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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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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1-16
Completed:
2025-05-24
Words:
66,767
Chapters:
10/10
Comments:
69
Kudos: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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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Hits:
1,496

野凤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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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之前删页3的时候不小心把评论也删了,哭了,忘了是哪位朋友的,啊啊对不起。

Chapter Text

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

篇一、诗是吾家事

 

黑森森的山与江像映在铜镜里,昏黄,冷硬,风吹不动。
离他数尺,白而薄的冰块浸在水中,那是月亮。
潮湿、窄小像一支枯叶的船是他春末租田时一起买下的。船下,无穷深远的水底,还封冻着比这高山与寒江更凶暴、古怪、巨大的蛟螭与鼋鼍,很久没游动过了,但仍然活着。
熄灭的炉上小釜里泡着一条煮得软烂的黄鱼。
一只鸟突然在他身旁叫起来,他隐约能看见,它的背与翅是蓝色,腹部是褐色。
鸟不见了,一声水响,又出现在枝间。
枯萎的藤挂着,似等谁去投缳自尽。
夔州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苍森寒渊,遍布着黑色和绿色的锋刺,这里山野妇人年过半百,仍在做伐柴、卖酒、贩盐之类最辛苦而危险的体力活,男子则昼夜赌钱,赌到身无分文了,便到峡中与巨浪、漩涡搏击。
有一天,天地间萧萧风雨与猿猴、孤鹤的凄凄鸣叫都止歇了,他拖着一支无鞘的、不知意在惊走虎豹还是用作手杖的锈剑,踩着水,走在峻险森冷的林麓坡上,猛然看见丛丛盛放的菊花,恍惚以为步行于两京的寺庙与宫苑。

有客有客字子美。
天宝七载,他搬到长安城最南边的通济坊居住,到了天宝十二载,仍然住在这里。与近几年在北面宫城之下,贵戚与权幸一掷万金、竞起豪宅、穷极壮丽相比,这片卑湿之地毫无变化,冬末初春寂静异常,酸腐的恶臭穿入冷风,雪水浸透的城墙似不堪重负,随时要塌毁下来,吞没整一片民居。
坊墙内挤了许多孤贫士人,山鼠在高门甲族的家庙中横蹿,一面断壁上横七竖八题了高适的诗,看来是乘醉乱写: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他向一个王姓的青年友人借驴,对方好奇:“此地去曲江甚近,何必乘驴?”
虽说很近,半年未曾来过,不止如此,他一个月没梳过头了,时常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一整天,今早必须出门,才奋力地裹起漆黑的幞头巾子,遮掩住灰白碎裂的头发。
一路西行,不是他望见了曲江,是曲江朝他扑面而来。天色高阔,像壮丽没有尽头的海,金线般的柳丝根根分明,酦醅似的绿水静如平镜。
南苑宫殿远远望去是一片明晃晃的银光,两个月后,春色将如怒浪势不可挡、隆隆而来,天子与贵妃将驾临览胜,这里会遍布红旌绿锦,缀满芙蓉、绣罗与珠翠。那时全长安的人都会挤来这里,不像现在,水中青鸭比河畔人多。
曲江北侧有百司亭阁,供各衙门聚会游赏,他今日应邀参加宴饮,来寻礼部亭子,只为一件事,最艰难棘手、而又不得不做的一件——求官。

三年前,他费尽了力气吹捧张垍,“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吹捧张垍死去的父亲燕国公张说,希求这位太常卿、翰林学士、最受天子宠爱的驸马爷,想起当初有“一代文宗”之称的张说是如何扶持、奖励后进,使那些以诗歌才赋百般寻求进身机会的文士得以厕身庙廊。这种谄媚求请的诗作与文章他写了很多,起初他很清楚地记得都写给谁过,甚至怀抱热望,一个个抄记下来,以免弄错。后来写得太多,有时便不记得了,也懒散多了,写了一封隔日又给同一个人再写一封,也是有的。到最后则是刻意想要忘记,因为一旦想起那些书信中他自己写过的话,他就会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整整好几天懊悔不已。
他没对张垍报多大指望,这位权要太炙手可热,日日请谒陈献其门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出乎意料,这一次他的恭维居然真的收到了回报。张垍讨厌李白,对他却是有些好感的。
“君手笔峻拔,文辞赡美,是掌纶诏之才,仆愿为谋画。”权贵做事总是直截了当,“如今进士科多赖侥幸,制举之路已为宰相阻塞,皆不可行。不如献书阙下,若能达天子耳目,必有授官、赏赍,只是寻常政论诗赋不便投献,需新作几篇应景切题的才好。”
这个容易,只要说清题目。
天子晚年越来越喜欢谶纬符瑞,李林甫为了投其所好,让两个方士重议国家德运承袭。张垍执掌的太常寺则忙于明年的三大新仪礼:朝献太清宫;朝飨太庙;有事于南郊,合祭天地。天子不仅是唐虞般的圣君,还为后代垂典立范、制礼作乐。
一个月后,他交给张垍三篇赋作,合称《三大礼赋》,还附有进赋表。
“这……还需修改。”
“修改何处?”
张垍为他指点迷津,三篇赋作主旨并非向天子炫耀文律,也不该是空范的歌功颂德,而是要论明皇唐并非承续自北魏、北周、隋之类短命王朝,是远祧汉朝的火德,故为土德,国祚至少数千年。他对阴阳术数、五德始终之说当然远不及术士、星象家精通,却也绝不陌生,当即删削增改一番。
张垍很满意,有这位太常卿作保,他投进延恩匦的卷轴很快被放上御前。
天子乐于看到颂美新制度,却并没有像给两个方士加官进爵一样当即给他个散官闲职。如果他是个敲羯鼓或者唱歌的,斗鸡甚至打马球的,天子都能高高兴兴地轻易评断。不过诗赋就不同了,天子对文学这种消遣不感兴趣,更懒得分辨好坏,只觉得如果让文辞拙劣之人获得恩赏,必然有损朝廷颜面。于是天子要宰相出题,在中书门下考他一场,由集贤院学士临场监考,并评议优劣。
考题是宰相陈希烈出的,这人靠讲老、庄、神仙术做官,被李林甫看作是个软弱可欺的应声虫,特意捡来给自己作佐佑。
宰相与集贤学士围成墙一样看他挥毫,他一时得意于出了风头,事后又感到惴惴不安。
这不安来自于李林甫的态度,也来自于对这巨大无伦的皇城的疑惑不解。初到长安时,他参加的那场制举考试就是被李林甫所毁,从此将他的命运折向沉沦陨落的方向,他也曾凭一颗真纯赤心,对朝廷充满取贤善治的想象,亲身经历了,才真正见识权术的横暴叵测。
他的堂弟杜位是李林甫女婿,他曾想,若是先有荐引,或许能避免很多耻辱难堪。此种荐引的坚实,远非投赋等虚妄招数可比。可是李林甫有二十五个儿子,二十五个女儿,要其在意某女婿有个堂兄,实在太强人所难。与其盼着李林甫拔擢他,不如盼着李林甫忘记他。
也许是崔国辅和于休烈这些集贤学士都称赞了他的诗赋,也许是这一次李林甫不想驳了张垍面子,他终于没有被黜落,但也终究没有得官,只是被扔去吏部参列选序,混在近十个有资格做官的人里,去等一个官职。这种经历,像冒着溺水风险涉过一条河,发现前方还有更湍急宽阔的一条;也像站在泥地里望着高车驷马驰驱,而每一辆车实际上都是在从他身上碾过去。
来长安前,他曾满不在乎地将门荫资格让给弟弟杜颖,让弟弟当上临邑主薄,这不止出于孝悌友爱。以他才学进京求一个官职,不是手到擒来吗?
那时他有多狷狂自负。

早春江景令他怅然的心被撼动,只见几人骑马走过一片绿树,远远张望,似画上的小人竟能动来动去,都行在江畔绒绒细细的紫蒲上。
今天官员旬休,不必去衙署,因此宴集定在食时三刻。骑马而来的是储光曦、薛据、张谓等几个人,他们住在城北边,是约好一起来的。众人招呼寒暄之后,岑参和岑况两兄弟也到了。
岑参见他一副迷茫迟疑之态,不知他许久未与人交际,也不知他今日别有所求,还以为是在寻找高适,就说:“达夫今天没法子来了。”
“为何?”
“他被旁人邀走了。”
帷箔后,两个头戴小囊毡帽的傔人在亭中布置。岑参向亭阁里走,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双腿僵硬,连忙伸手扶他登阶。
案上布置了酒盏,三足盘上盛了橙、梨、枣,一旁摆了银箸。绿釉碗里点缀着芝麻、梅蕊,舀起来是细得像雪线一样的鱼丝。香气先是凝成一缕风飘进口鼻,接着如一只拳头直抵他空荡荡的胃里,辘辘饥肠遭遇肥鲜,喉咙里滚过一股惶乱。他一动不动皱眉倚案,好半晌,那种呕逆、晕眩的感觉才慢慢过去。
旁边有火炉,罩了熏笼,众人都解了披风。
他揉了揉膝盖。这个冬天,他没受邀去堂兄杜位家过除夕,杜位的妇翁李林甫去世,在家服丧,还记得遣了仆僮给他送炭取暖。可是,等进了屋,仆僮受到惊吓,连声说:“这烧不了,烧不了!”
他的陋居本就窄小,一眼看去到处都是书,初时尚能装入几个箱箧,后来越积越多,任他典卖了几件,剩下的书卷仍是溢出来,铺满壁角、卧床、几案、地面,像浊水漫过河床。有的看了太多遍被翻到残破断卷,有的受冷落一年半载满是尘灰。有时他也不禁自问,为什么长年累月独自与死物为伴。直到看见书案上小小的洞,才猛然发现,自己是与屋里唯一的活物蠹虫同居。
炭被他放在小院里用来烤面饼、烧水,独坐室内,笔在手里打颤,砚也冻得死硬,最寒冷的几天一过,膝盖就开始钝痛,至今也没全好。

于休烈特意等着贾至,两人一同进亭子,今天于休烈是东道主。
贾至刚从外地进京,春风得意,气色很好,据说天子对他将有大用。
最后进来的是崔兴宗,是王维妻弟,从蓝田别业赶来,所以晚了。于休烈还请了王维的弟弟王瑨,可惜被婉拒了,王瑨刚接了个给寺庙写碑的活儿,要埋头苦干一番,这是文士唯一能单靠写文章就赚笔大钱的机会。
众宾客饮馔谈笑一阵,于休烈突然叫傔人搬来几个筐箧,笑问:“诸君猜一猜,这是什么?”贾至揶揄:“不拿出来看看,谁知道是什么。”于休烈连忙说:“快拿出来!”
侍宴的一群平康坊娼妓笑盈盈地涌出来,似花光烂漫,她们每人在筐箧中取几个红漆匣子,安然奉上案来。打开匣盖,里面是很多布袋装裹着的一片片叶子,看起来颇似进士考试专门使用的《韵书》。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每一页上都写有诗赋,且是将已经装好的卷轴裁开,还切掉首尾,以便翻检。每袋字迹不同,内容却差不多。
于休烈正色说:“诸君都是名闻当代、文藻雄丽的才子,仆今日有幸邀诸君同座,不光为游江赏景,也不止为吟咏酬唱,仆近来新得了诗赋两百卷,皆在野才贤所作,欲与诸君共裁决之。”
几个人忍不住问:“究竟是何诗赋?”
“这个诸君一看便知。”于休烈说着,朝众人拜了一拜,众人连忙还礼,“为国求贤乃是头等要事,还望不吝赐教。”
众人发出低讶,他又诧异又好奇。
略一翻看,只见手中律诗骈赋,都是歌咏圣朝太平,百姓富足安乐,表达臣民对天子的忠爱。有的写得典雅流畅,很是妥帖;有的写得局促拙笨,引人发笑。
再一想,他明白了这是什么。
每年秋十月,全国进士科考生会集于京城,他们除了向礼部交纳写明籍贯和三代名讳的家状,还要交一份自己平时的习作,称为纳卷。于休烈搬出的这堆正是今年纳卷,只因这位比部郎中,是今年的通榜。
进士考试要连考三场。第一场考贴经,专拣经文中生疏冷僻的地方,贴几字空白,让考生全靠记诵去填空。第二场考诗赋,诗是五言六韵十二句;赋有八字韵脚,四平四仄为定格,规则琐碎苛刻,考生诗赋稍有瑕病,失韵违格,必被落第。第三场考策问,说是考问当今时事,实际上考生也都靠背诵旧文应付。三场有一场不过关,就被黜落。
这种考试难度极大,但也被讥讽为雕虫之技。一些有“爱贤”之名的主考,担心自己遗落奇才,有时便请富有文名的好友举荐,这公开的举荐者就被称为通榜。今年科考,主考是礼部侍郎杨浚,于休烈与他交情甚好,又是善文学的集贤学士,故而杨浚请于休烈任通榜。
进士科一千多考生都去礼部纳卷,杨浚再三说限交三卷,但四千卷文轴还是堆积如山,礼部根本难以拆看。现在是一月底,进士三场都已考完,下个月就要放榜,想必主考已经有了及第者的长名单,想再作考察,于是,这些人的纳卷由于休烈又全捡出来,让已有诗名的京中才子看看,作一作评定,这不可谓不认真。也难怪于休烈身为比部郎中,今天却借了礼部亭子。
他一向喜欢看别人诗作,即便程式刻板、内容重复,也可以从声韵、对仗、辞藻、用典上分出高低。
有人拽他袖子,岑参在底下悄悄弄鬼,笑着递给他好几页。
他仔细翻了翻,不由说:“这几首诗显然是同一人所作,格调清丽,声律严整,字也写得秀逸,是一美才。”
“所见略同,”岑参轻声说,“等我拿去给于学士交差。”
他还回诗作,只剩下一首《羁情》,想再读一遍,随手搁在一旁。
左边的薛据突然拍案,惊了他一下,抬头去看,只见薛据捻了一页出来,说:“你看看,这首甚好,甚好!”
很难得听薛据如此盛赞别人,他接过来一看,不由呆了。
诗名《冬日谒玄元皇帝庙》,是他本人前两年回洛阳时写的,他惊愕之下又看了看,唯恐弄错了。然而,这诗从题目到字句都有错漏、改动,但十之八九一模一样。他一边读,一边指望着,也许这抄袭者能有一两处改得比他的原作好,然而每一处改动竟都非常拙劣,他不由生气了。
于休烈和贾至都好奇地伸手要看。
他又气又笑地说:“且慢,且慢,这首诗是杜某所作。为何却在这里?”
这一下,岑参大笑,薛据骂起来,于休烈也愣住了。
大概众人都没想到,有考生如此厚颜无耻地公然抄袭他人文字,还被当场拿住了。
于休烈说:“这真是荒唐!幸而有诗主人发现,这种科场败类是一定要落下的!”
话虽如此,如果抄袭者有真正的权门贵戚作后台,主考无论如何也不敢令其落第,眼下诗卷由众人共赏,考生姓名却还是藏起来了。
他按捺怒意,继续翻看,又在袋中发现一首认识的诗,是元结写的,这首诗元结去年给他看过。
他将诗页塞回去,仔细翻摸了一阵,发现口袋内侧有贴名,悄悄一看,果然是元结。
元结当年与他一样,同考制举被黜落,之后一直奋力考进士科,已接连几年了,不知今年能不能中第?
大同小异的诗赋看得多了,也有些腻味,他挑拣出写得有可取之处的,又将写得太差的也另放一边。

于休烈不愿落下醉中看卷的口实,一直叫傔人端蔗汁和春盘,略解饥渴,这会儿众人都快看完了,说笑闲话起来,才命奉酒。还未及畅饮,帷箔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很快,傔人进来报说:“外面有两个书生,说要拜见高达夫和岑兵曹。”
于休烈以为是岑参的熟人,早已有约。哪知亭子里帷箔“哗”地一响,闯入一个高壮的锦袍汉,后面还跟了一个俊秀的黑衫士子,众人都端着酒杯诧异望着。
锦袍汉略作环顾,指了一下岑参。
黑衫士子猛地直冲过来,激动地跪拜了下去。
岑参惊得跳起来,连声问:“这是干什么?”
“在下日日颂习兵曹清诗,今日得见神仙!”
原来,这黑衫士子从太原进京,最爱慕岑参的诗,再三央求锦袍汉想法子,让其见一见本尊,这锦袍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真探得了岑参的行踪,让士子得偿所愿了。士子冲动之后,才觉太莽撞,白净的脸涨红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在座都是有名的诗人,知道这层喜悦,都不忍怪罪他唐突有辱斯文,倒是都乐不可支。
“你在哪里读过我的诗?”
“在州县学馆中蒙老师教授习读,近来又于《河岳英灵集》中读过。”黑衫士子竭力忍耐,仿佛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两只手止不住要乱摆,又紧紧抓在袍角上。
岑参让两人坐下,问他们在京城做什么。
自然是考进士。高壮锦袍汉人称胡生,国子监四门馆的生徒,看来是出自京城普通人家,已经考了七、八年,难怪轻车熟路、无所不知的样子。
黑衫士子人称梁生,太原府乡贡,第一次进京应考,自谦初识文场,要明年再考。
进士科每年一千多人只取二三十个,及第的本就是凤毛麟角,一次中第的都是神仙。
岑参不由感慨:“我也考了整十载才及第。”
在座才子多是如此,回忆往昔艰辛惨淡,都劝勉二人即使落第也不必灰心,来年再战即可。只有贾至开了个玩笑:“十年前考生人人都爱储太祝、薛司直,现在言必称高达夫、岑兵曹。”众人都笑。
于休烈不忘尽主人之谊:“有酒不可无歌,今日有清歌艳舞助兴,诸位且多饮几杯!”
一个美人闻言,立刻缓步而来,峨髻双鬟,腰上笼着绛色轻容,臂间挂了花鸟纹披帛,她比别的娼妓大约莫十岁,是平康坊中的头角者,要几位娼妓准备好表演。
一个少女端坐在茵襦上,举起白玉般的手臂,猛地拂向螺钿紫檀琵琶。
一个全身青绿的歌女踏着声拍走向亭阁中央,袖、裾上飘飞着染缬的莲花,且歌且舞,仿佛云雾中的青玉像,只听她唱了《长信秋词》。“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大凡酒筵集会,唱王昌龄总是最得体。
文士们往往喜欢轻靡艳丽,爱听感伤言情。
一曲歌毕,为了活跃气氛,歌女转而又唱《从军行》、《城傍曲》,诗高亮流畅,她舞姿急健,软锦靴上下跳踏,如有对对野雉、羊鹿在奔跃,满座欢腾,众人连连喝彩鼓掌。
峨髻双鬟的美人名叫玳娘,此刻坐在贾至身侧侍宴,她操持着席间气氛,时而朝这人低语,时而又向那位搭话,像是拨弄琴弦。这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的功夫颇似初次入京的士子,对着将要干谒、请托的权贵,但是她更机灵、巧妙,也更厚颜。
达官贵人聚饮,歌舞必要温雅圆美,无论私底下如何骄奢淫逸,这种场合王维那雅致含蓄、宁静淡然的隐逸诗,才是首选。
果然,一见玳娘示意,绿衣歌女便又唱了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番歌舞毫不费力,舞姿与歌喉都能曲尽诗意,听得崔光宗也痴了,忙问她名号,玳娘说她叫绿妆。贾至想要听储光曦和岑参的诗作,玳娘笑着告罪:“绿妆不会唱新词,且容玳娘献丑?”
王昌龄与王维的佳作,平康坊几乎人人能唱;储光曦与岑参的诗,就只有玳娘这样知书言诗的娼妓精通了。只见她亲自拿过琵琶,手一拨,不光唱了储光曦和岑参,还唱了薛据和贾至,最后是于休烈送别贺知章的名作,务使宾主尽欢。看来赴宴之前,她没少做功课。
于休烈非常高兴,连声命人取绢帛赏她。
岑参突然问:“你会唱子美诗吗?”
这一问就冷场了,玳娘也被难倒了,她显然并不知道“杜子美”是谁。
岑参悄悄指了,她才慌忙转向他。
他原本酒杯端到唇边,连忙放下。
这郑重其事的姿态,叫她抬眼深深望了过去。
他穿圆领窄袖的布袍,素净无装缀,正侧着头,低垂眼睑,眼睑泛红。
他有一双深沉柔和、忧愁似海的眼睛。她觉得他显然不是什么志得意满的文官,不像普通的落魄失意的儒生,不知为何在一群文士中间竟也格格不入。
如果从前见过,她一定记得,既不记得,可见他也从没去过平康坊游乐。
“婢子目不识丁,孤陋寡闻,俗眼不识神仙,还请赐作一首。”
艳妆善睐的丽人说话如此谦恭诚笃,他一时有些尴尬,随手将那《冬日谒玄元皇帝庙》递过去。
玳娘一瞥之下,“咦”了一声,峨髻危斜,低声念诵了一会儿,然后说:“此作严整深沉,遒丽高华,却唯因如此,不便唱。”
这话让他微微扬眉,笑了一声,知道对方是确实懂诗的,只听玳娘又说:“五言虽是正体,不如七言流利飞扬,请赐一首七言歌行。”
歌行他当然写过,却与别人的歌行不同。《饮中八仙歌》里写的人大多死了,左相李适之卷入李林甫与太子的党争,被迫服毒自尽,同一案中,与他交情最深的李邕死得也最惨,是被活活杖杀。近来他还打算写一首《丽人行》,意在讥讽当今最权势煊赫的杨家骄贵奢荡,给旁人看都嫌语涉毁谤,在任何场合都是不能唱的。
他婉言谢绝,连称不必。
又是看卷,又是听曲,众人在亭阁内坐了太久,都嫌闷了,于休烈早已派傔人雇了画舫,要去游湖。

他也要出亭去,却见于休烈朝他招手,将他拉到一边。
前两天,于休烈遣人给他送请简,邀他赴宴,他便借机写了答笺,称有事想登门拜谒。
他想找有机会与对方深谈,这会儿于休烈就拉他谈话,让他隐约觉得不妙,但求请于人,总得开口。
他天宝五载来到长安,一直靠下杜城十几亩薄田度日,给人佣书,摘卖草药,赖亲友接济,时常缺衣乏食,贫病困顿,受人贱厌。如今守选,等一个官职,照例要等上三年五载,时间长的甚至会拖到十年……可是,依吏部旧规,只要有司论荐,也可以不必等待,当即得官。听说近来集贤院校理有一人病故,一人丁忧,正有缺员。
他贸然求官,也并非心热躁进,若他孑然一身,别无牵挂,自可杜绝仕进之门,甘当一个圣朝弃物,然而亲友隔绝,复有家室之累,秋天他须将妻子接来长安,若无俸禄,恐致全家饥寒。今日群贤毕集,他忝居末座,是唯一没有官职与产业的人,实在走投无路,是以求恳。他的诗赋曾承蒙于学士赏爱推重,感恩不尽,若能荐于吏部,当永铭肺腑。
这番话情感真挚,更能听出为人正直,但也唯因如此,于休烈感到憾恨。
于休烈一直知道他是个绝顶聪明深刻的人,却憾恨他在最要紧的求官登龙一事上如此冥顽不灵,太过愚钝。
这位集贤院学士看了一眼他的祈望之色,心里同情,拒绝起来却很坚决,毫不费力:“集贤校理干的是校书郎和正字的活儿,无非抄写、整理书籍,官职不过九品,却因被看作是清望官,升迁快,有很多人争抢这个位置。君有高才,即便当拾遗、补阙也不算破格,何必执着于区区校理?”
这答复令他焦躁起来,想问是否别有门路,于休烈还是推脱得很干净:“如今难得的,不是轻下允诺的人,是真能帮上忙的人。”
懂得官场的人都知道,官员的品级与职位不重要,真正的大权往往只掌握在天子最亲信的那几个人手里,概而言之,当前是杨氏贵戚尤其杨国忠、边将节度使尤其安禄山、某几位太监尤其高力士,他们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只要一开口,奴仆也可以顷刻衣绯佩鱼。
至于普通官吏,经过李林甫这个盛世宰相炮制,所有人都学会了,一举一动遵循律令格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食禄避祸才是为官之道,谁愿意自己仕途泡了汤?
吏部是六部之首,当初是李林甫水泼不进的地盘,如今更会被杨国忠当作自家菜园子,想当集贤校理,除非在杨国忠那里走通关节,否则要费天大的周折,即便亲友也不能开口,于休烈岂肯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看不明白这些,求官自然处处碰壁。
于休烈叹了口气,他忍不住问:“是毫无可能?”
于休烈不能跟他点明,只得搪塞说:“仆昔年考进士科及第,也得守选三年,只好又考制举,才终于得官。君虽有大才,要保万无一失,需再考一门吏部科目选,君诗赋超群绝类,就该考博学鸿词科。若能考中,就一定能进集贤院当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