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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终于降临在竹林中。
月光下,竹叶的影子映在他们身上,此时林中只有黑川健儿与成岛亮二人,作为见证者的木刻小神像沾了黑川的血,被砍成两段倒在了一旁。
风吹了一阵,卷起竹叶又落下,轻而易举地掩盖了方才林中恶斗的痕迹,成岛亮掐着黑川的喉咙,黑川业已油尽灯枯。
一、
黑川出狱了,作为一个癌症末期病人,将他禁锢在监狱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掌权者炫耀般将他扔出了监狱。黑川拎着自己的物件坐在电车上,不由得感到嘲讽。
今年的樱花开得颇早,才三月初就有了盛开的花树,剩下的也在争相结苞,仿佛要赶在他死前开给他看似的。
黑川嘲笑自己这种自负的想法,花开有时,生死有命,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景象,此时却不由自主贪婪地揽进眼中,一想到这全是自己所唾弃的政府的恩赐,不由得心中充满苦涩,而风中的樱花却因为这份苦涩显得愈发招摇了。
黑川不是没有去监狱外看过病,但戴着镣铐跟现在这样重获自由后所看到的世界截然不同。这种冲击时刻提醒着他,生命所剩无几,而感官也因此更加敏锐。
都一把年纪了,对生命本身的体验却比年轻时强烈,黑川玩味地想着,人年轻时未免愚蠢,那种混沌懵懂既可爱又可憎,常常将事情导向无可挽回的方向,待年龄少长,踩遍了捕兽夹,又被荆条抽打得遍体鳞伤,方才褪去些幼稚偏执,生发出那可怜的一点点智慧。他皱起眉,低下头,又掩住嘴,不知道是精神的痛苦唤醒了肉体的痛苦,还是肉体痛苦激发了精神痛苦,他感到五脏六腑中有一把火在烧,越是感觉到自己活着,火就烧得越旺,简直要把这条命烧得要炸裂开来。他动用全部意志力起身,到站下车,无暇顾及自己到了哪里,只是低着头,用手紧紧捂着嘴,腋下夹着包。血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毕竟要是吐在车上可就不好了。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眉头紧皱,躬身向前走。路过的人们纷纷投来目光,关切,好奇,警惕,厌恶,每个人都只是看着,然后匆匆前行,直到他摸索到一条小巷钻了进去,才停止了受他人目光的审视。
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他靠坐在墙边,神志恍惚地想。缩在阴影里,令他感到安全和宁静。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夕阳的余辉照射进小巷,竟没有正午时那样幽暗。疼痛已经停止,他发现怀里多了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温热又沉甸甸的,定睛一看,是只睡得正香的狸花猫。
成岛亮走下电车,在街边买了盒饭就匆匆钻进后巷。他已经回到社会好几个月了,却还是无法习惯白天刺目的阳光和人们的眼神。这几个月来他晨昏颠倒,每当傍晚路灯亮起,就好像在告诉他,可以出发了,而他又常常因为忘记吃饭而在白天饥饿地醒来。
这样无头苍蝇般的生活固然令人难以忍受,但令他如此这般活下去的,却是他人生中更令人抓心挠肝的东西——黑川健儿。
几个月前在管教所里说要杀了他,把他逼到哀求说自己必须活下去,最后只是一掌将他击晕了事,这些种种都让成岛亮无法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黑川健儿因为自己动了恻隐之心,因为他的几句哀求就放弃了出狱的机会,这就是说他的身手不值一提,哀求却意外奏效,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知道他这条命是捡来的,世间险恶,他卑贱如蝼蚁,也早已做好觉悟,横冲直撞地向死亡奔去,而这时候黑川这种不明所以的自我舍弃的行为,就好像在一个人义无反顾往地狱疾驰而去的途中稍稍勒住了他一下,是会招来憎恨的。
每到天色昏暗下来,感到肌肉中逐渐充满了能量,人也变得清醒好斗起来时,他就会想起黑川。黑川此时应该在监狱里,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去管教所教空手道,然后肆无忌惮地抽烟。可惜这个问题成岛亮不会去求证,他绝不会再踏进高墙一步,光是靠近监狱的砖墙,都令他作呕。
成岛亮不断击打着沙袋,练习与泄愤可以成为一枚硬币的两面,要让当下的他抛出硬币却永远只让一面朝上是很困难的。
但何为犯罪呢?他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刑罚呢?
司法机关根据所谓调查出来的真像审判他,给他定罪,他却不知道这真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然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毫不悔改”。
沙袋发出砰,砰的响声,当律师,妹妹,亲人,检察官,报纸讲他的故事时,他根本听不明白,他开始失去思考能力。
如果这一切都是必然,辨无可辨,那思考又有何意义?
血冲上成岛亮的头脑,他更用力更投入地击打着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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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黑川不止一次想过,当年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刺杀首相失败后自杀。警察来得及时,但在那之前他未必没有自杀的机会。
而且他虽然想到望月会报警,却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执意实践自己的志向,所以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必然。
当年的同伴们有的死在现场,有的已经服完刑期出狱,有的死在狱中。他们之间的联系被严密监控,黑川也无意再与他们联系,他们作为当年那件事的活的纪念碑,早已风干在各自的人生中。人年轻时凭着一腔热血做事,既无法认清局势,也无法认清自己的真正动机,还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如果说前二者只是盲目,那么最后一点就是罪孽了。
二十岁的黑川渴望一个如空手道般纯粹而优美的世界,沉浸在三岛由纪夫小说中描写的百合花那般神性的洁白中,常常思考死与美的互相转化,以及如何美丽地死去,并由此生出一种激昂的悲切之感。
他也不时喟叹事物一旦染了色,就再也无法回归其纯粹的本质,而这个当下的世界就是由各种染了色的事物组成的,已经浑浊如一缸污水。虽然已经绝无让其恢复本质的可能,但为这种不可为之事而死,却可以让自己的生命免于同流合污。
然而如果二十岁的黑川有四十岁的黑川那种审视自己的勇气的话,他就会明白,这种对纯洁的渴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的。且不说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纯洁到底为何,他连自己将这种渴望作为推动生活动力的原因都无法面对。
在令人气闷的囚室内,二十岁的黑川靠墙而坐,长时间思索着,或者说尝试思考。他并不十分善于此,但他现在有了足够的时间和恰如其分的空间。
囚室中一片黑暗,黑川逐渐感到,这里的狭窄恰如他的精神世界,自由被隔绝在外。一旦从空间中抽走自由,人对时间的感觉就会陷入凝滞,空气如浑浊的粘液,随着永不停歇的心念的搅动而愈发粘稠。很快,一切开始腐败,他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散着的发霉的气味,这气味如同一直在室外张望的自由一般,终于找到缝隙渗了进来,将他带回青少年时代的家中。
十四岁的黑川的白色内裤上沾了大片鲜血,他不知所措,血还在不断顺着大腿流下来。这时母亲回到家中,看到浴室里的情景,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来月经了,然后便去厨房做晚饭。
自他记事以来,她在家就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与父亲离了婚又再婚,日子倒也这样一天天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了。
母亲从自己的抽屉中拿出一片卫生巾给他,告诉他把这个垫在内裤上面。
黑川把内裤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茫然地看着赤红色被稀释成粉红色然后流经他的手背,股间流下的血从他的脚内侧渗入脚掌与拖鞋的缝隙。
他刚刚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仔细想了想,他并不恐惧死亡,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能在年轻的时候死,省去了后续人生的痛苦麻烦,也不必遭受年老和丑陋,重要的是,他不觉得有什么非留在世上不可的原因,且在即刻到来的死面前,窗外的小路,小路尽头的树林等等,都变得别有一番韵味,好像已经成为了走马灯里泛着柔光的画面,昭示着现世的温柔。
但是室内黏湿的铁锈般的血味和这个季节特有的霉味却提醒他,死并非如此,死亡中潜藏着他不能理解的黑暗和沉重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他的身体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吃晚饭的时候,他因为腿间不适,在椅子上不时小幅度扭动着,父亲向他投来严厉的目光,他对他的举止要求很严格,但卫生巾使他如坐针毡。
他那异于常人的身体终于苏醒了,在这之前,他也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根刺,扎在这个家里,为了不将此称为“导致一切不幸的根源”,他一旦发现父母间特有的虚伪、口是心非的对话,以及他们对待社会不公时冷漠而懦弱的态度,就悄悄记在心里,并深感自己这种行为的可耻。
或许就是在那时,他生发了对纯粹的事物的向往。
十六岁时,他与父亲四处寻求能为他割掉子宫的医生,最后因为费用问题未能进行手术。
十八岁时,他加入激进学生组织。
二十岁时,他与同伴行刺首相,被抓后父母与他断绝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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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四月中旬某夜,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为樱花做了最后谢幕。
成岛亮自出狱后还没去看过樱花,一夜风雨悄悄免除了这项劳役,但他似乎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在进行练习前的静坐,这不是黑川教他的,而是他通过自己观察思考得来的集中精力的方法。但黑川的确说过,如果无法凝神,打出去的拳就会像散乱的树叶一般,除了障目一无是处了。
在这个被抛弃的厂房二层南面正中摆着一个单人沙发,那是黑川的专座,除此之外茶几上还摆着他的洋酒和雪茄。不要误会,它们实在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贵,且黑川常穿的那套西装是来自某个不知名人物的赠品,而这里的皮沙发自然是捡来的。
自成岛亮发现黑川是个虚荣的人,其形象中与神秘感挂钩的威信就又被削弱了一分。他对虚荣的定义是注重外表和外在享乐,而黑川完全符合这一点,他从不请自来的那一天起就穿着那套西装,霸占了唯一的沙发,抱着他那支廉价雪茄大嚼特嚼,很难想象坐了二十年牢的人会有这种嗜好,而第二天,他又弄来了瓶身很漂亮的洋酒。
“要不要给你弄个冰柜啊。”成岛亮讥讽地问。
“你既交不起电费,也打不好拳,还是闭嘴吧。”黑川直接点出了他的困境。
成岛亮泄愤似的把沙袋踢得砰砰响。
他们说起话来不是你讥讽我,就是我教训你,在常人看来难以称之为交流,但这种方式也来自于他们对自己,彼此和世界认知的互相作用,因此与一般人之间虚与委蛇的方式无异。
黑川格格不入的体面在午后阳光的加持下正当得刺眼。飘荡在空气里的是灰尘而不是尿骚味,反射着阳光的是窗框边的碎玻璃而非铁栅栏,单是这两点就已经昭示了自由的存在。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展现自己虚荣的黑川,此时正在享受属于他的那一份自由,虽然在成岛亮看来,比起刺杀首相,黑川更值得因为此种品性被投进监狱。
夏美为他们送来了盒饭与啤酒,这个与成岛亮妹妹同名的妓女仿佛生来就应该做“成岛亮的女人”般,理所当然地守在他身边。而成岛亮尽管享受了种种好处,却常常视她为烦累,他似乎把她当做了能够料理生活的花瓶,只不过相处久了,又与妹妹同名,才在她说话的时候给予某种类似尊重的东西。而他一旦并且答应了某件事,就会一门心思做下去,这是他的优点。
黑川早已过了遇到女人便不自觉地拿其与自己的母亲比较的年龄,这么多年没见过女人的他仿佛在动物园隔着铁栅栏看一头珍禽。这不是说夏美对黑川有任何吸引力,他无法停止偷偷观察夏美,只因对那种柔软中充满张力的身体感到亲切,而这种亲切感恰恰成为陌生感的佐证,陌生感的源头指向他的母亲。
夏美穿着低胸短袖,胸前呈现出漂亮的弧度,大小适中,圆润饱满。黑川想起母亲的乳房,小时候半夜醒来,透过门缝窥视父母做爱时,他就发现那两坨东西有着相当强烈的存在感,仿佛有生命般。当她跪趴着时它们如两颗下垂的软桃子,仰躺时又如两块发酵过头的面团,软得几乎要溢出皮囊。乳头很长,边缘黑而皱,右乳旁有一颗痣,痣上面还长着一根毛。那两坨软塌塌像注了一半水的气球的东西就这样占据着黑川的注意力,它们每晃动一下,黑川都觉得它们要拍在自己脸上。它们的丑陋引发了一种奇妙的官能反应,令黑川不由自主夹紧了腿,与此同时产生了疑问:一个女人真的能对从那里吃过奶的儿子如此冷漠吗?
这是黑川无法理解女人的开始。
瞧,那栋隔开他和夏美的栅栏就这样无形地立在眼前,夏美用一种看街边怪老头的眼神看着他,像栅栏后的孔雀看游客,任凭游客赞许它们的美丽也并不靠近,只是兀自梳理自己的毛,在假山上来回走着。
以色事人的夏美怎么会选中成岛亮呢?这又是令黑川无法理解的举动,只能把它理解为肉体上的吸引。如果这样理解,或许女人的秘密就得以解开,谜底就是官能。
而女人们身上最核心的部位,自己不是也有一个吗?他悄悄成了这个谜底的共享者,也就是说,女人的谜底也成了他的谜底,这令他感到恐怖,成了“一切不幸的来源”的那个东西,至今也在暗中操纵着他的人生。但如果女人的人生便是如此,那么男人拥有的则是一种更为虚假的人生,那是一个建立在脆弱尊严上的苦涩的糖果屋,男人们就像西西弗斯一样,推动着一块“不断确认自己是男人”的大石头,不是为了让它立在山顶结束惩罚,只是为了不让它滚落到谷底砸碎糖果屋罢了。
站在男女两界中间的黑川,认为自己看到了可怖的真实,这种夹缝中的真实,和透过门缝窥探母亲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需要勇气,也更令人痛苦。
但令黑川想不通的是,既然共享了人生的秘密,夏美又作为女人中最接近这秘密的一类,为什么他们却仿佛来自两个完全不会相交的世界,连彼此作为人类的身份都难以认知呢?
说起来,他还从未对母亲以外的女人产生过欲望……
夏美透过铁栅栏,警惕地审视着他,他们二人仿佛以成岛亮为轴心,旋转着的永不会面的球体。
正如黑川不由自主将自己作为出发点一般,夏美也是这样做的,而由于黑川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出发点,自然也就察觉不到夏美的出发点,因此他如同当年决意刺杀首相般对男人与女人的生活做出了解释。佛教中讲,人会把自己的认知当成世界的真实,而人对自我的执着,又因末那识对阿赖耶识的“爱”而产生。如果他放下自己的出发点,就能轻易看懂夏美的眼神。夏美只是以自己的职业素养看穿了黑川的虚荣,可以说她透过黑川的口袋看穿了他钱包里只有几张小面额钞票。
黑川仰着头,眉头皱成了川字型,在某几秒里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但这种怀疑感稍纵即逝,未被头脑抓住化成可供思考的语言便烟消云散了。那是他将在梦里面对,醍醐灌顶然后忘记的怀疑:自己窥视到的究竟是普遍的真像还是仅仅关于他自己的真像?如果他能够捕捉这些语句,甚至会看到,“普遍的真像”本身就自相矛盾,指向其的欲望有可能十分危险。不过他只顾着沉思,并以一个空手道运动员在瀑布下静坐的笃定,相信着世间有无数超越他生命的永恒不变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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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成岛亮与菅原比赛在即,为了这场比赛他日夜操练,但这依旧是一场无望的比赛。双方实力差距悬殊,菅原是番龙会的高手,可以与黑川一战的人物,跟他相比,成岛只是半路出家学了几天招式的三脚猫,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的堕落。以他当下的身体状况,虽然离死亡还远,但滥用药物使他不时呈现一种半癫狂的状态,夏美自然以此怪罪黑川,但他们都明白,成岛亮的这种非正常状态是维持他们所有人关系的纽带。
如果成岛亮当时没有在大屏幕上看到菅原打拳赛,然后自顾自地将其认定为自己的对手,他现在会在哪里呢?黑川认为他会出现在地下拳赛,在那里或许他反而能活得更久一些。合法赛场的聚光灯无异于一场又一场审判,在那里人们通过审判他来强调自己的暴力欲的合法性,而他则必须赢。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审判是不会结束的,当他们以自身的愿望为动力闯进生活中去,真正的审判才开始。他们必须时时为自己辩护,绝不给这些人可乘之机,绝不向其妥协,绝不能输,这是生存的唯一途径。如果不这样生存下去,他们就会像接触火苗的塑料,立即难闻又难看地毁灭了。
说来可笑,那些平日里只要有一丝机会就钻法律空子的人们,这时候反倒成了最正义的了,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们付了钱,拿了票。连现行法律的正义性都值得怀疑的这个社会中,在场的人们却为合法的暴力行为聚在一起,自以为是地充当起审判官,期待观看一场处刑多过堂堂正正的比赛。黑川不无鄙夷地想着这些蟑螂一样的人,他们狂热的欢呼声,他们挤在一起的身体散发出粗野的,失去理智的臭味,在那样的赛场里打拳,真的能称之为空手道吗?
成岛亮练的不是空手道,是抓住一切时机取对手性命的方式,自黑川发现望月的目的是让成岛亮死在拳台上,就开始教他为人所不齿的招数,这些下三路的招数必须成为成岛亮的生活方式,他绝不会让成岛亮死在与菅原对战的拳台上,如果这个社会要的是一场行刑的话,那他就要让他们清楚地看到成岛亮如何抗刑。
想到这里时,黑川正走到一颗玉兰树下,玉兰花瓣在风中招摇,公园花坛里栽种着大郁金香,它们纤薄艳丽的花瓣也随风微微颤动,樱树已经长出了茂密的叶子,只剩下些残花。
前两种花,黑川都不喜欢,那些随风招摇的阔大的花瓣,令他无法抑制地想起阴唇的形状,与之相反的,樱花娇小的花瓣,一簇一簇盛开的样子以及其短命,简直就是美德转瞬即灭的象征。
自十六世纪起欧洲艺术中出现的“死与少女”的母题,不正是这种美的写照吗。被舒伯特改编为声乐以及器乐作品的那首马蒂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是这样说的:
少女:走开!啊,走开!
走开,野蛮的骷髅!
我还年轻,你还是走吧!
别碰我。
死神:把你的手给我,你这个美丽而脆弱的造物!
我是一个朋友,并非来惩罚你的;
勇敢点,我并不粗野,
你将在我的臂弯中安睡。
人类的肉眼看不到死神的样貌,但樱花一定看到了吧,当那恐怖的白骨,以及绝对不可违抗的力量对着花显现时,我们只看到花瓣纷纷飘落,发出庸俗的赞叹然后走开,这不是恰恰证明我们只是盲目地活在幻象构成的世界里吗?能直接认识那种击落了樱花力量的,并非现在这个肉身和精神,它们只能以疼痛为媒介,在这种力量的挤压下毁灭。但就是这珍贵的认识的机会,也并非黑川所能承受,此时,他就在取止痛药的路上。
Notes:
*原文
德国诗人Matthias Claudius的短诗Das Mädchen:
Vorüber! Ach vorüber!
Geh wilder Knochenmann!
Ich bin noch jung, geh Lieber!
Und rühre mich nicht an.
Der Tod:Gib deine Hand, du schön und zart Gebild!
Bin Freund, und komme nicht, zu strafen:
Sei gutes Muts! Ich bin nicht wild,
Sollst sanft in meinen Armen schlaf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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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黑川站在赛场看台上,他对面的阴影里坐着望月。作为拳赛组织者的望月本身无意给成岛亮断罪,却在此充当了大法官的角色,有意引导观众将自己的暴力欲正当化,以此来攫取利益。黑川凝视着那片阴影,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人真正得到的东西与其愿望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
望月差人送来了雪茄,黑川收下了。出狱后,望月给了黑川一些经济上的资助,黑川没有拒绝,一来这些钱对望月来说算不了什么,二来黑川确实需要,他可不想人生最后的时光还一穷二白,与此相比,望月当年在他刺杀首相时报警这件事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如果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黑川的人是望月,那就让他记着吧。
他们本是同门,在道场时,每次轮到他俩做对手,少年黑川总要毫不留情的教训少年望月一番。那时他发现自己的天资过人,因此瞧不起天分平庸但练习得卖力的望月,轻视中杂糅了对望月那种质朴性格的嫉妒。
望月朋友众多,跟他比起来,黑川的个性实在不讨人喜欢,而他最令人讨厌的点在于,他似乎根本不屑于被人喜欢。
夜晚的道场仅剩下黑川和望月两人,虽说当代的教育理念,不论是家长还是教师,都强调努力而忽略天资,但那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民主”的某种延伸和畸变。愚蠢的教育者会把天资和努力放在对立面,但人恰恰在努力时最能体现出天资的差别。与练习时将自己当做空手道本身的黑川比起来,望月就显得笨拙得多了。
“黑川,来比试比试吧。”望月总会率先提议。
“好啊。”
望月很快败下阵来,但他并不气恼,看到败者躺在地上展露出笑容,反倒令黑川产生了不快。
“快回家去吧,时间不早了。”黑川对他说。
“你呢?”
“我还不想回去。”
“我只要赶末班车回去就可以了。”没有往下追问,这是望月体察人心的能力在发挥作用,不过这一点黑川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体会得到,他本来就不是善于探究人心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被天才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荣幸啊。”望月调侃道。
黑川不知如何作答,他并非自负,只是有些骄傲,而这骄傲就是因为不能轻易说出口才成了骄傲。要反驳天才的称呼,即是违背了这份骄傲,但要他承担“荣幸给予者”的名号,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的。因为缺乏与人进行灵活对话的经验,过于认真的黑川陷入了困顿。
看到他的窘态,始作俑者望月翻了个身坐起来,替他解了围:“老师不是说,努力也是一种天份嘛!”
黑川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同这句话,认为其根本本末倒置,但由望月在此情此境说出来,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望月先回家了,黑川又呆了一会才回去,只是为了不与望月一起走。换鞋的时候他想到,虽然自己比望月强这么多,但每次也都非常认真地与望月比试。尊重对手,看不惯但绝不借比武“误伤”对方,自己这一点似乎也值得褒奖。
此后,有时也会出现两人一起离开道场的画面。
成岛亮输了,当他像个肉沙袋一样倒下时,人们狂热的声浪到达了顶峰。在这种充满道德感的胜利中,鄙俗的激情淹没了全场。
Chapter 6
Summary:
这已经far away from志强的角色,但我玩的很开心
Chapter Text
六、
黑川回到租住的小屋,新换的床单枕套上洗洁精和阳光的味道还没有散去,他把头埋进去,这就是这个世界上让他留恋的东西了。出于对这种味道的尊重,黑川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这间房子里。
服下止痛药后他便躺下,没一会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沉,一直在做梦,其中有一个梦异常幸福,但是转瞬即逝。然后是一个噩梦,梦中的草丛里潜伏着蛇,空气凝滞,一片死寂,等他反应过来时,蛇已经在他的脚上咬了一口,剧痛与窒息感袭来,地面与他的神经一同崩裂,他坠入深渊之中。接下来的梦最清晰,这是一个性梦,梦中他的肚皮无限膨胀,内部形成了一个子宫之城:这是一座威严的史前宫殿,阴唇为城门,阴道是主干道,宫殿内部是人类无法认知的世界的本质,那是一个浑沌的空间,无时无刻不在举办生与死的盛大宴会。
他将肚皮从里面翻开,化作宾客进入殿内。宫殿内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猩红色的世界,一刻不停地颤动着,宾客即宴会本身,它们既无形态也无意识,进入者立刻与之化作一体。因为其温度比超新星还要灼热,所以任何事物在其中都无法拥有具体形态,只能不断相互融合。
当这个熔炉冷却下来时,他的肉身被重新炼成了。一个完美的肉身,作为宴会最终且唯一的战果,将重新通过阴道进入现世。阴道被它那种不能变通的外形挤压撕扯,这场行动最终演变为一场劫掠——举办了宴会,赋予宾客们形态的母性宫殿,神话中都不曾描写的猩红色的宇宙被彻底破坏了,宫殿,宽阔的大道和庄严的城墙被毁,城门被冲开,化作冷酷形态的宾客最终以混沌的意识和野蛮的哭喊向现世讲述关于宴会的记忆。
在这场浩劫中他将生出他自己,经过炼狱的灼烧终于形成了完美的肉身。
眼前的现世像一条污秽的河流,其臭气令人窒息。那些医疗设备无一不丑陋冰冷,产床上的他已成为一具死皮囊,新生的他无所适从地面对自己的身体。
有一点是确定的,一旦来到现世,所有东西就全变得脏污冰冷,行将腐烂。他看着产床上的尸体,那具饱含欲望的肉体会在死后变色,膨胀,流出腐烂的汁液。汁液除了恶臭还带有生前淫而不得的味道,他自己也是一样,既已出生,便顷刻即死。
癌症通知单明晃晃地摆在面前,但他并不觉得可怕,因为他的体内还有猩红色的灼烧之物,只要这种灼烧不停止,他就会无限复生。灼烧的燃料是羞耻,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羞耻的终结。此时,多年前初潮来临时,窗外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树林重新出现,走出医院便可进入回忆的温柔乡,那里的宁静与自己躁动的内部截然相反。
戴着眼镜的主治医生告诉他,如果走进去,就会迷失在树林里,因为那树林是个无解的迷宫。于是他没有离开医院,在此等待死亡将自己带回猩红色的原始宫殿,然后千万次地生出他自己。经由这种轮回,每次的肉身都比上一次锻造得更加完美。
在梦中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人没有出生,就无法解脱,但如果没有死亡,羞耻就不会停止。如果拒绝这种轮回,走出医院进入那无生无死的状态,就是永远坠入凝滞的虚无,这也就是那回忆的树林为何成为无解迷宫的原因。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交替,他体内的火焰会逐渐熄灭,与其同在的羞耻也将熄灭,这时他便超越了一切,成为一个真正坚实,无可辩驳之物了。
他醒来后,心中充满了对猩红色宫殿的怀恋之情,原来是乳头硌到了床沿,在梦中造成了这种温暖而忧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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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夏美正为成岛亮擦拭身体,成岛亮神志恍惚,像一条将死的狗。主办方叫人把他送到医院去,但成岛亮用最后的力量抬起手臂,摆了摆手,拒绝了。
鼻血终于止住了,血痂堵住了鼻腔,腥味久久不散。夏美给他把脸洗净,又擦干净他沾了灰尘的汗津津的身体,谁叫她是成岛亮的女人呢。
大片青紫逐渐浮上苍白的皮肤,它们由一个个破裂程度不等的毛细血管组成,有的让人想起星云,有的让人想起烟花,有的恰似夏美的眼影。夏美看着,觉得这些淤血明艳,浓丽,叫人喜欢,趁伤者意识模糊,便用精细而庸俗的美甲片一一描摹。
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哈哈一笑,女人,一个成岛亮的女人,进而发出一连串窃窃私语,诸如:夏美这样的风尘女子,跟着成岛亮到底想要什么呢?成岛亮是怎样打动了夏美呢?夏美怕不也是个疯女人;或者——夏美是一个善良的妓女,她想要救赎成岛亮。
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猜测,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夏美这样的女人,她的一切行动将与男人挂钩,她发疯与否,由她身边的男人反映。
这样一来,夏美也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是男人的玩物,还是男人是自己的玩物,她感觉人们只是在玩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其中作为男人的一方会对自己的角色格外投入,而她与他们被看不见的锁链帮在了一起。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状况,通过常年观察夏美得出结论,不论他们穿着衣服时是什么样的,脱下裤子都属于丑态毕露,只是在程度上有所参差罢了。
成岛亮也丑,但他与其他客人有一些区别,首先,他没有钱;其次,他并不醉生梦死,因为自认活不了太久,所以急切地要满足欲望。对于夏美来说,这种动物性的自我觉察使成岛亮超越了丑陋,所以她正是要做成岛亮的女人,要做这个被全世界遗弃之人的附庸,为他擦身,供养他,满足他的欲望,绝不遗弃他,因为她要看着他灭亡。夏美把自己的这种感情称为终极之爱。
场外人潮已经散去,既然成岛亮不愿去医院,主办方的人便叫车来把他们送回住处去。成岛亮被抬上车时忽然睁开眼睛,问黑川在哪里,夏美告诉他黑川因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成岛亮才闭上了眼,但是没有睡着,直到下车,夏美一直握着他的手。
几个人把成岛亮放到床垫上,留下冰袋就离去了,夏美拿出冰西瓜汁给他喝,冰凉甘甜的味道让成岛亮的神情舒缓了下来,没一会他就睡着了。夏美在他旁边那张床垫上躺下来,想起前些天晚上成岛亮与黑川做爱的情形。
那天黑川吃了杯面,喝了进口马蒂尼,自觉再无力回去,便留宿在此。夏美本身睡眠很轻,半夜被窸窣声吵醒,便借着月光看到黑川的床垫上空无一物,倒是成岛亮的床垫上出现了一个鼓胀的,不断活动着的大包。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便看到二人扭绞在一起,没有乳房的阻碍,两具躯体贴得严丝合缝。由于二人对死期的自觉,做爱时也并无狎昵的意味,而像是完成生育任务就会死去的昆虫,在自然规律的指示下连接彼此的身体,却又因为这种行为乃至他们本身都是违反社会准则的存在,竟而在此展现出了某种赴死的意志。
夏美想起了《金阁寺》中的沟口与《晓寺》中的本多,一个意外窥视到母亲与亲戚通奸,另一个则沉湎于偷窥情侣的房事,在这种窥视的状态中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是丑陋地扭绞在一起的两具裸体,还是由情欲软化后融合在一起的蜜糖般的肉身?夏美此刻才恍悟,原来这一切都是由自己决定的,只要看透了自己对被窥者的态度,窥视的内容就尽在掌握了。
成岛亮体型瘦削,尚未练出运动员那种形状漂亮的肌肉,弓背时可以看到算盘珠一样的脊椎骨。黑川的喉头在月光下凸起,像个枣核,他的身上倒是可以看出肌肉的形状,但已呈颓卸之势,全无壮年人饱满的生气。恍惚间,夏美看到他死死抓住成岛亮胳臂的手指变得枯瘦,褪去了筋肉血脉,成了一具枯骨,那枯骨正向成岛亮索命。诡异的是,成岛亮的肉体却愈发健壮起来,原来并非是枯骨向他索命,而是正相反,看来大限来临之前,成岛亮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健壮的成岛亮与枯骨交合的画面,以及那枯骨男身女态的样子,是夏美在任何交合的场面以及情色作品中都未见过的,真是超凡绝尘。她顾不得恐怖睁大眼睛,转瞬间二人却已恢复了原本的肉身,成岛亮发出了他每次释放都会发出的叹息,然后伏在黑川身上,性交暂告一段落。
如果这时有人从自己背后窥视这一切,看到的又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呢?这个想法另夏美的脊背一阵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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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自那之后,成岛和黑川常在深夜里偷偷做爱,比赛前一天也不例外。而夏美因亲眼目睹了二人这副情景,仿佛也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般,从此对成岛亮的肉体彻底失去了兴趣。
今天这两个男人各自因为身体上的状况昏睡不醒,窗外天气大晴,连日来的阴雨已让她心情郁闷,因此阳光就显得格外珍贵。她涂完护肤品,将滴管插入瓶口,瓶盖与瓶口碰撞,发出一声脆响,利落得如同武士刀入鞘,随后麻利地化上了淡妆。成岛亮在梦里叫夏美,但那是叫他跟自己同名的妹妹,与自己无关。
夏美穿上皮鞋,追着阳光跑出去了,这样一来,她就离开了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要场所,去往过于繁华的市中心,她要去见一位新客人,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约会”。此人的女儿跟她差不多大,或许他就是因为恋女才对夏美情有独钟。他的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十分强壮,夏美不知道其真实姓名。
他有个算不上缺点的缺点,就是喜欢咏叹花的美好和短暂,夏美总觉得这个习惯跟他的气质不搭调,肤浅的物哀是无药可救的自恋的症状,夏美尚未在他身上觉察到自恋的迹象,但,夏美想,男人都是自恋的,而他尤其拥有某种无懈可击的社会成功人士的样貌。
男人带夏美吃了饭,没点很贵的酒,也没对她的生活表现出兴趣,这是一个成功人士的矜持,但夏美知道人们心中的怪兽总会在酒店客房里冲破牢笼。
怪兽冲出牢笼的那一刻确实会引起新手的恐惧,但一旦发现那不过是一头由平庸的想象力和迟缓的行动力所组成的东西,就只得在心中叹一口气,用力维持职业性的笑容迎上去。夏美感觉自己的工作无异于照顾动物收容所里无家可归的动物,老的,丑的,被虐待过的,只是这些人更丑得没有特色,丑得可怜或人格低下。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自救的逻辑,因为麻木会将人带入深渊,但与野兽争斗却也不可能,所以夏美给自己创造力这样的角色,并且以此顺利生活了下去。
肉体上,她渴望着一种“清新的野兽”,那绝不会出现在令人气闷的酒店客房里。两周前它是成岛亮,但在成岛亮与黑川交媾后,她认为“清新的野兽”也被黑川的自恋病毒所感染,但因为她只是一个妓女,她的爱情救不了野兽,只能看着它被那种病毒吞噬,同时她的爱情就此宣告破灭。
好在夏美执着地认为,恋爱总是会破灭,所以重要的是恋爱的对象以及其破灭的方式,她几乎是欣赏着自己恋爱破灭的过程,仔细斟酌留存下来的感受,从中获得美的体验。正是这些体验让她变得愈发美丽,因此成岛亮就是再好不过的对象。
临别时,男人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自己在番龙会工作。而成岛亮参加的拳赛由番龙会所举办,黑川在坐牢前也在此学习空手道。
成岛亮醒来时夏美已经回来了,他记得自己因为口渴喊过她,却听见她出去了,之后他又昏睡过去,梦见干涸的大地,僵尸与剑客,当他再次醒来时,身边多出了一瓶矿泉水,他立刻拧开,灌了下去。
夏美睡在旁边的一张床垫上,窗外天空已经泛白,随着夏天到来,天亮得越来越早。没有窗帘,成岛亮随手拿起一件什么遮到自己的眼睛上,钢圈碰到鼻梁时他意识到那是夏美的胸罩,钢圈很硬,胸罩布里衬着很厚的棉垫,这东西的存在与夏美柔软的乳房截然相反。人戴上它,就好像给自己上了个箍子。但这个半梦半醒间冒出的想法不是重点,他把胸罩扔到一边,随手又抓起什么遮到眼睛上,这次是夏美的内裤。这女人总是随手乱丢东西,实在恼人,虽然两人现在是这种关系,但用她的内裤遮眼睛还是过火了些。成岛亮再次伸手,果不其然,这次摸到了她的丝袜,于是他放弃了,拉起盖在身上的白床单遮住头,双脚因此露了出来,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具尸体,所以夏美醒来时看到这副情景吓了一跳,但当她发现床单下的成岛亮还在呼吸,而他身边散落着自己的内衣裤,又感到潜藏在腿间的性欲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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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七月已过半,正是热得让人睡不着觉的时候,好在今天天降暴雨,终于要迎来一个舒爽的良夜。黑川打着雨伞,正在看墙上的寻人启事,一周前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失踪了。
寻人启事旁还贴着一张辨认尸体的告示,那是一具多年前被发现在废水沟里的女尸,至今无人认尸。除此之外还有关于某个专门在雨夜作案的连环杀人犯的通缉令。
在最近发生的凶案中,有女儿杀死久病的母亲,男子杀死前女友等,最普通的情杀之外,还有十分具有想象力的案件,比如一个女孩巧妙地割掉了男友的头颅并将其带离作案现场。黑川认为情杀是在众多杀戮当众最低级的一种,是男女之爱带来的最严重的后果。首先他蔑视男女之爱,其次他蔑视意志不坚者,而情杀者恰恰是因为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而犯罪。讽刺的是,本身意志不坚者在将暴行施加到对方身上是是多么的残酷而坚定,不禁让人感叹这种爱的可怕,以及其背后虚无的庞大力量。
再往前走便是他住的那栋公寓了,他走上楼,公寓门把手上被塞了份报纸,或许是望月来过。
他将报纸夹在腋下开了门,屋内闷热,他打开窗子透气,顺手从冰箱里取出酒和梅子。水汽和凉风窜进房间,顿时令人舒爽了许多,这些天来他几乎没吃东西,此时终于有了些胃口。
黑川抖开报纸,头版头条是前首相遇刺,那么就是说,望月来过了。
报道中提及前首相正在急救中,嫌疑人持枪作案,当场被捕。
黑川皱起了眉,以改良社会为目的进行刺杀,在眼下是绝不可行的事,如果在社会动荡时期或许勉强成立……尽管如此,人是无权对另一个人行使暴力的,想要这么做,首先要抛弃自己的人格,然后铲除对方的人格,力图凭借一己之力以动摇其所代表的思潮和利益分配观念。
如果没有呼吸过二十年前社会里那种躁动的空气,是不足以看明白当下社会中的鄙俗与麻木的,他判断暗杀者绝不是持有某种极端政治理念的人,其只是为了利益进行杀戮,这才像是眼下社会所产生的东西。
而望月把这个拿给他,莫不是将他们归为一类?
这个社会的确将他们归为一类,视他们为疯子,但疯子往往另有想法。黑川认为能苟且生活在世界上,沉迷于眼前一点快慰的人才是疯子。从报纸边角上的心灵热线,急救热线,心理支持小组等等就能看出,社会上有种声音在呼喊:说出来吧,说你的故事,无论你是谁都会得到理解和治愈。这种声音魅惑得如同塞壬的歌声,但很明显是假的,因为他要说的正是包容和治愈的不可能。时至今日,连刺杀首相都几乎可以算作娱乐新闻,人们却不能接受自己的病态是无法治愈的,将改造社会的愿望付诸暴力的行为,与生病一样都成了冒犯之举。
人们为了逃避不安将会妥协到底,就是这种妥协令空气污浊不堪。这个国家乃至全世界仿佛由变质肉糜组成的臃肿怪物,盲目地蠕动着,一面不加拣择地吞噬面前的东西,一面无所顾忌地把排泄物遗落在后。
最后,他只能疲惫的承认他病了,不治之症,死亡是唯一的疗愈。
让那些自以为能得到治愈的人去说吧,去寻求快乐的生活吧。
百年前的革命者呼吸的是怎样的空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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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1932年,时任首相的犬养毅被刺杀,临终前的遗言是“有话好好说”。数月后,少年饭沼勋与其同伴刺杀财阀藏原武介后切腹,时人无不钦佩……”黑川坐在望月办公室的旋转椅上,无视办公室的主人自言自语着。
夏美刚走没多久,黑川就来了,望月不禁感叹事情之巧。黑川行踪不定,否则自己也不会在他的门把手上塞那份报纸,但要是他正好碰上了夏美,那可真不知会怎样收场。
望月沏了一壶茶,黑川盯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显得有些神经质。望月敢说这种神经质是他与生俱来的,就像他在空手道上的才能一样。
“我们都老了。”望月说着,把茶推到他那一边。
黑川并不跟他客套:“你就那么想见我?”
这一刻望月突然感到,黑川时刻准备着他自己的死,从这一点来说,黑川又领先了他一步。
“让成岛亮退出吧,否则他会死的。”
“比赛还没打,怎么知道输赢生死?”
望月叹了口气:“你一点都没变。”
黑川回道:“我们对彼此的看法都没变。”
“让成岛亮注射和吃药的人是你,如果他死了,也是因为你。”
“你说的没错,但是让他以那种姿态站在那里就是正当的吗?”黑川嘲笑地反问道。
“所以我请你们退出,他不需要站在那里受人唾骂。”
“这取决于你需要一个怎样的故事,你是东道主。”
“黑川……本来只想叫你来叙旧,没想到又搞成这样子。”
“对于坐了二十年牢的人,没什么旧可叙的,倒不如打一场。”黑川笑了,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渴望能量重新凝聚在身体里然后爆发的快感。
望月沉默了一会,苦笑道:“你还是一样,但打一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经过二十年,如今他已是番龙会的会长。
“世上没有人是不变的,但人又总是不变的,塑造我们人生的就是我们的病态,用重复的行为获得重复的快感的渴望,小心地尝试新事物以期获得新的快感的渴望,总是渴望,渴望,这东西简直就像癌细胞一样生生不息——”说道这里,黑川终于喝了口茶,他压低声音继续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世界的秘密需要我们剥离这种渴望才能揭示,它需要我们变成富士山上的积雪那样的东西,而不是这壶里的茶叶……你觉得,当你的拳锋击中一片落叶时发生了什么?”
黑川站起身来,那是一个聚精会神的动作,当他凝神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拿起望月桌角的报纸看了看日期:“我们两周后见,对了,如果你那里能弄到更多的止痛药的话,我可以随时来取,发消息给我。”
没等望月回答,他就揣着报纸走出门去,望月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想说什么,却又没起身叫住他。黑川的意思无非是说,如果事情要发生,好的也罢坏的也罢,让它发生是唯一选项。看来黑川可是一刻也没后悔过什么,这种属于常人的感情于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望月打开电脑,准备给熟识的医生写一封客气得异乎寻常的邮件,但他并不打算真的把关于止痛药的请求写进去,而是要等到两人见面时再开口。开机的空当,望月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那件一直想说的事了,本应立即知会黑川,却因为听他讲什么白雪落叶而忘了个干净。现在再说就不那么合适了,但他无论如何都觉得应该提醒黑川一下——犬养毅的确在1932年被激进海军军人刺杀,但随后的饭沼勋效仿其刺杀财阀藏原武介的事,可是只发生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奔马》中的故事啊。
望月撑着下巴,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事实的效力正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他越是找不到合适的告诉黑川的方式,就越觉得时间的流逝清晰无比,仿佛缓缓凝成了水滴,然后从最细微处一点一点结成冰晶,最后连成了富士山上的积雪。
他领悟到,当他知会黑川这个事实的那一刻,就是所谓拳锋击中落叶的瞬间。从外部看,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世界就此改变,这是他尚能为黑川做到的事,而他错过了落叶。
在自己与黑川的相处过程中,有多少次这样拳锋与落叶情境?在那些境里,什么成了拳,什么成了落叶?
望月发现自己很乐于思考这件事,敲门声再次响起时,他因被打断而感到一股凌迟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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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凭良心说,好好生活的信念把人们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把所有人的大脑连成一片。秉持着同样信念的人们因为利益冲突而相互争斗,乃至自相残杀。世上最好笑不过的就是被挖空了墙角的笨蛋妈妈桑和背地里挖她墙角的老姐妹互相揪着头发厮打,当两个拿着艳俗名牌包的女人放下体面时,连天妇罗店的老板都不敢靠近她们,拉面店的老板也看了直摇头,人们浅浅围成一个圈,半根高跟鞋的鞋跟飞出圈外,圈的形状又动了动。
好好生活的信念!它让人争斗,却又是大家的保护神,两个妈妈桑终于停止了厮打,谁也没有头破血流,她们喘着粗气,咒骂彼此,踩着断掉的高跟鞋一瘸一拐离开了,天妇罗店和拉面店的老板们又各自回到了店里。
夏美有幸全程围观了这场闹剧后,心满意足地在心里做了总结。客人送给她的蛋糕被她随手扔在手提袋里,奶油蹭满了塑料包装盒,这种东西自然是拿回去给成岛亮吃。
比赛在即,随着训练量增加,成岛亮的胃口也增加了。夏美发现,每次被黑川打得鼻青脸肿后,一块奶油蛋糕便可迅速安抚他的情绪,这不失为一种经济实用的办法,或许是眼下生活中最实惠的事情之一。成岛亮会把盒子上的奶油刮干净,就像狗舔碗一样。
此时还是上午,两个妈妈桑怎么会在这个时间醒着并且厮打在一起呢?夏美立刻意识到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于是她改变路线,去打小钢珠,但还是像往常一样输多赢少。她不甘心,转而去玩抓娃娃机,在投了相当于娃娃价格两倍的代币后,终于给她抓到一个史莱姆。
看来今天也没有那么特别,夏美抱着史莱姆向超市走去,碰到促销的速食食品就买一点,但促销力度最大的是厨房用品和垃圾袋,夏美立刻想到,如果黑川死了,是否介意被人装进垃圾袋里。
夏美并无要置黑川于死地的想法,或许是受近日发生的谋杀案的影响,她只是自然而然这样想到了,用几个垃圾袋能装得下他?如果分尸丢在可燃垃圾里面,也能算作火化吧?
自然,夏美也丝毫不准备分尸黑川,她只是对他怀有某种莫名的生理上的恶心感,神经性的,一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将死之人散发出的异味,那甚至称不上是一种味道,因为夏美并没有通过鼻子闻到它,而是直接感觉到的。从精神上来说,夏美觉得每个人都一样,既不值得特别喜欢,也不需要特别讨厌,对某个人怀有过度的情感,到头来别人无损失,落空的只有自己的预期。倒不如持观望态度,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人无非就是身心都更为贪婪的动物罢了,他们的身体不时被欲望灼烧,而心灵也拼命抓住每一个片刻满足的幻影。看看街上的这些人,多么如痴如醉地追逐着幸福,可幸福根本不是一种坚实的存在物,追逐幸福的人也往往会变得不幸,情人间的爱火倘若换个角度来看,不就成了地狱的业火吗?
如果要爱人,与其自投火海,倒不如抱着将熄火苗般余温尚存的心去对待身边最接近动物的人,虽然微弱,但的确是真正的爱,它的真来自于它终将熄灭,永存在世界上的是追逐幸福者们的幸福之假象。
夏美想起了自己的客人望月——成岛亮本次拳赛对手的老师,同时也是黑川曾经的同门。他终于还是跟她坦白了,尽管他无须如此,但他对制造拳赛上双方相见时的惊讶感毫无兴趣,与此真像一同剥落的还有那叹咏春花秋月之短暂的恶习。夏美感觉到,那是他在模仿黑川,像一个演员体验角色般说出他想象中属于黑川的台词,只不过附在望月身上的黑川角色比黑川本人无药可救一千倍。
性交成了望月向她打探黑川状况的开幕式,当他打探黑川时,夏美把自己放在成岛亮的位置上,由此说出了令望月满意的答案,她自己却不得不把这些当做蹩脚的职业性调情话。
落到怪人窝子里去了!夏美想,难道他真的想亲自与黑川性交?他们都闻不到黑川身上的枯朽味吗?
望月是追逐幸福的人,但黑川和成岛亮不是,只要他不放弃那些追求,就连黑川一个指头都碰不到。
而自己碰得到成岛亮则因为自己是女人……
意识到成岛亮不再与自己做爱,转而投向黑川,而她成了他出席拳赛的必要摆设,夏美竟对黑川燃起了妒意,她一脚踢飞了街上的易拉罐,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去死吧,可怜虫老头,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夏美在心里咒骂道。
Chapter 1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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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成岛亮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残夏的天空变得清朗,稀薄的云絮随风流转,令人联想起诗的韵律。太阳光刺得人神志恍惚,但他并没有把帽檐盖到眼睛上。夏美和黑川都不在,仿佛他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自己所知的所有人,除了妹妹都未曾存在过。成岛亮把自己的觉知放进了想象的堡垒,享受着片刻宁静。河风起来了,裹着水汽,他看到一个小孩子张开双臂奔跑,风灌满了他挂在左手上的纸袋,岸的另一边,一条狗独自奔跑着。
河水随着秋季到来变得清澈,已逐渐显示出预示着冻结的蓝色,水面带着映在上面的天空,太阳以及河岸上的建筑物轻轻波动,比岸上的世界更柔缓洁净。成岛亮想起一句谣曲歌词:“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虽然一且到头来尽是空无,但为何活在岸上的人还是向往着水中的倒影,莫不是因为自己触不到才觉得分外美丽?触到了,就成了可怕的现实。
现实是包含着假象的现实,假象是包含着现实的假象,此二者有何区别?原来世间一切本无分别,有分别的不过是我们的心,那压抑,恐怖,卑劣,淫荡,狂怒的人类的世界,如果不能用意念改变它,世界无非就是一个不透光的监狱,活着即服刑。
罢了,一个人的时候,成岛亮才不去想那么多。他试着去当一根草,剥离一切感情,思想,在此过程中他发现,所谓的“草”是人类强加于草的认知,他不能“想”做一根草,要想成为草,就得像草那样,改变一切感知,对外部做出反应。
成岛亮闭上眼睛,试图将自己的肉体融于土地,然后生出根系,长出叶子。
讽刺的是,他的拳因此习惯而打得更好了,黑川罕见地称赞了他,虽然成岛亮本意绝非如此。
在成岛亮在河边做草而睡着的空当,黑川已在望月那里取到了止痛药,他就着茶水送下去两片,望月为他续了一杯茶。
望月问他住得怎么样,生活有无不便,黑川絮絮叨叨说了些有的没的,望月满意地发现黑川生活没有问题,这是最重要的。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望月并不放在心上。
今天黑川坐在这里,尤像演了一场独角戏,他说他吃了面包和龙虾汤,喝了杜松子酒,太阳明晃晃的,餐厅里人很少,店员在柜台后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白痴》可不该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读啊,但他是个穷大学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看来社会一点也没变,或者说变得更坏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要想改变什么事,聪明的做法是首先假意顺从。
或许是因为明晃晃的太阳,黑川今天精神状态很好,望月自然烟酒茶一样也不少地招待他,临走前他说了一些关于女人月经的神话,还说他发现当人的大脚趾彼此勾住时,形似一对亲昵的情侣,人的脚比手更富于情感,不过我们这种生物,要是臣服于感情的话就什么都完了。
最后他道了别,哼着小调离开了。
望月感到,黑川逐渐发疯了,他的神经质和疼痛与日俱增,已经到了不得不宣泄的地步。望月从前勉强称这种东西为“天赋的另一面”,现在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但缺乏语言描述恰恰证明了它的力量。
望月知道,发疯是人的终极武器,是他们逃脱当下世界的翅膀。一旦黑川最终发疯,他就进入了属于天赋的神秘领域,在那里他将掌握某种真理,代价是永远不能回到施行该真理的地方。
由他看来,在黑川发疯之前杀死他,即将他留在现实世界的泥泞中,是保有这个世界的秩序的必要行为。黑川是死于谋杀而非疾病,这个事实本身无比重要,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自将黑川送进监狱以来,望月尤其有意识地加入追求庸常幸福的社会的建设中,二十年来他功成名就,心满意足。在这个社会中,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跟自己所属的身份合而为一。人们相互信任,相互尊重,齐心协力,他们自然时有矛盾,但因为信念相同,即使到了相互残杀的地步,也会在历史的尽头和解。这个社会最终不会剩下什么神秘的东西,即使有,也是生活的点缀。
在这里,黑川的“宣泄”必须自相矛盾,它将在准备爆炸的过程中耗尽自己,最终化为一声哀叹而熄灭,这就是我们这个以庸常幸福为追求的社会的机制,而它需要明智的人来维护,即,人为造成一种哀叹着告终的假象。
其二,对于这样的社会,望月既深切热爱又感到恶心,出于私心,为了不让这“天赋”化为哀叹,须及时将其扼杀,如此才能真正保留其存在,让其成为时间上的一粒结晶。想要以黑川的方式成就他的生命,就必须杀死他。
其三,由于结识了黑川这一号人物,望月也无法再心安理得的继续自己的生活轨迹。所有有生之物都会死,杀戮则是以自己的意愿和力量将其终结,务必使黑川死于自己这等追求幸福的庸人之手,由此他将获得定义黑川生命的力量。只要造成这一现实,从此便可高枕无忧投入到现世的温柔乡中去。
必须尽快杀死黑川,而且必须出于自身的意愿,至于手法,只需额外增加止痛药剂量即可。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天迅速暗了下来,气温骤降到了把手伸出口袋都感觉冷的程度。黑川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公交站的避雨棚下,同时感受到这种活动带给内脏的震动,他曾经是个乐于跑进酣畅淋漓的大雨中的人。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雨水从避雨棚滚落,滴在他脚尖前方。远处,从灰蓝的浓云间透出了如发黄相纸般的黄昏之色。
Notes:
谣曲歌词取自三岛由纪夫《奔马》里些能乐表演一节,陈德文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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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是什么样的冲动使人们伸出手刺激彼此的生殖器,乃至相互摩擦至高潮呢?
在一切都偏离了常规的人们中,性欲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从淫而来的人们以淫为连接,由此生出妒忌,愤怒,贪婪,疑虑等等,盘根错节,解脱不得。
除此之外还有傲慢和愚蠢这对孪生兄弟根植于他们的本性之中。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人们需要的是教导他们如何正确愚蠢的老师,但这样的老师根本找不到,所以现代人大多是傲慢的。自认为曾经站在傲慢之巅的黑川,确实有资格做出这种评价。
最后还有爱,尽管它很容易被曲解,背弃,遗忘,但它充斥在每个人的骨血里。
几天前,黑川因为身体不适,成岛亮又需要加紧训练,索性就完全住在这里了。他们所住的废弃厂房奇迹般地通着水,由于隔音很差,夏美规定,如果有一个人去上厕所,其他人必须等他回来后再去。多亏这个精巧的规定省去了好些尴尬。他们这几个人,要是听见了彼此放屁的声音,以后可该怎么相处啊。
黑川回来时,只带来了夏美和成岛亮两人份的盒饭,自己则以茶带饭。尽管夏美早先告诉他,买饭这种事不必他老人家操心,但他还是坚持出去跑腿。若是从前遇到这种情况,他便像一尊佛,瘫坐在捡来的沙发上,点起一根雪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
即便他的状态已经足够疲惫,夏美还是敏锐地在他的疲态中察觉出一丝不自觉的表演成分。他似乎在自己痛苦的日常中寻得了某种诗性,就是说他终于开始对生命的浮光掠影做总结性回顾,试图认识自己是个什么人,结果就是他学会了谦卑的狂妄姿态并陶醉其中,以其作为生命的天鹅之歌。
夏美认为,如果一个人能从死里寻出美来,那就是真该死了。
窗外的阳光给人以春天的错觉,草木也都还绿着,成岛亮踢沙袋的功夫比起春天时扎实得多,否则黑川将无法区分具体季节。他想起自己不喜欢的郁金香和玉兰花的样子,它们宽大,纤薄,迎风招摇的花瓣恰如阴唇。他年轻的时候以为像樱花般死去是很美的,等真的跟樱花一样短命的时候,才发现所谓樱花的早夭之美都是人类凭空添上去的。他所期望的一切,都不会通过死亡获得。黑暗步步逼近,人已经无路可退,可纯洁,尊严,自由都绝非死亡的许诺,死亡不许诺任何东西,它的沉默超越人的一切认知,所以人拼了命要逃离,并把这称之为本能。
如果不逃离死亡,而是逃离本能呢?那么就应该停止生育,并且自杀!
但是这种自杀必须经过深思熟虑,要有正当的理由,决不能是头脑一热的。因精神或是肉体的病痛而自杀也是一种遗憾,更不能是为了某种感情或者某种被误认为美的东西而死。虽然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日子,但倘若一个人最终看尽了人生的种种,由此真正认识了自己,然后说:“就这样吧,已经够了,恐惧也不过是个假象”,进而决定行使他最终也是最重要的权力之一时,这难道不是完成了他的一生?难道人就必须要垂垂老矣,才算一个善终?
如果一个人看遍了人生的悲喜,对他人已经无所求了,转而离群索居,将生命沉浸在大自然的奇妙中,那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啊,那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够吧……
而年轻时的自己一味感情用事,还把那作为所谓追逐激情的光荣,可他追逐的并非激情,只是由自身痛苦执迷而产生的魅影。现在好啦,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该厘清的东西也来不及厘清,就算不自杀,世界也容不得他多留。前人有完美的自杀方法——切腹,似乎是在任何情况下找回尊严的做法,但黑川并不热衷此道,因为若是死后被人看到肚子里还有个子宫的话,岂不是适得其反。可见,要有纯洁的死,必须有纯洁的肉身。
既然无法做男人,做女人是否可行?在以前,黑川是绝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但因为他着实无法放弃对“纯洁”的追求,便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鹅发出嘶哑的抗议一样,被挤进了此种可能性中,进而拾起一些遗落已久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当他少年时透过门缝窥看父母在床上纠缠时,理性指使他当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身体却叫嚣着冲到母亲的位置上去,且涨得发痛。专注窥视时,灵感从天而降——如果能用自己身上那个多余的器官肆意做爱,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但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恐怖,因此高潮过后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如同清晨半梦半醒间退潮的梦境。
瞧,夏美又在往脸上抹鼻涕状的化妆品,她的镜子把光反射在墙上,墙上呈现出一块明亮的圆形。女人的肉体没有棱角,夏美是某种令人耽溺的海蛞蝓般的动物,但也正是夏美时时照顾着因服药而精神崩溃的成岛亮,她没有什么过错。肉体的纯洁,尊严,自由,并不会因为妓女二字动摇分毫。
成岛亮踢漏了沙袋,走到黑川旁边,使他从遐思中醒来。
“老头,跟我打一场。”这是成岛亮一贯的挑衅语气。
如果黑川心情尚可,就会摆出一副施舍的姿态迎应战,如果他不高兴,就会骂成岛亮是个蠢货,还差得远。而他今天仰在沙发上,伸直腿,难得的什么都没有做。
生理期老头!见他不理,成岛亮不满地嚅嗫着。
“如果有人打你,打回去便是。”黑川平静地告诉他。
“你发什么梦呢?”
黑川抬起手,手背冲着成岛亮摆了摆,意思是,去,去。
“是你说要跟我打的。”
“晚上吧。”
成岛亮这才走了,黑川看到他伤痕遍布的腿脚。成岛亮杀死了父母,而有些父母是分不清爱和毁灭欲的,如果审判他的人们回到家就开始残害儿女的人生,那又何谈公正?以及,在接受社会和法律的审判之前,我们不是早就在想象中对自己施加暴行了吗?社会只是投来轻轻一瞥,我们对自己的暴行却不舍昼夜,就连梦里都是一个个恶鬼之相。
这些拼命保护自己免受侵犯的人,其保护对象往往从自身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独裁权利,从而成为自身最大的侵犯者。
致使黑川今天思维如此怪异的不是月经,也不是病痛,全然在于他恍惚间在沙发角上狠狠撞到了小脚趾,以及瘫坐在上面等着疼痛缓缓消散的感觉。
Chapter 14
Summary:
老头乐,老头不乐我就乐
Chapter Text
十四、
明天是比赛的日子,黑川与成岛亮在竹林中做赛前最后的训练,经过漫长的静坐,林间的风声在他们的耳中也变得极为幽静。
“所谓修炼拳脚,就是以’有我’努力接近’无我’,攻击时要心无杂念。要知道,暴风中央是平静的,只有平静才能看穿对手的意图,如果能处于极静的状态,甚至可以先于对手本身预判他的动作。当然,眼下这种静是你不可能达到的,也用不到。一直以来支撑你的是狂怒与兽性,你赢是因为它,最后也会输在它上面。所谓的真正的静,等某天出现了令你停止服药的契机再去寻找也不迟,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命该如此。须知,任何修炼到最后都是四个字,明心见性。”
黑川对成岛亮做了一番训诫,没提关于修炼空手道的德行方面的事。虽然一开始是黑川给成岛亮弄来了违禁的兴奋剂,但这个始作俑者却以旁观者的身份作壁上观,毫不介意在自己充满罪孽的人生中再添一笔。
当成岛亮把菜刀捅向父亲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软,刀口因撞到骨头而骤停,那一刹那的极静便是无坚不摧的恐惧的本相,即使药物没有弄坏他的脑子,他也会活生生被恐惧噬咬而死,黑川说的什么真正的静,简直跟成岛亮自认为将要走上的道路背道而驰,他只求在坠入黑暗前短暂而虚幻的解脱。
“黑川,你这么悲天悯人,也难怪你的刺杀行动会失败。”
这就是成岛亮,虽然只是条勤勉的三脚猫,但也有自己的路数,那就是,如果狂怒干扰了自己,那么就挑衅对手,把对手拉入自己的世界,而且这一招通常都奏效了。
此时黑川枯瘦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虽然他的神色还是平静的,却周身颤抖了几下呕出一口黑血。
耳鸣震耳欲聋,黑川几乎听不见成岛亮在说什么,但多亏止痛药,肉体的疼痛已经消失,而且似乎是永远消失了。他突然起身攻击,把成岛亮连头带身子踢进了土里。
成岛亮翻滚着爬起身,向黑川扑来,他的速度和力量都大大增强,心性方面却没有长进。像黑川这样的人,一下子就把他狂怒背后的恐惧看了个一清二楚,拆解他的动作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更何况成岛亮是他教出来的。
可惜当下以望月为首的番龙会已经歪曲了空手道的本质,将其变为人们暴力欲望的秀场,并佐以道德的砂糖,这种在口中甜腻却在胃里发酸的东西,成了人们争先恐后纳出的投名状。如果成岛亮能遇到正确的对手,或许人生尚有一线转机,从当下的情况看来,希望渺茫。
对于成岛亮来说,赛台无异于炽热的地狱,但对黑川来说,赛台则清凉如山谷,但他的德行也远不及能向成岛亮呈现出这种清凉的程度。
在他避开成岛亮的膝击时,一股阴影攫住了他的心脏,导致他没有避过接下来的手刀,那本是个破绽百出的动作,但是现在正中咽喉。不光彩,真是太不光彩了,受了这样的一击后,呼吸骤然停止,白眼翻了起来,紧接着又受了一击肘击,由胸口往下,内脏仿佛纷纷碎裂,成了一泡血水,从食管中涌出。尽管如此,也没有任何疼痛,身体如同在梦中一般轻快。
成岛亮拉着他的领子,就像提起一块破布。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回归,黑川已在走马灯中回到了少年时的道场,教师向学生们宣讲参加激进政治活动的危害,四月的午后,空气中全是春日特有的躁动,见缝插针地钻进人们的毛孔里,神经里。他昏昏欲睡,旁边的望月倒是坐得端正,仔细一看,竟是半睁着眼端坐着睡着了。
特训去过的瀑布,日出时分的大海,出庭时脚下的柏油路等等在眼前接踵而现,间或在耳鸣中听到与画面不匹配的蝉鸣,狱警呵斥,能乐曲调,夏季雷雨之声,可见记忆,五感,智识不过是牢笼,或是一场游戏,被从生命剥离后纷纷升起,而肉身则沉入土地。
此时成岛亮解开裤链,扒开他的衣物,进入了他的阴道,身体本能的渴望被唤醒,发出了无声的尖叫,湿热的巢穴,血肉铸成的远古宫殿重现于世。黑川已经无力忆起自己曾跟成岛亮说过,希望死前能再做一次,成岛亮答应了下来。
原来人的肉身皆是污浊的,并无分别,黑川做了最后的领悟。
罢了,到荒野去。他这么想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Chapter 1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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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成岛亮走上赛台,观众的呼声如潮,他的对手站在对面,刺眼的灯光遮蔽了那人的面孔,使得他看起来像一颗种在购物商场中央的巨大盆栽树。成岛亮扔掉上衣,连同这个动作一同扔掉的还有对自己身为人的认知,他将化身为狂怒和暴力的风,如此一来,他便感到了自由。
在鼎沸的人声,音响和强光中,夏美细看起了自己刚做的美甲。
End
Notes:
是什么电影能让我前后八个月为它脚趾抠地两万字,是它,是它,就是它,我觉得狗咬狗拍的还可以才看的军鸡,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吧,漫画本身水平有限,余文乐好像也不大会演戏,志强演的死直男吐血有一种尴尬的美,女主,我不知道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炸鸡套餐默认给配碳酸饮料这个道理啊。好的我承认我的审美是庸俗肤浅的我只要看到志强这种谐星吐血就会尴尬到兴奋到发疯到尴尬到开始闯作无限循环,好在创伤已经平复,因为在闯作的过程中我努力把它变成一个不用看原作也能差不多搞懂的东西,现在我已经把这电影给忘了(直到遇见下一部
副标题应该叫做:被逼操纵的志强的一生
写完后我也做了思考🧐,如果他们听见了彼此放屁,或许人生会有转机,因为放屁是一个和解时刻,但他们拒绝了幽默的精神,只能说命该如此了。
以上,发疯完毕,男人一定要来月经,耶!
mie1877 on Chapter 1 Mon 27 Mar 2023 02:4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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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schigeAdjMaster on Chapter 1 Mon 10 Apr 2023 12:0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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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e1877 on Chapter 5 Fri 26 May 2023 03: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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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schigeAdjMaster on Chapter 5 Fri 26 May 2023 04:2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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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e1877 on Chapter 15 Mon 13 Nov 2023 03:58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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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schigeAdjMaster on Chapter 15 Mon 20 Nov 2023 10:2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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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01LL on Chapter 15 Thu 13 Feb 2025 09:0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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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schigeAdjMaster on Chapter 15 Fri 14 Feb 2025 09:0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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