘴唇上,然后她慢慢把手指滑向我的脸颊、我的耳朵、喉咙和脖子。

我抓住艾莎的手,把指头含进嘴里吮吸,舌头舔过指缝和掌心,瞧见她的脸蛋在这过程中变得通红,她的双眼因羞涩而闭上。我放开她的手,让她环住我肩膀,在被子底下把大腿撑进她双腿间,小腿从后面钩住她的脚跟,这样我们的大腿就交缠着锁在了一起,顶到了彼此变得湿润的那里。

我开始缓慢而温情地上上下动起来,并且一只胳膊伸到她背后,抱住她的脊背,另一只胳膊则搂定她的臀部把她往上提,让我们下体结合得更紧密。我的手掌来回抚摸她纤瘦的背部,她光滑的大腿,她柔软的臂部,感觉着她紧贴我胸部的乳房和肚子。她的肌肤光滑柔软,她的身体温顺而舒展,她顺从我的节律任由我对她为所欲为,直到我们同时又达到了下一次的高潮。

 


TBC

 

 

Chapter 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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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4年12月14日,星期三,中午】

我在准备午饭,打算用家里仅剩的食材做土豆泥肉馅饼。我把牛肉和洋葱切碎,在锅里翻炒,土豆在另一口锅子里咕噜噜地煮着,艾莎在浴室里还没出来。

做菜时我仍处在一种难以置信中,自从上周六晚上把艾莎带进我的公寓,整整三天我们连公寓的门口都没走出去过。我们缠绵于床榻是原因之一,持续的暴雪天气是另一个原因。

周日艾莎用公寓里的电话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给她的叔叔格雷.戴尔斯基,说因为天气恶劣,这周日晚上就不过去吃饭了。之后她又打了一通给她的上司,表示由于着凉发烧,加上天气不好,想休息几天。

艾莎把电话挂上,手撑在边柜上,被她努力压抑的呻吟迅速从喉咙里迫不及待地逃逸出来。在她通话的同时,也正一丝不挂地和我媾在一起。我跪在她脚边,头埋在她双腿间,舌头和手指不留余力地挑逗她,侵犯她。

艾莎的身体纤瘦但凹凸有致,皮肤的颜色白得非同寻常,当她沉浸在快感时脸颊、肩头、疤痕、手肘和指尖等地方也是粉红粉红的,上半身、上臂和大腿却又十分苍白。她两腿之间的毛发和头发一样是柔软的金色,甚至比发色还要再浅些。我扶着她的臀部,把舌头伸过去,她尖叫起来。她手揪住我的头发,按着我的头却不敢用力。她呼吸粗重得如同刚溺水逃生的人,腹部的肌肉在剧烈地起伏和收缩,身体里流出的腥甜液体沾湿了我的呼吸,趟过我的嘴角,滑落至我的喉间。我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升腾起来与她交织,我知道自己和她一样早已经沦陷于性爱的泥潭中。并且在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了,艾莎的身体对我有着魔力般的吸引,那不仅是来自美好的外表,更有一种深层的定律般的引力,就像人会趋向于温暖、地球会绕着太阳转。

从那天下午开始,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我们之间变得淡薄,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这间公寓,只有卧室的那张床铺。我和艾莎没日没夜地做爱着,我们对彼此身体的渴望贪得无厌,随心所欲地享受着原始欲望的鼓动。

我一直认为衣服是人类最直白的伪装,穿着衣服时的艾莎是端庄的含蓄的,而当那些虚伪的装扮被卸下,她隐藏的天性被得以释放,她在我面前显现出了天真又放荡的一面。我竭尽所能把我迄今为止所知道的能让身体快乐的技巧全都用在了她身上,她在我身下被快感驯服而神魂颠倒模样如鸦片一样让我无法自拔,她的井井有条在我面前已经毫无秩序可言。

那是一段荒唐的时光,我们不知疲惫地做着,累了就休息,醒了又继续,除了最基本的吃饭、睡觉之类的生理需求,剩下的都是欲望,如同野兽一般诚实地渴求。我喜欢她温度偏低的身体因我的爱抚而变得灼烫;我喜欢她屈服于我的央求以各式各样姿势打开身体承受我给的快乐;我喜欢她温暖而湿润的幽冥被我进入时皮肤泛出红润的光泽;我还喜欢她在我偶尔累了的时候羞涩地模仿着的努力讨好我身体的样子。抛除任务这个大前提,我喜欢她,很多很多。

不一会肉馅炒好了,我用盘子盛出。土豆也熟了,我滤掉锅里的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压烂,混入炒好的肉馅,分装进烤盘里。我把烤盘放进预热好的烤箱中,剩下只需等待。

我回过身,艾莎刚从浴室出来,她穿着我的那件白色浴袍,肩头搭着一条毛巾,头发湿哒哒地披散着,发尾的水珠慢慢渗进浴袍中。

 


我招呼艾莎在餐桌椅坐下,取下毛巾拭擦她头发里残留的水分,又从卧室里拿了吹风筒帮她把头发吹干。潮湿的拧成股的头发在我手中变得干爽顺滑,恢复了金色的光泽,披散在椅背上就像弗拉芒画派笔下圣玛丽亚的光环。我掂起一缕她的头发,发丝从指尖滑落。

“该如何开口,才能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倾诉。会有谁想听?就算他们想听,又有谁能一直听下去呢?”艾莎说。

我从她头顶往下看,只看到她光滑的额头,长长的睫毛,表情不得而知。我绕过椅子坐到她对面,她和我对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表情很难说上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愿意说,我会。”

我握住艾莎的手,抚弄她的手指。艾莎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

“我十五岁就读大学,在那之前一直在家里接受教育。我的成长周围都是成年人,没有同龄人,没有朋友,我不知道校园生活为何物。”

艾莎语调平静,但眼神有游离的迹象,她抿起嘴唇,她还没习惯,她在调节。我能做的只有再紧了紧握住的手,鼓励她。

“等进了大学,这种情况也没改变,我始终跟周围的人有距离。虽然我想脱离这种状态,可是太迟了,就放弃了。我告诉自己是因为精神世界不同,大家也觉得我很古怪,而当我有表现出这些,惹怒了大家,我能从他们眼神中看出。可是我非但没改变,反而开始扮演起这样孤僻的角色,越陷越深。我不需要任何人,我总对自己说。”艾莎继续说。

“你想像过自己会孤独终老吗?”我问。

“是的。”

“我想像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你认为自己会找到真爱吗?”

“肯定啊。”

我笑了,没有嘲讽或逢迎的意思。我或许身世凄惨,但幸好被一个幸福的家挺收养,他们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以及如何去爱。我的职业不得不充满尔虞我诈,但并不影响我对爱的追求。

“我不能想像,那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要想像,看看现在的你和我,还不够清楚吗?”

“你是说,我们是真爱?”

“难道你不认为?”

“我猜,你跟一些人睡过,女人,或许还有男人。”艾莎犹豫着说。

“我现在跟男人,不行的。” 

“跟女人才能成?”

“这事中间过程比较复杂,有机会我会告诉。但就目前情况来说,不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是因为你才成。” 

“那如果我说,直到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和人接吻过,也从来没有对谁有那样的心动,你会嘲笑我吗?会让你感到压力吗?”

艾莎露出窘迫和神色,她目光向四处漂移,眼圈发红,唇色浅淡。她脖子的皮肤白皙透明,胸口在浴袍下露出一个V型,隐约可见她胸部的曲线,那些连日沉积下来的靡靡痕迹与疲惫尚匿藏在皮肤细小的缝隙中。

我看得出她是在担忧、在害怕,在激情过去以后。这个害羞的人,我占有了她所有的第一次,初吻、初恋和初次。我受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的驱使,缓缓站了起来,靠近她,轻柔地捧起她的脸,俯视着,端详着。我再次惊叹于这张美丽的脸庞,女性成熟的美好尽显无遗,但又显示着几分孩子的天真,成熟和天真在这张脸上交融得很和谐。我的心中鼓荡起一阵爱意,让我暂时忘却了我的任务,任凭那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驾驭着我。

“艾莎,听着,爱是人的天性,没有能遏制它。人们总是先有爱的需求,然后才会爱上。爱是无法估摸的,宿命论或许是个不错的解释。如果它发生了,别害怕。如你之前所言,我们看到了彼此,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幸运,所以我不会再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而你,我希望也是。”我说。

我扳住艾莎的脸,让她不能回避我的目光。我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亲昵的、温柔的。艾莎紧张地、局促地笑了笑。我凑近她,她没退避,也没闭上眼睛,眼里水波闪动。我吻住她,她的嘴唇很烫。我把舌头伸进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舌尖,然后就结束了。

“很不一样的感觉。”艾莎舔舔嘴唇,脸颊泛起红润。

“我们以后还会遇到有各种各样的感受,不过不要紧,我会在你身边。”我揉了揉她的手背,尽我语气最大的真诚说,即使我清楚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艾莎的眼神逐渐变得明亮,她的目光动情地在我脸上打转,我全部迎接了下来。

“雪停了。”过了一会,她望向窗外说。

我也向窗外看去,外头比起床时光亮了许多,一只外出觅食的冬雀降落在积雪的窗台上。我想她要回去了。

 

 

【公历1974年12月17日,星期六,中午】

过了正午十二点,太阳出来了,湛蓝的天空又高又宽广。我拢着外套快步走在河岸,河流的表面结起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浮冰,那些白色的物体随着水流缓缓向东漂流,不远处跨河大桥上火车正鸣叫着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在无风静止的空气中上升缓慢,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河对岸一座战争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我看到了不远处的黄色小车,加快脚步向它走去。

我打开车门,熟悉了的烟草和头油的混合气味向我冲来,我皱了皱眉,坐进副驾驶座。

“天气真够冷的。”我说。

“这些天过得如何?” 

“托您的福,过得还不错。”

“我想也是。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你确实不用我教。”沃夫冈点了一支烟,头向后仰,吐出一个圆圈。

沃夫冈作为我的上司,我们之间的联系通常是他单向发起。过去一周他一直没联系我,今早我才接到他的电话。我还记得上周的这个时候,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并且我还在费尽心思想着怎么让艾莎上钩。

“你觉得她怎么样?”沃夫冈问。在电话里我曾简短地汇报了过去一周的收获。

“怎么说呢,她意外的天真。”

“天真?”

“在某些方面,她……”

我想起那些流入我掌心的红白相混的液体,想起艾莎关于命运的看法,想起她为难却信任的倾诉,我把话吞了回去。我认为在我与她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共同的私密,如果她被暴露了,我也不能避免。我不想这样。

沃夫冈看着我,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没有催促,我迟迟没再出声。

“如果你有足够的自信能把控好,那就按你的来。不过别怪我没再提醒,不要做出把自己搭进去的蠢事。”沃夫冈砸了砸舌说。

虽然不明原因,但沃夫冈没再追问,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说些别的。这两天我从别的线收到了消息,中央银行最近半年有好几笔资金流向C国,但那些钱一直没动静,现在这些钱已经累计到了一个危险的数额。”沃夫冈说。

“危险?”

“我们担心那批钱是用于军事。正常的商贸往来或基础扶持建设,资金不会滞留那么久。”

“可是枪支大炮的武器战已经结束很久,现在是冷战时期,谁会那么愚蠢明违反停战条约惹火上身。”

“战争讲究的不是敢不敢,而是时机。自从上一次大战结束以来,联邦和S国一直在意识形态上存在严重分歧。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们曾经走在S国前面,可是现今不同了,S国追了上来,有了爬到我们前头的趋势。政治和经济上的压制已经很明显,如果他们动了军事的歪脑子,那我们就更危险了。况且C国毗邻联邦,和联邦的关系从战时就一直很微妙,现任领导人虽然表面中立,但上台前是亲S国一派,这点我们不得不得警惕。”

“可如果资金不流动起来,也就没法证明S国会威胁到联邦。”

“这是早晚的事,要是等它流动起来才出手,那就晚了。我们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些资金的目的,艾莎.戴尔斯基作为中央银行海外部的核心人员她肯定知道些内幕,想办法从她那里套取信息。”

“我会试试,不过周三她回去后我们还没见面。”

“电话也没有?”

“有倒是有,晚上我们会电话联系。她说最近工作繁忙,原定的周末约会也临时取消了。”

“这之间或许有关联,跟紧她这条线。”

“这是当然的。只是,平时我们不会刻意去聊工作,如果我对她的工作表现过分的热衷,会很可疑。”

“不需要刻意而为之,记住你的目标,在她和她叔叔家里装上窃听器,剩下的交给我。你有办法进到她家里吗?”

“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我舌头顶着口腔上颌,深吸了一口气。

 


【公历1974年12月18日,星期日,晚上】

锻炼过后我准备换衣服,我在脖子后颈往下一点的地方摸到了一处疙瘩,细长的凸起。我用指甲稍微使劲,指尖湿湿的热热的触感,汗水渗进后微微刺痛。我把手拿到面前看,是血的红色。我往背后更下的地方摸了摸,碰到了更多的这样的抓痕,都是艾莎高潮时留下的。艾莎的脸浮现在我脑海。

在床上,她的天性,她的透明,都叫我惊讶。她高潮的时候特征很明显,额角血管凸起,皮肤绯红、燃烧、辐射、滚烫,出现红斑,眼睛既闪亮又疲惫,身体里热得要命,整个人都成了快感的化身。当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头发和皮肤散发出的香气把我淹没,我感觉到一阵激动、愉悦、虚弱,像绽放后的昙花又迅速凋零。我的心闪动了一下,我发现自己已经有点想念她了。

我拿起电话,拨了号码。

听筒里传来尖细的拨号电流声,之后是哔,哔,哔的声响,几声后电话接通。

“艾莎……”

“这里是艾莎.戴尔斯基,我现在不在家,如您有事请在‘嘀’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复您。”

电话里‘嘀’了一声,自动转入录音模式。我想起来今天是周日,晚上她回叔叔家吃饭,现在应该还没到家。

“艾莎,我是安娜。我猜你现在不在家。我打这个电话来其实也没特别的事情。不对,也不能说不是事。我想说的是,我想你了。明天,我们能否见个面,就在你上班附近的那个餐厅,我们第一次见面那里,一起吃个午饭,中午十二点半。我知道你很忙,不用回我电话。如果你同意,中午十二点半,我等你。”

我挂上了电话。

 


【公历1974年12月19日,星期一,中午】

我不能否认艾莎对我的吸引力,但我尽量把这种吸引归结于任务使我不得不投入感情所造成。

吃饭的时候我总忍不住瞄向艾莎,她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却只是笑笑,似乎没有什么要说,刀叉碰撞的声响是我们之间最多的声音。我们已经快一星期没见面了,倒不是说我期待她会对我表现出多么的想念,她性格不是这样的人,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正常”。我可还很清晰记得那几天我们的火热,还记得她羞涩坦诚地倾诉,但她现在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种抽离感让我觉得很不好受。并且,相较于她的“正常”,倒是衬得我“反常”,我对她的观察过于细致了。

艾莎坐在我的对面,她罕见地换了发型,头发不再盘起,辫成一股蓬松的辫子披在侧肩。她的着装也发生了变化,外套下穿的是一条露出脖子的一字领包臀裙,裙子是光泽感十足的普鲁士蓝绒面。她在桌子下伸直腿,黑色长袜里面的腿向下逐渐变得纤细,线条优美,没入一双黑色的中跟尖头鞋里。我无法用适合的词汇来描绘她的改变,如果对面坐的是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有任何别的想法。但由于她是艾莎,我就忍不住对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带有别样的审视眼光。

她为什么突然换了发型?她衣服的款式和选色是特意挑选的吗?她是否知道那双笔直的修长的双腿,让我想起它们曾经是如何紧紧钩在我腰上。

“你要是再不吃,就全都凉了。”艾莎提醒我,我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几乎没动。

“你必须得回去吗?下午请假如何?”

“今天才周一,这不适合。”

“但你周末也在加班,况且我们快一周没见面了,你就不想念我吗?下午我没工作安排,我们可以去美术馆逛逛,或者什么地方走走都可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撇撇嘴,提高了点儿嗓门抱怨。

“嘘,安娜,小声点。”不知是暖气的原因还是我的话,艾莎的脸似乎红了些。她把食指竖起靠在唇边,示意我。

“要我小声也不是不可,过来,我话还没说完。”我压低声音,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子凑向艾莎那边。

艾莎迟疑了会,也向我靠过来。

“你知道我今天第一眼看到你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在想,你今天的发型和这条裙子搭配真是美好极了,让我忍不住想对你做些什么。”我吐气般地在艾莎耳边说,我看到她的耳垂在慢慢地变红。

“我不会像上次那么鲁莽,我会让你衣冠整齐,一丝一毫也不会去拉扯。我只会在你裙子后面解开一两颗扣子。然后,我会顺便解开你的胸罩,接着把裙子和胸罩都拉下来,拉到你的手肘处。我会用手摸你的胸。我会捏,也许还会拉扯一下,而你毫无还手之力,因为裙子把你的手卡在身体两侧了。等我摸完你的胸,我会把裙子推上来,推到腰上,但我会把你的内裤留着,可那是那种丝质、纤薄的小东西,对我的手指毫无阻挡……”

“够了!”艾莎低哑地吼道,脸涨得通红。

“我还没说完。”我坏心眼地笑了。

“别这样,这不适合。”艾莎捂住脸颊,脸埋在掌心,她不愿面对我。

“可我想这样。好吧,我们来打个赌。”我拉开艾莎的手,让她不得不面对笑眯眯的我。

“看看那边,瞧见了吗?那两个在争着付钱的男人。”

“好吧,看到了。”艾莎依然一脸难为情,不情愿地顺着我视线望去。

“如果右边的人付钱,我们马上离开,你回去上班,我找别的事去打发时间。如果左边的人付钱,我们就留下来,而且我要对你做刚才说的事情。”

“不,这太疯狂了!”艾莎表情惊慌,难以置信,她转过脸不去看。

“你瞧,他们动真格抢账单了。噢,右边的人动作太慢了,他迟了,是左边的抢到了菜单。好了,现在侍应生走了过来,左边的人把账单和钱给了他,我赢了。”我不在意艾莎是否愿意参与这场赌注,我参与就行。她不去看也没关系,我会告诉她结果。

“不,不,你骗人!”艾莎摇摇头,却忍不住眼角余光往那两个男人那桌看去。当他看到左边的男人从侍应生手上接过找零的钱,她脸上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

“愿赌服输,来吧。”我站了起来,一把拉起艾莎。

 


我带着艾莎躲进了餐厅的洗手间,把隔间的门反锁。

我把艾莎压在隔板上,手掌停留在裙口上的锁骨,不是直接接触,而是离皮肤几厘米以上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艾莎问。

“我在测你的命相。我能感到你的热度从这里升上来;我能感到你的生命力;我知道你身上那里颜色浅,那里颜色深,那里白净,那里有雀斑。”我贴在她耳边说。

“你疯了。”艾莎抓住我的手,小声说。

“是的,为爱疯狂。”我说。

“听起来像【注】D·H·劳伦斯或者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书。”

“你不觉得疯狂一下也很好吗?” 

“我觉得,我中箭了。”艾莎想了想说。

“只是中箭?我觉得我简直被鱼叉刺中了。拔箭可不会要命,但鱼叉会把五俯六脏都搅得乱七八糟。”

“听起来好惨烈。”

“如果你现在拒绝我,我的感受就这么惨烈。” 我亲亲艾莎的脸颊。

艾莎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会,呼吸逐渐急促,然后靠近。

虽然身体上很放得开,但艾莎在接吻一事上似乎适应比较慢。我先吻了吻她颤动的眼皮给她些准备,接着才是她的嘴唇,一点一点加大挤压力道,等她嘴唇变得软烫,才用舌头顶开她的牙关伸进去。

我压住艾莎扭动的身体,手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摸,从脸颊到腰臀,然后又摸上她背后。我解开她背后的暗扣,拉下拉链到腰间的地方,她的胸口就敞露在我眼前。我把嘴凑过去,隔着丝质的胸罩吮吸着,寻找她的乳头,手指也不忘解开胸罩的口子。等她的乳房暴露出来,我的嘴贴上去,含住,松开,又含住,还故意咬扯。手也不忘在大腿根探寻,把裙边往上推,手指隔着内裤撩拨艾莎的欲望。

“天啊,你会要了我的命。”艾莎明显地倒吸了一口气。

“你这里湿得好厉害,我都快感觉不到你了。”我说。

“把手指伸进来,进入我,安娜。”艾莎耳语道。

如艾莎所愿,我从内裤边缘的缝隙毫不犹豫地一口气探进三根手指。艾莎在我肩膀的双臂突然搂紧我,脸埋进我的肩窝,不让呻吟漏出。她的手紧紧揪住我后颈的头发,揪得发疼。我忍住疼痛,浅浅的,深深的,有节律地进出。

“现在,能感觉到了吗?”艾莎主动提起臀部靠近我,用自己的动作配合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是的,感觉到了,我能感觉到。你收紧得好厉害,太美妙了。”我抬起头喘息着回答,牙齿咬着她精致的下巴。

为了不让艾莎滑倒,我把大腿顶进她两腿间,牛仔裤子粗糙的面料摩擦她大腿内侧,向上顶的膝盖加上艾莎下滑的重量,使我的手指最大限度地进入她体内。

“疼…”艾莎眼角含着泪光,咬紧牙关。

“抱歉,我..”我想暂时撤出,但艾莎一条腿钩住我臀部,阻止了我。

“可是我喜欢你带给我的疼痛,不要停,不要离开。”艾莎主动吻上我。

得到了当事人的允许,我还有什么好顾虑。我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地满足她。我手上的动作更加猛烈,为了不让可疑的声音外露,我还要堵住艾莎的嘴唇,把她的叫喊统统吞掉。

艾莎的身体越发紧绷,像渐渐拉紧的弓弦,直到最后,弦绷到了极限,断了。她抱紧着我,坠入了高潮的漩涡。

这场性事比想象中激烈,结束时仿佛刚结束一场激烈的争执,筋疲力尽,劫后余生。我和艾莎身体分开,双脚酸软得很,我不得不在马桶盖上坐下,艾莎则坐在我的膝上,我双手扶着她后腰支撑着她。这个姿势让她的身体比我高,也让我能清楚看到她现在的状态。她的身体还在余韵中颤抖,口红全花掉了,嘴唇肿得厉害。裙子领口松垮垮地滑落胸前,之前没消退的淤青吻痕和齿印又被新鲜的覆盖上,整片皮肤没有一处完好的。而裙下的腿间,黏糊糊的一片狼狈。

“这个样子,没办法回去了呀。”艾莎欲哭无泪。

“那就不要回去了。”我抱紧她的腰,心满意足地得意地说,却没意识到那时一种不管不顾的歇斯底里,已悄然在我们之间萌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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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D·H·劳伦斯,作家,代表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家,代表作《广岛之恋》、《情人》。简单来说,两人的代表作都是不伦恋。

 

 

 

Chapter 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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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4年12月20日,星期二,上午】

在睁开眼之前,我就很清楚自己在那里,我在艾莎家里。床头灯亮着,窗帘缝隙外亦是黑暗,但我凭自身的生物钟判断,现在应该是早上了。冬季的夜晚越来越长,最近一段时间常接近上午十点才有天明的迹象。

卧室门半敞着,哗啦啦的水声从外头传来。床上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的,艾莎先我一步起床了。我翻了个身仰躺,用手臂遮住眼睛,但我的心已经醒来。

水声停止了,接着是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到我身边才停止。

“早上好,你醒了吗?”

额头上传来一阵短暂凉意,我挪开手臂,艾莎正俯身看着我。她已经洗漱过,浴袍松松地套在身上。她的长发从肩头两侧散下落在我脸颊旁,在我和她的之间形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屏障。她脖子和胸口上密集的没被遮盖的青红斑痕就这么敞露在我眼前,我内疚的视线无法回避。那些融入她的体香的牙膏和沐浴露的气味过于浓烈,把我熏得失去了对其他事物的感官,只能感受到她。我想起了昨天的一切。

昨天下午艾莎没能回去上班,我们离开餐厅,肩并肩坐进第一辆朝我们驶来的出租车,回到她位于城北的公寓,之后再没外出。我们又回到了不久前忘我缠绵的状态。我清楚记得她是如何被我一次次挑逗起欲望,如何带着快感的哭腔请求我占有她,我又如何孜孜不倦地探寻她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如何沉溺于她的顺从和征服的快乐。我们在身体方面和谐地融为一体,持续地感到震撼和兴奋,直到筋疲力尽地紧紧相拥,带着沉沉的倦意入睡。

“醒了,但又不完全。”我冲她眨眨眼,带着未清醒的鼻音咕哝,伸手环住她脖子把她拉下,脸埋在她的肩窝。

“你可以继续睡,但我要去上班了。”

我们贴在一起的胸口微微颤动,艾莎的笑声在我耳边。

“不要去,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我蹭着她肩窝嘀咕。

“我也想这样,可我已经没有适合的理由再请假,尤其年底工作特别忙。”

艾莎手抵在我肩头,她把我推开,动作轻柔、迅速且干脆。我伸手想抓住她,抓了空。如果说我有多享受艾莎在性事上对我的迷恋,那么就有多讨厌她在性事以外所表现的抽离感。

我把不情愿和委屈摆在脸上,可是她已转身不再看我。她弯下腰把地上被脱去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放在床尾。她打开衣柜,取出新的内衣裤和一套裤装。她没避忌我的目光,让浴袍从肩头滑落,先穿上胸罩和内裤,接着是衬衫和裤子。布料包裹住她的身体,遮蔽了我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一丝一毫都不泄露。

艾莎来到正对床的梳妆台,在镜子前化妆。我把枕头垫在背后,半躺着望着她,觉得十分神奇,她就这样把自己的美貌奉上任我欣上,她对我信任,为我沉迷,但又保留足够清醒的理智,她是怎么做到的?直到不久前她还躺在我怀里,张开她嘴和双腿任我的唇舌和手指进入。如果现在我走过去抱住她,亲吻她,她会为我留下吗?

“我每天醒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还没张开眼之前,你就浮现在我脑海里,你深植我心坎。” 我还是按耐住了那个念头,对着镜子里的她说。

“想的是什么?”

“不一定,没有固定。如果那天不能见到你,我会很焦虑,一整天都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摸到你本人,才能叫我安心。”

“这就是你在餐厅里干我的理由。” 艾莎在镜子里对我笑了。

“是的。难道分开时你不会想念我吗?”我坦然承认,并反问她。

“工作时我尽量不去想别的,但如果第二天要与你见面,我从前一天晚上就会开始期待,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狡猾的回答。”我撇撇嘴,艾莎却笑意渐浓。

“我必须得走了,上班要迟到了。你再睡一会,离开时把门锁好就行。”

艾莎回到我身旁,她做出要拥抱的动作,但中途迟疑了下变成只是揉了揉我的脑袋,飞快地在我嘴边亲了亲,然后她离开房间。

我依旧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倾听。我听见她穿上外套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她鞋跟在地板上的叩磕,听见她关门离去的砰响。我躺在那里约莫又等了十来分钟,确认她不会折返,于是起床。

 


走进浴室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洗盥台上放着的新牙刷和折叠好的浴袍。我进行了简单的淋浴和洗漱,消除了些昨夜的疲惫,然后来到餐厅,桌上摆着一份三文治和一个保温壶,碟子下面压着张纸条。我拿起纸条看了下,按照上面的嘱咐,用烤箱把食物加热,从保温壶里倒出咖啡,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看着窗外天色逐渐放明。

等我清洗完餐具,外头已经天亮,室内不需要人工光源也能看清布局。我关了灯,离开厨房,回到客厅。以这里为中心,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检查这处公寓。

我把公寓里的每一处都进行了彻底的评估。公寓位于城北的一处中产阶级小区,规整的建筑群、干净的街道、良好的治安环境,以及距离市中心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是艾莎这个收入群体通识的选择。

公寓在一栋三层建筑的顶楼,每层只有两个住户单元,艾莎住在左边。从布局结构看,公寓宽敞且方正,进门即是带有气派的石砌壁炉的客厅,右边是与客厅相通但又独立的餐厅,餐厅隔壁是做了干湿分离的卫浴间。客厅左边有两个大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书房。就面积而言,这个公寓一个人独居显得太大,但如果是一个家庭则刚好。内部装饰方面,符合公寓主人的性格,看得出每一件家具都经过精挑细选,不仅做工和质感上乘,其功能也被明确安排,没有一件重复或多余,甚至就连书柜上的书本和黑胶碟架上的唱片都按严格按照字母的顺序编排摆放。整个公寓里除了被睡乱的床,每一处都工整得另人发指。

我内心有些犯难。就好比一座书柜,如果上面的书本来就是无序地任意摆放,那么即使把其中的一两本调整位置甚至取走也不会轻易被察觉,可如果书柜里的书本身遵循严格的排列秩序,任何一点变动都有可能被发现。虽然我现在有充裕的时间去安装窃听器,但也得小心有加,不能在安装时弄乱了摆设,以免留下痕迹。

我在公寓里来来回回巡看了好几遍,把目之所及的物品都仔细翻查一番并小心复原,最后锁定了几处认为适合的地方。我打开去那里都随身携带的相机箱子,取出隔层里的相机,手指抠住底部的皮革,稍一用力,磁吸的底板就被取了出来,藏在下面的是垫在海绵上的数个窃听器。

安装的位置应当选择最经常发生对话的场景,电话、客厅、卧室和书房。电话最容易安装,也最不容易被发现。客厅作为全屋中心,人物走动和家具使用频繁,如不小心则容易暴露,好在沙发旁那盏落地式罩灯的顶部装饰零件可以拧开,里面刚好放得下一枚窃听器。除此之外的书房和卧室,我分别在书桌底板的凹槽处,以及床头柜抽屉和背板之间的缝隙里各安放了一枚。

确认所有的窃听器都准确无误装好,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休息,计划今天接下来的安排。我当然不会真的去上班,广告公司的工作只是个假幌子,况且我现在就正在上班,并且还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我考虑的是,要不要主动联系沃夫冈汇报工作。我这么做有一部分是出于骄傲,想向他及时证明我的能力,而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也有些疑惑要向他求证。

当我在联系沃夫冈与否之间摇摆不定时,电话突然响了,刺耳的突兀的铃声把我吓了一条。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茶几上震动的电话,心眼提到了嗓子。我迅速地看了眼客厅的挂钟,十一点刚过,工作日里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点会是谁打来的呢?

电话没有响很久,就转入了留言状态。

“艾莎,我是尤利娅。刚才隔壁的伊诺沙利夫人送来了烤馅饼,我想起后天就是你生日。最近你总是很忙,晚上打电话也找不到人,周日更是好久没回来吃饭了,我和格雷都很想念你,老担心你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和休息。工作虽然很重要,但别把自己绷得太紧,适度的放松总不会是坏事。如果后天你没有安排,晚上回家里吃饭如何?我会提前为你烤好生日馅饼。你回家后听到留言请给我回个电话,我们想听听你的声音,也期待后天晚上见到你。”

留言到此为止,来电的是一位自称为‘尤利娅’的女性,听声音上了些年纪。她在电话里提到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格雷’,我想指的就是格雷.戴尔斯基,我的最终目标。如果是这样,那么电话里的女士则是艾莎的婶婶,并且从这通不长的留言里我还获取到了几个重要的信息。

第一,除去和我在一起的那几天,艾莎其他时间确实忙于工作,使得她惯例的周末回叔叔家吃饭的事都被搁置了。

第二,工作之忙让她经常深夜才归家,所以接不到晚上的来电。结合她的工作,我推测她在忙的是实时海外业务,因此不得不倒时差工作。

第三,后天是她的生日,但她完全没对我提过,甚至连暗示特殊的日子也没有,我所以为的她对我表现出的亲密,现在似乎不完全是这样,初见时她身上的神秘和疏离感从来没消失,反而是我被眼前呈现的亲密关系蒙蔽了眼睛。

我想有必要马上与沃夫冈见面。

 

 


【公历1974年12月20日,星期二,下午】

我在街边的公共电话亭给沃夫冈打电话,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我挂上电话,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流。最近几天没有下雪,气温上升了一些,之前的积雪因为升温化成了水,路面潮湿泥泞,未融尽的脏兮兮的残雪堆积在路边的阴沟里,天空既不阴沉也不明朗,整个环境透着一股不痛快的感觉。

我走出电话亭,在路边站了会,去了最近的地铁口。在搭乘了十五分钟的地铁,又换乘公交车坐了两站,我到达艾莎公司附近大约是在下午三点前后。我隔着街道遥望昨天和艾莎在一起的餐厅,她常坐的角落位置坐的是一个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我又在街的这边四处寻望,花了点时间识别出沃夫冈的那辆黄色甲壳虫。

我走到车旁,敲了敲副驾驶的玻璃门,沃夫冈放下手里的报纸帮我开锁,我坐了进去。放在控制台上的报纸,加大字号的黑白标题异常醒目,刊登的是近期S国外使团与联邦就C国问题上又一次无果的商谈。

“我打了你公寓的电话,没人接听,就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我说。

“我告诉过你,尽可单线联系,避免不必要的暴露,除非你有急需汇报的事。”

“相信我,接下来我说的内容您会非常感兴趣。”

“说吧。”

沃夫冈白了我一眼,但我没在意。

“上次说的海外资金的事,近期可能会有新的流动。”

“证据?”

“艾莎.戴尔斯基最近忙于加班,周末也没停下,并且夜归频繁,很可能与她部门的海外实时业务有关。”

“但目前我们还没观察到资金这件事上其他的动向。”

“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她作为业务核心要员,如果连她都不得不忙至此,说明这次中央银行的动作一定不小。尽管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头绪,但这些预先的举措我相信在达到某一时刻,必定会汇聚成一股可给予联邦沉重的打击的力量。围绕资金这件事,或许我们应该更盯紧些。”我向沃夫冈解释观点。

“你的消息可靠?来源是?”沃夫冈环起双臂,若有所思。

“九成以上可靠。一些是从她近期的表现推测,还有一些是从她家里的电话。”

“这么说,你已成功进到她家里了?”

沃显得有些惊讶,毕竟距离我上次告诉他需要想些办法,这才过去没几天。

“不瞒您说,我不久前刚离开她家来到这里,监听也安装完毕。”

“非常好,安娜。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对我很痴迷。”

“痴迷?”沃夫冈饶有兴致地挑眉。

“她是个初涉情事的人,在这方面身心都还很稚嫩,比较容易被掌握,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许多事情会变得容易。”

“看来你的角色扮演越来越出色,继续保持,找机会能否在她家里再获取些文件。”

“这不容易,我仔细检查过了,她家里没有任何与工作有关的资料,她很谨慎。”

“那得再想想其他法子。不过无论如何都得盯紧她这条线,不要放过任何一丝线索。”沃夫冈摸了摸他粗粝的下巴。

“您无需反复交代,这是肯定的。另外,我想了解些在我来之前的事。”

我话题一转,引来沃夫冈的警惕。

“想了解什么?”

“之前,你们为什么会在她身上失败?只是因为她的取向?”我说。

“失败?不,我们只是没有成功。”沃夫冈眯眼,抬起下巴。

“好的,从来。你们之前为什么没取得成功?”我不想就他的要强发生争执,而且有些事情得通过他才能确认。

“如你所言,她的取向是主要原因之一。对于异性目标,发生恋爱关系是最简单也最快捷的获取情报方式。爱情使人盲目,当目标沉溺于爱,就有了软肋,而这有利于我们拿捏对方,控制对方,甚至策反对方。我们曾派遣男性情报员用和你同样的方式去接触她,但是结果很快表明行不通,而且反复尝试风险极大,所以轮到你,也不过是第二次。其他时候我们也试过别的途径接触她,但主要还是依赖她工作和生活的社交网络。然而由于她的人际圈实在太狭隘了,无论从那方面去试探,都只能停于表面而无法推进,加之她对工作的警觉性很高,对我们而言简直是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沃夫冈说。

“所以这次行动之所以选到我,不只是因为表面上所言的成绩优秀?”我问。

“这种问题没必要再问,你不已经心里有了答案吗?我们确实考察过你,比起让其他人刻意去伪装取向接触她,你显然更适合也更自然。而且因为你是新人,在这里除了我以外没人见过你,相对不容易暴露。在这里你只需要对我负责,扮演好你得角色,不允许有任何隐瞒,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沃夫冈的话让我沉默,当然我不是受到打击或是感到被歧视,而是我在思考另一些事情。

“还想知道什么?”沃夫冈看出了我的心思。

“您提到恋爱关系是最简单也最快捷的获取情报方式,我非常认同。确实由于她对我的迷恋使得事情得以顺利进行,可是我又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你发现了什么异样吗?”

“在感情上她的表现不像假,至少以我的能力暂时鉴别不出真伪。但除此之外的地方,她始终给我一种‘保留’的感觉。根据我的所知所见,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性派,这样的人真的会因爱成痴而抛弃自身的理性吗?真的会就这么轻易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坠入爱河吗?并不是自傲,我对自身的魅力还是清楚认知,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能如此轻易把握艾莎.戴尔斯基这类人,她陷入恋爱的速度,我认为有些过快了。此外,她一些表现也有违于严谨。昨天我留在她家过夜,今早她出门上班,就这么放心地把我留在她家。虽说我很庆幸这让我有机会且轻而易举地完成窃听器安装任务,但仔细再回想,依然觉得多少有点违和。” 我说出疑惑。

沃夫冈看着我,视线在我脸上来回,他在甄别、在思考我说的话。

“安娜,你不愧于推荐,的确很优秀。”过了一会,沃夫冈忽然笑了。

“我很高兴你作为一名新人,能在警觉上始终保持应有的高度。你说的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要点,但我希望你对这事‘知道’就好,当你过分在意某个件事时,往往会控制不住地对它表现出异常的关注,而这对你的角色扮演存在很大的风险。我们需要你尽可能长久地与艾莎.戴尔斯基保持亲密关系,并通过她引出背后更多的人与事,因此一些危险的人或事,你不用过分纠结,也尽可能避免直接参与,我有办法去验证真伪。保护好你现在的形象,是你当下首要任务。”

“您打算怎么做?”我忍不住问。

“这你不需要知道,联邦的情报网远超出你这种菜鸟的认知,即使是我,也不过是这张庞大的网里无数个标识中的一个。情报规则之一,每个环节离得越远越好,这样就不会相互干扰。做好你该做的,剩下交给我。另外,既然你有这个疑虑,我也再提个醒,你最好让艾莎.戴尔斯基真的对你死心塌地爱得死去活来,不然最后麻烦大了的人是你。”

沃夫冈靠近我,盯着我的眼睛,表情甚少见的严肃,这让本就狭小的车内空间充满了压迫感,我用力咽了下口水,点点头。

“很好,好女孩。”沃夫冈满意地拍了拍我脸,退回到他的驾驶座。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我犹豫了会又说。

“问吧。”

“如果是生日礼物,您会送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就连我也认为很可疑。它既没与前面谈话的内容有关联,也没表明受礼对象的特征。但因为沃夫冈说汇报不能有所隐瞒,这也算一种委婉的汇报。

“我没有送生日礼物的习惯,但如果我选,我会送睡衣,真丝的、光滑的、最能衬托身体曲线的性感睡衣。”

沃夫冈手比划着S型的曲线,嘴边扯出一抹让人不愉快的暧昧的笑。他的回答指向性非常明确,他知道我为何这么问。

“感谢您的建议。”我说。

 

 


【公历1974年12月21日,星期四,晚上】

‘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获的是风暴【注】’

脑海中忽然浮现这句话,我的手抖了一下,烤馅饼碰到烤箱边上,磕碎了一小角,破坏了圆边的完整。现在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几分钟,在艾莎家深夜的厨房里,我在准备给她的生日惊喜。刚才我找了个借口以弄宵夜为由,暂时离开了房间。

回想起即将过去的一天,我一整天都没闲着。大早起床后我就直奔百货商场,在服装区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挑选了一条墨绿色的丝绸睡裙,我喜欢这个颜色,且认为会很适合皮肤白皙的艾莎。接着我离开服装区,在食品区购买了新鲜的浆果和小麦面粉,然后赶在中午前回到家里。午饭我只吃了两片抹黄油的烤面包和咖啡,便开始动手做生日烤馅饼。

S国过生日的习俗和联邦不太一样,这里的人生日不吃蛋糕,而是烤馅饼。本来我想直接在面包店买现成的,但为了氛围效果,我临时决定改为亲手制作。我的厨艺还不错,烤馅饼不是难事,只是需要较长时间准备和等待。我希望能在艾莎下班前赶到她家,在家门口给她惊喜,因此中午才开始制作馅饼时间略为紧张。不过,其实我也不用把时间卡得那么紧,以最近的情况,艾莎很大机率要加班,但为了不错过,我依然按照她正常的工作作息来安排。

馅饼在下午五点前完成,我把它装入保温的纸盒中,连同那包装好的睡衣放入袋里,开着许久没用的那辆蓝色小车穿过半个城市,来到艾莎居住的小区。我把汽车停在距离她住处有点距离的公共停车场里,走路到她的公寓,那时还不到六点。

从六点到九点半之间我一直在艾莎家门口等着。一个陌生人在楼道里等了那么长时间,这行为挺是可疑,好在艾莎住在顶楼,对门单元似乎也没人,所以即使楼下的住户往来上下楼梯,但没人走上三楼,因此我也得以安心地那都没去,只管等待。

过了九点半,艾莎终于回来了。我看得出她上楼看见我时脸上难掩的惊喜,我们紧拥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像吻了起来。我的唇舌因为过久的等待而变得僵冷,在她热切地摩擦和吮吸后找回了温度。我更深地吻着她,微微偏过头,我们摩挲着彼此的脸颊,她一只胳膊环抱着我的腰,让我紧紧贴着她,另一只手拿着钥匙在我背后打开家门。

我把一根点燃的蜡烛插在馅饼上,并在碟子边上放好餐刀,然后又把碟子放在礼品包装盒上。我再看了眼挂钟,午夜十二点正好,我小心地托着这些东西回到房间。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侧趴在床上的艾莎看到我进来时,原本困顿的脸变成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后开心地笑了。

“十二点已过,生日快乐,亲爱的。”我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俯身吻了她一下。

艾莎的脸是干燥的,温暖而光滑,带着慵懒倦意的美。她的头发在早前的亲热中被弄乱,看起来就像个没睡醒的孩子。她躺在那里手指揉揉眼角,像要把睡意揉出来,然后撑起身坐起来。我赶紧把被子拉高,从肩头包裹住她还裸着的身体,避免她失温。我能感到藏在被褥下未散尽的情欲热气像蒸汽或烟一样升起,扑到了我脸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生日?”艾莎眨了眨眼,像是正在努力和睡意斗争,好让自己更加清醒。

“那天早上我还没离开你家,有位像是你家人的女士来电留言,提到今天你的生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抓住艾莎的手背,拇指伸进她掌心抚摸。

“我以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艾莎眼神游离,她扭头看了看别处,又看回我。

“关于你的,对我而言都很重要。”我说。

“生气了?”

“有那么一点。”

“我没这样与人共度生日的经验,我是说,与情人。”艾莎微红着脸拘谨地解释。

“我是你的情人?”

“我以为…抱歉,只是我一个人自以为…”艾莎咬住下唇,面色转而窘迫,她有些慌乱地又把头别开。

“拥抱亲吻、肌肤相亲、撩拨情欲、颠鸾倒凤,除了情人,又有谁会如此亲密,配合天衣无缝。我能理解你还需要点时间适应,但不要因此而害怕或回避我。情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与分享,更多地信任我,依赖我,我会成为你最好的情人。你会吗?”

我倾身抵住艾莎的额头,让她别再回避。超近的距离让我们之间的私密感变得浓烈,她的呼吸变快,眼角忍着泪花,嘴唇微微开启。

“嗯。”艾莎闭上眼睛,闷闷地从喉咙里用力挤出一个音节,

“好极了,那么来许个愿,然后吃馅饼吧。这是我专门为你烤制的,为了它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现在饿得不行。”

我捏捏艾莎的鼻子,她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些,对着我重新又笑了笑。

我把馅饼捧到艾莎面前,她做出许愿的样子,吹熄蜡烛。之后我把馅饼均匀分成数块,和她并肩坐在床上,安静地分享美味的食物。

“那盒子里是什么?”

馅饼不久后被饥肠辘辘的我们吃得一干二净,艾莎问起了那个礼品盒。

“给你的礼物。”

我拿过盒子,放到艾莎手中,她却先把它举到耳边摇了摇。我觉得她这个举动很是可爱,就像小时候收到礼物不是第一时间打开,而是先通过摇盒子或其他一些奇怪的举动来猜测里面的物品。比起直接揭晓礼物,猜测的过程更让人愉快。

“你可以直接打开。”我笑着说。

“包装得真精美,我有点不舍得破坏。”艾莎认真地说。

“傻瓜,它就是为了被你打开而存在,快打开看看。”我催促。

艾莎终于打开盒子,盒子再她膝盖上斜躺着,里面的锡箔纸打开了,丝绸睡衣像流沙一样柔软地淌了出来。她瞪大眼睛看着它好一会,然后欣喜地把它捧在胸口。

“它真美,太美了!而且,看起来很昂贵,是吗?”

“能够让你开心,再贵也值得。况且我刚发了薪水,不用担心。这颜色很适合你,穿上试试?”我掂起裙裾的一角说。

“但我身上现在还都是汗。” 艾莎面有些难色。

“不要紧,快试试吧。”

艾莎钻出被子,在我打量的目光下有些羞涩地站在我面前。她把睡裙从头套下去,丝绸的重量让那墨绿色倾泻在她身上,细细的肩带和低胸V领的设计让她肩膀和手背裸露在外,柔顺垂坠的布料凸显出她胸部的曲线,乳头清晰可见,紧致的腰臀也完美被呈现,裙裾一直垂到脚踝处,我新发现她第二根脚趾特别长,就像希腊人的雕塑上看到类似的脚趾。她穿着我送的礼物熠熠生辉,在我面前转了几圈,裙裾飞扬。她高兴极了,满脸幸福欢笑。

“你看起来魅力四射!就像音乐剧里的女主角。”

我吹了一声口哨,惹来艾莎腼腆地笑了,接着她停在那里站着,看起来有点无措。她忽然打了个寒战,用手轻轻搓了搓胳膊,然后又难为情地短暂一笑。

我看着她这个微笑,心突然乱跳了起来,那是一阵抽搐,或躁动,几乎有痛的感觉。她虽然有魅力,但其实并不四射。她严肃、内敛,还很容易害羞。入夜已深,即使有暖气气温也低了好几度,睡裙之下她一丝不挂,丝绸又冰又凉,她一定感到了冷,却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就在这样的时刻,我感受到了她对我的爱意,内心的歉疚又更沉了。我告诉她情人之间要相互信任和分享,因此即便生涩她也在学习,可较之于她,我的话语、我的行为,却尽是猜疑和欺瞒。

我站起来,走到艾莎面前,把她抱进怀里。我用手抚摸她的脸,她的嘴唇,亲吻她。然后我移步到她身后,手从肩带下的缝隙摸进她胸前,握住了她的乳房,用手托起它们的重量。我能感觉到她的臀部的凸起,丝绸在她的大腿上滑动。

“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 我把脸颊靠在她耳边低语。

“不,我不知道。”她摇头否认。

“看看那边,现在的你,不要闭眼。”

我的一只改为撩起裙裾,抚摸她的大腿。另一只手穿过胸口的布料,钳制住她的颈项,迫使她不得不扭头和我一起看向旁边的穿衣镜子。镜子里面她的身体和我紧密地贴在一起,背后的头发被拨去了一旁,我亲吻着她露出的后颈肌肤,被睡裙遮住的另一只手抚弄着她的腿间,手指已经被打湿。她金色的眉毛紧绷着,眼睛水润润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

“你抖得好厉害。”我说。

“不!不!停下来!”

如爆发一般,艾莎突然抓住我放在她腿间的手,制止我的动作。她挣脱我怀抱,和我拉开距离,但她依然站在离我不远处。她一只手垂下握紧了拳头,另一只捂住脸不让我看她的表情。她的肩膀抖得很厉害,就像寒风中挣扎着抗拒凋零命运的枯叶。

“怎么了?”

我一时没搞清楚情况,这不正情到浓时,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出。

“安娜……我怕……我想和你在一起,时时刻刻地在一起,可我又控制不住地害怕。从来没有人像你这般对待我,热烈的、坦荡的,以及毫不犹豫的。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感情,致使人恐惧的强烈。每当你吻着我、抱着我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怀疑,这些都是真的吗?你真的爱我吗?这会不会只是海市蜃楼一场梦?我很害怕自己在感情上对你越来越依赖,你给我的越多,我不能失去的就越多。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无法想像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我……”

艾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粗浅且没有节律。她现在很激动,已经出现了过呼吸的表现。我来不及思考刚才到底在那个环节做错了,为什么会刺激到她。她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我得让她冷静下来。

“好的,好的,深呼吸,冷静、冷静。”

我像哄小孩一样一边轻声安抚,一边小心靠近艾莎。我还不敢马上抱住她,担心引起反效果。我先试着碰了碰她握成拳那只手的手背,手指在上面轻轻划动。几次之后确认她没有进一步反应,我包住她的拳头,慢慢掰开她的手指,直到她愿意松开与我交握。之后我另一手握住她遮住脸的手,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遮挡,便看到了那张心碎的脸庞。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汪汪的泪水挂在脸上,鼻尖也是通红通红的,薄薄的嘴唇和身体一样止不住地发颤。眼前的她如此诚实地流露出脆弱和悲伤,一想到都是因我而起,突然之间,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感觉,填满了我的心里,让我全身上下变得好奇怪。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和肺,仿佛自己若对它们稍不注意,它们就会因这份悲伤而死。我浑身冒汗,努力呼吸,害怕体内的血液停滞。我怀着一种转化为肉体疼痛的惆怅举棋不定,不知是该吻去她的泪水,又或仅仅只是拥抱她。

最后,我选择了后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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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旧约·何西阿书》,比喻作恶者必将自食其果。

 

 

Chapter 9: 第九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4年12月29日,星期四,下午】

几个搬运工人从货车上卸下一面很大的镜子,正小心地抬着它朝一栋大楼的大门前进,镜子里映出的街景也在随着他们一起移动。走在前头的还有一个像是头儿的人在指挥引路,同时提醒路人不要撞上镜子。我让路到一旁站着,巨大的镜子从面前路过,我看到一个疲倦的无精打采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她身上外套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头发却因为出门时忘记戴帽子而沾上飘落的雪。人来人往车流穿梭不息的马路上,她一动不动驻立在那,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止了,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突兀地浮现在热闹的街景中。

过了一会,搬镜子的工人们进了大楼,那个幽灵也消失了,我又重新迈开脚步。

我一直走着走着,到市政广场附近才停下,那时天色已暗,雪好像要下大了。广场东面的马路交通堵塞严重,所有的交通指示灯都闪着黄色。两条往西的小巷中一条因为施工而关闭,周围全部的车辆都缓慢地前行,涌向繁忙的十字路口。而这路口也被红色的警示胶带从一端缠到另一端,胶带上是接连不断的提醒语‘小心,小心,小心’。

一个肥胖的头发用围巾包起来的女人从车流中穿行而过,引起一片喇叭的嘀嘀声。她从警示胶带下钻过,挥着拳头对着司机们咆哮,接着在交警赶来前哧溜地躲进了人群。

我绕着广场外围走了整整一圈才找到地铁站。有几个小贩散布在台阶的拐弯处:卖饰品和围巾的中年女人,卖晚报的高个男孩,卖速写肖像的长发男人,以及拉大提琴的老头儿。我走下台阶,与这些人擦肩而过,进到暖气热得人发慌的地铁站台。

傍晚时分的地铁拥挤不堪,我在人、皮包和扶手中间挤来挤去,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间隔门,在颠簸中穿过一排排椅子,摇晃着,缓慢而艰难地向着与地铁行进相反的方向走动,来到倒数第二节车厢,这里比前面车厢宽敞了些。我松开脖子上的围巾,好让呼吸顺畅些。

地铁在一个站停靠,下去了一些人,又上来了一些人。我抓住机会瞅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了下来。我一直没停止走动,小腿和腰杆这会酸得不行,坐下的那一刻,顿觉全身都终于可以松下来。

我的目的地在这条地铁线的尽头,路程漫长,但好在不需要换乘。我准备打个小盹,两眼一闭到终点,可没过多久不远处的骚动引我睁开眼睛。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争吵,他们离我有些距离,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两人情绪都有些上来了。我闭上眼睛,打算不理睬,可那争吵越来越激烈,声音越来越大,即使在嘈杂的地铁环境中也能听到。我被迫勉为其难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吵架的是一对情侣,男人似乎已婚,女人是他的婚外情人。吵架的理由也没有什么特别,简单说就是婚外情人假借工作出差约会,本来约好共度良宵,但男方因某些原因突然要赶回外市的家,女方对此纠缠不放。他们的声音很大,惹来车厢里好奇乘客的眼睛不时往他们那边飘,可一旦被他们发现回瞪,大家又装作若无其事,好像完全不感兴趣似地别开眼睛。到了最后,女人先忍不住,大声发出质问,她对男人而言究竟算什么。听到这我内心为她暗捏一把汗,当一个女人想要求个明之结局的答案时,她就已经输了。

果不其然,男人脸拉得老长,嘴唇抿得紧紧的,冷冷地看着或许不久前还温情绵绵此时变得歇斯底里的情人,他一言不发,等地铁一到下个站,立马头也不回大步离开车厢,把哭泣的女人留在原地难堪。

车厢又恢复了平静,那个女人瘫坐在地板上,双手捂面抽泣。虽然旁人都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但没有人主动上前安慰她,毕竟婚外情不是光彩的事,无论它多么美好又或多么悲惨,都应受到道德的谴责。

再下一个站,是一个中转站,更多的人上了车,我担心地又看了眼那个女人的方向,她已经不见了,我想她可能混在人群中下车了,一出闹剧随着两位主角的离去落下了帷幕。

“请离门远一些,请离……”

门即将关闭,警示语正在播报。我看了下站牌,因为刚才的闹剧还以为走了很远,其实才过了三个站。想到出地铁还得再坐几站公交,归家之路依然遥远,我叹了一口气。我回过头,一个戴着眼镜头发半灰白的瘦小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假装没留意到他,闭起眼睛。可是那个视线实在另人不适,我不得不睁开眼,那男人依然满怀期待地站在那。

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确保那个男人听到,然后站了起来。

 

 


【公历1974年12月29日,星期四,晚上】

我急匆匆地爬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反手一推把门关上。

进家后我第一时间冲进厕所,挣扎着解开裤带,把牛仔裤和内裤快速扯下,带着一阵晕眩感蹲在马桶上开始排尿,粗重地喘着气。一股滚烫的尿液从我体内倾泻而出,伴随着尿骚和消毒水的气味,带走了一路忍耐而来的焦躁和部分体温。我的双眼因为这阵用力而湿润,身体因舒畅和失温而颤抖。我抽过挂在墙上的卷纸筒上只剩几张少得可怜的卫生纸,站起来擦拭自己,一些淡黄色的痕迹和半透明的白色絮状物粘在白色的卫生纸上,我这些天特别烦躁的原因之一找到了,我的排卵期到了。

卫生纸被我揉成一团扔进马桶,按下冲水按钮,水流的冲劲把包裹污秽的卫生纸冲进了下水道。我合上马桶盖,走到旁边的洗手池,那里有一面镜子。我拧开水龙头,喷射出一股强劲的、声音响亮的、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把手伸过去,呼吸因为这一阵寒冷而暂停。我用洗手液揉搓双手,冲干净,又洗了脸,透过自己湿乎乎的眼睛,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发型散乱,表情晕乎乎。

我回到客厅,桌上有半瓶喝剩的红酒,我倒了一杯,一口饮尽。酸涩的红色液体滑过喉咙,掉落空空荡荡的胃里,泛起了胃酸。从离家到现在,我滴水未喝,颗粒未进。

墙上挂钟现在是八点十分,我粗略算了一下,从中午十二点不到外出到现在,我已经在外面足足晃荡了八个多小时。作为联邦被寄予期待的情报新人,我离家千里来到敌国执行任务,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无所事事至此。我自认是个上进的人,必然不会自甘堕落,眼下变成这窘境我也身不由己。

那天我着实被艾莎给吓到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失控的她,也没料到她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也心绪纷杂,但至少我们两个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能稳住。我把她拉过来,重新抱进怀里,让她的头搁在我肩膀上。她温顺得就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依着我做。我学着小时候伤心哭泣时格尔达安慰我的方式,在她背后轻轻地拍着。这时我才发现她比前些时候又更瘦了,她瘦得如同一只小鸟,如果我把手掌放在她的后背,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我还能感觉到她的肩胛骨,犹如她的一对翅膀,一对被折断翅膀后裸露的骨棒。我不由自主地更放轻了动作,渐渐地,耳边的呼吸平缓了下来,抽泣也停止了,怀里的身躯越发沉重,她把自己放心地交给了我。

我抱住艾莎发软的身子,小心地挪动,把她带回床铺。我扶她躺下,她蜷缩起身子。我拉上被子盖住她,俯下来亲吻她。这个过程中她眨也不眨眼地看着我为她做的一切,她的表情很平静,如果不是红红的眼眶和闪闪的泪痕,我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幻觉。我所知道的那个优雅、清冷、理智的艾莎,她的面具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崩碎。

我抹去艾莎脸上最后一点泪痕,在她身边躺下,把她揽进怀里,就那么用双臂拥住她,她的脑袋停靠在我胸口。

“冷……”艾莎小声说,她的声音含带着哭泣后的忧伤。

我收紧双臂,更紧抱住她,却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再做什么。

我静静地抱着艾莎,她窝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胸口有了动静。她在解我衬衫的扣子。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微微的颤抖,就像履步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是试探。她或许也以为我睡着了,我动也不敢动,怕惊扰了她。

艾莎把扣子解开到我心口的位置,她仰起头,嘴唇贴在我喉咙,一点一点地亲吻,痒痒的,而我必须忍耐着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她往下来到我心口,驻足在那儿,便那里都不去。她霸占着那一小片肌肤,嘴唇和呼吸的热度聚集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蔓延,烫得就像蜡烛的表面,被烛芯慢慢燃烧,然后掉落,化作一股滚烫的痛楚。

我是怎么了?是艾莎的原因吗?

沃夫冈说,投入真情实感才能伪装得更好;之后,他又说不要做出把自己搭进去的事情;再后来,他警告我最好让艾莎真的对我死心塌地,否则麻烦的是我。那么我到底是成功了,还是陷入了危险?我的脑袋像浆糊一样粘滞,怎么都搅不动。我觉得好累,在经历了这场意料之外的风波后。

怀里的艾莎鼻息渐稳,声音滑过宁静的夜晚,激起一阵甜蜜的睡意,像是一首摇篮曲或是一个枕边故事。我感到它厚厚地环绕在周围,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呼吸也慢慢沉下去,我的呼吸和艾莎的协调为一体,于是我睡着了。

一夜之后醒来的清晨,艾莎对我说,她想要和我分开一阵,不要见面,也不要联系。我没问她理由,但问了她‘一阵’大概有多长,她说或许很久,也或许很快。既然她这么讲,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转眼一周就过去了,回想起之前的那些甜蜜(虽然都是在我精心设计下),对比现在独自一人的孤寂清冷,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并且除了艾莎,沃夫冈似乎也把我冷落了。自从我搭上艾莎以后,为了不影响任务,我的联系有所减少,但还保持着每周两次的频率。可过去的一周他根本没有再找我,自然也谈不上安排任务。可能在他的计划簿上我已超前进度,他最后一次给我的指示,是扮演好艾莎恋人的角色。可是就目前情况,我遇到了困难,长官知道后不知是否会大发雷霆。

说到这我还想起了个事。艾莎的卧室也被窃听了,该不会那晚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吧?电台安装在沃夫冈的公寓里,只要他想,艾莎完全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我冒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因为我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很危险。艾莎,她已经反向影响了我的工作。

咕噜……咕噜……咕噜……

肚子发出了抗议,我不得不暂时中断思绪,先填饱肚子。我打开冰箱翻找可以做晚餐的食材,遗憾的是里面除了酒水和冷藏面包,什么都缺。没办法,我只好又用烤面包抹黄油顶替一顿。为了不让晚餐显得更凄凉,我打开电视,给房间增添一些生活气息。

我坐在沙发上,嚼着面包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部改编自三十多年前那场战争的军旅电视剧,虽然题材是反战,但我认为里面的内容过于美化了S国形象,拉踩联邦有些过分了,并不符合实际。战争还没有结束,只是从台面转到台下,作为带有鲜明立场的业内人员我再清楚不过。我转动电视机按钮,寻找新的内容。可所有的频道都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想看的,我关掉电视机,反正面包也吃完了。

我在沙发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无聊地发呆,从这个位置可以把整个玄关看得清清楚楚。大门还是那个红色的木制大门,门后挂着外出的外套;玄关每天都一摸一样,一个鞋柜,一个边柜,边柜上放着电话,电话上是仍是提姆科夫《灰色的日子》的复刻画。

几天前12月24日是平安夜,我算着时差晚上给在联邦的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奥拉夫,那边当时是中午,背景声音好不热闹,一群亲戚朋友聚在家中准备着平安夜派对。知道是我的来电,奥拉夫高兴的尖叫引来了家里的其他人,大家抢着要和我说话,那头的话筒被转来转去,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到后来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在和谁说话了。挂上电话后我只记得两件事,格尔达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奥拉夫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并补偿他的生日礼物。我两件事都答应了,却都没能做到。

信仰东正教的S国圣诞节还有一小段时间,而属于我的圣诞夜在这北国寒冷的夜晚悄悄地就过去了,再过几天今年也即将结束,一股伤感掠过心头,我又忍不住地往艾莎哪儿去想了。

我一直没停下过思考,对于那晚艾莎异常的表现。我用我所学的知识,我所践行过的经验去尝试分析,但始终在一个怪圈里里绕来绕去。问题毫无疑问首先出在我身上,但我只是个引子,艾莎自身才是重点。复盘整个事情的经过,其实艾莎对她突然爆发的情绪,当时就已经给了答案。

两个关键点,其一,她说从来没有人像我这般对待她,给予她热烈的、坦荡的,以及毫不犹豫的感情;其二,她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感情,以至于恐惧。对这番话进行解读,意思就是:她没被爱过,她不知道爱的边界在那里。她是个恪守理性的人,摸不到边界让她无法放心,所以才惊慌不安。

关于第一点,与我相关。她说我给予她的感情过于直白汹涌,但我不这么认为。诚然我有任务在先,那些甜言蜜语和处心积虑的浪漫都是有备而来,但跳出任务以一个第三者旁观的角度看,只要是一个情感认知正常的人,都不会觉得我的行为过激,这都是一些水到渠成的事情,并且为了不露出破绽我还有意识地循序渐进。

关于第二点,与艾莎相关。尽管她对我坦白了她成长中的孤独,可那并不具体,况且我也没这种经历,所以我无法想像过去她都经历了什么事情,造成她骨子里如此深埋孤独,难以信任他人,从而长期压抑自我感情,就连对幸福都感到害怕。

在我看来第一点没有问题,只是第二点中艾莎的认知偏差,造成了它对于她成为了问题。并第二点,就挺奇怪了,也是我始终无法想通的地方。

仔细比较,我和艾莎的成长环境其实很相像。我们都自幼失去父母,被收养寄居人下,但收养我们的都是健全家庭,并且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保障我们不会因为金钱而受累走歪了路。如果要说差别,那也不过是收养我的家庭更加普通,家庭关系更融洽。艾莎方面,收养她的是亲叔叔,父亲的哥哥,并且家境富裕有权有势,按说她的成长条件比我优越多了,怎么会造成她这种偏激的性格呢?进一步说,或许优越的家庭条件致使管教更严格,从而压抑她的成长。这点可以从情报和她的自述中证实,她十五岁前都在家里接受教育,之后直接步入大学到博士毕业。可若非得说是家教严格导致压抑,也不完全正确,因为这种家庭环境下,家人之间的关系通常是疏离冷淡的,但艾莎每周日都回家里吃饭,以及婶婶留言给她的电话,都侧面证明她和叔叔婶婶的关系不差,也与情报中所描述的被膝下无子的叔叔和婶婶视为己出相符。

所以,问题出在那里?想不明白呀。我挠住头发,发现自己又钻进了死胡同。

叩!叩!门外像是有人敲门,但我陷入思考当中,不确定听错没。

叩!叩!叩!又是一遍敲门声,比较轻的力道,不认真听还真以为是邻居上楼的脚步声而错过。

我望向大门,敲门声停了。我扫了眼挂钟,九点一刻。外头下着雪,这个时间点还有谁来拜访?我搬来这里才一个多月,除了公寓管理员,楼里的邻居都没认识几个。如果不是邻居,那知道我住址的人更少,要么沃夫冈,要么艾莎。沃夫冈最近处于失联状态,况且这么晚还下着雪,我不认为他会专门来找我,除非发生了非常紧急的事情。而且如果是沃夫冈,他一定不会那么礼貌地敲门,我几乎敢肯定。因此,难道来访的人是艾莎?

我的心抽紧起来,砰砰地跳着,又惊又喜。可是很快我又冷静下来,这只是我用排除法推断出的结果,万一不是呢?艾莎还在无限期地和我分离中,并且发生了那天的事情之后,我也不认为她会主动上门找我。那么门外的人是谁?不是邻居,不是沃夫冈,也不是艾莎,如果是这样情况就变得复杂了,但愿不是S国的同行。

就当我在内心进行推理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会,门没再被敲响,但也没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我不知道门外的情况,亦不敢贸然开门。如果开门,需要把沙发下的抢拿出来吗?可这样会不会太严重?我想了想,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拿起碟子上抹黄油用的餐刀,反握成作战持刀的姿势,手藏在背后,来到门前,取下门链,缓缓转动门把,推开大门。

一个女人的背影对着大门,她似乎正准备离开,她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回过身,她还没反应过来,她被我一把抓住手臂用力拥进怀里,她身上都是风雪的味道。

感谢上帝,是艾莎。

 

 


“我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艾莎坐在沙发上刚才我坐的位置,对着我的后背说。

“比起休息,我情愿被你打扰。找到了!”

印象中急救箱在橱柜的第三层,我扒开柜子里的物品,白色的小箱子果然在角落。我捧着那个箱子回到艾莎身边,把它放在茶几上,跪在她脚边,凑近膝盖上的伤口又看了看。

刚才进屋艾莎脱下外套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双膝上的伤。丝袜被磨破了两个洞,红色的伤口被灰色的泥水浸泡。两处伤口面积均一个硬币大小,单看着不大,但鲜血和透明的渗液在不断往外冒,估计伤得不浅。艾莎解释是因为在楼下大门台阶那里不小心摔倒造成的,积雪掩盖了台阶的真实高度,她没留神被绊倒了。

“太不小心了!”我不住又责怪了一遍。

“你已经说第三次了,不过一点小擦伤而已。”艾莎小声在我头顶反驳。

“小?我可不认为,丝袜都破了,还流了那么多血。”

我拧着眉毛抬起头,视线和艾莎对上。她心虚地举起手中捧着的马克杯,挡住我的视线,佯装喝我煮给她驱寒的肉桂红酒。我注意到她的手不是很稳,杯子的边缘只是靠在她的下唇,喉咙根本没有动。她这点小把戏我可不受。我盯着她看,直到她认输放下杯子,双手围住它放在腿上,但她闪躲的眼神还没安落下来。我瞧见她眼眶底下一片明显的乌青。

“一会可能会比较疼,得忍耐下。”

我一边说一边握住艾莎的脚踝,把她的高跟鞋脱掉,然后手往大腿去摸。我刚碰到她的裙底边缘,‘啪’的一声,就像电路跳闸一样,艾莎死死压住我的手,不让它们再向前。

“不脱掉就没办法消毒。”我眨眨眼睛,不假思索底说。

艾莎不语,她抿住嘴唇,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用眼角瞟了我一下。受她这一瞟的启发,我忽然醒悟到自己的动作是多么暧昧,而这也引起我的心跳跃了一下,脸上发热,我也沉默了。

我有些为难,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我还能客观地去陈述必须脱去丝袜的理由,可现在在一阵沉默后我再试图去说服艾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她相信我对她没有异想。我的手停在那里,进退维谷。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没法用语言证明,至少还有眼神可以传递。于是我尽可能坦诚地望着艾莎,希望她能注意到我目光里的诚恳,相信我现在真的只是为了帮她处理伤口才不得不这么做。我持续地注视着她,双手原地不动,以此证明我目光所传递的与我的行为相一致。

我静静地等着,艾莎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她闭上眼睛不看我,点了点头。

我的双手被批准可以继续前进,手指触及到大腿根的丝袜扣时才停下。我灵活地解开那些小巧的固定装置,指头钩住丝袜的边缘,手掌托起腿部,小心地把它从艾莎的腿上褪下。这个过程中艾莎依然不说话,她似乎想尽力保持坐姿,只以最少的动作和最低的幅度配合我。我的掌心感受到褪去包裹的她的腿部肌肤激起了小疙瘩,她的皮肤凉得惊人,而我对这份凉意爱不惜手。

小心、小心、小心,我默默暗示自己。就像下午在市政广场看到的那些警示胶带一样,我在心里拉起了警戒线。不瞒地说,艾莎那一瞟确实激起了我内心小小的动荡,我得谨慎掩护它,至少在我帮她处理完毕伤口前。

我慎之又慎地操作着,既不能弄疼了艾莎的伤口,也不能让她对我起疑心,直到把丝袜完全褪去。我打开急救箱,用双氧水冲艾莎的洗伤口,再用酒精和碘伏分别消毒。药水刺激了伤口,艾莎好几次倒吸凉气,不用抬头去看,我也能想象出她吃疼的表情。

伤口比想象中深,经过一番冲洗露出了粉红色的伤肉,中间有好几处颜色特别深,边缘像是被利物割破。普通擦伤不会有那么深的擦痕,我猜她应该刚好是磕到台阶边缘,被坚硬的水泥划伤,如果是这样就有些麻烦了。楼下的台阶是用水泥混合沙石浇筑而成,受到摩擦容易掉落石屑,伤口这么深,里面容易残留异物,不彻底清除可能会造成伤口反复发炎感染。石屑那么小,仅用药水冲洗恐怕还不够,得再彻底地处理干净才行。

我盯着那白白的皮肤上的伤肉这么想着,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冲动。这股冲动很隐晦,在我心里若隐若现,一下子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它。我绞尽脑汁去想像它的样子,最后我发现这种感觉就好比更换窗纸。如果纸是完好的,更换时人们多会小心地从边缘掀开一角,尽可完好地整张剥落;但如果纸在中间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无论那道口子多小或多大,更换时人们多会粗鲁地直接从口子撕开,四分五裂地把那张纸扯烂。当我能清晰描述出这种感觉时,舌头品尝到了一阵苦咸和腥锈的味道。

我的舌头舔在粗糙的柔软的伤肉上,我能感觉到嘴唇下的皮肤在止不住地颤抖,这颤抖被我咽进喉咙,经过胸膛,落入胃里,搅动起一阵不适,就像肚子饿得扁扁时胃痉挛的疼痛。这阵不适促使我的唇舌本能地、更用力地吮吸,

“你在干什么!”

应该是责备句,艾莎的语气却气若游丝。她的手指插进我的发根,揪住头顶的头发,往外推。那个力度微不足道,对制止我的行为毫无说服力,就和她的责备一样,根本没有达到实际意义上的目的。

我不理会艾莎,继续专注在伤口的舔舐,结果真的被我用舌头舔到了一粒坚硬的小东西。我用舌头把那粒东西卷进嘴里含着,抬起头看艾莎,用手从嘴里捻出东西展示给她看,是一粒石屑。

“你瞧,这东西不处理干净伤口可好不了那么快。”我说。

艾莎的脸泛着红晕,她的瞳孔扩大,嘴唇微微分开,胸膛随呼吸时深时浅地起伏,气息很不稳定。她呼吸的声音,起来又落下,起来又落下。她的眼睛从左边移到右边,然后又移回来,轮流研究着我的每只眼睛看,比较着是否诚实,或者意图的游移不定,还不时把目光投落在我嘴唇,翻来覆去地要从我脸上读出深长的意味。我的眼睛同样凝视着她的,翻来覆去,我们的眼睛在追逐着,却不说言语,我发现对此我们越来越老练,同时也更敏锐地感知到这个起伏和追逐的间歇是个微妙的空隙,这时她通常是在思考,下定该怎么做的决心。

“你在想什么?”我问。

“你。”

艾莎把杯子放下,另一只手也用上,捧着我的脸,撩开我前额的头发,两手顺着我的耳朵把头发别到耳后,使我的整张脸没有遮掩地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这个动作她轻柔的重复着,脸上一副茫然、忧郁和似泣的神情。

那股撕窗纸的冲动更强烈了,它变成了一种水到渠成的求欢欲望。我想抱住她,想再次进入她的身体。那天我的一部分被迫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此刻我想重新进入她,寻回我掉落那部分,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

我双手滑进艾莎的膝间,把她的腿分开,将裙子掀起来,她的腿间散发出独特的芳香。我亲吻她的大腿内侧,挤压,分开,然后又贴近吮吸,无声地表达我的渴望。我的亲吻逐渐深入,手在她裙子底下幽暗的阴影中滑动抚摸,指尖拂过内裤的蕾丝边缘,手掌托起她的臀部,那柔软的臀肉陷入了我的指间。

“不!我得走了!”

就在我以为接下来的欢爱应该理所当然,艾莎就像赤脚踩在火炭上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她的一只膝盖重重地磕到我的下巴,强大的冲击力害我牙关碰撞,不但震得脑壳疼,还夹伤了舌头,血的腥味立刻充满我口腔,疼得我眼泪几乎要飙出来了。我跪在那里弯着腰,手捂住下巴,摒着呼吸压抑疼痛,一时说不出话。

“安…安娜……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抱歉,我得马上就走了!”艾莎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说话语无伦次。

我看得出她很紧张愧疚,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又或者做些什么补偿我,可是她竟然还是说她得走了,并且说了两次!我不能理解这个逻辑。我们足足一个星期没有任何联系,明明是她先说要分开一阵,可是在下雪的夜晚她带着伤来找我,对我展露出那样的神情,挑拨起我的欲望,然后却说出那样的话,我不禁怒火中烧!然而接下来她的举动更进一步激怒了我。艾莎趁我疼得不了时,她居然转身撒腿往大门跑。

她怎么想的?外头下着大雪,她的腿上带着伤,她的裙子皱巴巴,她连鞋子都还没穿,即使这样她也要那么迫切地离开我吗?

“疼!”我忍着口腔的疼痛艰难地说。

艾莎果然停下回过头,我趁她不注意,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小腿,用力一扯,她根本来不及反抗,被我扑倒在地毯上。她想要起来,立刻就被我坐到腰上压住,而这引来她激烈的挣扎。

“我要离开你!我要离开你!我必须得离开你!”

艾莎尖叫着,手拼命推开要靠近她的我,她的头在地上摇晃来摇晃去,盘着的头发都弄乱了,喉头迅速地上下动着,我的心因为那个上下翻滚的喉结冲出了胸膛。

就她这种程度的反抗,在接受过严格体术训练的我眼中只能说聊胜于无,并且正因为这点‘聊胜于无’的反抗,让我觉得自己无论是感情还是职业都受到了侮辱。艾莎一定不会知道,当她说必须得离开我时,我真的被刺伤了。明白到我即将要再次失去她,撕窗纸的冲动又被挑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点,我无法回头,必须得完成这次撕窗纸才能解脱。此时我就像一头成熟、正在发情的母狮,浑身都是野劲儿,所有的感官火一样灼烫,一种疯狂的、即兴的狂乱。

我抓过被丢弃在沙发旁的丝袜,将艾莎的手绑起来举过头顶,一只手扣牢,这样我就从一头一尾固定住了她。我俯身贴近她,舌头顶开她牙齿,强行伸进她嘴里,顾不得上面伤口还疼得厉害,卷起她的舌头缠起来。而另一只手放在她裙腰侧上,拉下拉链,手滑进她的内裤里,立刻就碰到了一片湿润。

“你说要离开我,可是你这里这么快就湿。今晚来找我,就是想让我上你吧?你喜欢我怎么干你,告诉我?”

艾莎被我吻得喘不过气,换气的间隙我低头厮磨她的发鬓,咬着她的耳朵说。果然不出所料,艾莎立即对我的话作出强烈反应,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继而是新一轮的挣扎抵抗,可是她现在的姿势根本使不上力,并且她抵抗得越厉害,越刺激得我神志迷狂,不断想起撕窗纸。我暂时腾出双手,专心只做一件事————把她的衣物从身上撕了个干干净净,无论是原本平整的裙子,又或是蓝色的镶着优雅花边的内衣,就像撕窗纸一样,七零八落地统统撕毁。

失去了衣物庇护的艾莎肉身被迫赤裸呈现,像她这么高傲的人显然更受屈辱,这遭受就如同一把利刃刺中了她,她软了下来,加之她的无能为力,为了保留仅存的尊严,她别过头闭上眼睛假装视而不见。趁她暂时消停的这会,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双脚、双手、毛发、嘴唇、耳朵、乳房,用热切而贪婪的手抚摸她的身躯,啃咬遍她那肚脐眼以上的部分,她的喉咙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像是抗议的声音,在察觉那些声音要转化为伤人的语言前,我又马上封住她的嘴巴。

艾莎在我身下扭来扭去不肯配合,我两犹如两个斗士,在深夜的客厅里肉体相博。可是,我们身体碰撞、皮肤紧贴、呼吸和肌肉相互压迫,这难道不正是欲火中烧的表现吗?

为了减少艾莎的过度抵抗影响了性交,我换了一个姿势。我不再压住艾莎,改为坐在地上,打开她的双腿,抬高她的腰,把一条腿架到我肩膀上。她的私处被以最清晰、最大化和最直观的角度暴露在我面前,并且这个姿势她也无法再翻动,只能躺着接受我的俯视。我看到她那簇淡金色的绒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我侧头亲吻肩膀上那条腿膝盖上的伤口,一手插进她的下体,在她的身体深处乱撞着,同时用另一手锁住她柔嫩洁白的喉咙。我的舌头和手指,都是火辣得不行。

艾莎肢体别扭地躺在那里,眼神涣散,呼吸很急促,沾着血渍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嘴角的地方口水滑落,留下闪闪的痕迹,模样显得淫荡下流,就像一副色情杂志的海报。我被她这模样惹得不行,性欲高亢,下手的动作更快、更狠。

在我持续的猛烈的侵犯下,艾莎失去了对自身肉体和语言控制的能力。她无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汪汪地流下,像两口永不会干涸的泉眼一直流淌着。她的身躯和自由的手臂凭本能急切焦躁地扭动和挥舞,就像一棵长着奇形怪状树枝的树。她的嘴巴一开一合用力喘息着,但已经不能再组织出语言,只会发出乱语。她激动、狂怒、害羞、耻辱,发狂得不能自已,在我面前丧失了尊严。现在,我确信已掌握了她身体的绝对控制权,主宰了她的精神,我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此刻她是我的。

可是,光是这样还不行,我还没有满足。

确认艾莎不会再抵抗,我抽出她身体里的手,松开她的脖子,三下五除二地脱去我的衣服和裤子,也变得光溜溜的,我的下面也早就湿得不行。

我解开艾莎被捆绑着得双手,又匍匐在她那压抑的无助的身体上耕耘,肉体与肉体的摩擦那感觉是如此的舒服,一旦尝过这个滋味就无法再戒掉,沉溺性爱是人类无法抵抗的本能,而我此刻正沉醉在其中,放松了警惕

突然间,艾莎一个敏捷而强悍的动作,一下子翻到了我身上,我们的立场随着体位的变化颠倒了。我条件反射要反攻,我刚弹起身子,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喉咙一紧,刚才那个软弱无力的艾莎,她竟然双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用不给机会的那种狠劲,力气之大我根本想象不出这是她会拥有的。

我抓住艾莎的手想要掰开,但由于一开始就被钳制住了呼吸,气力使不上来,而且现在她的体位占了绝对的优势。她下身压在我的跨上,交叠的腿间黏糊糊、滑溜溜的触感害我分神。她的身体没有离开我,而是前倾着贴在我身上,我挺不直腰杆,自然腰间也使不上力。再来的是,她的脸庞离我那么近,近得我能感到她呼吸和脸上皮肤的热量,但表情却是与手中残忍的力度不一致的一种支离破碎的悲哀。

我无法呼吸,脸瘪得涨红,然而在这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我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冷静思考。抛开情欲和仇恨不说,以职业的眼光看,艾莎这个锁喉的举动相当地专业,她知道如何区分身体和心理的弱点,知道该集中攻击那里要害,知道如何卸除其他的危险因素,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她便牢牢掌握住了我,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我忘记了自身的危险不禁赞叹。

我的大脑开始有了晕厥的迹象,艾莎的脸出现重影,我似乎看到她在笑,又似乎看到她在哭,我想我快要完蛋了。正当我这么想着时,脖子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救命的空气猛烈地灌进我的肺部,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用力地咳呛,肋骨发疼得厉害。我还没从濒死的体验中缓过气,艾莎抱住我的头,用力咬着我的嘴唇、喉咙、耳朵。她在我身上发疯似的乱抓乱挤,我疼极了。我想制止她,可现一想到刚才那差点要命的锁喉,我退缩了,决定不要再进一步激怒她,毕竟她放过了我。

风水轮流转,现在艾莎像头饥得失心疯的野兽,她一边哭泣流泪,一边扯着我的头发,持续地咬着我的嘴唇,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乳头,那些被她咬过的地方像热铁烙过一样,烫得好像要滴出血。她一刻都没停,恣意地扭动着腰肢,和我下身反复摩擦,越来越热。她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性欲难熬的骚货,在我的全身咬来啃去,气喘吁吁,一如上了钩的蚯蚓扭动着身子,她的下身潮水泛滥成灾,渴求着我去填补。

痛苦的又何止是身躯,一种内脏被捣碎了的疼痛沿着血管爬遍我全身,为艾莎那求而不得的渴望,为我那陷入迷惘的心灵。

我用手托起艾莎的臀部,左手搂着她的后腰,右手伸进我和她的下体之间,手指顺利地重新插入她的身体,刚一进去,那蜜液就沿着手指流下,与手背上我的体液混合,我们的欢愉混合在了一起。从现在开始,我的右手成为了我和她的欲望连接点,快感不再是谁单方面的给予,而是双向的协同。艾莎的手抵在我肩头,她在上面扭动她的腰,我则在下面用手指无情地在她身体里搅动和抽送。

这是一场我从来没体会过如此兴奋和愉悦的性交,我本想旁观似的审视这交媾的过程,但完全不可能,我被艾莎沉迷的模样迷得神魂颠倒,眼睛根本离不开她。

苍白的皮肤使她的肉体更具诱惑力,肩头上那片颜色变深的疤痕提示了情欲的浓度,眼底理性与伦理破碎成片,乳房丰满坚挺,臀部诱惑魅力四射。我愈回味她的美貌,她的疯癫样儿愈加显得淫荡下流,仿佛她是用身体思考,而不是用脑子,她好像浑身透着一种性感,这种性的意味并不是固定在她的大腿间或者别的什么部位。她因性的刺激而疯狂不已,像一台失控的自动化机器,不停地呻吟、狂喘,不停地叫唤着我,要我用力地干她。她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有排山倒海之势,千姿百态的淫荡样儿难以用语言描述。她的双唇饥渴地张着,非同寻常地充满活力,却又脆弱不堪;就像做梦一样,眼睛无助地搜寻,上下不停地翻转,好像羊癫疯发作。她尽力地向后仰立着,身子倾斜得很厉害,那颀长的脖颈变得越来越细,脑袋犹如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在弱不禁风的茎上摇曳着,发出一连串复杂而痛苦的带着升调的元音。她犹如在梦中猛烈地动摇着,而我拼死撞进她渴求的肉体。

我以为会和她维持这种癫狂的状态冲刺进入最后的高潮,一同接收欲望的审判,可是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就如同艾莎原因不明的狂躁,她像被按下暂停键,突然又原因不明地停下了摆动,我的动作随着她的暂停,也疑惑地停了下来。

艾莎突然笑了,既不是哈哈大笑,也不是含蓄低笑,她笑得那么怪诞,而且越来越难以自拔。她望着我,流露出一种茫然的天真表情,一种天方夜谭似的梦幻表情,她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她看起来就好像她已经失去了强烈自我中的某一微小分子,失去了难以替代的某一元素,像一个漂亮的无药可救的疑难病患者,我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我极力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如鲠在喉。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把手插在艾莎的头发里,悲伤地抚摸着她的头,就好像在暗中猛然摸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受了伤的动物的头部。

美丽的、精神错乱的肉体。我的脑海浮现了这样的字眼,再度陷入漫游似的思考,关于‘肉体’、‘美丽’以及‘精神错乱’这三者间的相互关系。艾莎的美源于其圣洁的本性,精神错乱源于她的肉体。肉体与圣洁的本性是截然分开的,而美貌无比的她是一尊即将坍塌的女神雕像,她正在慢慢地失去她的圣洁,被我拖入凡间,坠落为半人半神。我的内心深处响起悠扬的钟声,是丧钟的悲鸣。

渐渐地、渐渐地,艾莎的身子越发软疲惫,她摆动的频率慢了下来,身体向后要倒下去,我单手支撑在她背后难以再承受住,只好把她往我身上带,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肩膀、胸腹和大腿,沉甸甸地依赖着我,仿佛她的所有全都成为了我的。她把自己那薄雾般的形象嵌进我受伤的大脑中,当感情上的创伤愈合的时候,这种深刻的印象早就刻在脑子里了,就如同一枚脆弱的树叶落在石头上。

艾莎的身体紧贴着我,她已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动也不想动,但吞下了我手指的下身,光滑温暖的内壁还在有节律地收缩,她无声地把选择权交给了我。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碎裂,碎裂,她温暖的肉体在渴求我最后的给予,我们是时候要进入心灵让位给肉体的时刻,进入心灵必须消除一切思想、只留激情的时刻,进入没有判断、只有情欲的时刻。

我紧抱住身上的人,卖力地抽动挤压在我们纠缠的私处的手。艾莎头靠在我肩膀,咬住我的肩头,扑哧扑哧地呼吸,她的内壁收缩得越来越厉害,像是代替上面的嘴巴咬住我的手指,我每一次抽送都得艰难地拔出再用力地插入。在这份艰难中我越发清晰的认识到,我是第一个拥有了她的人,而她将为我一个人所拥有。今后无论她再被谁拥有,或者谁拥有她,没有任何人能成为超越我的存在。这些想法一下子喷薄而出,成为发泄出一阵憋在心头的宽慰和兴奋的一片呼啸,我痛快地叫喊出来,闭上眼睛,觉得灵魂在逐渐离开我,穿过一片辽阔的黑色虚空,最后化作一片耀眼的红光。终于,我也支持不住了,重重地倒下,大口喘息着,汗流满面、精疲力竭。

性交满足了动物的本能,精神也不再那么痛苦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手指还埋在艾莎的身体里,我想指头的皮肤会被浸得皱巴巴的吧,手腕木木地已没有感觉。艾莎喘着气汗涔涔地趴在我身上,她头枕在我的锁骨间,我张开嘴巴喘气时她的头发便滑落到我嘴里,我尝到了一种与爱情和肉体相关联的满足,可能就是肉欲的爱情吧?是低俗的,却也是最纯净的。

今夜,我们经历了一场马拉松一样漫长的充满戏剧性起伏转折的性爱,我看到了一个全然未曾敢想象的艾莎,她上演了一场展现自我内心争斗的独角戏,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的表演,只为我一人的表演。她为爱痴狂,生不如死,可即便这样她宁愿饮鸩止渴也不肯停下来。她一切痛苦的根源皆是来源于我,而我,是谎言的化身。我们没有未来,我来到这里,来到她身边,只是为了欺骗。我非常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多么的残忍,所以我也做好了心里准备,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肉体与精神,我与艾莎,终究有一方会死去,而在这之前,我决定,爱她。

 


TBC

 

 

Chapter 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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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立1975年1月1日,星期日,上午】

 

新年第一天的早上,艾莎把我从噩梦中叫醒。

“你做梦了。”她在身边俯视我,眼里满是担忧,手指梳理我前额汗湿的头发。

“是吗?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我眼睛快速地扫过艾莎的脸,以及她身后的环境,确认身处的地方。

这里是我的公寓,我的床铺。我的心脏因为梦境还在惊慌地跳动,说话时舌尖舔到干涩的上颚,有一阵苦味。

“没有。你看起来很难受,我不得不把你叫醒。”艾莎摇摇头,她躺下来,把我搂进怀里,一股令人安心的舒适气味包裹住我,我自觉地四肢与她相缠,在她怀里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

1974年的最后一天,我和艾莎在一起。经历了数日前那惨痛的一夜后,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对那夜决口不再提,并且身心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真正的情侣。最后一天恰逢周日,我们相约去看电影,由某位沉寂已久的知名导演执导,上映前即受到关注。然而电影的观感差强人意,此前宣传说是该导演突破性的尝试,但支离破碎的叙述方式和大量意义不明的运镜始终让我欣赏不来,走出电影院我唯一能记住的只有男女主之间的一段对白,那是少年男主对爱而不得的女孩的表白: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想杀死你。’

‘其他时候呢?’

‘其他时候我想永远爱你。’

艾莎没对电影发表任何看法,或许这恰是她对电影的评价。

离开电影院时间尚早,天气很好,是冬季少见的晴朗天气,我们决定四处走走逛逛。

街道上热闹非凡,我们漫步在城市建筑背后,在人潮中艰难穿行。人实在太多了,为了不走散我得抓紧艾莎的手,也多得这拥挤,这同性间亲密的举止才不会引人注目。我们手拉手穿过满是排队和游客的大街,一对对男女情侣从身边经过,留下香水和须后水的味道,大堆的孩子闹哄哄地聚在人行道上。

我们轻盈地穿梭过一个个摊贩,路过的酒吧和咖啡馆每一次开门都会传来一阵欢乐的音乐声和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成千上万繁忙的餐厅中传出谈话的碎片、器皿的碰撞声,还有调味品的香味。鲜花和气球在人流和鸣着笛的出租车中被兜售,路上还有乞丐、卖艺的人、玩杂耍的人和扑克骗子。有时候会遇见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穿着盔甲的中世纪骑士或者埃及的木乃伊、人形的雕像,突然之间还会有一只白鸽从魔术师的手帕里出现,扑棱着翅膀却挣脱不掉被抓住的脚。街头的音乐家们像一个巨型的流动乐队,从大提琴到单簧管,从爵士到乡村,从曼陀林到萨克斯管,天地间的一切也在跟着轻哼。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条线,带着脉搏和满溢的生命力,带着声音、灯光和色彩。人潮淹没了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来自那里,去往何方,这种自由叫我陶醉。我感到我随时要飞了起来,从人行道上人群的头顶掠过,直直飞向高空,不知道艾莎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回头看向艾莎,她边走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只孤独的氢气球缓缓升向又蓝又深的天空,没察觉到我在看她。一股隐匿的孤独的幸福感如同这缓缓升高的气球在我心里腾空着、旋转着,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地一把抱住艾莎,在她耳边悄悄地告诉她,我爱她。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艾莎的手掌在我的后颈轻轻安抚,亲昵地吻了吻我额头,把我从昨日的回忆里拉回来。我感受到她裸着的细腻肌肤、她沾染了我气味的体香、她窈窕迷人的曲线,我情不自禁地更靠紧她、缠住她,嘴唇贴上她近在我眼前的脖子皮肤。艾莎拥住我,在我头顶发出一声舒适的低吟。我抚摸她情欲未散尽的肉体,嘴唇顺着她的颈项往上亲吻,拂过她脸庞、鬓角、耳廓,轻轻地揉擦抹拭,温柔地试探进袭。艾莎在我的抚弄和亲吻下渐渐兴奋起来,变成了一个柔软恍惚的物体。她的双腿绞住我的,床架又一次发出幽怨的声响,承受我们无声的撒云播雨,直至彼此都心满意足。

 

 

 

我再次醒来时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帘的缝隙中射入一道狭窄的光束,好天气从去年持续到了今年,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兆头。旁边的艾莎不见踪影,但我们的衣物还散在地上。我翻到她那边的位置趴着,被褥下她的气味和余温尚未散尽。我花了些时间等待着脑袋逐渐清醒,直到可以把梦境、胡思乱想,甚至性欲抛开,重新掌握回我自己。

我起了床,站在床边,看着凌乱的床单,没有欲望的心境此刻是澄澈的。我赤裸着身体,拾起地上的衣服,抚平床铺。我离开房间,在公寓里寻找艾莎。客厅和厨房不见人影,浴室有些动静。我走进浴室,正巧撞见艾莎躺在浴缸里,她一边手里拿着本再版的《物种起源》,一边伸直腿用脚趾控制水龙头往浴缸里添热水,我突然的闯入害她尴尬地脸红了,滴着水的潮湿发尾和涨红的脸蛋就像个偷偷玩耍被撞破的孩子,模样甚是可爱,我笑出了声。

“我能一起吗?”

“当然没问题。”

艾莎把手里的书搁到一旁,身子缩向浴缸的一头。我走过去,背对艾莎在浴缸里坐下,向后躺去,陷入艾莎的怀抱。添加过热水的水温刚刚好,艾莎的怀抱柔软而包容,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太阳穴,感觉舒服得很。

“那本书如何?”

“伟大的生命,坚强的生命。”艾莎说,我的后脑勺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脯的震动。

“醒来没见你,我以为你离开了。”我说。

“你希望我离开吗?”艾莎反问。

我察觉到自己话语的不妥,无论我回答是或否,都不适合。我从今早被叫醒就一直处于一种模糊的游离的状态,都怪又做了那个梦。在梦里面无论多少次,我都不能阻止父母被杀,以及姐姐被掠夺而去的事实。而且让我更心神不宁的是,我第一次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梦到过去。对于我而言,那段记忆是不能忘却,不能言说,也不能分享的秘密,即使是凯和格尔达也不例外。因此那怕是在梦中,我也很小心谨慎地守着,而现如今它破例了。我尚不确定引起梦的缘由,但不可否认,自从我来到这个国家,与艾莎开始接触,我做梦的频率很异常,这很奇怪。是艾莎影响了我?又或者,这是某种冥冥中的提示?

“你有与谁分离的经历吗?”我问道,出于一种好奇的探究。

“指那种程度的分离?”艾莎又一次反问。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一直在提问,而艾莎一直在反问。我把她的表现归结于她性格中的谨慎,但又似乎不完全是。

“各种各样的,家人、朋友,或者其他的什么的。”我更放松身体,让自己沉入水中、沉入艾莎的怀里。

“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艾莎湿漉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锁骨问。

“问吧。”

“你今天早上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我的家人。”我想这么回答是最低限度的诚实。

“可是你的样子很难受,梦到家人会是件难受的事情吗?”

“或许是圣诞节快到了思乡情绪在作怪。”因为背靠的关系,艾莎看不到我的表情,但我还是笑了笑以作掩饰。

“那圣诞节你要回去吗?”

“还没有决定好。我刚来这里没几个月,什么都还没成,我不想空手回去。”

“但你的家人会想念你吧,你们感情那么好。”

过去为了欺骗艾莎,也为了增加我身份的真实性,我曾将虚假的家庭背景向她透露。在我的描述中,我来自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家庭大部分时候和睦,偶尔有争吵,但总体来说依然与父母和兄弟感情深厚。在我为了理想而执意远离家乡北上,家人们尽管不舍也全力支持我。这是一个平凡得没有挑剔价值得家庭,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怀疑,因为这样的家庭是构成社会这栋大厦中最常见的那种砖块。

“若不能回去是有点遗憾,但我们经常联系,距离不会改变我们。”

“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能爱你和理解你的家庭。” 

“为何?你不也一样有爱你的家人吗?那天我在你家里无意听到的电话留言,那位说要为你烤制生日馅饼的女士,好像叫尤利娅吧?她是你的母亲?”

艾莎羡慕的语气听起来不假,却让我疑惑。无论是情报所记录,又或者是我亲耳所闻,按理她也是在幸福中成长,何必羡慕再寻常不过的家庭关系。不过这次我倒清醒了,没放过机会,主动提起她的家人。要知道我们相识以来她从未提及她的家庭,甚至有好几次我想往家庭关系方向带话题,都被她巧妙回避了。我的最终目标是她的叔叔,而艾莎是我的突破口,因此我得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你的记性真好,但尤利娅不是我母亲,我没有母亲。”艾莎停顿了一会,然后说。

“……我很抱歉,或许我又说错了话。”

我从话语中能感受出艾莎的犹豫,也早已把关于她的背景资料背得滚瓜烂熟,但我还得装出第一次听到而惊讶的样子。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不仅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尤利娅是我的婶婶,我是被叔叔和婶婶抚养大。”

“你指的‘没有’是?”我明知故问。

“‘没有’,就是指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艾莎收紧抱住我的手臂,脸颊贴着我磨蹭,就像伤心的孩子抱住了安慰的布偶。

“你从没提过你的家庭,我想你可能有自己不便的理由,但不知道事情竟然是这样叫人伤感。”我抬起手,摸了摸艾莎的脸。

“这是原因之一,但更多是,我认为人们的喜怒悲哀无法相通,是否倾诉,无关紧要,反正也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

“那现在呢?又为什么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提,我不会勉强你。”

“不会勉强我?但几天前你可不是这样对我。”艾莎低低地笑了,她咬了咬我耳朵,有点儿疼。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以为我们都不打算再提那晚。如果你还在生气,我郑重地再次向你道歉,我无意那样,只是在那个场合,还有之前的事,我意思是说,我不能就那样放你走。我害怕极你要离开我,再也不见我了。伤心和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而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能原谅我吗?”我可怜巴巴地说,侧过头和艾莎亲吻。

“安娜,我原谅你,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对你诚实,希望你能看到最真实的我,那个因为你的爱而变得,已经无法再回头的我。”艾莎松开与我的吻,喘着气惴惴地说。

“无法再回头,听起来好壮烈。”

距离太近,我避不开艾莎的注视的眼神,她的眼里有一股使劲的执着,这让我感到发怵。我早就该清楚,和艾莎这样的女子陷入恋爱,还发生了关系,就等同于承诺了婚约一样。任何人处于我现在的位置,都可能一定程度上产生恐慌。爱是美妙的,也是可怕的,它能使人获得新生,也能让人万复不劫。

“我让你害怕了吗?”艾莎眼神闪过一丝悲伤。

“不,我爱你。”我说着又一次吻住艾莎,闭上眼睛,担心再继续下去会被她察觉出更多的异样。

这次的接吻时间比第一更长,没有人先放开,直到缺氧迫使我们再次分离。我再次看入艾莎眼中,她眼底那些让我发怵的东西消失了,转而是满满的柔情。

“再和我说说更多关于你的家庭,我想知道,想更了解你。”我说。

“但如果提起这些会让你感到悲伤,不说也没关系,按你的意愿。”我又补充。

“如果你想知道,我就会说。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大部分都是叔叔告诉我。有一次我们全家一起外出,出了车祸,父母和妹妹都没了,肇事司机也是,只有我被救了下来,身上的伤疤据说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艾莎淡淡地说。

“你还有一个妹妹?”

我很意外听到了新的情报。在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中,目前为止都是正确的,但关于那场意外,却没提及艾莎有个妹妹。如果真的是意外,按理没有必要刻意把她妹妹的存在抹去,难道这个至今从未出现在情报中的妹妹,她身上有什么不宜为人知的秘密吗?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可是我几乎已经记不起她。”

“你想念他们吗?”

“记不清的事,不用去怀念,对吧?”艾莎淡淡地笑了,语气依然很平静。

“叔叔在家里放了张我们全家唯一仅存的合照,他们的照片一直在那里,虽然人不在了。有人认为,我们需要勇气去做一个英雄,但有时候勇气意味着,我们能迈步向前,在遭受命运的打击后还能继续走下去。”她又说。

“你很坚强,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妹妹,如果他们知道了一定会为你高兴。”我自知这话很无力,但除此之外也没更适合的。

“叔叔书房里的照片,父亲有一头金色的头发,母亲则是赤红色,我和妹妹的发色分别遗传了父亲和母亲。和你在一起时我偶尔会不禁想,如果妹妹当时能活下来,说不定就是你这样子。你瞧,就连伤疤,都连在了一起。”

艾莎手掌抚摸过她肩头的伤疤,顺着手臂下滑,覆盖住我的。我的视线被她的动作引导,来到两处伤疤的边缘,它们刚好能衔接在一起,就连皮肤的颜色也过渡得很自然,就像一片色彩同时撒在了两张画布上一样。

“这么讲,说不定我真就是你的妹妹。”

或许是艾莎的话对我产生了诱导,或许是今晨的噩梦刺激了我记忆的深处,也或许是热水泡昏了我的头脑,我鬼使神差地说。

“可是安娜,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们还能相爱吗?”

艾莎抱紧我,我回不了头看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和贴着我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她的话与我之前的假想不谋而合,但我也知道无论我们的童年有多么相似,我们在谈的显然是一个不可能的假设。可即便这样,刚才我确实下意识地进行了思考,而这,让我感到害怕,一种陷入泥泞沼泽的恐惧。

我无法回答艾莎的问题,只能沉默以对。而她更紧抱住我,头埋在我肩膀上,久久不说话。浴缸里的水在沉默中渐渐地变凉。


TBC

 

 

Chapter 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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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立1975年1月7日,星期六,下午】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艾莎踩住刹车,车子顿了一下,停在了路口。我回过头看了看放在车后座的那瓶花了我三分一薪水的白兰地,又看了看前方路口的红绿灯,咽了下喉咙。

“过了这个红绿灯,我们很快就到。”艾莎说。

“那看来在晚饭前能到。一路过来堵着车,我还担心会不会赶不上。”我抬起手腕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

1975年的东正教圣诞节,艾莎邀请我与她一同到她叔叔家里过。

几日前艾莎又一次问起我圣诞节的安排,我告诉她今年决定不回去过,要留在这里。事实上我不需要过什么东正教的圣诞节,也没有需要回去的地方,而且我知道艾莎一定会回叔叔家过,说不定还能趁这个机会进到他叔叔家里。当然,前提是艾莎邀请我,为此我在回答她的时候有意把那种他乡不得志和思乡忧愁的情绪泄露。果不其然,如我所想,艾莎两次问起同样的问题说明之前她已是有所考虑,而当我再次伪装出孤身一人在他乡的凄凉,她邀请了我。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

“拜托,这种时候是个正常人都会紧张。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亲如父母的叔叔和婶婶了。”我看着艾莎,撇撇眉说到。

“是这样吗?”艾莎笑了笑,视线又回到前方,手始终放在方向盘上。

我继续看着艾莎的侧脸,可她不以为意,没再理睬我。艾莎没说是以什么身份邀请我去他叔叔家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她对外展示的一直是既没有亲密朋友,也没有恋人的状态,而且按照她叔叔格雷.戴尔斯基的身份和工作性质,视如己出的侄女在圣诞节突然带一个陌生人到家里,他不可能没有别的想法。一会去到他家里,我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因为这或许是我唯一一次接近格雷.戴尔斯基家的机会,我得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找到他办公的书房,并安装好窃听器。基于以上两点,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我又一次悄悄地吞了吞口水,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黄灯闪烁,马上就要转灯了。

 

 

 

格雷.戴尔斯基的家坐落在一条设有警卫岗的安静街道,这一带的房子都是带大院子的独栋建筑,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一般情况下想随意进出这条街道还不太容易,好在今天我搭乘的是艾莎的车,路口的警卫认出她的车子,没有多问便放我们通行。车子缓缓驶过街道,在一栋院子周围栽了一圈树木的白色两层建筑前停下。

“我们到了。”艾莎在路边停好车子说。

“我现在看起来如何?”我顺了顺头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问艾莎。

“你很好。”艾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笑着说。她往前向我倾身靠近了点,但随即眼里闪过一丝摇晃,又退了回去,打开车门离开驾驶坐,到后座去拿那瓶白兰地。

“我来拿吧!”我赶忙也离开副驾坐。

送白兰地是沃夫冈的提议,初次到别人家里做客,如果拿不定主意,送瓶好酒永远不会出错,并且借着美酒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打开话题。

我抢在艾莎前拿起那瓶装着漂亮琥珀色液体的玻璃瓶,回想刚才她的举动。她应该想要吻我,可是后来又放弃了。

艾莎锁好车门,我跟在她身后,穿过院子的栅栏门,走过铺着石子的小路,踏上几层白色的台阶来到大门前。她按下门铃。

“噢,你们终于到了。”

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士,她满脸笑意地迎接我们,艾莎则展开双臂与她轻拥。

“抱歉,路上堵车比较厉害。大家都到了吗?”艾莎说。

“他们比你们早一点,但不多,时间刚刚好。这位美丽的小姐,我想就是你电话里说的安娜?”那位女士说。

听那声音,和电话里的留言一样,我猜她就是尤利娅,艾莎的婶婶。

“是的,是安娜,您好。这是礼物,希望你们会喜欢。”我与艾莎轻笑对视,又回以尤利娅微笑,把手里的酒递给她。

“白兰地,真不错,我们都喜欢。快进来吧,外面冷着呢。” 

尤利娅开心地接过酒瓶,把我们迎了进去。

由于院子外围都栽着树木,白色的二层房子从外头看不出大小,等进到里面我才发现面积非常大。室内的走廊又宽又长,门也有好多扇,看起来都一摸一样,想找出书房的位置不容易,一道一道推开去看不仅很浪费时间也相当可疑,对于一个初次来做客的客人。

“外套挂在这边墙上的挂钩就行。大伙这会都呆在客厅,那里有壁炉最暖和。” 尤利娅说。

挂外套的时候我留意到,架子上有好几套墨灰蓝的军队男士制服,肩章上的军衔都是高级军官的级别。

“我好像没告诉你,叔叔在军队任职,往年圣诞节他都会邀请那些不回去过节的同事和家属来家里庆祝节日。”艾莎见我看着那些制服,于是解释。

“虽然我不了解军队,但是那些肩章看起来很高级,相必都是大官吧。”我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大官,不过是办公室里坐着的老头子,每天都是管不完的杂事。” 尤利娅轻笑出来。

“叔叔平时很忙,经常很晚才回到家,在家里也是老加班。”艾莎补充。

“所以自从你搬出去住以后,家里常常只剩我一个,可是寂寞得很,一年里也就那么几天热闹些。” 尤利娅又说,语气里带有些抱怨。

“但我总得有一天离开你们。”艾莎环住尤利娅的胳膊撒娇到。

“如果是这样,我希望那天别那么快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会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我可想像不出来。安娜,你知道吗?这孩子几乎不带人来我们家,你们关系应该很要好吧?”尤利娅拍拍艾莎还在她臂弯的手不舍地说,话语一转指向我。

“这方面我恐怕也不知道,艾莎总是很严实,您知道的。”我使了个眨眼给艾莎,耸耸肩笑着说。可是,艾莎避开了我的眼神,就和之前在路口等红绿灯时一样。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愿意和我们谈这些。” 尤利娅无奈地笑了笑,也没追问,领着我们穿过走廊走往客厅走去。

我在落后一步的地方看着前面靠在一起的宛如母女俩亲密的背影,已经知道来之前心里疑惑的答案。也是,艾莎怎么可能把我作为恋人介绍,无论是出于她的性格,又或者是这个国家的规矩。而且刚才她说,总有一天要离开如父如母的叔叔和婶婶,那即是说她没打算对外单着一辈子,她依然有想要向叔叔和婶婶坦白的一天,而这一天,不知是在何时,也不知是因何人。我对此既有期望,又有害怕,并且还很痛恨被这种古怪情绪缠绕的自己。

 

 

 

客厅在走廊尽头的门后,靠近门口就听到后面隐约的音乐声和交谈的人声。

“各位,她们到了。”

尤利娅推开门口,门后的客厅没有想象中那样豪华,非常低调的装潢,但绝对的宽敞,里面已到的宾客大约有七八人的样子。尤利娅的声音引来散落在客厅各处三三两两交谈的人们都齐刷刷向我们看来,一时间被那么多人目光注视,我不由拘谨起来,倒是艾莎一副见惯了的样子大方微笑以对。好几个人主动上前和我们打招呼,艾莎一一回应,并向他们介绍我。她在介绍我时总是说‘这是安娜’,仅此而已,没带任何前缀。我想她有在意我的身份,并且也以尽可能用最准确的语言描述我,我只是‘安娜’。我更肯定了在走廊时的猜想,不滋味的情绪又浓重了几分。

等打招呼的人散去,一位身材高大,有着一头和艾莎一样淡金色头发的威严男子向我们走来,并朝我伸出手。

“你好,格雷.戴尔斯基。”

“这是我的叔叔。”艾莎说。

“您好,戴尔斯基先生,很高兴你们今天邀请我来。”我回握住那双手,掌心粗粝,即使用不看也能感受出深刻的掌纹和厚实的老茧,这是战争年代长年持枪的老兵们的特征。

“艾莎很久没带朋友来家里了。听说你们刚认识不久,我想一定是很合缘,要么按往常她可不轻易邀请人来家里。” 

格雷.戴尔斯基用锐利的眼神打量我,就像老鹰盯住了猎物,结结实实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地害怕,想要收回被握着的手,却发现被对方握住了。

“亲爱的,你这样会把安娜吓到。”尤利娅在一旁略带责备地说。

“叔叔,请别这样,安娜今天是客人。”艾莎也说。

“你们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无意冒犯,只是,我也很开心艾莎交到新的朋友,尤其是来自远方的朋友。” 格雷.戴尔斯基放开我的手,表情转为随和的笑容,可他的话听着总别有意味。

“我们为什么非得站在门口讲话,去壁炉那边不好吗?”

尤利娅看了看站着的我们几个提议,于是我们四人相视一笑,便向壁炉那边的沙发转移。

“叔叔没有恶意,因为他的工作,对谁都是这样。”艾莎凑近我耳边小声解释。

“我理解,毕竟他视你如亲生。还好我是女的,如果我是男的,估计他会把我拦在门口更久,他害怕别人抢走你。”我也小声地笑说。

艾莎的表情瞬间一僵,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它便不见了。

“这边坐,靠近壁炉暖和些。再来点香槟如何?艾莎和我一起吧。”尤利娅招呼。

于是艾莎和尤利娅离开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坐到格雷.戴尔斯基对面的沙发。

“听艾莎说你是一名摄影师?” 格雷.戴尔斯基看着走远了的两人,回过头又问我。

“目前在一家小广告公司里工作。”我回答。

从进门到这会的一段时间交集,我确认了个情况,那就是除了我和艾莎之间的情人关系,艾莎几乎把我们之间的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的叔叔和婶婶,她对他们非常的信任,因此面对格雷.戴尔斯基我就甭想着有所保留,对他的每一句话我必须得和之前透露给艾莎的完全一摸一样,这样才不会出现破绽。我的心跳不由地在暗暗加速。

“工作都是些什么?”

“只要是广告用得上的都拍,静物、人像、建筑、风景或者什么的,看客户的需求。您知道,小公司没太多选择,完全看客户的要求。”

“薪水如何?”

“勉勉强强够养活自己,但我现在还在起步阶段,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拍自己想拍的,并希望能争取到更高、更广的平台。”我边回忆着,边回答。

“具体来说?”

“其实我想要拍的是新闻照片,给《明镜》、《时代》之类的报纸或期刊供稿,这是我的梦想。”

“那至今为止你感觉如何?有希望吗?”

“说来难为情,长路慢慢啊。”

“你们在谈什么?”尤利娅和艾莎拿着香槟回来了。

尤利娅把她手上的杯子递给丈夫,在他身边坐下,而艾莎则对我同样。现在我们分成了两对,格雷.戴尔斯基和尤利娅是一边的,我和艾莎是另一边的。我们面对面坐着,颇有点谈判的样子。

“说到我的摄影梦想,远离家乡来到这里,希望成为一名新闻摄影家。”我回答。

“我在《明镜》和《时代》周刊都有熟人,我可以联系他们。” 格雷.戴尔斯基看看艾莎,又看看我说。

“您太热心了,但我想我还得再积累积累,需要充足的准备,我可不能两手空空地去,那可就辜负您了。”我说。

“你是艾莎带到家里来的朋友,等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格雷.戴尔斯基点点头。

“安娜,你对政治感兴趣吗?” 格雷.戴尔斯基忽然又问。

“您这个问题可问倒我了。新闻摄影无法绕开政治,但是政治太复杂,而作为一名摄影师,我更希望像一个观察者。”

格雷.戴尔斯基的每一个问题都带有非常强的目的性,看似长辈与后辈间的家常闲聊,但完全是针对我个人背景进行验证,验证我是否对艾莎说谎,是否对他说谎。我只能感叹,他不亏是一辈子都在搞情报的人。

“观察者吗?许多人认为这个词是一个公平客观的象征,但在我看来就如同那些在过去战争中袖手旁观的人,打着观察者的名义而无所作为,正是因为他们的不主动,才任由敌人一次次践踏我们的土地和人民。” 格雷.戴尔斯冷笑一声说。

聊天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不光是我,艾莎和尤利娅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接话。

“这得看您怎么定义不主动。在战争年代,如果没有那些流出的战场和集中营的照片,整个世界都不会知道战争的残酷和残忍,不是吗?”我看着格雷.戴尔斯基,他也看着我,这次我没回避,沉默了几秒后说。

氛围变得更严肃了,格雷.戴尔斯直直地盯着我。

“叔叔,到此为止吧,安娜是我重要的客人,你就不能把你工作上的那套在这种时候收一收。”最后是艾莎先开了口,她语气里少有地带着抱怨和强硬。

“安娜,他这人就是这样,好像从来不会下班,只有睡着的时候才停下,甚至睡着时都睁着一只眼睛。”尤利娅也帮腔了一把,并且还打了个趣圆场。

“没关系,其实这没什么,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有机会去《明镜》或《时代》面试,今天会是一次很好的提前体验。”我赶忙摆摆手说,并笑了笑。

“面试时主编的问题可比我尖锐多了。” 

格雷.戴尔斯露出了浅笑,向我举杯。艾莎拍拍我因为紧张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手,尤利娅见状也向我举杯。

“承蒙招待了。”我看看艾莎,一同举杯回应。

果香浓郁的香槟一口下肚,我冷静了些。

“失陪一下,请问洗手间在那里?”我放下香槟问。

“在进门右拐的走廊上,楼梯口的旁边。” 格雷.戴尔斯基说。

“是在右边,左边是书房,别走错了。” 艾莎接着说。

“好的,谢谢。”我说。

 

 

 

我离开客厅,顺手轻掩上门,终于可以深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才真是有点危险,比起艾莎,格雷.戴尔斯基的警觉性更高、也更直接。但仔细想也能理解,他无论是作为身居要职的军人,又或者是抚养艾莎长大父亲般的身份,对于今天在场的除艾莎以外的所有人,我是唯一的陌生人,他对我抱有怀疑的态度才是常态。并且也多得他和艾莎的提醒,我获得了今天最最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书房的位置。本以为需要绞尽脑汁想办法溜出来寻找,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定位到了,看来今天上帝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刚才出来时我迅速地扫了眼客厅里的情况,主人和客人们都全部在里面,那即意味着现在客厅外的区域没有其他人,这是非常难得的时机,我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万不可失手,一定要把任务完成。我摸摸了口袋里的东西,把它握紧。

我回头透过门的缝隙又看了眼客厅,再次确认里面的情况,便克制住脚步声赶紧前往书房。

推开木门,格雷.戴尔斯基的书房一览入眼。书房是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入门的正对面即是整排的书柜,右边是一套会客用的小型沙发和茶几,左边是背对窗口的书桌。而靠门的这一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和装饰墙面的艺术品。书房里的物品非常多,也略显杂乱,但我目标明确,直奔桌子上的电话。

我三两步来到桌子前,拿起电话。书房的电话和一般的有点不一样,外壳的每一个部件都有螺丝,就连一般设计成螺旋扭转的话筒上也带有螺丝,这样电话就不容易被拆开。此外螺丝和红色的电话一样,被喷上了红漆,用力拧开很容易留下磨痕露出银色的金属本体,如果稍微认真检查,就会发现电话被动了手脚。我不由感叹格雷.戴尔斯基的严谨,同时也开始慌神起来。非常规设计的电话让安装的难度大大增加,同时我也是第一次在这么重要的目标人物眼皮底下实战,我掏出工具的手抖得很厉害,汗珠不断大滴大滴地在额头冒出。

‘冷静!冷静!冷静!安娜,别慌,你可以的。’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给自己打气暗示,视线里只有止不住颤抖的手和红色的电话,每一次的心跳和呼吸声音如同雷鸣般巨响轰隆在耳边,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声音渐渐变得紧凑,越听越像追捕犯人的脚步声。我的心眼提到了嗓子口,我感到手臂、肩膀、脑袋,就像被千万斤钢铁压下,几乎就要垮掉了,我快要撑不住了,想要大声叫喊宣泄出来。

“该死!”最终,当我拧上最后一颗螺丝,我痛快地、咬牙切齿地咒骂了出来。

我终于又能呼吸了,也找回了心跳。我用手迅速抹去滴落在桌面的汗水,又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再把电话对着桌面的印子摆回原位。

任务完成,现在我得抓紧离开这里。刚才进来时因为太紧张我没看时间,所以没法估计我呆在这里多久了,上洗手间的时间太长容易引起怀疑。我转身正要离开,不经意的一扫眼,看到门旁边挂着的那些照片,一张合照抓住了我的目光。

那是许多张黑白照片中的一张,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只是简单地挂在那里,按理根本不会刻意去留意。我想我一眼看到它,是因为它是里面唯一的一张家庭照。照片构图很正式,像是母亲的女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椅子的旁边,站着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女孩,她拉住了母亲袖口的衣料;椅子的后面,站着的高大男人应该是父亲,他的相貌和格雷.戴尔斯基有几分相像。我几乎不怀疑就敢肯定,这张照片就是艾莎说的她们全家仅剩的唯一合照。那个站着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艾莎,而女人怀里的婴儿就是她的妹妹。

艾莎那天悲伤的话语被从记忆中勾起,她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和妹妹,而今他们早已离她远去,独留她一人,就和我一样。悲伤的共鸣仿佛一种无声的牵引,使我一时间忘了要赶紧离开书房,驻足在照片前。艾莎至少还有一张照片,而我呢?只有夜晚里挥之不去的噩梦。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他们是什么的模样,我一点都没办法看清。我盯着照片,努力回想起梦中他们的样貌,然而渐渐地,那些模糊的面孔在一点一点地与照片重叠,我又无法制止地陷入了另一种与期待纠缠的恐惧之中。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霎时我惊慌回头,艾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

“我见门没关,好奇进来看看,这些照片真令人印象深刻。”我强压住惊慌指着墙上的照片说,上面是各式各样的照片记录着那些过去的战争、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人和事。

“如你所说,人们在相机前摆的姿势,只是事实的构想,而不是事实本身。” 艾莎转为和我并肩,一同看着墙壁上的照片。我不确定她对我的话有几分相信,毕竟我的惊慌应该没能掩饰很好。

“你记性真好。”

“只是对某些事。你离开了好一阵,我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就找过来看看。这些都是叔叔挂上去的,他是个念旧的人。”

“这张照片里的女孩,是你吗?”为找一个退回的台阶,我指了指那张照片问。

“应该是,叔叔是这么告诉我。我那时还那么小,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情况拍下这张全家福。”

“你还记得父母和妹妹的模样吗?”

“不记得了,太久了,这张照片就是我对他们相貌全部的记忆。记得我说过,我遗传了父亲的金色头发,妹妹则是母亲的红发,可是你看,照片其实是黑白色的,根本判断不出发色。对于家人,与其说是我的记忆,倒不如说是叔叔给我的记忆。我身在雾中,而叔叔就是那雾中的引路标。” 艾莎平静地说。

“难道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记忆,怀疑过你叔叔吗?”

我对艾莎的说法到惊讶,一个人的记忆依靠于另一个人给予,听起来太诡异。虽然我拥有的过去是一场走不出的噩梦,但我始终紧抱着它,多年来想方设法去求验,也从未真正放弃生死未明的姐姐。可是艾莎呢?她的思想那么独立,不像是会全盘接收他人的给予。

“可是安娜,我为什么要怀疑叔叔?他抚养我长大,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奇怪,太奇怪了呀。艾莎的话听着挑不出半点逻辑问题,但就是怎么想都很奇怪。按她的说法,就好像她是按照叔叔的意愿而活着。那么我呢?与我在一起,陷入我甜蜜的谎言,究竟是她个人意志的放纵?还是说在她的逻辑中,包括我在内,并没有走出“叔叔”这个怪圈?

回想我们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细节,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产生,但是,太可怕了!我立刻打住这个疯狂的念头,不允许我的思想胡乱放飞。我的妄想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可支撑,都是些碎片化的凌乱的东西,它们会变成什么模样,不是取决于事实,而是取决于我的意志。当个人意志脱离客观存在放飞,是极度危险的事情。在我的任务当中,在我和艾莎的关系里,我才是主导,而不是什么“叔叔”。

“说得也是,他是你最亲近的人,如果连他都怀疑,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我为我的话冒犯到你的叔叔和你,在此谨向你们道歉。”我说。

“安娜,你真是个好奇怪的人。谈不上冒犯,你只是问了一个‘正常人’会好奇的问题,况且叔叔也不在这里,你这么正儿八经地道歉,反倒好像错在我一样。”艾莎轻笑出声。

“你说是,那就是吧。”我一时也没法反驳艾莎,只好挠挠头,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安娜。”

“什么?”

艾莎收起笑容,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又匆匆环视了一圈无人的周围。她走到门口,反锁上门。

“我可以对你做一件事吗?”艾莎回到我身边问。

“我猜,你想吻我?”我直觉回答。

艾莎害羞地点点头。

“该死!刚才在车上你就应该这么做了!”

我笑了,趁艾莎不注意,一把揽过她的腰,狠狠地吻了下去。


TBC

 

 

Chapter 12: 第十二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1月20日,星期五,晚上】

深冬渐近,东正教圣诞节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和艾莎的私人时间完全融在了一起,我们轮流往返于我近郊的公寓和她在城北的房子,把厚重的木门关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外头风雪呼啸,我们躲在暖气片甜蜜而温暖的热风里,钟爱的几张黑胶唱片在重复播放,客厅的沙发和卧室的床铺被我们长时间占据。我们或是在昏黄的阅读灯下嬉闹、私语,或是亲密地靠在一起透过窗户的玻璃看着外面的落雪染上淡蓝色,又或是蜷缩在幽暗的被窝中缠绵悱恻。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一切仿佛都在闪闪发亮,那闪耀的光芒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里不曾有的独特体验,有时我甚至为此而迷惑,我因何而来,为何而去。

1月7日那天晚上,提心吊胆但也算愉快的晚餐之后,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格雷.戴尔斯基家,我和艾莎因为帮忙尤利娅收拾最后才离开。戴尔斯基夫妇送我们到门口,尤利娅再次盛情挽留我们留下来过夜。我因是外人,以不便打扰再次婉拒,但不想艾莎也拒绝了,并且她的措词很耐人寻味。

‘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安排,我们要回家。’艾莎对戴尔斯基夫妇说。

不知道是有意忽略,又或只是真的下意识回答而不在意,我注意到对比戴尔斯基夫妇略带意外和讶异的微妙表情,艾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们’和‘回家’。‘我们’是一体的吗?那里才是‘家’?

且不说‘我们’,艾莎是否潜意识里把我和她、格雷和尤利娅,分别从身份认知上分类,这或许只是我听者有意而已。但对于‘回家’,那处小公寓不是我的家,只是工作中的一处落脚点,这样的地方在我今后的工作生涯中会有无数个。而艾莎呢?比起独居的空旷的房子,戴尔斯基夫妇这栋温馨的白色房子难道不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物理和心灵意义上的家吗?戴尔斯基夫妇微妙的反应也更多是由于‘回家’这一措词,并且也可能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艾莎口中说出,从而产生了一种父母对长大子女离去的不舍。不过,无论出于何种猜测,亦或真的仅仅是听者有意,当艾莎这么说时我心窝里头升起了一簇暖意,就像在黑夜中从远处遥望到了家的灯火。然而我很快扑灭这个念头,我不应擅自陷入情不自禁的假想,我又一次告诫自己。

“没想到你那么擅长做饭。”艾莎双腿蜷起以半跪半卧的姿势靠在沙发上,看着在厨房忙碌的我说。

我从思绪中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手没停下地往橄榄油中加入黑胡椒、苹果醋、蜂蜜和盐,然后搅浑成乳液状的酱汁。一旁锅子里咕噜噜响着的红酒炖牛肉再过一会就好了。周五晚上,在我的公寓里,我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伴着黑胶唱片机里流出的音乐准备我们的周末大餐。出于一些私心,我偷偷地把艾莎卧室里的窃听器拿走了,但毕竟她家里的其他角落仍处于随时被监听的可能,因此我更喜欢留在我的公寓里。

“这是我隐藏的一个秘密天赋。”我说。

“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我对你知无不言,取决于你是否相信。”我停了那么一下,然后继续着手里的忙活回答。

不知是否我多心,也可能是因为现在我和艾莎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我总忍不住对她的话多一层思考。虽然是我主动容许自己与她陷入这虚伪的爱恋,但爱多少,爱多深,我始终没忘记任务这把戒尺。

艾莎浅浅一笑,正想说什么,但被电视吸引过去。她拿起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

“今天下午在第三大街的某百货商店入口处有一枚定时炸弹爆炸,无人死亡,但有数名人员受伤。军方调查透露,这次袭击的背后可能是红派党在策划,目的在于警告,但他们没有公开承认。一名顾客拉响警报后,百货商店在爆炸前一刻组织人员疏散。”电视里播放着百货商店大门混乱的画面,男性记者在现场报导。

“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艾莎说。

“你怎么知道?”

“红派党的背后有联邦支持,联邦在这里一直没消停过。”

“联邦主张民主制,而这里是中央集权制,两者之间的不可调和从战时一直延续至今。”

“民主和集权,你赞同那种?”

我把调好的酱汁倒入切好的蔬菜中拌匀,擦了擦手停下来,看着艾莎。我和艾莎谈过不少话题,但是从来没涉及政治,我以为她不感兴趣,同样我也有意识避免,她突然抛出这种问题我是没想过。不过考虑到她的叔叔,以及她的工作,其实她不可能完全避免政治。

“我看过一个访谈节目,当市民上街被问起时,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赞同红派党的主张。”我说。

“他们赞同主张,却不一定赞同他们的行事方法,这种行为可能会使政府实行更高压的管理呢?”

“说不定他们正希望如此,让政府和反对者的矛盾升级,暴露出体制的缺陷。”

“危险的游戏,受伤害的只有人民。”

“你今天怎么了?突然对政治感兴趣起来?”我嗅到火药的气味,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只是对新闻有感而发。”艾莎还专注地看着电视,画面转到了新闻播放间,几个政客在对袭击事件各抒己见。

“今天是周末,为什么我们要谈论这种严肃的话题。”

我走过去关掉电视机,没了主持人和政客们聒噪的声音客厅里只有美妙的音乐在持续。我回过身,艾莎还是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生气了?你讨厌谈论政治?”她问。

“有那么一点,但不是这个原因。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可现在你的心不在这儿,不在我身上。”

我感到一丝发慌,背对艾莎回到厨房,怕继续下去会暴露我的立场。政治的复杂性之一在于,它产生于人民当中,为少数人所操纵,并且有强烈的集体号召力和对立性。我揭开炖煮的锅子,用勺子尝了一下味道,还差那么一点。

艾莎从后面走过来,双手抱住我的腰,身体和脸贴在我的颈背上。她的嘴唇在我后颈上摩挲,让我的头皮紧绷。

“你这是向我示好道歉吗?”

艾莎几乎不主动,哪怕在床上她时常很火热,但她从不是主动引火的一方,我才是她的点火人。她不接我的话,她在吻我耳后的阴影,牙齿轻轻夹住我的耳垂,用嘴吮吸我的耳朵。她的左手往上爬了过来,手指充满爱意地在我的锁骨上游荡;她的右手解开我的腰带,然后是牛仔裤的扣子。

“这里有点危险,我们换个地方。”我忍住喘息说。

我把炉火关掉,想要转身,但是艾莎贴得很紧,我转动不了。我的耳朵卷在她的舌头里,她的左手伸进我的衬衫,寻找我的心跳。我低头看她对我的身体上下其手,她的左手稳稳地挑逗我的胸口,揉捏着我的乳头,皮肤上留下她爱抚过的浅浅红痕。当她右手扒开我内裤的阻拦,滑进了我的私处,窒息的快感向我涌来。我双手撑在灶台上,支撑着不让腿和腰软榻,而艾莎的亲吻和手指的侵略越来越激烈,当她更深进入我时,我咬住下唇不肯松懈认输,反着手环住她埋在我肩膀上的脑袋,手指插进她浓密的头发里,把她的盘发挠乱、松开。长长的金色发丝垂坠而下,像一张幕网从背后笼罩了我,我成为了艾莎的猎物被困其中。

我的感官不再通明,意识变得散乱,近日那时隐时现的忧恐犹如一团云雾随同艾莎的幕网切断了我与外界的联系。我像迷雾中的旅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而艾莎深埋入我身体的手指和源源不断的亲吻,她给予的快感成为我的引路标,我却不知道它会将我引向何方。此时此刻,我被艾莎占有着、控制着。

当我豁然意识到这个真相,如同紧急刹车回避的慌恐,强烈的触电感从我的小腹下段直冲冲地撞击大脑,我的双腿和腰轰然塌下,恍惚的快感与恐惧让我如坠深渊,失重下堕的感觉使我无意识地大喊出来。我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双膝跪在地上,头无力顶住橱柜门,承受艾莎似乎没完没了的给予,却没有力气抵抗。

我的眼前雾茫茫的一片,什么都不再看得清。高潮来临的哪一刻,身后的艾莎支撑起了我的一切,成为我唯一的依靠。我在极度的快感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它们就像狂啸的暴风雪吞没了我的呐喊。

 

 


【公历1975年1月25日,星期三,中午】

一片飘来的阴云遮挡住了太阳,原本波光粼粼的湖面瞬间变得暗淡,失去了阳光的照耀周围的景色暗了一个灰度。

“你有听进我讲的话吗?”沃夫冈叼着香烟生气地看着我。

“是的,我很认真地听进去了。就如您监听到的一样,目前我这边并没获得比您更多的情报。或许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最近他们的工作有了调整。按照您的指示,我已在需要的地方布好了监听,并且那些小东西运作良好,也没有被发现,既然这样为何我们不再耐心等等。”我说。

“噢,菜鸟居然开始指导我了。不对,或许你现在已不认为自己是菜鸟,毕竟你这么能干,不光泡上了那个铜墙铁壁一般的美妞儿,还在我们的大人物的家里接通了监听渠道,光这两件事确实没人比得上你。”

我没理会沃夫冈的挑衅,因为他的确说中了一些我的心理。任务太顺利了,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心思都在与艾莎谈情说爱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真与假、虚与实交互的状态,重心摇摆在艾莎和任务之间。

“听好了,大家都喜欢新车的味道,但是别忘了车盖下面的机械原理都一样。性高潮纯粹只是一种生理反应,就像打喷嚏一样,和感情没多大关系。控制好你的方向盘,一秒钟不注意你就有可能被揭穿。”

“我不会这样!”沃夫冈的话刺痛了我,我立刻反驳否定。

“这不是我第一次带菜鸟,只要我感到你和她走得太近,并威胁到这次行动,你就给我立刻滚回去,我保证让你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她。想想你入伍时对国家宣誓效忠的誓言,想想你的家人,别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警告,事不过三,没有下次了。” 沃夫冈用力地抽了一口烟,甩手把烟蒂扔掉,红色的火星掉落白色积雪中一下就灭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格雷.戴尔斯基派人在调查你,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人都处理好了,你暂时不会有危险,但得更小心。下个星期同样的时间,还是这里,收拾好你自己再向我汇报。”沃夫冈掠了把他的大背头,看也不看我起身就走了。

看着沃夫冈远去的背影,我用力握紧在外套口袋里的拳头。沃夫冈接触到的层面远高于我,而且他的监听比我想像深入,我和艾莎那些私密的情事也被他所掌握,或许他还察觉到我拿走了艾莎卧室里的窃听器,因而发现我在与艾莎的关系中动摇了。虽然我把这种动摇视做为了计划更顺利推进而不得已的但又合乎情理的必然过程,但作为监管我的上司,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现在是任务的关建连接点之一,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而且对于他的警告,我没有再次坚定地反驳,恐怕才是他最顾虑的地方。

几只水鸟飞离了没有阳光的湖面,扑棱扑棱着翅膀消失在一旁的灌木林中。刚才以为只是一片偶尔路过的阴云,现在和铅灰色的天没空连在了一起,像厚重的屋檐一样在光秃秃的树木上空蔓延,放眼望去灰色和白色覆盖了一切。

 

 


【公历1975年1月27日,星期五,晚上】

又是一个周末的夜晚,客厅的灯还亮着,餐桌上晚饭的残渣和半瓶红酒被扔在那里没收拾。傍晚我来艾莎家之前在附近的餐馆外带了烤肉,刚出炉的烤肉焦脆诱人,用烤箱加热后味道依然很棒,艾莎还从酒柜中开了一瓶不错的红酒。酒足饭饱后我们一起洗了一个豪华的泡泡浴,还因为看到发亮的镜子里我们俩带着蒸汽的影像而感到兴奋。我们用松软的浴袍把自己包住,伴着沐浴露的香气和微醺的醉意回到床上。

卧室的黑暗被客厅的一丝光亮稀释,我们浸没在黑暗中静谧的角落,偶尔室外风刮过,带动玻璃窗来来回回地呜鸣颤动。我背对艾莎枕在她的臂弯里,舒适的倦意把我包围。

“安娜,你睡着了吗?”

“不,我没有……我只是把眼睛闭上了。”

我往后挪了挪,向她更贴近,腰上的胳膊收紧了些。我们的腿在毛毯下缠绕在一起,温暖而协调的身体再次感应到了彼此。艾莎的脚趾摸索过我小腿的肌肉线条,来到跟腱,张开脚趾抓紧我的脚后跟。

“你怎么了?”我轻笑着懒洋洋地问。

“你最近……还有做梦吗?”艾莎的声音从我的后颈传来。

“……不太记得了,和你在一起,你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我翻身面对艾莎,伸出胳膊圈住她的脖子,脸埋进她的肩窝里。

“花言巧语。”

艾莎回抱住我,她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哑哑地低笑着,那笑声就像指缝中抓不住的沙子,在黑暗中细声滑落。

就在刚才,艾莎问我的时候,我有那么会慌乱了。我们除了工作日的白天不在一起,几乎共享了彼此的其他时间。在清醒时我可以时刻保持警惕,可入睡以后就难说了,尤其是在与艾莎亲热后。身体的满足和心灵的充盈使我对自我的掌控力下降,我很快、很沉地睡去,对外界完全没有意识那种,因而我是否有做梦,又或者在睡着时说了什么不适宜的话,我也无法考证。

“为什么问这个?”我问。

“看着你总是没心没肺熟睡的样子,觉得不公平而已。”艾莎说。

“你睡不着吗?”

“有时会。”

艾莎的用词有矛盾,她先说了‘总是’,然后又说‘有时’,如果她只是‘有时’睡不着,又怎么会知道我‘总是’熟睡呢?她撒谎了,但原因我不得而知。尽管沃夫冈肯定我目前没有被暴露,但保不准格雷.戴尔斯基和艾莎说了些其他的事情,因此导致她对我产生怀疑?

“为什么会睡不着呢?”我又问。

“我不知道。最近我总有种感觉,和你在一起的我,是我,但又不是我。”艾莎说。

“我改变了你。”我说。

艾莎没有回话,她没被枕住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梳理、揉乱,再梳理、再揉乱,她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隐隐闪亮。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艾莎说。

“离开?”

“公司有一个外派任务。”

艾莎很少和我谈论工作,尤其在这样亲昵的时光里,她很享受只有我们两个的独处,也尽可能不让其他事情干扰。

“一段是多长时间?要很久吗?”

“还不知道,得看工作的进度。快的话可能一两个星期,再长一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什么时候走?要去哪里?做什么?”

从艾莎话里的信息判断,她这次的工作显然很重要。她作为中央银行关键部门的负责人,如无必要甚至可能连这座城市都不会轻易离开,更别说长时间不在。

“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银行的工作,有时候保密是不得已。”

“可如果不知道你去哪里,要离开多久,我会担心你。”

“安娜,我很安全。”

“我会疯狂想你,见不到你。”

“那给我拍照如何?说起来,你从未给我拍过照。有了照片,即使我不在,你也能看到我。”艾莎说。

“话是这么说,可说得好像你要就此离开,照片是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我打心底这么认为。

“我不会再离开你,永远都不会,向你保证。”

疑惑感更加强烈了。今晚艾莎的措辞有太多违和的地方,她肯定对我有所隐瞒,并且她的内心在挣扎。以她的聪慧,只要她愿意,今晚的事情她完全可以用另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去处理,并且不会让人怀疑,可是她却选择了诚实地遮掩。她不能对我说出实情,又不愿欺骗我。

到此我几乎可以肯定,艾莎这次的工作非常重要,甚至很有可能与我们一直以来关注的中央银行那条海外资金线路紧密相关。

“花言巧语。”我用同样的话回予艾莎,并且掩饰我的怀疑。

“那么,你愿意给我拍照吗?”艾莎捏了捏我鼻子,又问到。

“现在吗?”

“嗯。”

我还想问艾莎,她是不是明天就要离开,一切来得有点突然。但我思量了一番后,决定还是不问为好。

 

 

我从相机包里取出照相机,检查胶卷,调试镜头,装上闪光灯,再回到卧室。

卧室床头的壁灯打开了,光线的亮度和色温正好。艾莎依然裸着身子,她侧躺在床上,一只胳膊在枕头上向上伸展,脑袋枕在上面,毛毯只遮住了她的腰间,她看着我走进来。

“需要我怎么做?”她问。

“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很好。”我说。

我单膝盖跪在床沿,举起手里的相机对准艾莎。透过相机目镜,艾莎大方地在镜头下对我舒展她每好的身段,我的目光聚焦到她喉咙和锁骨之间凹陷的那一弯弧形阴影。

“我喜欢你那里。”我说。

“那个地方?”

“喉咙下面,锁骨上面。”

“这里吗?”艾莎笑眯眯地看着我,手指不紧不慢地抚过锁骨上窝,她分明知道怎么做。

“那里像一道峡湾,我第一个发现。我要向总统申请命名,把它命名为‘安娜峡湾’,它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允许进入。”

我旋转镜头圈,调整焦距,捕捉到峡湾内涌起的波浪,快门响了第一下,闪光灯让周围短暂陷入空白。

“你无需如此。”艾莎眼睛闭着,然后睁开,她的眼里动着情。

“你什么时候最快乐?”我把镜头推近了些问。

“现在。”艾莎笑说。快门响了第二下。

“什么时候最不快乐?”我又问。

“……现在。”艾莎依然再笑,但笑容暗淡了些。快门响了第三下。

“说说你喜欢什么,全告诉我。”我持着相机,双膝跪坐到床上,离艾莎更近。

“我想想……读书……美酒……巧克力……”

快门随着艾莎的每一个回答在响动。

“还有什么?”

“太阳……自由……还有你,我很爱你,安娜。”

我停了下来,短暂闭上眼睛,相机还挡在我和艾莎之间。

“……再说说你讨厌的。”我睁开眼睛说。

“……谎言……欺骗和被欺骗……”

艾莎的脸上笑容褪去,明亮的眼眸透过目镜直视入我眼底,我的食指停留在快门键上。

“你呢?又是如何?”过了一会,她恢复笑容,反问到。

“……占有……被占有……”我放下相机,坐到艾莎身旁,从上往下看着她说。

艾莎撑起身体靠向我,我以为她会吻我或抱我,但她没有。她伸出右手,手掌捏住我的后颈,在哪里反复地抚摸,视线留恋在我身上。她长久地注视着我,持续地抚弄着我,沉默地不语,我渐渐感到不耐烦,对她这种似乎挑衅又似悲悯的举动,进而甚至产生了一丝恼怒。

“别这样,到这儿来。”

我终于忍无可忍,制止艾莎的行为,用腿勾住她的腰,把她带到我身边。我的唇覆盖住艾莎的,舌头撬开她的牙齿,吻像要把她吞掉一般。我们像几个小时前一样,对彼此的渴望再次被点燃。

我们卧倒在床铺,对着彼此有节奏地喘息。我一只手搂住艾莎,另一只手抚摸她,她表现得格外的温顺,好像她整个思想都被我的手指控制住了,双腿间变得湿润柔软,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的、猫身上的气味,她的秀发含在我嘴里。

我翻身把艾莎压在身下,身子紧贴在一起,努力地摆动腰肢,反复研磨和碾压我们结合的欲望,身体的热度在不断攀升,理智逐渐向失控边缘漂移。艾莎在我身下急促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我的兴奋不可控制,那感觉就来了,从脊柱顶上传出的长时间令人极度痛苦的欢愉,以至我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垮了。我们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下,像溺水一样喘气,拥抱着二度睡去。

午夜我中途醒来,寂静衬得我的内心既迷茫又烦躁,我急切地想要倾诉。我撑坐起,艾莎躺在我身边,一动也不动。我凝视着她盖着毯子的轮廓,她蜷着双膝的睡姿充满稚气,宽大的卧床令她的纤瘦的身躯显得越发的惹人怜爱。她的呼吸轻浅到几乎细不可闻,只有在吐气时才略有加重。突然间,她在睡梦中咂了一下舌头,是那种舌尖轻舔上腭的湿湿的声音。她睡得那么的沉,一点防备都没有,疲倦的安心的睡颜使我眼眶变得热热的。

我俯下身,亲吻艾莎的脸。总有一天,这张美丽的脸庞会显出衰老和皱纹。我亲吻着的,是皮肤饱经风霜的、皱巴巴的脸,我吻着50岁的艾莎、60岁的艾莎。年月流失,她不再像年轻一样美丽,但会变得更优雅体面,金色的头发过渡成银色,依旧被整齐盘起。她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阳光倾泻的庭院里看书,身边有一个始终对她不离不弃的人。那个人站在她旁边,阳光害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能感受到对方冰一样冷漠的视线。在我离开以后,艾莎将拥有漫长的人生,并且会遇到那个真心诚意爱护她、保护她的人,替代深深伤害了她的我。多年后我们已经将彼此遗忘,在这坐冬城所拥有的这段感情,只是一段遥远的悲伤的记忆。

 

 

 

TBC

 

 

Chapter 13: 第十三章(上部完)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2月1日,星期三,中午】

阴霾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阳光好像消失了,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最薄的地方也几乎没过脚踝。我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公园的长椅,沃夫冈却足足迟了半个小时才到,害我的眼眉和手脚都冻得没有感觉,咬着牙关在心中咒骂了无数遍。

“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沃夫冈散步一样来到我身旁,若无其事地坐下。

“她离开了。”我眼睛在周围迅速扫过,没发现有可疑的人。

“离开?”

“有外派的工作。”

“什么时候离开的?”

“不知道,说是不得已要对我保密。上周六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在周六的中午离开艾莎家,因为她说晚上要回叔叔家一趟。她送我到门口,我们在敞开的大门前相视凝望,我又有想要问她去向的冲动,艾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用拥抱拒绝了我。我被她抱在怀里,比她迟了半拍才回抱住她,虽然我们没人再多说,但我从手臂上和掌心传来的感触,直觉告诉我她肯定不对劲。

“你对这事怎么看?“沃夫冈问。

“很突然的事情。”我说。

“一点征兆都没有?”

“倒也不完全,她最近对我有不少试探的话语,但都没真正触及要害,我也很谨慎回避。也或许,只是我多心了。”我把围巾拉高了一些,又跺跺脚,这个鬼天气真的太冷了,我不得不承认。

“上周格雷.戴尔斯基的私人电话里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个人晚上给他打电话,听口吻是朋友。对方说起前几年在K国进行海外投资时买了一块地皮,当时打算用来建酒庄,可后来因为生意遇到困难没钱投入而搁置了,最近他又赚到了些钱,因此酒庄的建设又重新提上议程。可是,他现在的资金依然比较紧张,还差那么一点,想问问格雷.戴尔斯基在银行是否有熟识的人,帮拉一点贷款。格雷.戴尔斯基答应了。” 沃夫冈往长椅背上靠去,积雪无声掉落。

“K国、酒庄、银行贷款?”我梳理着沃夫冈话里的信息。

“你想到了什么?”

“K国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经济上与联邦和S国均往来密切,那里的酿酒业发达也是众所周知,境内大大小小的酒庄数不胜数,投资酒庄是很常见的事情。不过,拖了好几年才动工的酒庄应该比较少有。酒庄投资难度没想象中大,毕竟作为战后发展中国家,K国的人力成本很低廉,不需要太多的启动资金。一块地皮买了很久却因为资金问题耽搁,说明这块地皮非常的大,而酒庄的建设规格一定很高,光启动资金就要投入很多。但是,资金不足也没必要一直荒废着,可以分期建设,一直没动工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现在既然已存到了资金,却还要等凑齐差的那么一点才动工,那说明这座酒庄要很短时间内建成,并马上投入使用。另外,既然有能力撑起这么大项目的人,肯定不会缺少与银行拉关系的途径,没必要拖了好几年才想起要绕到格雷这种人物来拉关系。如果和格雷谈钱,那生意多怕只有与军火相关。再结合我们观察到的一直积攒不做动作的那些持续汇出的海外资金,这座酒庄酿的可能不是酒,而是军火。S国想在当地扶持武装力量,但时机未到一直按兵不动,现在时机到了,要马上以迅雷不掩的速度启动,在很短时间内组建根据地,撑起这股武装力量,并马上投入使用,这样才能叫对手措不及防。”

我细细回想一路以来的情报,加以结合分析,沃夫冈在一旁不时点点头表示认同。

“‘酒庄’动工的时间点很可疑,而且那通电话之后艾莎.戴尔斯基就说要出差,极有可能是去处理这件事。我们在K国的情报反馈,那边的政府可能很快就要易主。K国战后常年处于动荡状态,加上地理与联邦接壤,联邦和S国都非常看重它的战略意义,多年来在背后暗中较劲,而K国内除了联邦和S国背地支持的两大党派,还有本土势力的革命军,三者在过去十几年一直是三足鼎立的状态。现在K国的当局领导人当年由联邦扶持起来,但这个人一直偷偷两头吃,现在瞒不下去,国内也人心尽失,联邦已经物色好了新的合作者,然而现有情报显示这次S国有意与革命军联手,由革命军出面,不仅要推翻现在的领导人,还要击垮联邦和新扶持的人在K国境内势力,以驱逐外来者的名义打击联邦,并从和平道义上谴责联邦,让联邦在国际上颜面失势,从而占据K国的军事和国际舆论优势。一旦他们成功,那将会对联邦的边境造成非常大的压力。”沃夫冈说。

按沃夫冈所言,如若是真的,那联邦的确很危险。K国是联邦和S国之间较量的关键棋子,谁都不愿意丢掉。‘酒庄’的存在就如同一枚隐形的定时炸弹,联邦得在它爆炸前找到它并拆除。

“您觉得艾莎.戴尔斯基在这个漫长部署的计划中参与了多少?”我问沃夫冈。

“这不好说,但以她的岗位和格雷.戴尔斯基侄女的身份,她从一开始就参与,甚至起草了这项计划也不足为奇。” 

沃夫冈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不说话了?”

“我在想,或许……”

“或许你已经暴露了?”不知为何,沃夫冈忽然大笑起来。

“您为什么笑?”我感到很不解。

“我说菜鸟就是菜鸟,瞧你一脸凝重的样子。”

“就算您嘲笑我,但我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可能性。”我不悦地皱眉。

“做我们这一行任何时候都不能乱了阵脚,对于还停留在猜想阶段的事情,应当保持怀疑,但也得注意不要自己把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带。退一万步讲,就算被识破了,只要对方没先一步做出动作,我们就得装得和往常一样。情报最高的难度不是敌暗我明,而是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但是都没有人去戳破,并竭尽可能地利用对方进行反向输出,抓住对方的破绽。记住了吗?”沃夫冈收起笑脸,换上严肃的面孔。

我咽了下喉咙,点点头,然而心里还在噔噔地打转。

“艾莎.戴尔斯基后来有联系你吗?”沃夫冈又问。

“刚好昨晚她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已到达目的地安顿下来,给我报个平安,然后又叮嘱我照顾好自己之类,便匆匆挂断了。”我说。

“她有说什么时候再联系你吗?”

“没说具体的,但表示有空会再联系。她守口如瓶。”

“那也只能再等等了。这段时间我会继续监听她家里和格雷.戴尔斯基的电话,你留意她的每一次电话,其他一切照旧,有情况随时联系。明白吗?”沃夫冈叮嘱。

“明白。”

 

 


【公历1975年2月1日,星期三,下午】

与沃夫冈分开后我去了艾莎城北的住所一趟,在楼下溜达了一圈。从楼下往上看,窗户紧闭,窗帘也被拉上了。天气很冷,我在楼下望着窗口坚持站了约十分钟,期间一个人都没有路过,然后我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中时间不过下午四点,天已经完全黑了,风势开始变大,吹得建筑外墙的挂牌和路标摇来摇去,今晚可能会有暴风雪。我顶住寒风从车站一路小跑回到公寓,关上大门的一刻,屋内充足的暖气迅速包裹了我,身体感到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我抖了抖好几下。

或许是天色的原因、也或许是寒冷的原因,虽然距离饭点还远,但我已经有了饿意,我决定提前做晚餐。说是做晚餐,但其实处理很简单。我用烤箱把切片面包片烤热,用平底锅煎培根和鸡蛋,再泡了热红茶,就着茶水把食物吃下。

我坐在餐灯下一人独自进食,忽然意识到最近几天我一日三餐都是这个菜单,唯一差别的是佐餐饮料,早上是咖啡,晚餐是红酒或红茶。我对这单调的饮食没任何不满,毕竟我现在独身一人,随便果腹就好。但是意识到饮食的单调,进而牵引出对这段以来与艾莎温存的怀念,多少叫人有些难过,加上今天中午从沃夫冈那里听来的消息。

窗外不知何时下雪了,我注视着窗外的雪花片,它们在路灯下纷纷扬扬,随风一摞摞地朝着窗户来回飘荡,轻如无根无源的思绪。

在充当暗房的那个小房间里,那日艾莎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但我除了冲洗出来的当日看过一次,之后就把它们留在了暗房里。

镜头下的艾莎,和平常的不太一样。与初识相比,她已经向我展现了许多她各式各样的一面,冷淡的、害羞的、热烈的和忧伤的,然而比起面对当事人时的情感流露,当时浓集在小小的目镜内的情感,通过照片被赫然放大,照片中她的情感给予我更为强烈的感官冲击。在她说爱我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拒绝去面对。而现在,照片把它重现,并放大呈至我眼前。

那是一种渴盼的眼神,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她的目光是那么地坦率,她的双眸里的爱意是如此清澈透明,她的语调是那么的平静而坚定,然而深情之下却躲藏着一种难以解脱的悲伤,这是一种在劫难逃的神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情感是如何做到在同一副面孔上共存,我即是明白,又是不明白。我为此身陷迷惘,一种心无所依的飘荡感,进而燃产一股不合时宜的渴求,源自于艾莎。这样子实在太奇怪了,太令人困窘了。我甩甩头企图遗忘。可是,失败了。

 

 


【公历1975年2月10日,星期五,晚上】

艾莎已经离开了两周,期间她曾在晚上给我打来过两次简短的电话,内容无非依然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之,而那边的情况她依然闭口不谈。沃夫冈方面目前为止没再联系我,估计他那边也还没有什么新进展。原本因为‘酒庄’的出现而绷紧神经的我,随着无所事事的每一天慢慢过去,这事似乎不了了之。

因为下雪的缘故,今天一整天我都没外出,晚饭前我打算先活动活动困顿的身体。当我的俯卧撑做到第一百零一个时,晚间新闻播到了国际时事部分,主持人在报导K国内的动乱。

我拿起挂在沙发背上的毛巾擦干汗,站在电视前把音量调大。

电视画面在转播K国传来的影像,一些政客在镜头前呼吁着,一些群众围涌向政府办公大楼,一些军人持枪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沃夫冈的情报很准,K国的动乱如期而至。

画面中驻K国的S国记者在现场大声进行报导,背后传来一声声枪炮的声响,灰色的浓烟从被摧毁的城市建筑中冉冉升向天空。

不知艾莎现在是否在那呢?我忧心地想。

 

 


【公历1975年2月16日,星期四,晚上】

K国境内的情况越演越烈,最近一周上了几次晚间新闻,国际关注度越来越高,S国的舆论引导倾向也越来越明显,暗指这波动乱中联邦在背后搞事。此外,电视的转播画面不再局限于‘人乱’,革命军的装甲车开上街与政府对持,战斗机盘旋在城市天空的镜头也被播放了出来。作为K国本土不受政府控制的独立方,革命军最大的问题就是装备落后,而如今他们拥有了新的重型武器,甚至战机,显然背后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支持,而这无疑就是S国。事态在有计划地向混乱持续发展。

新闻结束后我接到沃夫冈的电话,他问我看了新闻没,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沃夫冈说‘酒庄’又开始出现在格雷.戴尔斯基的电话中,电话那头表达了对他帮助解决银行贷款的事的感谢,并还向他反馈了‘酒庄’的建设进度。按照进度,再用不了多久,酒庄第一期工程即将完工,可以初步投入生产,结合最近K国的情况,‘酒庄’就是S国和革命军的合作根据地几乎没跑了。并且根据电话里所说,一旦‘酒庄’完工,革命军的行动势必比现在更加如虎添翼。联邦作为外来势力,表面上是扶持的政府与革命军一对一对抗,实则还包含了背后的S国,一对二的局势对联邦非常不利。如果联邦想要占据优势,得尽快找出‘酒庄’的真实位置,并发起突袭。因此,沃夫冈在电话里还又一次提起了艾莎,我则如实汇报仍然无所获。

“依你的感觉,你觉得她对你的感情如何?”沃夫冈问。

“您是说真假,还是深浅?”我问。

“都有。”

“她告诉了我她要出差,但没说具体实情。要是她想,用别的理由来隐瞒并且不引起怀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谈起这件事时我能感觉出她内心是有纠结,就这点来看应该假不了,除非……”

“不管是否存在‘除非’,记住我那天和你说的,保持住你现在的样子,这是最稳妥的方式。下次她再打来电话,想想办法撬开她的嘴巴。”沃夫冈在电话另一头说。

“我尽力而为。” 我靠在墙上,把电话夹在耳朵下,从玄关的走廊看向客厅的窗外,雪比刚才下得更大了。

挂掉沃夫冈的电话之后我又持续地锻炼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身体累得不能再继续,便去泡了一个滚烫的热水澡,接着又就着红酒吃了半截香肠和一片面包。在疲劳和酒精的双重左用下我很快感到困顿,于是早早就关灯钻进被子里睡觉了。然后那天晚上,我梦到了艾莎。

在梦中,艾莎躺在我身下,我居高临视地俯看着她。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双腿、双脚、毛发、嘴唇、耳朵、乳房。爬上她的身上,又是撕咬、又是抓挠,吻得她喘不过气来,然后一路往下,亲吻过她平坦的小腹,来到她的髋部,她的耻毛,她体内的洞穴。我听到头顶上方艾莎压抑不住的娇喘,我爱极了她这些时刻的呼吸,吸进再呼出,平缓无止息,仿佛在做着准备,仿佛知道前方有漫漫旅程。我的双手抓着她的大腿,脸上是带着她体味的濡湿,她摊开手掌环住我的颈项。

后来,艾莎又跨坐在我身上,我把手放到她的臀部,指尖就好像摸着衣服的衬里一样光滑柔软,而她摆动着腰肢深情地注视着我。我们见证彼此那些如此精确又含混不明的呢喃,当高潮来临的那一刻,她如同一只筋疲力尽的天鹅从梦中深处飘然而下,她的肉体已被折腾的四分五裂,而精神上她却如四处飞扬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我的世界。

当我在白光中迎来清醒时,我挪动梦中情欲未消的疲劳身体,大腿间一片又湿又滑。我起身坐在床上,弓起膝盖,胸口顶在坚硬的膝头,双手捂住眼睛和脸颊,久久地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徘徊。

 

 


【公历1975年2月18日,星期六,中午】

隔着水流的声音我好像听到电话在响,我关上龙头确认,铃声在孜孜不倦地响着。我裹上浴袍小跑到电话前,一把抓起电话。

“喂?”

“你终于接了。”艾莎的声音传来。

“刚才在浴室里,这不听到电话赶紧就出来了。”我缓了缓气说。

“呵呵……”艾莎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笑声有一丝丝沙哑。

“你怎么了?”我问。

“什么怎么了?”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有这么明显吗?”

“那不是当然的么?我时刻都在意着你,工作很累?”

“不瞒你说有够呛的,每天都在加班,这不还有十几分钟今天马上就要过完了,我才刚进酒店,累得只想倒头大睡。只是,睡前突然很想听听你的声音。”艾莎声音里的疲惫不再遮掩。

没来得及擦干的头发水滴落入锁骨,我拢起浴袍的领口擦掉,敏锐地捕捉到了艾莎话里的可疑点,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艾莎之前都是在晚上给我打电话,聊的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因此我从未对她那一边的时间产生怀疑。可是就在刚才,她说还有十几分钟今天马上就要过完,而我这边现在是中午。锻炼结束时我看了挂钟,当时大约十一点前后,加上在浴室里的时间,现在我这边应该接近中午十二点。按这个推测,艾莎身处的地方距离我这里大约有十一至十二小时的时差,而符合这个时差段的地点,要么在联邦,要么在隔壁的K国。

“你那边是晚上?”我不着痕迹地表示出小小的惊讶。

“……你看,我都忙晕了,差点忘了你那边现在是中午。”艾莎短暂地沉默,很快又接着说。

“你去到了海外?并且忙得连休息都无法保证?天啊,艾莎,你这叫我如何不担心你。你总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可是现在呢?你……你让我如何是好,如何才不担心你,我……”

我提高了语调,似乎很惊讶,又似乎很担心,甚至因此而担忧到语塞。安娜,瞧瞧你,多么地虚伪呀。我在心里说。

“安娜,我很抱歉,让你为我担心了。可是你也明白,工作有时就是这样。”

“就算这样,我已经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很不好,我也没法停止对你的担忧。”我继续假惺惺地说,胃里在悄悄地翻涌着不适。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虽然很忙,天气也热得多,酒店还临近港口一大早就被吵醒,但这里的饮食出乎意料地合我胃口,这也挺不错。”艾莎解释。

“如果你认为四件事情里有三件是不好的依然叫‘不错’,那我无话可说。但是答应我,任何时候都要把你自己摆在第一位,别让我太担心了。”我嘱咐。

“我尽力而为。”艾莎说。这句话听起来似曾相似。

“那么,你呢?你最近又如何?”艾莎接着问。

“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最近都在下雪,工作也没法好好开展,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孤独地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浑身上下感觉就要长霉了,只好多锻炼锻炼打发时间,晚上也好安睡些。”我说。

“你晚上睡得不好?真少有。”艾莎轻笑。

“没你在我身边,入睡是个难题。你让我离不开你,就连……做梦也是你。”我顿了顿,想起不久前那一宿的春梦,压低了声音。

“……那么,说说你的梦。在梦里,你都梦到了我什么?”艾莎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我梦到………”我缓缓地开口。

 


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冲刷过我的指尖,把上面半透明的白色粘液冲刮下来,流进下水道。我泼了把冷水到脸上降温,抬起头对着镜子,脸上可疑的红晕尚淡淡地残留着。不久前我和艾莎隔着电话各自有了一次奇妙的高潮体验,现在地球另已端的她想是可以安稳入眠,然而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我回到卧室换好外出的衣服,打电话给市政热线,确认离我这最近的公立图书馆,然后冒着风雪开车前往。

我在图书馆里借到了详细的世界地图,把它摊开在桌子上,回忆着艾莎电话里的信息。她所在的位置除了与我这边有大约十二小时的时差,还非常热,说明处于很低的纬度。此外,艾莎说酒店临近港口,大早就被吵醒,那么这个地方还得有海岸线,并且是贸易较为繁忙的区域。我把以上信息一一叠加,很快就锁定了她位置大致的位置。

那是K国南方的一座港口城市,有着长长的海岸线。作为贸易进出的重要城市之一,那里交通发达,公路直通K国境内各个重要的城市,并且因为海岸线长,很难做到处处监管,如果从海上登陆,不一定要经过公共港口,许多地方船只都可以偷偷着陆。而最最重要的是,这座城市以革命党的势力为主,政府在这里的影响力很有限,更不用说大老远伸长手的联邦。综合以上考虑,艾莎很有可能就在那里协助‘酒庄’的建设。

我为我的发现而狂喜,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因为疑点依然很多。艾莎此前的电话守得严严实实,怎么今天突然就说了那么多?是她确实因为疲劳而松懈了?又或故意而为之呢?

同样的疑问反复出现、纠结,我一边不能停止地担忧自己是否有暴露的可能,一边内心又不断地说服自己要相信艾莎对我的感情。我发现自己现在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总是不自觉地把任务与艾莎作比较,摆上了天平,随着天平左右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我越来越看不清的不是艾莎,而是我自己。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把这恼人的想法暂且撇开,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停留在猜测阶段,想太多无疑庸人自扰,如何去求证才是关建,而我目前的层面无法突破艾莎以外的,得赶紧联系上沃夫冈才行。

 

 

 


【公历1975年2月24日,星期五,晚上】

我一如往常准时收看晚间新闻,艾莎已经离开正正一个月了。

上周我把我的新发现向沃夫冈汇报,他非常重视,因为被锁定的那座城市原来早已被联邦划入可疑地点之一,而我提供的情报进一步增加了那里就是‘酒庄’所在地的可能性。当然,出于谨慎我也把我的担忧告诉了沃夫冈,他则又一次表示让我管好自己,抓牢艾莎即可,其他的事情上层有的是办法去验证。在与他短暂交谈后我们分开了,我又回归到独自一人。

新闻结束了国内时事,来到国际时事,开场即是一个重磅新闻,K国被锁定的那座港口城市,一处地点半夜被突袭。深夜中不知从那里起飞的轰炸机从高空投下了炸弹,一个片区的建筑几乎全部炸毁,大量的居民失去了家园和生命,而好巧不巧革命军拍到了偷袭的轰炸机的照片,种种证据都指向那是联邦的轰炸机。电视里转播了当夜现场的影像,漆黑的夜晚里红色的火焰直冲天际,红光之中受伤的居民在四处流窜,地上反射着火光的液体一时分不清是救火的水,还是伤亡者的血液,一副炼狱般的景象。我在电视前屏住了呼吸,全身血液像是从脚底被抽走,身体冰凉凉的。

我知道如果联邦找到了‘酒庄’一定会采取有力的行动,但是我们没想到是如此激进且不留余地的方式,出动轰炸机将目标夷为平地,出于人道主义,那怕我就是为联邦做事,那怕我就是送出了关建的确认信息,也是难以接受如此残暴的做法。而让我更加恐慌和愤怒的是,在那一片宛如永不熄止的来自地狱的烈火中,在那一片尸山血海中,我不知道艾莎是否就在其中。

我眼睛死死地盯住屏幕,企图从那副地狱景象中寻找出熟悉的身影,即使知道这不过是心灵上的自我安慰。然而接下来,更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了。

电视画面一转,背景不再是黑色和红色,变成明亮的城市街道,大量的革命军配带着精良的武器涌上了街头,为他们护航的是一架架崭新的装甲车和天空呼啸盘旋的战机。革命军的最高领导人以录像的形式出现,强烈谴责联邦不顾和平条约,为干预他国内政而发起无耻的偷袭,并栽赃革命军为动乱的始作俑者,联邦才是应该被制裁的一方,革命军会与联邦及其扶持的当局对抗到底,维护国家政权的独立性。紧接着,S国驻K国大使也及时地发表声言,明确表示会协助当地的重建,并暗指联邦德不配位,呼吁外界重新审视与联邦的关系。至于联邦发言人的画面,新闻仅仅给了十来秒的镜头,大致就是联邦否认发起了这次偷袭,被拍到的轰炸机照片是被人蓄意栽赃,联邦会彻底追查到底、

事情都是怎么了?很明显被炸毁的地方不是真正的‘酒庄’,革命军不仅没有受到严重打击,还得到了更充裕和更精良的装备。那是一个伪装的地点,甚至这样的地点可能还不止一处。那么,真正的‘酒庄’在那里?艾莎又在那里?她是否早就发现了我的身份才传出假情报?而我,传递出错误情报的联邦特工,把自己的国家引到了国际舆论的浪尖口,接下来又会被如何处置?

我的脑袋在嗡嗡地发响,思绪非常地混乱。我试图让自己尽可能保持冷静,把一直以来的线索重新进行梳理,然而我的大脑却违背我的意愿,我越是想保持冷静,它就越是不配合,原本是想是把乱成一团的麻绳抽出捋顺,却变成越捋越乱,到处是结节。

我的心慌得厉害,好在慌乱中我仅有的理智让我抓住了溺水中的一根浮木,我得马上联系沃夫冈,现在我也只能相信他。

我给沃夫冈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听,我在玄关的走廊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走动,时间不知不觉接近晚上九点,焦虑和压力让我坐立难安,我决定那怕现在外面还在刮风下雪,也要立刻前往沃夫冈的公寓。

我穿好厚实的衣物,戴上御寒的帽子和围巾,把自己密实地裹起来,匆匆就下了楼。我踏出公寓楼下大门没走几步,有人突然从背后袭击了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人往嘴里塞进东西,头蒙上罩子,强行被反手铐住拖进了车里。

 

 

 

【公历1975年2月25日,星期六,上午】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头依然被罩子笼罩着,有两个人在我身边架住我,突然汽车来了一个紧急刹车,我被人用力一推,重重地摔到在地,嘴唇都磕出了血。身后响起踩油门的轰鸣声,我顾不得疼痛挣扎想要立刻爬起来,发现头罩松了。我手忙脚乱扯下头罩,发现刚才载着我的车子已经不见踪影,而我身处在郊外一处不知名的十字路口,天色刚刚放亮,白白的雾气还贴在地面浮游,就像夜晚尚未退场的鬼魂。在冬季荒芜的田野尽头,太阳正要升起。

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昨夜,现在似乎暂时被放过了。

把我绑走的人不是S国的特工,而是联邦的人。我被蒙着头带到了一间没有窗口的小房子里,一名穿着整齐三件套西装,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理,带着金丝圆框眼镜的清瘦男人让我称呼他为‘长官’。他坐在一张什么都没有摆放的空书桌后面,冷冷地看着狼狈被绑来的我。而我坐在他正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在背后被反铐,一名体格看起来像军人的中年男子站在我身后监视着我。

‘长官’询问我的个人信息以确认,我闭口不谈,他便告诉我,如果不想给沃夫冈带来麻烦,最好配合他的调查。我依然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这是敌人的陷阱,还是他真的是我的‘长官’。

见我不肯开口,男人从书桌下的抽屉拿出一份资料,对着上面的信息一条一条读起来,那是只有我在联邦的教官和沃夫冈才知道的信息。

“安娜.阿伦特少尉,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配合我们的调查程序,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汇报;要么继续保持沉默,而这么做,我将会直接以叛国罪定性你” ‘长官’扬起下颌,傲慢地说。

我与‘长官’对视了好一阵,点了点头。

就如‘长官’所言,他们只是在走‘程序’,重新确认我每一条情报的来源。至于我传出了错误情报的事情,或者我是否被暴露,甚是被策反,他们似乎并不打算过多追究。我不知道是因为沃夫冈在背后做了什么,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我没遭到想象中的难堪和威胁。在对我说的内容进行逐一记录后,‘长官’释放了我。

我重新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除了融雪造成泥泞的乡间道路,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在田野的一处角落,散落着几间小房子。帽子和围巾在昨天被带走的过程中因挣扎不知掉落那里,我立起大衣的领口,向那几房子走去,打算碰碰运气。

 

 

 

【公历1975年2月25日,星期六,下午】

经过多次的汽车转乘,我再次回到家中已是下午。我刚用钥匙打开公寓门口,背后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被撞进了屋内,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巨响被粗暴关上,我下意识要做出反击,一只粗糙的满是烟味的手捂紧了我的嘴,随即我看清来人,是沃夫冈。

“是我。看来他们暂时放过你了。”沃夫冈拿下捂住我的手说。

“目前来看是这样。”我缓过气点点头。

沃夫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没有。他推开我,径直走进屋内,到处爬上爬下地翻找。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弄懵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趴在地上往沙发底下摸了摸,抬头看见我还杵在玄关,于是大步走过来,使劲地盯着我看了看,又看了眼电话,眼睛忽然一亮。他迅速把话筒拧开,从里面揪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把它举到我面前。我霎时惊醒,我的这间公寓在不知什么时候被监听了!

我不敢多言,立刻加入搜索。我和沃夫冈两人在这处小公寓里翻箱倒柜,把所有角落都翻了一边,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回到餐桌旁,10个窃听器被摆放在桌上。我看着那些该死的小玩意,惊讶得说不出话,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公寓里竟然被监听了,并且数量如此之多而我竟未察觉。而震惊之后我还发现了新的问题,桌子上的窃听器居然有两种型号,一种是未曾见过的结构,而另一种与我装在艾莎和格雷.戴尔斯基家里的一模一样。

我困惑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又抬头开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沃夫冈,突然之间,就像那些讲时间穿梭的电影里那样,花瓣在三秒内盛开和凋谢,果实在一眨眼的工夫成熟和腐烂,我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我不仅被他人监听了,甚至还包括了自己人!背叛和愤怒的烈火瞬间燃起,从脚下一直燃至我的头顶。

曾进出过这间公寓的人只有三个,我、艾莎和沃夫冈。毫无疑问,现在的证据足以证明艾莎欺骗了我,她把我玩弄股掌之中,我却带着负罪感与她投入真恋爱,但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把我踩在了脚底下。她带着上位者的轻蔑,她藐视着我,把自己伪装成惹人怜爱的孤独模样,将我耍得团团转。我的表演想必在她眼中是拙劣的、可笑的,而我竟然曾傲慢地以为她不能没有我。

至于沃夫冈,我的直属长官,即使某些观点上我们很难达成一致,但我的确深深地信任着他,尊敬他作为特工的专业,视他为楷模。然而如今真相揭晓,无论是沃夫冈还是艾莎,他们都未曾真正地相信我,从一开始就提防着我,我才是他们较量中的棋子,被蒙在鼓中还傻傻地自以为是。

我几乎要疯了,痛苦得发疯。我绝望了,绝望得就要窒息。想想艾莎对我的一颦一笑,想想沃夫冈对我一次次的点拨,我确信,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杀气腾腾。如果现在手里有一把手枪,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开枪,不在乎枪口指向谁;如果我能扔一枚炸弹,把这儿炸成碎片,我一定非扔掉。我很高兴看到流血,听到尖叫,所有的一切都摧毁吧,变成碎片,被消灭,血肉横飞,甚至就连我自己也是。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疯狂的计划,一块巨大的臭奶酪,蛆虫在里面溃烂。操他妈的!操他妈的!

我紧紧地咬住下唇,血锈味充斥着口腔,眼眶和太阳穴的位置滚烫得厉害,等我回过神,我已经掀翻桌子将沃夫冈击倒。我骑到他身上,举起我愤怒的拳头,一下、两下,来到第三下,沃夫冈档下了我的拳头。

“安娜!冷静!适可而止!”沃夫冈对着我吼到。

我的拳头被沃夫冈死死攥住,根本动弹不得,他直视我想杀人的眼神,胸口和我一样都在剧烈地喘气,他的右脸青了一块,嘴角渗出红色的血丝。

“……好孩子,听话,放轻松点儿。这没什么大不了,总有一天你会对此习惯,并不再愤怒。”沃夫冈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地像哄小孩一样。

我用力地盯着他不肯放过,拳头依然举在半空,他则慢慢地松开握住我拳头的手,往地板上躺去,并将自己的两手大字形摊开摆在地上,以示意他不会对我有威胁。因为他这个举动,我的怒气稍微褪去了些,理智悄悄走回头。

“……长官,请原谅我的鲁莽。”

我收起拳头,离开沃夫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着头在餐桌椅坐下。沃夫冈从地上爬起来,扶起一张翻倒的椅子,也坐到我旁边。

“这是个不好受的事情,但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世界,你迟早会遇到。谎言、背叛、流血和死亡,对我们而言就如同呼吸和吃饭一样平常,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信任。”

沃夫冈从口袋里淘出香烟点燃,他见我定定地看着他,于是也递了一根给我,并帮我点燃。

尼古丁被吸入口腔中,呛人的烟雾穿过我的喉咙迅速填满肺部,强烈的不适感让我用力地咳嗽起来,嗓子都震疼了,眼角渗出泪水。隔着烟雾,我瞧见沃夫冈咧着嘴在那里哈哈大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带着真诚的笑脸。我看着他,他用力地抽了一大口烟,得意地朝我连续吹了好几个圆圆的烟圈,我被他搞得不明白,但似乎也明白了些他的用意,于是,我也忍不住轻轻地跟着他笑了起来。

“现在,我该怎么办?”在一阵短促的轻松的欢笑过后,我问沃夫冈,那支香烟在我指尖默默燃烧。

“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要做,等待就好。”沃夫冈说。

“您觉得……我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罚?我的家人会被影响吗?”我担忧地问。

“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如果动不动就牵扯家人,谁还敢做我们这一行,‘小家’都没了,还谈什么‘大家’。特工本就不是人干的活,就不该找上你这种幸福家庭长大的家伙,因为你们并没有真正认清事实,只是脑袋一头热的被鼓吹的国家荣耀冲昏热脑袋,以为自己会成为英雄,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笑话。”

沃夫冈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我,他看人总是很准,但对我而言即是,也不是。他还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姐姐,而成为特工让我有更多的途径去搜寻。

“那您呢?又为什么干这行?”我问。

“我?我没有家人,我的家人在战争中都死了,国家把我养大,他们给了我一口饭吃,而我恰好他妈的喜欢极了他们那种披着正义外皮却对他人指手画脚的操蛋行为,我生于混乱,我喜欢混乱。”沃夫冈弹弹烟灰,不以为意地说。

“世界上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随你怎么看,但说出这番话的你也是又蠢又可爱。”沃夫冈又笑了。

“好吧,希望您能把我刚才的话忘掉。”我耸耸肩膀。

“……‘酒庄’,它现在怎么样了?”我沉默了一会又问。

“还不清楚,上头依然在寻找。”

“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那些平民们……”

“不能全怪你,这本来就是战争的原貌,也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你不会以为仅凭你的一条线索我们就发起了进攻吧?这里面有许多环节,就是为了避免某一环出现故障时误导。只是我们这次很不走运,除了你之外,其他的几个环节都出了问题,包括我在内,才导致了这个后果。如果要处罚,不会只有你。”

“可是……”

“就如你昨晚见到的‘长官’,他不过是在进行调查程序,所以才那么快就把你放了。”

“但时间越拖下去,对我们越不利,我们已经输了一步。”

“这不是我和你这种底层小罗罗该担心的事情,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要做。等!听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

 

 

 

【公历1975年2月28日,星期二,深夜】

沃夫冈将车停在距离码头仓库区大门50米开外的地方,关掉引擎和灯光。

“枪检查过了吗?”他小声问。

我隔着外套摸了摸固定在左腋下位置的手枪点点头。

今天早上,我起床发现大门口的门缝底下被塞进了一封信,信封的表面什么都没有写。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拾起那封信打开。

信封里有一张对折的纸条和一张照片。纸条上面用打字机打下了一个时间,以及一串地址,我猜是一封赴约邀请。而照片,让我着实意外,竟然是格雷.戴尔斯基书房里挂着的艾莎的全家福。

看到照片时我首先一慌,立刻联想到了艾莎。她自从那次假情报电话后再没找过我,不用想也知道原因。由于她单方面地切断了我们的联系,我再怎么痛苦和愤怒也无法对她宣泄,那感觉就像你拼命对着空气挥动拳头,越是愤怒越显愚蠢,越想越可悲。

为什么照片会送到我这里?我一头雾水。然而待我再仔细观察,发现照片和格雷.戴尔斯基书房里挂着的不太一样。书房的那张照片被放入相框里保存,虽然时间已长,但依然保存得很好。而我手里的这张,虽然纸张是平整的,但明显看得出发黄了,并且白色的地方还有浅浅的霉斑,边缘的一角也磨损得厉害,像是被谁经常捻起那里反复观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把照片收好,把纸条烧毁在马桶,按下冲水键,然后换上衣服去找沃夫冈。那些被找出来的窃听器,沃夫冈收走了他安装的,然后把剩下的放回原位。他要我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要做,我听从了他的决定。

与沃夫冈碰头后我将情况向他汇报,但隐瞒了照片的事。我知道很可笑,但直到今日,那怕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对艾莎抱有期望。我希望她也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她说爱我的那个神情,和那张封存在暗房里的照片,已经烙刻在我心上。比起接受自己的任务失败,我更接受不了自己对她动了真情。

“一会你先进去,我随在你后边。注意安全,不要打草惊蛇。我在外面侯着,如果发生情况,会立刻赶过去支援你。”沃夫冈交代。

我抓紧靠近心脏的枪,就像抓牢了我忐忑的心,又一次点点头。

 


按照信上的时间和地址,我来到码头仓库D区,找到了标示着2-3K的仓库。今夜天气很好,无风也无雪,高高挂在天空的月亮又大又圆,看上去就像假的一样。如果是在小说或电影里,这种月圆之夜必定有事要发生。

仓库的大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生锈的铁铸件发出吱吱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我很担心会引来外面的保安。我抓紧大门的边缘,不让铁门再移动,留出一个人宽度的缝隙钻了进去。仓库很大,很高,苍白的月光从仓库顶上一整排的玻璃窗照进来,里面的比想像中亮堂,一垛垛货物整齐地叠放在地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座仓库。

“嗨,有人在吗?”我小声问,把右手插近外套中,握住枪把,放轻脚步往里面走。

“有人在吗?”我用更大一点的声音又问了一边,走得更深,握着枪的右手心慢慢渗出汗水。

我见没人回答,于是不得不硬着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垛垛货物,从仓库的阴影中走到了月光下面。就在这时候,我的左眼上角一闪,随即一声枪响,我的身体一颤抖,一颗子弹幸运地擦过我的肩头,打在我的脚边,从我的肩膀上传来衣物烧焦和火药的气味。

我被伏击了!

在第二声枪响之前,我一个前倾俯身,立刻滚入货物的阴影中,并抽出手枪朝身后盲开了一枪。这一枪成为了导火索,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枪声,我抱头在货物之间躲蹿。

有人要置我死地,并且还派出了不仅一名杀手,他们不会让我离开这座仓库。

冷汗咻咻地从我额头冒出,从高处射下的却不知道方位的子弹就像逮着猎物的疯狗,我躲到那里打到那里。我狼狈地躲蹿着,脑海中浮现今早的那张旧照片,是因为那照片吗?我更加困惑了。在我分神的时候,我不经意地一个抬头,突然出现的月光在黑暗中刺眼得厉害,二楼围栏后一身黑衣的蒙面人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我。

我要完蛋了!我认命地一闭眼,枪声响起,可是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笨蛋!你发什么呆!”

二楼的枪手应声倒下,有人把我一把拽回阴影中,在我耳边狠狠骂道,是沃夫冈。

“您怎么?”

更多的枪声响起,我们周围没被货物遮挡的地方闪跳着火花。

“我在外面听到枪响,又没见你出来,就赶紧进来看看情况。他们人不少,武器也很好,我们打不过,得想办法赶紧脱离这里。”为了在枪声中听清楚,沃夫冈在我耳边吼到。

“您知道是什么人吗?是敌人?还是处理我的人?”我吼回去问。

“我还不知道,但看这架势,不会让你从这里离开!”沃夫冈又吼回来。

“他们的目标是我,和我在一起您会被牵连。他们在高处,我们在低处,形势很不利。一会我们分头走,我引开火力,您赶紧找机会逃出去。”

我知道自己这次注定九死一生,因为我的失误,已经造成许多无辜的平民受到伤害,虽然沃夫冈说不完全是我的错,但是几日来我的道德良知一直让我不得安宁,我想这就是我的报应。

“你这个菜鸟,又想来教我。听着,我和死神是老朋友了,没有我的允许,他不能就这样带走你。”

“您……”一阵感动涌起,我一时间哽咽住了。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坚持对我用敬语,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

沃夫冈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动,下一秒,趁我没反应过来,他猫着腰迅速蹿到了另一垛货物的阴影中,子弹紧随着他而去。我留在原地,朝他的方向看,只见他使劲地往仓库门口比划,又做出双手交叉的动作,我明白他的意思。

敌人在明亮的高处,虽然占据了地势的优势,但是相应的也不易看清地面的我们谁是谁。沃夫冈打算让我们俩在货物之间交叉前行,这样就可以分散敌人的火力。而且由于仓库里的货物堆垛比较高,只要我们躲得够低,以子弹的角度就没那么容易射中我们。

我点点头,回应了沃夫冈。随着沃夫冈的下一个手势,我们就像在黑夜中的隐鼠,敏捷地在阴影中滑行。耳边子弹在呼呼作响,我感觉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我很害怕,却不敢回头停下,因为回头或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沃夫冈的策略生效了,二楼的敌人射击的节奏被打乱,混乱之中沃夫冈神勇无比,他甚至在躲藏的过程中击中了两个人,大大降低了敌人的火力。

眼看我们就要来到仓库门口,已经可以看见敞开的仓库外对着的港口,月光下的运河波光粼粼,希望就在眼前。我憋足了劲,准备一口气往前冲,二楼剩下的敌人也跑下来追上了。

来吧,安娜!离开这里!

我在心里暗暗鼓劲,从黑暗中奋不顾身地向那光亮的地方冲去。

可是,最后的一刻,只见沃夫冈忽然从对面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随后一声巨响,我眼前一白,爆炸的气浪把我震飞到好几米开外。我缓过神,已经身处仓库外面,但是仓库门被炸毁了,货物在劈里啪啦地燃烧,沃夫冈和几个黑衣人都趴倒在门附近,他面部朝下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挣扎想要爬起,可是耳鸣得厉害,浑身上下骨头疼得就像要散架一样,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并且我的视野在逐渐暗淡,额头有热热的东西流下,周围的景象就像被加上了一副红色的滤镜,而这红色正向视野的中央收缩,我越来越看不清,不管是沃夫冈,又或是红色的火焰。一些过往的画面此时宛如加快播放的电影,飞速地在我不清晰的眼前闪过,那是沃夫冈、凯、格尔达、奥拉夫、父亲、母亲,以及最后的姐姐。

姐姐。

是的,最后的一刻,从来没在梦中能看清的家人,他们的面孔和照片上一一重叠,而当画面停止,姐姐的面孔与艾莎完全地重叠了。

黑色的天幕下,皎白的月光中,一身黑衣的艾莎从黑暗中向我走来,她金色的头发飞扬在烈火中,仿佛燃烧着;她苍白的面孔,宛如天使般圣洁;她俯下来温柔抱地起我,就像圣母玛丽亚拥抱了耶稣的痛苦;她看向我的眼神,是深深烙在我心上的无法释怀和在劫难逃的悲伤。

她是姐姐?她是艾莎?

在最后的一刻,我带着新的疑惑昏迷过去。

 


(上部完)

 

 

Chapter 14: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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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5年3月1日,星期三,傍晚】

暴雪带着复仇之心占领了这座城市,我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窥。窗外混天暗地,冰雹肆虐,大风哭号,风雪抹去了时间与事物的特征,天地回归混沌,好在这间隐蔽的小屋内温暖依旧。

我拉上窗帘,抬手看了眼腕表,不知不觉现在已过傍晚七点。房间里一个老旧矮柜上放着一台同样不年轻的黑白电视机,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它并把音量调到最小。可能因为电视太老旧,也可能因为暴雪干扰了信号,电视画面被大片的雪花纹覆盖,咔吱咔吱的电流杂音从喇叭里发出,过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

电视上晚间新闻已近尾声,当前正在播报国内天气,穿着三件套西裙的女主播一脸严肃地报道着这场号称本国史无前例的暴雪。

根据新闻所述,这场在凌晨抵达的暴雪,短短12小时内降下的雪量已让整座城市陷入了瘫痪,全市进入紧急状况。树木和电线杆全倒了,学校关门停课,机场所有航班全部暂停,许多公司也暂停上班,好几百人受了伤,好几十人被冻死在街头。由于风速达到了30英里每小时,地铁和公交车都停止了运行,在高速公路上、桥上和隧道里,最高限速是25英里每小时。街头的流浪人员收容站已经满员,但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去敲门。上千人的环卫团队夜以继日地清扫积雪,开动重型除雪车为城市清开道路,一辆辆卡车将雪堆往运河里倾倒。技术部门顶着风雪抢修城市中被破坏的供暖和电力系统,以确保市民的生命不会受到寒冷的威胁。然而糟糕的情况不仅如此,这场暴雪至少还要持续一周左右,暴雪将给这座城市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

新闻报道结束,女主播又善意的提醒大家,因暴雪影响信号的转播,从即日起除了必要的早、午和晚间三次新闻播报,其余时间电视台将暂停节目转播。随后结束的音乐想起,一会后电视画面又变回了雪花纹。

关上电视,我驻足在原地,变黑的玻璃屏幕上映出同样一身黑衣的我的轮廓,我望着自己的黑影陷入思考。

暴雪持续的时间超出了我的预计,虽然在暴雪的掩饰下这间屋子暂时很安全,可是储备的食物会逐渐消耗,极限也只能撑一周。如果暴雪持续得更长,除了供给无法跟上,这里被格雷发现的几率也越大。更重要的,若不能赶在约定的时间到达边境,想要离开这个国家和甩掉格雷的难度会直线上升。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格雷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这次不能逃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是的,格雷从一开始就要置安娜于死地,而对于意料外的我的背叛,显然会是同样的下场。我用力地盯着玻璃屏幕上的黑影,那轮廓在渐渐地放大,慢慢地映出格雷的模样。我的喉咙不由地颤动,拳实了手心。只要我还在,没人可以伤害安娜。

我的目光落在房间一角的小床上,安娜躺在那里依然昏迷不醒。她在昨晚的爆炸中被冲击波误伤暂时昏迷过去,虽然她一直没醒来,但好在伤口处理后没再渗血,也没有发热的迹象,就这两点来判断她应该伤不重,加上她身体素质不错,我原以为她会很快醒来。不过现在时间已经过去16个小时了,我不得不开始担忧起她。肉眼可见的外伤我尚且能够帮她处理,但内伤需要更专业的医生来才行,而眼下漫天风雪我也无法贸然外出寻医。

外头的风雪啸叫着,隔着厚重的墙体和结实的玻璃窗仍可以感受到凛冬令人战栗的力量。我移步到床旁,挨着安娜小心坐下。老旧的铁架床因为承重发出了吱吱的抗议声,却也没惊扰到她。她睡着的样子那么安然,如果不是头上还缠着止血的纱布,还以为是沉睡在梦中。

安娜是否正在做梦我不得而知,可是在这如同末日的天气里,在这小小的屋子内,她就在我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在耐心地等待她苏醒,等待那个在心中酝酿了十几年的美梦成真的那一天。

一缕发丝从安娜的前额滑落,掠过她的眼眉和鼻尖,她的眼皮微微发颤,鼻尖也抖了抖,接着嘴唇也动了动。我以为她要醒了,于是俯身凑近她脸,可是她并没有醒来,面部表情反而变得难受的样子,喉咙发出些喃喃的意义不明的杂音。

她是怎么了?又开始做噩梦了吗?因为我的靠近?

有好几次我失眠在夜里醒来,双眼睁大,盲目地盯着黑暗,无声的哭泣从我唇边逃出,像一声尖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回响。我的心在我的胸中、耳朵里、太阳穴里跳动。每次眨眼睛我都能看见一星闪烁的光融化在亮晶晶的、搏动着的、向外溢出的河流里。

我用了好几秒才从浅眠中回到现实,深夜里咕哝声和痛苦的shen/吟没有消去,我寻找声音的来源,突然意识到把我从梦中惊醒的不是我的梦,而是安娜。她在我身边蜷缩起身体,头埋在被子底下,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成语句的梦话。她的脸皱在一起,她的手紧紧抓住包围自己的被子,像是在抵抗和争吵着什么,摇晃着头脑。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见安娜做噩梦,或许是巧合,也或许做噩梦是她的常态,和她在一起每隔一段她就会做噩梦。她在夜里轻声哼出一串无法辨认的音节,或者是大呼出像是求救的呐喊。她打呼、停下来,咬牙切齿地发出尖锐的呼叫,接着又带着痛苦的表情平静下来。她的眉头被痛苦的荆棘扒上,我靠近她的脸,在她紧皱的眉毛下,透过她眼皮上柔嫩的皮肤,我能看见她的眼球在焦躁地转动。每每这时候,我会尝试掰开她蜷紧的身子,将她拥入怀中,轻柔地fu/摸她的脖子,缓缓地。

“嘘…嘘…嘘…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在她耳边低语,尝试平复她的噩梦。

安娜脸上的痛苦渐渐退去,她的下巴放松了,一丝亮晶晶的水痕流淌在她嘴角,她的鼻息变得缓慢而深长,最后她再次平静地睡去,而我在沉重的叹息后也终于得以休憩。

我更近地靠向安娜,想像往日一样用同样的方式安抚她。等我与她距离很近了,我明显看出了她与平日的不同。分别的日子里她瘦了不少,脸颊凹陷了下去,眼下的阴影厚重得很,苍白的脸色很难与平日她的阳光与健壮关联上。她的嘴唇又干有皱,透露出虚弱和困惑,在我眼中很有吸引力,于是我吻了下去。

我竭尽我所有的温柔亲吻安娜,然而一开始她并没有回应我,但我耐心地坚持着,终于她的嘴唇有了回应。她回以我一个虚弱的、缓慢的,以及充满困意的吮吸。但是她的眼睛依然闭着,看上去苍白、无力,仿佛这个吻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安娜此时并没有真的要苏醒,她的回吻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馈。她知道是我在吻她吗?知道我是这样的爱她,并因为这份对她的满腔深情而颤抖。这份不被允许的爱和异常的深情,如同审判的圣枪贯穿了我的心脏,把我牢牢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可我依然舍不得放开抓住她的手。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沉睡的安娜,一种不合时宜的、急迫的和让人无法喘息的热情将我的yu/望点燃。

没有人知道安娜是如何之快让我兴/feng起来,我就像是一片被她的火焰点燃的荒原,燃烧着,永远热切。我渴望着她,如同飞蛾渴望灼热的火光。与安娜在一起的那些美妙夜晚就像一个个无尽的苹果,只要退去它的外衣,它就会再次变得新鲜无比。幸福融化在每一次亲吻中,它掏空了我,又填满了我,直到我的气力被完全耗尽。这之后,我与安娜紧紧相拥在被子下,我们包裹着彼此,像陷在同一个鸡蛋中的两只蛋黄,躲在我们共同的壳里,在黑暗中躲在彼此的身体里,被爱满足、被爱填满。我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像两只相互盘绕的章鱼,我在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她。我离她那么近,我和她一同融化,我几乎能感受到变成她的感觉。

然而,这只是一种假象,一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虚构幻影。

可是那又如何,我并不在乎。谎言也好,真相也好,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改变。我要安娜在我身边,或者我在她的身边,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带着这般疯狂的、纯粹的念头,我轻轻地、不惊扰地在安娜身边躺下,执起她总是温热但此时失去了自主的手,引向了我的腰间,再往下深入。

当我操控安娜的指头触碰到我yu望的源头,触电般的感觉窜流向我身体各处。我的口腔变得异常干燥,身上的毛孔因为zhao热而全部打开,与之相反,细小的汗珠在额头、鼻尖和脸颊滴下,贴身毛衣下的身体没一寸皮肤是干燥的,双tui之间留出了很多光滑的液体,而这些液体的流失造成了身体的空虚,急需要安娜来填满。

我紧咬住下唇,在这上yin的快gan驱使下肆意地控制着安娜的手以寻求宽慰。我的动作越来越焦急,带着不管不顾鲁莽,但我又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一件疯狂的事情。可就如前面我说的,我不在乎。我的人生本来就是由疯狂构成,而这疯狂在我十几年前发现了安娜依然存活在世上就更变得不可收拾。

我不是要怪罪于谁的过错,整个事或许从我的出生开始就是错误的,既然疯狂就是我的命运,那么再糟糕的事情也不足挂齿。因此,无论是假装一无所知地接受了格雷的安排,又或是故意you/惑亲妹妹的安娜与我共同堕落,甚至到现在策划把她紧绑在我身边远走高飞,我的疯狂已经没有人能再阻拦。

不稍多久,背德与秘密的欢/yu将我带向了感/guan的巅峰,我忍不住发出低吼,把脸埋进安娜的肩头,用力吮吸她的气味,把她的手更深地纳入到我的身体里。

我的举动显然是激烈的、不顾后果的,可我倒不害怕安娜忽然醒来,我甚至希望她因此而醒来,然后发现我的存在。她睡得那么沉,仿佛置身事外。她对我的心思,我的yu/望和我的痛苦至今依然一无所知,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沉重的悲痛如千斤顶般压榨着我的身心,而我唯一能做的唯有任有两道细细的湿润趟过眼角。

 

 


TBC

 

Chapter 15: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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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5年3月2日,星期四,凌晨】

有那么一种感觉,明知做梦了,却不记得梦到了什么,而清醒又是突然的,伴随着巨大的惊愕与无名的惶恐,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醒来。

首先感知到的是背后一阵阵的疼痛,整个脑袋像被一口铁钟罩住,有人用木棍使劲敲打,震得我昏头涨脑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把我分散的感官引向了它。我努力眨了眨好几次朦胧干涩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渐渐分辨出吊着白炽灯的陈旧天花板,继而是出现在视野内的额头包裹着止血纱布的安娜。

“你坐着睡着了,那姿势似乎很难受,我就拍了拍你,只是想叫醒你到床上来。”

安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她的面容苍白且带着深深的倦意,其他或是愤怒、或是悲伤的预想情绪反而没有明显流露。她注视着我,背后的疼痛和脑袋的昏沉慢慢散去,我放松四肢摊开躺在地板上,视线越过她的脸看向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

眼下情况很清楚,本来我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守着安娜,不知不觉中睡着了。而当我入睡以后,像是作为一种交换,昏睡已久的她醒了。我不知道自己睡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她醒来了多长时间,但其实我只需要一个抬起手臂的动作,就可以看到腕表,就可以明确当前的时间。只是,这也不是特别的必要,我在脑海里想。

“你醒很久了?”我问到,把视线移回安娜脸上。

安娜的表情与之前毫无变化,她不回答我,但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是干净的手,手指也很修长,指甲长短修剪得恰到好,一只让我充满了好感的手。

我别开眼睛不去看那只等待我回应的手,往后挪了一下,靠自己撑着站起来。

椅子和我一样摔倒在地上,我把它扶起摆正,没再坐下去。我转身对着安娜,因为站着的缘故,现在轮到我俯视她了。

安娜一只手反撑坐在床上,另一只手在半空悬着没收回。她由下迎上的我的目光,这次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愠怒和倔强。

“你睡了好久,估计也饿坏了吧,我给你弄些吃的。”我又一次转身,变成背对安娜。虽然不再看见她的脸,但后背隐隐感到芒刺。

我们在暗中较劲,为一种奇怪的胜负欲,事后回想起来我是这么认为,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逐步验证了这一想法。

 

 


面包和香肠用平底锅煎热,取出盛盘后往锅里倒入鹰嘴豆罐头,加入一点清水把豆子煮沸,再均等地分到两个盘子中,我们简易的晚餐在凌晨时分才开始。

这里简单介绍下我们所处的环境,一间位于城郊的不起眼的残旧公寓楼里的小房间。由于位置很偏,加上设施陈旧,并且都是以狭小的单间格局出租,因此这里入住率不高,只有那些来城里寻求发展机会的人会短暂小住,租客流动性大,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我们的隐藏很便利,这里没人会关心身边进出的人是谁。

因为单间的格局,餐桌放在房间的中央,我和安娜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坐着,默默地吃着各自的那份食物,没人开口说话。

我不说话是因为觉得交谈会牵引出很多没完没了的问题,这都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缄默不语或是最好的,但安娜不是。尽管她也沉默着,但好几次我眼角余光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而当我望向她确认时,她又避开了。我想她肯定是有许多话(准确说应该是疑问)想要向我求证,但是她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还在思考当中。这点从她时不时用指头去摸盘子边缘,时不时停顿的吞咽动作,以及时不时喉咙里故意发出的嘀咕声都可以反映出来。我把这些看在眼里,但没打算做出回应。这段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对我、对安娜都是,当前我关注的是怎么样尽早离开这座城市,赶在约定的时间达到边境,除此之外还要尽可能地减少节外生枝,因此不是我故意回避安娜,只是时机不适宜。

晚饭在十分钟内迅速解决,虽然用餐气氛沉默而怪异,但我和安娜都不约而同地把盘子清光了,我们其实都饿坏了。饱腹之后困意上头,先前短暂的入睡不足以填补我的劳累,我想一会到沙发上躺会。至于安娜,她已经醒来,我悬着的心也可暂时放下。我不会对她多加干预,等我睡着后她想怎么样都行,外头风雪肆虐,目前我们谁都离开不了这里。

我起身收拾自己的餐具,路过安娜身边把她的也一并收了,她坐在原位一动也不动。我把餐具放进水槽里清洗,干完活回头看安娜,她还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

不知为何我感到特别地困,困得不行,于是我向床旁边的沙发走去,安娜的目光也随我移动。我来到沙发前,背后的异样感始终无法忽视。我转回头又朝安娜走去,她的目光始终没从我身上离开。

“伤口没有渗血,晚点再帮你换一次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伸手摸了摸安娜额头的伤,她颤抖了一下,但没有退缩。在我的轻抚下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抖动,肩膀松了下来,长长地发出一声舒适的鼻音。我看着安娜,看着她松开扣子的衬衫领口,看着她领口里的阴影,我有些分神了。

严格来讲安娜长相算不上出众,属于耐看但不出挑的类型,但出于对她的感情,在我看来她尤其美好。她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用“俊俏”一词来形容的人,而这个词较之于形容女性,更常用于形容男性。当然我不是说她相貌偏男性硬朗,恰恰相反,安娜整体的五官线条偏向圆润,但作为在南国阳光下奔跑成长的孩子,她生来所带有的那股爽朗气质赋予了她美感的加成。

安娜的肩膀很美,脖子也很美,肌肉线条柔韧而有力量感,我非常的钟意。她的脸肤色稍显褐色,鼻子挺挺的,嘴唇有点厚度,总带着笑,两排晶莹洁白的牙齿闪光发亮;她的眼睛大大的,鹿羚一般灵动,是清澈的湖蓝色,当沉溺在情爱中时那湖水会由浅波荡漾转为幽暗深邃,似乎要把人吸入湖底。她真的并不出众,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份独特的美感,而潜藏在她阳光笑容下的另一幅只会在深夜噩梦中显现的悲伤神色,更为她的魅力添加了几分神秘。

我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这很不妥。我把手从安娜前额移开,向后退了一步。立即的,安娜睁开眼,一把用力抓住我的手腕,疼得我皱起眉头。

“你不打算对我说点什么吗?”安娜的声音紧绷绷的,颗粒感很明显。

“你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我说。

“……和我谈谈。”安娜又说,语气是央求。

“现在不适合,等你情况好一点,我们再谈。”我安抚。

“和我谈谈!”这次是命令。

“安……”

一股力量把我往下拽,打断了我的话,身体倾倒向安娜。我敏捷地做出反应,在倒进安娜怀里前,另一只手抵住她的胸口,膝盖抵住椅子的边缘,及时刹住了车。

好险!我心里暗暗惊呼。可事情并没暂停成功。

安娜的另一只手抓住我的后颈,把我的头按向她,凑近过来做出要接吻的样子,霎时间我慌了神。在我们的嘴唇就要碰上的一刹,我扭过头,她的唇碰到了我的脖子根,那里的皮肤烫得像被热铁打上烙印。

“你不愿意我亲你?”安娜瞪大眼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凄而又愤怒的语气说到。

我侧目看安娜,她的嘴唇因恼怒而发颤,痛苦的神色涌上眉头。我感到一阵难以自制的内疚,这内疚转化成了肚子里一股秘密的涌动,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招架不住要屈服向她,但我也不敢贸然挣脱,害怕会进一步刺激她的情绪,她头上带伤,精神刺激可不利于恢复。

一个暂缓之计在我脑海里呈现,我暂且顺着安娜靠向她,顺势坐到她大腿上,双臂搂住她,反过来把她拥进怀里,这样我们就无法看到彼此的表情,或许大家都会轻松些。

计谋起效了,安娜不再抓着我不放,她把手环在我腰后,头靠上我胸口。我的手轻揉着她的脑袋,抚摸她的后颈和肩膀,她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些,甚至脸颊贴着我胸口磨蹭。

“听我说,你得休息,过后我们再谈。”我放轻声音,用温厚的口吻试着再次劝慰她。我的下巴枕在她头顶,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我鼻子酸溜溜的。

“我不相信你,你欺骗了我……”安娜闷着声音指责。

“我没有骗你,只是还没到适合的时间向你解释。”

“你是个骗子!”

安娜语气加重,用更大的气力搂紧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再反驳她,倒不是因为我接受了她的指控,而是我认为尽管我行为上构成了欺骗,但本意非如此,也的确打算等我们都安全以后必定会对她坦白所有的真相。况且要说到欺骗,安娜对我又何尝不是,我们之间的差别只是在于我从一开始就知晓她的欺骗,而她在事情败露后才察觉到被我欺骗。人就是这样,对伤害别人的宽容远高于接受被别人伤害。

“如果我承认自己是个骗子能让你好受些,那么我就是。”呼吸不畅的后果是脑袋供氧不足,我的困意越来越明显,眼皮在不断地上下打架,思维渐渐不愿清晰,于是我放弃争辩说。

本以为我这么回答安娜会暂且放过我,可没想到她反而变得不依不挠。

“你这是在敷衍我吗?”

安娜从我怀里抬起头,用悲愤的眼神盯住我,扯下我环在她肩膀上的双手扣到背后,再用她的手抓牢。这个动作迫使我身体挺直并仰起头,不得不再次与她面对面。

“我没有敷衍。”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

“我真的没有。”

“你有!你就有!”安娜的语调变得尖锐,钳住我手腕的力道疼得我忍不住皱眉,她的口气异乎寻常地坚决,眼眶甚至因激动而染上粉红。

事情在可笑的对话中似乎偏离了。我否定,不行;我肯定,也不行。我不知道安娜希望我怎么样说她才能满意,并且我真的很困很困,精神上的坚持快要被身体的疲惫所压倒,我好想就这么闭上眼睛马上昏睡过去,什么都置之不理。早知道刚才就别招惹她,倒头大睡就没现在这些麻烦事了。我边想着,边把头扭开。

“你为什么不说话?甚至连看着我都不敢了吗?”

即便是沉默安娜也不放过我,她钳住我的下巴把我扭回来,强迫我必须看着她,死死地盯着我不放。这样的场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识感:她端正的脸被愤怒的情绪憋得通红,紧抿的嘴角向下弯着,眼眶里的目光是那么茫然、窘迫,像是被困在一座牢房里似的。

我忽然想起这熟识感的来源。曾经有那么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说要离开她,并挣脱她而不顾,她正是现在这副凄楚的模样。觉察出这点,我感到了真正的棘手。

人越是对什么事情怀疑,就越是会抓住脑袋里虚假的清醒,像是希望用理智去澄清让感情搅浑而变得模糊不清的事情一样。我的举动在安娜看来是一种心虚,可我不是。为了避开格雷和联邦的眼线,我做了那么多的准备,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好不容易才换得眼下暂且的安宁。安娜还不知道,我是否欺骗她不是关键,而我如果不把她带走,等她的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是不能解释,只是这解释太长太长,而我太累太累了。与安娜分开后至今我没一天能安稳成眠,此刻无论精力还是体力,都不允许我继续与安娜纠缠下去。我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安娜,用忧伤的眼神看着,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苦楚与无奈。

“我…爱你。”安娜忽然说,她松开我的下巴,转为掌心覆上我的脸。

“即使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即使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受伤、甚至丢了性命。我恨我自己,依然……爱你。”安娜又说,她眼里闪着悲痛的泪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也爱你,我在心里回答。可是,安娜的爱和我的不一样。

安娜的爱源自于征服,在危险中被诱惑,如果当初执行计划的不是我,安娜同样有可能爱上别人。况且,我对安娜尚有未揭晓的部分,等她当真面对真实的我,她还会说爱我吗?因此,安娜的爱是有条件的。相较于她,我的爱则是源于血缘,在道德的废墟上建立,由始至终,我会爱安娜,也只能是安娜。

我又一次抚摸安娜难过的脑袋,轻轻地、柔情地,她的表情却在我的触碰下变得更加地痛苦、更加地沮丧和脆弱,眼泪就要兜不住了。

“终有一天,我对你知无不言。”我垂下头,与安娜脸贴着脸,嘴唇靠着她耳边说。

“现在不可以吗?”安娜松开我背后的手,重新与我相拥,像猫咪一样磨擦我的脸颊,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

“还不可以,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而且我太累了,能让我先睡一觉吗?等醒来以后,我们还有时间。”我把脑袋的重量全都交付到了安娜的肩膀上,眼皮沉重得就像两道要落下的闸门。

“凭什么我要相信你?”

“我可以发誓。”

“对上帝吗?”安娜哼了一下,带着不屑。

“不……”

我真的相当地困了,声音几乎无力发出,意识已不为我掌控,放在安娜背后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就像催促我快些入睡。

“……我发誓,对我们的父母……”睡去前的最后一刻,我用尽全部的力气说。

 

TBC

 

 

Chapter 16: 第十六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3日,星期五】

确认爱上安娜是在我22岁那年,当时她18岁,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那年她刚考上军校,并与一位长她好些岁的金发美人确认了关系。那是她的初恋,而我也是。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遗传性性吸引”。

我和安娜的故事不算复杂,只是有点儿长,事情得从我们的父母说起。

故事起始于战争之中。就与许多出生在战争年代的孩子一样,战争使父亲和母亲变成了孤儿,而天资聪颖又使他们获得了国家的青睐,得以摆脱流落街头饿死无人知晓的凄惨命运。也因此,作为对国家抚养的回报,长大后他们各自成为了效命于国家的影子士兵,终日行走在阳光难以企及的暗处,性命悬于一线。

毫无疑问他们是出色的,自然被国家委以重任。在某一次交锋中命运相似的两人闯入了彼此的生命中,也开启了我与安娜的命运。

一对年轻人的相遇,一段美妙的爱情,这或许是上天怜悯这对苦命青年而施舍的一点温暖,然而故事却在开始就已经可以预见结局。拥有不同的信仰,效忠于敌对的国家,这样的爱情在战争年代是无法容许的存在,但依然无法阻挡两颗炙热的渴望靠近的心,尤其是在秘密的爱情先后孕育出他们的两个孩子时,他们越发向往隐匿的平静生活,终于有了叛逃的念头,毅然决然地选择背叛自己的过往。那个时候虽然明面上的战争已接近尾声,可国与国之间新一轮的较量在谈判桌下波浪汹涌、浪高及天。知晓大量内幕的两人必然不会被放过,哪怕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挣脱,甚至不惜伤筋动骨制造惨烈的车祸来制造全家死亡的假像,最终仍在逃脱不掉国家这张网。平静的生活不到一年,一场由两个国家不约而同实施的刺杀计划结束了这对苦命青年遗憾的一生。

可是,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从那场刺杀中被分别带走的年幼姐妹,她们继承了父母的命运。

与安娜不同,父母遇刺时我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杀亲之恨和分离之痛从那天起就刻入了我的骨髓。即使事情过去多年,闭上眼睛我仍可以轻易在脑海重现当年的场景,只是现如今我已经足够坚强去面对,而安娜或许依然被噩梦所困。

当年授意将我从现场带离的人是父亲的哥哥,也即我的叔叔格雷。他是这个国家最忠诚的士兵之一,从小相依为命的唯一弟弟为了敌国的女人而背叛了国家和亲情,在他看来是一辈子都无法洗脱的耻辱。他没办法违背国家拯救弟弟,因而恨透了抢走弟弟的母亲,也恨透了有母亲血缘的我们两姐妹,然而他却救了我并抚养长大。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他这矛盾的行为,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我长得越来越像父亲。纯净无暇的金发,玻璃一样通透的蓝色眼睛,雕刻一般立体的五官线条,格雷与我独处的时间在悄悄变长,他看我的眼神越发地执拗,一种带着毁灭性的可怕情感在他眼底涌动。当时我还不明白他眼神变化的原因,直到很久以后我偶然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看向安娜的眼神,我忽然明白这是一种在基因里被遗传下来的癫狂。

关于我和格雷的过去我不愿多言,无可否认他把我养大有养育之恩,但他的动机也不单纯,并且他对我做过的事情,对安娜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至于我曾经寄予了一线希望的尤丽娅,她也是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对她我谈不上原谅,但不去恨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说回安娜。因为继承了父亲的相貌,我被格雷的手下趁乱带走,那么安娜呢?被迫分离后我彻底失去了她的音讯。不久后格雷带来了她的消息,说她被联邦带走并作为叛徒的女儿悄悄处理掉了,我之所以能够活下来不光因为他是我的叔叔救了我,也因为我们的国家不像满口仁义却虚伪至极的联邦,国家宽恕了父亲的罪行,也宽恕了身为他女儿的我,较之安娜的不幸,我应该庆幸。

在我后来的成长中因为年幼和无能为力,许多消息都来源于格雷。他是那么的强大,身材高大魁梧,行事风格凌厉,并且在军方情报部门身居要职,我几乎没有理由怀疑他消息的真假,也因此我一直努力劝自己接受父母和妹妹已经不在世的事实,并坚定地相信是格雷拯救了我,直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他才逐渐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我是怎么知道安娜还活着?也还是因为格雷。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数学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沉稳的性格和慎密的思维也相当被格雷看好,他认为我天生就是做情报这一行的料,因此十五岁之前我被他以半囚禁的形式关在家里接受他的亲自教育。我所接受的教育除了一名特工应掌握的理论知识,尤其是在破译方面,体能训练也必不可少,奈何我的天赋都加在了智商上,身体素质着实不太行,不过该掌握的那些我也学得不算差。总的来说不能说是自愿,但好像也没别的选择,我也默认了自己会像父亲和格雷,以特工的身份继续为这个国家服务。格雷也对他的又一个栽培成果甚是满意,甚至在某些方面逐渐放宽了对我的限制。

时间来到我十六七的年纪,我已经被允许独自走出家门,也在大学里体会到了真实的社交,对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在这个过程当中,向来对格雷言听计从的我有了点变化,这或许也与青春期的叛逆有一定关系,总之那时起我开始变得有些“不听话”。

格雷是那么多疑的一个人,我在他面前总是慎之又慎,极尽可能地不让我的“开小差”被察觉,不过即使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确定格雷当时是否发现了我的变化,当然也有可能他发现了却故意不干涉,毕竟他最擅长的是以客观的旁观者角色现身,暗地里却极度享受操纵他人人生的乐趣。

撇开格雷恶劣的根性不谈,至少他表面上对我表现得越来越放心,捆绑在我身上的链条似乎仅剩下形式,因而在一次机缘巧合下,我窥探到了他锁在书房中的秘密:安娜还活着。当年把她带走的正是她现在的养父,同时也是母亲的旧同事。早就洗手上岸的中年男人,与妻子共同抚养着牺牲了的同事的女儿,并且在他们的关爱下那个孩子自由茁壮地成长,是与我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

我尤其记得当初偷偷摸摸看到安娜照片和资料时的心情,颤抖的不是光是拿着照片的手,我的整个身心都在震颤、在雀跃。我几乎记不起自己有那么激动和开心的时候,当我知道唯一的妹妹竟然还存活于世,那种感觉如同在黑暗的尽头看到了出口的亮光,在溺水前抓住了救援的手,在下落时双脚终于碰到结实的地面。

我望着照片中的安娜,就如我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安娜也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特点。红褐色的火一般的头发,蓝与绿和谐交融的明亮眼睛,以及温暖灿烂的笑容。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我沉浸在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但也没有因此丢掉理性的思考。

格雷老早就告诉我安娜已不在世上,因此他是有意抹去安娜的存在。他是如此痛恨抢走弟弟并导致其走上不归路的母亲,抚养我的理由也只是因为我与父亲相像,那么对于相貌如母亲的安娜,他理应仇恨牵连,既然这样他为何这么多年来还暗中派人监视安娜而无进一步举动?他是什么意图?我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这个疑惑的答案,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我从他手中接过安娜的照片,他故意隐瞒安娜身份的真相,而是告知我对方是联邦的特工,要我假意接触她并通过她破坏联邦在K国的计划,我明白了一切。论起歹毒和心狠手辣无人能及他,这才是他的看家本领。他对弟弟扭曲的感情也直接导致了他痛恨任何一切与母亲有关的,我与安娜必然在其中。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知晓了妹妹依然活着,我灰暗的日子有了盼头。我不止一次在心中反复谋划和想象,终有一天我会摆脱格雷的掌控,离开这个寒冷的国家,去往温暖的南国,在碧海蓝天之间、在灿烂艳阳之下与安娜相拥重聚。我带着这般美好的希望静候着,等待机会的降临。

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偷窥那些定期向格雷汇报的文件是我了解安娜的唯一途径。通过那一份份报告和一张张照片,我陆续知道了许多在另一个国度的安娜的情况。她在照片中所呈现的印象,在报告中被描述的形象,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的她。她是那么的开朗、善良和健壮,总是用热情洋溢的笑容去感化和包容身边的人与事,她就像那些记录世间美好事物的书中所描绘一般,她是美的化身,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与只能驻足在寒冷阴暗处的微不足道的我全然不同。

我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安娜,手指描画照片上她的笑脸,一阵阵暖流从冰冷的指尖蜿蜒而上流入我的心田,让我常常忘记格雷随时有可能进来书房的危险,所有的思绪都被照片中的安娜牵动。我与她相隔千山万水,但我渴望对她无所不知。我知道十五岁时她的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我一样成为了姐姐;我知道十六岁时她加入了学校的女子足球队,并开始展现出色的运动神经;我知道十七岁时她因为在学校表现出色,军方相中了她并有了接触;至于十八岁以后的事情,前面我已说过,我所有情感的痛苦皆从那时开始,而我与安娜原本应该平行的命运线终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交汇。

 

 


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不会笑的孩子”,这是格雷第一次见到我时对我的评价,而后这句话成为一个撕不掉的标签伴随着我漫长的成长岁月。显然这不是一个好的评价,人们形容孩子时往往更倾向使用“可爱”、“活泼”、“聪明”等字眼,但老实讲我不讨厌这个评价,甚至还觉得很适合我。

我在一个非常狭隘的环境中成长,能接触到的人少之有少,十五岁之前格雷和尤丽娅几乎就是我对男性和女性的全部认知。正因为这样,当我后来进入大学校园不得不与更多的人与事接触时,不苟言笑的外表恰好帮我很好地掩饰了内心的慌乱和无措,也一定程度上帮我拒绝了许多外界或好、或坏的意图。我的生活、我的感情,与我对外展示的死水一般的表情保持着高度统一。我没有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的事物,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都不会表现出关注的倾向,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趣而沉闷至极的人。

本以为我会以这副模样按着格雷的期望过完一生,但安娜意外地进入我视野,成为了我秩序严慎的生命中唯一的变量。

在我的成长中除了格雷和尤丽娅,影响我最多的是书籍。不能与外界正常交流的日子里我从书籍上知晓了这个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事物,当然也包括人类应有的那些感情。不过这些都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与实践的差距如同地球到月亮那么遥远。公历1969年7月,人类已经登录上了月球,而我的爱情因为安娜结交了女朋友,才刚萌生便已结束。

像我这种无论何种情感都近乎零经验的人是怎么分辨出自己爱上了安娜?答案是,痛苦。

没有哪一种感情能比爱情更加甜美诱人,也没有哪一种感情能比爱情更叫人黯然伤神。对于过往那些因安娜的一举一动所牵起的情感,我一直归结于是对亲情的渴望和依恋,然而当我得知安娜竟然会做出有悖世俗伦理的举动,我内心受到的震撼犹如往深海中投入一枚炸弹,虽然海面上风平浪静,但深水下余波难了。

以前我也时有梦到安娜,但不规律。梦境的内容通常都很普通,是一些我所能想象并期待的姐妹日常,例如手挽手地逛街,挤在厨房里弄小点心,又或者夜晚入睡前的枕头大战等等。可自从知道安娜交了女朋,我便开始为她担忧得不行,她这么“特殊”,会不会因此遇到为难?身边的人都是怎么看待她的惊人举动?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等等诸如此类的想法总不断在我脑里冒出,而日有所思则也有所梦,结果就是我更频繁地梦到安娜,并且因为我的思绪陷入了忧扰,梦境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

在梦里,安娜那位金发的女友开始频频地出现在我们当中。她明媚的目光不再在我身上停留,灿烂的笑容是为了别人而绽放,修长的手指满是柔情地拂过另一个女性耳鬓的发丝,而我则如同隐形人一般站在她们身边,一边目睹她们的亲密,一边心里堵得难受。

我是怎么了?身为安娜的姐姐,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使她选择了一条难以为世人接受的道路,那怕我暂时无法做到发自内心地为她找到幸福而高兴,但至少我不该有这种难过或惋惜的情绪,因为这样我就与那些另眼看她的“世俗”无两样,若她知道了想必也会对我感到失望吧?安娜对我而言是特别的存在,我也希望自己对她也是。

就这样,我越发陷入了反复的摇摆不定的忧虑之中,而梦中的安娜与女友也越渐地亲密。恋爱甜腻的气息弥漫在她们身边,她们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多,碰触身体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我开始从夜梦里不断惊醒。在黑暗中,我感到一种窒息的焦虑,我的心似乎拥有了意识不受控制地企图逃脱我的胸膛,我的胃里仿佛沉入了千斤石头压迫得难以忍受。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

又是一场梦,安娜与女友拥抱着躺在床上,安娜面对着我,女友背对着我。她望向我的方向的眼神是那么坦诚而温柔,她伸手去解女友上衣的扣子,我瞧见白皙的皮肤从衣料下一寸一寸显露,羞涩的粉红一点一点渗出皮肤表面,我的呼吸跟随她的动作变得急促,内心升腾起一股蠢蠢欲动的意念。

安娜的动作越来越得寸进尺,她撩起女友的连衣裙,扯下她的内裤,手掌向她的双腿间抚摸。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是我不愿瞧见的场景,可是我的眼睛也离不开安娜。我瞪大着眼睛看着她们,却也弄不清是因为惊讶?嫉妒?亦或羡慕?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俩目光交融、调情,看着她俩用手在彼此的身上爱抚,看着安娜用另一手扳住女友的肩头并欺身过来把她压在身下。当金色的发丝随着体位的变化滑落脸颊,我看到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变成了我!

我带着巨大的恐慌如救命逃脱般从床上弹起身,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抽痛。我掂手掂脚摸黑来到卫生间,趴在洗手盆上止不住地呕吐。我从来没试过那么难受,我感觉胸里、心里、脑袋里都有锐利的东西深深刺痛着我。我多么希望有人会出现,会来帮我,但实事上为了不让格雷和尤丽娅发觉,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我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最后拼命呕出的只有黄色的胆汁,但之后我仍干呕了很久,直到临近破晓,我擦了擦嘴挺直身子,觉得自己还在抖个不停。我蹲下来蜷缩起身子,膝盖紧紧地顶住起伏的胸口,双手捂住湿润的脸庞,我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久久都走不出来。

如果心里总想着一个人,那么不一定得等到晚上才能梦见。安娜的身影从梦境里走了出来,不分白天黑夜,当我从书桌抬起头,当我在街角转过身,又或者当我望向路的前方,她就站在那里。她穿着与照片里一摸一样的宽松白衬衫,下摆扎进蓝色牛仔裤腰里,领口的扣子松开了好几颗显得慵懒散漫,随意卷起的袖子卡在手肘下一点的位置,露出被太阳晒成麦色的结实小臂。她咧起嘴角在冲着我笑,眼神清亮明净,看得我的心慌乱得不行,几乎就要随她而去了。

我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感受。尽管我缺乏经验,但我读过的书很多,所以大约也知道这种心情对应的感情叫什么,是爱情。可是,爱情不应该是男女之间吗?虽然也有些书籍记载了同性相吸的情况,但我的情况更为复杂。我对安娜的异常感情不仅违背了男欢女爱的社会定律,还违背了家庭伦理道德。姐姐爱上了妹妹,并且这个妹妹还只是在照片里出现的,现实中我们压根没在一起生活过,这样也会萌生出爱情?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不过,好在我本就是好学之人,加之安娜的幻影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我的日常,甚至有一次格雷在餐桌上别有深意地询问我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我很害怕被他知道背后的原因,因此我决定靠自己尽快寻找答案并解决。

我花费了相当的时间查阅各种心理学书籍,可是都没有一个理论能充分解释我的情况,为此我好长一段时间郁郁不欢愁眉不展,直到某天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个词----遗传性性吸引。

书中是这么解释:遗传性性吸引通常发生在血缘关系非常近的成年人身上,一般来说,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生活,或者以前压根就没有见过,一旦等到性成熟,相同的遗传基因促使一个人或者双方都产生本能的性吸引,这种性吸引比起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吸引力更为强烈,有时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遗传性性吸引不仅发生在平辈兄弟姐妹之间,也会发生在父母辈和子女辈之间,甚至祖父母辈与孙子辈的人也会产生这种现象。这种浪漫的爱情和性想法可能是早期亲密关系缺失所造成的,很多碰到这种情况的人在成年时都需要经历那种早期本应出现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一旦发生,可能演变为性关系,也可能不会。

书本的解释非常精准,当我读到这段话时如同乌云遇见了太阳,困扰我多日的迷雾终于散去,然而我的高兴却没维持多久,很快又阴云重卷。不管怎么说,以当世的道德观来看,同性和乱伦都是异端,更何况两者兼具,势必更难容于世。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但犯错人只有我,至于安娜,她甚至都还不知道我的存在,何罪之有。

我郁结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寻得答案而好转或改善,并且可能是受到书中理论的影响,为了摆脱罪恶感的困扰,我情愿把我的异常归结于血缘中不可抗拒天的天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带着一丝丝不坚定的理所当然去面对安娜的幻像。

在梦境之中,终于又变回只有我和安娜两人。安娜就在我面前,那双湖蓝的眼睛犹如从梦幻深处一般注视着我,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蔓延开去。我屏住呼吸细细端详她的脸,这张脸的魅力既不来自严格审美标准意义上的美,也不在于那有趣的鲜活灵巧,她的特点反倒是在于一种摄人心魄、令人狂喜,几乎将人惊呆的真实性,充满了自觉的爱情和善良的天真。我的内心因萌动的情欲而跳得老厉害,就像马上要动手实施犯罪一样。

我胆怯地伸出手去抚摸安娜的脸,被她抓住并拿下,她热切的吻落在我的掌心,沿着我的手腕、手臂、肩膀和脖子的路线一路往上,直到柔软的唇含住了我的。我因这意外的回应而充满狂喜,那令人迷醉的微凉的触感压在我的唇上,这是何等的幸福与甜美,我整个灵魂因此而猛烈地震颤。这意外的回应彻底地激起了我的欲望,我必须得承认我是多么渴望安娜的碰触,渴望尝尝她的味道,渴望告诉她我的期望、我的念头,以及我需要她如何爱抚我的身体。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对爱之幸福的反复品味中,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悦掩盖、压倒了我所有的其他的感觉。我闭上了眼睛,幸福从眼角满溢涌出,我愿就这样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像一把利剑刺破我的黑夜,醒来时我浑身上下都是汗水黏糊糊的潮湿感,尤其下身像趟过水一般细流涓涓。我的唇齿间还停留着安娜的味道,皮肤上还有她亲吻过的触感,身躯还有她双手紧搂的感觉。我有顺从忍让的秉性,因而常常不得不压抑我的肉体,可是在那场梦境中醒来,我依然放任自己继续沉浸在那个充满绝顶欢愉与沉重罪孽的梦中。我明知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不道德,却依然对虚幻的梦境产生了难以忍受的渴望。

我在梦中越来越多与安娜相见,较之梦境中的甜美诱惑,醒来时某种近乎恶心、类似悔恨感觉反噬得越厉害,它们紧紧抓着我不放,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晨光越来越多,这些感受就越发清晰。然而,如果悔恨真的就像光,那它似乎黯淡过片刻。但当我躺在床上感到不安时,悔恨加倍奉还,就像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感到悔恨,结果都会被再记上一笔。我早知道会痛,但我没料到那种痛会像荆棘一样缠绕扭结成一阵阵突然又剧烈的悔恨。没人告诉过我这一点,而天已经完全亮了。

沉湎于梦境的幸福,清醒在现实的悔恨,我不记得这种日子过了多久,渐渐地、慢慢地,安娜出现在梦中的次数随着时间的流逝间隔在拉长,我也已经可以坦然接受独自醒来的孤寂清晨,这种转变我想就是一种名为适应的过程。如书上所言,在获得了对早期亲密缺失的情感弥补后(哪怕只是想象中的),遗传性性吸引的影响会呈现出分叉,一种情况是越发沉溺于不伦,另一种情况是走出道德困境,而我认为自己应当属于后者。毕竟物理距离上的分离依然横亘在我们之间,安娜之于我就如同挂在愚笨的骡子面前的红色胡萝卜,当某天闷头原地打转的骡子醒悟到面前的胡萝卜永远不会真得到,那么就是它获得解放的时刻。

我仍然从格雷那里偷窥安娜的近况。我知道她在军校获得了许多嘉奖,并进入了精英预备队;我知道她与女朋友分手后又结识了好几个新的,并且她们无一不是有着金色的长发和清冷的外表;我还知道,我的心依然会为了她的恋情而起起落落,但我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惧怕。因为,我不是骡子,我是个聪明的人类,所以即便我曾经很痛苦,但我相信在不远的某一天我会修复内心的伤痛,堂堂正正地以一个真正的姐姐身份去迎接与安娜的相见。

我是如此坚信着,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一天。

在我常去的那个街角餐厅里,安娜当真从梦境走进了现实。她用看似不经意的眼神从不远处偷偷打量我并向我走来,她用青涩的拙略的演技引起我的注意,她用犹豫的猜测的神情接过我递给她的手帕。我们的手在手帕的掩饰下轻轻地碰到了一起,慌乱的激流如山洪暴发从指间闯入我本已稳如磐石的心,霎时间我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全部轰然倒塌,就像处子第一次被心上人碰触时的感受,撩拨了我体内连自己也从未意识到的神经,本应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快感以一种全然陌生面貌排山倒海般向我压下来。我既往所有的努力和遗忘随着那指间的轻触,如同按下了倒带键,在那一刻飞快地向后倒流、收回,直至归零,嘎然停止。

 

 


TBC

 

 

Chapter 17: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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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5年3月?日,星期??】

热,这是最直观的感受。

天气好得很,太阳金黄、燃得正旺,眼见之处全是蓝色,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蓝色的天空丝绸一般顺滑。我赤脚踩在发烫的沙滩上,越洋的风撩起披散的长发,一扫脖子后细密汗水的粘滞感,窄背心裙在我身上飘动,那触感是如此的轻柔而舒畅。我举起手掌抵在额头,挡住过于猛烈的阳光,视线穿过热浪,前方不远处安娜站在水和沙的分界上,水没过她的小腿肚。

安娜就在那里,她背对着我,高高扎起的马尾辫被迎面的海风吹拂动,白色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几乎没有遮掩她那副健康美好的体魄。吸饱阳光的麦色皮肤,坚实的后背、紧实的大腿肌肉,修长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虽然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但我仿佛也能感觉到她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在耳边低语,冷气和热气交织穿过她的手指,她带着骄傲又安静的神情仔细欣赏大海完美的弧度,描绘陆地美妙的曲线和低低略过水面的海鸟,像是要把这一切刻在自己的瞳孔中。她用力地吸入一口空气,潮湿的大海浓郁的气息涌进她的鼻子里,她的锁骨和胸腔都扩张了,那气流带着一声巨大的、解脱了的叹息冲进她身体里。我几乎认为与她感同身受了。

“安娜!”我大声呼唤,她似乎沉浸在独自的世界里没有反应,或许是风吹散了我的声音。

“安娜!”我又用更大的声音唤了一遍,她还是没反应,也可能是海浪的声音太大了。

“安……”我再试一遍,却惊慌地发现她的背影在热气中一点点开始消融。

我慌了神,顾不得磕脚的砂石,拼命向那唯恐消失的人飞奔跑去。

可是,当我穿过沙滩踏入浅水区,就像电影切换镜头,原本微风和煦的艳阳天瞬间变成黑压压的寒风冷雨,混杂着碎冰的海浪把我扑倒在水里,狂风和雷鸣在耳边哭嚎,水位淹没过我的头顶无法呼吸。我拼命划动手臂让脑袋冲出水面,但湍急的水流在我颤抖、下沉的膝盖间穿梭,我根本无法站立。为了保住呼吸我用尽全力划动手脚,手一直在试图抓住水的表面,握紧、滑走。我的头努力地往后仰,尽可能地往高处伸,一次次从水中浮出脑袋,贪婪地、带着无法喘息的激动之情用力吸空气,发出嘶嘶的声音,并猛烈地咳嗽,痛苦地吐出大量咸涩的海水。那些灌满了我胃肠道、使我窒息又被我艰难吐出的苦水,带着海洋死亡生物发酵的气味,灼伤了我的鼻腔,而那海浪也如我一般顽强不肯停歇,从四面八方更猛烈地与我对抗。

我突破了一个浪潮,下一个又迎头而上,很快我的气力就被消耗殆尽。再下一次迈出脚步,脚下沙地下陷消失了,变成了张开大口的深渊。我的双脚在水里漂动,我的双手紧紧却抓不住更多的空气。我的呼吸急促、空洞、从肺中喷出,冷冰冰的海水四面疯涌而来,沉重的让人无法承受,死死地压住了我。突然间,眼角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我被一阵刺眼的、由上千个直冲鼻腔的银色气泡所组成的海浪吞没,整个身体被一股强劲的暗流所掠走,海水像是有了一股黏性,紧紧抓住我往下拖,就像在深处有一条暗流正在翻腾一样。那股力量推拉着我不肯放手,我发疯似的拍打它、踢它,却毫无作用。我被那股力量卷住了,往更深、更暗的水域带去,恐惧与黑暗已经将我包围,救命的空气被剥夺,我要完蛋了。

 

 


心脏好像要炸裂,在惶恐中我又一次终于醒来。

四下安静得可怕,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扑哧扑哧的错乱呼吸,气流在鼻腔进出的时候带来火焰般的灼烧感,身上又湿又黏,衣服布料像泥巴一样糊在身上难受得厉害,噩梦的余威还在围绕着我未散去,整个人依然处于一种溺水般恍惚的状态。

我想我最好起来,但我好像病了,眼底一阵阵疼痛,背后忽冷忽热的感觉,身体像陷入泥潭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无奈我只好继续躺着。

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竖起耳朵听。对比睡去前天气似乎变得更恶劣,狂风的尖啸从窗帘后紧闭的窗门缝中灌进来,暴风雪像个醉酒的怒汉不断地对这栋如老妪一般的破旧公寓拳打脚踢,整座公寓在暴雪中颤抖着,晃动的白炽灯,震动的家具和门窗,以及生病了的我,是多么地可怜而弱小,我不忍地又合上眼睛。

就在刚才醒来的那么一会,我确认了一件事,安娜不在房间里。她在我睡着以后把我搬到床上,现在我枕着她睡过的枕头,盖着她盖过的被子,她的气味完完全全地包裹着我,她却不在这里,她去哪儿了?

我躺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始终思索不出个结论,而急促的尿意促使我不得不起来。起身的过程有些艰难,我的双脚踩在地上,水泥地板刺骨的冰冷透过脚底的袜子直捅入心,但至少它是坚实的,而不是梦中松散的砂石,我偷偷地了舒了一口气。

因为双脚还不太使得上力,我扶着墙边缓慢移动,进到狭小的卫生间,解开裤子在马桶上坐下。细细的、灼热的液体从我身体里一点点被挤出去,哗啦啦的释放的声音使我的感觉好了一点。解决掉生理难堪,我整理了一下衣物,按下冲水键。马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好一会后才有细细的水流出,可能是天气过于寒冷把水管冻住了。说起来室内温度其实应该也下降了不少,只不过我因为生病感官变得迟钝。一觉过后事情没有变好,反而更糟糕了。我看了眼马桶壁上残留的黄色污渍,眼角在一丝丝抽痛,还有点点白光在那里闪动。恶心感瞬间涌上,我一个反手把马桶给盖上。

我想洗把脸,但刚才冲马桶的水似乎是水管里仅剩下的,水龙头半天没一滴水出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到镜中的人。一张阴郁、灰白、双眼布满血丝的憔悴的女人的脸,她很瘦,棱角分明,颧骨很高,眼睛下方挂着的眼袋透出一抹被疲惫洗涤过的乌青阴影,整个状态就和那没冲不干净的马桶和没有水的水龙头一样,有够糟糕的。更多的厌恶在我胃里拧起,我压抑住呕吐的冲动赶紧离开。

我回到房间,口渴得厉害,但炉子上的水壶里同样一滴水也没有。我沮丧地转过身靠着橱柜边,重新查视这个房间的情况。

房间和我睡去前一模一样,除了安娜不在,她整个人就像在空气中凭空消失了。按理说这时候我应该很惊慌,毕竟我费了好大气力才带她走到这步(不管她愿意与否),但我想可能真的是因为我生病了,此时我的感官与感知已有异与平常,内心反而有一种坚定的感觉,安娜并没有离开。可是,她不在这里,又会在那里呢?

一旦开始思考我的脑袋便嗡嗡作响,太阳穴像被电钻钻一般痛,眼角那诡异的白色闪光更明显了,周围好像晃动起来。我赶紧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撑在桌面,掌托用力死死地抵住太阳穴,以期能镇压住那不适的疼痛。然而头疼超出了我的预料,并且牵引起胃部的痉挛,我咬紧牙关,冷汗从额头滑落,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伴随“咚”的一声巨响,我失去了知觉。

 

 

 

我又做梦了,但这次似乎作为补偿,是个好梦。

我被一个吻弄醒了。我着实惊慌失措了片刻,直到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吻。然后我清醒过来,恐慌被一种温暖柔软的感觉所取代。我没有更好的词汇来形容,只能称之为幸福。

安娜把脸枕在我胸前,我低头看她,她的头发披散在我身上。

“艾莎?”

“嗯?”

“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吗?”

周末,暴雪的天气,一个完美的躲藏在公寓的理由。

我寻思安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是暖气太足、她太温暖,我的脑袋昏昏沉沉转动不起来。我把她揽得更紧,抱着她,计算时间。这是我们独享的片刻,没有人能夺走,是我们此时此地共度的时光。但是,谁也无法拉住时间的脚步,我们终究会走到未来的某个地方,那里或许很好,也或许很糟糕。

“不能。等明天雪停了,我一早就要离开这里去上班。而你,可以继续睡晚点。”我吻了吻她的头发。

“那么晚上你还会回这里吗?”她抬起头,下巴搁在我胸口,眼睛汪汪地看着我,像一只等待主人宠爱的小狗。

“恐怕不行,最近我几乎下班就往你这里跑,堆积的工作再不处理可就麻烦大了。”我说。

“你真是个工作狂,就那么热爱你的职业吗?”安娜撇撇嘴。

“谈不上热爱,但报酬很丰厚,这使人愉快。”

“可明明也没见你有哪些地方需要花钱。无意冒犯,但你显然和我不一样,无论自身还是家庭,都是相当地富裕,所以你赚那么多钱来干嘛?”

“我想和你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稍微思考一会,错开安娜的注视说。

“很远、很远,是指?”

“就是很远、很远。”

“你想去国外吗?”安娜忽然挣脱我撑起身,她低头看我,神情有点儿紧张。

“也许,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其实你只是随口说说,感觉也没多认真思考过。”

“那你为什么又那么紧张。” 我笑了笑。

“哎呀,我不是怕你一走就会很长时间见不着,毕竟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可是会很想你。”安娜又躺下,把头继续埋在她刚才停留的地方,不让我看她的表情。

“你没认真听,我一开始就说了,想‘和你一起’。”我用手指绕起安娜肩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纠正。

“那么,你又想‘和我一起’去什么样的地方呢?”安娜问。

“去一个天气暖和、每日都是晴天,以及能看到蓝色大海的地方。”

“这不就是南方沿海吗?这样的地方有好些呢,去旅游费用上来讲也用不着你加太多班。”

“我猜你想的说的是那几个环球杂志上的经常介绍的旅游热点国家,可是那些都还不足够远。”我摇摇头。

“那你想去的地方是?”安娜不解。

“地球的另一边。”我说。

“……那可真是足够远呀。”安娜的肩头颤抖了一下,而后说到。

我所说的地方,是在海的另一端的C国,那是一片独立的、辽阔的大陆,同时也是绝对中立的国家,不少从事我这份工作的人在厌倦尔虞我诈之后,都向往去哪里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安娜一定和我想的是同样的地方,要不她不会有所反应,她在思考我去那里的动机。其实那里也曾是我们父母尝试去往的地方,只是后来他们失败了。当然,到目前为止安娜都还不知道真相。她在欺骗我,我也一样,可至少现在这番话我没说谎,而她那些甜蜜的撒娇则动机不纯。

“所以你瞧,这光路途费用就得不少,而我希望能和你在哪里停留很久、很久,如果不加班那有足够的金钱去实现。”

我推开安娜,翻身把她压住,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她的脸,看到她的表情变化。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目光缠绵,无论真假。

安娜抬起手顺着我的额头,摸到鼻尖,摸到嘴唇,摸到下巴,细致地描绘着我的神情。我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不要离开。”她说。

我没有去深想安娜这句话背后的原因,但是那天后来的所有时间,我们俩就像长在了床上一样,直到次日天明都没下过床。

 

 


我已分不清是什么时间、什么日期。就像一会被人扔进油锅里,一会又被扔进冰窖里,我在反复的忽冷忽热中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谢天谢地,安娜回到我身边了。

“见鬼,艾莎你怎么越烧越厉害,衣服全湿透了。”

安娜紧皱着眉头,用手去脱我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她手指碰到我的皮肤,竟然是与以往不同的冰凉,还留下簌簌麻麻的蚂蚁咬一般的微刺痛感。因此我想我确实烧得很厉害,以至于她常年热乎的手都显凉,碰触都会感到异样。

“我以为你离开了我。”喉咙里火烧一样又干又热,还疼得厉害,我费劲地说。

“这里的设施太老旧,暴雪害水管被冻住了没有水,供暖也开始跟不上,最重要是你睡着睡着就发烧了。我刚才去找那个该死的管理员借些退烧药,又在门口弄了点雪回来煮,起码现在药和水都有了。不过暖气供不上是个大问题,这里没地方烧柴,也没有取暖用的煤油炉,再不停雪可怎么办。”安娜咬牙切齿地说,手上的动作没停下。

我注意到她已经把额头的纱布拆了,前额头发放了下来遮住伤口。也是,带伤被看到难说会给人留下印象,尽量显得平常些更好。

“起来,把手抬起。”安娜又说。她坐到床头,手掌托着我的后背让我坐起靠住她,示意我抬高双手以便换下高领的套头衫。

我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安娜回来了,她在我身边,她似乎有点生气。为了不让她再继续生气,我只好努力使出最后的一点劲儿,配合她把干净的衣服换上。等她扶我重新躺下,她脸颊微红气喘吁吁,额头竟然渗出了汗珠。生病的人特别地沉重,我想我一定是这样,对她而言。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叫声,水烧开了。

安娜回头看了眼,起身离开我走过去。她动作太快了,哪怕我做了目前最快的反应,也没抓到她一点点医摆。

我看着安娜的后背,她拿过两只杯子,把热水在两只杯子里来回倒弄了好一会,又尝了好几次水温,最后她停下,拿着那杯水和桌上的药丸回到我身边。

“把药吃了,喝完这杯水,然后再睡会。”

我想撑起身接过药和水,但是使不上力。

“躺好,我喂你。”安娜又皱了皱眉。

她坐在床边,扶起我的头枕着她的大腿,用拇指掰开我的嘴,把那粒白色的又苦又难闻的白色药丸推进我嘴里,我在苦味中尝到了她咸咸的、软软的指头。我下意识用舌头去舔了一下,但被她触电般迅速地抽回了手。接着,水杯马上被递到了我唇边。水还有些烫口,而她动作似乎带着些焦虑,虽然我尽力显得听话又配合她,可还是难免被水呛到了好几次,而每呛一次,安娜的眉头就皱得更深。我现在很紧张她皱眉,担心她是否厌恶起我,害怕她不高兴了又离开我了。

可是我越这么想,水就喝得越急,呛得就越厉害,最后搞得新换衣服的衣领和安娜的裤子都湿了些。

“不用那么急,现在我哪里都不会去。”像是看出我的心思,安娜缓了些说,配合喝水的动作也放轻了些。

后来,那杯水断断续续地被喝完,安娜把我安置躺好,再次起身。

“你还会离开我吗?”我忍不住问,在她转过身背对我的时候。

这次安娜没有应我。

 

TBC

 

Chapter 18: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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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975年3月6日,星期一】

促使我醒来不是因为寒冷或高热,而是鸟鸣声。

不知名的鸟儿在外头叽叽喳喳,时不时听到硬物凿击玻璃的声音。房间的窗帘一直被拉上,阴暗的室内衬托得穿过窗帘缝隙的光特别明亮。笔直的光柱投射在墙壁,像一道边缘整齐的刀疤。

距离吃下退烧药应该过了好一段时间,我现在身体感觉好多了。出汗后的身体变得轻盈,长时间躺着让我特别想舒展一番筋骨,不过我很快发现这有点儿难办。安娜以一种包裹的姿势将我围在怀里,她就像一张被子盖住我,难怪我一点都不感觉冷。然而,安娜的拥抱严密但不结实,与以往即使睡着时也带着占有欲的力度不同,她的胳膊和腿只是搁在我身上。

我躺在她怀里,绝对地置身其中,可以感觉到她的一切:身体的热度从上衣领口传出,头发上散发残留的洗发水和药水味,可是她的胳膊和腿似乎对亲密的行为保持着克制,这让我的心情有些矛盾。回想起入睡前安娜态度的转变,我隐隐约约觉得与我睡去前说的一些话有关,可是经过劳累和疾病的一番折腾,我实在又回忆不起当时还说了什么。我的头又开始阵阵作痛,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去想为什么,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天气好转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要从安娜怀里离开对我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无法说清我是多么依恋她的体温和怀抱,但幸好我的理性总能在困难时帮我一把。我轻轻地抬起安娜的手脚,不敢惊扰她,一点一点往后挪,以免弄出多余的声音。

我脱身出来后,安娜依然睡得很沉。房间里很暗,我站在床旁,只能辨认出她在床上的轮廓,可是我已经太了解她了,我了解她宽阔的胸怀,她凸起的肩胛骨,她平坦的小腹肌肉,还有她手臂上那可以与我肩头烧伤的疤痕连成一片的浅浅粉红的皮肤。我那么了解的她,一动不动在那里,安静得很怪异。我改变注意了,决定叫醒她。我俯身靠近她,直到我的脸落在她嘴唇上方。

“安娜。”我叫了一声。

她没有反应。

“安娜。”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点,我从自己声音里听到一种微弱的无助感。

依然没有回应。

我有了些慌神,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却被忽然睁开眼的她一把抓住手腕,把我着实地吓了一跳。

“如果你决定叫醒我,就不该悄悄离开。”室内的光线不足以看清安娜的表情,但她的眼睛亮晶晶,声音有没睡醒的发紧。

“我很抱歉打扰你的睡眠,但我们得离开这里了。”我掩饰着惊慌,从她手里抽回我的手,她没有阻止。

我掀开窗帘的一角,外面天气很好,暴风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室内突然一下明亮了起来,但不是因为我拉开窗帘,是安娜把灯打开了。我回头看她,她拾起叠在被子上的外套穿上。供暖一直没恢复,室内的温度依然很低。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那件外套拿起,走过来递给我。我接过外套,她便提起一个装有融雪的容器进了洗盥间。

趁安娜洗漱时我把燃气炉点燃,重新烧开壶里的水。水壶在炉子上烧着,我盯着火苗蓝色的外焰盘算计划。我看了下带万年历的手表,距离我们躲藏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六天,今天是3月6日星期一,临近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就一天来说不早也不晚。工作日的第一天城市恢复忙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处是出行混迹在人群和车流中不容易被发觉,不好的是万一不小心被盯上了反侦察的难度同样也会增大。

按照我的计划本周五之前我们会穿过三分之一的国境,到达东面的港口城市M市,那天有一趟去往南半球C国的邮轮,只要我们登上邮轮,等船驶出公海开往南方,一起就会变得好起来。为此新的身份资料我已充分准备,都放在沙发旁的那个褐色的旅行箱中。在这场筹备已久的逃亡中,成败与否的关键有两个,其一是如何甩掉格雷和联邦的追捕,其二是安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机会和安娜好好谈谈我的计划,如何在不能够揭开所有真相之前说服她配合我的计划,这很关键。

我踱量着如何开口是好,安娜出来了,清洗后她看起来精神了些,脸色也比之前好多了。她向我点点头示意,于是换我进去。

等我整理好自己出来,安娜正在灶台前忙碌,我上去搭了把手。我们默契地相互配合,不到十分钟便把剩下的食材和面包全做成了三明治,还煮了一壶又黑又苦的特浓咖啡。

大白天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我们分坐在桌子两头,不约而同地闷头飞快地进食。用不了多久,空荡荡的肚子迅速被填满。我拿起咖啡杯,安娜先开口了。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她看着我问。

“你知道有人要杀你,对吗?”我说。

安娜点点头。

“因此我要做的是避免你被杀掉。”

“是谁要杀我?你又为什么要救我?在欺骗我以后。”

“我还不能告诉你。而且,你不也骗了我?”我笑了笑说。

安娜皱起眉头。

“不说,是因为怕我会干扰你的计划吗?”她又问。

安娜是聪明的人,有些东西没必要挑明,她那晚再次见到我时应该早就猜到了一些背后的东西。她也明白就算现在问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她之所以三番四次地执着地向我发问,只是出于心里的不甘。

“是,也不全是。”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可能配合你。”她把双手放到桌子上,手指交叉握住,直直地盯住我。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我说。

“他们?”

“对,他们。就目前情况来说,你和我都应该被扣上了叛国罪。”

“我没有叛国。”安娜语气变得激动。

“但你和我在一起,就是叛国。”

“那你为什么要叛国。”

“为了和你在一起。”

安娜楞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紧。

“请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一切,但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会对你知无不言,前提是我和你能活着离开这个国家。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暴风雪耽搁了不少时间,接下来我们的行程会非常紧张,一会我们就得离开这前往下一个地点。我不会要求你信任我,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爱你。这样说,你能理解我吗?”我苦涩地笑了笑。

我的话让安娜感到强烈的不知所措,她的表情变得难堪又痛苦,用力交握的手关节处都泛白了。她的目光持续在我脸上打转,想要鉴别出真假。我眨了眨眼,没有回避,大方地与她对视,让她研究我的表情。我有很多东西需要隐藏,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时间不早了,要是你暂时没有疑问,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再次看了下手表提醒到,做势要起身。

“再问一个问题。”

“问吧。”

“沃夫岗,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

 

 

 

十一点二十分,我走出公寓大门,阳光很刺眼,加上白雪的反射,一些小白点浮在视网膜上,我差点以为视网膜被阳光烧穿了。

“你和那个古怪的老头说了什么?”在门口等候的安娜问。寒冷使她把绒毛帽拉到额头以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

“没说什么,只是感谢了他的药。为了答谢他,我稍微多付了些租金。”我说。

安娜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我耸耸肩。事实上我不是‘稍微’多付了一些,而是‘非常’地多,足以确保让那个管理员对我们视而不见。

“我们要去哪里?”安娜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提箱。我想她是在体恤我刚病好不久。

“跟我来吧。”我心情愉快地笑了。

我带着安娜绕到公寓背后,向附近一处废弃厂房走去。出太阳升温的关系,厚厚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我的脚印下都是冰渣和融化的雪水,路太滑走快不了。因为不得不放慢的脚步,我有机会充分感受那经历暴风雪的洗礼而变得一尘不染的世界。蓝色的天空又高又深,冷冽的空气沁人心脾,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挂着长长的晶莹的雪须,地上是一片美好的纯白色,是个适合重新开始的好日子,我打从心里认为。

在小路上走了大约七八分钟,一个人都没碰到。我们来到路的分叉口,路一端的尽头是存放车辆的仓库。

我用钥匙打开锁头,推开生锈的仓门,金属缺乏润滑而摩擦的刺耳声音在宁静的郊外显得特别刺耳,引来后面树林里的鸟儿发出躁动的声响。我走进仓库里,在一个被脏兮兮油布包住的物体前停下。我用力扯下油布,一辆不起眼的黑色的中古型号小车停在面前。我走到车尾打开后箱,从里面拿出轮胎防滑链。

“过来帮个忙。”我对跟在身后的安娜说。

“你该不会想靠它甩掉那些追兵吧?”安娜把提箱塞进后箱,一脸不信任地打量着眼前的老家伙。

“别看它这样子,引擎可是经过专家改造,跑起来一点都不输赛车。”我把防滑链递给安娜。

尽管安娜仍一脸不相信,但还是配合地走到了车的另一边。没用多久,我们就给轮胎装好了防滑链。我坐进驾驶座,安娜从另一边上了车。

可能天气太冷的缘故,汽油凝住了,汽车发动了好几次才成功。我挂好档,放开手刹,心情竟然开始有点紧张起来。车子缓缓驶出仓库,轮胎在柔软的雪泥中转动,我踩下油门,车尾滑向一边,轮胎抓紧地面,车子蹒跚地向前驶去,滑上了主干道。

汽车以合法速度的上限在公路上飞驰,我不想因为超速而引起不必要的节外生枝。上车后我把一个装有我们全部新身份资料的文件袋递给安娜让她背,她认真地翻阅那些资料,我则专注在驾驶上。没有人交谈,显得车内冷森森的,于是我打开汽车收音机,让广播的声音填充掉车内的安静。音乐从喇叭里流淌出来,一首接一首,大部分都是流行音乐,我认出的不多。

大约半小时后,汽车经过一个小镇的路口,那里发生了一起车祸。货车因为路滑侧翻进一旁的水沟里,两车道的路面变成了只能一辆辆车轮流通过,车速不得不慢下来。等候通过的时间我听到了一段熟悉的旋律,是一首名为《惬意生活》的老歌。

‘……我绝不后悔……我付出的这些岁月……如果你坠入爱河,就很容易付出……我为你做的事,我无怨无悔……’

我握住方向盘,透过后视镜偷偷瞄了眼旁边的安娜。现在她闭着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样子像睡着了。见到这样,我视线回到前方,继续专注驾驶。

今天我是这么计划。由于出发的时间接近中午,加上我刚愈后不久,我不打算开夜车,争取傍晚前到达邻市即可。在那儿可以找一处不错的地方落脚好好休息,为接下来几天的赶路做好准备。按理目前我们的处境很不乐观,追兵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就会发现我们,我应该更紧迫才对,尤其我深知格雷的手段,毕竟我是他一手培养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应该尽可能保持“正常”,把自己融入到日常背景中,成为千千万万普通中的一员,这是最好的办法。老鼠一般急切地蹿逃,反而容易引起关注。

格雷不会放过我们,我非常确信。或许他一开始没打算非得至安娜于死地,他派人监视她,也可能是出于某种矛盾的心情,毕竟安娜身上也有一半父亲的血统。可是当他知道安娜走上了与母亲同样的道路,当他知道安娜踏足了这片国土,他改变了心意。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指示我去诱骗安娜时,他也等同于把我杀了,因此我的背叛是必然的。

格雷对我恨之入骨,比对安娜更甚,巴不得碎尸万段。我曾是他最骄傲的作品,却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视母亲为世界上最邪恶的女人,认为她的血里有毒,即使我与父亲再相像,无可否认我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血,现在我和安娜又一次印证了他的想法。此外,比起初出茅庐的安娜,我已经在那个岗位上呆了很久,我所掌握的东西是格雷所顾忌绝不允许泄漏而联邦又急切想要知道的。因此,与其说和安娜在一起危险,准确地说应该是和我在一起危险。我没有像对安娜说的那样,把她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反而是我害她更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可是,这就是我们必然的宿命,从我爱上她那天起。

 

 

 


为了避免经过太多高速路检查站,我尽可能选择穿过城镇的不起眼的小路,因而下午六点才到达邻市,那时正值下班高峰,车被堵在路上。

傍晚天色变暗,北风吹起,夹带细细的雪花在空中回旋飞舞,一碰触地面就被柏油吞噬。风把街上的指示牌和交通灯吹得东摇西摆,路旁一角的垃圾桶被掀翻,风卷起一切,吹飞路上的垃圾袋和报纸碎片。前一秒大风才呼啸着把所有的树顶都拖向一边,使街灯也跟着摇晃,下一秒它就迅速地换了方向,又再次席卷而过。风速渐强,它挑衅似的晃动着街上的车辆,把越来越多的袋子、铁罐和废纸高高卷起,像是在对抗着眼下车流和谐的秩序,对抗着笔直的、编号整齐的大街小巷,对抗着这城市绘制出的水平和笔直的线条,对抗着这里完美的设计。我们的黑色小车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缓缓随车流向市中心移动。

七点十五分,车子在一栋气派的大楼前停下。

“等等,你不会打算今晚在这……”一路上都在睡的安娜入城后才醒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有什么问题吗?”我拉下手刹。

今晚落脚的地方是这座城市里最热闹的酒店之一,不仅人流量大,入住的人群层次也高,这里不会轻易被乱七八糟的事打扰。

“这太显眼了。”安娜压低声音说。

“要看和什么比,如果是那间公寓,确实有那么一点。”

“我认为低调些比较好。”安娜又说。

“大部分时候是,但也不尽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天我们已经过得有够糟糕了,我想今晚好好休息下。珍惜这个晚上,接下来几天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待遇。”

我取出随身包里的口红描了下嘴唇,好让气色看起来好些,并趁安娜还在愣着,抬起她下巴飞快地也给她描上了。就在这时,大堂门口的服务生看到了我们的车子,他快步向这边走来。

“晚上好,女士们。有什么我可以为您们效劳?”穿着红色制服和白色裤子的年轻服务生为我拉开车门。

“晚上好,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请帮把车子停到车场,行李在车后箱。”我微笑着回应。

“随时听从您的吩咐。” 服务生礼貌地回应,他向不远处的另一位服务生招手,对方小跑过来。

下车时我分别递给了两个服务生各一张钞票,他们愉快地收下了。在另一个服务生的带领下我和安娜走进了酒店的大堂。

办理入住时我本想订一个双人套间,但妆容精致的前台女服务员却告知今日该房型已满,但是还有几间豪华大床房剩余,两个人也可以睡下,如果我们不介意,只是需要支付多一点费用。

“当然没问题,如您所见,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出来旅行,今晚会让我们又一次回忆起美好的童年。”我爽快地答应了,用现金预付了一半的房费,并在递上来的入住确认表上签下与驾驶照上一致的新名字。

轮到安娜时她看了一眼我的签名,左手接过笔,熟练地用另一种笔迹写下她的新名字。我看了看她,会意一笑。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服务生帮我们把行李放好,带上了房门。我和安娜分头迅速地把房间检查一遍,确认无可疑之处,便将大门从里面锁上。

如前台的介绍,这确实是一间宽敞的豪华客房。进门首先看到的会客前厅,有一整面可以瞭望城市夜景的玻璃窗,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耸建筑的陌生轮廓,尽管灯光五彩斑斓却反而衬托出背后单调的浮华,就像毕加索的画,我一直欣赏不起来。会客厅的后方一道屏风将寝室区域隔离出来,正中的位置有一张巨大的用四根罗马柱架起的床铺,上面还挂着带有刺绣的华美幔帘。左边是椭圆形镜子的梳妆台和壁柜,右边连通带浴缸的洗盥间。此外我还留意到在客厅一角,有一个微型酒柜,这点让我非常满意。要说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消除疲惫,对我而言那无疑是一杯红酒,我的心情蠢蠢欲动。

“你不介意我先洗吧?开了一天车,感觉骨头要散架了。”我锤锤肩膀,把外套脱下挂好,对安娜说。

“随你喜欢。”安娜耸耸肩,走过去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然后坐在沙发上,不再理我。

我从衣柜里取出浴袍,进了洗盥间。

我打开浴缸的水,调节好出水口的温度,等候蓄水的时间在一旁的淋浴间先进行了全身清洗。待淋浴结束,浴缸刚好盛满。我伸出脚尖试探水温,确认适宜,便整个人滑进浴缸,让略带绿色的水没过我的身体,只露出肩头和脑袋。

热水祛除了体内的寒冷和与疲劳,像一只温暖的手按摩着我身体僵硬的各处,我发出舒适的长长的叹息,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放松。我闭着眼睛静静地安躺在水中,四下非常安静,除了排气扇微弱的转动声,似乎外头电视的声音也消失了。太过于安静了,我恍恍惚惚,越发困顿。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睁开眼,水的温度变凉了一些,我想该起来了。

我离开浴缸,用毛巾擦干头发和身体,裹着浴袍走出洗盥间,看到安娜正坐在床上看地图册。

“我以为你在里面睡着了。”安娜看了我一眼,注意力又回到地图册上。

“我不会的。”

“但有些人就是会。”

“你看出了什么吗?”我在安娜身边坐下,她下意识地拉开了些距离。

“什么都没看出。你真不打算再透露多些给我?”她合上地图册,看着我。

“那得看情况,必要时你什么都会知道。”

“被蒙在鼓里的感觉非常地讨厌。”

“彼此彼此。该你了,洗个热水澡换换心情如何?”我建议。

于是安娜离开了床铺。

我来到酒柜前,上面有好几种不同品牌的酒,都是中规中矩的牌子,果然不能期待太高。我选了一支平时相对少喝的牌子,红色的液体倒入高脚杯中轻轻晃动,再缓缓滑入我的喉咙,微酸的涩感之后竟然有一丝丝甘甜,出乎我意料的好。于是原本只打算小酌一杯,不知不觉中就喝掉了近半瓶。

酒精和疲劳围困了我,而安娜迟迟还没有出来,我想除非我先睡着了,要不她大概不会出来。我放下酒杯,朝床铺走去。在离床很近的地方,醉意害我脚下一踉跄,便扑倒在床上。床垫柔软下沉的触感,瞬间就把我拉入了梦乡。



 

 

我以为自己会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但眼皮上湿湿的凉意弄醒了我。

“睡觉请躺好盖上被子,你再病一次我可折腾不起。”

安娜双手撑在我的身侧包围住我,正低头看着我,刚洗过的潮湿头发像海藻一样垂了下来,发尾上挂着细小的水滴。她离我太近了,几乎是脸贴脸,我注意到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接近痊愈,只留下嫩红色的还没消平的疤痕,不注意看不会留意到。她的嘴唇不再苍白,在充分的睡眠后又经过热水洗去疲劳,就和小孩子的一样红润。她的皮肤看上去很光滑,上面蒸腾着沐浴露和她的体香,从敞开的浴袍领口源源不断地冲着我的脸发散出来。更要命的是,往下看,不光瞧见她胸脯的曲线,还能看到她结实的小腹和光洁的肚脐。浓烈的个人气息,强烈的隐私感,我嗅到的全是安娜,看到的也全是安娜。

我感觉到某种黑暗的东西突然袭来,那东西龌龊、黑暗、但美妙。它就像一支阴险的偷袭小队,趁我劳累松懈的时候突袭了我,在我的嗓子、胸口和下腹里放火,热流在我身体里流窜,憋在那儿无处发泄。我的乳头在布料之下悄悄挺立,轻轻挪动的双腿间感到了湿润。我有种冲动,我想抚摸安娜,像触摸近在眼前的这个生动鲜活的她,可是我又不确定安娜是否允许我这么做,为此我得抓牢理智的缰绳,对这股冲动严加管束。

不知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尽管安娜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也没有离开我,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但她的呼吸发生了改变。她的气息变得刻意而缓长,吸进去再呼出,仿佛在做着准备,仿佛知道前方路途崎岖。

处境变得很尴尬,我们面对面却显得那么不知所措,没人愿意主动前进,也没人愿意先退出。我知道安娜面无表情之下在权衡、在观察,我也一样。我们都把被察觉的期望寄于在对方身上,希望对方能够发现那种共同的情绪:解脱。意识到这点,我顿感悲哀。

沉默,无边的沉默,我感到嘴巴和喉咙越发地焦渴,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寻求水分。我发出的细微的声音,让安娜的表情松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见她这幅模样,我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了她。我把手放在她的后颈,感觉到她潮湿的皮肤贴在我的手掌上,手指揉捏她的耳后,就像在抚弄受惊扰的可怜小狗,她发出低低的呜鸣。

这声音刺激了我,进而产生极度强烈的欲望,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却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那是一种痛,一种除了“想要”,别的词都无法形容的痛。我想要,它与想死截然对立,可它比想死更难以忍受。上帝啊,我想要了她,就在此时此刻。

“别这样。”安娜说。

她说得十分轻柔,几乎难以听见,却像是掴了我一记热辣辣的耳光。我的脊梁骨瞬间一阵透心凉,像一根冰冷的钢锥穿透了我的身体,特别的疼、特别的难受,被拒绝的苦屈几乎遏住了我的呼吸。

“别这样,我会忍不住想要你。”安娜又说到。她的表情不再端着,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如果说什么情况下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快乐会同时降临,我想就是现在。安娜把我推进了绝望的深渊,在我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却又一把将我捞上了天堂。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此刻的心情,唯有用行为来告诉安娜,我早就想要她想疯了。前前后后算起来我们分开一个多月,天知道每天我是如何在对她的内疚与思念中熬过来的。

我把双手都放在安娜的脸颊上,捧着她的脸让她视线不能离开我。我不再掖藏着我的心思,如果安娜没有说谎,她应该看懂我此刻的表情,读懂我真实的想法。

“你真可恶。”安娜俯下身,咬牙切齿地说。

明明是咒骂,听起来却像是种另类的称赞,我的心情一扫之前的阴霾,雀跃得不行,就差没欢快地大笑出来。我的双臂双腿紧紧扣住安娜的,她的脸贴着我的脖子。我用左手抚摸着她的头,捧着她的后脑,鼻子贴着她的头发。我吸入她身上的味道,就像吸大麻一样,感觉全身变得酥软的同时,所有的感官都在颤抖

安娜的呼吸变得急促,我感觉到她火热的手掌滑下我的脊椎,扯开浴袍的腰带,毫不掩饰目的地直奔我大腿间。我很清楚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就像一对配合娴熟的舞者,熟知对方的每个动作、脚步、呼吸、节奏。我们会做爱,性爱是纯白色的,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部分之一,女性特有的感性会让身体里每个器官都受到爱意的影响和刺激,各种感官会发挥出最大的机能,在达到欢愉的顶峰,迎接而来的是天旋地转的狂喜,而血缘的加成又会使巅峰更上一层。随后,做完爱以后,将渐渐落入沉醉般的低谷,迎接黑暗的部分,也就是痛苦,这是血缘对我施以的永生不灭的惩罚。

安娜扑在我身上,我紧紧搂住她,她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她不吻我,只是把脸贴紧我,用手和身体磨蹭我的皮肤,感受我身上的温度。她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并不时地叹气,她这些动作唤起了我对她惯有的一种令人沮丧的怜悯。

我放开搂住安娜的手脚,把她的脑袋从我身上扒开,手掌托着她的脸。她停下动作,手肘撑起半个身体,眼睛咕噜噜打转着看着我。我充满爱恋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太阳穴和被头发遮着的前额。安娜的下巴开始抖动,她心情起伏得厉害时都会这样,而且会无意识地露出一丝丝惊慌不安的神情,看上去显得格外年轻,惹我怜爱。

于是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摸她的胳膊,摸她前臂支撑身体而隆起的肌肉,摸她皮肤上淡淡颜色的那片烧伤,摸她凸起的锁骨和胸口间皮肤下的肋骨。我为能如此细致地碰触安娜而特别开心,她就在我身边,我心里对她充满着爱,我是那么爱她,甚至觉得即使她不爱我也无关紧要。

“吻我。”我扬起脸,对着安娜说。我的手指触摸她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

“操!”

她粗俗地低声又咒骂,看着我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很深很深的蓝绿色,里面透露出带着侵蚀性的热情。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她眼睛里我想起十岁那年我站在大湖的岩崖边上,平静的湖水中央那片深沉的蓝绿色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整个人都想往下跳,除了我的腿,它们就是动弹不得。

下一秒,我的到了一个充满激情的、近乎野蛮的吻,与第一次她吻我的时候很像,那种掩饰不了的欲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安娜,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就有一种极其强烈而又极为温柔的力量使我委身于她。可以将这种力量比作打瞌睡的人为了不让自己睡着而强迫自己,明明已经睡着了,却还以为自己并没睡着似的。就像这样,我早就沉溺在爱情之中,还以为自己清醒着呢。

安娜的手臂滑到我脖子下面,碍事的衣物被扯下,我们的身体紧密地贴住彼此,仿佛预先安排好的一样契合。幸福的欢愉就像是绿色的藤蔓爬满我全身,伸展纤细的卷须,从我的血肉中生出花朵。我看到一株灰白色的花朵在闪烁,好像是从黑暗中或透过水面看到的一样,使我想起人们谈论天堂的原因。

我放开身体,由着安娜对我随心所欲,无需顾忌。安娜的舌头在我嘴里,我的也在她嘴里。经历了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我们变成了纠缠在彼此嘴里的潮湿的渴望的舌头,仿佛永无止境,直到我曲起的膝盖碰到了她的腿间,她停了下来。

她分开与我纠缠的吻,额头抵住我的,扑哧扑哧呼出的热气打在我脸上。她用拇指抹去我嘴角残留的唾液,而我抓住她的手,缓慢地亲吻每一根手指,舌尖描绘那些关节的形状,让自己牢牢记住它们。我不仅想要安娜的肉体,我要她的骨头、她的血液、她的组织,以及将她束在一起的肌肉。我要抱着她,或者被她抱着,感受她双手的温度。我想,这是令太阳相形见绌的篝火。这个地方温暖了我,喂养了我,照顾了我。我会牢牢把握着她双手的脉搏,不再理会其他的节奏。世界依然将随时间的潮汐来来去去,而我只想被困在安娜的手心里。

或许我的行为太过火了,安娜神情复杂地把手从我这抽离,我发出遗憾的叹息。随即,她双手扶住我的腰,身体从我怀中滑了下去。

安娜先是含住我的乳头,让那凸起的小可怜在她湿润的口中变得更坚硬。然后她继续下滑,把脸颊贴在我小腹上不断地磨蹭,又把头埋进我的双腿中间,亲吻我的髋部,鼻尖磨蹭那些细幼的耻毛,舌头探索我体内的洞穴,我狠狠地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她抓住我的一只腿,架上她的肩膀,时不时又抬起头用带着我濡湿体液的脸磨蹭大腿内侧。我被她刺激得不行,不得不揪住她的头发把她脑袋拉开。我不想这么快就达到高潮,因为我深知今晚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仿佛明白了我的用意,安娜坐起来,双手抓住我的小臂,往她身上一拉,我整个人就起身跨坐在她身上。她的一手绕过我腰后,手掌托起我的臀部,另一手从我们的小腹之间滑进了我的身体里,引来触电的酥麻感。这个动作害我的腰根本使不上力,为了不让自己从她身上滑落,我双脚缠住她的腰,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头抵在她的肩膀,任由她摆动胯部将我的身体一次次顶起,注视着她的手指是如何急切地进出我的身体,我为她而流出的泛滥液体又是如何浸湿了她的手。我们交叠着粗重的呼吸,见证彼此那些如此紧密而又含糊不明的呢喃。

“抬起头来。”安娜贴着我的脸喘着热气,咬住我的耳朵低声说。

我没理会。

“你最喜欢我这么干你,对不对?”安娜又说。

我咬紧牙关,索性连眼睛都闭上,收紧手臂,贴上安娜的身体,这样我们谁也看不到谁。她有时候心眼坏得很,明明最清楚什么是我想要的,却故意说些逗弄我的话,一步步勾引我的情欲。我的举动惹来安娜低低的笑声,于是她更快、更激烈地顶撞着我。

可能因为久别重逢再做爱,我们的身体都特别地饥渴。我能感受到安娜的投入,感受到她也逐渐走向失控的边缘。她托着我臀部的手有力而又神经质地使劲捏了一把,我忍不住小声发出惊呼,换来她眼睛里一种因他人痛苦而染上的惊喜欢愉。我很早就知道,在安娜极力掩饰的噩梦下,她身体里潜藏着一股连她自己恐怕都没认识到的暴虐。睡着时因无法摆脱的恐惧而积累的愤恨,一旦在现实中被纵容,就像河堤的缺口,拦也拦不住,只有等洪水泄去,才能平伏。

“你就想要这个,不是吗?”安娜继续说到,一面使劲搂紧我,把指甲陷入在我的肉里。

“就要这个,这个,这个。”她每说一句‘这个’,就吻我不愿回过脸的脸颊,咬我的耳朵、脖子和肩膀,又或者出其不意地用力顶撞我的下面,手指在内壁里刮挠。

我真的被安娜弄得很疼,我几乎以为我的身体成了她发泄和仇恨的目标,而不是她表达恋爱的对象。有好几次她抓住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面对她,她的眼里除了欲望,还有一股子怒火,我想她多少是带着被蒙骗的愤恨在与我交合,还或许有一些我不知道她已经知道的东西在其中影响。想到这我有些发秫,就像秘密在最不想被知晓的时候以最难堪的形式被揭露。

安娜没有允许我过多擅自陷入思考,我的默许让她的行为更加放肆。

只有上过马背的人才会深知马儿失控的恐惧,而现在我就像骑上了一匹不受控制的烈马。安娜囚禁住我的身体,并尽情地宣泄着。她啃咬我的身体,感觉不出怜惜,疼痛几乎取代了先前的快感,她就像要从我身上把肉一块块撕下。好几次我疼得实在想将她推开,可同时又隐约意识到,她这样咬我,是他那难言的绝望的表现。

我认同偶尔的疼痛可以给性爱增添乐趣,但不代表我有受虐的倾向。安娜咬得我很疼,并且时间持久,我之所以愿意忍受是因为那是安娜。我不认为这是爱的表现,但我心里还是高兴她咬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为了不被安娜施予的快感和痛苦把我毁掉,我不得不匍匐在她身上。可我越是紧紧环抱住她不放,那因伤病而消瘦了的光滑身躯,裸着的肌肤,还有肌肉的线条,感受太强大了,鲜活生动得越发地使我害怕,也越发地使我兴奋,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颤抖起来。那颤抖是来源于可怕的肉体亲昵,来源于无法洗脱的罪孽。

一种不合时宜的宿命般的悲伤突然袭击了我,与此同时安娜把我压下。我仰面躺着,她在我的上面,捞起我的腰,闭着眼朝我做最后冲刺。我看着她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快乐的表情,看着她随身体节奏而摆动的胸脯,看着她与我紧紧媾合在一起的下身,我渐渐地感到下坠的眩晕,畅快地叫喊出来,我想我快要到了。

原先只是发出闷哼的安娜,她呻吟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知道她很快就要发出冲过终点的狂暴、低沉的怒吼。我喜欢这怒吼,就像每一次做爱她总能热情地投入,完全地满足我,再以一种悲剧式的痛苦在高潮时落幕结束。

我没有等待很久,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在一片宛如来自天堂的圣洁的光芒中迎来肉体的高潮,安娜疯狂的动作在身体一阵剧烈地抖动后也霎时停了下来,如断线木偶一样挂在我身上。

过了一会,她翻了个身,从我身上离开,以一种奇特的难以解释的方式仰面躺着,伸直了身子,闭上眼睛,像是喝醉似的,好一阵动也不动。而我却怀着一种奇怪的心情挨在她身边,好像她从来没搂抱过我,从来没抚摸过我,从来没伤害过我。好像一切回到了开头。

又过了一会,安娜还是没有动静。尽管我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身体仿佛刚刚从摩天大楼的楼顶被抛下来,我挣扎着起身,跪在床铺上,散乱的头发披散在我眼前。

我看向安娜,她看起来很安宁,除了还在等待平伏的胸口。我小心地、谨慎地用指尖轻轻抚摸她那精干修长的身体,就像触碰一件珍贵的瑰宝,一股没由来的悲伤涌上心头。

“喂喂,这都怎么了?疼的人可应该是我才对。”我说到。我以为我会哭,但哭泣的人是安娜。

安娜没有睁开眼睛,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我靠过去,伸出舌头,把泪水舔进嘴里。就像某次她为我削水果的时候切到了手,我舔去她手上的血一样。血和泪,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流走,又进到了我身体中不知晓的地方。

安娜翻了个侧身背对我,蜷起身体,头埋进枕头里。她以这种倔犟的矜持的姿势躲开了我。她不愿意用语言向我解释,至少今晚不会。这些天我们的交谈少之又少,那天我第一次睡去以后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自觉告诉我事情的源头肯定在我身上。我曾想通过她的行为来观察背后的根须末梢,就在刚才做爱时也是,可惜我没有成功。

我深情地凝视着她,我感到很幸福,在与所爱之人共度醉人的时光之后。可是我又很悲伤,因我们最隐秘的深处不能像我们的身体那样结合而感到痛苦。

夜已深,气温渐凉,是时候入睡了。我预感明天的驾驶对我会是一项严峻的挑战。

我在安娜背后慢慢躺下,就像不熟悉水性的人试探着缓缓潜入水中。我拉过被子覆盖住我们赤裸的身躯,从背后抱住安娜,胸口贴上她后背,头挨在她肩胛的凹陷里,膝盖弯曲成与她同样的角度,我们就像两个重叠在一起的‘Z’,密不透风地抱在了一起。

安娜的身体好暖和。不稍一会,除了堕入最深沉、最舒服的睡眠,我什么都没法做了。

 

 

 

TBC

 

Chapter 19: 第十九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7日,星期二,中午】


“砰!”

突然一声巨响,汽车歪向了一边。副驾坐上小寐的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猛劲按住我的脑袋把整个人往车底下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贯穿耳膜的尖锐声音。我条件反射想要起身弄清楚情况,但后背被压死死压住。

“怎么了!”我被迫低着头紧抓座椅边缘,在汽车剧烈摇摆着前行的同时大声问。

“该死!只是爆胎了!” 又是一个突然,车子停了,安娜恨恨的咒骂从头顶传来,随后施加在我背上的压力消失了。

我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环顾四周环境判断情况。我们处在一条穿过冬季荒废田野的马路上,四下只有我们驾驶的这辆车。此外这片区域平坦开阔,周围没有适合隐蔽狙击的地方。

“我就说这种老爷车不可靠!”安娜狠狠地垂了下方向盘,她手握得紧紧的,仔细看还能发现在微微地发抖。她在恐惧,我也没比她好多少,心脏还在扑腾扑腾着。

“我下车看看。”安娜说。

“等等,让我来。”我赶紧按住她的肩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再次确认周围的环境,并在安娜惊讶的目光中从座位下摸出一把勃朗宁。我打开安全栓,手拿着它兜进外套口袋下了车。

我绕着车子走了两圈仔细查看,左前轮爆胎了,但在上面看不到被刺破的地方,似乎只是单纯的内胎爆裂。顺着车痕往回走,我又从车痕该变的地方往返查看,融雪弄得路面泥泞不堪,同样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于是我回到车上。

“有什么发现吗?”我刚坐下,安娜便迫不及待地问。

我摇摇头。

“那怎么可能好端端突然爆胎,亏你还说这辆车改装过,连个轮子都没搞好。”安娜不大相信。

“我想应该是胎压太低的问题。这辆车一直放在车库里,时间久了轮胎跑了一些气,加上最近冷得厉害橡胶变硬,我们又一直在赶路,这大概是它发出的抗议吧。没考虑到这点是我的失误。”我说。

“那接下来怎么办?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 

“我们开慢点,往前走不久就会遇到一个镇子,那里或许有修车的地方,正好我们也可以吃点东西。”

我一边在脑海里回忆地图一边看了下手表,一点一刻钟,我们离开昨晚下榻的酒店过去了七个小时。按照这个速度,后天傍晚我们会到达目的地,在那里休息一晚,周五上午就可以登上前往大洋对岸的客轮,从此不再踏足这片土地。

本来我想与安娜换过来开车,在她强烈的要求下今天她是驾驶员,但后来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尽可能给安娜足够多的信任,在还不能告诉她真相之前。无论是她体恤我的劳累坚持要替我开车,又或是刚才那下意识护住我的举动,我确信因不能言明而造成的隔阂,当今早我们在不知不觉的相拥中面对面醒时,就如这随着天气回暖而逐渐消融的冰雪一样,慢慢地化开了。

安娜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重新把汽车发动,汽车一颠一簸地向前开去。

 

 

 

车行驶了不到二十分钟,陆陆续续有建筑进入我们的视野,并逐渐变得密集。

安娜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车速靠边行驶,她四处张望想找一处看起来像是能维修汽车的地方,但镇上建筑并排陈列,看起来都是民宅,人和车子也没碰上几个,到处清冷得不行。

“到那去看看如何?”我指着前方一栋前面有宽敞空地的两层建筑说。

车子拐了个弯驶进空地,那里已经停了一些车子在。安娜靠路边把车停好,下车锁门。她走在前面,我跟着她进了那栋房子。

和半新不旧的外表一样,房子里面的装潢有了些年头,甚至看起来还有点破旧,就像那种不善打理生意惨淡的老酒馆。但事实上饭点的尾巴这里还很热闹,推门进去人声嘈杂,混着食物和烟酒气味的暖流迎面扑来,桌子几乎坐满人,好像镇上消失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安娜停在门口皱起眉头,

“或许我们换一个地方更好。”她觉得这里人太多了。

“我倒觉得这里才能找到我们需要。”我在她背后轻推一把。一个穿着白衬衫灰色马甲的瘦高男人正向我们走来,从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我们。

“女士们午安,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用餐、住宿、或者……其他?”

看样子他是这里的老板,并且很精明。

“我们的车子在附近爆胎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响。”我说。

“那我想您来对了地方,我这里有方圆十里内最好的食物和酒水,并且只需要一个电话,您的困扰在一顿饭之后就会得到解决。”他眯起细长的眼睛笑着说,透露出几分狡黠。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回答。就在外面,路口的那台黑色车子,它的左前腿受伤了。”

“这就为您安排,落座请随意。” 

说是这么说,但供我们选择的不多。靠窗或靠里的位置都不适合,近门处倒是有一张空台,只是寒风会渗透进门缝没那么暖和,不过那里进出很方便,并且可以从门上栅栏玻璃的格子看到我们的车子,于是我们在那坐下。

餐厅里有一台被调成静音的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柜台后的黑胶唱片机却在播放音乐,奇怪的搭配。

老板靠着柜台边打电话,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看一两眼。安娜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握,好几次眼光瞥向柜台。

“不要太在意。”我翻着桌上的餐牌说。

“是你太松懈了。”

“你希望我紧张吗?”

“也不全是,但至少……”

“情绪是我们的大敌,控制它,别被它左右。”我说。

“你这是在教我吗?”安娜说,语气末尾带着嘲讽。

“你要这么认为我也不会否定。”

“所以你的表情,你的行为,都是计算好了。多么冷漠无情的人。”

“但这不正是最吸引你的地方吗?”我笑了笑,但马上又止住了。因为一瞬间安娜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变得难堪,然后转为了难以遏制的愠怒。可以看出她在极力控制自己脸部的肌肉不要抖动得那么明显,手指紧紧绞得关节发白。

“你从一开始就摸透了我,对吧?当我在沾沾自喜以为掌握了你,你看我就像傻瓜一样。”她的声音变得低哑、颤抖。

“我无意冒犯,但如果因此伤到了你,我郑重向你道歉。也请你不要认为我会带那样的眼光看你,我永远不会。我只是,比你早一步……也可能早几步……看是在那些方面,总之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也迫不得已。”我尽最大可能的诚恳解释,虽然安娜显然不会接受。

“是的是的,迫不得已。你把我们……不,你把我,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你……”

“安娜,安静,这不适合。”我压着嗓子呵斥到。安娜的语调升高,我不得不马上制止她,即使这里很吵不一定会被听到。

“这样就适合了。”

安娜突然抓住我拿餐牌的手,连着餐牌一起扣紧在桌面,她倾过身把我拽向她,这样看起来就像我们凑在一起讨论吃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被你计算好了吗?就连我们床上的那些事也……”安娜脸靠得很近,她声音很低,吐出的气息像是谴责的鞭子扑打在我脸上。

“女士们打扰了,我已通知了修车的人,他很快就会过来。另外,您们商量好了吗?现在需要点餐?”老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问。

“那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我如释重负,抬头回了他一个轻松的微笑。

“你这里有什么好推荐的吗。”安娜也识趣地换上一副期待的表情。

“我们这儿的牛排最受欢迎,表皮焦脆,内里鲜嫩多汁,厨师的火候刚刚好。今天新运来的土豆也不错,这会刚烤出炉,要来一点吗?”

“听起来不错,那来两份一样的。”安娜说。

“需要喝点什么吗?自酿的葡萄酒评价也很好。”

“不了,我们开车不喝,请饭后上两份咖啡。”我说。

“那有点可惜了,我还想炫耀下我的酿酒技术,这年头像你们这样遵纪守法的人不多了。”老板飞快地在单子上写着,嘴上是这么说,但眼也不抬一下。

“煎牛排烤土豆两份,咖啡饭后上。”他复述了一遍,放下单子,准备离开。

“顺便问一下,洗手间在哪里?”安娜拦住问。

“一楼餐厅没有设,不过二楼客房区有一个公共的。柜台旁的那个楼梯上去,正对楼梯口的走廊中间,男左女右。”

“谢谢。”

我看着安娜走在老板的身后,到了柜台,上了楼梯,消失在我视线里。

午间新闻已经播完,无聊的电视购物广告充斥着屏幕,而背景音乐是黑胶唱片发出的女低音,她在唱着一首关于单相思的荒谬歌曲。

‘那不过是谈话的方式,当时我不曾学会
那不过是梦境的时光,燃烧着我的心扉
你说‘我爱你’,我想你是在诉说衷肠
你说‘我的心属于你’,你只是为它找到了临时的为慰藉’

一首感情充沛的悲悯的恋歌,本应值得细细品味,它却出现在这小镇市井嘈杂的餐厅里,或许除了此时此刻陷入自顾自怜的我留意到了它,没有人在意它。

我透过大门的玻璃看到一辆绿色的皮卡车驾进空地停在我们的车子旁,一个戴着黑色猎户帽的粗旷男人下了车,他从皮卡车后拖下一个像是工具箱子,然后走到我们的车子盘。车子应该很快就会被修好。

‘我不是说你在说谎,那只是现在的时髦方式
我不会企图去死,更不用说用飞蛾扑火的方式
那不过是昙花的方式,我开始学会
那不过不梦境的时光,我逐渐领悟’

我想时间还有一些,或许可以打一个电话。

柜台后老板正在更换唱片,随着唱片机唱针落下,轻快摇摆的流行乐唱了起来,看来他不大喜欢刚才那种沉溺自哀的音乐。

“电话可否借用?”我走过去问。

“当然没问题。” 老板做出请便的手势。

我心里默念着数字拨通了电话,但很遗憾,电话那头响了很久也没人接,我挂上了电话。一旁通向二楼的楼梯口空空的,安娜去洗手间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了。

安娜说得不完全对,绝大部分时候我的确不会让情绪显露在外,但人不是只有表情能反映内心,比起控制表情,控制行为更加困难。

我上了楼梯,嘈杂的人声在逐渐远离,比起一楼熙熙攘攘的餐厅二楼客房区显得过于清冷,因此回荡在走廊的声音尤其地突兀。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挂我的衣服,你想往我身上栽赃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好像觉得你想从我这儿拿点什么。”是安娜的声音。

“那你去叫警察好了。”男人说。

“噢,可是没有见证人啊。”

“那你就不该怀疑我,向我道歉。”

“但事实上你的行为不得不让我怀疑。”

“你的话自相矛盾,没有证人的怀疑难道不是栽赃吗?要不是看在你是女人,我一定会把你揍得给我添靴子。”

“我可不会被你吓唬到。”

似乎发生了一些意外,我慌忙赶了过去。

洗手间凹在走廊中间,外面是公共区域,有一面齐腰的大镜子以及两个并排的洗手池,在一侧洗手池旁边的墙上有一排挂衣服用的钩子。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女士,你来得正好,请帮评评理。我不过是想洗洗手,为了不弄湿衣服把外套挂在墙上,挨着这个女人的,但她竟然认为我在偷东西。”说话的男人块头很大,目测身高六英尺多,头发短短的刺起,看起来就不好惹。而且我注意到他的一只眼睛有些斜视,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他习惯性扬起头侧目看人,样子就更凶了。

“如果只是挂衣服,那排钩子那么宽,为什么一定要挨着我的外套呢,更何况是在我洗脸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恰好抬头瞧见,还指不定就成真了。”安娜冷笑着回应。

“那么你丢了东西了吗?”我转头问安娜。

“差一点儿。”安娜嘴硬。

“找警察,不然你就道歉!”男人提高嗓门,并向安娜走来。

我急忙挡在中间,把安娜拉到身后,靠近的男人身上有一股酒味,看来他喝多了。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安娜会这样,即使是平时,她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更何况我们正是最需要低调的时候,她也一直保持应有的警惕。她的反常,是从我刚才说了那些话以后才开始的,我推测。

“先生,这其中一定是误会。她是我的朋友,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因此心情不太好,我替她向你道歉。”我说。

“呵,你们是一伙的?”男人冷笑。

“什么一伙?”安娜想上前,被我拦住了。

“误会!误会!”我大声阻止两人。

“不管是不是误会,难道心情不好就可以栽赃别人?况且为什么是你替她道歉,算几个意思?”

“请您冷静,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她平时绝对不会这样。”

“你是谁?以为自己几斤几两?哦,我懂了,合着你们是寻我开心?”男人更恼火了。

“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我继续安抚着说。

“别废话,报警吧!如果你们不报,那我报!”

“不不,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需惊扰。或者您说个解决方法,除了报警,这太耽误大家,何必呢。”

报警是千万不可的,即使他们例行公事,一套下来可比对付眼前的醉酒男人麻烦多了。而且有一点让我很在意,男人说话时那只异常的眼睛斜视着别处,我有一种感觉,这人在讲话时总是用一只眼睛看着他的观众,或许这里真的在那儿有他的观众。

无论如何,我不得不警惕。

“女士,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你朋友的行为让我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因此我要求一些相应的补偿不为过吧?”看来男人一开始就这么打算,如果是这样我反而放心些。

“为什么你要答应他?这才是他的目的吧?”一直没再出声的安娜这时又跳了出来,我的太阳穴在隐隐抽痛。

“看吧,那只有报警了。”

“够了,你闭嘴!”我大声说,但是对着安娜。

“这都什么情况?我在楼下听到了些动静,好像听到有人说要报警。”老板又突然地出现了,但不得不说他的时机选得真好。

“简单来说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为了防止安娜和男人再继续添乱,我抢在他俩开口前先发话。

我用足够客观的语气复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老板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我想这的确是个误会,归根结底问题出在我这儿,作为这里的老板没考虑周全,如果在两边都设置挂衣的地方,那么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要不这样,作为给您们添了麻烦的补偿,今天您们在这的用餐可以全免,这样如何?”老板提议,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我。

“我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和女人纠缠不休,既然老板开口了,那就给老板一个面子。”

男人虽然还不太满意,但碍于第三人的情面他不好再发作。而安娜,我始终把她挡在身后,用力抓住她的手,好在这次她没再多嘴只是哼了哼。我感激地看向老板。

我们从二楼下来不久就上菜了,安娜闷声不吭地吃着也不搭理我。刚才那个醉酒的男人坐在非常靠里边的位置,他背对着我们,旁边还坐着一个看起来斯文有教养的戴眼镜的男人。奇怪的搭配,我今天第二次这么想。

我们很快吃完牛扒和土豆,味道倒没留下什么印象,不过饭后咖啡还烫着嘴,这点让我满意。修车工的那辆皮卡车已经开走了,时间刚刚好。

我来到柜台前,老板递过来了修车的账单。我取出钱包,把数倍金额的钞票放在账单上,这笔钱足够支付我们的午餐和修车费,还包括了闹事男人那桌的账单以及老板的调解费。

“感谢您的惠顾,祝您旅途愉快。”老板抬起眉头看了看我,把钞票尽数收下。

 

 

 

车子又回到了路上,我不再同意安娜碰方向盘,至少今天都不会。离开镇子不久,我们进入了山林公路。下午的天色铅灰,进山后广播信号也变得不好,收音机里夹带着电波干扰的杂音,天气预报说晚点会下雪,我开始担忧今晚是否能按时到达落脚点。接下来我们要经过一段海拔较高的山区,降雪会比平原更大,足以让道路无法通行。

随着汽车的前行路况越来越差,道路只容得下两辆车并行,加上荒郊野岭的地方没有人居住,路两旁也没有设置护栏,这下雪天一不小心很容易车子滑入山沟沟里就完蛋了。

我关掉收音机把注意力放在路面上,一旁的安娜把大半张脸埋进了立起的领子里,她闭着眼睛,不知是在赌气还是在睡觉,但这会我很感谢她的安静,起码不会让我被中午那番对话带来的罪恶感打扰了赶路。

天色越来越暗,山间起了薄雾,下午三点过后我不得打开车灯,一些细小的雪花如尘埃一样在雾和车灯中时隐时现。四周万籁俱寂,路旁的树木像钢针一样插在山头上。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偶尔会从对面有车过来,车子不得不放慢速度相互让位。时间再晚一点,除了这驾驶的车和漆黑寂静的山林,周围什么都没有了。

车灯范围内的雪越来越大,但盘绕的山路似乎无穷无尽,即使是我这时也不免心里颤栗,感觉周围的黑暗正一点一点向我们这辆小车挤压,蚕噬微弱的车灯。我觉得应该叫醒安娜比较好,太安静了。

在我犹豫不决要不要弄醒安娜时,车子越过一个山头,被浓雾掩盖的山脚从雾中透出了一片片暖黄色的光,这安娜动了动。

“到哪儿了?”安娜慵懒地挪动着身体,鼻音浓重,就像赖床的小孩,我觉得有点可爱。

“你好睡美人,我们回到了文明世界。”我笑了。

“那里是今晚落脚的地方?”安娜并不吃我这套,她看向山脚说。

“目前来看只能这样,雪越来越大了。”我换了档,放慢车速,下山路七扭八拐可不好走。

“你还在生我气吗?”我又问。

“开车不要分心说话。”

安娜没看我,车里太暗也看不清她表情,但声音听起来很正常,这让我感到了一些轻松。

不过,就在这时,后面有汽车的大灯的灯光,除了我们也有别的雪夜赶路人。由于后车靠近山坡的那一面,我把车子靠外边,摇下窗户伸出手挥了挥,示意后面的车超过去。

那辆车子开了上来,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但它没超过我们,而是并行,随后我看到了那辆车的司机,在洗手间里的那个男人,以及副驾上那个和他同桌的斯文男人。

巨大的恐慌瞬间冲上我脑门,中午在那个餐厅里反复出现的不协调的感觉这时都有了解释。

我来不及看安娜的反应,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瞬间加速产生的推力让我背后紧贴座椅。

几乎是同时,那辆车也把速度提了上来,并不断地尝试向我们挤压靠近,两辆开足马力不顾一切地并排飞驰在下山路上。

“我们会被干掉吗?”安娜抓紧车内的固定把手大声问我。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顾不上回答安娜,我握紧方向盘,踩紧油门。

一般来说我们的老爷车不可能比得过越野车,但好在改装车子的工人手艺不错,不枉我花费了重金,而今天中午车子的轮胎也补得足够结实,即使防滑链与路面磨得吱吱响,我们的车子暂时比越野车超小半个车位,才不至于被直接逼至悬崖边。

时速表一直在攀升,60英里、62英里、63英里,一瞬间指针甚至一度指到了65英里。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轮胎摩擦力太大顶不了多久,如果这时发生爆炸,即使不被对方逼停我们也会被因爆胎失控翻下悬崖。

“抓紧了!”我大声冲安娜喊到,同时抓住下一个拐角处路面比直路宽的机会,在一瞬间完成了切档刹车。

车子在短暂的滑行后立马刹住了,巨大的冲力即使在系着安全带的情况下也不能避免我撞上方向盘,胸口顿时一阵窒息的疼痛,铁锈的腥味充斥口腔。再下一秒,眼前一个黑影闪过,接着是重物跌落山崖翻滚的声音,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山麓间,那声音几次之后渐渐远去变弱,在最后化作一道雷鸣和闪光便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得救了……”过了好一阵子,安娜惊魂未定地说。

“看样子是。”我舔了舔口腔壁,一阵阵刺痛。到底我还是松懈了,不管有没有之前暴雪天气的存在,持续一个多星期的安稳一定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我计划周全,而是格雷对猎物的怜悯。

“计划改变了,我们现在不能停下,这里现场很快就会被发现,并且这辆车已经暴露不能再用了。”我重新启动车子,老天保佑引擎听起来暂时无大碍。

“接下来该怎么办?都这种情况了,你不能再瞒着我。刚才车里的司机,是中午的那个男人吧。”安娜生气地说,她用力抓住我挂挡的手。

“安娜,把手放开,我们要先离开这里。” 我也依旧在刚才的惊险中没脱离,对于安娜接二连三的愚蠢问题不由感到不耐烦。

“艾莎!你必须得告诉我,刚才我们差点就没命了!你什么都瞒着我,我连怎么帮你都做不到!我不要你的保护,你为什么哪怕半丁点儿就不能信任下我呢!”安娜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在不明亮的环境中她的脸拧在了一起,眼里与其说是气恼责备,不如说是悲伤失望。

于是,方才的不耐烦又被欺瞒的愧疚感替代。我总是在不自觉地对安娜感到愧疚,但依然什么都不对她说。换位思考,安娜除了偶尔对我摆脸色,说到底其实是她在包容忍让我。我们现在是在逃亡,可她连终点在那里都不知道就把命都交给了我,这难道还不足够吗?

“安娜……”我松开安全带,这样我就可以靠近安娜一些。

我把安娜覆在我手背的移开,她没反抗。然后我松开她的安全带,扳过她的肩头,拉近我们的距离,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用力吮吸着她的气味。

“我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但得一步步来,给我点时间。”我几乎是在哀求,小声地说。

“你会让我等很久吗?”安娜手环上我的背后,在那里轻轻地抚摸。

“不会,但你也得保证,永远都不要背叛我,永远。”说这话时我感觉自己好像就要哭了,眼眶热热的。

安娜一阵沉默,背上的动作也停了。我不敢抬起头,害怕一抬头就会哭出来。

“艾莎……”

我最后还是不得不离开安娜温暖的肩窝,她退后一点,捧起我的脸。我的脸上热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她掌心的温度还是因为我流泪了。

安娜靠了过来,我以为她会吻我,但她只是把鼻子凑近我脸上,在皮肤的表面来来回回嗅着,鼻尖划我的脸颊和眼睑怪痒痒的。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搞不懂安娜,但不讨厌这样。

“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说,每个哺乳动物幼崽身上都会有好问的味道,是为了确保妈妈们不会抛弃他们。”安娜低低的说。

“你可不是我的妈妈。”我忍不住笑了。

“那我是你的谁?”安娜又问,她额头抵着我的,目光深情,几乎要穿透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安娜吻住了我。

 

TBC

 

 

 

Chapter 20: 第二十章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8日,星期三,上午】

O市,一座以重工业而著称的都市。中央车站的空气像浑浊的汤水,带着一种陈旧的、混合了煤烟、汽油和人潮汗味的沉闷气息。整个车站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充斥着疲惫的面孔和行色匆匆的躯壳。我穿过涌动的人流,走向那排灰绿色的公用储物柜。

站在柜前,我从衣袋摸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柜门弹开,一股尘埃的味道迎面扑来,里面躺着一只深色的行李包。我把它拿出来,表现如常,但指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过快的心跳。这包不轻,里面装着的是我和安娜新的皮囊与微薄的生机。

合上柜门,锁舌“咔哒”一声扣了回去,那声响在大厅里格外清晰。我正准备离开,视线却被旁边一张巨大的广告牌吸引。那过于鲜艳的色彩,像一块突兀的补丁,被粗暴贴地在灰扑扑的如同旧布的墙壁上,与这冬日车站的景象格格不入。那是一家旅游公司的宣传海报:碧海,蓝天,刺眼的金色沙滩。一对年轻男女,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穿着少得可怜的泳装,展示着一种我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仿佛无忧无虑的生命力。标语用花哨的字体写着:“逃离寒冬,拥抱永恒阳光!”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南半球C国——梦想成真之地。”

我的胸口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忽然一阵带着咸涩的潮湿感的凉风,掠过我的后颈。不是这里的风。是记忆里的风?还是渴望臆想出的风?未及我细想,一段带着不合时宜的鲜明色彩的记忆,闯进我的脑海。它如此鲜明,但却像一幅被水浸过的画,边缘模糊,细节可疑。

那是一个午后的片段。阳光灼热,浓烈得像融化的琥珀。慵懒的海风吹动爬满鲜花的篱笆,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筛下细碎的光斑。空气是粘稠的,带着海水的咸和某种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也许是鸡蛋花?我记不清花的名字了。母亲坐在白色的藤编摇椅里轻轻摇晃。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是安娜,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水蜜桃。我那时多大?五岁?还是六岁?我趴在母亲的膝头,下巴垫在手背上,着迷地看着那个小小的会呼吸的生物。她的睫毛那么长,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一种奇异的、近乎胀痛的感觉充满胸口。


“她真可爱,妈妈。为什么安娜这么可爱?”我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问。

母亲低下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笑容在树影里显得有些朦胧。“因为安娜,是爸爸和妈妈爱的结晶。”她的声音很轻,空出一只手,把我也揽进怀里。我的脸颊贴着她柔软的棉布裙子,闻到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味。“艾莎也是,我的宝贝。你们俩都是我们最珍贵的爱……艾莎和安娜,”她的话像一句古老的祝福,“你们会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们要深爱彼此,互相扶持,只有这样,才能抵挡这世界可能带来的伤害……”

“爱?”我抬起头看她,懵懂地问道,“就像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那样吗?”

一阵风忽然吹过,头顶茂密的枝叶剧烈摇晃,光斑疯狂跳动,像一群受惊的金色小鸟。光影在母亲脸上掠过,她的表情变得更模糊,但我听到了她清晰的笑声,那笑声里藏着一种我那时还无法理解的复杂难辨的东西。

“不,亲爱的,那是不同的爱,”母亲的声音穿过晃动的光影与风声,仿佛从远方传来,“但它们,同样独一无二,同样不可或缺,同样……伟大。”

一阵冷风冷不丁灌进衣领,将我猛地拽回现实。那记忆的片段如潮水般消退,我僵站着,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行李包。

这段记忆……是真的吗?我不确定,毕竟五六岁的我又能记住多少?可它为什么这么清晰?那南国湿热的风仿佛仍附着在皮肤上,母亲裙子的柔软,安娜身上的奶香,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记忆中我从未离开过S国,更从未踏足过什么南国海岸。我童年的底色是那座终年笼罩在灰霾和漫长冬季里的城市,是格雷那栋又大又冷充满雪茄味的书房,是尤丽娅沉默的身影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雪。宽广的大海、灼热的阳光、粘腻的汗水和潮湿的海风,这些感官细节,它们更像是从那些被格雷斥为“无用消遣”的旅行杂志和电视里偷来的碎片,强行拼贴进了那个本应模糊的关于家的画面里。如同情报部那些剪辑得天衣无缝的录音带,令人难以分辨真假。对我而言,童年唯一真实的画面,是父母倒在血泊里,是安娜被人带走,是我被按着动弹不得,是……

我的头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不得不强行止住思绪。我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不远处的站台柱子旁。安娜斜靠在那儿,两手插在外套口袋,侧脸在顶棚投下的阴影里显得略微疲惫。她也在看着那幅广告牌。是在想那片海?还是别的?

几乎就在我看过去的瞬间,她似乎有所察觉,头微微一侧,视线穿过人群,与我撞正。那眼神冷淡漠然,就像两个在车站里偶然对视的陌生人,仅仅一瞥,便迅速移开。我的心微微地抽紧了一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调整好心绪,再次迈开脚步,随人流涌向车站出口。

我来到车站外边,街对面是一栋百货商店,灰色的建筑如堡垒般矗立。此时绿灯闪烁,催促着行人。我加快脚步,迅速穿过人行道,抢在信号灯变红前来到街对面。我向百货商店大门走去,临街橱窗巨大的玻璃映出城市灰暗的天空和匆忙的人影,也映出了跟在我身后数米的安娜的身影。

推开百货商店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人造香氛、织物和崭新皮革的气味扑面而来,与车站的污浊截然不同,但同样令人窒息。顶灯把里面照得通明,穿着体面的人们在琳琅满目的柜台间穿梭。我没有停留,像一滴水融入水流,穿过一排排陈列着精美物品的柜台,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侧翼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里,一扇漆成暗绿色的金属门,上面贴着“紧急出口”标志。

我又一次推开门,再次来到户外。门关上,商场里的一切瞬间被隔绝在身后。眼前是一条又窄又暗的后巷。高楼投下的冰冷影子,吞没了阴天本就稀薄的光线。巷子里只有几个散发着酸臭味的绿色垃圾箱,脏兮兮的地面有好几处积着水,空气阴冷潮湿,满是腐朽的气味。阳光吝啬地只照到巷口那一小片,却无法照透巷子深处的阴暗。这里空无一人,像城市光鲜表皮下一道隐秘的褶皱,只有风在建筑夹缝中呜咽。

确认四周无人后,我走向逃生门旁边锈迹斑斑的铁楼梯。金属扶手摸上去冰得刺骨,脚步踩在网格楼梯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我上到三楼逃生门口,转动门把,推门进去。

绕了一圈我重新回到建筑里。只不过这里不再是百货柜台,而是后方的工作区。门后是条昏暗的走廊,里面静悄悄。左手边有扇普通的木门,贴着“闲人免进”的纸条。我屏息凝神,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慢慢转动。又是一声轻微的“咔嗒”。门开了一条缝,浓重的霉尘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陈旧布料和受潮纸张的气味。我快速闪进去,反手锁上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瞬间陷入黑暗里。我把后背紧紧抵着门板,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撞击着耳膜。我稍微等待了几秒,让心跳平复,再伸手在墙边摸索,指尖碰到了一个粗糙的塑料开关。

啪。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头顶亮起来,照亮了这个房间的内部。三排高大的金属货架塞得满满当当,蒙着灰尘的纸箱、废弃的展架、褪色的海报层层叠叠,投下扭曲交错的阴影。寂静如厚重的帷幕般落下,只听见自己依然急促的心跳。我克制住这心跳,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我的呼吸尽量保持平稳缓慢,七十……八十……耳朵竭力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一百、一百一十……神经越来越紧绷,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

终于,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极其地谨慎。

笃……笃笃。

间隔清楚:一长,两短。

停顿。

笃笃……笃。

反过来了:两短,一长。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又在下一秒因为即将到来的接触而重新拉紧。我拧开锁,拉开门缝,安娜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我迅速让开一道缝隙,她侧身闪了进来。

安娜一进到房间,我立刻重新反锁,以确保没有任何人看到或跟着我们。我转过身看安娜,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微喘着气,脸颊有些许不知是风吹、还紧张而导致的泛红。她的眼神保持着警惕,快速看了眼这间堆满杂物的房间,像一只闯入陌生领域的警觉的动物。

“快十点半了,”我瞥了一眼腕表,压低声音说,“我们得抓紧。”

昨晚山路上遇到的偷袭如同一场冰冷的噩梦。虽然我们成功甩掉了格雷派出的人,但是车子已经损坏并暴露了,不能继续再用下去。我们驾驶着破损的车子下了山,找了处隐匿的地方处理它。然后又徒步走了好远才到铁路旁,趁着夜晚的隐蔽摸上了一列货运火车,几经辗转终于在天明时来到原本昨晚就应抵达的O市。眼下原本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落脚点已经不能去,暴露的交通工具成了废铁,但好在我提前做了B计划。目前来看,我们暂时还不会那么快被发现。

我走到房间中央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放下那个行李包,拉开拉链,从包里往外拿东西。我拿出一套衣服递给安娜:一条深色灯芯绒长裤,一件略显宽大的粗呢夹克,一顶鸭舌帽,还有一双磨损过的男式工装靴。这身行头,能够让安娜从一个阳光健美的姑娘,变成一个不起眼、甚至有点落魄的年轻小伙。

“换上它们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递给安娜。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接过。

我没有理会安娜,继续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是两顶假发,一顶是齐耳、服帖的黑色短发,另一顶是略显蓬松的深栗色中长发,发梢微卷。还有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镜。我将那顶黑色短发放在安娜那堆男装上面,把长发和眼镜放在一旁。再取出属于我的那套变装服:一套剪裁合身的深蓝色女式西装套裙,白色尖领衬衫,肉色丝袜,一双低跟但足够得体的黑色皮鞋,还有一件灰呢子外套——属于一个普通的、略带书卷气的城市文员。

安娜一直在旁看着我忙碌,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老实说,就如刚才我说的,我们得抓紧时间,因此我也没空去猜测安娜现在到底怎么想。我转身背对安娜,脱下身上沾上了尘土和机油味道的衣物,皮肤遇到室内冰冷的空气不禁起了小疙瘩,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在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背后安娜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背上,但她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同样换衣服的声响。

“我们得暂时分开,”我一边换衣一边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但安娜能够理解。这是眼下唯一合理的选择。两个年轻女子结伴而行,目标太过明显,尤其是格雷的爪牙已经闻着味追过来了。

很快,我们便换装完毕。我转过身,看见一个清俊的“少年”站在眼前。宽大的夹克藏起了肩膀和脖子的柔和线条,灯芯绒裤子和短靴显得很利落。鸭舌帽压得有点低,遮住一部分前额,帽檐下面露出黑色的短碎发,加上她故意绷紧的下颌线,确实像个清秀的少年。只是眉眼间那股属于安娜的倔强和现在的阴沉没能完全藏住。

安娜也在看我。假发柔顺地贴着脸颊,黑框眼镜遮住了眼神里的情绪,整身打扮让我看起来像个严肃刻板的普通职员,普通到毫无记忆点。

“接下来?”安娜开口,嗓音压低,带着一点故意的沙哑,更符合现在的形象。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皮夹递给她。里面是全新的身份证件,照片处理过更像“他”,姓名身份都变了,还有一沓够用的现金。

安娜接过去,抽出证件看了一眼。一个陌生的名字,编造的身份。她的指尖在光滑的证件表面短暂停留,然后塞回皮夹,又放进外套内袋。

“听着,”我向前一步靠近安娜,语速低而快,“格雷的人现在会重点搜寻两个一起行动的女人。单独行动,目标更小,混淆视线的机会更大。”我指了指她外套内侧袋的地方,“用这个新身份,自己想办法,明天傍晚六点前,必须到达M市港口区。找到‘海鸥与锚’旅馆,它就在民主路上,不难找。用新名字登记入住。”我强调着时间和地点,“之后,我会想办法找到你。等到第二天,我们就可以登上去C国的邮轮。”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此刻我必须确保她记住关键信息,“记住,保持低调。相信你的直觉。如果在路上、在旅馆,在任何地方,感觉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我加重语气,“立刻撤离。不要犹豫。去港口的第三号仓库区,最靠海的那一排,我会在……嗯,入口处右手边第二个仓库的蓝色铁皮门左下角,用白色粉笔画一个小小的锚形标记。看到它,就在附近安全的地方等,我会尽快出现。但是,如果超过2个小时我还没出现,你必须马上离开。”

安娜沉默地听着,消化这些指令。忽然,她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

“你就不怕……我转头就去找联邦的人?”她压低嗓音说。

“如果你真想那么做,安娜,你就不会问出来了。”我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或许算是个笑。

我太了解她了。她的骄傲,她的愤怒,她对被欺骗的耿耿于怀,甚至她内心深处那未曾熄灭的对我难以解释的依恋,这些都让她不屑于用这种卑劣的背叛来报复。她更想面对面地质问我,打败我,或者,拯救我?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心里一紧。

安娜拧起眉头,往前一步逼近我,突然的靠近害我心跳漏了一拍。

“退一步讲,如果你真有这个打算,你就不会这样问出来。你会默默地接受安排,然后在某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把枪口对准我,或者带着他们来围捕我。” 我顿了顿,目光坦然地回视她,“况且,无论你接下来做出什么选择,安娜,我都不会认为那是‘背叛’。”这个词在我舌尖滚过,带着苦涩的滋味。“是我欺骗你在先。如果……如果你觉得我该被曝光,或者该为此付出代价,甚至……死,”那个字眼轻飘飘地滑出来,“我接受。”

杂物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安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戴上了一副痛苦的面具。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困惑,还有一种深深的、被欺骗后的不甘。

“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允许我接近你?为什么要布下那个局,欺骗我?然后又……费尽心机地救我?”安娜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为什么?我该如何说出口?是为了血缘深处那无法斩断的、带着原罪的联系?还是为了那早已扭曲、却如藤蔓般死死缠绕住心脏的禁忌的爱恋?

“安娜……”我轻轻叹了口气,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你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我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无奈说,也明知道这句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就连自己都感到厌倦和无力。“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活下去。现在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危险,或者……让你做出更不理智的判断。”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传递一丝恳求,“活下去。我们两个,都必须先活下去。只有活下来,才有‘以后’,才有真相。这个道理,你明白的,对吗?”我试图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厉害。

安娜紧紧抿着嘴唇,显然对这种千篇一律的“以后再说”充满了不信任和愤懑。那眼神刺痛了我。

看着她倔强的样子,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冲动抓住了我。也许是这个封闭空间的私密感,也许是即将分离的不安,也许是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灼热的禁忌之恋在作怪。我向前倾身,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试探性的轻佻:

“或者……其实你想听我说,是因为我爱上你了?” 我刻意让尾音上扬,带着一丝嘲弄,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心惊的隐秘的期待,“所以我才背叛了国家,背叛了我熟悉的一切,像个疯子一样带着你亡命天涯?可是安娜.....对这样的我,你又何曾说过那三个字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轻率,太情绪化,完全不像我。果然,安娜的表情瞬间变了。那层冷硬的愤怒外壳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是受伤,还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羞恼?她像被烫到般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耳根却染上了一层薄红。这细微的反应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承认,刚才那句话掺了太多个人的阴暗的情绪。是,我耿耿于怀。即使我比谁都清楚,安娜最开始接近我时说的那些“爱”不过是任务需要的精湛表演,是她为了抓住目标必须使的手段。然而,情到浓时,意乱情迷之际,就算是在床上最忘我的那一刻,安娜也从来没对我说过那三个字。她的身体可以火热地回应,眼神可以迷离沉醉,喘息可以破碎撩人,但她的嘴唇,从来没吐出过“我爱你”。安娜这种即便在最私密最沉沦的时候,依然保持的对任务和情感的清醒抽离,像一根细小的毒刺埋在我心里。我的欺骗是计划,是策略,是为了生存。而她的保留,却像是针对我个人、对我那早已沉沦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一种无声的否定和羞辱。多么讽刺。

但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我的欺骗,层层叠叠,深入骨髓,远比她扮演一个情人要肮脏和彻底得多。

意识到这点,我试着转移话题。我的目光落在安娜现在的装扮上,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我话锋一转,笑了笑,伸手帮她把有点歪的鸭舌帽檐扶正,动作自然得好像刚才的试探根本没发生过,“看看我们这位帅小伙。这样子出去,可得小心点,别被哪个热情大胆的姑娘给拐跑了。”我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帽檐下光洁的额头,那里的皮肤,烫。

安娜的身体在我的触碰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我的玩笑。她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汹涌的暗流在她沉默的躯壳下涌动。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猛地抬起头。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一步跨过来,手臂环过我的腰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把我紧紧抱住,狠狠按向她。

我的惊叫被堵了回去,安娜的嘴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冰冷的怒意,重重地压了上来。她的牙齿磕在我的嘴唇上,带来刺痛和血的味道。她的气息滚烫,霸道地闯进来,掠夺我的呼吸。在她这个疯狂的吻里,我的眼镜被撞歪了,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身体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种混杂恐惧与惊喜的颤抖从脊椎窜上头顶。我的手本能地抬起,却不知是该推开这灼热的疯狂,还是该将她更深地揉进怀里。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汹涌的浪潮彻底吞没、放弃抵抗沉沦下去的时候,安娜猛地松开了我。她用力喘着气,嘴唇因为刚才的肆虐而异常红润,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钉子,牢牢钉在我脸上。

“艾莎,你听着!如果……”她的嗓子哑得厉害,“如果你想听我说那句话……”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就得给我活着。活着到M市,活着到‘海鸥与锚’,活着登上那艘该死的船!听见没有?你不准死!”

我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冰冷的货架,才勉强站稳。唇上还残留着安娜的气息,带着微微的刺痛,心脏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俊朗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命令、威胁和……深埋的恐惧,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凉的柔情,忽然攥住了我的心。

我笑了。不是刻意为之的伪装,也不是嘲讽。那是一个疲惫的、了然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甜蜜的笑容,在唇边绽开,无声无息。

安娜啊安娜,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份爱,早已超越了血缘的羁绊,堕入了禁忌的深渊。它是我有勇气背叛格雷的利刃,是我策划逃亡的蓝图,是我在无数个冰冷长夜里唯一燃烧的火种。它扭曲、黑暗、不容于世,却是我仅存的真实。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如果我们能逃到那片广告牌上的碧海蓝天之下……我一定会让你知道。用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身体里每一滴滚烫的血液,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份爱是如何将我焚烧殆尽,又在灰烬中开出怎样绝望而执拗的花。

但现在……

我抬起手,轻轻扶正歪掉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恢复冷静。

“该走了。”我说。然后先推开了那扇门。

霉尘的气味被走廊里清冷的空气冲散了。活下去。为了那个“以后”,为了那片碧海蓝天,为了亲口告诉安娜,或者……被她亲手审判。

 


TBC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8日,星期三,中午】

我沿着逃生楼梯回到巷子里。

站在那里,我抬头回望紧闭的防火门。杂物间里那场混乱的风暴、安娜滚烫的唇、她熔岩般灼人的视线,还有那句裹挟着威胁与恐惧的“不准死”,这一切仍在我脑海中横冲直撞,心脏咚咚地跳着,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分离的钝痛。安娜独自一人,她能行吗?

我吸进一口冷空气,混杂着垃圾箱的酸腐味,刺鼻得难受。巷子狭窄幽深,两侧高耸的砖墙在阴沉的天空下挤压过来,风在建筑夹缝间呜咽,像不祥的哀鸣。我把外套领子拉高,手指碰到冰冷的面料,想压住心里那股往上涌的不安情绪。没时间沉溺了。活下去,为了那个“以后”。我走向巷口那片被城市灰霾笼罩的光。

我再次回到嘈杂的中央车站是在十一点整,恰逢午间高峰,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队。我选了离出口最近的,排到队尾。我耐心等着,视线落在墙上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上,看到最近一班从O市到J市的火车半小时后出发,时间刚好,我暗自庆幸。

J市是我线路的第一站。一个不起眼的内河港口小城,夹在O市和目的地M市之间,火车大概半天。它像棋盘上一个微妙的点,勉强称得上“市”,但因为占着内河分岔口,有个中等规模的港口。从内陆往沿海的驳船、小货轮,甚至客船,都会在那儿停靠或经过。从J市港口,傍晚有一班去M市的客货轮,航行一夜,第二天清晨到。这是我计划中去往海上的迂回路线,比直接陆路去M市更隐蔽,更难追。

轮到我了。我走到售票窗前,递出假证件,说要买一张十一点半去J市的车票。证件属于一名严谨的女文员,此刻她要去J市处理“文件交接”。售票的中年女人顶着一张麻木的脸,接过我的证件,懒懒地扫了眼,就麻利地撕下一张车票递出来。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头沾着票据印刷的黑墨。整个购票过程平淡无奇。我接过票据道谢,转身向闸口走去。

我在站台上没等多久,火车鸣着汽笛驶入。停稳后,一波乘客从车门涌出,迅速散开。接着,另一波从四面八方聚集涌入车厢,我混在其中。

走进车厢,我按车票找到靠走廊的座位坐下。硬邦邦的椅背抵着我的后背,窗外是站台上匆忙告别或等待的身影,一张张模糊的脸在蒸汽薄雾中晃动。视线拉近,车窗玻璃映出一张模糊的略感陌生的脸,那是我的。几分钟后,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车身摇晃了一下,缓缓启动。站台向后滑动,越来越快,O市灰蒙蒙的建筑群被甩在身后,最终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下。冬末萧索的旷野展开,土地灰黄裸露,偶尔掠过一片片残雪的枯林。

车厢里人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提供了掩护,但又不拥挤。我像个因公出差而疲惫的文员,把公文包放膝上,取出进站前买的报纸打开。我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报纸,眼角余光却警惕捕捉着车厢动静:对面的中年男人打着瞌睡,口水几乎滴到皱巴巴的衣领;斜前方一对夫妇带着个男孩,在那里扭动着坐不安稳;车厢连接处,两个穿工作制服的男人低声交谈,指间夹着劣质香烟。

安娜现在在哪儿?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我的思绪不受控地飘向她。她应该会选择陆路:长途汽车或分段短途客运。耗时虽长,但站点多,便于随时调整路线甩掉尾巴。她足够机敏坚韧。她会伪装成沉默寡言、为生计奔波的年轻工人,避开交谈,利用车站混乱和人群掩护……是的,我对她有信心。这信心像寒夜里微弱的、执拗的火苗,支撑着我几乎被疲惫和担忧压垮的神经。

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单调催眠:咔哒、咔哒、咔哒……窗外风景不断重复。紧绷太久的神经,在规律的摇晃和车厢窒闷的暖意中,感到一丝难以抗拒的松弛。眼皮沉重,视野边缘模糊。我用力眨眼驱散困倦。就这样在模糊与清醒间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个急刹车,车身猛震,将我晃醒。

火车在一个途径站短暂停下,一些人下车了,一些人上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车厢入口。我的心不祥地咯噔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困意瞬间消散,血液抽离指尖,变得冰凉。

是沃夫冈!

起初我以为眼花了,使劲眨眼看向那个走进车厢的魁梧男人。他穿着半旧的深色夹克,依旧胡子拉碴,脸上皱纹很深,看起来不好惹。没错,是他!那个在爆炸中生死未明的男人,安娜的上司。他没死?怎么会在这儿?

沃夫冈的眼睛鹰一样扫过车厢,瞬间捕捉到了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无声地撞上。没有惊讶,没有表示,只有一种冰冷的、彼此心知肚明的了然。他移开目光,像什么都没发生,径直走到我侧后方隔着一排的座位坐下。他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激起危险的涟漪。

他怎么会在这儿?想干什么?安娜的暴露是不是和他有关?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疯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车厢里其他声音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我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身后那个座位,仿佛能听到沃夫冈沉重的呼吸,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穿透椅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先生和女士们,现在查票,请出示您的车票。”在我陷入焦灼时,一名穿制服的检票员拿着票夹从车厢尾部走来,没有感情的声音重复着:

一时间车厢里响起翻动物品和交谈的声音。我的视线不由地往后瞥。轮到沃夫冈时,他慢悠悠地从口袋掏出车票递过去。

“J市。”检票员看了一眼,低声自语,像确认道。

“嗯。”沃夫冈含糊地应了一声。

检票员在票上打孔递回。沃夫冈接过,塞进口袋。

J市!和我一样的目的地!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我不禁打了个颤。这不是巧合!绝不是!他来堵我?还是追杀?安娜的行踪暴露了?联邦、或者格雷的手,已经伸到这儿了?

我捏着自己的车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检票员走到面前,我机械地递出车票。他甚至没多看我一眼,熟练地打孔、递回。我接过车票,指尖更冰凉了。

随着检票员的离去,车厢恢复了之前的各人事不关己的氛围,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更加清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沃夫冈依旧像块沉默的巨石坐在位置上,那无形的压力叫我坐立难安。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毙就是死路一条!

我深吸一口气,装作不舒服,拿起膝上的公文包,起身往车厢尾部洗手间方向走。经过沃夫冈身边时,清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针,牢牢钉在背上,穿透厚实的尼子外套。

我快步走进狭窄的洗手间,里面弥漫着消毒水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我反手锁上门,冰冷的金属门栓发出轻微咔哒声。这个狭小空间像个铁皮罐头。我摘下眼镜,拧开水龙头,捧起刺骨的冷水狠狠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弄湿假发鬓角,带来短暂的清醒。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但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沃夫冈的出现,意味着联邦的人已经介入,目标明确地指向J市。安娜是否安全?我的伪装被识破了吗?他沉默地坐在那儿,是等待还是监视?无数可能在我脑中疯狂冲撞。

我从公文包内衬暗袋里抽出那支勃朗宁手枪。金属触感带着死亡的寒意。我熟练地检查了弹匣,推进枪柄,小心地塞进外套口袋。枪柄紧贴髋骨的坚硬触感,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

我把公文包带子挎肩上,整顿好自己,走了出去。不出所料,沃夫冈高大的身影堵在车厢连接处。他侧背对着我,面向车厢接口间敞开的车窗,佝偻着宽大的背,用粗大的手指夹着烟吸着。窗外灰色原野和光秃的树林飞速倒退,行驶的火车带起的狂风猛烈灌入,吹乱他粗硬的头发,也吹散浓重的白烟。铁轨撞击声在这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震耳欲聋。他好像被窗外景象吸引,或者只是在享受抽烟。但就在我走出洗手间,他的脸不着痕迹地朝我这边偏了一点,眼角余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捕捉到我的身影。

我稳了稳呼吸,朝他走去,脸上堆起长途旅行者的困倦和讪笑。

“打扰一下,先生?”我的声音在风噪中提高,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能……借支烟提提神吗?这长途车坐得人昏昏沉沉。”

沃夫冈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深陷眼窝里的眼睛,目光浑浊却锐利。他盯着我看了足足两秒,几乎要将我看透。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又吸了一口烟,才慢吞吞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意外精致小巧的铁制烟盒。那个烟盒外壳抛光,边缘圆润光滑,表面刻有精细的藤蔓花纹,并镶嵌着一枚微珐琅工艺的徽章。他取出一支香烟递过来。我认得这牌子的香烟,是高档货。

“给。”他的声音粗嘎,像被砂轮磨过。

“谢谢。”我接过烟,手指因为冷和紧张微微发抖。“请问,可以再借个火吗?”我把烟放在嘴边,又问。

沃夫冈皱眉,露出不耐烦。他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跳跃的火苗在狂风中摇曳不定。我凑上前,双手护住那点微弱的火苗,将烟头凑近。借着点烟时身体的靠近,我克制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问:

“你想做什么,沃夫冈?”

烟点着了,辛辣的带着股独特金属气味的烟雾呛进喉咙。我直起身,拉开距离。沃夫冈收回火机,又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我,看着车厢里。那沉默的几秒里,铁轨巨大的噪音撕扯着耳膜,我看似悠然地夹着烟,身体却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你得马上想办法离开这趟火车,”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被风撕得断断续续。

我身体一震。离开?火车全速行驶时?

“为什么?”我低声音追问,压抑着声音里的恐慌。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被风瞬间卷走。

“安娜呢?她安全吗”他没回答我,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她很安全!”我脱口而出。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安全?此刻她孤身一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国度,‘安全’一词多么苍白。我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分辨是试探、威胁,还是别的。

“是谁派你来的?”我又问。

沃夫冈露出个嘲讽的冷笑。他又深吸一口烟,烟头在风中烧得通红。

“蠢货!要我说,你们姐妹俩,都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他冷冷地说。

姐妹?!

这个词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在我身上,刹那间血液仿佛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涌向头顶。一阵麻痹感窜过头皮,我捏着香烟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将它掐断!这层禁忌的血缘关系,是我最黑暗的秘密!沃夫冈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究竟是谁?”我的声音因极度震惊和紧绷而沙哑,下意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握紧那把枪,目光狠狠盯着沃夫冈,杀意瞬间涌起。

沃夫冈对我的反应毫不意外,他弹了弹烟灰,目光依然聚焦在我身后的车厢。

“知道安娜为什么被选中接近你吗?”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风噪中格外刺耳,“不只是为了套取情报。她是被精心挑选的诱饵。联邦那些聪明人,看透了她骨子里那点天真和该死的正义感,就和你们母亲一样。”他咧了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说出最残酷的真相。“他们就是要利用她,让你这个格雷身边最锋利的刀,背叛得更加‘合理’,更加‘情有可原’,更能……彻底激怒,格雷那头老疯狗!”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他们真正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那丁点儿情报,而是你背后那个男人,是格雷。他们要利用你们家族的那些恩怨,让他疯狂,让他犯错,让他暴露,然后,重创他,甚至清除他!你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

沃夫冈的每一个字都像毒锥,直刺我的心口。安娜是诱饵?一切都是联邦的算计?他们利用我们姐妹来对付格雷?

巨大的信息量瞬间颠覆了我所有的认知。那些安娜“刻意”接近我的片段、她眼中曾令我沉溺的复杂神色。无数记忆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终于拼出残酷的真相。原来我所以为自己在掌控的棋局,早已落入他人更庞大、更冷酷的算计之中!安娜所谓的“任务”、那些曾令我痛苦的“欺骗”,竟都只是高层博弈中无足轻重的一步。冰冷的愤怒与荒谬感彻底吞没了我。

“为什么?”我克制着让声音不要听出发抖,可是口袋里握枪的手在颤抖,是震惊,更是被玩弄的愤怒。“沃夫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他妈到底是谁?!”我咬牙切齿地说。

沃夫冈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更显嘲讽。但这时,他突然猛地抬头,眼睛露出野兽般的凶光,死死钉在我身后的方向!那眼神瞬间狰狞,让我全身汗毛倒竖。

“没时间了!”他低吼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迫,“听我的!跳车!现在!”

跳车?我还没消化他刚才的话,更无法理解这突兀的指令。可就在我下意识要回头的刹那,沃夫冈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灰熊,爆发出骇人力量,抬脚狠狠踹向铁制的车门!

“砰——哐啷——!”

一阵金属撞击和扭曲的巨响,车门猛地弹开,狂风如洪水般灌入车厢,车厢内空气被瞬间抽离,乘客们爆发出惊恐尖叫!

“跳!!!”沃夫冈冲我大喊,同时,他庞大的身躯已向我身后扑去!

我猛一回头。两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正从车厢中部冲来,脸上带着杀意,手中握着乌黑的手枪。沃夫冈用他魁梧的身体堵住狭窄通道,挥舞重拳,如一堵人墙迎向枪口!

“啊——!”车厢顿时炸开。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男人的惊呼混作一团。

时间仿佛被拉扯。沃夫冈的怒吼、身体撞击的闷响、乘客的尖叫、枪械的冷光,一切扭曲成混沌的背景。

跳车!活下去!安娜在等我!

此刻我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我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个拼死替我争取时间的男人,也顾不上搏斗的结局,转身扑向那扇灌入寒风的车门!

窗外是模糊成色块、飞速倒退的大地,狂风像无数冰冷鞭子疯狂抽打在我的脸和身上,几乎要将人撕裂!

活下去!才能再见到安娜!

没有犹豫,我心一横,朝着那片灰茫纵身跃下!

风声凄厉尖啸,灌满双耳,撕扯衣服头发。失重感攫住五脏,世界天旋地转,灰绿的大地像磨盘迎面撞来!我蜷缩身体,双臂护头。

“砰!”

剧痛从膝盖和左肩炸开!我重重砸进一片茂密的草丛里,又被弹起、落下。泥土、枯草和雪水的腥气灌入鼻腔。世界在翻滚中模糊,只剩疼痛和震耳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翻滚终于停止。我脸朝下趴在深及膝盖的枯草中,全身像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左肩钻心地痛,呼吸都牵扯伤处。膝盖火辣辣的,丝袜破了,皮也擦伤了。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关节,肩膀似乎没脱臼,脚踝也还能转动,除了剧痛,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挣扎抬起头,吐出嘴里的泥和草屑。耳朵嗡嗡作响,残留着风与心跳的轰鸣。远处,列车沿铁轨飞速远去,缩成黑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只留下两道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巨大的空旷包围了我。火车消失了,沃夫冈消失了,追兵消失了。只剩我一人,趴在这片无边、枯冷的荒野里。膝盖和肩膀的疼痛尖锐地提醒我的存在。环顾四周,只有无边的荒草、远处模糊的秃树林、阴沉压下的天空,和脚下通往未知的铁轨。没有路标,没有人烟,没有飞鸟。阴沉的天空遮蔽了太阳,连方向都无法辨认。恐慌像藤蔓瞬间缠绕心脏,越收越紧。我该怎么办?这是哪?离J市多远?离人烟多远?

寒冷、疼痛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如潮水袭来。我趴在草丛里,额头抵着湿泥粗重喘息,努力压下喉头的腥涩与恐惧。艾莎,不能慌,你不能慌。安娜还在等你。沃夫冈拼死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冷空气刺痛肺叶,带来一丝清醒。我咬紧牙关,忍痛从泥草中撑起身体。站起时,左腿膝盖一阵剧痛,踉跄一下才勉强站稳。我在风中竖起耳朵,努力捕捉任何一丝人类世界的声音。可是这里只有风声、草叶沙沙声……一片荒芜。

等等!

一种微弱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音钻进耳朵。是……水声?细细的、潺潺的流水声?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没错!就在左前方不远处的草丛深处!

希望如微火重燃。我拖着伤腿,拨开枯草,深一脚浅一脚朝那水声走去。草叶刮擦着伤口,带来阵阵刺痛。我走了十来米,拨开最后一道草帘,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狭窄的小河在荒草间蜿蜒流过。河水清澈,流速平缓,河岸泥湿润有生机,甚至有几株耐寒灌木探出嫩芽。看到河流就等于看到了希望!无论多么细小,河流总会流向更大的水域,总会滋养人烟!这是荒野中最可靠的向导!

我看了一眼腕表,下午三点。冬日的白昼短暂,天色已明显转暗,灰云低压。时间不多了必,得在天黑前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否则在这荒野过夜,寒冷和危险都是致命的。

活下去。为了安娜,为了那个“以后”。

我最后望了一眼火车消失的方向,抹去脸上尘土和草屑,忍痛沿着这条清澈的如同生命线般的小河向前。每一步踏在松软河岸泥土上,都朝着未知,朝着渺茫的希望,朝着安娜的方向。

 

 

 

【公历1975年3月9日,星期四,傍晚】

暮色显露之时,M市庞大灰暗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浮现。城市边缘是巨大的船坞和仓库,起重机像钢铁巨兽的枯骨伸向低垂天幕。我驾驶着一辆绿色的引擎盖下总不时发出可疑咯哒声的老爷车,驶入这座庞大疲惫的港口城市。

我把车窗摇下一道缝,傍晚的冷风刮过脸,也刮过紧绷的神经。每次换挡,膝盖和肩膀的钝痛都被牵扯到,提醒我昨天那纵身一跃的惊险,还有沃夫冈最后扑向枪口的背影。

车子越往城里走,暮色越浓。M市铅灰色的天空正上演一场近乎悲壮的谢幕。晚霞像打翻的巨大调色盘,浓烈得化不开的红色、金色和深紫肆意泼洒,将整个西面天空烧得如同熔炉,那色彩浓稠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血来。这反常妖异的壮丽,在我疲惫的眼中只映出几分不祥。

我把车停在离“海鸥与锚”旅馆一个街区外的百货商场地下。 那里车多、杂乱,足够藏起一辆不起眼的旧车。我在地下停车场熄火,拔掉钥匙,向后靠上皮椅,深深吸了口气。 车厢里残留着二手车的油污味、旧地毯的霉味,以及一路奔波带来的汗水和尘土气息。昨天火车上的逃脱如同另一场混乱的噩梦。

跳车之后我沿着河流走,幸运之神终于短暂眷顾。不久之后,在一片荒凉的河湾边上,看见一片农田和一个孤零零的小农场,一对老实的农民夫妇正在院里收拾柴火。

我忍着膝盖的疼,走过去向他们求助。我编了个谎,说车翻在了路边。或许看我装扮斯文,脸上却又灰头灰脸,他们相信了我。当家的男人搓着粗糙的大手,告诉我最近的镇子有个能修车的地方,是个兼做二手买卖的修理厂,离这不近,开他那辆破旧的农用皮卡车也得半个多小时。

“正好,”他指了指边上几筐土豆和干货,“我一会儿要拉这些东西去镇上,赶明早集市。不嫌弃就捎你一段。”

我简直喜出望外,立刻表示感激不尽,并主动提出支付油钱。

可能看我过于狼狈,两人请我进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女人给我倒了杯热水,粗瓷杯还带着灶台的余温。短暂休息后,我坐上男人那辆摇摇晃晃的卡车,颠在坑洼的土路上,看着荒芜的田野在暮色中退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搞到交通工具。

夜色降临前,男人把我载到他所说的汽车修理厂。确认我不再需要他帮忙后,便开车走了。那个修理厂坐落在镇子边缘,像一个巨大的废车坟场。锈迹斑斑的车架、破旧变形的引擎盖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机油和铁锈的混合气味。老板是个滑头的精瘦中年人,叼着烟卷,眼神透着精明狡黠。他打量着我这个“城里人”,显然在掂量油水。

“能跑的车?有倒是有,”他拖长声音,用油膩的扳手指了指角落一辆半旧绿车,“就那辆,机器还行,壳刮花了,轮胎也旧。”

我没时间讨价还价,也没资格挑,直接掏出一叠大额现金放在油污的工作台上。

“不用数,这车我要了,”我说,“另外,再帮我办个事。”

老板看到那叠钞票,眼睛瞬间亮了,贪婪之色毫不掩饰。他捻灭烟头,拿起钞票飞快数着,嘿嘿笑着:“您说!保管办得妥妥帖帖!”

后面的事快得像一阵风。他收下钱,手脚麻利地给绿车换了两条旧胎,加满油,又不知从哪弄来一副车牌换上去。整个过程不到半小时。当我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听着还算平稳的轰鸣时,瞥见老板正将那叠现金塞进沾满机油的裤子口袋,脸上堆满满意的笑容对我挥手。

没有告别。我猛踩油门,破旧的小车像脱缰老马一般,嘶吼着冲出废车场,驶向通往M市的公路。

奔赴的路途漫长煎熬。身体的疼痛在持续驾驶中加剧,左肩每一次转动方向盘都牵扯出钝痛。我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后视镜里出现的每一个车影都让我心惊肉跳。我不敢停歇,硬撑着打起精神,一路飞驰,终于如期抵达M市。

我推开车门,停车场闷浊的空气扑上来。我搭乘电梯,从地下停车场上到二楼的女士服装区。现在我身上还是昨天那副文员装扮,并且脏兮兮得狼狈。在走上街前我需要换下这风尘仆仆的装束,它已经暴露了。

我挑了件厚实、保守的灰格套裙,一件蓝色宽身外套,一对新丝袜和一只新手提包。在女士洗手间里我换上它们,摘掉假发和眼镜,用发网兜住头发,扑了层粉盖住苍白的脸色,又画了温顺的眉毛,涂上成熟色调的口红,一副新皮囊完成了。镜子里那张脸,神情刻意放柔,像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和先前那个黑框眼镜的文员毫不相干。每一次换身份,都像撕掉一层带血的皮。

我走出洗手间,从安全门绕到商场后巷,把旧衣服扔进垃圾桶,然后又回到商场,按安娜的尺寸买了一套新的男士行头。之后我提着购物袋,像个刚结束了一天采购的主妇,离开商场,步行前往约定好的“海鸥与锚”旅馆。

外头晚霞的红光已被黑夜吞噬。不远处一盏孤零零的昏黄灯泡照亮了旅馆褪色的招牌。旅馆挤在一排破旧的三层砖楼中间,墙皮剥落,窗户窄小,透出的灯光浑浊。它看着既不舒适也不安全,像个疲惫水手随便的落脚处,随时准备迎接风暴。但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一个足够混乱、不起眼的角落。

我推开旅馆的大门。里面大堂不大,光线也不够明亮,空气里一股陈旧的气味。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硬的制服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鼻梁架着老花镜,就着台灯的光线看赛马报纸,对我的进来毫无反应,仿佛我只是墙角飘过的一缕烟尘。

“晚上好。”我打招呼,声音带有主妇特有的拘谨和温和。

“晚上好,女士。”他终于抬起头,声音平板。小眼睛透过镜片看我,带着职业的疏离和警惕。

“打扰了,我想打听一下,怀特曼先生,他是我的表弟,是不是入住啦?大卫·怀特曼。”我吞咽了一下,说出安娜的化名。

老头低下头,用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翻开一本厚厚的登记册,手指慢慢划着。他不紧不慢地,让我不由地紧张起来,心在不安地砰砰地跳着。

“怀特曼……”过了一会,他终于找到了,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是的,怀特曼先生。今天下午早些时候入住的。”他用指尖点了点登记簿上某一行,“309房间。”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原地,带来一阵晕眩和虚脱般的轻松。她在这里!她安全抵达了!

“太好了!”我努力让笑容显得自然,如同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谢谢您。我能上去看看他吗?给他个惊喜。”我补了一句,试图掩盖几乎溢出喉咙的急切。

老头又抬眼看我,目光在我朴素的衣着和手提包上停留,像在掂量这话真假。那几秒,空气像凝住了。

“三楼,右转到底。”他的语气依然没什么变化,仿佛每天都有无数个找‘表弟’的主妇。说完他又低头,不再理我,继续看他的赛马报。

“非常感谢!”我感激地说,忍住几乎要想跑起来的冲动,快步走向那架和旅馆一样残旧的电梯。

电梯门合上,狭小的空间带着令人窒息的封闭感。我按下三楼按钮,电梯吱呀呀地呻吟着启动,数字灯一格一格地跳动:1…2…3。

门在三楼滑开。走廊里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边缘磨损起毛,吸走了脚步声。壁灯隔得很远,投下昏黄的光圈,大片区域陷在阴影里。空气中有灰尘和旧楼的腐朽味。我望向走廊尽头的309房,心跳声在耳鼓里轰响,盖过了电梯离去的低鸣。

我向309走去,每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泥里,膝盖的伤与左肩的疼在不安和紧张中放大。来到门前,深色木门紧关着。我站定深呼吸,压住几乎要破出胸膛的心跳,抬起手叩门。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

笃笃……笃。

一秒,两秒……门里没动静。

怎么回事?暗号没有错,难道我来晚了?格雷的人……联邦的……莫非……霎时间我再次陷入冰冷的恐慌,脑海中闪过千千万万种可能性,却没一个是好的。我一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门打开了,向内拉开一道缝。从这道缝隙往里看,黑漆漆的一片,一双带着警惕的眼睛望了出来。接着,借着走廊微弱的光,一张脸完整露出来。

是安娜!

她还穿着昨天那件男装夹克,黑色假发也没摘,眼睛在看到我时微微睁大。她脸上皮肤和身上衣服干净,看起来没有受伤,她完好无缺,除了面色带着些许奔波后难掩的疲惫。

“安……”我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好在及时克制住了。

紧绷了一天一夜快要断裂的神经,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终于松下了。所有伪装、算计、恐惧和强撑的冷静,土崩瓦解。劫后余生的狂喜近乎灭顶般将我淹没。

我没给安娜任何反应的时间,在她认出我的同时已一步跨进门里,就像跳火车时的决绝,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扑进她怀里。手提包和购物袋“啪嗒”掉在地毯上。我像濒死的人抓住浮木,胳膊死死箍住她的腰,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

“安娜……”我埋在她胸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哽咽,“安娜……”

几乎同时,安娜一把用力搂住我,迅速将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危险的世界。

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开灯。黑暗之中,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交错。我什么都看不见,也顾不上了。只感觉到安娜温热的实在的身体就在我怀里,她的心跳隔着衣料擂动着我的胸膛。那熟悉的气息,紧紧裹住我。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像电流窜遍我全身,引发颤栗。

我摸黑捧住她的脸,指尖触到她脸颊皮肤的微凉和细腻,凭着本能和记忆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不再像O市杂物间里那个带着试探和羞恼的吻。这个吻是疯狂的,贪婪的,啃咬着嘴唇,迫切地寻求着确认。我的舌头不容拒绝地顶开安娜的齿关,深入她口腔里每一处温暖湿润的角落,攫取她的气息、温度和存在的实感。那些肉体上的疲惫与伤痛、沃夫冈带来的冰冷真相,这一刻全被抛到脑后。只有她,只有安娜,这个与我血脉相连又禁忌纠缠的存在,是黑暗泥沼里我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也许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和狂热震住,安娜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只有那么短暂一会,下一刻她像被点燃,给予了我同样热烈而迫切的拥抱。她的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背,手指用力抠进肩胛骨,带着同样一股不顾一切的力道。她的唇舌不再被动承受,而是热烈迎上,滚烫柔软,与我交缠。

我们的喘息变得粗重,身体紧贴得不留一丝缝隙。激烈的吻点燃身体里更深处的渴望。我们踉跄着向房里挪,膝盖撞到床沿,双双跌进床铺。黑暗中我的手带着急切的渴望,笨拙地扯开对方衣物和纽扣的束缚。男装外套和假发被剥落,朴素的裙子被推高,冷空气触到裸露的皮肤激起细小的疙瘩,但很快被我们身体散发的惊人热度驱散。

没有语言。只有喘息,低吟,肌肤相亲时细微的摩擦声,以及心脏在胸腔疯狂擂动的轰鸣。我的手指抚过安娜光滑的脊背,感受那里因用力拥抱而紧绷的肌肉。安娜的指尖划过我的肋骨,带着探索的渴望。当她触及我左肩和膝盖的伤口时,我忍不住发出吃疼的闷哼。她的手指像触电停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很快,她抚摸的手又动起来,变得更轻柔谨慎,很轻,却像带着电流,让疼痛的地方也泛起奇异的酥麻。

黑暗里感官被无限放大。安娜每一次细微的吸气,每一次压抑的轻哼,每一次指尖的颤抖,都清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我们像两株在暗夜疯狂缠绕生长的藤蔓,拼命汲取对方的生命,在这方寸之地构筑起短暂隔绝所有阴谋与危险的的堡垒。过往的一切害怕、忧虑,都被这纯粹的、燃烧般的亲密暂时烧成灰烬。

激情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湿漉漉沙滩和精疲力竭的宁静。我们像两具被海浪冲上岸的残骸,倒在旅馆那张并不宽敞,甚至有些硌人的床上,赤裸肌肤紧贴,感受对方剧烈起伏的胸膛下疯狂跳动尚未平息的心跳,沉重绵长的呼吸声交织在黑暗中。

窗外城市的灯火被厚窗帘隔绝,房间里是彻底令人心安的黑暗。安娜无声调整姿势,让我更舒适地枕在她臂弯里。她因长期训练带着薄茧的手指,以令人心碎的温柔,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指尖滑过额角耳廓,带来阵阵细微的舒适的安抚。疲惫像铅块压着眼皮,身体每一处伤都在叫嚣,但精神却在这份久违的安宁与温暖中得到一丝奢侈的舒缓。沉默在黑暗中流,却不再令人窒息,只有我们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是真实的锚点。

“艾莎……”安娜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很轻,带着激情过后的哑,还有一丝不易察的天真试探,“明天,等我们上了船,是不是就都结束了?”

结束?多么美好的词。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梦。

我没答,把脸更深地埋进她颈窝温软的凹陷,贪婪吸着令人安心的气息。是的,我也这么盼着。盼明天登上开往中立国C国的邮轮,驶入公海,把格雷的阴影、联邦的陷阱、沃夫冈带来的骇人真相。统统都抛在身后。

但沃夫冈冰冷警告,像毒蛇一样缠着我不放:

“她是被精心挑选的诱饵。联邦那些聪明人,看透了她骨子里那点天真和该死的正义感,就和你们母亲一样。”
“他们就是要利用她,让你这个格雷身边最锋利的刀,背叛得更加‘合理’,更加‘情有可原’,更加能……彻底激怒,格雷那头老疯狗!”
“你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

母亲……沃夫冈甚至提到了母亲。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是谁?他背后是谁?联邦情报局?还是另一股更藏着的势力?安娜的“任务”,我的“背叛”,从一开始就是别人棋盘上布好的杀招?我们自以为隐秘的逃亡路线,真能逃过那些织网的手吗?那艘即将登上的邮轮,是通往自由的诺亚方舟,还是另一个华丽的陷阱?

寒意从心底渗出来,和安娜温暖的皮肤形成残酷的对比。登船是必须的。由M市开往C国的船,离港后很快进入公海,航行十天。公海是法外之地,也是国际舆论的放大镜。联邦误炸K国平民区的丑闻还在发酵,S国正借此大做文章。如果此刻,两国情报人员,尤其与主导误炸事件核心人物格雷密切相关的我们,在公海上被围剿的消息爆出……足以引发巨大外交风暴和舆论海啸。无论S国还是联邦,投鼠忌器之下,都不敢在公海上明目张胆动手。这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唯一生路。

可是,公海之外呢?到了C国之后呢?格雷的捕网,联邦的算计,沃夫冈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它们会罢休吗?

“都会结束……对吗?”安娜又轻轻地、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嗯……”这次,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她皮肤里,带着浓重的倦意和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巨大疲惫感终于彻底淹没紧绷的神经,像温暖沉重的海水包裹上来。我更深地蜷缩进安娜的怀抱,仿佛那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避风港。她的手臂温柔地收紧,将我完全纳入怀抱。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沉向黑暗温暖的深渊。就在即将彻底坠入梦乡的边缘,恍惚中,我仿佛感觉到安娜温热的唇瓣轻轻印在额角,一个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气流拂过皮肤。那气流似乎组成了三个音节,轻飘飘的,带着近乎虚幻的温柔,融化在浓稠的黑暗里:

“我爱你……”

是安娜在说吗?那声音太轻太模糊,像是黑暗本身的叹息,又像疲惫大脑产生的幻觉。我无从分辨,也无力分辨。巨大的困倦像黑色潮水,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将我彻底吞没。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瞬,我只感觉到安娜怀抱的温暖,以及那三个音节带来的、虚幻却令人心满意足的甜蜜,如同裹着糖衣的毒药,让我心甘情愿沉溺下去,沉入这短暂而无梦的黑暗之中。

 

 


TBC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10日,星期五,上午】

窗帘缝隙漏进一缕灰蒙蒙的晨光。我先醒了,安娜还在睡着,她呼吸匀长,头和我枕在同一个枕头上,几绺红褐色头发黏在额角。她蜷着身子,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脸颊被枕头压出柔软的印子,嘴唇无意识地微张。这副全然松懈的模样,与昨夜那个带着灼热的掌控力几乎要将我揉碎进怀里的女人判若两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像初春化作清泉的融雪,缓缓漫过我的心口,引起极轻微的甜蜜的抽疼。

我小心地起身,尽量不惊动她。下床时脚底触到冰冷的地板,忍不住打了个颤抖。我从手提包拿出化妆包,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掬起冷水扑在脸上,试图洗去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阴翳。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眼底泛着青影,嘴唇像褪了色。然而昨夜缠绵的余温还烙在皮肤上,那感觉如此鲜明,与镜中的倦怠面容形成割裂。

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打开化妆包,开始修补这张脸。我用粉扑压去眼下的阴影,嘴唇涂上玫红色的口红,再用发网拢起头发。我变回了昨晚来到旅馆时那年轻主妇的模样。

镜子的边缘晃动了一下,安娜出现在洗手间门口。她挨在门框,揉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身上的男式衬衣领口歪斜,露出小半截锁骨,上面布满我昨夜留下的吻痕,深一块浅一块的。她眨了眨眼,目光似乎还没找到焦距,这迷糊的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她昨晚在床上的火热与征服。一丝带着未察觉的宠溺的笑意从我嘴角溢了出来。

这时安娜望过来,目光对上镜中我的眼睛。那点迷糊随即消散,一抹柔软的笑意在她眼底漾开,驱散了房间的阴郁。那笑容太干净,刺得我眼睛发热。

她赤脚无声地走来,带着被窝里的暖意。冰凉的瓷砖激得她脚趾蜷缩。她停在我身后,极其自然地贴近,手臂环过我的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依偎地靠在我背上,下巴搁进我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和脖颈,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镜子里,我们像一对最寻常的、在清晨共享温存的伴侣。

我们脸贴脸,身体挨着身体温存了片刻。然后安娜一手环在我腰上,另一手举起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小盒子。她单手打开它,里面是两枚样式简洁的银戒,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这个是什么?我们的新身份?”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颈边,目光在镜中与我相遇。

“嗯,”我小声应道。

那对戒指,连同我为她新买的男式西装,是我刚才悄悄放在她枕边的。它们是我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伪造通行证。我心跳如擂,既因即将披上的伪装,也因身后那个温暖真实的拥抱。

“从今天起,我是伊莎贝尔·谢耶维奇,”我顿了顿,看着镜中的安娜,“而你,是阿克列·谢耶维奇。我们要去……度蜜月。”

安娜沉默着。她目光低垂,看着盒子里那两枚金属圈,侧脸隐在阴影里,我看不出她是接受,还是抗拒。这沉默像一根细线,悬着我沉甸甸的心。

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滴掉落洗手盆,滴答滴答作响。

“你不喜欢?”我小心地问。

安娜没回答。她不看我,也不看镜,像块沉默的石头压在我身上。片刻后她松开我,后退半步,取出那枚男戒戴上,银环箍紧她的指根,在灯光下形成一个微小的光圈。接着她执起我的左手,将另一枚女戒戴在无名指上。金属的冰凉贴合皮肤,最终契合地停在指根。一丝微凉的禁锢感传来,又迅速被身后贴上的体温熨帖。安娜的手指穿过我的,然后紧紧扣住。一股暖流从交握的掌心蔓延。我们抬起头,目光在镜中相遇。

两张脸孔:一张精心描画力求平凡,一张年轻俊朗雌雄难辨。我们不自觉扬起嘴角,笑意疲惫却真实。狭小的窗外晨光破云而出,漏下一缕淡金色的光,恰好落在我们交握的手和戒指上。这虚假的身份与荒谬的称谓,竟酿出微醺的幸福,如暖雾暂驱散寒意。这偷来的安宁,令人心颤又沉溺。

然而这幻觉注定短暂。我轻轻抽回手,指尖滑过安娜温热的掌心。

“我们该出发了……安……阿克列。”我说。

安娜点点头,亲了亲我的脸颊,离开去更衣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女人,确认她已是伊莎贝尔。

我乘着那部老旧的电梯下到一楼。在电梯门打开之前,昨夜在大堂的记忆浮现。那个干瘦的老头,眼睛里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窥探,像冰冷的针刺在我身上。他一定将我看作一个夜晚与年轻男人幽会的行为不检点的女人。被审视的不适再度泛起,我不自觉绷紧身体。

电梯哐当停稳。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可能重现的刺目注视。

然而,今天不同了。

柜台后面坐着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孩。她非常瘦,像伶仃的芦苇,制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她脸色苍白,颧骨突出,眼睛大而空洞,正低头看着一本封面卷边的时尚杂志。听到电梯动静,她只是慵懒地抬起头,目光淡漠地扫过我,如同看一件家具。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好奇或评判,只有麻木和冷漠。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随即垂下眼,视线落回杂志,仿佛我的存在和离开,与旅馆里飘荡的尘埃无异。

预想中的注视并未出现,取而代之是彻底的漠视。我紧绷的神经一松,继而涌起复杂的情绪。是庆幸不被注意?还是悲哀于自己甚至不及那本旧杂志值得她一瞥。

我拘谨地朝她微微点头,早安的问候终究没说出口。我裹紧外套,快步离开旅馆。

 

 

我与安娜约定两小时后在港口客运大厅汇合。她需销毁所有“怀特曼先生”的痕迹,而我得去城西邮局取重要包裹。

一辆黄色出租车慢悠悠拐过街角。我伸手拦下。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浑身烟味。我报出地址,他点头发动车子。车穿行于城市未醒的街道,路上行人寥寥,活跃的只有港口。我靠上后座,手无意识地摩挲手上的戒指,那原本冰冷的金属已被体温捂热。我看着车窗上映出的模糊轮廓,那是一个名叫伊莎贝尔的陌生女人。

‘你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沃夫冈的脸和警告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车窗中的我皱起眉头。

别想那么多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半小时后,车子到达城西的邮局。这是一栋气派的建筑,有着高耸的穹顶,石柱与斑驳墙面刻满岁月。里面光线昏暗,空气飘浮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气味。每个柜台前都排着队,柜台后的货物存放区里,穿灰色制服的工人忙着搬运包裹,拖车轱辘在地面发出吱呀声。

我找到取件的柜台,跟着队伍排了上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队伍依旧在缓慢地推进。我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我离开宾馆已过去近一小时,可前面还有三个人。我沉住气忍耐,鞋跟不自觉地敲击地面。

又过了十分钟,终于轮到我了。我递出“伊莎贝尔·谢耶维奇”的证件,柜台后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查询,嘀咕着走向货架,在上面翻找了一会,取下一个深棕色的硬壳大皮箱,略显吃力地搬到柜台前,“咚”地一声放到台面。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我核对了皮箱上的挂牌,烫印着“谢耶维奇”的姓氏。我点点头,看向男人。男人也点头回应,然后看向下一位。

我费力地拖着那个箱子走出邮局,金属拉杆硌着掌心。我又看了一眼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小时了。

 


出租车在港口出发大厅门前停下。热心肠的年轻司机替我开门、搬下箱子,我多付了小费以示感谢。他高兴地接过,帮我把箱子拎到大门口才离开。

我走进港口出发大厅,临海一面是高耸的玻璃幕墙,多云的天气里照进的阳光像蒙了一层灰显得有些惨白。大厅里人声、行李箱滚轮声、轮船汽笛声与广播搅拌在一起,形成令人焦躁的嗡鸣。我拖着箱子,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安娜,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然后,我看到了她。

安娜站在大厅的一根石柱旁,望向窗外港口停泊的巨轮。仅仅一个侧影,就让周遭的喧嚣褪色。她穿着剪裁精良的褐色西装和灰色长外套,身姿挺拔,皮鞋锃亮。最让我心颤的是她的头发,曾经海藻般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利落的红褐色短发。头发的两侧和后脑推短,顶部稍长。由于天生微卷的缘故,红褐色短发略显毛糙,随意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前,有一股说不出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美。她还戴了一副粗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港口。

昨日那个伪装的莽撞青年彻底消失了。眼前的安娜双手插袋,姿态放松却透着年轻艺术家般的清冷气质,在嘈杂的旅客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奇异地和谐。她像一位刚从艺术沙龙走出来的带着忧郁气质的年轻绅士。那份独特的气质如同磁石牢牢吸住我的目光,也引得周围几个年轻女孩频频侧目,低声议论,脸上带着羞涩笑意。

我拖着箱子快步过去,脚步声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音里。直到走近,她像突然察觉到,转过身,看到是我,于是紧绷的下颌放松了,镜片后的眼睛弯起,露出一抹熟悉的略带狡黠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新造型带来的陌生感,却让我心跳更加失控。

“安……阿克列……”我叫着她的新名字,视线无法从她头上移开。

她潇洒地抬起手耙了耙前额的头发,几缕发丝在指间跳跃,日光下泛着温暖光泽。

“很奇怪吗?”她问,“我想真的总会比假的好。”她目光停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征询,“你不喜欢?”她微微歪头,眼神透出小动物般的讨好和无辜。

“不!一点也不!很……好看。”我摇摇头急忙否认,“很精神,很适合你。”

“那就好,我也觉得这样更方便。”安娜耸耸肩,语气轻松。

我看着安娜,心在胸腔里失序狂跳。何止是好看,那火焰般的短发衬出她独特的不羁,眼镜又平添几分忧郁。一种强烈的、近乎眩晕的吸引力攫住了我。如果,我们只是两个最普通的人,或者安娜和我其中一个是男性,是否就能像此刻伪装的一样,光明正大地牵手?不必在意格雷的追捕,不必担心沃夫冈的警告,不必在每一次触碰后都为血缘的禁忌而痛苦。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海水兜头浇下。指间戒指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我:身份是假的。我们是姐妹,是逃亡者。那些“如果”,不过是绝望中滋生的妄想。但我也同样清楚地知道:无论她是谁,无论我们之间横亘着什么,都无法改变我的心早已为她沉沦。这无法解释的、注定般的沉沦,或许早在我们分离之前,在同一个子宫里孕育时就已埋下种子。命运将我们强行分离,又让我们在成年后以这样扭曲的方式重逢。血脉深处的共鸣被唤醒,在不知情的外衣下,吸引如野火燎原。安娜,我的妹妹,我的劫难,我无法抗拒的带着原罪的爱恋本身。

“呜——!”一声悠长的汽笛穿透大厅,将我拽回现实。

“女士们,先生们,乘坐‘希望之星’号前往C国B市的旅客请注意,请前往3号登船口办理登船手续……”广播用几种语言重复着冰冷公式化的通知。人群开始躁动,从四面八方纷纷向登船通道移动。

“该走了。”安娜说。

她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沉甸甸的重量对她似乎毫不费力。她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她的掌心干燥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我用力回握了她。

我们随人流走向登船口。窗外,白色巨轮在灰蒙蒙的海天之间投下庞大阴影,海水沉郁的灰蓝延伸到天际,与灰色天空相接。海鸥盘旋尖叫。这一切曾只存于想象,如今真实铺展眼前。我望着那片宽阔的大海,一时出了神。安娜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那力量像一道锚稳住了我。我看向身边的她,她的目光像是在说:我在。

队伍缓慢前移。登船口前设置了严格的安检。穿深绿色制服的安检员仔细地核对证件和船票。不远处配枪的巡警,目光警觉地扫视每一个通过安检口的旅客。我和安娜都不由地加重了呼吸。

轮到我们了。我将“伊莎贝尔·谢耶维奇”的证件和船票递过去。安检员是个面无表情的肥胖中年男人,他翻开证件,目光在我脸上和照片间来回看。他反复确认了证件和我本人,点了点头,示意我前往下一道安检。

接着是安娜。她递上“阿克列·谢耶维奇”的证件和船票。安检员翻开那本崭新的证件。意外发生了。

“谢耶维奇……先生。”安检员说。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转身。

“是的。”安娜用伪装的低沉嗓音应答。她站在我身后两三米外,表情如常。

“他是我丈夫,怎么了?”我几乎未加思考,几步走回她身边。

“女士,这我知道……”安检员眉头微皱,扫了我一眼,眼神像在说:‘你这个笨女人,你们同姓,我当然知道是夫妻。’ 

“先生,”他再度看向安娜,盯住她红褐色的短发,“证件照片需与本人近期相貌相符,您知道吧?”

问题就在于此。“阿克列·谢耶维奇”证件上是留着黑色短发、眼神略显呆板的年轻男人。而眼前的“阿克列”,却顶着一头张扬醒目的红褐色短发,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从容的气质。

队伍因问话暂停,身后人群发出声响,还有人探头张望。不远处巡逻的警察也看了过来。

糟了!我心里暗叫。我和安娜谨慎再谨慎,竟在这个细节上栽倒。这疏忽太致命了!

安娜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就在安检员要再开口时,她忽然笑了,笑容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窘迫和自嘲。

“唉,我就知道。”她像是有些懊恼和为难,抓了抓头发。“我的太太,”她朝我努努嘴,“总说我黑头发配眼镜活像书呆子,她看腻了。”她耸耸肩,“这不,我们要去度蜜月,她非让我个换新面貌,说现在流行男士染发。没办法,为了让妻子开心,我这保守的家伙也只好大胆一回,染了这个颜色。”她又转头用亲密爱人特有的、带点抱怨又藏着甜蜜的口吻对我小声嘟囔:“亲爱的,我就说会被问到吧?你看,这下麻烦了。”

安娜那声“亲爱的”叫得无比自然。安检员转头看向我。我心脏跳得更快了,大脑在飞速运转。我得接住安娜的戏!

动作比脑子更快,我自然而然地靠近安娜,手臂环进她臂弯抱紧,脑袋亲密地挨着她肩膀,脸上迅速堆起新婚妻子的羞涩。

“先生,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腻着嗓音说,“看他黑头发快二十年,就想换换口味。可以理解吧?”我微扬下巴,目光骄傲地扫过安娜侧脸,“您看看,现在他是不是换了个人似的,就像一名艺术家。”我更紧地依偎向安娜,仿佛她是我最得意的杰作。

安娜配合地冲我宠溺一笑,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颊。

安检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神掠过‘又一对蠢货情侣’的不耐。他没再多问,拿起印章,“咚”一声盖在安娜护照上。

“好的,女士和先生,祝您们新婚愉快。”他把证件递过来,干巴巴吐出这几个字,语气敷衍。

“谢谢您,我们会的!”安娜露出感激的神情,转头又得意地在我额头上重重亲了一记,发出一声”啵“的声响,惹来排队人们或是善意、或是看热闹、又或是不屑的轻笑。我的脸这下真的不受控地红了。但无论如何,这场惊险的‘小意外’总算画下了句号。

之后就顺利多了。来到下一个安检口,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敷衍地分别对我们搜了一下身,又让我们打开皮箱。她例行公事看了看箱子里的东西,没发现异常便放行了。

整个过程中,除了搜身时短暂分开,我始终紧挽安娜手臂,身体挨靠着她。

沉重的皮箱再次转动,安娜挺直脊背,带我大步向前。直到走出很远,穿过舷廊,身后安检口的喧嚣彻底消失,我才感到后背冰凉,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安娜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她转头看我,眨了眨眼,和我庆幸地相视一笑。

 


我们终于踏上甲板。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自由,也裹挟未知。船体低鸣,甲板微震,脚下这头钢铁巨兽正在苏醒。

港口开始后退,岸上的人群模糊成色块。海水被螺旋桨搅动,翻涌起白色泡沫。

离岸越远,风越大,吹起我的发丝和裙摆。我扶着栏杆,望着远去的城市和广阔的海平线,一种终于逃脱的轻松混合对未知的不安攫住了我。这一切,真像一场梦。

我难掩兴奋,转头想与安娜分享,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她沉静的侧脸。她靠在围栏边,凝视船尾翻滚的航迹。海风吹乱她的短发,却吹不散那凝重的神色。她眉头微蹙,刚才在安检口化解危机时的机灵早已消失,此时她陷入不语的沉思。镜片后的目光仿佛落在遥远之地。

我大约知道她在想什么。公海并非安全,C国也未必是终点。格雷的阴影,联邦的算计……并未消失。安娜眼中的凝重,正是对这平静表象下暗流的清醒。

此刻我又想起沃夫冈的警告,而安娜对此一无所知。我挨着安娜的肩膀站在她身侧,什么都没说。有些真相,说出只会徒增恐慌。我伸出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她身体震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回握住我的。我们就这样望着船尾翻涌的浪花和渐行渐远的大陆沉默不语,直到风大得难以承受,才回到船舱。

头等舱的双人房宽敞豪华。暖气十足,空气中飘着淡雅的香氛。厚软的地毯,素雅的壁纸,宽大的观景窗外是無垠的大海。一张双人床占据中央,旁有梳妆台,对面是沙发和茶几。房间里还设有小吧台、书房和独立的盥洗室。这里光洁崭新,与O市的霉味杂物间和M市的破旧旅馆形成对比。

安娜一进门就脱掉外套扔在床上,只穿着衬衫。她将自己抛进柔软大床,身体陷进去,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伸展四肢,扭头看我,脸上露出登船后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点孩子气的笑容。

“天哪,”她侧着头,短发蹭乱,眼镜歪到一边,眼中盛满新奇,“我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能住上这么奢华的地方。”她拍拍床垫,目光扫过陈设,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笑容在红发映衬下,耀眼如阳光。

我在沙发坐下,看着她舒展肢体如找到舒适角落的猫,卸下所有的紧绷。我心底的弦也稍松懈。我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毕竟,我们是......在度蜜月,阿克列。总该好好享受一下。”我脸颊微微发烫,装作轻松地说。

安娜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眼神有了变化。那新奇褪去,转为带着伤感的温柔,还有一丝熟悉的渴望。她的视线缓缓流淌过我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我的嘴唇。

“过来……”安娜开口说,声音不高,却每个音节都轻轻刮挠我的耳膜。

我放下水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床垫微微下陷。我摘下她的眼镜,没有阻挡地俯视着她。她的脸庞在短发和白色枕头映衬下,清秀俊美,雌雄难辨。那双眼睛是浅淡的带灰调的湖绿色,像雨后天空或冬日海面。她的睫毛极长,垂眸时投下淡淡阴影。嘴唇浅粉,有点儿薄,此时微微张着。还有那前额凌乱的短发,不羁又惹人怜爱。

我不是第一次这样打量安娜,但这次却是最清晰、最细致。我爱极了这张脸,奋不顾身地爱着。

被一直盯着,安娜有了动作。她抬起手轻轻勾住我的后颈,施以一道温柔的、向下的力。我顺从地俯身靠近。她的另一只手探向我脑后的发髻。指尖灵巧地解开发网,抽掉发夹。我的长发倾泻而下,滑过肩头,垂落她的颈侧和枕上。她撩起一缕我的头发,缠绕在食指上,动作轻柔,目光顺发丝向上,与我相互交望。那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浓烈情愫,还有一丝执拗的探寻。

“你说,”她的声音更轻,像怕惊扰什么“在这里的我……是你的谁?”

我的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不久前,在甩掉格雷追兵的荒郊野外,破损的汽车里,她也这样问过。那时我们刚摆脱追捕的险境,都没准备好面对真相,最终以安娜的封吻,在真相前刹住了车。而此刻,在这明亮的舱房,在经历登船的惊险后,她又一次问出。那根刺在安娜心上的关于身份、逃亡原因的尖刺,它从未消失。

我读懂安娜的眼神,那里面有深情的渴望,有对答案的执着,更有一种“是时候了”的无声催促。她需要确认,在这虚假的“蜜月”外壳之下,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

我感到无比的痛苦和内疚。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咙:告诉她!就在这里!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格雷的仇恨,告诉她沃夫冈的算计!让这令人窒息的谎言终结!

我的嘴唇颤抖着张开,那些话语几乎要冲出口。然而,沃夫冈的脸和锐利的眼睛,在脑海中闪现。这艘邮轮真的安全吗?那些暗流,是否已经潜伏?此刻坦诚,是否会引来灭顶之灾?那些未解的谜团,如同幽暗的海沟,横亘在眼前。

千言万语在喉头冲撞,最终又被我咽了回去,现在依旧不是时候。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安娜的脑袋。她的头发很短,有些扎手。我望着她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笑起来。

“你是……我的丈夫,阿克列·谢耶维奇。”我的指尖滑过安娜的脸颊,“而我,是你的妻子,伊莎贝尔·谢耶维奇。”

我明知道以这个虚假的身份作为回答,是对安娜最残忍的敷衍,但却想不出更好的回应。我等待着她的失望或恼怒。然而,安娜没有。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但那并非失望,是一种更深沉的悲伤。不过,这悲伤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汹涌的东西取代,那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不加掩饰的情欲。安娜只是深深地望着我,然后那只勾着我后颈的手猛地用力,将我拉向她。另一只原本缠绕着我发丝的手,也滑到了我的后腰,紧紧箍住。下一秒,她翻身将我压下,吻落了下来。

“.....莎.....”她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热气喷在我耳边。

不再是昨夜在廉价旅馆那带着劫后余生的激烈渴求,也不同于更早之前那些交织着痛苦和绝望的交缠。这个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温存。

安娜的唇瓣柔软而滚烫,她先是吮吸我的下唇,舌尖细细描摹唇线,引来阵阵战栗的酥麻,然后再坚定地探入我口腔里。我只与安娜一个人接过吻,无法评价她的吻技,但它足以令我神魂颠倒。每一个辗转,每一次吮吸,都仿佛是她无声的倾诉。她的吻不再是掠夺,而是如同潮汐般温柔持久地冲刷、浸润。我唇舌交缠间,发出隐匿的水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放大。

我闭上了眼睛,理智在安娜温柔而炽烈的攻势下瓦解,身体里那根名为“道德”的弦彻底崩断。

安娜的手臂紧紧拥抱住我,甚至带来挤压的疼痛,却又有另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的手指插进她脑后的短发里,加深了这个吻。

衣物在喘息和纠缠中剥落,像蛇褪去的旧皮。午后照射进房间的阳光倾泻在我们交缠的身体上,灼热地亲吻着赤裸的肌肤,带来微微的刺痛和一种暴露在光明中的自由感。它照亮我们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紧密相贴的肌肤,将我们这悖德而炽烈的爱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在清醒中沉沦。

安娜的吻沿着我的颈侧、锁骨一路向下,带着同样的温柔和珍视。每一个吻都像烙印。阳光勾勒着她短发的边缘,汗珠沿着她的下颌滴落,没入我的胸口。我的指尖抚过她光滑的脊背,感受着肌肉的绷紧与颤抖。她的手指在我身体最隐秘的地方探索,每一次进入都带着令人心颤的契合,每一次律动都像在无声地诉说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与绝望。没有伪装,没有身份的对立,只有最原始的吸引和本能的渴望在碰撞、交融。汗水在我们紧贴的肌肤间蒸腾,喘息声在房间里交织、放大,成为了耳边唯一听到的声音。

情潮如同海浪,一波波涌起,将我们推向眩晕的高峰。就在那灭顶的浪潮即将淹没意识,安娜火热的唇瓣贴上我的耳廓。她粗重地喘息着,用一种近乎破碎却又清晰执拗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艾莎....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不是“伊莎贝尔”,是我的真名。那三个字,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随着安娜每一次冲撞我身体的动作,充斥着我颤抖的全身。巨大的幸福和无法承受的悲伤,如同两股激流在我心中交汇,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汹涌流下。

这是幸福的泪吗?为这终于听到的、渴望已久的告白?还是绝望的泪?为这建立在谎言、禁忌和危险之上的如同沙堡般的虚幻爱情?我分不清。我只知道,这泪水滚烫,灼烧着我的肉体与心灵。我紧紧地抱住安娜,指甲嵌入她的脊背,脸深深埋进她的肩膀,任凭泪水浸湿她的肌肤。哪怕这爱语是致命的毒药,是短暂的烛火,在这一刻,我也心甘情愿。

窗外的海平线在模糊的泪光中延伸,灰蓝色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破碎的光芒。邮轮行驶在万顷碧波,长达十天的充满甜蜜谎言与未知风暴的“蜜月”,才刚刚开始。


TBC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11日,星期六,傍晚】

咸腥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我不算厚实的外套。“希望之星”号巨大的船体在灰蓝色的海面破浪前行,脚下的甲板传来持续的低频震颤,仿佛这头钢铁巨兽的脉搏。安娜——阿克列——站在船舷边,双手搭在涂白的栏杆上,她新剪的红褐色短发被风吹乱,却平添几分洒脱,还有一点点忧郁。她凝视着西边海天相接之处,沉醉于眼前的落日景象。那浓稠如血的晚霞中,巨大的光轮正一点一点沉入灰蓝的海平线,将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动荡的燃烧的赤红。夕阳余辉勾勒出她肃穆的侧脸轮廓,光芒在她湖绿色的瞳孔里跳跃,却未能穿透眼底那层薄薄的伤感。

我无法像安娜那样沉醉于这大自然的壮丽。在这公海的中央,极致的空旷并未带来预想的自由,反而加深了孤立无援感。邮轮不再是通往自由的方舟,更像一座漂浮的钢铁孤岛,被无边的海囚禁。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目光如雷达般扫过甲板上寥寥的散步者:几个裹紧外套匆匆走过的乘客;一个凭栏抽烟的男人;不远处低声交谈的中年男女;倚着船舱入口压檐帽的船员。浓烈的光影下,每个身影都拖曳着长长的可疑阴影。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安娜的胳膊。

“怎么了,伊莎贝尔?”安娜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在余晖中从迷醉化为关切。

“风太大,有点冷。”我拙劣地掩饰着说。

安娜笑了笑,拉开厚实呢子外套,侧身将我拥入怀中。外套内衬的温热瞬间包裹我冰冷的身躯。我的脸颊贴上她温热的颈窝,她的手臂环住我肩膀,下巴轻抵我的额角。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在开阔甲板上格外显眼。

果然,一对路过的老夫妇投来目光。老太太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她拍了拍老伴的手臂指向我们。

安娜大方地迎上他们的目光,微微颔首,嘴角挂着腼腆的幸福笑容。而我脸颊微微发烫,把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怀里,贴着她颈侧温热光滑的皮肤,感受她脉搏有力的跳动。这亲昵假象带来的甜蜜,像裹蜜的钝刀切割我的心脏。它太像真的了,这偷来的建立在欺瞒和血缘禁忌之上的亲昵。

“真美……”我强迫自己抬头,望向那片正迅速消逝的壮丽日落,不由自主地叹息,带着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挽留之意。

“确实,像这样的日落……”安娜低声应和,声音被海风吹散,目光投向某个遥远的坐标。

我知道她未言的后半句。震撼她的并非眼前日落。这片海域像无形钥匙,打开了她的记忆之门。

格雷书房里那本关于安娜的档案浮现脑海:安娜成长在联邦南部一座不起眼的海滨小城,咸湿的海风、金色的沙滩、翻涌的浪花、渔船归航的汽笛,那是奔涌在她血液里的故乡的气息。当她踏上S国这片寒冷的土地时,她大概从未想过,再次置身于这无垠的大海,竟是以叛逃者的身份,只因我这个满口谎言、不敢与她相认的人。这个念头如毒刺扎进心底,搅动更深的爱意与罪孽,我往她怀里更深地偎依,汲取温暖。

安娜察觉我的亲近,她收紧手臂,低头对我露出个温柔的笑。那笑容纯粹得刺痛人心。随后,在暮色与海风中,她吻住了我的唇。

那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深深的吻,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这公开场合下的亲密,过于招摇了。

“安娜……”我含糊地抗议,声音淹没在唇齿间。

“嘘……”安娜的唇瓣离开片刻,气息拂过我的耳廓,“这里只有大海和我们……”

只有大海和我们。

这句本该安慰的话,却像冷水浇在我心上。它再次提醒了我,在这钢铁孤岛上,我们无处可逃。沃夫冈在火车上的警告比海浪声更清晰,不安如海蛇缠上了我。

然而,当我抬头对上安娜近在咫尺的目光时,所有理智、恐惧和愧疚都在那深情中溶解了。她不知道真相,却依然相信我,爱我,在这虚假身份下给予我最真实的慰藉。这份炽热的爱意,深深诱惑了我,心底生出一股孤勇。

我闭上眼,环住安娜的脖子,主动迎上她的唇。我激烈回应,放纵自己投入其中。海风卷起我们的衣摆和碎发,落日余辉将我们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甲板上,像一幅定格在末日黄昏里的悖德剪影。在这燃烧殆尽的余光下,我放任自己沉迷于这用欺骗浇灌的爱情。

 

 

 

【公历1975年3月11日,星期六,晚上】

餐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在洁白的桌布上,银质餐具反射着细碎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葡萄酒的香气,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奢华暖意。窗外,早已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邮轮自身的灯光像一把无力的勺子,只能勉强搅动周围一小片粘稠的漆黑海水。

安娜切开盘中的一块白色鱼肉,上面覆盖着点缀莳萝和酸黄瓜碎的奶白色酱汁。她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这酱汁真棒,我从没尝过这种风味,”她舔了舔嘴角,像个发现新大陆般,“鱼肉本身的鲜甜被完全激发出来了,又带点微酸和奶香,层次很奇妙。”

“这是北部湖区的一种传统做法。酱汁是用酸奶油、芥末籽和当地一种微酸的浆果熬煮,最后加入大量新鲜的莳萝制成。”我解释到,“另外煮鱼的水也很有讲究,要加入杜松子和月桂叶。”我扮演着博闻的‘伊莎贝尔’继续说。

安娜听得专注,频频点头。

“这味道很独特,”她又尝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在我的家乡......也是个渔获丰富的地方,做鱼的方法很多。煎、烤、烟熏、生腌等等,但像这样用浓郁酱汁搭配的,确实少见。”

安娜的语调平常,却在说到“家乡”时,握叉的手细微顿了一下。那停顿如蝴蝶振翅,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

安娜的假履历记载她生于S国内陆小城,那里远离海洋和河流,也不会有丰富的渔获。这个不经意的破绽,如同光滑瓷器上出现的细小裂纹。但随即,荒谬苦涩涌上心头。事到如今,那些精心编织的身份又有何意义? 我们两个是被追捕的叛逃者,这才是唯一真实。

“傍晚在甲板看日落时,你的神情有些伤感。想起了什么吗?”我拿起餐巾抹了下嘴角,仿佛不经意地问。但这“不经意”下是别有用心的试探。在这逃亡船上,安娜愿意向我袒露多少真实? 这层由逃亡粘合的亲密,脆弱得让我害怕。

安娜停下刀叉,沉默几秒,目光投向窗外黑暗,仿佛寻找锚点。

“我在想.....”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陷入回忆的飘渺。她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下定决心的坦诚。“想我的小时候。我的家乡,一个不起眼的海滨小城,没什么名气,地图上大概都很难找到的那种。”她刻意模糊了具体的地理坐标,像在描绘一幅印象派的画。“那里阳光总是很充足,空气里永远有海水的咸味,柏油路面晒得滚烫。房子大多是白色的单层独栋,散落在蜿蜒的小路两边。放学后,我把书包一扔,就和邻居家的孩子跑到海边沙滩玩耍,看码头归航的渔船卸下银光闪闪的渔获,迎面吹来的海风里有潮湿的海藻腐败的气息……沙滩的礁石缝里有小螃蟹,跑得飞快……夏天的傍晚,海风会吹散白天的燥热,家家户户把饭桌搬到屋外,空气里飘着煎烤鱼的香气……”

安娜描述的画面,逐渐与我脑海中档案里那些由冷血监视者记录的碎片重叠起来。

阳光、白屋、沙滩、码头、渔船、夏夜……通过她的嘴唇,这些干瘪的记录被注入了鲜活的色彩、气味和温度。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赤着脚在滚烫的沙滩上奔跑,笑声被海风吹散。那画面如此生动,我似乎真的参与到了她无忧的童年里。这种隐秘的病态的参与感,先带来扭曲满足,而后是更汹涌的负罪感。

我隐瞒着一切,血缘、格雷的仇恨和沃夫冈的警告。她却向我袒露珍藏的记忆。这份赤诚的信任,轻易撬动我的心防。

就在这时,O市车站旅游海报撞进脑海:碧海蓝天,金色沙滩上笑容灿烂的男女。紧接着,闪回南国记忆的片段:午后阳光,慵懒海风,鲜花篱笆,母亲摇椅中抱着熟睡的安娜,小小的趴在母亲膝头上的我。

‘如果那个记忆是真的…… ’

一个念头像毒蛇般钻出。

‘如果我们没有被迫分离,如果我们在那个温暖的南国一起长大……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

另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头颅深处炸开!餐具反射的光芒像尖针刺入我眼中。随后,另一幅记忆的片段闯入:

餐厅角落的餐桌,父亲惊愕的表情,侍应生举起的餐刀闪着寒光狠狠刺入他的脖颈!鲜血喷溅,滚烫地泼在我脸上!尖叫爆发!枪声连绵!混乱中,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在白裙上绽开。我被狠狠按压在地,挣扎着抬眼看向安娜的方向。那个幼小的身体,像被丢弃的洋娃娃,连声音都还没发出,就被人抓起塞进黑色的车子里。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我齿缝逸出。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手指死死抓住桌布边缘。眼前餐厅的景象摇晃、褪色,被血色的记忆覆盖。胃里翻江倒海。

“伊莎贝尔!”耳边传来安娜惊慌的声音,她伸手过来握紧我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她压低声音,充满关切。

我无法回答,只能用力回握她的手,如同抓住连接现实的绳索。我头疼欲裂,看着这张写满担忧的脸,爱意翻涌在胸口,但随即又是形影不离的负罪感。苦涩涌上喉头,我咬住下唇,努力挤出个虚弱的微笑:

“没事,只是傍晚吹了点风.....”

安娜显然不信,她眉头紧蹙,眼神满是担忧。她还想说什么,我按住了她的手,

“真的,别担心。休息一下就好了。”我避开她目光,内心绝望地祈祷:让这谎言换来的片刻安宁与甜蜜,再多延续一会吧。

 


晚餐后,安娜提议去酒吧。

“放松一下,伊莎贝尔,”她揽着我的腰,在耳边低语,“听听音乐,喝上一杯,或许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她的眼神如渴望玩耍的孩子。我无法拒绝,或许也渴望用酒精麻痹不安。

酒吧里弥漫着一种人造的慵懒。深色木质墙板吸收了大部分光线,空气里弥漫着香烟、皮革和酒精混合的暖昧气息。一支小型爵士乐队在舞台上演奏,萨克斯风呜咽着滑过慵懒的蓝调旋律,像情人缠绵后的叹息。铜钹偶尔轻敲,如同悸动的心跳。我们坐在最角落的卡座,深红色的丝绒座椅像张开的怀抱,将我们与周围的嘈杂隔开。我面前的高脚杯里,金黄色的香槟气泡细密地上升、破裂,带着一种虚假的欢愉。安娜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已经下去了大半。

“不够劲,”安娜仰头喝光杯里剩余的酒,未完全融化的冰块碰撞,发出细小的清脆的声音。她舔了舔嘴唇,样子意犹未尽,“我再去拿一杯。你要不要也试试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不了,我喝香槟就好。你也少喝点。”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安娜孩子气地笑了笑,连连点头。她起身离开,穿过酒吧里的人群,向吧台走去。

安娜离开后,角落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将我团团包裹。我端起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小口啜饮,气泡在舌尖破裂,带来微弱的刺激感。我依然无法全然地放松,爵士乐的节奏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目光不自觉地透过杯壁,观察着整个酒吧。

突然,我的目光凝固了。

吧台侧后方,一个背对我的魁梧身影。他穿着紧绷的深色西装,肩膀宽阔,头发剃短露出青头皮。他正从上衣里掏出烟盒,一个精致小巧的铁制烟盒,在吧台光线下反射冷光,盒盖镶嵌深色珐琅纹路,和火车上沃夫冈的烟盒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萨克斯风的呜咽变得遥远模糊,周围的喧嚣化作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指尖碰着的玻璃杯壁冰冷刺骨,寒意顺着手指窜上脊椎。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如何登船?他到底代表着谁?联邦和格雷的爪牙,也在船上吗?他坐在这里多久了?是否一直在监视?刚才安娜去吧台,他看到了吗?

无数念头在我脑海飞快闪过,引发源源不断的恐慌。邮轮不再是暂时的避难所,它成了真正的无处可逃的钢铁孤岛。而疑似沃夫冈的人,就坐在离我不到十几米的地方,背对着我,悠闲地点着烟。

我的心脏在疯狂擂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饮尽香槟。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短暂的残酷的清醒。不能惊慌,要稳住!

这时候,安娜端着两杯酒回来了。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将一杯新威士忌放在自己面前,又把一杯颜色更深、气泡更绵密的香槟推给我。

“试试这个,他们说更有风味。”酒吧过暗的光线下,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异常。

“阿克列,”我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安娜的手,指尖冰凉,“我好像有点醉了,”我微微蹙眉,另一只手轻按太阳穴,像是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她关切地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偏头躲开,靠向她,脸埋她怀里,遮挡可能投来的视线。

“就是突然有点头晕……”我闷闷地说,没有往深处去解释。“我们回去吧。”我又一次央求。

“……好。”我感到安娜的身体紧绷了一下,然后她低声应道。她环我肩膀,拥紧我,利落结账,半扶着我起身。

离开座位时,我假装整理头发,眼角的余光飞快投向吧台。那个魁梧的身影依旧背对着我们,烟雾从他指间升起。他似乎完全没注意这边。但就在我们转身走向出口的那一瞬,我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目光穿透烟雾和人群,精准地刺向我的后背。我迈出的每一步,像踩在薄冰之上,寒意从脚底蔓延上头顶。

 

 


【公历1975年3月11日,星期六,深夜】

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我径直奔向床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脱力地倒在床上,柔软的羽绒被褥深陷下去,包裹住我的身体。我闭上眼,酒吧幽暗的光线和那烟盒的轮廓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床垫另一侧陷下。安娜的气息靠近,带着威士忌的橡木香。她没开大灯,只拧亮床头壁灯,暖黄的光晕投在墙上。她侧身躺下,手臂环过我的腰,轻轻将我拉近。

“艾莎……”安娜在我的颈后低语,声音不再是阿克列的低沉,而是恢复了安娜本真的清亮。她温热的唇贴着我后颈皮肤,带来细微战栗。“告诉我,你怎么了?到底在怕什么?从甲板上,不,从更早,你就绷得像根快断的弦。”

我轻轻翻过身,面对着她。在柔和的壁灯光线下,她前额的短发乱了一些,眉头紧皱,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里面盛满了担忧和疑虑。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我不敢说真话,只是抬起手,试图用指尖去抚平她的眉间。“这阵子的奔波,你知道的。”我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倦意,指尖抚摸她的面容。

安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浮现出被拒之门外的受伤,还有深深的不甘。她抓住我抚摸她脸颊的手,紧紧攥住。

“别敷衍我,艾莎。”她的语气少有地强硬,压抑着怒气,“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在这片大海上,在这艘船上。如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帮你?我……”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挫败,“我无法帮你分担,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非常……非常的不安。” 她将我的手用力按在她的胸口,掌心下是她激烈而沉重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像被困的野兽在撞击牢笼,那力量透过皮肤直抵我的心脏。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那个破旧的弥漫着血和消毒水气味的小公寓,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虚弱却执着地追问。第二次,是在甩掉追兵、惊魂未定的汽车里,她带着愤怒和受伤的眼神。这是第三次。在这漂浮于黑暗公海之上的华丽囚笼里,她的声音充满疲惫,却依旧固执地寻求着真相。每一次追问,都是对我隐瞒的控诉,都是对她那份不知情却依然交付的信任的伤害。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更深的爱怜,像海啸般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堤防。回想这一路,从那个飘着雪的街角餐厅初遇算起,到如今这间豪华的船舱,我们的相遇不过短短半年多。而她,安娜,近乎是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她的身份、立场、甚至可能是她曾经笃信的某些东西,跟着我踏上了这条亡命天涯的不归路。可我呢?回报她的,是持续的欺骗,精心的隐瞒,以及像晚餐时那样别有用心的试探。

卑劣!这词灼烫着我的良心。我为自己的懦弱、为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为无法言说的真相,而自责得无以复加。汹涌的情感洪流在我胸中激荡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它们汹涌澎湃,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最终凝聚成一种原始的、灼热的渴望。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安娜。真的。””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但是,安娜的表情没有因为我这苍白的安抚而丝毫松动,她固执地摇头。

“不够!这不够!我不要只是‘在你身边’,我要知道你在面对什么,我要和你一起面对!” 安娜的声音拔高,“别把我推开,艾莎。求求你,看着我。” 她另一只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的目光与她交汇。

那双注视我的眼睛,是如此清澈、真诚、悲哀,甚至蒙着一层因未知而生的恐惧。那是与我同源的恐惧,却因被蒙在鼓里,显得更加无助。这无助深深刺痛了我.

或许是因为这密闭空间带来的虚假安全感,或许是因为酒精在血液里残留发酵,更或许是安娜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坦诚与情意,点燃了我内心黑暗深处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渴望。它在我心里滋生,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我需要确认安娜的存在,现在!马上!用最原始的方式!我需要暂时忘掉沃夫冈,忘掉公海的孤绝,忘掉那沉重的血缘秘密!

我不再试图解释。手挣脱安娜的束缚,沿着她紧绷的下颌线缓缓下滑,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的诱惑,滑过她微微起伏的喉结,最终停留在她衬衫敞开的领口处。指尖轻轻挑起那柔软的布料边缘,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她锁骨下方温热的肌肤。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褪去了“伊莎贝尔”的温顺伪装,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不顾一切的欲望和,一丝哀求。我用眼神邀请她,像飞蛾扑火。

安娜用力倒吸了一口气,瞳孔骤然收缩。她读懂了。所有的追问、担忧、愤怒,都在这一刻被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冲垮。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什么,也许是“该死的”,或者类似的话语。之后声音淹没在随之而来的、滚烫的吻里。她的吻灼热而急迫,带着一种近乎惩罚性的掠夺,仿佛要将我所有的隐瞒和恐惧都吞噬殆尽。

我的手急切地探入她衬衫下摆,掌心贴上她腰背处紧实而温热的肌肤,感受着那充满生命力和力量的线条。安娜的回应同样激烈、粗暴,还有无尽的渴望。它的手指插进我披散的头发,紧紧扣住我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急躁地拉扯着我裙子后背的拉链。布料撕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像某种禁忌被强行撕开的隐喻。

邮轮引擎低响、爵士乐呜咽、海浪拍打……所有声音消失,只剩我们滚烫呼吸、心跳和身体纠缠声。在这谎言欲望构筑孤岛上,只有这原始带毁灭气息亲密,能带来片刻虚假慰藉,让我暂时忘记恐惧、谎言和真相。

 

 

深夜,安娜在我身边沉沉睡去,带满足后的松弛。酒精和缠绵耗尽她的精力。她手臂仍占有性环我腰间,脸颊埋我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胸口皮肤,透全然的依赖。她甚至还无意识地呢喃。

船舱外,月亮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月光透过观景舷窗,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像一道巨大的、惨白的探照灯光束,正好笼罩在我们身上,将我们赤裸的纠缠映照得无所遁形。

我躺在那里,毫无睡意。身体残留着情欲的余韵,疲惫感深入骨髓,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块被冰水浸透的石头。银白色的月光冰冷地勾勒着安娜沉睡的侧脸。她睡得很沉,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微微张开,几缕短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这张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年轻、无害,甚至带着孩童般的纯净。

然而,看着这张安稳的睡颜,从酒吧回来后就一直盘踞在心底的不安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这死寂的、被月光浸透的深夜里,如同船舷外不断上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悄然淹没了我。

那个烟盒,沃夫冈,他就在船上。他所说的,姐妹……格雷……母亲……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无论沃夫冈代表哪一方,无论他登船的目的为何,有一点是绝对清晰的:这艘邮轮上,除了追捕“叛国者”艾莎和安娜的势力,还有另一股力量,他们都在觊觎着更深层的东西。

是的,那个东西:一本足以将格雷乃至整个S国军方丑闻暴露于世的“账册”。

这个念头如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混乱的思绪。我怎会忘了它?或者说,怎会直到此刻,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与分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房间角落。那只深棕色的硬壳皮箱,像个沉默的墓碑,静静立在月光与阴影交界处。透过它,我望向某个无人知晓之地的黑色小匣子。

那上锁的匣子里,是几卷微缩胶卷。胶卷记录着S国中央银行内部,通过隐秘渠道流向军方秘密账户的庞大资金流水:用于支持灰色行动、扶持海外战争代理人、非法交易。一笔笔,一条条,时间、账户、数额、经手人代号。那是格雷权力根基下最肮脏的根系,也是我为我和安娜在这绝境中预留的唯一一张,或许致命或许保命的底牌。

为何直到现在才如此清晰想起?或许因疲于奔命,精力全在“活下去”;或许因与安娜关系的剧变和血缘秘密占据心神;更或许,是我内心深处一直抗拒使用它。一旦账册曝光,将引发席卷两国的滔天巨浪,我和安娜将被卷入风暴中心,永无宁日。沃夫冈警告是对的,各方追捕我们,除“叛国”罪名,更深层目标恐是格雷。而这本账册,就是引爆格雷和S国军方丑闻的最直接导火索。

格雷知道它的存在吗?联邦呢?沃夫冈呢?他们是否已经嗅到了它的气味?

月光下,安娜睡颜安宁得不谙世事。可在她不知晓的地方,风暴早已汇聚在这钢铁孤岛内。那本‘不知所踪’的账册,它不再是保命符,它是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而我们,正抱着它,航行在深渊之上。

 


TBC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12日,星期日,上午】

我沉入一片无梦的黑暗,如同坠入深海。意识被冰冷厚重的海水包裹、挤压,最终消散。几个星期,不,几个月积攒的疲惫,终于溶解在这片寂静之中。没有追捕者的脚步声,没有格雷鹰隼般的目光,没有沃夫冈冰冷的警告。只有寂静,和一种近乎奢侈的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有了光。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坠,我勉强掀开一条缝。透过舷窗照进来的阳光把房间里照得亮堂堂,我身边的床铺空了一片,只留下一个不久前还存在的温暖的轮廓。房间里很安静,隐约听到外头的海浪声和暖气片的嗡响。

几点了?

“……安娜?”我有些艰难地唤了一声,嗓子干哑得厉害。

“安娜?”我又唤了一声,回应我的依然是一片安静。

我猛地惊觉坐起,被子滑落,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小疙瘩。我裸着身慌忙跳下床,赤足踩在地毯上,焦急地寻找安娜的身影。

小吧台的角落和沙发上,不见人影。浴室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我甚至神经质地掀开窗帘后面,拉开衣柜门,仿佛她那么大的一个人会藏在这些地方。然而,空气里明明还残留有她的气息,但她整个人却凭空消失了。

“安娜!你在哪?”我又一次大声呼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我的目光最后看向了房间的门,就在我几乎要冲向房门时,外头传来声响,门开了。

安娜站在那里,穿着一件轻薄的男士夹克,额前的短发汗湿成缕,脸颊泛着些许红晕。她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手帕,正擦着脖颈上的汗珠。

“艾莎?”安娜讶异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显然她被我这副表情惊慌、赤身裸体和披头散发的模样吓到了。

“安娜!”我的双腿一软,随即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朝她猛扑过去,双手紧紧抱住她,脸深埋进她带着汗湿的颈窝。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见了……”安娜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这真实的触感几乎让我落下泪来。我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簌簌抖动的叶子。

安娜被我突如其来的过激反应弄懵了。她手帕掉在地上,后退一步稳住身体,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她反手把门关上,然后也用力回抱我,轻拍着我的后背。

“嗯,我在呢……”她的声音还带着运动后的微喘,温柔中透着困惑。她低头试图看清我的脸。“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你去哪了?”我用力摇摇头,脸颊摩挲着她的皮肤。

“我只是见天气很好,去甲板上运动了一会。”她解释着,语气轻松,试图缓解我的紧绷,“我见你睡得那么沉,累坏了的样子,就没忍心叫醒你。不过我留了纸条在床头,但你可能没看到。”她下巴轻轻地蹭了蹭我发鬓。

安娜的话语如同温热的流水,一点点渗入我的骨髓,驱散了其中盘踞的寒意。可那种误以为失去她的后怕,仍固执地扎根在心间。我稍稍松开她,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反复流连,确认着她每一寸表情的细节。阳光映亮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汗珠正沿着额角缓缓滑落。敞开的衬衫领口下,蒸腾着潮湿而温热的气息。她看起来如此健康、如此蓬勃、如此……真实。

安娜一手捧起我的脸,眉头微蹙,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

“没事了,我在这儿呢。”她低声安抚。

这轻柔的触碰像按下了某种开关,那种恐慌、失而复得、依恋……等等交织的情绪,再次涌上。我抱紧她,比刚才更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血肉里。

“艾莎……”安娜轻轻挣扎了一下,声音有点无奈和笑意,“我身上都是汗,臭烘烘的。”

“我不在乎。”我闷闷地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手指揪紧她背后的衣服,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她皮肤上咸涩的汗味,运动后身体散发的热度,盖过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寂静的清冷,盖过了残留的不安与恐惧。安娜就在这里,我紧紧抓住了她。我的手指滑进她的短发,感受着发丝的柔软,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后颈的皮肤。

安娜低低地笑起来,她再次回抱住我,让我们的身体更紧密地贴合。我们就这样拥抱着,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她的笑声融化了我的紧绷,化作熟悉的渴望。自然而然地,几乎是同时,我们抬起头,寻找对方的嘴唇。

一开始这只是个轻柔的试探的吻,只有唇瓣与唇瓣的磨蹭,像初恋的浅尝。但很快,我们不再满足这样的吻,转而唇齿纠缠,愈吻愈深。

我的手指向下,滑进安娜的夹克,掀开背后衬衫的一角,掌心贴上她的背部,感受着她背部肌肉的线条随着呼吸起伏。安娜发出一声轻叹,这是声音便是一种邀请。她的手掌在我光裸的身体上游走,指间沿着脊椎的凹陷一路向下,引发一阵战栗。

我们磕磕绊绊地退向床边。安娜身上的衣物成了阻碍,我急切地想要脱掉。在混乱的亲吻和抚摸中,我用力扯开她的衬衫,一颗小小的纽扣蹦跳着滚落在地毯上。这急躁的行为完全不像平日冷静自持的我。而安娜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短暂停顿,眼神变得深邃,专注地看着我,然后用更热烈的吻和抚摸回应我。

我们更深地相互吮吸、啃咬,唇舌激烈地交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我心中的不安。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空气也变得粘稠暧昧。可是,在情欲升腾的迷乱间隙,我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汗水稀释过的气味。

是烟味。

不像甲板上那种被海风吹散的稀薄的烟草气息。它很淡,却有一种独特的气味,一种类似金属的冷冽气味。就和火车上沃夫冈递给我的那支烟,那种同样的……气味。

这微小的气味,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咬了我一口。我的心一沉,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但安娜火热的唇舌正激烈地索求,她的手热切地探索着我的身体,扰乱我的理智,将我再度拖入欲望的漩涡里。

那或许只是错觉,我沉溺在安娜火热的怀里,试图说服自己。现在,只有安娜,只有这具温暖的真实的身体。我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沦,用这肉体的亲密驱散那些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公历1975年3月12日,星期日,中午】

舷窗照进的光线角度比我醒来时更倾斜了一些,尘埃在光中无声浮动。我套着松垮的浴袍坐在凌乱的床边,激情褪去后的疲倦如潮水般在身体里漫延,但我尽量把注意力聚集在手中的针线活上。

我正在缝刚才扯开安娜衬衫时掉落的纽扣,针线包是从床头柜里找到的。老实讲我不擅长这种针线活,尽管我细细地、认真地缝着,但那针脚依然略显笨拙。针尖每一次穿过布料都感受到轻微的阻力。那些被扯变形的针孔,是我方才失控的证明。一向自诩冷静的我,却总在安娜面前失了方寸。好不容易缝完最后一针,我用牙咬断线头,抬起头时恰好与敞开门的浴室里的安娜对视上。

安娜伏在宽大的白瓷浴缸边缘,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浴缸里盛满了温热的水,水汽氤氲升腾,水珠从她光滑的肩背和湿漉漉的发梢掉落,消失在水面下。她的皮肤在蒸汽中泛着健康的粉红光泽。她的目光正穿过的水气,落在我的脸上。她的眼神,此刻显得格外清澈,甚至带有点无辜,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小狗,眼睛巴巴地望着你,渴望一点安抚,一点疼爱。

我的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可怜的安娜,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逃亡,不知道我们该何去何从,不知道我是她血脉相连的姐姐。她所知道的,只是爱我这件事本身。纯粹地、盲目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即使被我一再地推开和隐瞒,她依然毫无保留地付出她的爱与信任。而我回报她的,却只有一道道精心编织的谎言,以及随时随地要命的危险。

“艾莎,你会是一名好妻子。”安娜的声音像被温水浸透过一般柔软。她歪着脑袋枕在手臂,脸上笑意盈盈,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衬衫上。

“可是,我不会成为谁的妻子。”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安娜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但眼睛里某种光芒如同微弱的烛火晃动了一下。那变化快得如同掠过湖面的飞鸟的影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该死!我现在是谁?是“伊莎贝尔”,是“阿克列”的新婚妻子。这个虚假的身份,正是我一手编造的。

“我的意思是,”我试图补救,手指揪起手里的衬衫,那枚象征“妻子”身份的银色戒指,在无名指上反射着刺眼的微光,“我从没真正想过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成为谁的什么人。这种念头,离我很远……”

安娜没说什么,她转过脸,目光转向浴缸里微微晃动的水面,手指拨弄着水面漂浮的泡沫,她侧脸在蒸汽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对话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难受。我放下手里的衬衫,站起身,走向浴室。

察觉到我的走近,安娜又转过脸来,目光跟随着我。我来到浴缸旁,手搭在浴袍的腰带上,略作停留,然后轻轻解开,浴袍无声地滑落。

安娜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平静但又带着审视。她默默挪动身体,向浴缸内侧让出些位置。我跨入浴缸里,滑进水中,在她身后坐下。温暖的水包裹上的同时,安娜的身体也靠了过来。她躺进我怀里,头枕在我的肩窝,自觉地调整身体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水波温柔地荡漾着。安娜仰起脸看我,拉长颈项,露出脆弱的喉部。她的眼神里有明确的渴望。渴望我的触碰,我的亲吻,我的爱意。

我低下头,吻住了她微微张开的唇。这是一个缓慢的安抚的吻,带着某种补偿的意味,胜过场面的情欲。唇瓣分开时,我们微微喘着气。我的目光落在她发丝间残留的未洗净的白色泡沫。

“这里还有泡沫……”我低声说,用手捧起水,小心地淋在她的发根处。细细的水流顺着她的短发流下,滑过她的额头。我的手指插入她湿润的发根之间,指腹轻轻按压着她的头皮,搓揉着那些白色泡沫。我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

“嗯……”安娜闭上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的身体融化般瘫软在我怀里,喉咙发出低低的愉悦的笑声,像气泡从水底升起、破开。她的脑袋在我的肩窝里蹭了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弯起一个孩子气的满足的笑容。

我看着安娜轻松快乐的模样,感受到了她躺在我怀里的全然依赖,可内心却涌起一阵酸涩。我喜欢她的笑,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但此刻这笑容,我却无法知晓背后的原因。是和我在一起时纯粹的快乐?还是她已放弃追问,甘愿蜷缩在这岌岌可危的温柔里,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种猜测带来的不安,像细小的沙粒摩擦着我的心。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安娜左臂外侧那片疤痕。那疤痕颜色比周围略浅一些,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云絮状。疤痕的边缘已经模糊,融入了正常的肤色。这片疤痕与我左肩上的疤痕可连成一片,来自我们共同的记忆伤痛,是我身体与安娜连接的延续。

我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触向那道疤痕。灼热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刺耳的刹车、金属撞击声,然后是火焰与浓烟。年幼的我紧紧抱住哭喊的安娜,火舌灼烧着我的左肩,带来剧烈的疼痛。我拼命地想要护住安娜,但那火焰太猛烈,而我年幼的身体也不足以完全抱住她,她的手臂也无可避免被烧伤了。相连的何止是血脉,还有这无法磨灭的身体印记。

“安娜……”

安娜闭着眼睛,享受着我的按摩,含糊地“嗯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是爱你的。”我说道,声音低得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安娜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所以,我希望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我转而抱住安娜的肩头,脸颊贴着她鬓角轻轻磨蹭,试图从她身上汲取一点勇气。

安娜依旧没有出声,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深了一些。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在我的公寓里,那时我们也是这样,在浴室里。”我的声音放得更轻,几乎是耳语,手指轻轻抚摸她光滑的肩头,暗示着此刻的赤裸相拥。

“嗯。”安娜应了声。

“那时候,我对你说过,我的家人,在我小时候因为车祸都去世了。父母……还有一个更小的妹妹。”痛苦涌上喉咙,我的声音因紧绷变得更细小。

“嗯....”

“那些话,不是完全是……谎言。”我嘴唇贴上安娜的肩头,把声音闷在她皮肤上。

“不是完全……”安娜开口,声音很轻,很平静,“就是说……有真,也有假?”她敏锐地切中核心。

我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虽然她背对着我看不见。

“真的是,车祸确实存在。我的父母也确实……去世了。”我艰难地说。父亲和母亲,他们为爱而死,为保护我们而死,却成了我用来编织谎言的冰冷素材。

“假的是,”父母惨死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父亲脖颈喷涌的鲜血,那滚烫的猩红液体溅在我脸上的感觉,母亲胸前绽开的红花,还有安娜被抢走的身影,“他们不是在车祸里去世的,妹妹……”我及时遏制住了压抑着的吐露真相的冲动,停了下来。

安娜默默地听着。这沉默并非冷漠,更像一种无声的默许,一种耐心的等待。

“那个时候,我说过,之所以告诉你那些,”我再次开口,颤抖的声音重复着那个清晨里对她说过的话,“是因为我想对你诚,我想让你看到最真实的我。那个因为你的爱而变得……已经无法再回头的我。”

无法再回头,这句话像命运的谶语。我确实无法回头了,无论是对于安娜的爱,还是对于这以欺骗为基石的逃亡之路。

还差一点点,距离那血淋淋的真相:关于姐妹的身份、关于格雷的仇恨、关于这场逃亡中致命的账册。

“安娜,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还差一点点,我……”

我想说,只要我们能活下去,只要我们能安全离开这条船,踏上C国的土地,我就会告诉她一切,毫无保留。所有的欺骗,所有的隐瞒,还有我们之间那不能说的血缘的秘密。我愿意承受安娜的任何愤怒、憎恨、惩罚。我会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或者,接受她赐予的毁灭。

但是,我无法说出口。因为事到如今,我根本没有把握,没有把握我们能活着走下这条船。沃夫冈就在船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格雷的追捕网可能早已收紧。那本作为保命符的账册,更是一个无法预测的变量。承诺一个无法保证的未来,是另一种更卑劣的欺骗。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我更紧地抱住安娜,甚至能听见她骨骼因挤压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安娜依旧什么都不说,她任由我抱着,只有胸口的呼吸带动水面的细小的波纹。

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艾莎,你抱太紧了,我动不了。”她轻声说,似带着笑意。

“抱歉!”我赶忙松开她。果然,她的颈和手臂上除了旧的抓痕,又多了几道泛红的压痕。

安娜在我怀里转了个身,浴缸里的水因为她的动作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我们变成面对面。

安娜定定地看我,目光如要穿透我的灵魂。在她的眼神之中,有不解的困惑、被隐瞒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割舍的、近乎宿命般的牵连。

我们就这么注视着彼此,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蒸汽凝成了水珠,在镜子上划出泪痕般的迹线。

安娜什么都没再问。关于那场车祸、关于妹妹的下落,还有关于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只是抬起湿漉漉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深深吻住我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不是贪婪的索取,不是安抚的温柔,也不是绝望的掠夺。它更深刻、更沉重,却充满理解。

“我相信你。”安娜说。

 

 

TBC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14日,星期二,傍晚】

邮轮上的第五天,风平浪静。

傍晚时分,我盘腿蜷在沙发一角,膝上摊着从船上图书馆借来的《拜占庭的沦陷》。夕阳带着一种浓重的橘红色,斜斜地穿透玻璃窗,在书页上投下不断拉长的、晕开的光斑。我读了几行字,却什么也没进脑子。我从书中抬起头看窗外,落日快要被海平线吞没,只留下天边一道细细的金色裂缝。这平静,像一层薄油,暂时覆盖了我绷紧的神经,之前惊见沃夫冈身影的惶然,还有安娜身上那阵可疑的烟味,都变得有些遥远飘渺,似乎只是我神经过度紧绷产生的错觉。

咔哒一声,浴室水声停了。门滑开,安娜带着热汽走出来,清新的雪松沐浴露味混着水气,一下子涌进闷热的房间。她脸颊泛红,脖子上搭着毛巾,身上那件男式浴袍有点大。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鬓边,几缕不听话地翘着。水珠沿着发丝滚下来,溜进领口,停在锁骨凹陷处。

“那是什么?”她看了眼茶几上那张彩色纸张。

“歌剧传单,”我没抬头,“回来时剧场门口有人发的。”

安娜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靠近,弯腰拾起传单。几滴水从她发梢甩出来,落在我脚背上,凉得我一缩。她飞快地扫了几眼,手指停在某处。

“啊!”她发出惊喜的声音,像发现了宝贝,“《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天啊,就在今晚!”

她猛地转向我,脸上掩不住兴奋,浴袍领口因动作敞得更开。我移开眼,假装重新看书。

“艾莎,我们去看吧!瓦格纳的,我听闻好多年了,但从来没机会看现场。”安娜绕过茶几挤到我身边,雪松香气愈发浓重。“七点开始,只剩半小时了。”她把宣传单几乎按到我脸上,油墨味冲得很,纸上印着瓦格纳板着脸的肖像,还有两个在昏暗中纠缠的男女。

“可是安娜,”我不自觉地皱眉,把她的手轻轻按低,“剧院里人多,空气也不好,我……”安娜眼里的光显而易见地暗了下去,剩下的话卡在我喉咙里。

“你不想去吗?”她失落地问。

“我只是......”

说实话,我确实不想。胃部感到微微抽搐。邮轮剧院就那么大点地方,以即意味着空间密闭,人群拥挤,空气闷得发晕。而且出入口都挤在一处,活像个捕鼠笼。那个疑似沃夫冈的身影又一次闪过,连带那天早上安娜发间那丝若有若无的烟味,穿透雪松气息钻进我鼻腔。它们根本没散,只是被暂时的风平浪静压下去了,此刻被“剧院”这个词一勾,又搅腾上来。

“艾莎……”安娜靠过来,肩挨着我的肩,声音软绵绵的,“去吧……”

我下意识往沙发里缩了缩,但她紧跟着贴上来。

“你不是也喜欢歌剧吗?这部很有名。难道……你看过了?”她放下传单,抽走我膝上的书,整个人往我身上靠。她刚洗完澡,透过浴袍传来的体温有点过高,简直像直接贴在我皮肤上。

太近了!我心里一紧。可沙发就这么点地方,退无可退,脸上微微发热。

“还是说……”安娜把声音压得很低,气息喷在我耳廓,“比起看戏……你更想和我……留在房里,继续我们那项《谢耶维奇夫妇新婚行为观察与分析》研究?”她得声音带着湿漉漉的暗示。

“安娜!”

我的脸一下子烧红起来,忍不住瞪她。她却笑得得意,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

“陪我去嘛……”

安娜扑上来抱住我。雪松香气和她身体的暖意融化掉了我最后那一点坚持。

“我......好吧.....”我认命地放弃了挣扎。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艾莎,我爱你!”安娜欢叫起来,在我脸上连亲了好几下。

“……别闹了,快开场了,快去换衣服。”我推推她的肩。她这次倒是听话,哼着歌走向衣柜。

我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又转向窗外。外面早已漆黑。玻璃窗映出我的脸,夜色模糊了那不自然的红晕。刚才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我爱你’,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我知道,这‘不完全’是真的。

我之所以不想去剧院,除了有想要避开潜在的危险,还因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彻头彻尾是个爱情悲剧——一个由谎言催生爱意,最终走向毁灭的故事。

我的视线从玻璃上移开,看向安娜。她正穿上裤子,低头扣着衬衫扣子。像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她侧过脸,对着窗玻璃里的我笑了笑。我也努力弯起嘴角,笑容有点僵。

 

 


【公历1975年3月14日,星期二,晚上】

厚重天鹅绒幕布拉开,沉重木门在身后合上,切断了引擎与海浪的嗡鸣。这座位于邮轮顶层的剧院,此刻像沉入深海。光线很暗,只勉强勾勒出人影,舞台被惨白聚光灯割出一块。空气凝滞,织物、香水、烟草和几百人的呼吸搅在一起,形成一股浑浊的暖意。观众席鸦雀无声,偶尔有座椅吱呀一响,或有人压抑着轻咳两声。

我们坐在倒数第三排靠过道。台上,康沃尔骑士特里斯坦与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这对被命运捉弄的恋人,正用痛苦嘶哑的歌声倾诉绝望的爱。瓦格纳磅礴又悲伤的旋律像涨潮的黑水,漫过每个角落。女高音扮演的伊索尔德,嗓音仿佛渗着血,在高音区挣扎徘徊,将被迫嫁人的屈辱、发现爱人曾是杀夫仇人的愤怒与受骗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安娜紧挨着我,身体往前倾,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台上灯光映亮她半张脸,镜片里晃动着演员的影子。当伊索尔德命令侍女准备“毒酒”以求同死时,她轻轻地抽了口气;当两人在激烈争吵中饮下被偷换的‘爱药’,瞬间爆发的爱意让他们忘情拥吻时,她肩膀一颤,发出叹息,仿佛也被那爱火烧着。

“她逼他喝下毒酒,自己却也被点燃了……”音乐间隙,安娜侧头在我耳边低语,“真疯狂,对不对?像扑火的蛾子……”

我沉默地点点头,却无法像她那样沉浸。我脸上故作平静,但每根神经却都绷得紧紧,几乎没有心思去欣赏演员们的表演和歌声。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周围昏暗的观众席,掠过模糊的面孔和晃动的脑袋,总觉得每张脸侧的阴影里都藏着危险。这让我如坐针毡。

演到第二幕高潮,国王马克因骑士梅洛特告密提前赶回,撞见花园中私会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他发出痛彻心扉的质问:“为何如此?特里斯坦!为何令我蒙此大辱?”就在这时,我瞥见一个身影,心猛地一沉。

右下方三排外,靠墙最外的座位,一个男人戴着软尼帽,帽檐压得很低,风衣领子竖得老高,他的肩膀宽得像一堵墙。那种压迫感——是沃夫冈!

没错!是他!火车上、酒吧里,还有现在……那个亦敌亦友的身影,我绝不会认错!他就在这里!混在这几百人中间!

霎时间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台上国王的控诉、特里斯坦的沉默、伊索尔德的绝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疯狂跳动。

就在这时,音乐突然变得激烈,台上混乱爆发:梅洛特挑起事端,特里斯坦在决斗中放弃抵抗中被刺伤,观众席里惊呼四起。当众人沉浸在舞台上的剧情时,那个身影动了。他动作低调敏捷,弓着身,像一道沿墙滑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向剧院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门。

要跟上去吗?可是,会不会是陷阱?

我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不!不能再犹豫了!我必须得确认!

“安娜,”我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去下洗手间,这里……太闷了。”

“现在?不舒服吗?这会正演到要紧处……”安娜目光从台上血泊中的特里斯坦移开,看向我,带着疑惑与关切。

“没事,我很快回来。”我拍拍她手背。

“但是……”

安娜还想说什么,但我已起身。我匆忙挤过狭窄的过道,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位女士的膝盖,引来对方一声不满的嘀咕。我连忙低声道歉,却也无暇多顾。那个疑似沃夫冈的身影已没入门后。

我跟到门前,推门而出。门一关,剧院的喧嚣与光亮唰地消失,像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门后走廊又长又暗,壁灯隔老远才亮一盏。前面传来皮鞋跟的回响,像一根线在牵引。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走廊尽头拐角一晃,消失了。我赶忙跟上去。

我来到拐角,没有立刻转过去,而是小心地探出头观察了一下。拐角另一边是条堆满蒙尘背景布和旧道具箱的死胡同。这里更窄更暗,粗糙的金属墙壁裸露着,头顶管道像缠在一起的蛇,尽头是扇灰色的防火门。那个身影停在门前,像是在听动静,又像在等人。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帽檐下,一双眼睛锐利得明亮,像锁定猎物的鹰,死死盯住我藏身的角落。

“艾莎……”他的声音粗糙得像砂纸磨过生锈铁皮,回响在走廊中。

被发现了!我只得从拐角走出。

“沃夫冈……”我说。

“我们得谈谈。”他说。

沃夫冈推开防火门,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冷风灌入走廊,卷走了里面陈旧的霉味。我们来到门外,这里是邮轮顶层尾端的露天甲板。夜晚天气晴朗,月亮近乎圆满,高悬在空中。海面泛起银色的波光,像一群不安分的游鱼。头顶一盏信号灯,规律地闪着红光。每亮一次,就短暂照亮脚下的甲板。呼呼的海风声盖过了引擎的低响。

沃夫冈走到围栏边,背靠着,双臂搭在上面,两手空空,像在展示自己的‘无害’。风从他那边吹来,带着雪茄混合金属的气味。这气味冲入鼻腔,我喉咙发紧,咽了一下。火车厢里的烟雾记忆,还有安娜发根那似有若无的气息,浮现出来。

我没靠近他,只是站在门边,手边就是消防门冰凉的把手。夜风的寒冷透进外套,钻进骨头里。我握紧放在大腿两侧的手,视线牢牢钉在沃夫冈身上。

沃夫冈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穿透风声。

“听着,艾莎。”信号灯红光扫过他粗犷的脸和紧绷的下颌,“长话短说。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不是联邦的人,也不是格雷的人。我所属的组织,只有一个目标,”他停顿了一下,“那就是,终结冷战。为了所有人。”红光再次掠过他的脸。“你手里有一把关建的钥匙......那本账册。”他目光直视我的眼睛,“我需要它,逼联邦和S国那些老爷们坐上桌面谈判桌。”

我的心“咯噔”一沉,咽了一口口水。果然,他知道那本账册!那么,他还知道多少?

“沃夫冈,你一个本来已经‘死去’的人,我凭什么信你?”我强压声音里的颤音。

沃夫冈眯起眼睛,他没反驳,沉默地看着我。他转过头,目光投向远处海面的黑暗,样子若有所思。信号灯闪过,红光下他下颌的线条硬得像石刻。一段与他粗犷外表不符的旋律,从他喉咙里哼出。那调子飘渺、悠扬,即使被海风撕扯得不清,还是顽强地钻入我耳中。几个简单的音符,带着摇篮曲的轻柔节奏,撬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积灰的门。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象被童年房间里暖黄的灯光取代,母亲的侧影坐在床边,手指轻抚我的额头,嘴里哼的正是这首曲子。多少个因为怕黑无法入睡的夜里,是这旋律驱散了黑暗的阴影,带来短暂的安心。而安娜,那时她还那么小,就蜷在我身边。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小手紧紧拽着我的睡衣角……

哼唱声停了。沃夫冈的声音比刚才更哑:

“你的母亲,你和安娜的母亲……”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但又好像根本没在看我,而是直直穿透过去,落向别处。

“她在一片炸得什么都不剩的废墟里,把我刨了出来。那时我冻得僵硬,快要饿死了,缩在死人堆里等断气.....”沃夫冈抬起手,摸了摸后颈,“她给我吃的,给我穿的,还有可以安睡的角落。她还教会我,怎么从那种地狱里活下来。”他喉结很重地滚动了一下,“这首歌,是那些被炮声惊醒的夜里,她一遍遍哼着,直到我能阖眼。她是我的恩人,我的导师……是战场上,能交托性命的伙伴。”他的视线突然收回来,神情复杂。“她一辈子都想看到真正的和平,而不是现这种虚伪的和平。”

我脑子里嗡嗡响,一片乱麻。这男人讲的事,眼下根本没法验证。可记忆中母亲那张已经模糊的脸,却在慢慢和这个危险的男人重叠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荒唐感,让我不知所措。

沃夫冈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动摇。他眼神倏地一变,接着继续说。

“艾莎,不管你信不信,留给你们的时间,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突然逼近一步,整个人被信号灯的红光拉出一道巨大的黑影,完全罩住了我。一股浓重的烟味呛进我鼻腔。“我收到消息,格雷手下的‘清洁工’,还有联邦的‘驯兽师’,他们都潜上了船。就在这儿,在我们中间!他们……在等时机。”他眼睛像刀锋一样锐利警惕地扫过甲板周围。“那帮人,就像嗜血的鲨鱼,闻到血味就兴奋。他们已经嗅到账册的味道了,甚至……”他扯了一下嘴角,笑得令人不寒而颤,“为了抓住你这条‘大鱼’,为抢到你手里那本账册,他们说不定已经联手,临时结成肮脏的同盟!这艘船,早就变成了海上的猎狩场!”

风在耳边尖啸,头顶红光一遍遍扫过,黑暗里仿佛藏了无数只眼睛。沃夫冈的话让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你以为,你们是在为爱逃亡?”他的声音提高,带着残忍的嘲弄的笑。“太傻了!你们不过是这盘残酷棋局里,两颗身不由己的棋子,被迷惑,被利用,然后,被抛弃!”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像……你们父母当年一样。他们以为能逃掉,以为爱能对抗整个国家机器!”

最后那句话,如惊雷般在我耳中炸响。

棋子……父母……

父母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再次浮现。棋子的命运,冰冷的绝望,我的心瞬间跌入了冰窖。我把背死死抵住身后冰冷的金属墙,钢板硌得肩胛骨生疼。背后传来隐约的震动,像是歌剧院里飘来的咏叹调。

“我要说的就这些。”沃夫冈走近我,“记住,时间不多了。下次再见面,告诉我,你的答案。”他从我身旁擦过,瞥了我最后一眼,推开防火门,消失在门后。

我没有马上回剧院,一个人留在甲板,任寒冷的海风吹刮在脸和身上。沃夫冈口中关于他的立场,格雷和联邦的阴谋,以及母亲与他的过往,颠覆了我逃亡计划里的所有认知。我需要这股冷,好把一团乱麻的脑子吹清醒,也想吹掉身上沾着的那股雪茄混着铁锈的烟味。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可能很长,也可能只有一小会儿,直到觉得脸颊发麻、指尖冻得失去知觉,确定身上不会再有奇怪的烟味,才返回剧院里。

回到室内,浑浊的暖意立刻裹住了我。剧场里比我离开时更暗了,只剩一束惨白的光打在舞台中央。台上特里斯坦靠在岩石边,绷带散乱地缠在胸前,表情既绝望又渴望地遥望海的对岸。

我摸着黑回到座位。刚坐下,安娜就靠了过来。舞台的幽光勾出她侧脸的轮廓,眼神充满担心,声音压得极低:

“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都快担心死了。”她的手伸过来,碰到我冰凉的皮肤时猛地一顿,随即用力握紧,把我整只手包进她温热的掌心里。“怎么冰成这样?刚才到底去哪了?”她低声问。她的指尖又暖又干,拇指一遍遍摩挲着我僵冷的手。

“我去了会甲板透气,这里太闷了,憋得难受,”我手指蜷缩了一下,偏开脸,假装专注地看着台上。

安娜没再追问,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脸上。好在这沉默没持续多久。她慢慢转回去,重新看向舞台,但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她朝我这边又靠拢了些,肩膀轻轻抵住我的。她的体温从手掌和肩膀传过来,我的身体终于找回一点点暖意。

我努力把注意力重新拉回舞台。特里斯坦挣扎着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像想说什么。舞台深处,象征船影的微光亮起。特里斯坦突然伸手撕扯胸前的绷带,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摔回岩石。一个身影,是伊索尔德,从台侧冲出来,扑倒在他身上。见到爱人终于来了,特里斯坦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又有了光。可是,太晚了。肉体和心灵漫长的伤痛已经耗尽了他。他躺在她怀里,眼神既依赖又不舍。他想说话,却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像哭,又像笑。而伊索尔德,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情地望着怀中的人,手指一遍遍抚摸他憔悴的脸庞,眼里强忍着泪水。他们就那样久久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然而,最后一刻终究来了。特里斯坦在伊索尔德的怀中猛地一颤,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她的手,然后,彻底不动了。伊索尔德的眼泪这一刻终于落下,她跪在那里,抱着他,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爱,真是让人疯狂.....”安娜在我耳边说,伴随着台上渐渐响起的名曲《爱之死》的前奏。“你看她……她清楚他所有瞒着她的事、撒过的谎,可她还是选择奔向了他。明知道是谎言铺就的路,明知道尽头是毁灭,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踏上去。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绝望的疯狂?”

安娜转过脸,镜片反射着舞台的光,后面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定定地看着我。她说话时,声音很轻,气音拂过我耳廓,像秘密的私语。她靠得我那么近,我却脖子僵硬得转不动,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沉闷得厉害。我没有回答她,我无法回答她。

舞台周围的灯次第亮起,一道光打在缓缓站起的伊索尔德身上。她张开双臂,迎向那束宛如来自天堂的光,整个人浸没在这片明亮的、近乎非现实的光芒中。她缓缓唱响《爱之死》的旋律,那歌声不再是悲鸣,而是对永恒黑夜的狂喜和颂歌,是灵魂挣脱肉体的飞翔。每一个音符都敲打着我的神经,和安娜的话、沃夫冈的警告、格雷的影子、账册上冰冷的数字,全部搅在一起,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感到一阵阵发冷,陷入一种说不上来的昏眩之中。

安娜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她的手很烫,握得那么用力,仿佛把那痛也握进了我心里。

伊索尔德唱着、唱着,歌声在极致的悲怆中攀升,直到最后一个撕裂长空、直抵永恒的音符迸出,她缓缓倾倒在特里斯坦身上。她身后舞台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直到象征永恒黑夜的漆黑,彻底吞没了她和特里斯坦。

台下陷入一片死寂,但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在这几乎要把人掀翻的声浪中,我死命地回握住安娜的手,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抓住支点,站立在这个用谎言和恐惧堆砌出来的世界。

安娜感受到了这异常的力度,她迅速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微微睁大,带着疑惑。但那疑惑像雪花落入火堆,转眼就消失了,淹没在观众起立欢呼的浪潮和刺眼的聚光灯里。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是洞悉了一切、充满了理解,却刺得我眼睛发痛,视线一片模糊。

 

 


【公历1975年3月14日,星期二,深夜】

深夜,万籁俱寂。白日里邮轮上的喧嚣都沉入了海底。只有邮轮引擎和海浪低沉又单调的嗡响,透过舱壁渗透进来。它填满了寂静,也让寂静沉得压人,空得心慌。安娜睡在我身旁,她的手臂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保护与占有,搭在我的腰间,形成一个温暖的牢笼。她的呼吸均匀、悠长,温热的气息拂过我颈窝。

我静静地躺在她的臂弯里,睡意如同退潮的海水,离我无比遥远。我的鼻尖贴近她的颈窝,那里是皮肤最薄、气息最浓的地方。沐浴露残留的雪松香气依旧清晰可辨,但我的嗅觉神经此刻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被一种冰冷的警觉驱使着,贪婪而仔细地向下挖掘,捕捉任何一丝可能潜藏在这香气之下的异样痕迹。

果然,在安娜温热的皮肤上,似乎残留着一缕极其微弱的烟草味。它淡得像幻觉,像错觉,也许只是我紧绷的神经滋生出的臆想,是沃夫冈那身独特烟味在脑子里烙下的印子。可这缕不详的气息已如滚烫的烙铁,深深刻入我的脑海。

忽然之间,一个激颤,三个记忆片段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串联起来:火车厢里,沃夫冈递来的烟;甲板上,他高大的逼近的身躯;安娜身上,晨间运动归来汗湿的发根————这三个片段,都有着同样的气味标识。

那天安娜身上的烟味,绝不是偶然!它太‘单纯’了,根本不像在通风宽敞的甲板上无意沾染上。它更像在一个地方呆着,并且距离足够近,才足以染上。

一股寒意,像玻璃窗上一点点结晶的冰渣,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

安娜前日清晨独自离开,所谓的出去运动,到底是去那里了?她见了谁?是沃夫冈吗?如果是,他是否向她传递了什么?指令?警告?或者……更可怕的……关于我们的血缘?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浮现。我和安娜之间,这场由我一手导演的充斥着谎言的逃亡,很可能不只有我在演。她那双看着清亮的眼睛后面,是不是早就看穿了一些东西?

那天在浴室蒸腾的雾气中,她定定看着我、笃定地说出“我相信你”,此刻回想起来,每个字都别有深意。那信任的表白下,是否也潜藏着另一层含义?一种,试探?或者,更深的谋划?

恐惧无声地漫溢,如同舱外漆黑的海水,淹至心口,将我拖入窒息的渊底。

月光下安娜依旧安然地沉浸在熟睡中,那银色月光勾勒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腰间,我们呼吸交融,心跳共频。在这最亲密的依偎里,信任的基石却在脚下碎裂。我僵直地躺着,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黑夜。耳边夜晚细微的嗡鸣,像命运时钟的脚步声,倒计着信任的崩塌。

 

TBC

 

Chapter Text

【公历1975年3月15日,星期三,中午】

餐厅里人声嘈杂,餐具的碰撞、人们压低的交谈、侍者推车的吱呀声,搅拌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嗡鸣。我盯着面前冷掉的煎牛扒,表面的油脂早已凝白,刀切下去又硬又干,像在锯木头。昨夜甲板上与沃夫冈的密会,连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旋律,像宿醉的钝痛,沉沉压在太阳穴上。 我昨夜几乎无眠,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醒来已近中午。我端起咖啡杯,杯底只剩浅浅一层褐色的残渣,于是抬手示意附近的侍应生。

“请再来一杯咖啡,谢谢。”

侍应生点头。他刚转身,对面的安娜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伊莎贝尔,不能再喝了,”她担忧地说,镜片后的目光捕捉到我眼底的疲惫,“你看起来糟透了,昨晚没睡安稳?”

我想抽回手,但安娜握得更紧了。这时侍应生端着银色的咖啡壶走近,安娜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侍应生迟疑了一下,无声地退开了。

“没什么,大概是受昨晚歌剧的影响,没睡好。”我别开视线,含混地应道。

安娜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她松开了手。

“戏剧只是戏剧,”她重新拿起刀叉,慢条斯理地切割盘中食物,“特里斯坦死了,伊索尔德殉情,幕布落下,观众散场,仅此而已。”她语气轻描淡写,“别让它……”

话还没说完,安娜的表情突然变了,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猛地掠过我肩头朝后望去。我心跳倏地停了一拍,下意识回头看,但只看到一副餐厅里寻常的景象。可安娜不会无故这样。

“如果没胃口,不必勉强。我们出去透透气?”她突兀地转变话题,刀叉一放,语气不容拒绝,“这里太闷了。”她表现得像一位体贴的丈夫。

这显然是暗示。我点点头。

安娜招手结账。她起身绕到我这边,微微弯起手臂。我挽住她,借力站起来。我们手臂相贴,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她绷紧的肌肉,尽管她面不改色,眼中却藏着警觉。

我们挽手走出餐厅。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疼,一整面观景窗外,灰蓝色的海面反射着粼粼的晃眼的光,走廊里闷得厉害。安娜并未往客舱方向走,而是径直朝观景甲板的方向走去。我跟着她,不祥的预感悄然冒出,几乎想回头。

“别回头。”安娜收紧手臂,将我箍得更近些,直视前方,声音压得极低,“后面,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他从餐厅跟出来了。”

血液瞬间涌上头,又唰地退下去。是格雷的人?联邦的?还是沃夫冈的‘盟友’?我紧绷着,跟上安娜的步调,呼吸却急促起来。安娜领着我,脚步看着随意,却分明快了。前面就是拐角,再穿过一小段走廊,出去就是观景甲板,那儿人多对我们有利。

可我们刚拐过去,就看见另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靠在前面的玻璃窗前,像是在看海。他眼角瞥见我们,随即装作要离开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朝我们走来。 他的视线没看我们,却直直落向我们身后。那副故作轻松的样子,分明是在和“黑夹克”打信号。

“继续走,前面左转,有个应急通道……”安娜声音更低了,身体绷得像弓,却仍像带着舞伴那样引着我。

走到走廊中段,眼看要跟‘灰西装’擦肩,我们猛地左拐,推开一扇标着“工作区域,闲人免进”的铁门。门后是一条窄而暗的通道,尽头是一扇开向户外的门,门外能看见锈迹斑斑的白栏杆。咸腥的风混着机油和金属冷却液的味道灌进来。这绝不是好选择,但我们也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身后的门吱呀一响,两种脚步声,一前一后紧跟着进来了。

我们几乎小跑着穿过通道,冲到船体外侧。可眼前景象让人心里一沉:一侧是冰冷、泛着铁锈味的钢铁船壁,一侧是汪洋大海,脚下是防滑的金属网格,网格底下灰白的浪沫翻滚不休。风撕扯着头发和衣襟,尖啸着。这里远离主甲板的喧闹,只有海浪狂暴拍打船体的轰鸣,和脚下网格板传来一阵阵叫人发慌的震颤。

形势对我们极其不利,身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越来越近。我迅速扫视四周,发现这条户外走道前方右侧有个拐角。一丝微弱的希望闪现。

“往右,转过去!”我急促地低语。安娜用力点头。

我们不停脚地往前。脚下网格板的哐啷声和震动越来越响——那两人追上来了!

我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喉咙。我将手伸向外套口袋深,指尖触到那把微型手枪冰凉的金属外壳,抖得却更厉害了。

身后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我和安娜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松开挽着的手,绷紧身体,准备放手一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噢!他妈的!”

一把粗哑的嗓子猛地冒出来,身后一扇小门哐当被撞开!一个戴着油腻鸭舌帽、穿着污渍斑驳的蓝色工装的魁梧男人,推着一辆堆满脏水桶和散乱拖把的笨重清洁车,像失了控似的猛冲出来。他脚下趔趄,车子歪扭着,直直撞向刚好堵在通道中间的两人。

“小心!”其中一人惊叫,慌忙闪避。

但来不及了。

“哗啦——!!!哐当!”

巨大的撞击声混着水花泼溅,最顶上的大塑料桶翻了,浑浊刺鼻的脏水劈头盖脸浇了那两人一身。水流的冲力加上车子结实的一撞,撞得他们向后猛退,直到撞上铁栏杆。

湿滑的网格板上污水横流,清洁车歪扭地卡在通道中间,轮子空转。两个湿透的追踪者狼狈地咒骂着,奋力推车。可那个‘笨手笨脚’的清洁工,一边手忙脚乱地连声道歉,一边更加‘慌乱’地试图扶桶、挪车,结果只是搅出更多污水,踢得拖把和杂物满地,彻底堵死了路。

“呀!抱歉!真他妈抱歉!手滑了!”清洁工的道歉听着毫无诚意。那把粗嗓子,那佝偻着却依旧宽阔的背,太熟悉了。

是沃夫冈!

混乱的间隙里,清洁工侧过头飞快地往后瞥了一眼。低垂的帽檐下,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极快地扫过我和安娜的脸。随即,他转回头,像根本没看见我们。

“真他妈太抱歉了,都怪这推车刹车坏了,”沃夫冈嘴里不停,却越弄越混乱,“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这儿是员工通道,你们跑这儿来干嘛!”他嘟嘟囔囔。

‘黑夹克’和‘灰西装’好不容易摆脱纠缠,浑身湿透,脸色铁青。他们恶狠狠地瞪了沃夫冈一眼,又用威胁的目光死死钉住我和安娜,像是在掂量。

我还愣着,安娜已经一把攥住我胳膊,拽着我几步冲进拐角。那儿——是条死路!我和安娜同时抽了口冷气。

“喂!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吵?”拐角那头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掏出枪,和安娜相互使了个眼色,后背贴着船外壁,竖起耳朵听。

“没什么,我他妈撞到人了。鬼知道维护通道还会有游客闯进来。”是沃夫冈的声音,扯着嗓子抱怨。

“什么情况?需要帮忙吗?”男人问,脚步声靠近。

“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句,接着是两个快步离开的声音,和一个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喂喂,新人,你怎么搞的,倒个污水都弄不好。”男人说。

“都怪那两个家伙,如果不是他们......人呢?跑掉了。”沃夫冈说。

“这都什么情况?乱七八糟的。”男人说。接着是橡胶筒在网格甲板上滚动的声音。

“总而言之,倒霉透了!你要帮忙收拾吗?”沃夫冈问。

“啧,那是你闯的祸。没什么事我还要忙别的去。”男人说。

“哼,无情的家伙!”沃夫冈愤愤地说。

之后,那个男人离开了。侧舷外的走道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海风的呜咽和网格板下海浪的声响。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海水的腥咸在空气中弥漫。

“人都走了,出来吧。”沃夫冈说。

我迟疑片刻,慢慢走出拐角。不远处,沃夫冈慢悠悠地直起腰。他不再管那堆狼藉,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熟悉的烟盒,叼出一支,啪嗒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瞬间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烟雾缭绕的火车厢,安娜汗湿发根的气味.......

我急忙看向安娜。她就站在我身侧半步远,海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没有去看沃夫冈,仿佛这个“死而复生”的上司根本不存在。她表情平静得可怕,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一点波动。她只是抿着唇,望着远处辽阔的海,好像眼前这人不过是一团飘过的、带着烟味的空气。

一个冰冷的念头猛地刺入脑海:安娜前些天早晨染上的烟味!她见过沃夫冈!比我昨晚的密会更早!

我、安娜和沃夫冈,像三只各怀鬼胎的蜘蛛,在这艘漂浮的钢铁牢笼里,各自吐着隐秘的丝线,彼此窥探,彼此提防,彼此隐瞒。

一瞬间,恐慌和被愚弄的愤怒攫住了我。我看着安娜那漠然的侧脸,又看向沃夫冈。他正慢悠悠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眼睛在烟雾后眯着,在我和安娜身上来回看,带着玩味的审视。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沃夫冈终于开口。声音被海风撕扯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瞧瞧,姑娘们,”他弹了弹烟灰,微弱的火星瞬间被风吹灭,“你们真该学会共享情报了。”他咧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那笑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们连彼此都信不过,还想逃过那些追着你们屁股跑的豺狼?”

我又看向安娜,可她的目光仍朝着大海。一股背叛的寒意混着痛苦涌上胸口。

沃夫冈像是没事人,又吸了几口,手一扬,把剩下的大半截烟扔进海里。他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胡乱塞回清洁车,重新佝偻起背,把车吱呀呀地推回那扇小门里。

门“哐当”一声沉重关上,留下我和安娜,孤零零站在寒冷呼啸的海风里,中间隔着沃夫冈留下的、混合烟味和刺鼻消毒水气的巨大真空。

 

 

 

房门关上,把那些缭绕在我身边挥之不去的烟与清洁剂的气味隔绝。回房的路上没再见跟踪者,我走在前,安娜紧跟在后,沉默得像道影子。这诡异的平静,在安娜跟着我进来,关上门的一瞬彻底瓦解。

我像被抽了骨头,几乎瘫软着跌进沙发,坐垫发出轻微的闷响。房间里很安静,窗外暖融的阳光斜切在地毯上,划出明暗的界限。床铺还保持着不久前起床时的凌乱,隐约透着夜晚暧昧的气息。这房间我早已熟悉,此刻却感到冰冷的恐惧与猜疑悄然渗入。沃夫冈那句“你连彼此都信不过,还想逃过那些追着你们屁股跑的豺狼?”,盘旋在我脑海,冷汗正沿着我的后背无声滑落。

而安娜,比起我的仓皇,她冷静得让人心寒。她像往常一样脱下西装外套挂好,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走进洗手间。她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下来。她仔细搓洗每根手指,用毛巾擦干。接着,她走到小吧台,取出杯子,从水壶里倒了杯水,又从冰箱夹了几块冰加进去。她端着那杯水走过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水吧。”安娜说,语气平常,像什么都没发生。她在我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陷进去,手肘搁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她没有看我,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平静得像假布景的海,侧脸线条平静得近乎冷漠。她在等待。

我盯着那杯水,清澈的液体里,冰块正慢慢融化、变形。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下来,在玻璃面上留下弯弯曲曲的水痕,像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钻入我心底。安娜过分的平静像石头压在我胸口,被背叛的怒火和害怕真相的恐惧在胸腔里灼烧,这情绪折磨着我。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直视她。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沃夫冈在船上的?”我问,声音干得发涩。

安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湖绿色的眼睛平静得叫人愤怒。片刻后,她开口。

“在邮轮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酒吧时,我看到了一个背影,坐在吧台最暗的角落。很像他,但我不确定。”她顿了顿,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响。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然后我回来找你,发现你状态很不对劲,像见了鬼,所以当时就没说。再后来我们回到房间,你反常的表现让我更不安。我不得不加重了怀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么前些天早上……”我追问,喉咙发紧,“你去甲板,不只是去‘运动’?你是去找他?而你,‘找到’了他?” 

“找?”安娜看着我,没了眼镜,眼神锐利得扎人,“准确说,是他在‘等着’我找到他。在船尾一个堆满缆绳和杂物的角落,他抽着烟,等着我。”她自嘲般地说。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声音控制不住拔高,压抑着被愚弄的愤怒,“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盯着她的脸,想要在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一丝裂痕。

安娜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伤感的嘲弄的弧度。那笑容刺疼了我。

“告诉你?”安娜冷嗤一声,“那艾莎你呢?你告诉我了吗?在酒吧那晚,你也看到那个身影了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更早前,在登上这艘邮轮前,你们早就在火车上遇见,你却对我,只字不提。”

我像被迎面打了一拳,顿时哑口无言。沃夫冈告诉她了!

“我……只是没找到适合的时机。眼下的情况.......太混乱了,我是怕你牵连太深……” 我生硬地辩解。

“自以为是!” 安娜打断我,唇边的嘲讽加深。她身体前倾,十指交握,关节用力得发白,“艾莎,你总是这样。永远用你那该死的‘自以为是’把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永远觉得我脆弱,需要你密不透风的保护!像保护一件易碎的瓷器!可你问过我的感受吗? 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你隔绝在真相之外的感觉,就不伤人吗?” 她一股气地说,无意识用手去摸额角那道不久前爆炸留下的浅疤,“你以为伤口只在身上吗?”她的声音低下去,“那种被推开、被隔离在外、像个局外人一样,比皮肉伤........痛得多。”

‘自以为是’四个字,狠狠戳疼了我的心。 我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我明知隐瞒会伤害安娜的信任,却还是一意孤行,甚至变本加厉。火车上、酒吧里、歌剧院外……一桩桩,一件件。

安娜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让我想逃。

“艾莎,轮到你说了。”她说。

事已至此,我知道退路被沃夫冈堵死了,任何隐瞒都是更深的背叛。我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所有勇气。

我从火车上遇见沃夫冈、他揭穿联邦的阴谋、那惊魂的一跳,到昨晚甲板上关于他的身份、他的目的、那本账册的重要性,以及格雷和联邦的爪牙已经登船,甚至结盟的警告。我竭尽说出所知的一切,每句话都艰难得像撕下血肉。但我紧紧守住了最后那个秘密——关于我们的血缘。

我看着安娜,心脏狂跳。我不知道沃夫冈向她透露了多少。

“看,”她轻声说,“事到如今,你还在撒谎。我骗过你,用假身份接近你,套取情报,那是我的错。”安娜继续说,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可你呢?艾莎?你从一开始,就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把我困在里面。沃夫冈说得对,”她苦笑,“我们连彼此都无法信任,还妄想逃过那些追着屁股跑的豺狼?”

安娜站起身,动作带着疲惫。她朝我走来,停在我面前。开始西斜的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投下的阴影把我完全罩住。居高临下的姿态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不得不仰头看她。

“沃夫冈还说,我是你的‘软肋’。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艾莎?”安娜微微弯下腰,靠近我。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往上爬,直觉告诉我沃夫冈一定还说了别的。而那“别的”,很可能是我最害怕、最不敢面对的。

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想阻止,想尖叫,但喉咙却堵着,发不出声音。身体因恐惧一阵冷一阵热,冰火交加,眼前发黑。可一股更黑暗、更绝望的力量,像歌剧里伊索尔德对死亡解脱的渴望,驱使着我,让我无法控制地颤着声问出口: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还对我说了什么?”安娜看着我,眼睛像盯住猎物破绽的猎豹。“这对你很重要?”她又逼近一寸,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我脸上,“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什么,比格雷、比联邦、比那本该死的账册更让你害怕?害怕到……连我也不能知道?”她的声音冷到极点。

我被更深的恐惧支配,只能沉默。可我的沉默,我的恐惧,都是印证。

安娜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消失了。她缓缓地,在我面前半跪下来,视线与我齐平。这个姿势本该是温顺的,此刻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她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她的指尖,好冷。

“你为什么在发抖,艾莎?”安娜声音低哑,换上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表情却是冷的。“到底是什么……让你宁可忍受这种日夜啃噬的恐惧,也不肯告诉我?告诉我……”她的拇指摩挲着我的下唇,身体又靠近些。她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

就在那微妙的气息交融的一刻,巨大的恐慌像冰水兜头浇下,我猛地惊醒,用尽全力狠狠推开安娜。她猝不及防,向后倒去,手肘重重撞在身后的玻璃茶几边上。

“哗啦——!”刺耳的碎裂声炸开。那只盛水的玻璃杯翻滚着摔在地毯上,水渍洇开,玻璃碎片闪着寒光。

我像受惊的兔子,从沙发上弹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里!逃离安娜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我跌跌撞撞扑向舱门,手指哆嗦着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拧,纹丝不动!我惊恐地向下看,那根粗实的黄铜反锁链,被牢牢拴住了!安娜进来时就把门反锁了!

我慌得不知所措,回头看去。安娜已经撑着茶几站起来。她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从未见过的风暴——愤怒、痛苦、失望。她迈出一步,又一步。

我更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扯那根链条。那哗啦的轻响,像冰冷的嘲笑。好不容易,门开了一条缝,可安娜已经大步来到我身边。她手一伸,“砰”一声巨响,把门狠狠按了回去。门板撞上门框的震动传遍我全身,震得耳膜嗡嗡响,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膝盖一阵发软。

我惊喘一声,下意识往旁边躲。但我退一步,安娜就紧逼一步。宽敞的头等舱房间此刻变得无比狭小。我躲向窗边,她立刻截断去路;我冲向床尾,她已提前守在那里。几个滑稽又可悲的来回后,安娜脸上那点强压的耐心终于耗尽。她不再迂回,径直大步向前,用身体作为壁垒,将我一步步逼退到墙角,冰冷的墙壁紧贴后背,再无退路。

我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身,用后背对着安娜,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堆。心脏在胸腔里狂撞。

“你还要逃到什么时候?!”安娜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声音压抑着怒火。

我低着头,用力盯住脚下的地毯。那些繁复扭曲的深色花纹,在眼中诡异地蠕动、变形、放大,最终汇聚成一只巨大而空洞的怪眼,冰冷地、嘲弄地凝视着我,仿佛早已看穿我所有肮脏的秘密和可耻的恐惧。我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双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一切!”安娜怒吼道,像压抑许久的闷雷。

下一秒,天旋地转!安娜的双手如铁钳般抓住我的肩膀,猛地将我扳转过来,强迫我面对她。然后趁我不备,狠狠抓住我衣服的领口向下一扯。

嘶——

布料撕裂的声响刺耳惊心,几颗细小的纽扣崩飞出去,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我的肩头一凉,左肩那片幼年留下的陈旧伤疤,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

“不!” 我惊恐地叫喊出,带着被剥光般的极致羞耻和恐慌。

我狼狈地去抓扯被撕坏的衣襟,想遮住那丑陋的痕迹。同时身体像受伤的动物寻找庇护,再次缩回墙角,背对着不敢面对安娜,额头死死抵在墙壁上,试图压抑因巨大恐惧而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可是安娜,紧逼而至。她的胸膛带着灼人的热度,贴上我的后背,两颗心脏隔着血肉和单薄的衣料,以同样疯狂的节律擂动着。她沉重的呼吸喷在我裸露的肩胛骨上,喷在那道伤疤上。

“转过来……”她的声音紧贴着我耳后的皮肤传来,像在祈求,又像在命令,“看着我……”

我固执地摇头,不敢回头望。

“转过来……”安娜又说了一遍,痛苦从声音里溢出,“看着我……”

安娜手指颤抖着,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轻轻地抚摸那片旧痕。指腹沿着疤痕缓缓移动。然后,一个滚烫的湿润的触感落下,烙印在那片伤疤上。那是她的嘴唇。

安娜的触碰,害我身体猛地一僵,内心摇摇欲坠的堤坝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冲垮。

“求求你……”我破碎的声音在墙壁间回响,“不要逼我……”

安娜的亲吻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深入,更加沉重,仿佛要将那伤疤、连同它承载的所有罪孽都吸吮进她的身体。

“逼你?”她的唇贴着我的皮肤,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残酷的温柔,“不,我怎么会逼你......我的.....”她顿了顿,那短暂的空隙里,空气仿佛凝固了。然后,从她唇齿间,清晰地传来那个两个字,“.....姐姐.....”

姐姐!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深处炸开。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紧接着,肩膀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安娜狠狠地、用尽全力咬了下去。牙齿深深陷入我的皮肉,力气之大,像是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恨意和毁灭欲,要将那块血缘耻辱的印记,生生撕扯下来。

“啊——!”

剧痛让我发出短促凄厉的惨叫。长久压抑的恐惧和对彻底失去安娜的恐慌,把我逼到绝境,像困兽般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她的钳制和啃咬,狠狠一把将她推开。

安娜没料到我还会推开她。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住身体。

我背靠着墙,大口喘息。抬手捂住剧痛的肩膀,指尖传来温热粘腻的感觉。我低头看,指腹上是刺目的鲜红,血珠正从深深的齿印里渗出。

我惊恐地抬眼看向安娜。她抬起手,用手背去擦嘴角,白皙的手背上蹭上了一抹红。她的神情此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空白,像暴风雨肆虐后的死寂荒原。可是她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漩涡——震惊、痛苦、愤怒、绝望……还有,厌恶。

“你这个怪物!她将抛弃你!” 一把尖利的声音在我脑袋里疯狂叫嚣。

我看着安娜,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想解释,想辩解,想抓住最后一丝稻草。可喉咙像被铅块堵死。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句破碎的质问:

“……是沃夫冈……告诉你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安娜看着我,脸上那空白的平静裂开一道缝隙。她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最后一丝光熄灭了,绝望彻底吞没了我。

安娜动了下,然后走向我,而我失控地尖声叫喊出来:

“不!他……他骗你的!”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安娜!他是个骗子!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谎言都编得出来!他只是想挑拨离间!为了让我们自相残杀,他好得到账本!他……”我苍白地辩解着。忽然间,觉得脸颊好烫,接着是湿漉漉的感觉。我察觉到这是什么东西时,泪水汹涌了出来。

安娜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我,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的审视,仿佛在解剖一只可悲的标本。

“如果他说的是假的,那你为什么在哭?为什么……在害怕?”她的目光落在我捂住渗血肩头的手,又移回我的脸上。

我哑口无言,只是一味地摇头。

安娜站在那里,似乎也有点不知所措。片刻后,她眉头一拧,又迈出步子,大步向我走来。而我的双脚却像被焊在了地板上,无法挪动半分。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近在咫尺。她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缓缓抬起,抚上我的脸颊,抹去我的泪水。

我们四目相对。而这一次,在那双眸深处,我看到了意料外的另一翻景象。那是翻腾的痛苦和愤怒的岩浆,但更深、更灼人的,是那不顾一切燃烧着的炽热。

然后,安娜的唇,带着血腥味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我的。

我们的牙齿重重磕碰在一起,带来一阵酸麻的钝痛。唇瓣被粗暴地挤压、碾磨。浓重的铁锈味在交缠的唇齿间弥漫。我身体僵硬,本能地抵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侵袭。但安娜丝毫不放过我,她的吻如同肆虐的飓风,带着摧毁一切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蛮横地撬开我的齿关,吞噬着我的呼吸、我的意志、我所有徒劳的抵抗。她的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腰身,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肋骨勒断。

我们就这样,不管愿与不愿,紧紧地、用力地亲吻在一起,直到彼此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眼前阵阵发黑,安娜才喘息着、粗暴地退开。她滚烫的大颗泪水,重重砸在我染血的唇角上。她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急促的喘息交融。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焚心的痛苦:

“你以为……只有你在痛苦?在害怕?可是,即使我知道你懦弱,不敢面对真相,只会用你那该死的‘保护’一次次把我推得远远的,将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可我爱你!即使我知道你自以为是,宁可背负肮脏的秘密,日夜被恐惧啃噬,也吝啬到不肯分我一丝一毫的信任,可我爱你!即使我知道你对我隐瞒了最深重的罪孽,害我被迫背负这血亲罪孽的枷锁,可我爱你!即使我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连自己灵魂都唾弃的........怪物,可——我他妈依然爱你!

安娜的告白,如同冲破所有禁忌的洪流,带着毁灭的力量,彻底击垮了我最后的心防。长久压抑的恐惧、日夜啃噬的愧疚、对失去安娜的灭顶恐慌、沃夫冈‘棋子’预言的冰冷回响……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绝望的吻和泣血的告白中灰飞烟灭!

“对不起……安娜……对不起……”我蜷缩起来,顺着冰冷的舱壁滑落,瘫坐在地上。肩膀剧烈抖动,在破碎的呜咽中断断续续坦白,像在剜出自己的心脏。

“格雷……他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他骗我你很久以前已经死了,他利用我……他给我看你的照片……说你是敌人………”我吞下混合着血的泪水,“那本账册…它是……是我唯一能让我们活命的……东西……”我大口喘息,肺叶灼痛,“我不敢告诉你……安娜……我不敢……我怕你知道了……我们是……亲姐妹……你会觉得我……恶心……你会觉得这份感情……是罪孽……你会离开我……你会抛弃我…我承受不了……安娜……没有你……我会..…”

我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试图把对她所有的欺瞒解释。我抬起泪眼,看向安娜,眼神里充满毁灭和绝望,像一个等待最终绞刑的囚徒。

安娜也缓缓地跪了下来,跪在我面前这片由谎言碎片、玻璃渣和泪水铺就的地面上。她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双臂,像是要将我揉碎融入她身体,紧紧地抱住了我颤抖不止的身体。她的泪水滚烫,浸透了我肩头的伤口。我们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呼吸,痛苦地交融,分不清彼此。

我们绝望地拥抱。许久许久之后,我们分开,手仿佛脱离了意识的控制,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力量驱使着。带着近乎膜拜的虔诚和失而复得的贪婪,开始在对方的脸庞和身体上游移、抚摸。

我们的指尖颤抖着,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滑过对方汗湿的眉骨,拭去眼角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描摹着鼻梁的轮廓,停留在颤抖的破裂的唇瓣上,感受着脖颈处疯狂跳动的脉搏。接着,手指向下,探索着肩胛骨的起伏,脊柱的凹陷,腰线的弧度……我们闭着眼,不看这充满罪孽的世界,只凭着指尖的触感,贪婪地确认着。确认幼年记忆中模糊的温暖轮廓,此刻刻骨深爱着的伤痕累累的躯体,以及那无法斩断的血脉联结。这无声的触摸,超越了情欲的范畴。它是一场灵魂在深渊边缘的确认仪式,是黑暗中两个破碎灵魂相互辨认的唯一方式。

无声的确认,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毁灭与重生欲望的熊熊烈火。不知是谁先靠近,颤抖的带着泪水和血腥味的唇瓣,再次相贴。这一次,不再是对真相的执着,而是绝望的温柔,和骨髓深处喷薄而出的无法餍足的渴求。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扑向唯一的即将枯竭的甘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我们拥抱着倒在地毯上,急切地交缠。衣物成了可憎的障碍,在笨拙而激烈的撕扯中,布料发出不堪承受的呻吟,最终被剥落、抛弃、四处散落,如同褪去所有文明的伪装和沉重的枷锁。冰冷的金属舱板透过地毯,硌着赤裸的肌肤,带来细微的痛感。然而体内,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将寒冷和理智一同吞噬。

我在安娜身下颤抖着,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身体被惩罚般的疼痛侵入,随即又被灭顶般的摧毁一切理智的奇异欢愉所席卷,如同滔天巨浪,将我抛上云端又狠狠砸向深渊。在濒临彻底失控的顶点,在意识被白光吞噬的边缘,我猛地仰头,像野兽在交配中宣示主权,狠狠一口咬在安娜的肩头!齿痕深陷皮肉,是报复,也是野蛮的占有和标记的欲望。仿佛要将这错位的血缘、无法割舍的禁忌爱恋、共同背负的沉重罪孽,连同这绝望的欢愉,一同刻入彼此的骨血,永不分离。

“唔!”安娜痛得哼出声,随后那声音化为一声满足般的悠长喘息。她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的耳廓,伴随着一句如同献祭,从灵魂深处挤出的绝望誓言,送入我破碎的灵魂:  

“不要推开我……艾莎……永远不要……如果这是罪……”她的手臂将我抱得更紧,仿佛不将我揉进她的身体誓不罢休,“那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狱……”

安娜的话,歌剧里伊索尔德唱起的《爱之死》咏叹调,穿透时空,在灼热的耳畔回响:  

我该呼吸,还是聆听?我该啜饮,沉入其中?在芬芳中,甜蜜地消融?沉溺,沉没,无我无识,至高的狂喜。

灭顶的浪潮终于将我彻底吞噬。在意识被那极致欢愉与深重罪孽共同撕碎的瞬间,我紧紧攀附着安娜汗湿的、光滑而充满力量的脊背。失声的痛哭,再也无法压抑,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在欢愉与毁灭交织的深渊里,喊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最卑微的依恋:

“啊,安娜……安娜……如果你不爱我……我会死掉的……”

 

 


TBC

 

 

Chapter Text


【1975年3月16日,星期四,凌晨】

晨光尚未划破夜幕,房间还沉浸在夜里,我醒了,却未完全挣脱粘稠的睡意。意识朦胧间,一种异样的存在感萦绕不去,并非追兵迫近的阴影,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呼吸节奏的注视。

我费力地睁开干涩的眼睑,床头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拨开黑暗的一角。安娜侧卧在我身旁,半边脸颊陷进羽绒枕中,灯光为她镀上一轮柔和的金边。她的眼睛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不见初醒时的朦胧,唯有一种沉静的、触手可及的温柔,将我轻轻笼罩。

我感到些许不自在。我向来是个浅眠的人,即便是在被情欲耗尽体力后的深沉睡眠中,也总是先醒来的那个人,独守黎明前的寂静。

“你睡得很沉,”安娜的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像个孩子一样。还流口水了。”

我下意识地去摸嘴角,手指却只触到干燥的皮肤。被骗了!一丝窘迫爬上脸颊。

安娜低低的笑声随即传来。她的眼睛弯成新月,闪烁着狡黠的光点。

“骗你的。”她说,笑意更深了些。

一种真实的、带着体温的震动,从我们贴在一起的胸口传来,透过皮肤直抵心脏。那震动如此真切,惹得我鼻尖一酸,眼眶突然涌上一阵湿意。我佯装恼怒地瞪她,但这欲哭的冲动并非源于愤怒,而是被这亲昵的玩笑触动的脆弱。我试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这细微的颤动像是扯动了什么生锈的机关,全身隐秘的酸疼一下子醒了。肌肉深处传来清晰的疲惫,是昨日疯狂的余韵,沉淀在我的四肢和头脑。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安娜裸露的肩头,那里有一圈深紫泛红的牙印,边上一圈薄痂,在昏黄光下格外扎眼。再往下,她的颈侧、锁骨、手臂……那些吻痕、齿痕与抓痕,像某种神秘符文,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占有与被占有。我知道,她看不见的后背上,一定也布满了细长的红痕——那都是在极乐与痛苦分不清的时刻,我失控刻下的。一阵热浪猛地冲上我的脸和耳朵,羞耻和满足凶猛地搅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抬起眼看安娜,她也在直直地看着我,显然注意到了我异常的注视。我没有移开视线。

昨天,当我们冲破最后那层血缘的隔膜,在绝望和希望里闭着眼,用发抖的手指和发烫的嘴唇重新“认识”彼此——那时候,黑暗是我的掩护。可现在,安娜眼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爱,像一道强光,把我心里积压的恐惧全都照散了。我不必再藏,不必再怕她看清我眼里赤裸的欲望。那欲望,因为知道她接受了,反而理直气壮起来。一种崭新的、带着原始力量的渴望,像嫩芽似地从心底钻出来。我要看她,大胆地、不怕地看,让她也看清我眼里烧着的一切。

我的目光变得更加直白、更加专注,贪婪地描摹着安娜的脸庞。从额上那道淡了的疤,到微微皱起的眉间,深陷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嘴唇……最后停在她纤细脖子上那个小小的凸起——正随着呼吸轻轻上下滑动。

不再需要试探,不再需要躲藏。

我的手像自己有了主意,慢慢抬起来,指尖碰上她颈间温热的皮肤。皮肤下的脉搏清晰而又活生生。那个凸起在我抚摸下轻轻滑动。一种奇怪的掌控感抓住了我,我手掌贴住她脆弱的脖子,慢慢收拢,感受着手底下生命有力的跳动。那跳动像直接敲在我骨头上,和我心跳一个节奏。我望进她眼睛,那里面没有一点惊慌或拒绝,只有深不见底的纵容和温柔。我的手指慢慢收紧。空气像凝固了,只有指尖下的血管跳得越来越急,撞着我的掌心。安娜脸颊泛红,呼吸变短,可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我。

就在那红晕加深、几乎窒息的边缘,我松开了手。

空气猛地灌进安娜肺里,她大口喘气,带出一阵湿漉漉的声响。我没等她缓过来,嘴唇就迫不及待地贴上她的喉咙,用力吮吸那片皮肤刚留下新的红痕,挑衅般地轻轻啃咬那个小小的凸起。

“嗯…”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安娜的唇齿间溢出,甘美得令人心颤。

这声音,便是最直白的邀请。所有剩下的犹豫都在这一秒消失。像潮水涨起,一种原始的、拦不住的力量在我身体里奔涌。我抬起头,看进安娜迷蒙的眼睛。

我们对望,沉默,靠近,然后吻在一起。安娜的吻很轻,这种温柔让我有点陌生。大多时候,尤其是亲热时,我更习惯她带着侵略性的、急切的吻。那样的吻,在我还带着清晰的目的欺瞒她时,往往也让我轻易陷入她非我不可的可悲错觉,令我兴奋不已。现在,知道了彼此的心意,这种绵绵的吻,带给我的却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但同样让我心跳加速,腿间很快又湿了。

我们靠得更近了。安娜把手放在我乳房上,手指轻抚一下,拿开,再轻抚一下,再拿开,一遍又一遍,害我的身体变得又软又热,我急不可耐,恨不得随她的手而去。

我向安娜压了过去,把她按在我身下。我捧住她那可恶的、笑盈盈的脸,狠狠吻她,湿漉漉的水声从我们唇间溢出来。我和安娜胸口紧贴,大腿交缠。我的手在她脸上、下巴、脖子和肩膀来回抚摸。她的手在我背后、腰窝和臀上游移。

“天,你湿透了,我都快感觉不到你了。”趁着换气分开的间隙,安娜喘着气说。

“把手指伸进来,”我轻咬安娜的耳垂低语,脸颊烫得要命,“进入我,安娜.....”。我的腿间在她大腿上轻轻蹭着。

安娜发出愉快的、呵呵的笑声。她推开我,腾出些空间,改成半躺的姿势。她把我又拉近到身边,揽住我,让我们上身重新紧贴在一起。她拍了拍我的屁股,冲我邪恶地笑了笑。我涨红着脸,抬高点臀部,跨在安娜的大腿上。再次坐下时,安娜那灵巧的、总是令我神魂颠倒手指,如我所愿地进来了。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就算没有安娜引导,我也会自己摆动腰肢和臀,配合着她的动作。

“现在,你感觉到了吗?”我的手搭在安娜的肩膀上,呼吸变得急促,已经感觉不到羞耻了,只有对安娜无尽的渴望。

“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安娜说,“我能感觉到你的收紧,太美妙了!”安娜一边啃咬我的嘴唇和下巴,一边同样喘着粗重的呼吸说。

她的话让我动得更用力,更不顾一切。我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迅猛。然后,在某一个临近爆发点的时候,安娜突然用扶在我腰上的手,一把揪住我背后的长发,用力往后拉扯,连头皮都被扯疼了。这个动作迫使我不得不仰起头、弓起腰,胸膛挺向她。她凑进我的颈间,开始用力啃咬我的喉咙,像是一种报复。而进出我身体的手指,插入的动作也变得更粗暴,源源不断的冲击带来鲜明的痛感。可是,我喜欢这种疼痛,心中暗暗希望安娜将我捆绑、将我禁锢。我想把自己完全献给安娜,希望全身布满安娜留下的瘀青伤痕。

我的身体越绷越紧,像有根绳子不断拉扯。我忍不住了,压抑的喘息变成了欢愉的喊叫。可这声音很快又被安娜的嘴唇堵了回去。

“嘘……”她的嘴唇贴着我的,“天还没亮……我们得……安静点……”

嘴上这么说,但安娜的手指却更加地快、更加地猛烈。我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两腿之间,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最后,当我下身痉挛着彻底泄尽时,我还是喊了出来,随后几乎晕厥般地倒进安娜汗湿的胸口,耳边又传来她低低的、愉快的笑声。

 

许久之后,当浪潮终于平息,灰蒙蒙的、如同鸽羽般的微光,透过舷窗渗进来,世界重新显现轮廓。我精疲力尽地趴在安娜胸口,脸贴着她还在起伏的胸脯。我们的身体黏腻不堪,汗水、体液,还有彼此新留下的印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只属于我们的身份印记。肉体是满足而沉重的,每个细胞都塞满了极致的疲惫,同时,一种久违的、原始的感觉,像醒过来的野兽,在肚子里抓挠。

咕噜噜.....咕噜.....

一阵腹鸣同时从我们肚子里响起,打破了情欲过后的沉寂。我们先是一愣,接着,安娜胸腔里传来低沉的震动。她在笑,那笑声带着事后的沙哑和一点不好意思。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意扯着酸痛的肌肉。饥饿感从来没这么明显过。

从昨天中午那顿食不知味的午饭之后,我们就没再吃过东西,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感官,都投进了这场漫长又疯狂的缠绵。在朝不保夕的逃亡里,做爱是唯一能让我暂时忘记恐惧、确认安娜还在的方式。而现在,这份确认终于获得了某种扭曲的平静。

“我们得歇会儿,”安娜的声音还带着情欲的余韵,沙哑得厉害,指尖轻轻拨开我黏在额前的一缕湿发,“然后……找点东西填肚子。”她顿了顿,像在想象食物的样子,“我觉得……我现在能吞下一整头牛。”她夸张地皱了下鼻子。

我被这个粗鲁又孩子气的比喻逗笑,趴在她胸前,笑得身子发颤,牵得酸痛的肌肉一阵抗议。安娜也笑着,手臂收紧,把我抱得更紧。就在我们沉浸在这逃亡中难得的温馨时刻时,门缝底下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刮擦声,瞬间打破了这脆弱的宁静。

我和安娜身体同时一僵,笑声戛然而止,连呼吸都屏住了。舱房里只剩下我们两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我竖起耳朵,全身的注意力都钉在那道窄窄的门缝上。可门外一片死寂,刚才那声响像是疲惫神经的错觉。

然而,安娜动作比我快。她轻轻推开我,赤着脚,像猫一样无声地踩上地毯,小心避开会响的地方,走到门边。她耳朵贴上门板听了一会儿,似乎没发现什么。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等她直起身时,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

她无声地回到床上,调亮床头灯。我们裹着被子,靠在一起读那封信。信封带有邮轮的标志,外面什么都没写。安娜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迹潦草、有力,像被匆匆写下。

“邮轮明晨遇风暴,豺狼欲趁乱夺账册。需面谈 。今晚舞会。 ——W”

是沃夫冈。

我和安娜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怀疑像舱外海面上还没散开的晨雾,弥漫在心间。那个男人,像无处不在的幽灵,总能精准地找到我们。他的消息是真?是假?这会不会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骗我们信任,再把我们一网打尽?

“他不可信,”我说,“这太巧了,安娜。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安娜把信纸折好,“但我们像在暗房里摸黑,连敌人的影子都抓不住。”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看向我,“可他……至少他伸过手,帮过你和我,不管那手是脏是净。”

我被安娜的话动摇了。我想起沃夫冈那双锐利的、总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安娜说得对,我们困在这里,四面是海,敌人也许就藏在下一扇门后面。而沃夫冈,不管他揣着什么目的,他递过来的这根绳子,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只有船舱外隐约的海浪声。天色又亮了几分。这时安娜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她的手掌温暖有力,让我定了定心。我点了点头。

 

 


【1975年3月16日,星期四,晚上】

晚上,月明星稀,海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像一大块黑曜石。和夜海的平静相比,“希望之星”号里面灯火通明,正办着一场热闹的舞会。我挽着安娜的手臂,穿着一条和她蓝色西装同色系的高领裹身裙,走进宴会大厅,像走进一出精心布置的舞台剧。

大厅里空气温热浑浊,混着香水、烟草、酒精和食物的甜腻气味,更飘着一种刻意造出来的、想要忘记正漂在茫茫大洋上的虚浮快乐。弦乐队卖力地奏着轻松欢快的曲子,水晶吊灯把光线折成千千万万个闪烁的光点,照在女宾转动的裙摆和男宾笔挺的礼服上,一切都在闪闪发亮。人们笑着,聊着,酒杯碰出清脆却空洞的响声。每张脸上都戴着精致得体的面具。

“放轻松,亲爱的。”安娜凑近我耳边,“你僵硬得像块木板。”她轻轻拍了拍我挽着她的那只手的手背。我这才发现我把她的外套攥出了褶子。

我勉强对她笑了笑。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拨开人群,直直朝我们走来。他的出现像准时登台的演员,穿着一套剪裁合体但样式有点过时的深色西装,浆硬的衬衫领子紧紧勒着发红的粗脖子。浓密的络腮胡盖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双标志性的、鹰一样的眼睛,深深嵌在眼窝里。

“阿克列!上帝啊,真没想到!”他洪钟般的嗓音轻易地压过了音乐和人群的喧嚣,准确地喊出安娜的化名。

安娜的身体立刻绷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她的表演天赋此刻又一次发挥得淋漓尽致。

“弗朗茨先生?天哪,真是......太令人意外了。”她巧妙地将惊讶延长了半拍,“您也在这条船上?”

当那人靠近时,那股刻意喷了香水也盖不住的烟味,让我更确定了来的是谁。

“生意人嘛,不是在谈生意,就是在去谈生意的路上。”沃夫冈——此刻的弗朗茨——假意热情地与安娜拥抱,拍了拍彼此的肩,然后转向我。“我猜,这位优雅的女士,一定是您的夫人?”

“幸会,弗朗茨先生。伊莎贝尔,很高兴见到您。”就算明知是演戏,我还是配合地向他伸出手。

“阿克列在巴黎时常提起您,说您是他在艺术创作路上最重要的灵感缪斯,”他的用词故意显得老派文绉,和他粗犷的外形形成一种古怪的对比。“您的光彩让这船上所有的珠宝都黯然失色。”他抓起我的手,嘴唇飞快地在我手背上碰了一下。

我原以为只是礼节性一握,没想到他连这套过时的礼仪也一并模仿。我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迅速把手抽回来。安娜脸上还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可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

“这茫茫人海,就算只在这邮轮上,也得有上千人。能他乡遇故知,实在难得,叫我怎么能不高兴。”沃夫冈还是那副装模作样的老派腔调,故意对我和安娜的反应视而不见,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狡黠的笑。

接着,为了让我们三人‘偶然’相遇显得更自然,我们不得不违心地和沃夫冈展开一番彼此心知肚明的寒暄。我们聊着虚无缥缈的艺术见解,聊着海上近来挺不错的天气,聊着邮轮上那些没什么意思的娱乐。每个从嘴里蹦出来的词都像被掏空了内容的空贝壳,敲起来只有空洞的回响。我目光看似随意地扫着周围,留意任何可能停在我们身上太久的视线。安娜偶尔发出短促的笑声,手指却悄悄蜷起来。只有沃夫冈,沉浸在扮演弗朗茨里,我的紧张、安娜的克制,好像都和他没关系。

一曲终了,音乐陷入短暂的间歇,沃夫冈看向我。

“伊莎贝尔小姐,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您跳支舞?”他彬彬有礼,眼神却不容拒绝。然后他才像刚想起似的,看向安娜。“阿克列,您不会介意吧?”

安娜警惕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既是询问,更是无声的警告。她嘴唇动了动,像是要替我回绝。

“当然,弗朗茨先生。我的荣幸。”在安娜回答之前,我抢先应道。我知道安娜在想什么,更知道沃夫冈在想什么。

“是的。”安娜脸颊微微抽动,声音干巴巴。

我松开安娜的手臂,她的指尖在我抽离时不经意划过我手腕内侧,像个警告。她顺势从路过侍者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香槟,朝我们挤出一个看似宽容的微笑,手指紧紧箍着杯脚。

我将手放入沃夫冈早已伸出的等待着的手。他的手宽大厚实,非常粗糙,像握住一块生锈的铁。

乐队奏起一支新的爵士乐,节奏欢快摇摆。我们滑进舞池,融入旋转的男女中。沃夫冈的舞步精准却毫无美感,更像功能性的移动。头顶灯光流转不定,四周晃动的人影和模糊的笑脸像个巨大的令人晕眩的万花筒,把我们暂时隔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安娜的视线穿过层层人群,紧紧粘在我们身上。

“我的人截获密电,”沃夫冈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擦过我耳廓。“明天凌晨,邮轮会进入风暴边缘区域,他们会借‘确保乘客安全’,检查头等舱每个房间。”

我胃部猛地一紧,但舞步没敢停。

“不过运气不错,六点左右,航线会靠近岸边。地点是Z国L市的港口,他们对联邦和S国那套都没好感,这是个机会”。他带着我转了个身,轻巧地避开另一对靠近的男女,继续说,“风暴会是掩护,明早五点半,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下到下层甲板,左舷三号救生艇存放点。夺艇,离船。顺着洋流向L市海岸靠,那边有人接应。”

他顿了顿,像在评估我的反应。我把目光死死定在他浓密胡须上方那一小片皮肤上,竭力保持呼吸平稳,不让惊慌露出来。

“上岸后,艾莎,”他低唤我的真名,“把那账本交给我们。我保证送你们去C国,给你们全新身份,让你们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

我的步子顿了一下,鞋跟轻轻磕在地板上。他知道了?知道账册根本不在船上?他怎么——

“别惊讶,”沃夫冈说,语气带着冷酷的嘲讽,“你以为我为什么陪你们玩这场捉迷藏?从登船第一天起我就清楚,那要命的东西根本不在你手边。但格雷和联邦方面必须相信它在,他们必须深信不疑。否则,你们根本活不到踏上这艘船。这出戏,得演到底。”

“为什么?”我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舞步因情绪起伏轻微乱了,被他结实的手臂稳住,“你早就可以截下我们。你救过安娜,帮过我。你欠母亲的人情,早该还清了。这不……合理。”

音乐恰在这时攀上高潮,小号嘹亮的声音点燃了舞池里的欢乐。沃夫冈抬高我的手臂,带我旋转,霎时间,我看见安娜冰冷警惕的目光,像瞄准的枪口,牢牢锁定我们。

“合理?”沃夫冈浓密的胡须微微动了动,他的目光投向舞池边假装啜饮香槟的安娜,眼神冷漠、审视、讥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必须‘合理’。”

我的心像被狠狠捏紧。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沉默地引领着我再次旋转半圈,再次把嘴唇贴到我耳廓。

“‘北风’已在‘老宅’的壁炉里点燃,等待‘融雪’汇入‘春汛’。”

我的呼吸骤然停住。这句奇怪的话,是S国情报部门的最高行动暗语。最后一丝犹豫消散了。

“记住,明早五点半,下层甲板。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他冷冷地说。

一曲终了,乐声停止,周围掌声响起。沃夫冈松开我,躬身行了个礼。

“与您共舞不胜荣幸,伊莎贝尔。您的舞姿令人难忘。”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虚伪的洪亮。

我们回到安娜身边。她立刻望向我,眼中充满关心和无声的询问。

“阿克列,您可得看紧您这位美丽的妻子,小心别被船上其他热情的绅士们给拐跑了。”沃夫冈却抢先对安娜大声笑道。

乐队再次奏响音乐,这次换上了一支缓慢抒情的曲子,旋律缠绵悱恻,与窗外宁静的海、清冷的月光和即将到来的风暴形成诡异反差。沃夫冈看向安娜。

“二位不来一曲?这美妙的音乐,正是为爱侣们准备的。”他假装兴致勃勃地提议。

安娜立刻领会。她放下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向我伸出手,眼里是紧张和探询。我把手放进她掌心,由她牵着,再次步入舞池。她的手搂住我的腰,我的手臂搭上她的肩,我们贴得很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中自己缩小的倒影,能感受到对方胸腔下并不平稳的心跳。

不同于刚才和沃夫冈共舞时那充满张力的周旋,此刻我们的身体紧密相贴,几乎严丝合缝。安娜的手臂稳稳环着我的腰,我的脸颊温顺地贴在她颈侧,呼吸间盈满了彼此身上淡淡的相同的沐浴露清香,盖过了周遭所有的浮华气味。我们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亲密地依偎着,像一对缠绵的爱侣。

“他对你说了什么?”安娜的气息温热地呵在我耳垂上,引来一阵微痒。

我的嘴唇几乎贴在安娜耳廓上,把沃夫冈的计划和那句致命的暗语一字不落地低声告诉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绷紧,听到她吸气时那短暂的停顿。她环在我后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柱,像在思考。

我说完之后,安娜沉默了片刻,只有我们的脚步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跟着音乐移动,裙裾和西裤面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然后,我听见她极低地哼起一段熟悉的旋律。

这首曲子……

“沃夫冈说,这是妈妈的摇篮曲,”安娜压抑着声音,透出一种渴望被证实的脆弱,“……对吗?”

我无法否认,说不出话,只能更紧地回抱住她,下颌轻轻蹭过她的肩膀,作为无声的回应。

“他还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安娜埋头在我肩膀低语,声音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藏在他怀表里,很旧了,是他年轻时和几个战友的合照。里面有一个女人……”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变沉,“和我那次溜进格雷书房,看到的你说的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一模一样。”

我放在安娜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沃夫冈实在太狡猾了,他用这种无法伪造的带着温度的旧物,去撬动我们记忆深处被尘封的门,试图松懈我们的防线。

“那些事情……爸爸和妈妈,还有我们小时候的事,我其实……几乎不记得了,”安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充满迷惘,“他们的样子、声音……我根本想不起来......”

安娜没有再说下去。她抱紧我,发抖的却是她的身体。

我抚摸肩膀上那可怜的脑袋。安娜抬起头,舞池内旋转的灯光掠过她的脸庞,映出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开朗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孩童般的难过、深深的茫然,还有一丝竭力掩饰的害怕再次被欺骗与背叛的恐惧。我的额头抵上她的,我们的呼吸无可避免地交融在一起。

“你知道,我不在乎血缘,”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里的哽咽比刚才更明显了些,“我也会原谅你……一次又一次……因为我知道,你对我说谎,是害怕会失去我。”

我深爱的安娜,可怜的安娜。她此刻的模样,怎么能叫我不心疼。

“我们可能会死。”我吻她的嘴唇,把最残酷的可能性摊开在她面前

安娜抓住我的手,拉到唇边,滚烫的嘴唇一次次落在我的掌心,又贴着我手腕的脉搏,仿佛想从中汲取继续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我们终将会死去,”她抬起眼,泪光在她眼中闪烁,却奇异地点燃了一种炽烈的无畏的光芒,“可是,在最终的时刻降临之前,我们已品过爱的滋味,见过日出与日落,尝过世间百态,畅游过彼此的身体。”

她握紧我的手,力气大得生疼,像是握住唯一的希望。

“我们会……永远在彼此身边,无论生、无论死。”她说。

窗外,遥远的天际,一道无声的闪电猝然劈开夜幕,几秒后,一声被距离和水汽削弱了的闷雷隆隆传来。可是大厅内,依旧灯火通明,人群喧嚣热闹,没有人注意到那风暴前的征兆。可是安娜的话语,像那道闪电,劈开了我的灵魂,瞬间照亮了内心所有盘踞的、阴冷的黑暗——对血缘罪孽的恐惧,对被抛弃的战栗,对命运无常的无力。它们在她灼热的目光和坚定的誓言面前,如同遇见了阳光的积雪,无声地、迅疾地消融,再无踪迹。

我猛地收紧手臂,不顾旁人的眼光,用力地吻上安娜的嘴唇,仿佛要将她的誓言、我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语、累积的恐惧、灼热的渴望,以及绝望的孤注一掷,统统烙进这个吻里,刻进彼此的血肉。这个吻咸涩而滚烫,混合着淡淡泪水的味道和一种毁灭的激情。

距离黎明,还剩不到八小时。

 

 

 

【1975年3月17日,星期五,凌晨】

凌晨时分,风暴如期而至。窗外面黎明的曙光不见丝毫踪影,只有翻滚的、如墨汁般的漆黑。风暴猛烈地撞击着船体,庞大如“希望之星”这种邮轮,也在巨浪中起伏,时而猛地抬升,时而又沉重砸向海面。船体每一次摇晃,都令舱内物品剧烈晃动、移位。

一道特别亮的闪电划过夜空,接着是震得耳朵发痛的雷声。舱房里的灯猛闪了几下,然后全灭了。邮轮的电力系统瘫了。几秒后,昏暗的应急灯幽幽亮起来,光线微弱,勉强照出家具晃动的影子。

我看了下腕表,时间到了。

我和安娜对视一眼,无需多言。我们穿着沃夫冈帮忙弄来的维修工制服,从行李箱夹层拿出手枪,各自插进后腰,戴上帽子,轻轻推开房门,侧身溜进走廊。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警报器规律闪着红光,随着船身摇摆扫过墙壁,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邮轮颠簸得厉害,尽管走廊地毯吸掉了脚步声,但我们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稳住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按计划,我们要从五层的头等舱去下层甲板和沃夫冈碰头。我们沿着逃生楼梯往下走,这里比走廊更暗,应急灯忽明忽灭。空气里飘着铁锈和电路烧焦的刺鼻味道。

就在我们下到二层平台,准备转向下一段楼梯时,下面楼梯口一道黑影猛地、毫无征兆地从阴影里扑出来。

“小心!”安娜惊叫道。她反应快得吓人,用力把我往旁边一推。

“砰!”

枪响穿透了外面的闪电雷鸣。子弹擦着我的头发飞过去,灼热的气流擦过皮肤,撞上身后的铁壁,发出“铛”的一响。

狭小的楼梯间立刻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紧接着,几道黑影从下面楼梯口冒出来,几支手电筒的光柱不断向上扫射,逆光让我们看不清楼梯下的情况。

“找掩护!”安娜喊道,已经拔出手枪,借着扶手作掩护,向下开了几枪,那些黑影退回去一些。

我也迅速抽枪,金属冰冷的触感让我精神一振。这时,接连几道光在楼梯下闪起,枪声和金属碰撞声在密闭空间里炸开,震得耳膜发痛,弹壳接连掉下来,又滚进角落的阴影里。硝烟混着铁锈的味道,刺得人喉咙发干。我们被压制在楼梯中间,进退两难。

“笨蛋!小心点!要抓活的!”下面有人吼道。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上冲。

“子弹宝贵,别浪费!得找别的路!”我一把拉住安娜,往楼上跑。

我和安娜刚跑回三层,一道手电光突然从上面照下来,短暂照亮楼梯平台。同时,我抬头,一个枪口赫然指着我!太近了,来不及躲开!

“艾莎!”

电光火石之间,安娜猛地朝我扑来!我被撞得倒退,后背重重砸上墙壁,脑袋嗡嗡作响。然后,那道光突然消失,耳边传来安娜一声压抑的痛哼。

“安娜!”

我心里一紧,急忙伸手探去。指尖在她左臂上碰到一片温热的粘湿。子弹擦伤了她的胳膊!

“没事!”安娜的声音因忍痛而发颤,“快,从那门出去!”她看向平台旁边亮着绿灯的消防门。

我扶起安娜,在楼上和楼下的脚步声抵达前,用力一脚踹开消防门。可是门后,一个黑衣男人枪口正正对上我们!

完蛋了!我心里大惊!

突然,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黑衣男人头顶的通风管,栅栏盖“哐当”一声跌落,一个高大的黑影像死神一样从天而降,正正砸在男人身上。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被那黑影笼罩,一瞬间喉咙鲜血喷出,无声瘫倒在地!

是沃夫冈!他手中匕首沾着血迹,眼神凌厉如猛兽。

“走这边!”他哑声吼道,语气不容置疑,用刀尖指向走廊边上的另一道门。

沃夫冈撞开门,我和安娜紧随其后进入,里面是另一条狭长的通道,两侧还分布着几个拐角口。

“在那里!”追踪者们已经抵达三层。

“跟紧我!”沃夫冈说。

他闪进那些拐角口的其中一个,里面又是分岔的通道。我们紧紧跟着他,进入到头顶布满管道的工作区域,追踪者的脚步声在后面紧追。

从这里开始,沃夫冈就像回到了自己丛林的野兽领主,带着我们迂回在这些数不尽的管道和岔路之间。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被抛远,九转十八弯后,最后一扇门被踹开,我们终于抵达了雨水横飞的下层甲板。

狂风携着暴雨扑面而来,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和身上生疼,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甲板在脚下剧烈摇晃,海水不时涌上甲板,淹过脚踝。湿透的衣服糊在身上,让动作变得更加艰难。

不远处就是左舷三号救生艇存放点,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穿过湿滑的甲板。可到达那里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沉。

整排救生艇的重力投放装置都已遭破坏,无法正常释放,只能手动操作。但在如此颠簸的甲板上,没有工具的辅助难如登天。

“那帮杂种!”沃夫冈啐出一口唾沫,船壁上的应急灯映出他眼中燃烧的怒火。

嘈杂的脚步声穿过风雨与海浪,正从甲板两侧迅速逼近。狂风和雨幕之中,手电光束在外墙、甲板和我们身上乱晃。我们被包围了!

“可恶!”沃夫冈怒吼。

“用枪!打坏锁扣!我们掩护你!”安娜急声喊道。

沃夫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双手举起手里的枪,稳住重心,对着距离我们最近的那艘救生艇的绳锁扣,拼命射击。

而我和安娜迅速转身背对背,举枪各指一端,扣动扳机!可是甲板太颠簸了,脸上流淌的雨水也模糊了视野,子弹全都打偏在船壁和甲板上,碰撞出串串火花。

那些涌上来的追踪者,受火力压制,不得不在颠簸的甲板上找掩护,并找着时机向我们扫射。一时间甲板上没准头的子弹横飞。

然而我们支撑不了多久。对方人数众多,子弹不消一会就耗尽了。我陷入了死亡的恐慌。

“好了吗?”我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在雨中扭头大吼!身后的安娜也是,她的枪再也发不出声音。

“好了!”沃夫冈咆哮回应,猛力一脚踹开终于断裂的锁扣,那艘救生艇跌落海中,溅起高高的水花,随后被起伏的海浪抛起、又跌落,在茫茫大海中渺小如一片树叶。

我和安娜跑到沃夫冈身边,脚下是咆哮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大海。后退,是无数枪口。

而这时,甲板两端,那组成战术队形逼近的身影彻底断绝了我们犹豫的余地。没有时间了!

“跳!”

沃夫冈的吼声炸响在耳畔。他没有丝毫犹豫,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拉住我和安娜,纵身跃出冰冷摇晃的栏杆,投向那片绝望的大海!

短暂的失重感后,冰冷的海水如无数细针瞬间刺透衣物,扎进皮肤,夺走呼吸。巨大的冲击砸得我五脏欲裂,耳边轰鸣不绝。落海的瞬间,沃夫冈紧箍的手臂被巨大的水流冲击撞开,我、安娜和他,被冲散了。

一个大浪打过来,我眼前一黑,海水疯狂涌入口鼻,灌入胸腔,引发剧烈呛咳,却只吐出串串气泡。我在寒冷的海水中挣扎,手脚并用,对抗着拽我下沉的力量。肺部灼痛,空气飞速被消耗。

但在这一切之上,是一种更尖锐的恐慌——安娜在哪?

我在翻腾的浊流中胡乱挥动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有冰冷的水流滑过指间。

就在力气即将耗尽时,一只手,在混乱的水流中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安娜吗?

而紧接着,又一个巨浪狠狠砸落,我再次被拍进水里。那只手猛地一滑,指尖在我腕上擦过。在分离时,它试图在最后拉住我的手指,可是换来的是右手无名指上一松,那枚为伪装而戴的婚戒悄然滑落,掉入无尽的深海。

所有的联系,消失了。

随着那枚戒指的脱落,我最后仅剩的一点力气仿佛也被抽离。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周围的黑暗愈发沉重,身体不由自主地沉向更深的寒冷。肺部里再无任何一点存活的空气,喉咙中满是痛苦。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刻,即使肺叶撕裂般地疼痛,喉咙灌满苦咸的海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我仍在用尽灵魂最后的一丝微弱的力量,无声嘶喊——

安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