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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
这是通往县城的路,路的两侧是林子,这是一条山路。
二十匹马,十六个人,还有六辆拉货的车。
马蹄踏得路上泥土飞溅,他们是走镖的人。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速度、时间胜过一切。
但谨慎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已收起了镖旗,这条前往镇子的小道上有不少劫匪。还是低调些为好。
太阳渐渐西斜。
直到最后一抹残阳被密林遮掩,领头的红衣人才抬手勒马。
待到一切都静下来后,一直伴在那领头人身边的壮汉转身,声如洪钟:“下马——起灶——”
身后的人马便立即分为两拨,一部分负责起灶休整,另一拨则仍在马上警戒。红衣人向那壮汉示意,壮汉点点头,那人就策马向林子的尽头奔去,不一会就消失在视线中。
待到那八名镖师吃完,换下望风的人后,红衣人也回来了。那人翻身下马,到先前那壮汉身边坐下。
“三叔!”
这被红衣人称作三叔的壮汉,腰带上赫然斜插着一柄弯刀。
要知道这世上使异形弯刀的人有许多,但一只眼睛使弯刀的人,却只有一人。
那就是杨家的杨林,被称作“弯刀独龙”的杨林。
而现在,杨林正坐在火边,布满沟壑的脸上尽是慈爱。红衣人向着他道,“你是怎么喊那么大声的呀?教教我好不好。”
这声音在那一众低沉粗糙吆喝声中显得格外清澈,真有几分像那沙漠里的清泉叮咚。
这领头人竟是个年轻女子。
女人走镖是极罕见的,更何况是做领头的镖师。
她是第一次做镖头,因为她原本是在家开客栈的。
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不听从她。
因为她腰上的那把长剑。
那柄剑是镶银木柄,剑鞘上没有雕纹,没有装饰,只在鞘口银边上有一颗珍珠。
这也是她的名字。
杨家珍。
这把剑在过半的路途中已出鞘过数回。杀过的匪徒竟已有七八十人!
就连她的父亲,也未曾在一次走镖的路途上杀过这么多人。
“家珍,你尽会打趣你三叔。”杨林把手上烤好的兔肉撕下给了杨家珍,道:“你这回又得了什么花?”
杨家珍笑道,“我现在可没那闲心采花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袱,她小心地展开。布匹中心正躺着是一株刚采下的草药,通体翠绿,尖叶细长。
杨林道:“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给你爹用的?”
杨家珍露出苦恼的神色:“那可不。他的腿要再不好,我那好运来客栈都要改名成没人来客栈了。”
杨家珍的父亲前些日子走镖遭了暗箭,伤了腿。但镖局的生意不能断,杨父便要杨家珍替着走了眼下这着急的几趟镖。
杨林失笑,摇头道:“你不走镖真是你爹镖局的一大损失。”
像是听到了什么怖人的东西,杨家珍赶忙摆手道:“那还是别了。比起走镖,我更喜欢开客栈。”
杨家珍道:“图个清静。”
杨林道:“你这一身武功使起来可不像图清静的人。”
杨家珍撅嘴,对自己三叔这似调侃的话表达不满:“那我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
她现在说话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可爱。杨林忍不住去想,未来她若是嫁为人妇,那位新郎官究竟得要多出众,才能配得上他这大侄女儿。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这在镖路上流过无数血汗的男人,侧身将脸隐藏在火光的阴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常年握着刀柄的手竟在颤抖。而他的脸上,竟是布满苦涩!
月色如洗,星子在空中闪烁,昭示着这将是一个晴晚。
杨家珍在火边小憩,火舌噼里啪啦作响。她忽然站了起来。
山里的夜晚并不安静,鸟叫、虫鸣与蛇嘶充斥在耳边。但正是这样的时候,人的出现就更为突兀。
因为人是无法融入自然的。
除非他是一个死人。
那是一匹黑马,背上还有一个人影。
它在距离火光还有十几米时,似乎是感受到了杨家珍看向了它,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嘶鸣。
马鞍是破损的,马蹄裂开好几道口,原本柔顺的鬃毛现在已经因沾满血污而打结。它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杨家珍看向黑马和马上的人。
他身上的刀口和箭头,无不显示着先前经历的险恶。
黑马巨大的身躯跪下,垂首。
杨家珍上前,她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刚才仿佛在闪烁的火光中看见了他的眼睛,里面是何等悲凉。
但他可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马已经是半死不活的,趴伏在马上的人也是。
男人身上的衣服被血已经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伤口遍布全身。一根未断的箭头斜插在他的右肩,黑红的血痂下似乎有着不寻常的痕迹。
杨家珍顺着箭尾和拨开他背上的布料。
她看到了一道刀口。
自然也看到了他背上的秘密。
杨家珍缓缓低头道:“你如果想活,就不要想着杀我。”
刚才还仿佛死尸一般的男人瞬间睁眼,浑身像一根绷紧的马绳。杨家珍的指尖点了几下男人垂在马鞍旁的拳,不紧不慢地说:“否则我不能保证岳将军的兵断了一只手还能活。”
他犹豫了半刻,最终将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摊开——里面竟是几根毒针。杨家珍缴了他的武器,并起手指放在嘴里。
响亮的哨声划破宁静。
不一会杨林就到了她的身边。看到面前血淋淋的一人一马,他的手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她伏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杨林面色大变,盯着马上的男人看了好几眼,又忧心地看着杨家珍。
男人则像匹半死的狼,吊眼看着他。
杨林将刀把向后腰一撇,把男人从马上扶起,安放到了火旁的空地。杨家珍打了水回来,和杨林一块替他擦拭身子,又从货箱里拿了金疮药敷在创口上。
空气里尽是血的腥甜,天空仍是暗沉。距离天亮还好些个时辰,月亮此时已隐匿在大片的乌云之后,唯有几点星光从头顶泻下。
杨林起身守夜换岗,火旁就剩了男人和杨家珍。
他已经换上了杨家镖局的青衣劲装,杨家珍替他铺了块干净的草席让他卧在地上。男人转头,半张脸压在草席上看她,道:“多谢出手相救。”
他想抬手向她抱拳,奈何肩上的伤口传来阵撕裂般的疼痛。
杨家珍瞥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道:“不用谢。”
她指了指男人的后背,那里本来是撕裂了百十道口子的布衣,道:“但是你要是再抬手的话,肩上那药可就白擦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眼道:“好的好的……抱歉。”
“我叫张大。弓长张,一人大。”
他惯常是憋不住话的,身上的药开始在伤口发热,这灼热的感觉将他身上的死气逐渐扫清。他想多说几句,和这险些砍了他手的镖师打好关系。
不仅仅是出于想多看几眼她的缘故。
杨家珍道:“我叫杨家珍。”
张大还想再说些什么,杨家珍却先打断了他,话里还是那样的温柔。
“镖车不会在野外停留太久。拂晓时就出发,你能歇息的时间不多了。”
但张大已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便不再出声。
她本意并非如此。
杨家珍也想和这岳家军多说上两句,可她心里压着的大石却不让她有这闲心。
而且,她也不能睡下——任何镖师面临着被劫身死的危险,都没法安安稳稳地躺下。
这样的危险自出发始就如影随形,但今晚似乎将是一个转折。
张大曾经侍奉在将军麾下,此时他已然看出了杨家珍的焦虑。现在最好是不要去打扰她的,除非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或是能帮上她的人。
此时,张大还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很自觉地阖上了眼,不去打扰她。
但杨家珍却起身走到他的身旁,她的指尖伸进男人腰间的大带。张大猛地瞪大了眼,讶道:“这是.......”
“还给你,明天可能用的上。”
张大的手探进腰带——熟悉的尖刺,还有杨家珍未来得及抽走的手。
“诶,”杨家珍蹙眉轻嗔道,“别着急。”
这时他才明白,她是将先前缴下的那几根针器还给了自己。张大摸了摸怀里的针器,上面还有着余温。
原本冰凉武器上的温度已经渗入了他的肺腑。
任谁都会被这样一个人感动的。特别是在不久前,他还在心底想着如何将这针刺入她的脖颈。
张大抬眼看向杨家珍,眼里尽是赤诚。他轻声道:“谢谢你。”
杨家珍摆手:“没事。”
她是理解他的,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快就物归原主。
因为任谁经历了他曾历的鏖战,都不会那么快放下警惕的。
只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她叹了口气,望向了不远处的镖车。
那是火光能蔓延到的最远处。
一个人影靠在车旁,他的手从未离开过他腰上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