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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10-07
Completed:
2024-08-30
Words:
424,976
Chapters:
84/84
Comments:
105
Kudos:
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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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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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10

【花/夷方】了了青山见(已完结)

Summary:

成熟老男人方小宝穿越拯救李相夷大作战,一起探案创建江湖刑堂。结果天不遂人愿,一不小心穿早了...
正剧穿越探案向,又名《李相夷前传》?
连载有五卷——人非草木 柔骨绕心 血域风起 玉壶冰心 争春相杀

Chapter Text

1.江山才人

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

荆州位于大熙北地,从来都是暖风晚三更,京城的桃花将谢,而此处的春意才稍稍浓晕了起来。

方多病打马进城时天光只亮了一线,街上人声稀稀,但花影簇簇,马蹄踩沾上了石板路上的落花,马儿只迈蹄奔动几步了便能卷起一股杂着花叶香风,很是自成一股风流之景。

可惜此景不是所有人都有心赏悦,他还在扯缰缓行观景,不一会儿便有数十个江湖人背剑持刀骑马而来,匆匆奔行间风沙袭卷一地,顷刻便成落花无情。

咳咳……躲避不及的方多病掩着口鼻还是被尘土呛到,嘴上嘟囔了一句,去那么急干什么,浣花宴还未开,难道是要早早守着门口吗后,又慢慢往前走随意寻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这几日荆州来的江湖人多,城中大多客栈住满了,为的是这三年一度的浣花赏剑会,他此行不是为此,也懒得跟江湖人争,这群人一个不对眼就把兵器往木桌上一扔,又把椅凳踩得嘎嘎直响,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地抢那几间上房,实在没意义得很。

方多病看得眼皮直跳,悄悄后退了几步跟店小二一起躲到了柜台下,小声问道:“小兄弟,有没有偏房给我住住啊,柴房也行,能休息就好。”

店小二每日迎客,眼色极佳,从一照面起便识得方多病的衣料极佳,穿戴雅致,定是位贵客,便想迎人去上房住,还未迎忽得就来了伙江湖人,还要打架,吓得他拉着贵客直接躲了起来,听到贵客的话忽觉得更不好意思,忙道:“有是有,但……实在不好意思啊客官,偏房近伙厨有些许吵闹,您看这……”

方多病摆手:“不打紧,我住了。”说罢塞了块银子给店小二又道:“带我去吧,不然待会打起来就难自走了。速走速走。”

店小二咬了下银子眼睛发亮,听到方多病的话深以为然,于是领着人猫着腰绕过了前堂到了一间偏房门口,又招呼了几句就让贵客入房好好休息了。

方多病日夜兼程赶到荆州,一路上都未曾休息,进了房一见床榻已是神智不清,脱了鞋袜合衣倒头睡去,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个白天,夕沉月升时才醒了过来。

说醒其实不准确,应该是吵醒,更恰当的是有人闯他的房间把他惊醒了。方多病未完全反应过来已下意识寻声盲掷出茶杯,瓷器击墙碎裂,他便瞬间近身同那人对了一掌,又是嘭得一声响,肉体砸在窗台上,下一刻夜风拂面,那人逃窗跑了。

想也不想就是继续追,那人轻功不错,但又哪里是天下独门轻功婆娑步的对手,方多病几个腾跃追上那人,可下一刻那人就在一片桃树前消失无踪。

“玄门八卦之术。”方多病落地,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诡异为何物,破阵于他不难,只是这人故意引他前来,夜闯他人屋房不为伤人,为是躲避,恐怕这事没那么简单。

他略微回想就发现进房的那人气息刻意压得极轻,偏房不过方寸之地,但那人进房后也只停在门扉,分明是在躲,且对掌时内力未济,应是刻意留手了。

只是——方多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刚才自己随心而动,虽才动了三分内力,可依这当今江湖明面能接他这一掌的也不过尔尔,这人定然已受内伤,但居然还能逃走甚至用阵甩开自己……

果然江山多年,变化万千。方多病自叹一句,对那人生出了几分兴趣,欲走的步顿下了,勾勾唇转身走进这八卦阵中。

进阵后入目浓雾蒙景,一棵棵桃树飞速运转起来,桃落成雨雨化尖针,分明暴雨桃花针之景,跟四顾门的相思梨花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些年方多病帮着百川院重修了一百八十八牢外的防阵,一眼便认出了这阵是旧阵改换而来只是加了必杀之机,几年前的老东西被拿了出来……他想到此处,叹气又摇头,觉得百川院真是一如往昔地不行,看吧,东西又被偷了,怎么什么都留不住。

这阵不是这么用的。方多病摇头,用脚挑起落到地上的桃枝,扬州慢由手指传到桃枝上,一时那顶端欲放的花苞悄然盛开,他以花为剑,刹那间便对着阵眼连划四剑,风携花香轰飞那几棵桃树,多愁公子剑中的一式“清风拂山岗”现身,这阵就这么彻底毁了。

四遭的桃树纷纷倒下,月下清风过,拂到鼻间的腥味让方多病瞳孔轻缩,这是……血。

他猛得了扭头终于见了浓雾后的一幕——血流如水注,无头悬吊尸,身上嫁衣艳,恍若其命红。

一瞬间,疑惑、惊诧、嗤笑之感交杂,方多病的心脏急速跳了起来,以许多年不见的频率几乎扰得他面上表情复杂。

 

这是在算计他,还是如此粗糙的嫁祸?

他几乎要被逗笑了,结果还没笑出声,一柄剑就横到了颈间。

“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你……是?”

“我仍百川院刑探,命你同我速回刑堂受审!”

熟悉的刑牌被举到方多病的眼前,举着剑的小刑探意气风发,高马尾在夜风中飘得极高,眉眼张扬地挑着,同从前的他,那个刑探方小宝除却外貌无甚区别。

他莫名生了分怀念,眼眶一热借着低头的动作避开了,但更多的是想笑,原来是这样的……现在的他才发现从前的自己真的是傻。

自己也这般傻过吗,是了,应该是了,若不傻怎么会被那人一次又一次地骗,又一次又一次地抛下呢。少年人总是要被骗的,不骗啊怎么从中看出真心……

方多病没压住笑声,笑了起来,这把小刑探弄得莫名其妙,放在颈上的剑松了一分力,他已经要怀疑自己抓错人了。

这人莫不是是个疯子,疯子乱杀人?嗯嗯!小刑探狠狠甩了甩头纠正想法,不是这样的,这是连环案又怎么是一个疯子就能做到的。

而且这个人笑得太怪了!好像在嘲笑我似的……小刑探恼了,又向前送了送剑凶巴巴道:“笑什么笑!不许笑!”

 

闻言,知道再逗小刑探真就生气了,方多病脸上敛了笑,但声音还是带着笑意。

他说:“误会,误会,真的是误会。”

 

 

新晋百川院刑探李多惜,初出茅庐接的第一个大案就遇到一个怪人。

“你是什么人?”
“江湖游侠。”

“名字。”
“袁健康”

“家住何处?”
“江湖游侠自然是居无定所咯。”

“……你的武功,师承何派?”
“我的武功——深不可测,无门无派。”

叭嗒。李多惜把毛笔折断了,前面两个况且可以当真那后两个完全就是放狗屁。

“好吧好吧。”方多病摆了摆那只没被扣在椅背上的手,“我是有一个师傅,姓李,一个江湖游医,叫……李莲花,我的武功就是他教的。”

他试探性地说出这个名字,想看看少年人的反应,想看看当今江湖还有谁懂得那个人,可是啊江湖风波伏动,人才如过江锦鲤,永运都不缺大侠和传说,十几年前李相夷成了一介江湖游医的还是大街小巷说书人一开腔便引得众人围听的故事,而现在说书人嘴里的主角换了一个又一个,从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剑客到痴情不负的天涯儿女,每一个人都比从前的故事精彩,而他直白了当地说出这个名字,也只能换来了一个疑之又疑的眼神。

 

“江湖游医又怎么会武功,你别扯谎了好好交代还能少受一二刑罚!”

“江湖藏头露尾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怎么就规定游医不会武功了?”方多病心情不虞,他受不了他人对故人的遗忘,这么多年来也依旧学不通李莲花平淡处事的做派,说话开始呛人起来,“你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又懂什么,现在净抓着我问,等会儿真凶真就跑得没影了,走走走,探案去。”

说罢套在他左手上的盘龙扣扬袖间就解开了,然后另一端被方多病一甩便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套在了小刑探的手上咔嚓一声锁上了。

李多惜反应不及,剑都忘了举瞠目结舌地看向方多病。

方多病施施然起身:“你既然怀疑我,那如此我就不可能脱离你的视线,走吧,希望百川院刑探能早日还我公道。”

 

他自行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口,喝完后没留意小刑探还在发呆,自顾自往外走,一拖一拽下“哎呦”一声那人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袁健康!”

“哈哈哈——”

 

三更天,夜深露重。

两个人到了义庄,见到无人更值就自行开门进去。这几日停在义庄的几具尸首模样惨然,荆州本地信道,最惧此等生死之事,怕冤灵扰民,停尸在此堂内皆点长生灯,照得通屋大明,尸首便看得更加清晰,李多惜初见不觉什么,现在只几眼能觉得肚里翻江倒海,掩唇反身干呕了起来,缓了缓后一抬头就对上方多病似笑非笑的眼。

“你笑什么?”李多惜瞪他。

方多病抱手打量他:“看来你真的是新手啊,百川院不是改了规矩,新手刑探须得有正刑探带教一年才能独自办案的吗,小子,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师傅呢?”

 

“你怎么知道……不是!这关你什么事啊!”

方多病挑眉,心道:我怎么不知道,这规矩是我亲手加上的,还不是怕一些新手刑探被江湖骗子蒙骗,骗身骗心最后骗得底裤都不剩。前些年,被骗的真是不少,他拳拳之心立了这条规,到今天又是白费,这苦心真是无人懂啊。

百川院的信烟我放哪了,得找个机会点点,让这小子的师傅领回去才行。他想到,又道:“行吧,先验尸,这你会吧?”

“我当然会!”小刑探往脸上蒙上面巾,对着方多病哼了声登登跑去验尸了。

尸体不难验,左右横死,一刀分尸,不见头颅,身上无打斗挣扎痕迹,也无中毒迹象,奇怪就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不挣扎被人一人一刀断头?

“虽都为女子,但都武功不弱,你瞧啊这位女侠万人册第九十,一手双花剑使得行云流水,这个是青山派的大师姐,武功在他们门派应是前十了,这位姐姐更了不得万人册上虽没有排名但前些日子以独创的风起八十一鞭大败万人册第三十的过江神龙汪千尺,这鞭功恐怕只居于石院主之下了……喂喂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方多病回过神:“这么厉害啊——所以意思是这些女侠就亳无还手之力被杀了?”

“那个人肯定武功很高!”李多惜斜眼看方多病,“你!不是自称武功深不可测吗?”

什么深山来的老妖怪,武功看不出路数,又莫名其妙出现在那里,奇怪得很,李多惜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人的侧脸有点熟悉,伸手一遮,熟悉感更强了,忙道:“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哈哈……我长成这样还像别人?你小子没眼光。”方多病佯装生气拂袖转身,内心却道,别是百川院又在什么地方挂了他的画像,以前给李相夷挂了幅还不够,现在给自己整了幅,还面对面挂。以前那回让他在李莲花面前愐念在世人,现在老了回想起来那时就觉得尴尬无比,午夜梦回还扯着那时的自己好言相劝,李莲花身上就两颗糖了你别抢他的了……现在一定就让他们师徒都有是吧,我人还没死,挂着干什么……

方多病捂嘴咳了几声道:“我是剑客,不会用刀。而这三人身上是刀伤,刀法……还行,差点意思,不过这刀痕有点意思,深而细,切肤时又横出了点,是新刃啊还卷边了。啧啧啧,这家打铁匠不行。且看着伤口有点泛红——我记得荆州产有一种矿石,加之打造兵刃可增其软度但韧性不足,以其造的兵刃柔软却易断,那矿石遇水现红光,现在应该是没人再用来打兵器了。”

“真的假的?”李多惜将信半疑,“意思是我们去查铁匠铺寻到是谁买的新刀就知道凶手了?那不快走啊!”说完就向外面跑,猝不及防扯得方多病差点跌倒,反手就给这小子扯回来了。

“我还没说完。”方多病道,“荆州号铁城,铁匠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家,你这么查不说打草惊蛇也得查到明年。而且这些人都无挣扎之象这点你想通了吗?她们尸首不全,寻不回又如何结案?小朋友,探案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怎么办?”这也不是那也不行,李多惜已经有点蒙了,下意识开口问道。

方多病指了指那个最新的女尸:“这个,我们见时是怎么样的?”

“红衣,血流如注……如注!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她虽无头,脖颈上的伤口却新得很,加之这血的样子分明是才斩首不久,恐怕那就是凶杀之地,凶手急着逃走就不可能带着头,头颅定藏在近处!”李多惜眼睛一亮。

方多病点点头,心道,还不错,能反应过来了,继续道:“那就去找吧。凶手不让我们寻到头,一定是这头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找到就知道了。”

于是,二人又折回桃林中 。小刑探反应慢了点,但搜查之术学得炉火纯青不一会儿就找到痕迹摸了过去,两个人手上的盘龙扣方多病借口各自找东西不方便就让人给解了,他没跟上去靠在一棵桃树边抱手打量,欣慰地勾了勾唇。

“来这里是为了带新人?”桃树上传来声音,“你还像从前一样无聊,喜欢多管闲事。”

是笛飞声。

“阿飞!怎么说话啊你。”方多病抬头瞪这位故友,还做出了要踹他的动作,“我被人冤枉了要给自己找回公道是一件无聊的事吗?现在的江湖真是烦人,净做些没品的嫁祸之事,一个不小心就着道了,这怪我?”

笛飞声多少年来依旧是一幅冷漠欠揍的傲样,他抱着手冷哼:“整天过你那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农夫生活把武功忘了大半当然会被人骗,活该。”

“我武功怎么你了?本多愁公子最近的新悟了一招,剑术又上一层,谈何说武功忘了!”

笛飞声眼睛发亮:“那我们来打一架。”

“我才不想被你打。”方多病假笑向笛飞声拱手,“天下第一,你好。”

“那你现在干什么?”

“查案啊。”

“……我帮你把人杀了,你跟我打一架。”

“你好粗鲁!”

笛飞声脑门上的青筋一跳:“无聊。”说罢转身欲走,“莲花楼停哪儿了?”

“城门向东山脚下。酒在米缸里,只一壶你别给我全喝了,听见了吗喂喂……”

方多病看着笛飞声以轻功飞远身影消失之后,笑了笑转身向小刑探的方向走去。

“找到了!在这里!”

方多病探头去看,小刑探已经把坑都刨完了,要寻之物就在坑里,正灰头土脸却一脸高兴地看着自己。

“哟,这嘴唇都青了,中毒啊这是。”

李多惜掏出银针在那唇上一刮,银针发黑是中毒无疑。

“啊,这就奇怪了,可尸体上没毒啊。”他疑道。

方多病伸手点了点另一处:“这里,再探。”

银针入眉心一刺,这回没再变黑。李多惜哎了声:“毒没了?”

“原来是这样。”方多病忽得一笑,“把毒下在女子的口脂里,好计策啊。这个拿去给医师验吧。但我估计应该是一种能让人麻痹的毒,效力极微,所以在身体上验不出来。你顺便查一下这几日在死者周边叫卖过的脂粉小摊,荆州城这么小,往来大多是江湖人,卖女子脂粉的商贩少之又少,这个好查多了”,他顿了顿,打了个哈欠,“行了行了,忙活一整晚了,我先回去睡觉了。”

说罢,他猛得转身运起婆娑步,一个呼吸间就在李多惜的视线中没了身影。

 

2.旧友成痴

 

笛飞声落到莲花楼前,还没等稳住身形就被一个黄团子咬住了袍角。

汪汪——

 

“哎呦烦人精!你别咬阿飞的衣服,坏了我可赔不起。”一双手从侧边伸过来把小狗崽抱到了怀里。

笛飞声脸黑:“方多病,它叫什么?”

“烦人精啊。”方多病捏着小狗的爪子朝笛飞声扬了扬,“这是狐狸精的孙子,怎么样是不是长得很像!”

笛飞声无语,他的两个老友脑子都不正常,给狗取的都是怪名字,他撞开方多病的肩走进莲花楼找出米缸里的酒坐在桌前给自己酌了杯,仰头饮尽后才看向正在给小狗喂肉条的方多病,问道:“不是很闲吗,不去教人了?”

“教什么教,他自然有师傅会来教。”方多病说,“我早就不是百川院的人,没我的事了。”

笛飞声说:“你离开四顾门多少年了?”

“七年了。”方多病拍拍手站起身,“想吃什么?说好了,我可没有鸡腿招待你,楼里有什么做什么不吃拉倒。”接着就转身走向了厨房,架锅点火烧油。

“原来我闭关了这么久。”笛飞声低喃,他看向厨房里的人,“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在当四顾门的门主。”

“咳咳……打住,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还提?”方多病手一抖本来的盐三许直接变成了盐不知几许,想着笛飞声吃不出味道心虚地倒了几勺醋进去试着中和,继续道,“要不要那几个人这么不争气,我至于做这破门主吗?佛彼白石,石姐姐除外,一个比一个怂包,人家来打擂台一拳一个,肖紫衿还好点,人品不行武功一般般算是能打,但就好一点,但是居然接不过人家三招!害婉娩姐姐生着病还要上场,这不是欺我四顾门无人吗!”

一想到这方多病压了好几年的怒火又涨了起来,把抹布往灶上一丢:“我能让我师父李相夷一手创立的四顾门被人骑在头上吗!还前前任武林盟主丘无涯的关门弟子,我还是前任武林盟主李相夷的唯一真传呢!那小子得意个屁!最后还不是接不了本少爷多愁公子剑的三式!”

方多病连环剑似的叭啦啦说了一堆,从厨房跑出来抢走笛飞声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完,拍了拍胸口又跑回去做饭去了。

看来往事真的不堪回首。笛飞声听到老友连多年前的自称都气得蹦出来时嘴角一扯,又喝了口酒忍下了笑。

“气性还是这么大,还以为你这些年把李莲花那套学得七七八八了。”

“那是当门主时要装的,装的,你懂吗?”方多病道,“本少爷才不学李莲花!”

笛飞声这回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多病端着菜出来前看见笛飞声支着额头肩膀笑得直抖,嘭得把菜放下:“你笑什么笑,有嘴拿来吃饭不好吗,吃饭!”

笛飞声只得敛了笑,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下一刻脸色忽变:“方多病,你中碧茶之毒了?”

“你咒我呢!真那么难吃吗,我试试……呸呸。”方多病说,“都怪你刚才打岔害我手抖了,别吃了,一顿不吃又饿不死。走,上楼顶喝酒去。”

饭吃不成了,两个人无奈,飞身上了楼对着将沉的月喝起酒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轮月从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对月互酌的人。

方多病的酒量这么年毫无长进,几口后就开始上脸,仰躺在楼底上对着月亮傻笑。

笛飞声看了他一眼道:“真不知道这几年你怎么当四顾门门主的。”

“当门主又不用会喝酒,况且我不想喝的酒又有谁能逼我喝,不得不喝的,手一抬用袖子挡住杯子向外一撒就当是喝了。李莲花当初就是这么教我糊弄人的哈哈哈……”他哈哈地笑了两声,笑意便在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壶中酒尽,人的意识醉意下像风过就倒的琼台,光鲜亮丽的表面层层被吹剥开露出里面不见光不入目的东西。平日里刻意遗忘的记忆如同断朽之木从极深处的海浮了起来,尖锐的断面比刀尤甚割得心脏鲜血淋漓。

心脏处升起的尖锐的疼痛让方多病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已经强迫自己忘了这么多年,原来那个人自己也还是这么在乎,真的……毫无长进。

他暗骂自己,闷声开口:“阿飞,我想骂李莲花。”

“骂。”笛飞声道。

“算了,我还是不骂了。”方多病笑道,“否则他那天托梦给我又会说:方小宝,尊师重道呢!我人都而立了,还得受他的念叨烦死了。”

笛飞声:“方多病,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方多病瞪了笛飞声一眼,声音弱了下来,“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病,我要是没病的话,就不会去当那个烂摊子四顾门的门主,还当了四年,李相夷当门主的时间都没有我长。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每一天都在受气,怪不得李莲花不想回去,这样的四顾门哪有什么拔剑四顾的英雄豪气,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现在的四顾门……”笛飞声想了想出关后无颜给他汇报的情况道,“不错。你很厉害。”

方多病苦笑了声:“多谢夸奖。不过就是区区五六年的苦日子而已。”

笛飞声笑了笑,举杯同方多病碰了下当作是安慰了老友。他跟方多病认识多年,自然知道这个人心热,有什么麻烦能揽的自己都会揽了,即使是功成身退后也会不放心再看一阵子,典型的好人心。

“现在的四顾门门主是谁?”

“就是那个丘无涯的关门弟子,叫付疏狂。这小子狂得不得了,还很没有礼貌,但是他那一手刀法确实有狂的资本。”方多病摇头,“当年他十六岁败我三招入四顾门下,说是要拜我为师,开玩笑,我是个剑客,又教不了他什么,自然是拒绝了。但他也还是留了下来,三四年后门里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了,我又三招败于他,刚好能退位让贤咯。”

笛飞声听着方多病说完事,摇摇头道:“方多病你倒是退得比李相夷体面。”

“骂谁呢你。”方多病坐起身反手给了笛飞声一肘,“说认真的,你没跟他打过,快去快去,让那小子尝尝被天下第一毒打的滋味,省得让他每天鼻子朝天往外走,一副看不起天下武林高手的样子。太欠收拾了,万一哪天被别人算计了都反应不过来。”

“可我怎么听说你的继承人在找你?”笛飞声挑眉,“我路过,听到说书的讲到当年,说你诈了他三招。他现在满天下找你,就是为了赢回那三招。”

“哈?有这个事?”方多病连忙摆手,“阿飞,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吗,净听别人瞎说。我告诉你你要去打他就赶紧,听说他最近好像晃荡到了石城,离这不远,以你的轻功来回就半天,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速去速去。”

笛飞声来了兴趣,他闭关七年,确实是想试一试这些年来功力进济多少,而方多病又不想跟他打,他只能选别人:“我去了。”

“去吧。但别把人打死了,我找下一个门主很难的。”方多病说。

话音刚落,笛飞声已经飞身掠了出去,身影如同黑色的大鸟消失在了天边一线的鱼肚白里。

“嗯,好。”笛飞声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

方多病知道笛飞声是个有分寸的人,况且又得了承诺就随他去了,自己坐在楼顶把两壶酒喝到见底,方才下了楼顶躺到了一楼的那张床上。

今晚的酒让他想起太多陈年旧事,那些东西同十几年前东海的寒水一样一旦浸染就沉重得难以甩掉挣脱,那时的他看到那件狐裘浮在海面上疯了一样跳下海将其捞了起来,然后同落水人般抱着它泣不成声,那刻真的太冷了,海水真的太冷了,这股寒意隔着漫长的时光一点点而来,跟之前的分毫不差。

方多病想不通,李莲花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怎么会愿意在一个冬天走得无影无踪,还消失在那样的一片海里,他不怕吗……他怎么愿意……又怎么舍得……

这些问题他已想了十几年,每一回都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又以不同的答案一遍遍开解自己。十几年了,没什么过不去的,他早已不是年轻气盛只会钻牛角尖的少年,想得通便想,想不通就暂时放下,挂念着一个再不会见到的人真的是好啊,会对周遭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保持平常的心态,不被影响,也不在乎,因为知道除了那人以外没有人能再次将己打动。

只是这种思念实在广大似海,仿佛能溺毙一个人般的漫无边际又永无止境。方多病辗转反侧,终于翻身坐起,他望向窗上那缕月光,觉得自己同那何其相似,月亮永远静伫在那里,他也枯坐在此,年复一年地成一道残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想道,偏头笑了笑,也不全是如此吧。应该是,明月本就无情意,静照只是怜故情。

许多人都觉得李莲花不像李相夷,方多病一开始也这么觉得,知晓他从前的身份后甚至劝过李莲花做现在的自己就好了,现在想到哪里不像了,分明还是一模一样的,这股直奔南墙撞破头的劲儿,十几年了,他再没从别人身上窥见相似半分。

只有他,也只会是他。

方多病叹了口气,愈想便愈觉得自己不懂李莲花,烂泥烂的好好的,我非要给他扶上墙;咸鱼躺的好好的,我非要给他翻个身;一块朽木我非要把它雕成才,是我非要李莲花陪我闯荡江湖,要他长命百岁,一切都是我非要,所以便都成不了,到底怪我强求。

我知道了,但太迟了。

他摇摇头,喉间涌上极苦的涩意,一时间又想喝酒,但莲花楼里的酒早已被饮了个尽,要想喝酒得进城买。

身随心动,左右无事。方多病穿好衣服,牵上一匹马,像昨日那般赶着日出进了城。

他身形萧孤,迎日入城,一人一马,同七年里的孤身而行的身影重重叠叠,经年累月无甚区别。

Chapter Text

3.若是情痴

 

李多惜没想到再遇到这个怪人居然是在街边的小食摊上。

“袁健…袁前辈,好巧啊!你也来这里吃饭哈?”

“不巧。只是在下没钱,这里的酒和吃食恰好便宜。”

“哈?”

李多惜怀疑地打量方多病,这人一身玄色绸衣,腰间配玉,青丝半披但束发的发冠是云玉所制,行动举止也是贵族公子哥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没钱来小食摊将就的人。

至于丢钱或是钱被抢更不可能,他还记得这人的武功自认深不可测,昨晚露出的一手轻功,李多惜敢拍胸膛认证,哪怕现在荆州正值浣花宴江湖能人无数,能比得过的不过一手之数。

 

“没钱不是很正常吗?对了,小刑探你师傅还没来抓你吗?”方多病放下杯子看向李多惜似笑非笑道。

李多惜表情一僵:“哈哈哈……说这些干什么!袁前辈你想吃什么,我请了,感谢您昨晚帮了忙!”

“如此说来我是洗掉嫌疑了?请客就不必了,就麻烦你把刑探笔记上我的名字消掉即可。”方多病面上淡淡,实则在腹诽:我可不想因为这被四顾门的人找到,太麻烦了。

“还有,袁前辈,昨晚的口脂来处查到了。从三个死者那里搜来的都是一种相同花汁口脂,买这种脂的人名唤戚小娘,身份年龄不详,只出现过几次,我查过她,她以前在贺家做过事,而也只有贺府里才有种有这独有的花汁原料——芙蓉花。”

是传音入密。方多病意外地挑了下眉,这小子功夫还不错。

“贺家?办浣花宴的贺家?”方多病传音,“浣花宴在江湖中流行多年,今已经是第三次了。贺家家主贺长风江湖人称天涯剑客,这几年虽然少涉足江湖事,但是前些年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大侠,仗剑走天涯行过无数善事,浣花宴能够办到现在,除了看他的面子,无非是许多江湖人士受过他的恩惠。否则……呵。”他嗤笑了声,不言语了。

“什么意思啊?”李多惜被这一通话绕晕了,“前辈,你话别说一半呀。”

方多病白了他一眼:“小朋友,这都想不明白?你还是多跟你师傅学一学吧。那我问你,现在四顾门还办四顾茶会吗?”

“当然没有啊,这有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有谁会没事去办这个东西?况且现在武林风云未定,办这个茶会,明显就是不适时。再说,四顾门是正道魁首不错,但也不是什么武林霸主,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做这个不恰当的事,徒增麻烦。”

“这不就是这样?贺长风在这个时候办这个宴会,明面上是数风流人物,实则有心人早就知道他抱有怎样的心思,只是不说罢了。”方多病喝了口茶,笑着摇摇头。

被点拨了一通,李多惜要是再想不明白就不用当这个刑探,气愤地一拍桌子发出砰得一声引得四周的视线加身,冲着方多病想开口发觉不太对又给忍了回去,对着看过来的人拱手告歉待那些人都扭回头了,才继续传音入密。

“那前辈我们该怎么办?”

方多病放下茶杯瞟了一眼人:“什么我们,是你。而且,你一个刑探,把案情随便告诉别人,不怕会被百川院问责吗?”

“嗨呀,前辈你哪里是别人。”李多惜冲着方多病眨眼,“您是天机堂的人吧。您腰间的玉佩样式我曾在天机堂精英弟子身上看到过,天机堂少涉江湖事,堂中的前辈我大多没见过,但看您这个样子应该是了。谁不知道百川院欠天机堂一屁股债,坑谁都不能坑债人对吧?你看,少一个人还债就得多干一年也就是要晚一年还上钱,要这样的话得还到猴年马月啊?”

方多病被这一出言论逗笑了,掩着唇轻咳了几声,忽然开始理解李莲花当年教自己是有多难了,听到一些幼稚话,被弄笑了又得端着师傅的架子把话掰回去,结果才掰回去,一转眼又弯到天边去了,没头没脑的,极少年心性也有趣得很,江湖中百川院与天机堂复杂的关系被他用一个“还债”的词概括,真是……过于儿戏,又恰当其实。

“说正事。山不就你,你便去就山。”方多病说,“少侠,你好歹算是一个年轻一辈的新锐,弄到一张浣花宴的请笺应该不难吧?”

“这不难我早收到了,前辈你——”

请笺才放到桌上就被拿起又放下茶壶压住了,李多惜抬头就看见一个戴着半截面具背着刀的男人大刀阔马地坐了下来,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泯了一口转头对着那位袁健康前辈说了句:“你骗我。”

“???”李多惜瞪,“不是哥们你谁啊,怎么这么没礼貌!”

方多病急忙拉住人,生怕小孩蹦到笛飞声面前被一掌劈了,然后在桌下踢了笛飞声一脚,说:“这是我的一位故友阿飞,我们有点误会啊,没事没事,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接着给笛飞声传音:“又是什么事啊?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笛飞声:“你说没教那小子,结果我打他时,他用刀使出的招式分明就是你的夜雨沾青衫。”

“……啊?以剑式化刀法,他这么厉害了啊?”方多病佯装讶异。

笛飞声懒得跟方多病搭戏,把那狂妄的小子打了一顿觉得不过尔尔就回来找方多病,饶是铁人也会在这种急来急去下吃不消,笛飞声有了点倦意,他现在只想把方多病拎回去做饭,然后回莲花楼二楼房间休息。

但是一来就见到这人又开始心热揽麻烦,便想直接动手打断了,不是门主了还像护鸡崽一样护着人,也不嫌麻烦。笛飞声心道。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扭头去看坐在方多病身边的小辈:“百川院刑探?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刑探姓李,”李多惜把马尾往后一扬,一字一句道,“李 多 惜。”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方多病先开口打哈哈:“这名字……不错。”

“是吧!”李多惜像遇到了知己,“我娘说了我这个姓跟前前门主是一样的,中间这个字又跟前门主相同,一听我这名字就跟四顾门百川院很有缘!”

笛飞声嗤笑:“跟叫魂无甚区别。”

闻言,方多病实在忍不住又踢了笛飞声一脚。

“有人找你,穿红衣使刀,今早遇到时已经在城外五里了。”笛飞声看向李多惜,“话我带到了。”

“哎呦,师傅!”李多惜嘟囔,哗得站起来冲着两个人拱手,道了句前辈再见,我下回再来找你,转身一下就溜没影了。

留下两个人对着少年人的背影笑了笑,低头继续饮茶。

“你早就知道。”笛飞声说。

方多病笑:“我是不理江湖事又不是眼瞎。这小子刀剑双修,出剑时带着刀法的影子,而那几招正是付疏狂绝招刀法中的几式。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一个半大小子带一个小朋友,四顾门那群人竟也放心?”

“不是你亲自挑的继承人吗,这么操心?”笛飞声挑眉。

“他年纪尚轻,气盛冲动,四顾门门主之位我传他,初时纯纯将其当成武力吉祥物,想让他照拂一二,但历练这些年后竟也还不错,现在在佛彼白石和乔姐姐一同协助下也干成了几件大事,算是及格,但操心还是少不了。”方多病缓缓道。

笛飞声注视着方多病道:“你变了很多,但又没变。”

“知我者,阿飞也。”方多病以茶代酒敬了笛飞声一杯,“行了,我们赶紧走吧。我也怕被那小子找上,他很难缠的。”

笛飞声摇头嗤笑,同方多病打了酒,原路折返回莲花楼。

春日满城烟柳,暖风熏得行人醉,笛飞声跟在方多病的身后几步,看着老友一手提酒一手牵肉的背影,忽觉同多年前那人的身影重重叠叠,相似却又不似,低头勾了勾唇,心道:

挺好的。

 

 

江湖儿女,有缘自是再相会。这句话诚不欺我。

方多病再见李多惜时下意识往小朋友的身后看了看,问了句你师傅呢,又不在?

“我师傅是个大忙人,哪有空多管我。”李多惜摆手。

“浣花宴一案如此复杂,牵扯的江湖势力不少,一不小心就得罪人,他放心让你一个人查?”方多病反问。

李多惜嘿嘿一笑:“他不放心啊。所以给我这个,登登登!你看——”

少年人手中正是那块门主令。

“我师傅说了,谁要是真的想动我了,就把门主令扔他脸上,十之七八的人一定会作罢的!”

方多病挑眉:“门主令没那么好使,拿出去吓吓人还好,没钱了也能当一当值五十两银子。但我劝你还是小心点,不到迫不得已,不要拿这令牌出来。”

“怎么没用了,赐生则生赐死则死呢。”李多惜虽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令牌收好了。

“人命都挺贵的,谁傻到会听你这块令牌的话?”方多病话题一转,“现在怎么样,查到些什么了吗?”

“浣花宴出事了,又死了一个,跟之前的一样。”这次两个人没在街边的小摊,其实方多病原来是在的,只不过被这小子临了拉到酒楼包间里了,因此不用再像之前压低声音又用传音说话。

“而且,这第四个一死我总算找到了点关系,原来这四个人真的有联系,是多年前一桩旧案受害人的后人。”

方多病眼神一变,芙蓉花、口脂……太多巧合了,他不会想不到,脱口而出:“女宅案。”

“你怎么知道?”李多惜惊讶,“这是十几年前的案子了——看来我师傅猜得不错,你真的是百川院的前辈?”

“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跟你师傅说?”方多病头疼,敲了敲额头,他敢肯定付疏狂一定知道是他了,只是碍于公事没马上寻上来而已,看来这案一定要尽快结了,让自己及时脱身。

李多惜听见方多病没有否认,嘿嘿地笑了两声彻底放下了心,继续道:“我查到了,贺家虽这一代清清白白,但上一代起家并不干净,同做芙蓉膏生意的女宅主人关系千丝万结。你说,这不会是报复吧?”

“你在讲赵王勾践的故事吗?”方多病无语,“要报复怎么会等十几年,以贺家的势力查无权无势的几个孤女轻而易举。她们的身份可以入手,但不是重点。贺长风到底想干什么,你还得再查。”

“啊?好复杂啊!”李多惜趴在了桌上,无力道,“过几日就是浣花宴了,过后人就走了,再查不到,那些人也不能全扣下来,我没理由啊。”

电光火石间,方多病想到了一点随口问道:“这第四个人丢的也是头吗?”

“对啊,有什么关联吗?”

“只找到一颗头的话,暂时还没有。”

闻言李多惜又倒了回去。

方多病看了眼小少年的泄气样,低头笑了笑,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样子,也是这样遇到问题后一头雾水开始耍赖,幸好身边有李莲花在,时不时点拨一句,不然真的是晕头转向没半点办法。

“李少侠,我说你还是把你师傅叫回来吧,两个人一起查,比一个人快多了。”方多病拍了拍他的肩说,“而且你还有得学呢,逞一时强快活了自己,但也让冤者取得公理的时间慢了一分。多听听师傅的话,很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李多惜瞪大了眼睛。

方多病不由露出几分长辈般的笑,说:“付疏狂是不会轻易把门主令给人的,我了解他,所以这一定是你从他身上顺来的吧。”心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令牌给那小子时就说过不要随便把它丢出去,没用的,做事还得靠自己。那小子狂是狂,但也是真听话,不可能不听我的话把令牌给别人。

“……我,我……”

方多病白眼:“你什么你,小朋友就是小朋友!有师傅都不懂珍惜,有人陪你游历给你撑腰不好吗,没有了你后悔都来不及。还有啊,那个百川院信烟我帮你燃了,你师傅想来还没走远,看到信烟后赶来,应该马上就到了,我不太方便见他,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窗户哐得一声由内被风吹开,李多惜一转眼,那原本坐在自己对面喝茶的前辈已经不见人影了。

“哎,前辈你——”

嘭的一声,窗户被从外吹开,一个背着刀的红衣男人随即跃了进来,脸很黑,一来就揪住了李多惜的耳朵。

“哎哎哎疼疼——师傅你轻点……”

 

 

方多病到义庄后,差点被跟在身后的笛飞声吓得魂飞魄散。

“你很羡慕他们。”

那时的他还在细细查看那颗仅有的找到的头,笛飞声冷不丁开口,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头扔了出去。

“百无禁忌,见谅啊。”方多病把头收回原处又拜了拜,才转身看向笛飞声,“你吓死我了,我羡慕什么了,你在说什么?”

笛飞声抱手而立:“你在羡慕那对师徒。”

“本少爷一点都不羡慕。”方多病拂袖,一字一句道,“来都来了,快帮我查案。”

“不帮。无聊。”

“真的不帮?”

“你不说我不帮。”

两个人对峙了会儿,最后还是方多病先败下阵来。

“……好吧,我羡慕他们。”方多病苦笑,“没有了自然会想有,不是人之常情吗,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十几年了,不是说看透了吗?”笛飞声问。

“看透了,是啊,十几年有什么看不透的,但看透并不代表不遗憾不后悔。我该怎么跟你说,其实前些年,我还年轻时,是真的一点都不懂李莲花,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能放下所有过往、原谅害他的云彼丘、负他的四顾门,一走了之谁也不念。我曾不解也怪过他,但后面的日子太忙了,事情太多了,我要找他,我要练武,我要管四顾门,我要打败上门欺辱的对手……逐渐就没有时间去想去怪他了,等过了好久我想起来时就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怪他,我那时在想,我凭什么怪他,这些都是他的事,我再觉得不好不平都不能替他去做。于是便醒悟了,这是我自己的遗憾,我想李相夷是李相夷,想李莲花长命百岁,却没有想过他到底想不想这样。”

他顿了顿,又道:“别说啊,我年轻时确实太爱钻牛角尖,没太理解人的命是自己,也只能自己做决定这个道理。现在想来,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师长徒幼,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喝酒,杯杯盏盏,推杯换情,我坐在桌子前敬过来喝酒的人,也送过来谢酒的辞行人,但我不会在乎他们的未把酒饮得杯杯见底,只是有时会觉得那人酒喝得太快,走得也潇洒,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生遗憾……”

 

方多病叹出一口长长的气,一挥手道:“我说那么多,你听得懂吗?听不懂就对了,我打个比方,你现在虽然听不懂,但你就是想问我,我说了,你得到一通话也算是个回答,就不想再同我动手了,就这个道理。”

“……”,笛飞声默了片刻,“我好像听懂了。”

方多病大惊:“这些年你这么有长进啊!”

“方 多 病。”笛飞声一字一句的喊他的名字,方多病品到了一股恼羞成怒的味道,便识趣地收了笑,对着人招了招手。

“来来来,帮我把这个给药魔看看。举手之劳,想必笛盟主不会拒绝吧。”方多病递出一物,对着笛飞声眨眼。

笛飞声看了那物一眼收下,又看了一眼方多病飞身走了。

“快点回来啊阿飞,我明天赶着要的!”方多病对着老友的背影喊了声,无奈地摇摇头。

他看了眼头顶的月确定了是什么时辰后,放下一张纸条,运起轻功上了屋顶,等了不多时就见到那对师徒一前一后进了义庄拾起了那张纸条。

应该是知道了吧。方多病心道,趁着两个人一起探头看字运起婆娑步跃下屋顶,向城外的莲花楼而去。

夜色已深,该休息了。

 

4.梦吟留别

 

方多病已经很久不做梦了,这回大梦一场,倒是把浮生都想了个遍。

十八岁遇知己至交,懵懵懂懂地被人骗了又骗,交了一颗真心,所幸一切都是值得,也是在十八岁他失去了至交,亦师亦友亦知己,从此江湖孤身人。他找李莲花找了两年,走过所有一起走过的地方,踏过大熙的每一片山山水水,遍寻也无踪,想来那句话说的很对,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找不到一个自认已死的人。而后二十岁,他又接手四顾门,用四年的时间撑起了一个风雨飘零的江湖门派,二十五岁时三招败于新门主退位让贤,重回到幕后。

江湖太大了,永远不缺的传说和大侠。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江湖,长者有长者的江湖,大家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江湖就在觥筹交错间变化。方多病以前并不懂李莲花说的“那高处我曾经去过,没意思”,如今自己去过了,他倒是有凭据反驳那个人了,有意思但不多——有意思了,只是太累了。

武林巅峰那么好,每个少年都应该去看看。方多病如此想着,在一个深夜,给四顾门的老人们留了封信,把令牌给了下一个传说,拍拍少年的肩,像每一次出门会归的游客般眷恋又无奈地笑了笑,说,以后就不回来了。

“展信愿佳,见字如晤:
特谢我师之友多年来照拂吾身。
吾少时意气过盛,曾让各位为难左右,如今回念只觉贻笑大方。吾师曾嘱,现亦圆之。人各有志,今当远行不必再送,不愁前路无知己,也愿天下不识君。
吾亦飘零久。十年来,故愿难平,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盼各位天涯珍重。

——方多病留 ”

 

从此方多病消失于江湖,只余天涯游客袁健康。

七年来,他身边只一座楼一条狗,又行从前的故地。莲花楼破了又修,修了又破,狐狸精在一个天光很好的冬天去了,又来了一只烦人精,采莲庄如今已不再种莲,而是千树万树的梨花,石寿村被改道的江水冲得无影无踪,香山风光倒还如旧,对了,他还遇到过陆剑池和金道英。

金道英还是懵懵懂懂的痴傻模样,陆剑池从少侠变成了大侠,脸上难掩风尘却是真心高兴。

只要人还在,总有哪一天我能寻来灵药,让金兄重新清醒过来。

篝火前,陆剑池脸上的笑同火光一起明明灭灭,方多病笑着点了点头,举杯同陆剑池碰了下,说,那就祝陆兄早日得偿所愿,得见故友。

那……方兄不找李兄了吗?

方多病脸上的笑一僵,轻轻摆了摆手,道,不找了不找了,逝者已逝,生者自当珍重。那都是年少时的气话……哎呀,陆兄谈这些干嘛?喝酒喝酒。

他又心道:李莲花是自己藏起来的,我自然不可能找不到他。他自己选的路,谁都左右不了,又何况是我。这个没良心的,最后送一封信来,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我,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唉,不想了,不想了。

那日他同陆剑池喝了个大醉,回到莲花楼时倒头就睡,梦里依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叹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该好好为自己过下去了。方多病豁然一惊,反手握住那个人的手,破口大骂。

李莲花!你个死狐狸,大骗子!说好了再也不骗我,但你就是一直在骗我,以前我点你的穴你都可以解开,都装解不开,害我那一天以为点了你的穴,你就走不了了,结果呢,我一回来就只看见你那破剑法,破楼,和狐狸精。你知不知道养狗很难啊,你的楼真的很难修,还有你那个相夷太剑你知不知道真的很难练!刚开始别人挑战的时候我使不出来,人家觉得我名不副其实,不配当李相夷的徒弟,我那个气得,幸好我还争气到在也没输过……还有还有,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那个信一句话都不提我,哦,有提就提了一句,还要我去跟阿飞比武,你知不知道阿飞那个武痴打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留情,李相夷!李莲花你你你——

叭的一声,指到那人面前的手又被拍了回来,李莲花挑着眉,斥了句“没大没小”。只一瞬,方多病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蹲在那人面前像以前一样抬头去看,李莲花的脸在泪中模糊不清,但是那一双眼睛永远盈着温柔的光,被他看着你会觉得好像真正的落到了他的心里。

李莲花,这都是你的诡计吧。你就是在骗我,你知道时间过久了我会忘,知道事情那么多我哪怕不忘也会一时想不起来,等再想起来时,该放下的放不下的,都已经没有以前那样分量重了。

你太了解我了,我真的……怎么可能忘记你。

小宝。方多病感觉到那人笑了笑,手落到了自己头上很宠溺地揉了揉。

忘记一个人,这没有错。李相夷没有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是因为不是他认识的你,他欠你,欠你一个徒弟的名分,所以我替他把扬州慢和相夷剑法都给了你,你是他的徒弟,唯一的徒弟。至于,李莲花没有给你留话,我很抱歉,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把李莲花十年来学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了你,以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以为不用明说了。小宝,我知你懂的,只是,不敢承认我真的已经走了而已。

我……

方多病惊醒过来。

他推开窗望向高悬天边的月,聚散的云无声笑了许久,嘴唇嚅动吐出了两个字:偏不。

他方多病,偏不要忘。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忘了,他也不会忘的。李莲花不是要躲吗,本少爷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重新找回来,我就不信了,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然后七年的前半段时间里,方多病又重新踏上寻找李莲花的路。

山一程,水一程。时间过得飞快,不知道什么时候,七年的后半段时光里,方多病的目标又变成了,哪怕李莲花成了一块残骨,一捧黄土,哪怕就是只找回些那人的东西,做一个衣冠冢,他都要找回来,然后依其承诺葬回师祖爷爷的墓边。

“是你说的,要让你师兄还有你,一左一右葬在你师傅的身边,前者你做到了,后者你食言了,我是你倒霉徒弟,比你重信重义,就麻烦点,帮帮你吧。”

每年去云隐山扫墓时,方多病都会带上好几坛烈酒,给师祖满上几杯,说,师祖爷爷。我又把李莲……相夷,找回了点,他太叛逆了,你在下面好好骂骂他。然后扭头就给单孤刀只倒了一杯,说,你少喝点,本来已经够糊涂了,喝多了没准在下面还犯事,少喝点好啊。直到把好几坛酒都在这两个人身上用完,才提着最后一坛就走到李莲花的墓前坐下靠着石碑哈哈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说过他们俩酒量都不好,现在应该已经喝醉了。我们来说说话吧。我想告诉你,这些年大家都过的挺好的,你放心吧。除了……诶,这不重要。算了,我跟你这个骗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喝酒吧。

他把酒全倒在李莲花的墓前,提着几个空坛摇晃着身又走了。似每一年来时也似每一年去时。

“走啦。”

 

回忆太深了,旧影叠着残梦,尽数交杂起来时像一团要拢得人窒息的网,方多病醒来时还觉得自己在梦里,头疼欲裂,晃了晃后看什么都是叠叠的重影,跟梦里看不清李莲花的脸时一模一样。

要不是烦人精咬着他的脚磨牙,还饿得叫个不停,他差点就想栽回去睡回笼觉了。

“烦人精别咬了,疼疼疼……”方多病勉强撑起身体想去给狗找吃食,结果刚下床眼前一黑差点跌倒,所幸被一个人扶住了。

“你生病了?”笛飞声皱眉,“扬州慢护体百病不浸,怎么回事?”

方多病翻了个白眼,示意笛飞声给自己倒杯水,看着这人倒水端过来喝了口后才道:“扬州慢是心法又不是仙法,我是人又不是神仙,生病很奇怪吗?我小时候百病缠身,不然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小时候的毛病了,用内力逼出来内热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笛飞声怀疑:“真的?”又探了一下方多病的脉,“急火攻心,郁气阴盛,还好,治得好。”他终于放心了。

“你以为我是李莲花啊,坏的说成好的,好的讲成坏的。”方多病说,“本少爷才不学他。”

“我同意。”笛飞声认真点头。

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戳中了什么,“哈哈……”两个人相视而笑。

方多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对了,让你查的东西呢,是什么?”

笛飞声一个盒子递给方多病:“如你所想。是一种痋虫,名唤胭脂泪,只能作用在女子身上,控制女子的思想,若不从便会发作,那女子即会自杀而亡。不过施术人死了便无用了,奇怪的是,这痋虫待母体死了会都转到下一代身上。”

“这么说来,贺长风想要的是这痋虫……”方多病皱眉,“一种只能控制女子的痋虫,他用来能干什么呢,他又是从哪里知道那几个人身上有这痋虫……”

就在两个人沉思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咚咚咚——莲花楼的门被人敲响了,很轻,一长一短一长,极有礼数只三声,那敲门的人便自行推门进来。

穿红衣背长刀的现任四顾门门主付疏狂走了进来,在客堂里站定对着还坐在床上的方多病拱手作辑。

“门主。”他沉声道,“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方多病愣了愣,他下意识转向笛飞声,看到笛飞声别开视线,终于反应过来,老友又坑了他一次。

“哈哈……还好还好,小付站着干什么,坐啊坐啊。”方多病僵笑道,“茶在桌上自己倒,我有点不方便,你就当自己家看着来吧。”

付疏狂左看右看,眉头愈发紧锁,太破旧了,他怕自己坐下这凳子就散架了,只能倒了茶捧着杯柱在门边,站得笔直跟放哨似的。

两位前辈目光如炬,付疏狂性格虽狂,但对高手极为尊重,他年轻脸皮薄被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脸热,本性又不善言辞,实在尴尬就开口老老实实汇报工作。

“门主,你让我们去查的已经查到了。杨前辈给了我女宅的卷宗,里面确有记录,女子皆被种了痋虫,以控制心神,但施术者已死这痋便没了作用,所以之后监查司就淡过了此事,后又为保这些女子安全,皆是改名换姓又放了回去。”

“竟然确有此事。”方多病吃惊,“原来当年我和李……倒真疏漏了,唉。”

“还有……”

“小付,你继续说。”

付疏狂顿了顿,表情忽变得很奇怪,措词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还查到,贺家喜好近婚,虽近年有所改变,但贺家二小姐就是贺长风之妹已年芳二七至今未嫁,好像贺长风他,他——”一时找不出个合适的词,付疏狂的脸色怪得像吃了个苦瓜。

笛飞声看了小辈一眼,淡定接过话头,肯定道:“他爱而不得。”

噗。方多病口中的茶终于没忍住喷了出来。

Chapter Text

【第一卷——人非草木】

 

5.苦命鸳鸯

 

百川院近些年新加了几条规矩,是方多病亲手加上的。由此发散,二代刑探大多养成了两个习惯,一好一坏,好的是,会带徒弟;坏的是,会带着徒弟看徒弟探案。

此时,月上柳梢头,贺府房顶有好几人正在做梁上君子。确切来说,是方多病、笛飞声、付疏狂正在看李多惜做梁上君子。

“不对,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蹲了一刻钟后笛飞声忍不住了,给方多病传音。

方多病虚了他一眼,传音:“陪我探案啊。”

“那我们为什么看他。”笛飞声说,“麻烦,我下去把他们都杀了便是。”

“诶诶诶!”方多病急忙拉住了笛飞声,“你急什么呀?看看小朋友做游戏多好玩,你说是吧,小付?”

付疏狂点头:“他闭气术不过关,回去我给他加练。”

方多病:“?……呵。”

他这些朋友够不解风情的,真是受够了,就没一个人觉得此时此刻,不正是我在桥上观景,观景的人看你吗,这都不懂,太没意思了。

方多病无端生了几分闷气,瞪了笛飞声一眼,结果笛飞声根本不理他,扬了下眉还把头扭了回去。

三个人一下子静了好一会儿,直至——“来人了。”付疏狂出声。

方多病往下望去,就见贺二小姐避开护卫,敲响房门摸进了一个人的房间。

方多病挑眉:“居然是她?”

紧接他们就看到李多惜揭开房瓦往里看,看了几眼表情扭成一团,老实地把耳朵贴了过去。

笛飞声嗤笑:“百川院的人武功都这么差吗?”

“啧。”方多病不舒服地啧了下,“你总是说这句话不嫌烦吗?”

“不会。事实而已。”笛飞声道。

方多病吸了口气忍了,他自觉说不过笛飞声,反手就给右边的付疏狂一肘子:“说你们呢,你徒弟听不见,你就不能帮他听吗?”

“我听了。”付疏狂不明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她说了,她兄长要杀那人,现在劝人赶紧走。”

方多病挑眉,脸上显出意外之色:“她知道?还要阻止?”

“不对?”笛飞声问。

“一般而言的话,对。我曾听闻贺二小姐在江湖上有莲美人的美称,以莲吟怜,怜人怜物,应是个善良的女子。她若从兄长处得知了此等害人秘闻,以其的个性必定会阻止,可是——”方多病顿了顿,发出一声轻笑,“这个时候来告诉的话未免太巧了。其一,她从何知道这位女侠身上有他兄长所想要东西,还预先找上门来;其二,宴会即将开始,所有受邀江湖门派都居住在此,这段时间内若是动手,那便是自毁名声,因此贺长风断断不会动手,而贺小姐找上门来告知一切,与其说善意告知,不如说是另一类的打草惊蛇,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

方多病话音未落,一声长哨警声忽得响起,厉然划破寂静长夜打断了他的推测之言。

原本蹲在屋顶的李多惜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对,脚尖点瓦瞬间闪身向后,嘭得一地原先他所在的地方已被一剑扫穿青瓦夹石轰飞起来,若非他够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迎面直砍的凌厉剑气,早已被这一剑当胸刺穿。

“贼人休走!”

贺长风从另一头屋顶跃出,迎着李多惜的后退之势一掌灌出,内力皆聚力此间,一掌下有如能掀起的劈山倒海飓风之势,破开风势击向李多惜的后背。

“不好!”付疏狂瞳孔紧缩,就要不管不顾跳下去,方多病看都不看,直接眼急手快地点了他的穴。

“你不能去。”方多病严言道,又转向笛飞声,忽然极甜地唤了声,“阿飞~”

笛飞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这个人又犯什么病刚要骂,就被方多病一掌击飞落到了李多惜的背后,迎上了贺长风的飓风掌。

“方多病,我记你一次!”耳畔传回笛飞声咬牙切齿的嗓音。

方多病掩唇忍下笑,一点都不心虚地回了个“诶,好嘞”,他心道:现在的阿飞真的长进了,这种情况下骂我在都知道要用传音了,真是妙啊。

笛大盟主早就是天下第一,闭关七年武功自然有进,以前他对上十几年前万人册上云云高手如同乐鸡般,一一砍过毫无阻力,而这十几年后的万人册虽说已从青黄不接过渡到了百花俱有的状态,但还是跟当年的水平有极大的区别。面对贺长风的全力一掌,笛飞声出手根本就是杀鸡焉用牛刀,不用出刀,只平平一拳直出,八层的悲飞白杨功力震荡,掌拳相撞轰隆一声飞沙走石,贺长风便一下倒飞出去砸到了远处的砖墙上。

方多病啧了声往那边瞟,从烟尘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嵌在墙上的人形,目光开始有点闪烁了。

“这……这有点点……拆台啊。”他勉强笑笑。浣花宴前夜重伤宴会主人,就偷看之举,要往他们头上扣罪名还只能是梁上君子龌龊之辈,但打伤主人,那可就是实锤的行凶不成恼怒伤人。亏他刚才还说笛飞声有长进,长进的恐怕只是武功,这头脑倒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忘初心。

方多病愁苦地叹出一口气。

“前辈,你——”李多惜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个袁健康的故友,观其举动不用多想也知道他是来帮自己的,便很感激地递了个眼神过去,想开口继续说,迎面的剑气就又把他的话扫了回去。

贺二小姐的剑不似她人的美称,并不怜人而是招招杀机四伏,凛冽柔绵犹如蛛网缠伏,一不小心便会被织就剑网绞进其中,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李多惜躲了几招,招架不住反手拔剑,但才对了几招他就好几次被贺二的剑缠住,手中的剑险些被挑飞。

怎么这么难缠?李多惜暗暗咬牙,侧身避开一剑呼吸急促起来。

“唉。静心凝意,右势上扬,抱元沉气,剑从下出。”

谁的传音?袁前辈!李多惜眼睛一亮,摒弃心里的杂念,后退一步右手悬高半寸持剑下挑而起,锵得一声别开贺二如蛇般的一剑。

有用!

“她右身不稳,攻其弱处,反身躲势,峰回路转。”

李多惜一剑刺向贺二的右肩,被贺二灵巧躲过反持剑身劈向腰身,千钧一发之际,李多惜下腰躲过这一剑,以剑撑地腿画半圆,脚背撞在贺二的后腰上将她扫飞了出去!

贺长风从远处飞身而来接住了贺二,两个人皆被打得狼狈,看起来跟一对苦命鸳鸯似的。

“哥哥……”贺二唇边溢出一丝鲜血。

“啊!”李多惜大惊失色,“我可没有打伤你!”

贺长风脸色阴沉:“两位夜闯我贺府,伤人谋命,是欺我江湖无人吗?”

“你也配以江湖说道?”笛飞声冷笑,他扫视了四周的看到周遭人都生惧退了一步,面具下的唇角冷意更甚。

 

“好一个贺氏浣花。”笛飞声说,“我改日再来请教。”说罢,点了李多惜的穴,提着小朋友的后颈衣服,运起日促身法如一只玄色大鹏扶摇直上,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待笛飞声走了,方多病又观察了贺府半刻,觉得之前没有根据的猜测好似成竹在胸了,才拎着付疏狂运起婆娑步飞离了贺府。

四人一行,一前一后回到了莲花楼。方多病回到时就见到笛飞声抱着刀站在门外杀气十足,他感受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不妙气息,下意识把付疏狂一丢向左躲去,恰好闪过笛盟主惊雷般的一刀。

“阿飞,你真打我啊!”方多病一边闪一边叫,“我们不是朋友吗?喂喂喂!你刀划破我衣服了!你给我补吗!”

笛飞声被方多病叫得脑门上青筋直跳,厉声道:“拔剑!”

“我没有剑!你见过哪个农夫有剑吗?剑还不如一把锄头种萝卜来得好呢!”方多病慌不择路地跃上莲花楼顶。

“尔雅呢?”
“七年前留在四顾门当纪念品了!”

笛飞声皱眉:“荒唐。”又追了方多病半刻,终于是泄了火不再想打人了。

“你把你的剑拿回来。”笛飞声收刀,“不拿的话,我去帮你拿。”

方多病眼神微变,唇角的笑都僵了半分,但下一刻又扯出了一个淡淡的打趣般的笑:“哎呀,它都在那里这么久了,就不拿回来跟我受苦了。它是一把好剑,用来挖萝卜就可惜了。”

“方多病,你有事情在瞒着我。”笛飞声沉声。

果然是十几年的朋友,太过了解有时候也不好。方多病在心里叹了口气,逃避似的,开始左右而言他,对着笛飞声招了招手说:“你饿不饿?来我给你做个宵夜吃,这忙了一晚上都饿了吧?诶,小付和小惜呢,去哪了?刚才不是跟我们一起回来了吗?”

“门主,我在这里。”

笛飞声和方多病同时扭头,就看见付疏狂和李多惜两个人还被点着穴动不了,像布娃娃一样被扔在莲花楼的车轱辘旁,瞪着两双大眼睛很无措地看着两个打打闹闹的前辈。

“唔唔!”李多惜奋力动了动,把身上刚睡熟的烦人精给颠醒了,小黄狗懵懵懂懂,喜欢从来不藏着,直接给了这两个人一人一个舔,弄得这对师徒满脸口水,模样貌似比刚才打输了的那一对苦命鸳鸯更狼狈。

付疏狂快忍不住了,头上黑气四溢,咬牙切齿道:“门主,现在我可以把穴全冲开了吗?”

方多病默然,方多病尴尬:“哈哈哈……”

然后用婆娑步瞬移过去一把抱起烦人精,回到莲花楼放狗,又冲进厨房点柴起锅放油,所有动作行云流水眨眼之间就完成了。

“我给你们做宵夜吃!”他心虚地喊道。

 

6.刻舟之人

 

所幸,方多病做的饭味道足够“一笑泯恩仇”。

四个大男人忙了一晚上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了,本来李多惜还在被“啊!袁健康前辈居然是我的前门主!”“那个名字有‘多’跟我很有缘的前门主唉!”“这可是当代的天下第一啊!我的偶像!”这些消息冲激得神思恍惚,待到方多病把菜端上来时一下就全给忘了,只剩下“好吃好吃!”“这个也好听!”“师傅吃!前辈吃!”直接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干饭小狗。

付疏狂比他好点,去洗干净脸后很优雅地坐下,然后飞快地扒饭夹饭,看似不急不慢实则风卷残云。笛飞声不屑和小辈抢东西吃,但享受到了方多病的特别对待——一只卤得酱香的鸭腿,仅此一只,属笛盟主独有,如此做法很好地顺毛了本来就还有点生气的笛飞声,让他连白米饭都多吃了两碗。

方多病笑眯眯地盯着三个人吃完,又让这三个人猜拳洗碗,目睹李多惜被两个前辈用绝世武功——快手欺负忍不住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这些人啊,哪里有什么变啊……方多病心道,他躲开李多惜可怜巴巴的眼神,挥了挥手说,你们自己玩吧。睡觉的话,房间楼上楼下就两个,谁睡床谁打地铺自己分啊,我不管了我浇菜去,说完提着水桶出门了。

 

今夜的月色朦胧,不似前几日那般清澄,但月轮映云层层如鳞,明日应该是一个无风无雨的好日子。

方多病的心情忽就变得很好,他好多年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心头涌动出的热切和暖意催动着压抑已久的情绪,若是年少时他恐怕已经拔剑飞身上楼迎月而舞,剑随心动,好不快活风流。

但也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念罢了。现在的方多病淋着刚冒出芽的菜,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也有另一般的自在。

若是没人来打搅就更好了。他挑眉叹了口气看了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付疏狂,把水勺放回桶里,拍了拍手调笑道:“怎么大半夜不睡觉,来看风景呢?”

“不是来看风景。”付疏狂顿了顿,“是……是想来找门主。”

付疏狂到底是太年轻,被前辈打趣一句耳根子就红了,人又不善言辞说了个开头就木木站在一边。方多病看不下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说,你回楼里给我拿两张凳子出来,我们一起再赏赏月亮吧。

付疏狂如蒙大赦,赶紧回去捞了两张凳子,出来一看,方多病已经摆好桌子,连酒都酌上两杯了。

“坐吧,年轻人。”方多病笑,“酒后吐真言,酒后说戏言。这回能痛快说了吧。”

付疏狂愣了愣,终还是坐下同方多病喝起酒来。

“门主,我觉得……我好像不太适合当门主。”付疏狂连喝三杯,才鼓起勇气开了口,“我当的没有你好。”

唉。方多病摇摇头,好笑地瞟了一眼他,反问道:“好不好你都已经当了六年了,现在说不觉得迟了吗?况且这个好的标准是如何?像我一样就是好吗,还是像李……我师傅那样,怎么算好呢?可能你觉得好了,别人也不觉得好。所以小付,什么才是好呢?”

“创建四顾门为好,撑起四顾门为好。”付疏狂认真道,“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不好。”

“这样呀……”方多病察觉到年轻人的沮丧,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小付,你知道我第一次说要撑起四顾门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那是我才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同我师傅说的。”方多病笑了声,眼神悠长地似陷入了回忆,“当然,我还不知道他是我师傅。我跟他说时,也是像现在你我这个样子,看着月亮喝着酒,心中都是无限的豪气,一张口就是少年人的天马行空。那个时候啊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觉得自己不好,我觉得自己就是最好,只会觉得这个江湖很大,够我龙腾虎跃地去闯出一番天地。然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少年戏言被我师父听在耳里是有多么的好笑。”

 

方多病顿了顿,道:“那时我是这样的,我给你演一下。”他拿起酒杯,对着月亮敬了一下,模仿着记忆里的自己说:“师傅,你一手创建了百川院四顾门,我一定要为你撑起来!——怎么样,是不很傻?”

付疏狂默了片刻,摇头认真道:“不傻。门主这是你的志向,你做到了。”

“这不就是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不会觉得你傻,也不会觉得你做的不好。”方多病说,“我比你年长,自然知道现在你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曾想过,也迷茫过,但少年人最珍贵的就是在此啊。”

“你看啊,今晚的月亮东升西沉,总有落幕之时,可之后会有太阳升起,天地便焕然一新,万物如此,人也一样。我们这些人像这轮月亮,而你们便是太阳,世人根本说不清楚是月追日,还是日逐月,因为它们本就是应该在该生时生,该落时落,就像这个江湖,熙熙攘攘,永远不缺新的传说和大侠。有新人来,自然会有旧人走,这样江湖才能永远是江湖。”

方多病背了背付疏狂的肩,笑着说:“小朋友,谁的江湖又会是一样的呢?今时不同往日,你拿自己和我比,不是钻牛角尖吗?”

“可是门主,我,”付疏狂眼眶一红,低下头灌了几口酒掩饰自己的神色,“就是做的不够好,当年的三招若不是你功法出岔,不是这般的话我根本赢不了你……我不够格。”

“诶,都是什么陈年老黄历了还提呀?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方多病拍了拍额头,有些头疼,“我又不是输不起。我这个人天赋没你们好,年轻的时候输的可多了,又不像笛飞声和李相夷,他俩基本没输过,但我嘛早就输习惯了。”

“可是……”

“哪来那么多可是!付疏狂你以前那个叫天叫地、谁也不服的性格都去哪了?”方多病弹了下付疏狂的额头,皱眉嫌道,“还是以前那个十六七岁的你我看着比较可爱一点,能不能少年意气点,你现在才多少岁啊,我跟你这个年龄差不多的时候,我可嚣张了,以前的天下第一,我说决裂就决裂说作对就作对,现在天下第一,我骂就骂了打就打了,根本不在怕的。你在婆婆妈妈些什么呢?是想叫我回去干活?你想都不要想,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不用再好点了。”

“门主……”
“你别叫我门主。”

付疏狂乖乖改了口:“前辈。”
“就是了吗。”方多病终于真心笑了,“四顾门的那个我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自己过得好点吧。”

“前辈,你现在真的过得很好吗?”付疏狂说,“你的功法还——”

方多病打断了他的话,耸肩摊开手:“反正现在也不太用武功,无所谓了。”

闻言,付疏狂马上急了,喊了声“不行!”,从怀里掏出了一物塞进了方多病的手里:“这个,你拿着。”

方多病定睛一看,手上的那物是一个册子,上头分明地写着“太情心诀”四个字。他知道这是付疏狂从丘无涯功法中悟出的独门心法,顿时就觉得自己接了个粘手的烫手山芋。

他的表情有了几分难看,冷声道:“这是干嘛?拿回去。”

付疏狂不动,只道:“前辈,这是我的心法,可以缓解你的走火入魔之症,有用的。”

“我不要。”方多病伸手要递还给他,被付疏狂反手拍回,又再地转手送出又被绕着递了回来……顷刻间,两个人手上化作道道残影过了十几招,最后还是被方多病抓住时机将其推回了付疏狂的怀里。

“前辈,这真的有用的。”

可付疏狂还是不放弃,想要再递给他,吓得方多病运起婆娑步退出好几步,指着那小子,无奈地叹气:“好好站在那里啊,别过来。否则下回我就当山水不相逢,不认识你咯。”

闻言,付疏狂没再动了只是捏着心法,低下头很是沮丧。

见状,方多病知晓他是放弃了又走了回去,拉着人坐下继续喝酒。

他说:“适可而止。我是认真的,我不想要,这个心法我也练不了。”

“为什么?这门功法可以清心去念,由此走火入魔便不存在了。”付疏狂说。

方多病看了他一眼,给自己倒酒仰头喝尽,问:“这门功法不仅可以清心去念,也可以太上忘情吧?你的道终归跟我不同,我自然练不了。”

“不同?”
“是的,不同。”

今夜喝了太多酒,微醺上涌后人的思绪便开始漫无边际,方多病这些年来少有不清醒之时,放怀时多为梦,梦里又透着伤痛,往日里他避之不及,醉酒后倒是坦然了几分。他想起昨夜梦里的人,想起同那人的初遇,就是那么摔到自己的面前,背影带着没由来的熟悉感,一开始他也说不通,为什么会熟悉,甚至意识不到那是个熟悉的背影,但在那个人去了之后,他一遍一遍的在梦里回忆摸索,才终于明白,原来十年前的少时初见,他就是那么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看着那个人来,看着那个人走,背影就这么刻到了心里,再也没有忘却。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连浮上嘴边的话都颠三倒四起来。方多病抬头看着月亮,忽然间就道:“小付,你不知道吧。我曾经有一个挚友,初入江湖时认识的,他是个骗子,但我就是喜欢跟着他。说来也好笑,曾经我还想过和他一起闯荡江湖呢,结果,天不遂人愿了。我本来都把将来规划好了,想和他一起一件件去做。结果呢,他先走了。”

方多病苦笑起来:“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他很好,天下第一好。所以啊,一开始他们都很担心我,怕他走了之后我也会……但我觉得他们就是多虑了。我方多病那时候才多少岁啊,大好年华怎么会想不开?而且我那朋友把他所有能托付的东西都给我了,我要是不做好,下去了,他得指着鼻子骂死我。其实啊,我觉得我和他是一类人,我的命是我自己,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死,而他呢也能对曾经的爱人说出,她只属于她自己这类的话,然后啊,不管别人怎么做怎么挽留怎么看待,那个人呀,也只是挑了自己喜欢的结局而已。”

“然后?”付疏狂听得很认真。

“然后,就是现在我这样过着。要不然,怎么说我和他是知己呢?”方多病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说这句话,但不太理解,也在我那个挚友面前说过,不过那个时候我是开玩笑,没有认真。现在想来好像是这样,我想一直往前走,他想后退,我们短暂相逢过,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选择,继续走向不同的路程,这何尝不是一种逆旅呢?”

付疏狂好似明白了什么,试探地问:“所以前辈,你不修这个功法是不想忘了他?”

“对。”方多病没有隐瞒,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太情心决,太上忘情,你真的高看我了,我做不到。”

“可是,你那个挚友不是已经走了很多年吗?他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过下去。”付疏狂说。

方多病没有再笑,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过得真的是我所想的很好了。这样吧,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小付,你知道刻舟求剑的故事吗?”

“知道。”
“我就是那个刻舟求剑的人。”

“嗯?”

“想不通吧?”方多病挑眉一笑,“想不通就对了,你该睡觉了。明天还得陪你徒弟去查案,好好睡吧。”

“我……”付疏狂忽然感受到一股眩晕感从脚底涌了上二来,拉扯着他向黑甜的梦乡坠去,他眼前一黑,身体软下就睡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臭小子,功夫长进了不少,这迷药居然这么久才生效。方多病腹诽,劳心劳力地把人拖回莲花楼甩到床上,长舒出一口气,从米缸里掏出最后一壶酒施施然出了楼,又坐回了之前的地方对着一轮月自酌自赏。

刻舟求剑之人。小朋友想不明白,果然是经历的太少了。方多病心叹。

世人都觉刻舟求剑之人痴傻,剑掉下了江水,江水滔滔一去不返,又回那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找到?可又有多少人会明白,那些寻剑的人满怀希望地回到原地想找寻珍惜之物,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痴傻。

那些人只是太想了,他们想念到可以一定站在船边徘徊,在江旁徘徊,日日复日日,他们明白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但还是不会离去。刻舟求剑是故地重游,更是了以思念。

莫笑众生痴,更有痴似其间者。方多病心道,仰头喝尽壶中的酒。

 

今夜的月色的确不比当年。

Chapter Text

【第一卷——人非草木】

 

7.引蛇出洞

 

“嚯!话说与乌衣帮的一战可谓是战得天地浑见日月无光,只见贺长风大侠一记成名的飓风掌劈出,便能携风掀江,一掌将那乌衣三匪贯入沧江之中!”
“好!精彩精彩!贺大侠不愧是一代大侠!”
……

街头巷尾车水马龙,说书人支了一个小篷在街头敲木而谈,将那一桩桩江湖往事讲得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不多时那小篷前便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讨论之言不息,打赏的铜币也不断,将这街头充得人烟味十足热闹非凡。

说书人小篷不远处有一茶摊,因人都去前头听书了,现今人还不多,这正好方便了观察那头的情况。

笛飞声和付疏狂坐在角落里的一桌相对着喝茶,两个人都是寡言之人,笛飞声对小辈没什么像方多病那样的老妈子心自然无话可说,而付疏狂是一个问一句答一句的人,尽了向前辈倒茶的礼后就也一杯杯自己喝着沉默至极。

直到李多惜从人群挤出来,回到两人桌前抢过付疏狂的杯子咕咚咕咚仰头喝完长出一口气开口说话,才打破了两个人间的沉默。

李多惜道:“都准备好了。我们看着就行。”

“坐。”
笛飞声看了李多惜一眼,李多惜嘿嘿一笑向笛飞声拱手,坐下后才继续道:“不过,方前辈真的会这个吗?我只是联系了百川院的人而已,如果对面有人走过来问的话,那我就没办法。”他扬了扬下巴,无奈地一摊手。

“坑蒙拐骗不至于。”付疏狂看了李多惜一眼说,“死记硬背可以的。那些人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暗卫,虽然说这么多年不见,但也共事过不止一回,对他的戏应该没问题。”

笛飞声闻言轻嗤放下了茶杯,说了句“不入流”,但还是诚实地把目光放了过去。三人同时望向说书人小篷对面的小摊——一张竹桌,一条布幡,上书“摸骨算命”,以及还有一个白衣道袍双眼蒙布的人,是方多病。

“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笛飞声默了片刻才开口,他竭力控制表情嘴角也还是不住抽动了几下,这副难以言喻的样子就像是当年看到了老对手成了一个江湖游医还学会了炒菜一样,甚至还尤甚之,毕竟谁能想到老对手的徒弟也成了江湖骗子,还是十有九假的算命道士。

笛飞声现在真的有种想把李相夷从阎王殿里揪出来让他看看自己徒弟的丢人样。一对师徒全是好的不学净学坏。

“是他当门主的第二年。有一回他带人抄了北江邪帮琅岐门,那门主深受玄门道法的毒害,我们查抄的全是相关之物。他不知道那根筋搭错学了一阵,后来可能觉得没用就废掉不再学了。”付疏狂回忆着说道,“那时他学还不错,也帮门里的人算过竟出乎意料的准。”

“我觉得方前辈算得很准!他只摸了一下我的手,便知我年幼失怙,生于靠海之地,从小打鱼为生,十二岁左右才遇到师傅开始习武,但没洗经伐髓前根骨不佳,丹田练真气时受过伤,这个除了我师傅没第二个人知道。方前辈居然……诶,师傅,前辈,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李多惜眨眨眼,不明所以道。

照着答案出问题又怎么可能不准。付疏狂拍了拍少年的头,忍着笑没告诉他真相。笛飞声也看了出来,喝了口茶镇下笑意,依旧冷脸却别开了话题:“乌衣三匪?”

“几年前的江湖邪派,常在长江以南流窜作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深受其害,甚至是附近的江湖小派也受其压迫良多。两年前因得罪朝廷之人,被监察司带人越百川院之权而剿灭。”付疏狂说到此,冷笑一声,“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年余孽重聚,又出了一个乌衣楼。”

“乌衣楼。”笛飞声重复了这个门派名,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心下计划着此事了之后便让无颜去查,点头以示了解,付疏狂也颔首,这事便顺势揭过且到了笛飞声手里。

李多惜不知两人暗处的风起云涌,左看看右看看,闷得无聊便把这几日收集的消息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说来也奇怪,贺长风受伤浣花宴推迟了三日,这三日他居然没有全城搜查以保自己之后无忧,不知道是他心大还是心虚了。而且你们知道吗,这几天——”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后,凑上前刻意压低了声音:“贺府在闹鬼。”

“闹鬼?”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贺二小姐虽芳华未嫁,但其兄贺长风前几年可是遇见了一个良人,听说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成。有趣的是,那个女子同贺二面容有六分相像。是遇山匪围堵时被贺二搭救,因伤重在贺府休养时同贺长风暗生情愫。这闹的鬼啊,我和方前辈从贺府老护院那里打听到,正是此名女子。”李多惜得意地一扬眉。

付疏狂放下茶杯:“这世界真有神鬼之事?我可不信。”

“这当然没有,我和方前辈也不信。”李多惜眨眨眼,笑着说,“但有人信啊。接下来就看方前辈的了。这几天我们造的声势已经够大了,想来半个城都应该知道这位摸骨算命的半仙很是灵验,哦?人来了!”

少年的声音方落下,三人便看到有一人身着贺府家仆的衣服拨开人群走到了方多病的算命摊前。

“看!”

 

“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多病闻言轻笑,他以布带蒙眼听到声音时微侧下耳,单手下按示意来人坐下,缓声道:“请坐,不妨先让我算一算?”

那人犹豫了一刻,还是先坐下了伸出手。

“阁下年少时家庭圆满,中途生变入了奴籍,但遇到一户好人家,从此便用心为此做事。你曾为主人家做过不少事,也得知过一些不可说的秘密,此秘为情一字。”

方多病说到此时,手指感受到被扣了扣,了解一笑转了话题:“切其脉弦伏而滑,是惊则气乱;观其面有郁气于三花难散,是遇诧事而不解,且那不解之物缠于你身,你……诶,不说了不说了,袁某言尽于此,阁下自求多福吧。”

“大师!”闻言,那人直接急了,一下抓住了方多病的手恳切道,“若大师能帮我…我主家解决此事,我定然奉上厚礼相谢!”

“啊……”方多病佯装犹豫才要摇手拒绝,就感受到手里被塞进了一物——分量不少的一锭银子,随即捂唇咳了几声,压低声音道:“阁下,确定要在这里说吗?”

“好好好……多谢大师。”那人向方多病拱手,“鄙人贺家管事贺全福,大师这边请,随我到添香楼略进餐食。”

方多病颔首,起身摸索着收完摊上的东西,随着贺全福离开了街巷走进了添香楼。

茶摊上的三人望着两人离去,纷纷放下了茶杯,结了账跟上前去。

“成了。”李多惜朝付疏狂一扬下巴,说,“我说了方前辈真的能算,是你们不信!接下来就等他们出来一问就能进行下一步了。”

“走。”笛飞声道,拐了个弯进了巷子后点穴封口,动作行云流水,李多惜还未反应过来,唔了几声就被左手一拎上了添香楼的楼顶。

两个人继续当起了梁上君子。

于此,三人各行其事,付疏狂易容后装作富家公子进了添香楼,在大堂里寻了刚好观察到贺全福和方多病包间一桌坐下,点了几道菜耐心等待起来。

莫约一刻钟,那包间就开了门,贺全福和方多病走出来,贺全福朝方多病拱了拱手就先行离开,而方多病也随后走出了添香楼。

付疏狂结账出门,运起轻功跟了贺全福半程,才小心地绕了又绕才回到约定的客栈,到了之后寻房间进去才发现那三个人已经坐下吃了好一会儿饭了。

“师傅坐啊,吃饭吃饭!”李多惜招呼道,“这添香楼的饭菜味道果然不错啊,怪不得每次都人满为患。”

付疏狂卸了脸上的易容后坐下,道:“我跟上去后发现贺全福是从后门回的贺府,也无家丁跟着。他做的事是瞒着贺长风的。”

“果然如此。怪不得他拉着我来这里才说,原来不是避生,而是为了避熟。”方多病笑了笑。他的眼睛上还蒙着布条,用筷子夹起一块排骨时用力不慎,排骨咚得一声就掉回盘中,只得泄了气放下了筷子。

方多病继续说:“我们猜的不错。贺全福此人胆小性微,难当大任,也根本不知晓他家主子所藏之事,至于撞到‘鬼’那根本是一个巧合。”

“只是这个巧合发生了太多次,他自然会撞上。”笛飞声接话道。他夹起方多病方才夹过的那块排骨丢进这人的碗里,说,“还蒙眼作甚,真当自己是瞎子了?”

“接下来还得装好几天,我适应适应。”方多病笑着回,夹起那块排骨放入嘴里含糊道,“阿飞,谢啦。”

四个人吃完一顿饭,为掩人耳目便没回莲花楼,打算分开寻客栈住下。

待付疏狂和笛飞声将要跳窗走时,方多病叫住了他们,叮嘱道:“对了,明天小惜扮作道童同我一起入贺府。你们两个,阿飞你去城郊桃林,小付去义庄,那里定还有我们漏了的东西。”

“知道了。”
“好。”
两个人应了声,先后跳窗离开。

方多病摇头叹笑,回到榻上欲和衣躺下,结果方才坐到床板便听见窗外有稀瑟风声响动,他侧耳一听,以并指接住破风而来的小箭,拆下上头的信放进怀里。

“多谢。”他笑道,“事了后请你喝酒。”

窗外风声瑟瑟,似有一声轻笑随着风灌进屋内,下一刻便被风吹散了。

方多病摸了摸怀里的那封信,终是放心地和衣躺下。

今夜,风平浪静,一夜无梦。

 

8.世无两全

 

第二日一早,贺全福就亲自上门来接方多病。

“这是我的小道童,此番施法我也得靠他动一番功夫。”方多病扬袖露出身后已经易容的李多惜。

李多惜手持旗幡口中念叨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向贺全福低头虚敬一礼。

贺全福不疑有他,朝两人回了一礼,便带着两个人从后门入了贺府。

“前辈,不太对啊,怎么他带我们走这路越走越荒了?”李多惜看着周遭越发破落的景物,贴近方多病传音道。

方多病偏过头:“正常,闹鬼的地方当然荒。”又感觉到小朋友贴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隐隐发抖,他暗自好笑,拍了拍李多惜的肩说,“别怕啊。鬼都怕人,只在人少的地方闹。你年纪轻阳气盛,它不会来找你的。”

“真的?这里……真的有鬼?”李多惜瞪大眼睛,捏紧了方多病的衣角。

方多病捂唇咳了咳忍住笑意,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你小心点,鬼最喜欢抓小孩了。”

“前辈!”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什么都怕啊。”方多病似笑非笑地回他一句,将目光投向前面的贺全福身上,“你猜猜他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看这儿方向,莫不是后山后院?”李多惜眼睛一亮,“对!我前些日子踩点时来过,贺府背靠沧桑山,此山盛产寒石,因此有寒石矿的地方气温都会比别处低一些。低温好储物……难道贺全福所见之鬼不是鬼,而是尸?那些丢了的尸首?!”

方多病没驳斥,只笑了笑道“恐怕不止如此。”,按住李多惜的肩头让他停住了步子。

“大师,就是这里。那闹……古怪之处离此处不远,请大师暂住于此,多有不便,还望体谅,贺某就先行告退。”

方多病颔首道:“今夜开坛做法之后便会重归平静,请管家放心。”

闻言贺全福呼出一口气,感激地行了一礼后匆匆退下,把方多病和李多惜留在一座小院前。

“我怎么感觉,他好像很怕这个鬼啊。”李多惜眨眨眼。

方多病向前推开院门,一边走进去,一边说道:“他心里有鬼自然会怕。”

天气阴郁,后山生寒雾绕,两个人推门进了小院,李多惜越过方多病往里走,一进门就被没由来的风吹得瑟缩。小院的布置平常雅致,不大像北方的装饰,檐角上挑,屏门拦幛,又有花窗青瓦,更似江南一地的风格。

“你还记得那个女子的来历吗?”方多病忽然问道。

李多惜回头看方多病:“护院说了,那女子说话时带点吴语口音,大概是苏淅一带之人——不是吧,这么巧,这是那个女子住过的院子?”

“嗯?”方多病扬了扬眉,寻了一张石凳坐下,手指擦过石桌,那上面分明有一层薄灰,想来这座院子应该是许久有人没来打扫了。

“贺全福好像并不把我们当贵客啊。”方多病笑了。

“他不会跟谁串通好了吧?”

李多惜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回到方多病的对面大大咧咧坐下,顺手提起茶壶想给方多病倒茶,但茶壶才提起来就听见了一阵机栝声。

李多惜瞪大眼睛,看向茶壶底下连着的机关锁链,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这这这……”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多病头疼地拍了拍额头。

四遭之景在机栝声后变得更加朦胧不清,寒气更甚,白雾茫茫之后隐隐有人影闪动。

“贺二小姐如此大费周章引我们前来,现在却躲在幕后不言,是否太过无礼了?”方多病朗声道。

“袁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迷雾阵后传出贺二的声音。

闻言,李多惜和方多病对视,李多惜朝方多病传音道:“前辈,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方多病微微颔首,继续同贺二开口:“所以贺二小姐有何贵干呢?把袁某二人困在这里,并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

“五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道士奇人,传说此人善以玄门道术测生平断善恶言,传言虽不可尽信,但此人却知晓众多江湖秘闻,大到寻宝,小到找人,只要你有能与其交换的东西,他必会回以相应。这个人,便是袁先生您。”

“我竟不知自己的名气如此大了?”方多病佯装讶异。

贺二道:“我有一物,想从你那里换一个人的消息。”

“谁?”

“方多病。”

噗——咳咳……李多惜听着这一来一往的试探之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得个半死,他捂着嘴想忍下笑都忍不住,被方多病瞪了好几眼后只好拧着自己的腿上的肉强行以疼痛止住了笑。

方多病最后白了李多惜一眼,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语气,又道:“依我所见,贺二小姐想找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他身上的扬州慢吧。”

“你怎么知道?”贺二的声音尖锐起来,下一刻又和缓下来恢复了柔弱之意,“先生真是厉害。应该已经知道我找方门主是为了什么了。”

“胭脂泪脱人体便会进入沉眠,贺小姐费了一番功夫拿到此物,定不会希望它变得毫无作用,而现在控痋之术几无人知,这唯一的办法便是那位的扬州慢。而扬州慢至善至纯,有枯木逢春之效,你想用这种功法让胭脂泪活过来。”方多病顿了顿嗤笑,“用它,去救一个人。可是依那位的性子,你觉得他会答应你用害人之物救人吗?”

“方多病在江湖中消失已有六七年,几乎没有人再见过他。我仍一介小辈自然不知这位前辈是何性子。但是——”贺二轻笑,“我有一物能与他交换,他一定不会拒绝。”

“何?”
“少师剑。”

嘭——李多惜闻声望去,便见方多病按着石桌身形僵硬,而他的手下石桌已在千钧巨力下出现了密零的龟裂之纹。

“前辈!”李多惜心下一急。

江湖谁人不知少师剑乃方多病之师李相夷遗物,当年其师断少师剑,笛飞声将其拾回,又交还方多病手中,而方多病并没有将少师剑重铸而是封存于百川院。出乎意料之外,即使是残剑竟也被有心人觊觎盗走。失窃之时,方多病一人一剑追贼千里于凉城内三斩窃贼血溅城头,盛怒之下因受奸人诱导误闯当时的武林大会,将拦路挑衅的江湖中人全数挑败,最后提窃贼头颅而去。自那一番后,少师剑还是失了一块,遍寻也不见踪迹。没想到最后一块残剑辗转几年竟流失到了贺家手里。

“贺家好大的胆子!窃百川院之物还以此为凭,真欺我百川院无人吗?”李多惜怒道。

“哈哈哈哈……”贺二狞笑起来,“我贺家自然不敢和百川院叫板。但是如果有你,付疏狂的小徒弟在手,保我和兄长一二,还是不成问题吧?您说呢,袁前辈?”

“哈哈。”方多病笑了两声,笑意在脸上逐渐消褪,冷意上浮。

贺二听出了他笑中的轻讽,皱眉道:“你笑什么?”

方多病施施然站起来解了眼上蒙的布,又拍了拍手,漫不经心道:“区区一个迷雾阵,不过云隐山二十年前的老玩意,被偷出来用,还用的如此糟糕,也不知我祖师婆婆那急性子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直接掀开棺材板出来打人。”

“你——”

叮。是玉石相击的声音。

方多病指间弹出一枚玉石击向茫茫白雾中的某处,刹那间犹如有箭破风,白雾被厉然劈开一线露出了隐藏在其后的贺二。

接下来,李多惜就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一剑。

剑客一剑,有剑甚快,一剑如光贯虹白日;有剑劲凉,落之霜寒十四洲;有剑力劈,如山不动吾动。而方多病的一剑,快则快之,却更似一场拂面春风。

李多惜只感受到脸侧有一阵风吹过,方多病便在身侧不见了人影。

那一剑,不是剑,是持木成剑,一剑直出枯枝上生出幼芽,是春夜花落之时寒意与暖意汇融,有身着青衫的文人雅士挥墨点画,一笔将春绘作江南绿,分明的是雅极之剑。

多愁公子剑,夜雨沾青衫。

贺二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剑已经点到了她的胸口命门上,刺入皮肉一寸生出刺疼,但要是再入一寸那可不是什么疼不疼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命的问题了。

贺二不敢再妄动,僵着脖子对上眼前人的眼,这是一双含着笑的眼但笑不见底,眼底拨云见日下是一片刺骨的凉意。

 

“贺二小姐不是问我笑什么吗,我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想找人,绕了几道弯先找到了我,想从我身上拿信息找人。是否能料想到,你想找之人就在眼前?”

方多病挑眉,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任你拿捏之人?”

“你是!”

方多病一剑挑开贺二欲发毒针的手,直接震断了她的手筋,眼底锋芒毕露。

他一字一句道:“我就是方多病。”

 

 

“陆剑池?”笛飞声见到桃林外等的人杳不可闻地皱眉。

陆剑池朝笛飞声拱手,将一物抛到他的手里,说道:“阿飞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这是方兄让我寻来交给你的,想必你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笛飞声按过那物定睛一看,是相思阵布阵所用的阵眼,上头刻着的暗印正是贺家的标志,心下瞬间了解,嗤笑道:“果然,是他自己想入局。”

还以为方多病这么多年不理江湖事变蠢了,结果一套又一套算无遗策,全是李莲花的影子。笛飞声摇头心道,不愧是师徒。

“他想要少师,便想出来这个办法。”陆剑池笑着说,“刚好能试探少师在哪里,又能试探贺家,一举两得。方兄不愧是智者。”

“而现在是他算好的出局时候。”笛飞声冷哼。收下那物便要走,又被陆剑池叫住。

“阿飞兄莫怪方兄。”

笛飞声顿住脚步偏过头道:“我了解他,从不怪他。”说罢就飞身离去。

一路上,笛飞声本想直接去贺府但转念一想又去了义庄找付疏狂,才落到义庄门口就看见付疏狂拿着仵作做出的痕书一脸怪色地走了出来。

“如何?”笛飞声道。

付疏狂表情变了又变道:“这不是刀伤,这是伪装的剑伤。前辈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而且仅凭我们那日所见,已经可以断定这就是贺二使出的剑招所造成的剑痕。”

“方多病。”笛飞声气出了一声笑,“该回去找他了。”

两人的轻功卓绝,不过二刻就落到了贺府屋顶之上,定了身形就瞧见了方多病放的信烟从后山升起,对视一眼向那处飞去。

一落到后山就看见方多病正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枝指着贺二似笑非笑,身后跟着一个目瞪口呆的李多惜,这一幕看上去奇怪又不算太过奇怪。

“来了。”方多病看了两个人一眼,又将目光放回了贺二身上。

“证据都有了,你也抵赖不得。现在不说,是想去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受了大刑才肯说吗?”

万般无法,贺二只怨恨地白了方多病一眼,深吸口气开始缓缓道来:“我和季宛姐姐是三年前认识的。我路过救了她,我们很投缘关系愈好,可是可是……我兄长竟喜欢上了她,我——”

“你也喜欢她,但她不喜欢你。”方多病接话,“对吧。”

“什么唔唔——”李多惜发出一声惊叫后被笛飞声点了穴。

“是,但她也不喜欢哥哥。”贺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好啊,我们都爱而不得。公平了,公平了。后来,季宛姐姐得了一个怪病渐冻症,此病会使四肢僵硬,血液凝结,最后五脏六腑如同受到冰冻般,最后失了生机而亡。我们试了很多办法,很多,一桩桩试,一次次用,但一次又一次失败,我们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方门主!”

贺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忽得打开指向她的木枝,跪了下来冲着方多病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我求求你,帮我们一次,就这一次!不论结果,之后我都会将少师剑双手奉上。”

“方多病!”
“方前辈!”
笛飞声和付疏狂同时出声叫住了方多病。

方多病没有理会两个人,他注视着贺二,眼神很深很复杂,经年累月里藏着的东西在此刻好像显露出了一些,遗憾还是释怀,抑或者是都有,虽带着笑意却异常冷淡,目光沉沉如山地压在贺二身上,她看不懂但依稀觉得这位大前辈好似已经动容,便想再低头磕下一个响头,方才一动就感受到手上一轻,方多病已经借力将她托了起来。

“走吧,带我去看看她。”方多病轻声道。

他解了李多惜的穴,转头对付疏狂说:“给百川院燃信烟,贺府所做之事就都交给你们了。”说完,转身扶托着贺二离去。

笛飞声冷哼,没再看这对师徒只是跟着方多病走了。

“师傅……”李多惜生了茫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望向付疏狂问,“怎么办?”

付疏狂神色不变:“点信烟。”便负手站在一侧看着李多惜点了信烟。

一声轻鸣信烟升空,等了片刻,百川院与贺府之人几乎同时到达,伊始贺长风来时还想负隅顽抗,付疏狂便直接出手制服了他,在场的江湖人士认出了付疏狂,知晓他的身份,又加之四顾门门主令现身,一下便镇住了动乱。

待百川院众人押了贺长风一行,准备去寻贺二时,付疏狂才伸手拦住了他们。

“再等等。”付疏狂道。

属下一行不明所以,还是依言等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响起信弹之声,付疏狂才叹出一口气,说:“去吧,在那里。”

一行人赶到那处,就只见贺二小姐伏在一具女尸上泣不成声。

至于方多病和笛飞声,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9.将去将忘

 

月夜,莲花楼前,篝火明明灭灭。

“来,请你喝酒。”方多病从莲花楼里提着三壶酒走了出来,笑着把其中一壶抛给了陆剑池。

陆剑池抬手接住,仰头灌了一口,大笑道:“好酒好酒!”

“说好了请你喝酒总不能拿些不像台面的东西来糊弄。”方多病道,他把另一壶递给坐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笛飞声,看了看老友的表情讶异道:“不是,你还气我呢?”

“哼。”笛飞声回以一声冷哼。

在旁边听见两个人言语的陆剑池不住地摇头:“方兄,阿飞兄没怪你,只是不太高兴你不告诉他事情始末罢了。”

“哎哟,阿飞啊。”方多病叹道,“事出紧急,我接到陆兄的信就来了,结果一来就被贺长风算计。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来得及跟你说呀。你不会真怪我吧?”

方多病试探地夹起一个鸡腿放到了笛飞声的碗里,讨笑地笑了笑。

“滚。”笛飞声瞟了一眼方多病,口上还凶但却拿起筷子狠狠插进了鸡腿中,算是受了这个歉礼。

“贺长风是个聪明人,在我来荆州第一天就出手试探。可惜的是他妹妹比他更聪明,然而聪明人容易发疯。他见事态逐渐控制不住,便想推在他妹妹身上,结果他妹妹直接全盘托出拉他下水。贺家兄妹倒是有趣。”方多病摇摇头,低笑道。

陆剑池又喝了口酒,笑道:“确实。我三个月前路过荆城,发掘有少师的音讯便知有不对劲的地方。传了信让方兄过来,怎料方兄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竟快到浣花宴时才来到。”

“荆城位北天寒地冻,烦人精和我种的那些菜可受不住,便只能慢慢走咯,结果没算日子不小心迟了些。”方多病缓声道,神色稍异。

“不对。”笛飞声忽然出声,“贺长风如何得知了你的行踪?”自己找方多病还费了一番功夫,而贺长风长居荆州,少师仍其妹所藏,他怎么会料到,又从哪里得知消息,方多病这几个月必定会前往其所在?

怪事。笛飞声眼底生寒。

两人自然听出了笛飞声的话外话,方多病挑眉摊手:“要不然怎么说他们有趣呢?不过也不要紧,我现在一介平民,除了莲花楼要什么没什么,他的算计要是打我身上也算白费了。”

“方兄洒脱。我们多年未见,现被他事打搅了不好,但还是现在抓紧时间喝酒比较重要些。来,喝酒喝酒。”陆剑池向笛飞声和方多病二人举杯笑道。

三人便撞杯一笑,一同饮酒直至欲近天明,晨昏茫茫如同白雾相连山峦,天地顷然一色。

笛飞声在隔壁村舍第一声鸡鸣响起时告别了两人出了莲花楼,方多病站在楼前目送笛飞声离去的背影,只一瞬笛大盟主便在眼中不见了影,来无影去无踪,一如他自顾自行的性子。

方多病忽然间低头一笑道:“真的长进了,现在走都会跟人说一声了。”

“还记得第一次见阿飞兄是在女宅,你和李兄叫一没才出现一次,一眨眼又就不见影了。现在真是不同了。”陆剑池回忆着说道。

“人总是会变的。”方多病笑了下扭头问,“对了陆兄……金兄,如何了?”

陆剑池脸上的笑多了一丝苦涩,开口时语气却是释然:“五年前就去了。去的时候还陪我喝了最后一次酒,够了。”

“节哀。”

陆剑池拍了拍方多病的肩道:“也这么多年了没什么过不去。对吧方兄?”

对上陆剑池的眼睛,方多病本想答是却忽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些年他游荡江湖不是没见过陆剑池为了救好友一次又一次深入险境求药,又一次次失望而归,他数次险些几乎丢了性命,方多病也曾搭救过,自然深知一切有多不容易。现在故友已去,未亡人说道时只能化为一句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过不去的”,他觉得心酸,肺腑被沉沉压住呼吸困难,或是感同身受,亦是忆及己身,便再也笑不出来,点了点头又道一声保重。

陆剑池朝方多病抱拳拱手,告别之后只身走入了欲明的天光里。

“走了。”他向后挥挥手,消失在林影中。

 

方多病送走两个好友,站在原地伫望良久,直到烦人精从小屋里爬出来,冲他汪汪叫了几声咬着衣摆扯弄,他才恍惚回神,整个人如同才从一场大梦中苏睡。

“我想,我还是更喜欢热闹点。”方多病蹲下身摸了摸烦人精的头柔声道,“你也是吗?”

汪汪!烦人精回以两声兴奋的叫声。

“真乖。”方多病唇角溢出一丝笑,他似是喃喃自语:“所以说我还是不懂李莲花呀,真不懂他守着一座小楼一条狗一片萝卜地有什么意思的,但守着守着忽然发现闯江湖也没什么意思,江湖风波恶,楼里莲花清,万事好像都是没什么意思,所以还不如就守着你们呢。你说是吧。”

烦人精不懂人之愁思,但却能体会到人的难过,它歪了歪头,扑上去舔方多病的脸,措手不及下方多病竟被它扑得后仰,结结实实地舔了好几下弄得满脸口水。

方多病诶了好几声才起了身,拎着小狗的后颈皮向莲花楼里一边走,一边笑骂“蹬鼻子上脸”,心里却忍不住叹道:动了点内力就开始腿软,看来自己的武功是真的退步了。

“饿了吧?坐好吃饭了。”

他又对烦人精说出了日复一日不变的话。

所幸,狗狗只懂得吃饭睡觉撒欢,不知他有多无趣,无趣到经年累月的还是重复,楼破修,话照旧,人不变,无趣至极恰好了残余生。

 

没有老友的日子,其实每一天都一样。方多病又在荆州停留了几日就启程向南,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他让烦人精随便在舆图上指了一处,然后拉着楼向那处驶去。

说句老实话,他有点想去血城,前些日子慕容腰来了信说是车狐的番禺朗要到了,邀自己前去做客。那可是车狐国十年一度的大节庆,到时十方列国都会前往去一赏盛会,想必一定热闹的很。但方多病想了想又只能作罢,血域太远,他若去了清明就赶不及给李莲花扫墓,也会错过立夏时天机山庄摆的家宴,一来一往是长了见闻,但也失了太多,到底得不偿失。

所以他还是半真半假调侃般地给慕容腰回了信,说自己如今胃口大的很,大吃大喝想必会把他们家都吃穷了,又说慕容腰现在都多大年纪了,少了个胳膊招待人还累呢,不如好好和赤龙姑娘过着,不用念想着当年的恩情,自己都差不多忘了云云。

半月之后,慕容腰竟又来了信,先道自己与赤龙过得很好,孩子都生了两个了,最大那个十二岁,又继续邀方多病,说来若照顾不周,大儿子还可以帮忙。

方多病看得失笑,一时间也想去看看故人家和事圆的美满状,但他明白,自己啊,到底是牵绊太多,这片大熙土地,山山水水,亲亲眷眷,都牵住了他,他走不出半步,也是不舍得走出。有时夜里突然惊醒,他也曾荒唐地想过,要是自己同单孤刀一样是个浪子就好了。江湖儿女,来去自由,亲缘寡淡,听着薄情但是洒脱至极,也只会顾着自己。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就好了,他就不会这么多年都放不下,念着一个人,找着一个人,孑然一身,不再为情之一字而苦恼。

但到底方多病不是单孤刀,也一点都不像他。

“幸也不幸也。”方多病低叹。

他又像七年里的每个寻常日子一样飞身上楼,坐在莲花楼顶对着月自饮自乐起来。

今日是初五,时节有常,月还未圆,似个没膨满的白萝卜挂在天边,方多病喝得醺醺,迷糊地枕在自己胳膊上赏了会儿月,忽然就想起自己好像已经三天没有浇萝卜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跳下楼拾了水勺和桶浇菜去。

夜很静,心也很静,若是没有打扰一直静就好了。

方多病用水勺打落暗处射来的冷箭,皱眉道:“怎么,不让人浇菜了?”才弯腰去拾箭杆上的信,展开一瞧醉意忽得就没了大半。

天机山庄生变,速回。
几个字如同利剑刺入眼中,方多病神思混乱,来不及多想回楼放了一只信鹰,把烦人精往楼里一锁,就牵了匹马上马向天机山庄急驰而去。

他归心似箭,但也赶了三天三夜入了天机山庄的地界。

天机山庄已脱离江湖,封山七年。非常时入山,要过九九八十一机关阵,方多病连闯三阵,发觉阵皆有损,但是阵眼生异,是御敌之后金蝉脱壳所致,便生了疑心,恰巧信鹰送的家信到了后,他读完就已知这是给自己设的另一个局。

小宝,展信心安。天机山庄受敌袭,现已尽数脱身,如今山庄为一座空城。切莫上山,速走。

方多病的心落回肚子里,又冷笑,将那几个阵一一复原,就运起婆娑步下山,走到一半被一行人拦住了路。

“素闻四顾门门主多愁公子方多病的婆娑步举世无双独步天下,现今一观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一行乌衣人中走出了一个面容清秀,声音尖软的男子朝方多病拱手作礼,“方门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可不认识你。”方多病似笑非笑,侧身扬袖负手,“阁下消息未免太过时,看来无根之人久居深宫,果然只看四角天不知天地大。方某早就不是门主了,且这婆娑步天底下也不止我一个人会,何来无双?”

“方门主不认识我也无妨。但这传言果然不假,方门主的嘴实在厉害。”那人咬牙切齿,“若不是您这副口吻,我现在看您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

“哦?认错人?你的意思是我不像现在的我了?”方多病挑眉饶有兴趣。

“十一年前,方多病任四顾门门主,四顾门老人皆道其治下极严,恩威并施,因此积威极深,一时间门内无人不服。他从不与人玩笑,江湖来往也是冷脸来去,对人对物毫不留情。但方门主也是出了名的面冷心热,他人求你你便护,他人遇难你便帮,是有大仁大义之心的大侠,一时间江湖名声极盛,加之武功大成便坐稳了四顾门门主之位。”那人道,“可是七年前您败于付疏狂之手,后退隐江湖,世人皆说您是选了同其师一样的路。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您跟您的师傅是一模一样的,他剑断人亡,沉疴难起,而您是无以为继,走火入魔。”

那人又顿了顿,嘲讽道:“您现在这副落魄的样子同当年的意气风发真是差距甚远啊。”

“打听得倒挺门儿清。”方多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半真半假吃惊道,“原来乌衣堂这么早就盯上我了,你们十年蛰伏,一朝忽起,如今不怕时候未到?”

“你!您猜到了?”
“好歹我也是方相之子,琴棋书画不算精通,也还说得过去。”

方多病无奈摇头:“啧。许久未舞文弄墨,确实一时没有想起来,‘风流推宋玉,更有乌衣门第旧琅琊’,乌衣堂取自这个吧。既然你喜欢说故事,那我也来说说故事。十三年前,陛下喜得一龙儿,龙儿生而知之,极尽慧敏,十三年后,龙儿长成与其长姐昭翎为那至上之位斗得两不相让,大有鹿死谁手的意思。昭翎虽不涉江湖事,但有众多朝老部支持,一时间龙儿竟也取不得多少胜势,便将主意打到了江湖上,想着用我挟制四顾门与天机山庄,四顾门如今如日中天,天机山庄封山多年但江湖中人受恩不少,这便能得控半个江湖,你们这主意打的不错。我说的是或不是,魏公公?”

“方门主不愧是在江湖势力中左右周旋过的人。”魏公公叹为观止地抚掌,眼里露出阴狠之色,“那现在,便请您同我走吧,二皇子已经煮好茶就等您来作客了。”

“若是,这个客我不想去做呢?”

他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多年前养成的高位者锋利意气终于完整露了出来。

方多病长了张很是明媚开朗的脸,年少时一颦一笑都会让人生出感染心扉的愉悦之心,因知晓自己这点,所以在选择撑起四顾门后,他便极少会笑了,还学会了和李莲花一样冷下脸唬人。

如今一摆这副神色出来,他才往前走了一步,眼前的一行人便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拔了剑警惕万分地盯着自己。

“尔尔之辈。”方多病冷笑,“我大不如前是真,但你以为仅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

言罢,方多病站在原处的身影就被风吹散了,原来那只是个残影。风动我亦动,藏于袖中多年的软剑出鞘,剑光似一缕飘逸的月光,柔和而缱绻地缠上人的脖颈,霎那间那站在前头的人就倒了大半,皆是红痕溅现,见血封喉!

“吻颈!你——”

方多病将剑架到了魏公公的脖子上堵住了他的话,挑眉道:“不错,你竟然认得这把剑。”

“谁人不知这是曾经的天下第一李相夷的佩剑,当年他因师兄寒心弃剑,后十几年天下人遍寻不得,竟被你寻了回来。”

“这有何难,当年李莲花在哪我就在哪,这剑他扔哪里我不知道?我是看吻颈在悬崖上吹了好几年风,实在是太寂寞,舍不得,于是爬上去拿了下来。如今居然有人想寻这把剑,也不想想自己到底配不配。”方多病笑吟吟道,手上剑又送了送,眼睛里的寒意却更甚。

“方门主,你真的不想去?我已先礼后兵,那可别怪我们没有手下留情了!”

方多病神色一凛,手上软剑向前一送,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从侧面一掌击向方多病,方多病只能收剑对掌,嘭得一声气力震荡,那人退了三步,方多病后退半步,却一时肺腑震疼,他只能咬牙支撑。

好厉害的内力。方多病心道,下一瞬忽感经脉真气乱进,丹田散气,剧烈地疼痛遍及全身,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无心槐?”方多病咬牙切齿。

乌衣堂设计了贺家一事耗他内力,趁着如今他内里虚空下手,桩桩件件环环相扣,朝廷下了好大一盘棋!

“不只是无心槐,还有烈心散,可是专对您的走火入魔之症。”魏公公大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方门主,对所想之物唾手可得的四顾门门主,会为了什么走火入魔呢?”

眼前所有物景已是重重叠叠的幻影,周身剧疼无比仿佛已受饮血噬肉之刑。方多病闷哼一声半膝跪地,以剑撑住才勉强止住疼呼。

他的意识已经半散,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就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恍然间捕捉到了一个名为“走火入魔”的词,竟令他清醒了片刻,猛然起身出剑,杀尽那些拦路之人,踩着婆娑步下山,然后因气力不足跌入了不知哪片的深山老林里。

晕过去前,他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自己耳边不断叹气,语气像是在乞求自己。

那人说,方多病,不要想起来,千万不要想起来。

他听了又听,疑惑极了。

将要晕过去时,方多病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

 

10.那年那人

 

其实没人知道,寻人的那两年,方多病是真的找到了李莲花。

那时,他和笛飞声策马寻到东海之畔只见一件狐裘飘于海面,没有人甚至也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于此之后,笛飞声心灰意冷,回了金鸳盟从此闭关不出。而方多病抱着狐裘泣不成声,悲痛欲绝下回去大病半个月,能起身时发现已经没有人在找李莲花了。

大家都在向前,大家都在放弃,而他不愿,他只想留在了原地。方多病作别父母,自己一个人踏上了寻找之途。

应该是上天垂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和李莲花就是如此。从前那个人多少次将他抛下,他能一次次找回去,到现在这个人无影无踪,他亦能不怨不悔不怪,因为他坚信总会找到的。即使远隔千里万里又如何,总有同一方天涯同一轮月。

或者真的是这样,全天下的人都在怀念李相夷,却没有多少人想留下李莲花。那些日子里无数人去找,最后也只有一个人找到了李莲花罢了。

方多病是在一个小渔村找到李莲花的。

柯厝村,是一个听起来就平平无奇的名字,也是一个很符合李莲花隐于尘世的地方。

这里离所有地方都很远,离风波恶的江湖远,也离高节叹的朝堂远,因此这里的人不懂什么叫江湖,也不懂什么叫朝廷,他们会做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收网打鱼过着自足自乐的生活。

彼时方多病已经找了李莲花一年,在这座小村庄寻到人时,第一个感觉是认为自己在做梦。

李莲花就在那里,手上提着一张破网对着日光好似打量着什么。他的眼睛应该看不见了,右手也动不了,做这一切时表情痴痴傻傻,一副懂又不懂的样子。

彼时,他躲在邻里的屋顶上偷偷地看,不知道看了多久,看着看着忽然就落下泪来。

方多病终于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在做梦,他真的找到了李莲花,一个还活着的李莲花,却也是真的不敢出现李莲花的面前。

李莲花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当年碧茶毒发会选择支开自己,被识破之后会不敢抬头看人说“我吓着你了吧”,会在当年要赴死时又支开自己说要饿了要吃饭。他太骄傲了,做的一切都体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他眼前,他又会如何……方多病不敢再想了。

现在这样看着就很好。方多病喃喃自语,看见他活着就好。

于是,他就在这个屋顶上从白天等到夜晚,等到李莲花回屋,跳下去拾起了那个破网,生疏地补了起来。

可方家大少爷金枝玉叶,哪里会做补渔网的粗活,他只会凭着一双会做机关的手,摸索着左打一个结右打一个结,把那几个洞都弄小了些就算补好了。

又在李莲花如今栖身的泥瓦房小院里走了一圈,方多病简直快受不了,这比莲花楼还破旧,李莲花抛弃了一切,想自在地活,为自己死就算了,这都没多少天好活了就只想受苦吗?

于是他又动手帮李莲花砌了院墙,挑满了角落里的水缸,做完这一切估摸着时间就又走了。

接下来一个月里就都是这样,方多病夜里来帮李莲砌墙挑水淋菜洗衣服,前几天他还有些不熟练,会不小心淋水太多,会把李莲花的麻布衣服搓破,但后来就熟能生巧了,不仅干上面的活快了,还能赶在天亮前给李莲花煮好一顿早饭。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李莲花会抓他,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李莲花不认识他了。

 

若不是日夜操劳,疲倦过度,方多病决计不会中如此粗糙的陷阱,他被这张自己补了又补的渔网网了个正着,被困住时本来很轻易就能脱身,只是他盯着那几个洞,还在犹豫着应该戳破哪个洞以后方便自己好补些,那本来会睡到日上三竿的李莲花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啊,原来你就是我的田螺仙子!

什么东西?方多病猛然回头,对上李莲花稚子般的一双眼,愣在了原地。

李莲花有一双很灵动漂亮的凤眼,平日里剑眉轻挑,风流与调侃便在眼波中荡出,怒时生威悲时含柔,但常常喜欢掩着真实的情绪像一片轻云遮蔽月,分明含情却道无情。方多病看的最多的就是李莲花的这双眼,他和李莲花能只一个眼神就懂对方所想所做,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亦是交情通意目和谐。

而如今他却看不懂李莲花,那双眼睛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方多病恍然想起来,碧茶之毒入脑会让一个人失明失智最后疯癫失去。是了,李莲花是该不认识自己了。

方多病的心漫出一阵又一阵的疼,喉间涌上极苦的涩意,他偏过头擦掉眼角,忍下哽咽道,田螺仙子是女子,我可是男的。

啊?可是已然痴傻的李莲花读不懂复杂的是或不是,他歪着头,固执地又重复道,就是,就是,你就是,田螺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一瞬间,方多病极想说出自己的名字,想说自己叫方多病,又想说自己叫方小宝,但两个名字在嘴里绕来绕去像绳索一样把他的嘴和真心绑得结结实实,最后他只是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闭上眼,很轻地说,你就叫我田螺吧。

 

 

自那天后,方多病在李莲花的泥瓦房小屋住了下来。

他还是做着之前的事,也慢慢发现,其实自己来不来住不住下,对李莲花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现在李莲花不在乎自己的吃住,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做最经常的事便是坐在院子里晒一天太阳发一天的呆,无知无觉比痴儿更痴,却比疯子更静。

方多病有时看着,总会觉得这个人下一刻就在日光下化作飞灰而去,他总会忍不住上前去扯住那个人的衣服,待那人疑惑地看向自己,他又恍若梦醒地松开那截衣角。

次数多了,方多病干活时便总将李莲花放在自己的视角里才能安心。他给李莲花打了一把摇椅放在院子里,李莲花很喜欢这把摇椅,于是将发呆的地方从屋前石头转移到了摇椅上。

他砌墙时,李莲花就坐在那里看他,他挑水时,李莲花就坐在那里等他,他劈柴时,李莲花就坐在那里昏昏欲睡。方多病有时也想过,李莲花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从前的李莲花忧思过多,从来不会为一个人停留,现在无知无觉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就为自己而活,偶尔还会停在那里看看他。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方多病自欺欺人地想道。

不过,有时李莲花会问一些他难以招架的问题,比如问他有没有父母,为什么不回去找父母,这时候方多病就会觉得他在装傻,这一句句分明是在劝退,但观他的神色又不像,只能信口胡诌敷衍回去。

“田螺,你从哪里来的?”

方多病劈柴的手一顿,他本来还想像从前一样骗回去,但李莲花已经搬了凳子坐在自己面前一幅要听故事的样子,那些编好了的话就堵在了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我……”方多病哑声道,“从江湖来。”

江湖多年,变化万千,有人走有人留,有人扬名千里,有人功成身退。江湖是无边江河,万际海天,所有在里面的人就像一块石子,努力过,落入其中能激起一丝波澜,便算是走过,体会过江湖了。没有人能让江湖永远记住,但江湖永远在遗忘人。

他只是一个从江湖来过的人罢了。

“江 湖……”李莲花呢喃着这个词,他仰头看方多病,眼睛里第一次聚起了光。

他痴痴,不断重复道:“你该回去的,你要回去,回去……”

方多病手里的斧头垂落,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只是笑了笑又忍不住流泪,仗着李莲花看不到无声地哭了一场。

“我会回去的——不是,你不饿吗,吃饭!”方多病胡乱拭掉眼泪,忍下哽咽捞起李莲花就往屋里走。

吃饭的李莲花一向比平时还安静,方多病往他的碗里夹菜,他就夹起一块放进嘴里,不言不语声音极轻。但今天好像不一样,李莲花嚼了嚼咽了进去后,忽然间开口吐出一个名字。

“方小宝。”

方多病手里的碗筷脱手摔在地上碎了个彻底,他抓住李莲花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你…在说什么?”

什么?李莲花只是懵懵懂懂地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方多病缓缓松开他,自嘲地一笑,没再理会屋子里的一片狼藉,运起婆娑步飞身离去。

他去了海边,看了很久很久的海。

盯着起伏的海浪,方多病的思绪乱得找不到根絮,他想要不直接把李莲花绑回去算了,又想如果绑回去的话李莲花会不高兴的,要是他想起来了,估计又得跟自己生气,这个人生气是真的很绝情,谁都受不了他那冷淡的样子……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尽数作罢。

这天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莲花。找不到李莲花那些日子,方多病曾想过,若没有碧茶之毒和单孤刀之事,李莲花应该也还是会走的,没有人能留住他。李莲花,从始至终都是自由的。

小的时候追不上李莲花,长大了留不下李莲花。方多病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自己半辈子好像都是为了这个人,但是又真的没有落到这个人的眼里。乔婉娩说过,李相夷如日光之芒,刺目无比,而李莲花又怎么能不算是追之不及的一轮天边月呢?

不过还好,现在的李莲花不是日也不是月,只是一朵痴痴傻傻的小花,仅我一个就足以守着。他喃喃道,苦涩一笑。

方多病安慰好了自己,就又掉头回去找李莲花了。一进门就看见李莲花还是坐在原处吃饭,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听到他的响动就抬头看来。

回来了。
嗯,回来了。

这是方多病陪着李莲花的第一个春天。

 

 

春过入汛,海上风大浪急,偶尔还有骤雨淋漓。

时候原因,方多病和李莲花再也不能出海捕鱼,或是到岸上拾货,加之李莲花又在季节交替间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不多时他们的存银就耗得干干净净。

方多病带出来的银票花了个干净,身上能用的首饰玉佩全都当了,还是远远不够李莲花之后的药钱。以前走江湖时,方多病就知钱财来之不易,他也和李莲花一起卖过菜赚钱,也曾为了找李莲花在街头卖艺,却从来不知一文两文的铜钱能近乎压死一个人。

李莲花不想被人知道行踪,方多病也就从没向天机山庄求过救。万般无法下,他咬了咬牙,去当了尔雅剑,换了一百两银子回来。

其实尔雅剑镶金雕玉,远不止一百两,但当铺老板看出来他急需用钱就故意诓价,方多病没有办法只能认了下来。

他走出当铺时心如刀割,但是用那一百两银子买来的药一罐一罐地给李莲花喝下,看那个人一点点好起来,他又喜极而泣。

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方多病侧躺在李莲花身侧,摸着那人微凉的手指,盯着那人睡觉时仍紧皱的眉眼,眼里的泪同屋外漏了的天那没停过的雨般落个没完。

李莲花,李莲花,你会好的,你一定好的。他不断喃喃。从不信神佛的少年人在那个时候,把漫天神仙都求了个遍,不知道求到了第几个,李莲花终于悠悠转醒。

那人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摸了摸方多病的脸,又摸了摸方多病的全身,很是吃惊地道,田螺,你居然还在?

我怎么不在!方多病又哭又笑地骂他。

李莲花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以为你看我要死了,就回天上去了。

不许乱说!我不会走也不会让你死的!方多病都想打他了,可一抬手又舍不得,左右为难,最后把人甩开自己下床给李莲花煮药去了。

所幸的是,汛期过去,李莲花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虽然还是目盲手残,但总归是能下床走路了。

李莲花又坐回了他的摇椅上,不说话只晒太阳,日复一日地看方多病干活。

有一天,不知李莲花怎么了,他忽然冲着方多病说:“田螺,你的剑呢?”

方多病劈柴的动作一停,若无其事道:“当了,银子拿来给你买药了。”

然后方多病就看见李莲花从没有过的样子,他从没有见过李莲花这么急切过的模样,嗖得一声跑进屋拎着一个钱袋出来塞到方多病手里。

他急得口齿不清,说话都颠三倒四:“不行不行!剑它好!很好!拿回来!要拿回来!”

方多病瞪大眼睛看他,忽然就落下一滴泪来。他哽咽道:“这钱不够啊,我以后再去拿回来吧。”

但李莲花还是不依,他扯着方多病出门,口上念叨着“要抓鱼,抓鱼卖,抓鱼”,方多病也由李莲花去了,直到两个人到了海岸边,方多病才开口说:“今天风大,出不了海,我们先回去吧。”

李莲花被风吹得踉跄,扶着方多病的手才能站稳,他直视着方多病,明明看不见还是固执看着,然后眼睛一眨就流下一串泪来。

“方小宝啊。”他叹。

方多病呆住了,下一刻扑进李莲花怀里紧紧抱住了人,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

 

 

其实李莲花不是故意装疯卖傻的。

他的碧茶之毒入脑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很清醒,有时清醒了见方多病在身侧,不想耽误他便假装不认识,可是这一回,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方小宝,你长大了,也是真的不把我的话放了耳里了。一个剑客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剑,我以前说过吧?”李莲花指着坐在凳子跟个鹌鹑似的方多病,觉得自己都要气精神了,“你居然把它当了?你个笨头笨脑的二柱子二傻子!”

“可是你不是也弃了吻颈,断了少师吗?还说我……”方多病顶嘴,“还有那个……门主令!”

“你……”李莲花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

“方小宝,我和你不一样。也怪我,没教好你。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是我不想再回去。人的一生中总有很多选择,有人选择为自己而活,有人选择为自己要死。无了和尚帮我偷来十年,这十年我活够了,也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你不一样,方小宝你才几岁啊。”李莲花苦笑,“一个小朋友,就耗在我一个将死之人身上,不值得。”

“我才十九。如果人能长命百岁,那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方多病说,“李莲花你该喝药了,快喝药。”

两个人对峙良久,最后全败下阵来,选择各退一步,李莲花喝药,方多病承诺从今天开始攒钱,争取下下个月把尔雅拿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由夏入秋,李莲花清醒的时间竟越来越多起来,有时候一天中居然有七八个时辰都是有神智的。

如此,对上这样的李莲花,方多病就愈不知道怎么面对。李莲花太过了解他,他也太了解李莲花,他知道他和李莲花所想的就似两道相交过又分开的丝线,不可能再有同路的可能,他尊重李莲花,而李莲花也从不会强求,两个人就这般,交心又装作不知。

李莲花清醒的时候会教方多病剑法,毕竟相夷太剑是真的晦涩难懂,一招一式在纸上都描绘了出来,也比不过亲传者寥寥几句恰到好处的指点。

方多病拾了一节木枝当剑,在不大的泥瓦小院里使过曾经一战成名的多愁公子剑,使过曾经名动江湖的相夷太剑,一招一式从生疏变熟练,从熟练变灵动,直至招如龙蛇舞,剑若挥臂出。

方多病戏言过,要不他也在剑上系个一丈红绸,舞起来一定不比当年的李相夷差。

李莲花就笑他,说自己看不到了也知不知道差多少,又说方多病剑都没有了,还想胡闹,再说他们哪里有钱买红绸。

也是哦。方多病也笑。

两个人相视而笑。那时,岁月静好,而他和李莲花离江湖都很远。

唯一不好的就是,每次李莲花清醒过后又糊涂,总会记不住方多病。

方多病说了说,这个人就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而且还就单单想不起来方多病这个人。有时候方多病怀疑他是故意的,等李莲花清醒了就跟他抱怨。

李莲花闻言,无奈地笑了笑道,方小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要不我给你多讲点故事,我忘了你就跟我说。

然后从那之后,李莲花就开始给方多病讲故事,讲他还是李相夷时的故事,讲他是如何认识佛彼白石,又什么时候认识了乔婉娩,为什么创立了四顾门,也讲他刚刚成为李莲花的故事,为五十两而折腰,刚刚种出萝卜时想哭,又讲拉着莲花楼四处游荡寻人遇到的事,说自己年少心软想救素手书生没救活还白费了十两银子,说妙手空空曾来偷他钱看他犯病又侠义心大发救了人,说自己一开始行医时不小心开错了药……李莲花说了很多,娓娓道来,讲得方多病仿佛看到这个人起起伏伏,跌宕的一生。

方多病忽然就觉得,这个人或许是真的活够了,他短短的三十年,就已经胜过别人的一辈子了。而自己只是他生命末尾的一个很普通的人,记住或记不住,又有什么重要,总归是要离别的。

那一年,李莲花毒发过不止一回。每一次毒发方多病总是手忙脚乱,把所有被子盖到那个人身上又紧紧地抱住他,去输自己那毫无作用的微弱的扬州慢内力。

李莲花的毒已经压无可压,身体里一丝内力都没有了,而自己的扬州慢内力不足十年一点驱毒功效一丝也无,能做的只是用它一点点暖李莲花的身体。

李莲花,十载春秋如果能短一些就好了,如果十年前你教过我扬州慢就好了,我有十年扬州慢内力就好了。方多病这时候恨不得能寻到稀世灵药,十年内力一夕即成,可他找不到药,也不是天才,只能像个陀螺一样,扬州慢能练多少就一股子全给了李莲花,在徒劳无功的转圜中赌一把天命。

这时,李莲花总会笑着拍了拍方多病说,没有如果,也不必回头。

或是上苍垂怜,李莲花又挺了过来。

万物逃不开枯荣,不经意间,秋天已经过去,冬日将近了。

 

入冬后,临海寒凉,两人便极少出门。

李莲花无事可做便开始练字,他一个瞎子,根本看不见,开始练字时得方多病一个个指着框着才能好好写出来,但这人学什么都快,不过两三天就能好好地写下字。

他还开始给不同的人写信,但只写不寄。方多病看见信上出现过笛飞声、乔婉娩、石水……等等很多人的名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

方小宝亲启。

方多病打开过那些信封,里面有时什么都没有,有时只是一张白纸,他有些不高兴地问李莲花,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写了为什么上面一个字没有?

李莲花就嗔怪地点方多病的额头,说臭小子,你有没有礼貌啊,乱开我的信。再说了,你不是在这里吗,我有什么好对你说的。

哼哼。方多病轻哼,走到后头去守着正在煮的药罐去了。

后来,李莲花不写信了,开始给人寄东西,不知道在寄什么,但什么都寄,大到十两银子,小到他以前用过的木簪子。

他每天在驿站等到马客来,把东西交出去嘱咐一二又看着马客走,方多病就抱着不久前赎回来的尔雅剑靠在驿站门口等他。

你到底在给谁寄东西?怎么每天都有?

小屁孩打听这么多干什么?李莲花白了方多病一眼,声音里含笑,没准我是寄给你的呢。

我就在这里,你直接给我就行了呀。不是,老狐狸你又在骗我!

方多病站在原地想了又想,终于反应过来向前追上李莲花回到他的身侧。

他偏过头问,李莲花,除夕你要吃饺子还是元宵?本少爷给你做啊!不对哦,除夕是吃这两样东西的吗?

应该吧。李莲花答。

两个人并肩在风雪里走远。

这时候,方多病隐约意识到,这应是李莲花陪着自己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开春时,莲花就会谢了。

 

……

 

大梦一场空,往事如山倒,桩桩件件沉沉地压在身上,令方多病连睁开眼都困难无比。不知道过了多年,他等到身上逐渐恢复了力气,才慢慢掀开眼,摸索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方多病靠在树干上沉重地呼吸起来,他的鼻尖喉间全是腥甜之味,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尽是苦意。

“原来,我是忘了这个。”方多病笑不成笑哭不成哭,“李莲花,你可真是误我终生了。”

这么多年了,他竟是真的忘了李莲花已经被自己亲手送走了,而那些他要找的东西正是李莲花当年寄出去的,也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念想。

李莲花早就料到了。

方多病摇头,撑着树站起身,眼角余光扫到了不远处已经断做两截的吻颈剑,一下就僵住了身子。

他掉下来的时候,是吻颈架住了自己,让他落地时多了一层缓冲才保住了命。

方多病走过去将吻颈拾起,怜惜地摸了摸剑身的断口道:“苦了你了。”你跟着李莲花石被弃,跟着我时被废。真是太辜负了。

他将剑藏回自己身上,望了望天光,捡了根木枝撑着自己向外走去。

重山叠叠,何为出路。

他不知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就一直往外走,越山后见雨,淅淅沥沥恰如愁人。

山无数,愁思如雨,不记来时路。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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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柔骨绕心】

 

11.初见成缘

 

江湖有传说——
南山隐居者,不知寿几何。

 

“书接上回!”
街头布篷下人潮如织足足围了好几圈,说书人拍下惊堂木就此开腔,娓娓将人引入那神秘的江湖传说中。

“区区说到,那南山客啊,二十年前对上早已神功大成的武林盟主丘无涯,此人折一支竹节为剑,出剑如春风化雨,一剑惊艳天下,迎上丘无涯的全力一刀竟全身而退,毫发无伤飘然离去,从此杳无音讯。而数年前竟有人寻到了他的行踪,寻上一瞧,嚯,更了不得了!南山客的容貌居然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人已垂垂老矣,而那人却仿佛时光凝停般风华永茂!传言,是此人有一门绝世功法,可枯木逢春,逆转时光……”

那说书人讲故事确有一手,不多时街巷便被围得严实,堪堪水泄不通。方多病拄着竹杖在人群里艰难地向前,挤得浑身冒汗,才走了几步就险些被人推倒。

“实在抱歉,各位借过,借过啊!”方多病将此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讲得口干舌燥。他视物不便眼睛上蒙着布条,走了好久依旧没有走出去,反而被堵在中间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直到有人哟了一声,大发善心从人群中把他捞了出来,拉到了街角的茶摊上。

“哟,这不是袁兄吗,来金陵了啊?”

方多病向那人拱手道谢,笑着说:“苏文才,多谢了。”

苏文才哈哈一笑,摆手道:“小事一桩,比不过你救我多回。不过你这眼睛是越来越不好了,这些年走南闯北我认识了一侠医,姓关,医术非常不错,要不要我让他来给你看看?”

“罢了,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方多病摇头道。

“好,随你,我早知道谁都说不动你。”苏文才伸手给方多病倒茶,这时才抬眼细细看了看眼前人,调侃道,“诶?我们都相识快十年,上回见面好像四五年前你怎么好像越来越年轻了?我头发都白一半了,你这脸上是一点皱纹都不长啊。”

“你是这些年走南闯北,又劳又思把头发愁白的吧。”方多病拿起茶碗抿了一口,挑眉道,“哪像我这个种地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得好睡得好,人自然就年轻了。”

“人家种地农夫早就被太阳晒的跟黑炭似的,你农夫?哼。”苏文才上下打量着眼前除去眼睛不便,云玉为冠,青丝半披,一袭水墨白衫,外貌神态举止皆是风流公子韵味的人,撇了撇嘴。

“你可一点都不像农夫。”

方多病只是笑了笑,不答话继续喝茶。

“你让我想起来一个人,那街头说书人说的容颜不老武功绝世的南山客,不会就是你吧?”苏文才探头玩笑地问。

闻言,方多病头一扭噗地将嘴里的茶喷了个干净,然后扶着桌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苏文才急忙给方多病拍背顺气:“唉唉,你怎么了?”

方多病拍了拍胸口,重重呼吸了会儿缓过来才嗔道:“你看我像吗?在你心里,我是老妖怪?万人册苏文才,苏兄,你竟也信这种传说一般莫须有的东西,就不怕辱没了你这万人册之名?”

“……说实话,也不太像。就你这武功,恐怕连我排的万人册末名都打不过。”苏文才又道,“行了,你既然来了金陵就在我府中多住几日,这几天这片地界不太平,你眼睛不便少走动,明哲保身为妙。”

方多病点头应下:“好,那便叨扰了——对了,不太平是何意?”

“你又对这种东西好奇了?”

苏文才啧了一声,探近身低声道来:“金陵五里外有一属城,名为青城,青城里有一早已退隐的江湖门派长马刀贺家。不久前贺家有一块天外云铁的消息传遍江湖,此消息真假难辨,不过确实是招来了很多武林人士。早些年贺家发家不正树敌颇多,我怀疑是仇家故意为之。你呀,少管这事,小心惹祸上门。”

“长马刀贺家,天外云铁……”方多病喃喃,心道,居然已经到了这里吗,连这些东西都出现了,那李相夷已经下山了?……果然,事情太多,人老了忘性大了,我还真记不住,不行,下回得找个东西记下来才行,否则哪天就误了正事了。

方多病走神太久,待苏文才在他面前手都挥了三回,最后忍无可忍地喊了声“袁健康!”,他才回过神来,无奈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事我可管不了。”这件事自然会出现能管的人,我就不凑这热闹了。方多病在心里补道。

“我是怕你的老好人心又发作。时候不早了,快跟我回府,不然就赶不上我儿媳妇做的菜了,她手艺可比我那臭小子好多了,走!”接着方多病就被苏文才扯起竹杖拉起来向苏府而去。

你慢点,我看不清。方多病连唤好几声才让苏文才停止扯弄。

两个人迎着夕阳离去,此时正好,故友成双。

 

苏文才没说假话,他儿媳妇做的饭菜确实可口。

苏家人好客至极,加之方多病是苏文才的忘年交,又有救命之恩,这家人便更是热情,方多病承之好意,饭都多吃了几碗,又被苏文才灌了酒,实才招架不住就装作不胜酒力退了席。

苏家大儿送他回房,他拱手作谢入房后躺了几刻,便翻身而起,走进书房寻了笔墨,一字一句提笔写了起来。

不知何月何日,已忘。今日恰晓贺家和云铁之事,才惊觉二十年岁月匆匆,吾来此地已久,竟也到那人出山之时。由吾所知,后事不可涉,因果皆报之。切记,云铁后仍剑魔之事,后应是正魁成立,此间可动作,防人亦寻物。切记切记。

方多病写完此记,又放在烛火下看了一会儿,待墨迹干透便折叠收好入怀中,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咚咚咚——门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敲门声,间隔略长,好像只是试探般地悠闲敲敲。

“行了,我知道你酒量没那么差,快出来吧。月色正好,不赏月美酌就可惜了。”

是苏文才。

酒鬼。方多病低头轻笑,应道“来了”,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今天月色确实很好,月晕生虹,望舒如纱,仿佛柔柔地为万物披上一层灰蒙蒙的鮹纱。

“喏,爬梯在那。”苏文才坐在屋顶上冲着方多病扬了扬下巴。

方多病白眼:“你倒是贴心。”然后扶着爬梯一点点攀上了屋顶坐到苏文才身侧。

苏文才哈哈一笑,抛给方多病一壶酒看着这人仰头喝了一大口,开口道:“你这没有布条挡着的脸还像从前那样有几分狐狸精的味道,真是一点都没有老啊。”

“你才是狐狸精。”方多病怼他。

“行行行,不是狐狸精。是明眸皓齿美如冠玉,这总对的吧?”

方多病冷笑:“说说说,老说这个你不烦吗?喝酒都闭不上你的嘴?”

“别生气呀,这不是又想起来你我刚认识时那珠玑镖局的千金追着你跑的时候了吗,哦!还有三清门的大师姐,云天帮的女帮主,东华琉璃宫的少宫主……”苏文才开始掰着指头数。

“停,打住打住,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提了好吗?”方多病头疼地敲了敲额头。

苏文才推了推方多病的肩,低声道:“真的就没一个啊?你都自己一个人,不嫌寂寞?”

“寂寞什么寂寞,你以为我像你?”方多病说,“我和她们不过萍水相逢,从来都无缘无分。这些年她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我依旧逍遥自在一个人,不挺好的吗,就你老是操心我,还是好好操心你自己吧。”

“好吧,我说不过你,反正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子孙满堂的快乐。”苏文才向方多病举壶,“来老友,干一杯。”

方多病无奈一笑同他碰杯,仰头又是灌了一大口。

“我们都这么多年不见,这几年你去哪了?我打听来打听去都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死了,我还不知道死哪了,寻思着给你收尸都难。”

“我?”方多病偏头回忆了一二,忽然间笑了下目光变得很悠远,“去见了几个故人,一时间没来得及回来。”

“故人啊?你还有认识的比我还久的朋友?稀奇呀,还以为你独来独往,性格孤得很呢。”苏文才惊道,“对了,今天初七,我们刚好认识十年了。十年老友,这些年多谢你帮我收集万人册了。”

苏文才朝方多病很正式地拱了拱手,礼还未成就被方多病托手送了回去。

“举手之劳。没想到我们都认识十年了。”他说。

十年啊,怎么时间会过得如此快?十年前,是什么时候来的……哦,是我才到这儿第一个十年,如同孤魂野鬼般的第一个十年。

烈酒生后劲,醺醺欲人昏。方多病仰卧在屋顶,望着漫天碎星眼皮上下打架分分合合,被悄然上涌的醉意一勾,神思忽地就陷入久远如梦的回忆中。

……

 

那时,他拖着重伤之躯艰难无比地爬出深山老林,看见远处的袅袅炊烟知晓有人家所在,吁了口气走到村口还未来得开口求救就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结果晕倒醒来后,天都变了。

问年朝,大熙七年,问如今武林第一人,大概是丘无涯吧?

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着不似作假的村民,一下就急火攻心嘭的一声倒回了床上晕了过去,几个人连忙抢救他,按心的按心,掐人中的掐人中,摁百会穴的摁百会穴,一通乱七八糟的操作后人又醒了过来。

方多病又一次醒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好像,回到从前了。

世界怎么会有这么荒唐且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方多病第一反应。

那……意思是我可以救李莲花了?这是方多病的第二反应。

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被莫大的狂喜冲刷得神思极乱,恨不得马上起身去做事。

因此的话,他不仅能救李莲花,还能救李相夷,甚至让李相夷不变成李莲花,让那人最后不至于有那么一个苦惨的结局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吗?上苍终于怜悯我了。方多病痴痴地自语,开始癫狂地大笑,后又失控般地流下泪来。

然而,高兴是高兴,但是事却不能如他所料般顺利。

方多病的伤太重了,走火入魔损了他的根基大半,中了的毒又致他内力全失,他近乎动弹不得,缠绵病榻三年才复原了一二,下床走出村庄,开始游历起这个江湖来。

不得不说,这个江湖确实比他那时候的江湖有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无数武林高手,隐居高人不断,人才于江湖如海处处皆是峻丽的波澜奇崖。

前几年,方多病在江湖游走时遇到过许多人,也同许多名人侠客交过手。他还未完全恢复,内力不济,交手时也多凭招式之精妙,发觉打不过或难打,就极快地脱身。

此举被人不屑过说是缩头乌龟。方多病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没有那热血却毫无作用的意气,与人相交对招,都是点到为止君子之交。

但有些人就是很难缠。

使刀的,好像都有点死脑子。方多病叹气,前有笛飞声,后有付疏狂,现在有丘无涯。真是够烦的。

方多病被丘无涯追了大半年,忍无可忍才跟这人动手,结果一动手,不小心被其他江湖中人看见,把他传得跟天上有的地下没的绝世高手似的,然后就开始不断地有人来挑战他。

那几年,方多病真的很忙,忙着打架,忙着躲人,忙着治病。

方多病落到这世间的时间太早,那些故人要么还年少,要么就是未出生,他也曾去看过那些人,看着故人一点点长大,开始生了惶恐,万一那些事我都来不及去做,万一君生我已老,万一我根本撑不过那时,这又当如此,我该怎么办?

之后,方多病便陷入了魔障,他开始出现频繁地走火入魔之症,旧伤也难愈还加重,不过又两三年,就再次身心交病,

迫不得已,他告别江湖,回到那个小村庄,又在床上躺了两年。

也是这两年,他逐渐开始理解李相夷为什么会变成李莲花。是无奈,是顺从,是看淡。人世太匆忙,他只一介凡人,如世间不过渺沧海之一粟,等不到地老天荒,也改不了因缘结果。他做的越多,未来就会改变的越多,而那些不测便会越多。落到这个世界的他就像是一只孤蝶,悬在命运的丝线上,扑扇翅膀引动风暴能惊动了线,也会让自己无处栖身。

他所做的东西都会回报在自己身上,这个伤理应不会久久不愈,却也是天经地义地伤上加伤。

方多病苦涩地悟出这个道理,在床上如同行尸走肉地躺了两年,好了三四,又能下床后入江湖做事,就彻彻底底地掩盖住了自己从前的事,遮掩行踪,不问前事,也不顾后来,做了一个逍遥闲人。

后这些年,方多病去过天机山庄,看过了他的两位娘亲。

彼时,他的娘亲们还是芳华少女,戴着花扎着辫子的何晓蕙何晓兰如同一双蝴蝶般穿过花园,咯咯地笑着,笑声比青天下的白鸟还快活自在。

方多病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嘴唇嚅动那个字欲吐难吐,忽地无声地落下泪来。

如果像现在一样,一直这样就好了。他心道,没有以后的分别,没有以后的执着,没有单孤刀,甚至没有他,或许他的娘亲们一直都会这样快乐无忧。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故人相见不相识。这个世界的故人,毕竟不是他的故人了。

这些年,方多病也逐渐地发现,自己不会老。时间好像已经在身体里暂停了,什么都不变,就似磐石从无转移也从无变迁,他像是一个误入此世间的孤魂野鬼,连阎王爷都懒得管他,此方天地尽忽略,却动不得半点因果。

方多病苦笑,最后看了眼何晓蕙和何晓兰,屈指弹石帮她们射下树冠上的风筝,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

 

后来,他还遇到过单孤刀。

还是可怜乞儿的单孤刀可怜巴巴在屋檐下哆嗦着躲雨,方多病又入了迷障,他持剑靠近,一步又一步,盯着那个人的后心窝,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若是没有单孤刀,他的娘亲就不会误了终生,李相夷也不会蹉跎成为李莲花,李莲花就不会那样一个结局……可没有他也不会有自己,但自己又何妨,有没有又如何,我只是孤魂野鬼,早就不该在了。

你是谁!

方多病猛得顿住脚步,他对上小儿一双瞪大的眼,除却惊惧再无其他,一丝没有曾见过的阴险和算计。

我在追小偷。对不起,吓着你了吧。心里的弦瞬间崩断,无边悔意席卷。方多病闭了闭眼,勉强扯动唇角。他道,实在是抱歉,这些东西就作为吓着你的补偿,可好?

然后,方多病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单孤刀,又持剑离去了。

故人已不是故人,而稚子何其无辜,到底是他糊涂。今时不是往日,哪怕往日无法改变,但现在没有错的人就是没有错,他又有什么资格那样去决定人之生死,那同那些无辜害人的魔头有何区别。我方多病此生最厌此等人,这也差点成为了这些人。

方多病自嘲笑了笑,冒着雨出城,离单孤刀远得不能再远。

而也是那时,他因妄想,被老天所罚惊雷伤眼,从此之后一双眼难见日光视物困难,成了个半真半假的瞎子。

看的越多也想的越多,他坦然接受了一切,甚至以布蒙眼,不视外物。

注定发生的事他改变不了,而有些事能做的他还会去做。方多病心存侥幸,不改变那些大事就好,我能做的还有很多。

忘川花十年一开,他能早早找到,李相夷或许还会成为李莲花,但可能不必再病痛缠身,未来便多一份改变的筹码。

于是后十年,方多病走遍大江南北,只为寻一朵虚无缥缈的忘川花。

在这个十年里,他因随手搭救,认识了万人册苏文才,两人最终成了忘年交。

而这些年里,方多病也见过年少时还是乞儿的李相夷,匆匆一面,撞到小儿又扶起,顺手给了几个铜板,就不能再多做别的事。

幸好易容够严实,死死地焊在脸上遮了他的失态也掩了他的泪,方多病站在角落里看着两兄弟相携着离去,喉咙鼻尖全是苦涩,心痛难当。

终归是心软,终归是不忍心,方多病悄悄递飞信去了云隐山,告知了漆木山李家兄弟所在,盼望着他能早些寻李相夷回去。

结果又因涉乱天命,辛苦练回了五成的内力被全废,方多病做回了个武功尽失的常人。

一废就又是好几年。

 

其实现在也还好,就是没有太多内力,用不了轻功不太方便上下屋顶而已。

方多病笑了几声,从一场梦中惊醒,朝苏文才挥了挥手说困了让他慢慢喝自己睡觉去了,就顺着爬梯下楼摸索着回到房间里。

躺回床榻后,方多病辗转反侧,待月沉又日升还是难以入眠,然后不甘愤愤地翻身而起。

“罢了,不就是再废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方多病喃喃自语。

见死不救。他还是做不到。

方多病借着欲明的天光寻路出门,又在集市里买了匹无人问津的老马,紧赶慢赶奔向青城。

“老马识图,我这可就靠你了。”方多病拍了拍马身,翻身上马扯了缰绳急驰而去。

青城离金陵不过五里,方多病原以为自己赶到时起码能救下贺家父子,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到时贺父已重伤倒地,而那些人已经要对贺家少郎动手了。

方多病以竹杖为剑,运起步法一个个解决了那些人,因好久没有动过武,他不慎下也受了点伤,身上沾了些许血污。

“这位公公……子,多谢相助,请送小儿到洛阳外祖家,贺某感激不尽,定有厚礼…相报。”

方多病蹲下身重重点下头,才想应下承诺,就被一人打断了欲说之言。

“你是何人!贼人放下贺家少郎!”
“师兄,等等——”

单孤刀?竟来的这么快?

千钧一发之际,方多病来不及多想,也没有发现在场说话还有一个人,他侧耳便知那贼喊捉贼的人是谁,在心头冷笑一声,而迎面来的长剑破风而来风似利刃刮得鬓角生疼,忽得踩着步法偏身躲开,提起竹杖刺向单孤刀剑招的弱处,一剑破此招,又趁其中胸虚空,扫剑而出又一剑挑飞单孤刀的手持之剑。

但单孤刀的一剑好破,又来的另一剑则是如虹贯日气势如龙,毫无破绽。

一时间方多病竟想不出此招有什么疏漏之处,下意识起杖挡下半式,就听见那人惊奇地咦了一声,下半式剑招已出直接将竹杖劈得粉碎。

方多病被那人的内力逼得连连后退,他退了两步,就被人抓着手腕拉了回来稳住了身形。

“你的剑,很不错!”

是一个极少年意气的嗓音,听上去似赞赏,实则尾调微微上扬充满了意为还是不如我的张扬和骄傲。

方多病僵住了身子,不敢再动了。

他能感受到,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有力、坚定、生机勃勃,似刚长成的强风不折的劲竹,抓握的力道极大,少年手掌发烫,指上的硬茧层层磨得皮骨生疼。

这是……活着的,李相夷。方多病后知后觉地想到。

叮。

一声如同春水初融,冰层渐裂的声音从身体深处响起,丹田处尘封已久根本动不了的经脉忽然动了起来,一丝丝扬州慢同暖溪般凭空漫出,不断滋养温润朽木般的身体,是时间的洪峰扭转,霎时间逆流而下。

方多病终于明白过来,抬头隔着布条看向眼前人,眼前逐渐朦胧成片。

 

原来,我这一辈子,只是为你而来。
他在心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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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出茅庐

 

李相夷此人之傲气是生自骨子里的。

自他知之,年幼六岁时第一次握剑,他便察觉自己于武学一道极有天赋,将来定会是那剑道魁首,武林中的天下第一。

然新竹高于木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

李相夷拜漆木山为师,漆木山于其亦师以。而这个师父性格顽童,但教习武功时态度极严堪称苛刻,一招一式检验时从不纵容,若有飘忽偏离便会罚人,也从不认假谦喂招,如有得知便会骂得毫不留情,这使得李相夷从后消了相让之心再不退让。

可慢慢地李相夷就发现哪怕他让与不让,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他早就无出其右了。漆木山闲时会带他拜访故友,也让他与同辈中人切磋过,从八岁开始那些同龄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自己的一剑。只是他以为的平平无奇的练剑般的一招同龄中人就已经无人可以招架了。

那时之后,李相夷便开始认识到,原来自己真与别人不同,学武时的招数一看便知,可他人的招数一看便破,是真正的武学奇才,由此他的性格便也越来越傲气起来。

待他十四岁时第一次打败师父漆木山,他的骄气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师父,好无聊,我要下山!”
“你武功全练好了?心法修到几层了?就这武功还下山,小心山下的老妖怪把你这个小娃娃一口吃咯!”

李相夷不服气:“可我都打败师父你了!你不是说,你在那前万人册的武功排名第三吗,我现在胜了你也是第三了吧?该不会是你现在退步到都打不过现在的万人册了吧?”

闻言漆木山气得吹胡子瞪眼,扬袖想去打这臭小子,结果李相夷跟脚底抹油似的,踩着他那刚成形的婆娑步嗖得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漆木山追着徒弟跑了半个云隐山都追之不及,他远远望着小少年身着白色练功服的背影,觉得那神似将要长成的白鹭鸟,挥翅便要扶摇万里,欲上青天揽明月风云。他笑了笑,心生感慨,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便停了下来作罢了追人的念头。

可是还不是时候。漆木山摇头心道,再过一年吧。然后悄悄地扣减了李相夷接下来半个月的糖。

知子莫若父。于是,下山之事,李相夷也只能暂时作罢。

下山可以先不下,但是糖不能这时没有。李相夷心道。

不过小小的云隐山又怎么可能一直留得住有高飞之心的李相夷。

待到李相夷将十五岁正式配剑之时,漆木山带着他前往神兵谷寻剑,名剑琳琅,但李相夷就是一把都看不上,要去闯那九死一生的无穷般若阵拿这把堪为此兵一出百年无首的无名之剑。

“剑首?”李相夷眼睛发亮,望着风沙后隐隐可见的华美之剑肆意地笑了起来。

他道:“若非我何人能配此剑!”语气里全是少年的狂妄与意气,便不顾漆木山的阻拦飞身而下落入此阵之中。

此阵虽极难可又什么拦得住惊才绝艳的李相夷,天欲将明,日出如火时,少年手持宝剑披着烈焰般的日光大笑着出阵,笑声曳上高天,比那能飞攀上最高峰的雁鸟还自在快活。

“已是少师扶日手——那么从此之后,你就叫少师吧!

而这一天,李相夷才刚十五岁,恰是桃李待日开。

也是这一年,李相夷在云隐山碧涧溪边与师父对掌,其师退两步,他退了一步,未败,还戳破了漆木山的酒壶,终获准下山。

“我会用我手中这把剑,匡服正义,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由此,李相夷正式踏入江湖。

 

少师破万钧。江湖传言确实不假。只稍稍一打听便能知道李相夷不过下山数月,便连败万人册上的数十好手,胜了之后毁其兵扬己名而去,少气意气凛盛,不多时已在武林中名见经传。

江湖人的武功都是这样,不过尔尔吗?李相夷初时无不骄傲地想到。

直到跟师兄会合,知晓长马刀贺家灭门一事,他才隐隐知道,原来武功高也不一定能扭转正邪乾坤。

他双目泛红地看着眼前血流成河的灭门惨状,心里生出难言的愤懑痛恨。

何苦要赶尽杀绝……他想。江湖不该是这样的,有正亦有邪,可以有酒,有美人,有武功不济者,也有隐世高人,有觥筹交错杀机四伏,也有举杯一笑泯恩仇。而不是如眼前这般多行不义,唯利是图。那样,江湖不过算盘而已,何来潇洒快活?

如此不合正理之事,他李相夷管了,而且管定了!

然而,李相夷也没想到此事竟会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他从满目血红中瞟到一席紫衣已是诧异,而师兄的一剑更是让他废解不已。

此人明明毫无恶意,为师兄会忽然动手?还未等李相夷想通此处,就见那人迎风站起,三千过腰青丝狂舞,只持着竹杖挥出的两剑利落、精确,极美也极峻,似春风化雨中的绵里藏针,那一刻他瞪大眼睛,心道,好漂亮的剑。

李相夷反应过来,单孤刀一定会不敌,他亦不可能让师兄因此受伤,便提剑上前挡下那一剑,还出手试探了那人一招。

岂料那人根本不想对上他,或是说,那人对剑只是为了应招,竹杖为剑被他一剑劈没了便不想打了。

可李相夷根本不想放过,自他下山至今从未见过这样一剑,他的剑招已登峰造极,对上武林中人多觉无趣,而现在民间居然还藏着这样的高手,剑招漂亮还能与他对招,自然不想放过,于是便捉着人扯了回来。

“你的剑,很不错!”李相夷撑着少年人的自负心,骄声道,暗暗实在的意思便是,我的剑,也很好,你要不要同我比一下!

不料,那人只是笑了笑,别开了他的手,作了无声的拒绝。

刹那间,李相夷只觉得天打雷劈。

他李相夷,自他练剑以前,无论想与谁对招从未受过拒,他要什么没什么,少年天骄武学奇才大家争先与他打。这是第一次有人拒绝了他。其实这才是常态,只是李相夷太傲,从前他人也乐得纵这个天之骄子罢了,李相夷视才傲物,却也心知肚明,从来都不是一个傻子。

本是常事,李相夷懂事理,却也无端生了气,不甘、愤怒、委屈……种种情绪混杂而上化一声重重的藏着少年人自尊心的冷哼。

不想理这个人了!李相夷心里愤愤道。

而后贺家家主所托他们之事,三人虽然同行,但李相夷总会刻意忽略那人,买马赶路不帮,吃饭住店不叫,休息打水不提醒,他无缘无故生气,但那人却也不急不恼,一来二去都快到洛阳了,他居然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估摸着还有半日到洛阳城,三人宿夜不分赶路多日,很是疲倦便寻了家小客栈暂时休憩。此客栈位于到洛阳城的必经之路上,因此人来人往客人极多,他们进店时已是黄昏饭时,大堂里全是正打尖的人,空桌寥寥无几,迫不得已李相夷终于和那人第一次坐到了同一桌上。

结果那人跟看不见他似的,喝茶的喝茶,吃饭的吃饭,举止如常。岂有此理,这个饭食还是花我的钱买的,他怎么能一点都不理会我!李相夷偷偷实则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个人轻笑着给贺家小儿夹菜,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嘭的一声,李相夷就把筷子插到了桌子上,筷子直入三寸,力道足其大。

“师弟,你怎么了?”单孤刀偏头看他,不明所以道。

李相夷面色不变:“没事,我一不小心而已。”

“可这桌子……还有这筷子……”单孤刀一脸为难,“罢了,我待会儿赔给客栈吧。少了一只筷子我去再给你拿一双。”

客栈里客人多店小二已经忙得昏头转向,麻烦店小二还不如自己去寻来得快,于是单孤刀便起身去前柜找食具去了。

单孤刀一走,只剩他们三个人,李相夷心情更不虞,他没了筷子只能用仅剩的一只扒饭,还夹不了菜,脸拉得都要碰到地板了。

然后之手,却出乎他的意料——

“喏,吃吧。”

李相夷放下碗的间隔,一块油香的红烧肉被放入他的碗中,他猛地抬头看向缓缓收筷的眼前人,话和饭一时都噎在了嘴里。

“你在看着我?”眼前蒙布的人疑惑不解,“看什么?吃吧,难道这块肉不好吗?”

“挺好的。”李相夷小声道,咬了口红烧肉,咸香味美,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那人微微一笑,玩笑道:“那就好。我眼睛不太好使,还以为夹到了边角肉让你生气了。以为你要拿另一根筷子戳我来着,我差点就要躲了。”

“我没有生气!”李相夷年少脸皮薄,被逗一下就耳尖烧红,咚地放下碗筷双手空空跟要证明什么似的。

“我知道。”那人笑着道,语气柔软分明是在哄人。

诧异的,李相夷在这个语气下彻底消了气,他起身凑到那人身边坐下,开口直白道。

“你跟我比剑吧。”

他实在难忘这人那一剑的风情。不比一比,败了此剑就太遗憾了。

李相夷是个从不让自己后悔之人,于是暂时放下自傲直接了当地道明了心中所想。

怎料受邀之后,这人的反应简直怪极,“啊”了声,欲言又止,好像几次想开口又说不出来什么,最后化为了一声叹息。

“少侠,鄙人早已无剑又如何与你比?再说了——”

“不是少侠。”李相夷忽然出声打断了那人的话,极为认真一字一句告知道。

“我叫 李 相 夷。”

 

13.调虎离山

 

方多病钻研李相夷平生,当然知晓此人本性极傲。

少年李相夷时自不必说,武功绝世下持才傲物总是常态,什么用内力挡雨、红绸舞剑,他都很理解,年少时意气之盛,还是武林第一,张扬傲气到让全天下都知道不足为奇。而当李莲花时,那人只是把刺人的傲气收敛进了骨里,外表看上去柔和有礼,实则冷漠敷衍,别人强留不了,也受不了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傲气是一点都没少,只是藏了起来罢了。

方多病自认为自己应当是非常了解这个人的。他们虽才相识不过数年,时间短得连人生的碎片都算不上,却是真正的交心之人。他铭记了这么久,在流转的岁月里不断重复回想不断思念,把回忆中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何意思都在脑海里猜了又猜,一点点在梦中补齐了那段日子里自己的意难平。

年少时他就已经能从李莲花一个眼神中就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要自己干何事,结果,现在老了老了,被刚下山的李相夷看了又看,都实在没搞懂他想干什么。

难道真的是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方多病心里不太确定,也不对啊,刚开始见面打上时意思是“还是不如我”,前些天不理人是不屑,刚才吃饭时是生气……我都看出来了呀?

还是百闻不如一见。传言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俊美冷峻,喜怒无常,哪怕是相处多日的兄弟手足对其也不是完全了解,而李莲花身上也有原本的影子,他是用嬉笑怒骂遮掩面下的冷漠,我若仅凭传言断人,实在武断……何况他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方多病在心里暗笑,一路上也由李相夷去了。而且,他与故人重逢,心绪动荡不已,又没有李莲花那个本事能把脸上的情绪掩盖得一干二净,此事若了他们便会分开,而现在远远望之就已经很好,就不必再近了。

这般想着,方多病又换上了一颗平常心,不料十五岁的李相夷骄傲是骄傲,却比以后的任何时刻都要直接诚恳。

你和我比剑吧!

怪不得我猜不出来,因为我确实没有经历过李莲花要同我比剑……而我的剑,它……方多病像想起了被弃在四顾门的尔雅,又想起了自己身上藏着的断刃刎颈,心头似被一块沉沉的巨石压住近乎喘不过气来。

有人弃剑如遗,有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归是不同的。方多病耳旁响起熟悉的嗓音,低又哑地念着,尾调放得很低仿佛在讲故事,柔和又感慨。

李莲花,看来你我果然至友,都是个对剑无情的负心汉。方多病自嘲道。

“少侠,鄙人早已无剑又如何与你比?再说了……”方多病想也不想就是拒绝。

结果这小孩哗得一下报了自己的名字,跟比武动手前要互报大名似的,吓得方多病直接闭上了嘴。

开玩笑,对上十五岁正值巅峰和李相夷,别说是十年前的他,恐怕二十年前功力全胜的他都不够李相夷对几招的,而现在的他一身病骨,恐怕几剑就被劈进土里了。方多病孑然一身,是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但是事情没做完之前,他还是要命的。

“比不比?”

方多病一只手撑住额头一副心力交瘁对付不能的样子,另一只手都快摇出残影了。

“李……李少侠。”方多病犹豫开口,“我内力很差,真的打不过你。何必呢?”

“只对招,不比内力。”李相夷早就发现那日对剑之时,这人是被自己的内力震退的,似乎内力不济,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没有剑。”
“那我也不用剑。”

“我……”是个瞎子。
“走,我们出外面打去!”

怎么没人告诉他,十五岁的李相夷也是个武痴啊!方多病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愕然地看着李相夷站起来,真的非常想跟他说一句——能不能先吃完饭,孩子都饿了好几天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向还在低头闷声吃饭的贺家小儿,一时间竟还希望这小子能忽然开个窍来救救自己。

然而平地上起风浪,天有不测风云,接下来发生的事别说打不打架了,连饭都不香了。

“走走走!进去进去!”
一行身着斜肩短打的江湖人推着一个弱女子走进客栈,那些江湖人莫约十几个,布巾蒙头,皮肤黝黑,虎背熊腰,看上去好像临江的江湖门派中人,而那女子,看上去极年幼,只有一十三四岁左右,身穿黑白麻布,小脸苍白泪迹连连。

“守丧?”李相夷疑惑道,然后就被方多病一拉顺势又重新坐了下来,“你干什么?”

“嘘——你猜的没错,先看那边的好戏。”方多病手指抵唇压低声音道。

“小娘子,你也别哭了,当时跟我们大哥还不是吃香喝辣!”
“是啊是啊!哭了可就不够漂亮了哈哈哈!”
“可明明你们没有给……”

那群人坐在角落,此地喧嚣,即使他们武功再好,那些话也只是听清了个大半,勉强拼出一个事实,李相夷就觉得怒火中烧,抓住少师剑想站起来,就又被方多病扯了回来。

“等等。”方多病道,“先不要急。我看得不太清,你帮我看看,那女子左手腕上还有没有系着一条白布?”

“江湖儿女,路见不平,出手理所应当。等什么等?”说罢,李相夷性急一下就甩开了方多病的手。

下一刻,方多病回手又扣住了李相夷的手腕,李相夷以内力震开,方多病就借力打力,手指落到了李相夷手臂上顺势点穴,李相夷又用内力冲开……两个人顷刻间交手了十几招,最后被方多病抓住时机点穴又紧紧攥住李相夷的手指,这人才停了下来。

“你放手!”李相夷耳尖泛红,低声喝道。

“哦。”方多病笑了笑,解了李相夷的穴,“确实得管这事,我想管你也想管,所以你得先听我说话啊。”

方多病过于淡定,李相夷竟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他凝视看去,那女子手腕上正系着一系白布,冷声说:“有。”

“这样啊。”方多病似知非知地点头,“我们先加个菜。”

“嗯?”加菜?

还没等李相夷反应过来,方多病已朗声喊了起来——
“小二哥,这里,我们加个菜。”

“好嘞!客官,这就来嘞!”店小二甩开汗巾,登登登地跑了过来。

 

“客官要加什么菜啊?”

“加个这里最好的菜。不过……”方多病朝店小二勾勾手示意他低下头来,似笑非笑,“我们这几道菜好像有苍蝇啊,小二哥知道这苍蝇哪来的吗?”

“呃……”是打听事儿的黑话。店小二跟这么多人打过交道,见过千种人遇事多又眼光极佳,一听就知道眼前是老江湖人要打听东西,环视了客栈大堂一圈,戚戚收回目光。

“客官,这几道菜不便宜,别点了吧。”店小二小声道。

“我这位小兄弟啊,嘴挑,要点就点最好。这个账就记在他名下了。”

方多病推了下身旁的李相夷,李相夷瞟了一眼店小二冷笑一声,啪得把少师拍在了桌上。

“我就要点。”他扬眉,桀骜道。

店小二认出了这把名剑,瞳孔放大嘿嘿笑了两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打量了周围之后掩唇小声开口说了起来。

“两位听口音不是此地界人士,那一定不知道击浪帮吧。此江湖门派在这边盘踞已久,祸害……啧,说不得,说不得,而那些人就是击浪帮的。”店小二顿了顿,“那击浪帮主,五十好几了,还是个好色之徒,前些日子路过城镇看上了这卖身葬父的薛小娘子。薛小娘子的父亲不是个东西,欠了众多赌债也得罪了很多人,被人打死后无钱收尸,这小姑娘只能这般做,可惜呀……”

“原来是卖身葬父。”李相夷皱眉,脑子,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据我所知,卖身以手绢为准,就是这个姑娘手上的白布,她的手上可还系着,那便证明还没有人出钱买她。怎么就被击浪帮的人抓了?”

“因为那姑娘的混账父亲,早就把她抵给了击浪帮帮主了。所以这姑娘现在是既葬不了父亲,也失了自由身,一片孝心可怜了。”店小二叹息。

方多病喃喃:“竟然是耍赖?”,语气暗藏不屑。
“岂有此理,这不是强抢民女吗?”李相夷怒道。

方多病闻言很赞同地点头,轻笑起来:“他们当强盗,我们可不能当强盗。这规矩啊,他们不守我们守。”

“李少侠,有五两银子吗?”方多病转向李相夷笑吟吟道。

“有。”李相夷翻出五两银子递给方多病,“干什么?”

“一两帮葬父,二两买自由身,剩余的一两就当做是对不起赔给他们,最后一两要赔桌子。刚刚好。”

方多病颠了颠那五两银子,扭头屈指将其弹向角落里的那些人,砰的一声银子就砸到了木桌上,力道大得其完全地嵌了进去,桌面龟裂密布。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击浪帮的人目露凶光抓着兵刃站得起来,气势汹汹地看向他们此处。

李相夷迎着目光站起来,指尖一弹挑开半寸剑鞘,少师剑刃光外露,凛冽刺目杀意十足。

“李相夷。买人,杀贼。”他声色俱厉,冷着声一字字道。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为首之人冷笑,持着兵刃率先攻了上来。

 

“小郎,待会儿就要打起来了。”方多病悄悄把贺家小儿拉到角落里让他蹲到桌子下,叮嘱道,“外面没有停下来之前千万不要出来知道吗?”

“嗯!”小孩点头。

方多病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就听见不远处兵刃相交声响了起来,不多想随手抄起一把扫帚,就飞身进了人群之中。

击浪帮的人不少,除了些臭鱼烂虾,里面居然有两名好手,单打独斗李相夷一剑便能破杀,可偏偏他们两人极擅打配合,一人持双刃刀,一人持刺骨鞭远近皆可敌,招式如同蒙头大网落下,一招一式皆是密集,尽是要将人片骨碎肉的杀意。

李相夷生了兴趣,本来心里就还闷着些不能与方多病比武的不痛快,这下恰是泄怒的好时机。他背手持剑,每一剑都点向二人招式的疏漏之处,脚踏婆娑步躲开一刀,身姿飘逸如游龙,回身一剑恰似流风回雪,瞬间连划三剑快到只见残影,内力全贯之于上轰得一声巨响就把刺骨鞭击得吐血倒飞而去,然后旋腰上踢,一脚踢飞双刃刀,少师在那人颈上划过,血溅当场一击毙命。

胜负不过一呼吸间。

方多病拿扫帚拍臭鱼烂虾时抽空看去,这幕真仍惊鸿一瞥,白衣少年身影翩翩,潇洒至极,好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意气侠客的风采不过如此。

这就是剑神吗?果然我年轻时还是不及一二。方多病惊叹,手上微微一顿,那面前人以为他气力不支,抓了空当冲上来。

“小心!”李相夷急道。

方多病反手就把扫帚砸到了偷袭人的脸上,先前都有留手,这回真的是毫不留情,让那个人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你干什么,打架都能走神。”李相夷落到方多病面前,“真当自己脊背上长眼睛了?”

“长了就好了,总比我现在这双好用。”方多病挠了挠侧耳道。

打完之后客栈大堂里一片狼藉,原来的客人都跑了,几个店小二还哆哆嗦嗦躲在前台不敢出来。

左看右看都是赔不起的样子。方多病叹了口气,转身去找贺家小儿:“小郎,出来吧,我们打——”他拉开挡着桌子的凳子,蹲下后向里看曈孔一缩。

没有人。

“糟糕,人不见了。”方多病起身,看向李相夷严肃道。

李相夷脸色一变,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刚才战斗中看到的细节,几步上前拎起昏迷的刺骨鞭,拉开那人的斜肩衣一看,果然有一个三片山陵相连的黑色刺青标志。

他怒意冲冲,左右开弓连扇几个巴掌把人打醒,气极反笑:“调虎离山。你们竟也是东陵三帮的人。说,把贺家小郎带哪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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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柔骨绕心】

14.谁是黄雀

夜间急行,有如鬼魅。

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夫走过林间小径被树底上划过的黑影吓了一跳,大叫着甩开背担斧头惊慌失措地跑远。

然而,世间无鬼,吓人仍人。树上飞过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李相夷和刚和其汇合的单孤刀。

李相夷的剑是天下最快的剑,李相夷的轻功自然也是天底下最快的轻功。

今夜是个无月无风的日子,层层墨似的云将半满的月遮了个严实,金乌西沉后天彻底暗下,大多时就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方多病站在树下遥遥望着李相夷运着轻功飞远,视线中那人踩着最顶的叶梢身若鸿雁,轻如浮云,眨眼间就飘出去好几里,残影道道吹散,阴暗中咋看上去真同不知所云的魑魅魍魉般。不过好在这人年少时喜好着一身白衣,虽速度快得如魅魉,但身姿着实翩翩更似仙人般。

他实在飞得太快,追在他身后的单孤刀始终落了几十步,而几息间方多病已不见其身影了,便只得笑了笑,收回目光从隐身之处出来回头向客栈而去。

半盏茶前,李相夷逼问出贺家小儿被劫往何处,就要拎着方多病一起去追。结果两个人才到门口就见单孤刀行色匆匆地走过来,说的是,刚才他看见一人绑了贺家小郎跑了,他追了上去,但那人轻功实在是高,他没有追上,只能先折回来找师弟商量一二。

方多病一时间没忍住,捂着唇漏出一声笑道:“那可真是太凑巧了。”阴阳怪气得让还未修炼成型的单孤刀不由脸上裂出一丝破绽,只得生硬地转开视线没再敢看方多病而是看向李相夷。

李相夷急得来不及多想,并没有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风起云涌,只问了单孤刀的方向便拔腿就追。

三个人运着轻功寻着单孤刀所指方向追去,方多病用不了多久内力,不想用婆娑步,就只是使了最普通的轻功,而轻功本质上是一种玄妙步法,有无内力都能使得出来,只是没有内力便不能腾空加速,因此他总是落后两人数十步。

本来方多病乐得清闲,坠在两个人身后,偶尔使劲跟上,没有跟丢也不算太落后,这倒是还好,可偏偏有人不想他好,才几刻,方多病就见李相夷运着婆娑步折了回来,说了句“走”,一把抓住手腕,扯着自己飞进了风中。

总觉得这人拉扯自己怎么这么上道?方多病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无声勾了勾唇,下一刻脸色发白,急道:“哎,你能不能别飞那么快,我有点头晕。”

李相夷偏头看他一眼,果断落了地放开了方多病的手,似是嫌弃道:“你怎么那么麻烦?快点,我们还要赶路。”

快点什么啊快点。方多病嘟囔,他捂着嘴咳了几声,缓缓开口:“你带着我这个包袱太被拖累了。要不这样吧,你和单公子先去追。此事好像有些不对,我们应该是忽略了一些东西,不如我回客栈查看一番,你们去追人,稍后我们洛阳城外会合?”

李相夷皱了皱眉,上下打量方多病了一番,眼神如刀剑。

“不对?”李相夷道,“是他们不对还是你不对?”

李相夷生疑了。果然,不能低估十五岁的小剑神。哪怕他年纪尚轻,那也是李相夷啊。方多病心叹,面色如常,因为他知道只要他露出一点点的不同,小剑神就能用利剑般的直觉把细微的破绽劈开到极致。

“李少侠在说什么?我们三人目的是一样,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对不对。”他脸色苍白,嘴角带笑,“我武功是不好,但不是没有眼力,如今只能靠你先去把那小童救回来。我当然不能你们添麻烦。这般,不对吗?”

“对。”李相夷深深地看了方多病一眼。反身同单孤刀点了下头运起轻功,于风声中抛下了一句,“天亮之前洛阳城前会合。”就飞身向前,半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方多病悄悄跟了两个人一里路,发觉两个人确实是寻着刺骨鞭所指之处去的,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回了客栈。

到了客栈门前,看到刺骨鞭还被倒吊在门前的旗幡上,脸涨青紫,眼睛上翻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扬了扬眉,以手为刃断了绑着刺骨鞭的绳索把人放了下来。

刺骨鞭似一坨烂泥跌到地上,挣扎了几下还是因身上的伤难以起身。方多病叹气,心说,本事还挺大的,受了小剑神那么多巴掌还有气喘,这硬功真不错。

他蹲下身,并指点向刺骨鞭的颈间输了半分内力,扬州慢生生不息,胜过众多疗愈圣药,不一会儿这人就转醒了。

“你醒了。”方多病似笑非笑,猛出一掌拍向刺骨鞭的正胸,把人掀飞撞到旗柱上停住了身形。

“你!”刺骨鞭吐出一口浊血,目光恨恨地盯着方多病。

方多病抱手敛了笑:“我已在你身上注入了几道罡气,你要是想活,就乖乖听我的话去做。我没有李相夷那么好糊弄。”

刺骨鞭大惊失色,凝气下沉便觉身体里真气堵塞,有一股极强的内力封住了几处致命大穴,若是强行冲开,不是武功全废,也恐有性命之忧。而且,筋脉曲张已经开始隐隐泛疼。

这种内力举世罕有,这人到底是谁!刺骨鞭本想咬牙不从,对上方多病眼睛,就见那人又是一笑,打了个响指,然后自己的两处大穴就涨疼不已,他疼得惨叫连连,跌在地上求饶起来。

“我没有多少耐心。说吧,是万圣道还是鱼龙牛马帮?”

方多病对上刺骨鞭放大的眼,说:“我差点忘了,这里是姓封的……的地盘吧。”

“……你已经知道,还何必问我!”

“其实我想问你的不止这一点。”方多病摆摆手,“贺家手里的云铁,你们已经知晓是在何处?”

刺骨鞭冷笑:“还以为是仗义出手,没想到也是为利而来。我们自然不知,但只要有了那小孩在手,逼问一二后又有何难?前辈,本来人已经在手上,您是不是玩脱了?现在还不是与我等一般一无所有了。”

“你还有空关心我啊?”方多病挑眉一笑说,“本来我不想去找姓封的麻烦,你现在越说我就开始好奇他到底在想干些什么了。至于这带路的活,可就拜托你了。”

话毕,方多病点了刺骨鞭的穴,拍了拍手站起转身向客栈里走去。

一进门,店小二就迎了上来,还是那个给两个人点菜的小二,他巴巴地看向方多病搓手道:“前辈这这这……我们客栈被砸成这样了,您看……”

方多病眉间一跳从腰间摸出几张银票递给店小二:“洛阳城里的五福钱庄,你拿去看看,期限仍有应是还能兑的。”

“好嘞!”店小二眼睛泛光急忙收好。

“多出来的就当做是给你们相助的谢礼。”方多病不急不慢,“小二哥,人呢?”

“好好的藏在地窖里呢。”店小二嬉笑,“一直没有出来。前辈,这边来。”

店小二引着方多病走向客栈后的地窖,看着店小二拉开井口后伸手地贺家小儿拉了上来。

“小郎,辛苦了。”方多病摸了摸小童的头柔声道。

小童仰头看方多病怯怯地笑了笑:“不辛苦,多谢先生为我谋划。贺清谦定不忘先生之恩。”说完,就向方多病拱手相谢。

方多病承了他这个礼后把小孩托了出来,早在那日李相夷和单孤刀来之前,他与小孩便相谈过,几句便知贺清谦生而知之,聪慧至极,这样的孩子最懂进退,也最懂得如何护自己的安危,李相夷仍江湖新锐,虽说有他保护堪称万无一失,但实在太过显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方多病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人现在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心里盘不清那么多的阴谋算计,还不如让他就在这个局外,少点麻烦少点危险也少结仇怨。

“行了,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即刻上路吧。”方多病道。

店小二便牵来早早为二人准备好的马,二人从后院出门上马后,绕道直奔洛阳城后城门。

“现在有他们解决前面的追兵,我们从后城门直接去你的外祖家。”方多病勒紧马缰,“不过,你觉得你的外祖可信吗?抑或是……”他觉得不太适言,再说便有挑拨亲间的意思了就闭了口。

“……先生,我不敢肯定。”贺清谦稚声却不稚语,“吾家此宝过重,因宝生私乃常情,而外祖家与吾家已久不往来,我……”

“那就交出宝贝求自己平安,没有什么宝贝能比命还重吧,还是说……这个宝贝就是你的命呢?”方多病笑道。

“先生!你——”

方多病看着贺清谦的脸上明显出现惶恐不安的表情,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不想此物落入别人手里,而我自己也不想要,你不用辩解,放心,此事你知我知。你的外祖家仍洛阳名门照雪门,若能保你,我便守着秘密自行离去,若是不能我也尽我所能给你找一个安身之地。我是守诺之人,你大可放心。”

刎颈多年后被弃被断,足以证明这因果之中名剑的宿命便是如此。方多病此生因刎颈而活,刎颈于他而言有救命之恩,刎颈很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而若是一直悲惨循环还不如让它从此便不存在。

李莲花也是因为刎颈之事才……方多病的心头忽然剧痛起来,他闷哼一声喉间涌上一口腥甜,眉头紧皱着就将其又咽了下去。

这死老天。方多病低骂,什么时候发作不好,竟是在这个时候?他只得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加快策马的速度,想赶着在天亮之前送贺清谦进门。

然程咬金不断,两人才接近后城门不远,就远远看见照雪门的人持着兵刃守在门外,非常不像是来接人的,而是来劫人的。

“看来你的外祖家也不行啊。”方多病摇头叹息。

贺清谦低下头:“对不起先生,连累你了。”

“不对。走!”

方多病目光一凝,拎起贺清谦飞身下马向远处的绵绵青山而去。

洛阳城外,山峦连绵,竹林遍布,是一处很好的隐蔽身形之处。

方多病带着贺清谦在山林中急行,身后不断传来追兵的声音,他奔了三刻钟,跑出了十几里地,可还有人遥遥地跟着,甚至还要追上了。

糟糕,居然还有难缠的人,内力也快跟不上了。方多病心中焦急不已,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踩着竹叶的步子一软差点从空中跌下。

“先生,你没什么事吧!”

“快要有事了。”方多病苦笑着自乐,恰是只停顿这么一刻,他忽然听到前方有别的声音,注目一看眼睛里露出狂喜之色。

故人,不对,应该说是知根知底的将要认识之人。

那前方,持着一把金轮之刀跟一群人苦战的蓝衣少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初出茅庐的笛飞声!

“我有办法了,不过你得先跟别人走。”方多病轻笑。

他跃下树梢,拾了一根竹子,带着贺清谦冲进那包围住笛飞声的人中,以竹为剑,反手携风起势,竹叶如雨落下,一剑如风一式化雨,似书生习武风流肆意,便是一招多愁公子剑中的成名绝技。

——夜雨沾青衫。

围攻笛飞声的人被排山倒海般的剑浪之气击飞,而后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笛飞声紧紧盯着这一剑,目里忽生出汹汹的火。

好强。笛飞声虽然不懂这人为什么在自己能应对的情况下冲下来搅局,但他欣赏这一剑,也很想败了这一剑!

“这位兄台,我帮你一次,你也帮我个忙,这个小孩交给你了,麻烦你带着他走远!越远越好,多谢!”

这天下的绝顶轻功除了李相夷的婆娑步,便只剩下笛飞声的日促身法。

他甩不掉的人,笛飞声还甩不掉吗!阿飞啊阿飞,你真的是我的好友啊,来得太及时了!方多病此刻极想抚掌大笑。

笛飞声接住被扔到怀里的小孩,表情扭曲了好几回,青了白白了红红了又青,咬牙切齿,最后化为一句气闷至极的“我记你一次”,便转身提着人跑了。

记吧,记吧,带着人跑就好。

方多病笑着望着人跑远,便持杖闭目站在原地,等那些追兵前来。

一直逃也没用,不如直接解决了。

可他左等右等,再次的听到动静后,已经不是原来那些追兵了,而且只来了一个人。

“果然没错,你的目标也是贺家小郎。”

方多病睁开眼就见李相夷持剑冷笑,少师剑尖正点在自己的喉结上,如针如吻,危险冰凉。

“你根本就不是路过之人,这根本就是你的打算。”李相夷面色冷峻,“而我和师兄破坏了你的计划,你便想甩开我们,从追兵到客栈,这里一路上除了第一波追兵都是你设计的,甚至击浪帮的人会来是你没算中的意外,但如果不是你故意行慢且泄露了消息,他们不会找我们找的这么准。只是,你没有想到他们太弱了,根本受不住我一剑。”

方多病沉默,片段后笑了起来:“李少侠,你未免把我想的太聪明了。”

“哼。”李相夷冷哼,“你骗不了我。我进客栈便知道,你与那店小二言词熟络,活用黑话,那几句黑话与别处是有区别的,他必是你的旧识。只是我没想通,为何你们要佯装不认识。再者,那小姑娘手上卖身葬父的手绢也只是洛阳一带有的习俗,你不是说从未来过洛阳吗,而且视物不佳,又如何马上知道那女子腕上有手绢?看来真正调虎离山的是你。”

果然是李相夷。方多病笑了,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人,虽然初出茅庐,但又怎么可能会简单。一个十五岁便天下第一,十七岁时成为天下第一门派四顾门,二十岁弱冠时任武林盟主的人,性格桀骜不驯,武功天下绝顶,但又会单纯到哪里去,只不过武力是解决事情最简单的办法罢了。天下扬名多少人想遍办法都做不到,而成立门派打天下容易守江山难,而那是多少人纠结一方势力都做不到的事,而武林盟主,统帅江湖,门派势力盘根错节,他既能从中斡旋缓和,又以武服人。这样的李相夷,一个被笛飞声赞过心智和心计皆胜他人百倍之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区区之辈。

怪他现在还长得太嫩,害我轻敌了。方多病无奈。狐狸的本质还是狐狸,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都太聪明,太狡猾了。

方多病直截了当地承认:“没错。但我没想到,居然是装得太自然,引起了你的怀疑。李少侠,机智过人啊。”

“不才。”李相夷挑眉,“我怀疑你之后便告知了师兄,后兵分两路,不出所料我果然是对的。”

……好吧。你是很聪明,但别太信身边的人了。方多病这才反应过来,照雪门的人根本不是意外,是单孤刀的手笔,而李相夷前来是抓住了他,但是也搅了单孤刀的局。这算是一件不好也很好的事了。

方多病忽然间漏出一声笑,很是认真地道:“李少侠,多谢。”

何意?李相夷心中生疑,手上倾斜,剑锋刹间偏了半刻。

然而就是这半刻,方多病抓住时机,扬袖暴起发难!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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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柔骨绕心】

 

15.暗流涌动

 

李相夷从没有想过天底下居然有人仅凭招式精妙能在自己的数十剑后依旧不败。

眼前这个人,绝不简单。李相夷的眼中微微划过一抹诧色。他手中之剑比风更快比箭更疾,一息之间恍如千手观音持刃警世,招招皆有有金刚怒目雷霆之势,剑招如骤雨下落全是看不清的残影。

方多病踩着最普通的轻功步法在剑式中左右腾挪,身法并不算快,而是精准得要命,每一步都正好踏进李相夷剑招的空当里,若是早一步或是迟一步早就见血了。

躲得开的招就躲,躲不开的招就举竹杖一挡。李相夷眼光极佳,自然看得出来方多病的武学路数中正平和,挥剑收招都是大家风范,花架子虽多但转换灵活,一招一式的基础打得极好。

年少习武,但看不出是哪门哪派。李相夷心念电转,挑眉一笑,不如再试试。于是便不再留手,贯注内力于少师之上,反手一剑点破方多病的虚晃一招正中面门而去!

方多病瞳孔放大,下意识踩出了几步婆娑步,如一片竹叶飘浮向后,旋身一剑“夜雨沾青衫”接下李相夷的一剑,又被气浪逼得倒退数步后,顺手以竹杖挽了个剑花背身收剑。

“等等!”

李相夷将剑点面前人的颈间,眉头紧锁,不太高兴道:“你又留手了?”

“李少侠神功盖世。我是真的打不过你,再打下去不过白费。”方多病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你在骗我。”李相夷目光敏锐至极,他上下扫视方多病确切无比道,“你没想和我打,只是在拖时间。那个人是跑远了,但你当我是追不上他了吗?”

方多病挠了挠侧耳,道:“对,但我从不骗人。也从没有低估过李少侠的轻功,你若想追的话,此刻就可以去追,何苦来这里堵着我呢?莫不是你觉得我是软柿子好欺负一些?”

话毕,下一刻方多病做出一幅恍然大悟被伤到的弱者模样。

“你——”李相夷年少脸皮薄,一下就被一句话激得面红耳赤,抛了句“我李相夷不是这种人”就点了方多病的穴,背过身看上去像要飞身去追了一般。

方多病哪里料到李相夷年纪这么小,心眼这么多,要去追了还点他的穴,这主意打的是面面俱到一个都逃不了。

“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方多病急忙道。

“废话真多。”李相夷闷着气扭头,然后就被迎面吹来了药粉糊了整个脸,他不由呛得咳了几声结果吸了更多的药粉,晃了晃脑袋连运功逼毒都来不及做,就眼睛一阖被药晕了。

化繁而简。

天底下最厉害的迷药到底还是蒙汗药加麻沸散,两者混在一起,连武功第一的高手都顶不住。

方多病呼出一口气,扭了扭酸疼的胳膊后,抱手笑眯眯地盯着躺倒在地上的李相夷,自言自语:“真不好说话呀。这倒很像传说中的李相夷,不过幸好我有迷药,你对付人的招还真有用……”

他目光不住悠深起来,笑着摇摇头,蹲下身去把李相夷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不过我可不会像你那样一声不吭随地丢人。”方多病喃喃道,他颠了颠身上的人,少年身型纤长挺拔,分量并没有多少,相似得一时间竟恍然以为自己又背起了那个病骨嶙峋的故人,一步步走在尽是迷幛的山林中茫然无措地去寻偏僻渺茫的高人救故人性命。

那时候的自己比任何人都要迷茫,也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他害怕找不到路,害怕找不到高人,更害怕背上的人如风中残烛风吹即灭。他没有办法,那一刻他能靠的只有自己,能走这条路也只有自己。

想来那时的想法,倒是早熟,这条路最后还真的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能走下去。

方多病摇摇头,听着背上人平缓有力的呼吸,柔和绵长地如盛夏烈风,心里忽然间万分庆幸。

人世悠长,重来会有不同吧。

噗嗤……

他似被自个少有的天真逗笑,心叹一句老了老了还胡思乱想后,背着人运起婆娑步向笛飞声飞离的方向追去。

而去处正是天光尽亮,有旭日东升。

 

方多病怎么都不会想到,这辈子再见笛飞声人对自己说的第二句话居然是——

“你救了我算一次,你的剑很不错算一次,我记你一次就还剩一次。”笛飞声提着贺清谦的后颈衣服递回给方多病,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

方多病简直悚然,胡乱点头也不知道应了什么,就接过贺清谦顺手解了小孩的穴,又回过身去看放靠在墙角的李相夷,被如芒在背的眼神弄得不自在极了,忍不住开口道:“记记记,你是账本精吗?比武是不可能的,我打不过你,我这一次你就记这个人身上吧。”

方多病扬了扬下巴,示意笛飞声看向李相夷。

笛飞声皱眉看了看李相夷,皱眉不屑道:“一介小儿,有何了不得的?”

“你别看人家年纪小……哦不对,你才多大啊,还说人家小。”方多病忍不住嗔他,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没准人家明天就是天下第一了,你现在看不上,没准以后求着比武都求不及。”

“我十七。”笛飞声道,“你说的当真,他很厉害?”

“真的很厉害。我打不过他。”方多病格外认真地点头。

笛飞声转念一想, 耿直道:“你那一剑我破不了,那我打不过他。看来我还要再练。”

“……”方多病被这句话噎住,下一刻偏过头捂着嘴笑出了声。

没有想到世事变迁,这个人世如此不一样,笛飞声却像是逃离此间因果的意外,不管是之后还是年少时都没怎么变,固执耿直,以武为先,依旧满脑子都是至上的武功,人还是直来直往。

是初见,也是旧相识。方多病心叹,真好啊。

“你好像……看见我很高兴?”笛飞声疑惑。

啧……我收回之前的话,这一点都不好,这小子的直觉跟李相夷一样敏锐得过分。方多病腹诽。

方多病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只是在感叹英雄出少年。”

“哦。”笛飞声抱手点头。

 

方多病看他一时也没什么话说了,便回头蹲下在李相夷的肩上点了两下解了这人的睡穴。

“你醒啦,李少侠。”方多病嗖得一下闪出去老远,躲到了笛飞声后面的柱子后,连个头都不敢露,只哈哈地笑着说话。

“渴了吗饿了吗?要不咱们先吃东西再说话吧?”

李相夷撑着额头站起来,还没看清人就拔剑出了一剑,剑气如虹凌绝,笛飞声目光一闪,反手拔刀对上,刀风与剑气相撞掀起层层风浪,门窗应声而破。

尘土满天里,方多病被呛得咳了好几声,又怕两个人真的打上,只能边咳边拍笛飞声的肩膀,忙道:“你们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有资格与我一战。”笛飞声兴奋道,“报上名来。”

李相夷也是第一次遇到对上自己不退的刀客,原本燃起的怒意被转了半分注意,但也只是半分而已。

“李相夷。”他冷着脸说。
“好,我记下了。等我打赢了他,我就来挑战你。”笛飞声说,“笛飞声。”

李相夷无所谓地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看向了躲在柱子后的方多病。

方多病:“?”怎么回事啊?你们真的不打起来吗?这很不符合你们年少时候的性格啊。

“不是有话要说吗,现在不说?”李相夷冷笑,“你背着我来到这里,不就是存着这个心思吗?”

这个人虽然有所隐瞒,但是对自己是真的毫无恶意,若有恶意,刚才下迷药把自己迷晕倒后,分明已是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真要下手,那时能是最好时机,又何必把自己背来这个地方。李相夷不傻,知道这人有话要说,而且这话还只能对自己说,才会引自己来这里。

“聪明。”方多病笑了笑,从柱子后走了出来拉着贺清谦朝李相夷拱手,“我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多有冒犯,感谢李少侠既往不咎。现在贺家一事多有牵扯,我一个人如今举步维艰。若李少侠还愿帮我们,我等万分感谢。”

“贺清谦多谢李公子。”

李相夷偏身让过了这个礼,别扭道:“江湖儿女,拔剑相助,本当如此。况且我也是受人之托。”

“那我们就是同路人咯。”方多病笑了起来,“现在,他的外祖家也出了问题,我们大抵是不能把他送到那了,还得为贺家小公子另谋出路。不过也是奇怪,这一路上追兵不断,若说这些人都是为天外云铁而来,其实也勉强,一块云铁能制出神兵利器是不假,但是云铁不是万能,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吸引力呢?这一切,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想,李少侠,也不是任人摆布之人吧。”

李相夷对上方多病的笑眼,不情愿地点头,开口说:“天底下吸引武林众人之物的莫过于两样,秘籍、神兵。其追溯根源都是为了让自己的武功大进。但云铁,传闻至柔至刚,并不是所有人都适配此类兵器,而且它现在连神兵都算不上,这么多人来争夺也是奇怪。而你,哪怕被逼到现在也不愿意交出,更奇怪。”

李相夷说完,目光灼灼地盯向贺清谦,似笑非笑地挑眉。

方多病不动声色地把贺清疏拉到自己的身后,接了一句:“确实很奇怪啊。”脸上的表情似是想不通的样子。

“不奇怪。”

出乎意料,笛飞声在两个人的沉默时插了一句。

他说:“若想要此物之人放出承诺可以秘籍和神兵交换,自然有无数人来夺。”

李相夷看了笛飞声一眼,唇角上勾点头。

“聪明。不过,到底是谁想要这个东西。”方多病明知故问。虽然早就知道是谁,但是那个人……此间有因果,他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而说出来也不会信的。他的眼底之光黯了黯,连笑都僵住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想不出来,那就回去找最近的。”李相夷傲然一笑,“走,照雪门。”

“啊?”

 

果不其然,年少的李相夷聪明是真的聪明,但是直接也是真的直接。

自凭武力回头直捣黄龙,饶是方多病年轻时也没这么狂妄不羁过。但是没办法,李相夷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十头黄牛都拉不回来,何况是他一个方多病。而且现在除了李相夷,还有笛飞声,两大高手在场,去冒险,也不算很危险要紧的事了。

方多病被李相夷半押半推带回洛阳城,笛飞声记了他一次不肯走也跟着他们进城。一路上,有追兵埋伏都被两个人直接解决,跟砍瓜切菜似的,方多病第一次悠闲到只用围观就行了,然而同行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笛飞声老是突然出手试探自己,而且都是杀招,招招不留情。

好几次猝不及防,方多病差点露馅,后面只要笛飞声出手,他藏都不藏,直接用“夜雨沾青衫”化解,正着用,反着用,逆着剑决,挑着招式用,反正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这么一招被他反反复复用出花来了。

“你能不能换一招!”笛飞声黑着脸咬牙切齿。

“阿飞,你连我这一招都破不了,还想下一招?”方多病说,“再说了,我就只会这一招。”

方多病难掩自傲,心道,好歹我这时比你们多习了几十年武,这一招我要是不用得炉火纯青以一敌百,连你们都还是个黄毛小子时都打不过,那就丢人了吗?

哼。笛飞声冷哼,抱着手靠在客栈房间门口。

四个人赶了半天路,就回到了之前的客栈。人多眼杂,方多病直接定了几间房让四人暂且休息打光,此时他们便又同桌而食了。

李相夷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方多病,抱着剑没动手。

“吃饭啊,你们都干嘛?不吃,不饿吗?”方多病不明所以。

李相夷嘭的一声把剑重重放到椅子上,拿起碗哐的一声砸到桌上,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怎么又不高兴了?方多病疑惑不解,他犹豫了一会儿,伸筷给李相夷夹了一块肉放进那人碗里。

“李少侠,怎么了?”他的声音里隐隐带上了些讨好。

李相夷抬头看了眼方多病,开口时重复了一个词“李少侠?”

“不对吗?”

李相夷嗤笑,答了声“对”后,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你的剑法到底师承何门,哪里来的?我竟从未见过。”

原来这么不高兴,是又想打探我。方多病无奈。

“我这个剑法哪来的?反正不是我自创的。”方多病翻了个白眼,“你们真当我这么有本事啊?如果真是我自创的,我就只反反复复用那么一式,只会那么一招,这合理吗?”

“那你说,哪来的?”笛飞声回过头不依不饶地追问。
李相夷也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啊这个……”

方多病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难下得来台,老狐狸那一套太贱,他现在想照着学,都会觉得莫名羞耻,真不知道那人当年怎么说出口的,骗小孩什么的难道不会心虚吗。

他捂着嘴咳了两声佯装清嗓,道:“早些年我游山玩水时,有一天救了一个老婆婆,才扶起她,她便道:年轻人,多谢你,我与你有缘,无以为报就传你一套剑法吧。然后她就舞了一套剑法,我记性不好就记住了这一招。她传完剑法后化作金光而去,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仙缘啊!”

方多病装出回忆中恍然大悟的神情,扭头看向李相夷和笛飞声,见两人皆面上生疑,眼露不屑,不太高兴道:“怎么,你们不信啊?”

“鬼才信你。”李相夷冷笑道。
笛飞声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信就不信。哼,臭小子。”方多病气急败坏,重重放下茶杯不再理会他们,自己回房去了。

不对,他们现在也跟我当年差不多大啊,不应该最信此等传说的吗……所以,我那时为什么信了啊?

方多病百思不得其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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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柔骨绕心】

 

16.初识玉骨

 

笛飞声发现方多病非常之讲究。

每日的衣服样式不同就算了,连佩饰发巾都是跟衣服相适的。紫绸外衫配藤色发带、薄青长袍配灰白玉发簪、水墨短打配银冠……每一套都讲究的很,连蒙眼的布条也要随着衣服颜色变化。

笛飞声不懂,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小姑娘还爱美。于是每日洗淑完后坐在窗台等方多病挑衣服出门,他都忍不住冷哼,但坐在外边桌上的李相夷倒是不这样,还时不时说几句这个搭这个比较好看,然后方多病就会乐颠颠地按配着穿上。

很怪,我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笛飞声强忍。

而今日也是如此。

笛飞声看着方多病对着窗外的日光左看看右瞧瞧,抢在李相夷说话前,终于没忍住先开了口:“不懂你一个瞎子,每天穿这么讲究,到底为何?”

“人可以穷,但是不能不讲究啊。”方多病撇嘴,他今天眼睛的布条是白纱质地的,很清透,笛飞声能很清楚地看见了这人熟练地翻个白眼给自己。

“况且我又不是完全瞎,只是看不太清楚,不能受强光罢了——哎呀,你们就不能帮我看看吗,这个是什么颜色啊?”方多病抓狂。

他这个眼睛,最近是好了点,但就是怎么看东西都没颜色,也分不太清是什么东西,虽然说已经很久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怪麻烦。以前不出门走江湖还好,他穿得像个乞丐也没人管,但现在要他穿的像以前那样在他人眼前晃来晃去,恐怕那个早早养成的讲礼仪要雅正的戒律习惯会不自在到让他直接挖个地洞钻进去。

方多病心道,他活那么多年,在老友面前无所谓,但在外头还要脸呢。

李相夷听了会儿两个人的拌嘴话,才抬头看了眼方多病手中的外衫,哼出一声鼻音:“这件是红色的,你拿错了,青色是左手边那件。”

哦哦!方多病顿时喜笑颜开,笑眯眯地说了句“多谢李少侠了”,就拿过李相夷所指的那件衣服穿上了。

“走吧,先下去吃东西。”

方多病招呼两个人,于是三个人一起下了楼在客栈大堂里寻了一个角落坐下,又点了几道菜看似吃饭,实则开始探听左右的消息。

大堂里人来人往,江湖人众多,因此消息也来得最快。不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众江湖人,坐下之后点了菜开始侃侃而谈。

“你们知道吗?那照雪门出事了!”
“说说,什么事啊?”
“照雪门掌权把持的不是王沈两家吗,王家向外沈家主内,但实则有权的是沈老爷子,但听说我最近沈老爷子病重了,那王家一派……啧啧啧。”
“要夺权?”
“可不是……行了行了,咱们也别说了,多说惹祸上身,喝酒喝酒!”
……

他们把这些话听了个大半。

“原来我们三人能安然进城,是因为照雪门自顾不暇了啊。”方多病一边低头泯茶,一边向李相夷和笛飞声传音。

李相夷环顾四周,扬了扬眉轻蔑道:“那又如何,就这些货色,能拦得住我吗?”

笛飞声闻言点了点头。

你们……方多病感觉到一阵头疼,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

他知道这两个人年少的时候很难相处,但没想到会这么难相处,性格他是都猜的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处事的风格狂得那是完全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方多病忍无可忍:“我说你们每天把打打杀杀放在嘴边很有意思吗?就不能吃吃饭喝喝茶做做事,每天都简单一点吗?这件事就是上门探听一下消息,行就行,不行就走,你们还一定要打进去?”

结果“好主意。”笛飞声只捕捉到方多病最后的一句的“打进去”认同道,“这就简单多了。”

方多病一口茶呛噎在喉咙里,他扭头拍胸口平复咽下,扭头对李相夷有些不可置信:“你也这么认为?”

“如此是最简单的,有何不可吗?”李相夷挑眉,观察着眼前人已然要背过气去了,才缓缓开口转圜,“我说笑罢了。你当真了?”

小屁孩!方多病面上气愤哐当放下茶杯,实则放下了一口气心道:怎么能不当真,你和阿飞这个时候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我都已经开始设想该怎么拉住你们了。结果你说开玩笑,这话说一半的风格倒跟那只老狐狸相像。

他暗暗笑了笑,摇头道:“少年意气太过啊。我年轻的时候已经算冒进了,都不大像你们,你们太冲动了,真的吓了我一跳。”

还没等方多病伤春悲秋的感慨完,下一句冒出的话直接让另两个人都变了神色。

“那肯定是你年轻时武功太差。”笛飞声插嘴。

“……”方多病的笑僵在脸上,“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相夷咳了声,这回是真没忍住拿起茶杯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行了,不扯这么多了。”方多病面上快挂不住了,生硬地把话头拽了回来,“照雪门什么时候去探?我想的是择时不如此时,我把小郎放在外城客栈里,小二哥是可信,然迟则生变。沈老爷子仍小郎外祖,如今病重,恐怕再迟的话,时局就无法挽回了。现虽不是夜黑风高夜,但也算反其道而行之,能打个措手不及,而现在他们门内大乱,可能大白天才是最松懈的时候。你们轻功不错,不如就这个时候去?”

两人没有异议闻言皆点了点头。

 

于是用完饭食后,三人便绕道一番寻了条人迹稀少的小路直奔照雪门所在。

照雪门位于洛阳城西,门派依山而建,上有九九八十一以镜石制成的登天阶而闻名江湖,是谓“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照雪一门老祖观盛景而畅意,于此建派,也因此命名。

三人避开主路上山,看到原本应有弟子看守了登天阶上竟无一人,诧异地对视了一番,就不再停留直奔山崖上的主阁而去。

主阁上倒是人声嚣嚣,一群穿着黄鹤长衫的人在堂内争论不休。三人落地之处甚远,自凭武功也只能听个大概,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沈老爷子病危”“沈派反抗”“云铁”之类的话,拼出了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照雪门内黄鹤为王派,雪松为沈派。”李相夷道,“看来我们来迟了,这王派已经控制住照雪门。”

“沈老爷子为小郎外祖,他们想要云铁,将人接回便是,何苦决绝到这种程度?王沈才是同家人,竟然为了外物闹翻要颠倒一个门派……你们不觉得奇怪?”方多病轻笑。

笛飞声皱眉:“至亲至疏,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方多病说,“但还是要先见过老爷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走,该找人去了。”

于此,三人就绕过主阁向内院而去,刚才偷听时他们已经知道沈老爷子被软禁在何处,找到那处后,顺手打晕几个看守的弟子就落到了院门前。

“这看得也太严了。玄铁重锁,妄自乱动就彻底锁死,这没有钥匙可开不了。”方多病伸手托了下门前挂着的重达几十斤的铁锁,无奈地摆了摆手。

“让开。”笛飞声目光一凝就要拔刀,被李相夷出手拦住,随及汹汹地看向了眼前人,眼里流露出威胁之色。

李相夷八风不动,语气淡淡地说:“你若砍了,就彻底开不了了。”然后扭头看向方多病,“你有办法。”分明是毫无疑问的语气。

方多病摸了摸锁孔,笑了:“如果是机关的话对我来说倒是不难,可这就是最平常也是最难开的锁而已,需要合适的钥匙才能打开。不过,我的确还有办法。”

他抬起头笑吟吟地望向李相夷:“相夷,有铁制的小兵器吗?暗器,小刀什么的都可以。”

李相夷愣了愣,在衣袍里摸了两下才掏出一把小刀,不自在地别过视线将它放入方多病的手中。

“……嗯。只有这个。”
“重要吗?”
“路上随手买的。”

“那好。”方多病晃了晃那把小刀放心收下,“下次还你个更好的。”

然后,他凝气反掌,运出内力,那小刀便在极强的内力压聚下逐渐化为一滩铁水又慢慢凝成钥匙的样式。

“玉骨功?”李相夷半诧半疑,“你竟然会这门功夫?”

“自保的微末功夫罢了。”方多病提气收功,一把成型的钥匙就落入掌中。

“好了,先开门进去再说吧。”他笑了笑,拿着钥匙转身开门,趁着这个间隙把涌到喉间的腥甜咽了回去。

重锁落地,推门而入。

三人先后踏入院内,发觉前院无人,就向内阁而去,才入了屋内就听过咔嚓几声,是机括暗响。

“有机关!”笛飞声喊道。

数不尽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三人动得比机关还快,笛飞声抽刀,刀势如断水一般掀飞眼前之箭,李相夷一把拉过方多病踩着婆娑步躲开,接着推开人反手拔剑,挽剑成风打飞迎面而来的箭。

方多病顺势躲到柜子下,刚好同原本躲进那里的人大眼瞪小眼。

“妙手空空?机关是你触发的?”方多病认出了这人。

妙手空空脸色煞白,紧紧护着怀中之物,身下已经积了一滩乌红。

“兄台,救我……大恩大德,我定然相报!”妙手空空说完这句话,吐出一口浊血就双目一闭晕了过去。

“来人啊!有人擅闯!”院外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紧接着便是警示全门派的竹笛锐响。

笛飞声劈飞眼前的利箭,看向李相夷:“此时不走,稍后就麻烦了。”

李相夷脸色凝沉,扭头望向柜子后的方多病,见到这人扶着一个人探出头来,眉头又是一皱。

“快走!”方多病急道。

来不及多想,李相夷接住方多病推来的人,笛飞声就近几步上前抓住方多病的肩,两个人对视,皆是使了最强的一招。

一剑,明月沉西海。
一刀,悲风摧八荒。

未命名也未完全成型,但是依旧势如破竹,剑浪刀风如龙似虎腾跃嘶吼冲破箭阵,只余一地激扬的喧嚣尘土中,后院房屋房梁断裂轰然倒塌,本来完好的屋子一下就成了废墟。

在惊天的气浪中靠近此院的照雪门人都被震得连退了好几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收剑收刀后踩着绝世轻功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隐没不见。

 

两人运尽轻功下山,转眼不过两刻就到了山下。

才落地,方多病便叫李相夷放下妙手空空,出手时点穴如残影,连封此人几处大穴阻止了此毒游走全身,暂时保住了这个人的命。

“他中了毒,须尽快医治。”方多病把了下妙手空空的脉眉头紧皱,“可惜我于医术一道一窍不通,看不出这是什么毒,只能赶快去找大夫了,走吧。”

活了这么多年,以防不备,他什么武功都学了学,什么技能都用了又用,方多病唯一不会的就是医术,那几本医书他看是能看得懂,但是用来开药治病救人只会是误人子弟。这一点他跟那只老狐狸倒是一点都不同啊。方多病无奈苦笑。

李相夷扫视了妙手空空上下,说:“此毒凶猛,恐怕你没找到大夫,他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让开。”

说罢,方多病看着李相夷撩袍下蹲,并指点到妙手空空的颈上恍然大悟。

差点就忘了,扬州慢枯木回春生生不息,胜过能解百毒的灵药千倍。如今他内力空虚不足以救人,但现在李相夷可是全胜,救个人又有何难?方多病喜上眉梢。

果不其然三刻之后,妙手空空在李相夷的内力下脸色好了大半,不再是灰白唇角有了血色,人唔咽一声似要转醒。

可李相夷却中途收了功,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对方多病说:“我暂时保住了他的命。你跟他是旧相识,又有什么在瞒着我们?”

这人,实在太聪明了。方多病心头一跳,他有求于人,知道自己这回怎么编,这个人都不会信就说了实话。

“不是,我们根本不认识。”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反问,“应该说是刚刚认识,他跟我们是同路人,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两人对视,一人生疑一人含笑,眼神里隐隐冒出了火星。

下一刻,李相夷勾唇:“好,我信你一回。你若骗我……”他没有往下说,便继续出手治疗起妙手空空来。

一刻后,妙手空空悠悠转醒,李相夷收功站了起来。

“你是妙手空空?是我救了你。”李相夷说,“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何物,受何人所托,是不是为了云铁?”

妙手空空才醒,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支吾了几声就被一把少师剑横到了颈上,杀机重重,剑锋极凉,他猛得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我没有多少耐心。”李相夷沉声道,嗓音里已有了不耐。

“等等!我说我说!我受霍大侠所托,来找沈老爷子,但是老爷子脱身不能,他便让我带走此物!”

妙手空空战战兢兢,从怀里掏出一个檀香木盒呈到三人眼前。

方多病凝目望去,看到盒子上那隐晦生涩的文字印记时,惊颤不已,一时脱口而出:

“一品坟。”

这上面分明就是末代南胤龙萱公主的私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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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柔骨绕心】

18(上).不复回头

“你这轻功不错。”笛飞声忽然出声。

方多病踩着树枝,闻言差点跌下去。他开始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情急不小心漏出了几步婆娑步,但左思右想又觉得应是没有,除非笛飞声的眼睛太尖了能从他这混了又混的步法中看出了一丁点不对的地方。

“轻功步伐虽是不同,但你这回转之处跟李相夷很像。”

啧,不出意外,果然很尖。

笛飞声扬了扬下巴,神情有些得意。

这眼睛跟鹰似的,真不好糊弄。方多病叹气,他模仿着笛飞声也扬了扬下巴,笑着反问:“阿飞,没想到你现在挺机灵的,趁着李相夷飞远后才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呀?”

三刻前,贺家小郎被人劫走,三人寻着痕迹,片刻不停即刻就追。

李相夷腿脚快又凭着天下第一轻功婆娑步,不多时就飘出去很远了,一下就拉了两个人一大段脚程。笛飞声有日促身法,原本不至于落下这么多,可不知为何此次他只是追在方多病身后,保持着不急不慢也没有落后多少的速度。

方多病自然能看得出来,原以为是有了别的心思,想着本来就与笛飞声无关,他不帮追也是正常,况且自己也了解这个人的性子,知道笛飞声确实对查案没什么兴趣,后面就想着由他去了,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把心思放到了自己身上。

还看出了一点苗头。不愧是未来的天下第二。方多病摇头一笑。

笛飞声说:“你跟李相夷定有关系。只是他不知道,但你心知肚明,极大可能你们师出一门,而你出于别的原因不想让他知道。”

“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啊。”方多病抱拳拱手,假笑道,“就一个轻功,看出来这么多门道,厉害厉害。”

“你没有否认。”笛飞声挑眉,“我新悟了一刀,一定可以胜你。跟我比一场,我帮你保守秘密。”

武痴,还是有脑子的武痴,真是讨厌。方多病暗骂。其实本也看得出来,他和笛飞声认识十几载,对这个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知道这人满脑子虽都只有比武却不是愚笨之辈,能懂得和谈求平,也懂得要挟比武,玲珑处事之心不过是被武痴表面掩盖住罢了。这样的人最难对付,也最难相与。

“好。”万般无奈,他只得点头说,“事了之后你来找我,我会应下。”

笛飞声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嗯嗯。方多病胡乱点头,这回不再掩藏直接运起婆娑步,轻身往前追去。

“废话这么多,快追!等一下人都不见影,你帮我找吗!”

“知道了。”

两个人运足身法,几个呼吸后就又看到了李相夷的背影。

白衣少年临湖而立,背剑反身,看样子应是等了一会儿了。

“等你们好久了,来得真慢。”李相夷轻嗤。

方多病看着回头过来的人恍惚了一刻,便又笑了起来。他说:“我脚程慢,阿飞等了等我,这怪我,让李少侠久等了。”

李相夷看了看笛飞声,又看了看方多病神色不定,最后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生硬开口:“来看这个。”

他持剑点了点地上的脚印,又点了点近在眼前的湖:“脚印消失了,不过不是隐没在湖里,是直接半截消失。而且,这湖也不对。”

“太静,太平。”笛飞声道,他蹲下身去捞湖水,结果触手居然什么都没有碰到,皆是虚空。

“湖水是假的。”方多病皱眉顿了顿后,猛得反应过来,“是奇门遁甲之术。不好!我们眼睛被骗了。”

话音未落,三人便觉脚下一阵摇晃,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他们防不胜防,一下被莫名其妙的风力吹飞扑通几声落进深不见底的湖里。

湖水非真非假,却比一般水更重更沉,恍如一座泰山般压在身上。

方多病第一时间闭气却仍是睁不开眼,他挣扎着上游,直到重力稍弱才睁开眼,见到不远处的白衣身影,心里中焦急,抬手就想向那人抓去。

可有人更快,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探了下来,握住他的手腕,忽得用力把方多病拽出重重无边的深海。

“方小宝,怎么回事,你打个鱼都能跌进海里?”

含着笑的打趣之语从上方响起,方多病猛得抬起头。

你……你……

千言万语一下堵在唇边,他忽得觉得喉间苦涩得过分,海水倒灌时残留的味道和痛感强烈又化作虚无,看着眼前人,他只能把一切都遗忘,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方多病脸上湿得淋漓,已经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他不知道能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只是仰头看着那人,一遍遍在记忆里寻找熟悉的模样,描摩出那最初的样子。

直到那人屈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笑道:“真傻了?”

他才恍惚梦醒,同年少时那般,开口时只考虑了一人,也会说一句——

“李莲花……你没事吧。”

*

五十年同一年相比,哪个时间多长?

有人会说,是五十年。因为五十年,生老病死,人生半百就已经是许多人的一生;而有人也会说,是一年,因为有些人的一年,一念长,一瞬生,一眼就是一辈子。

在这段悠长的岁月里,方多病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很多事情在记忆里都已经开始模糊不清,唯有那一年,同李莲花最后的一年,他忘了又想起,想起了又忘,然后化作一道深深的疤痕永远刻在了记忆深处。

在他的记忆里,李莲花确实是帮他擦过头发的。彼时,出海打鱼,他不慎被风浪打入海中,也是李莲花将自己拉了出来。

方多病坐在小院屋前的石头上,撑着下巴歪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人,视线从嶙峋的腕骨一点点上移到脖上已经遮掩不了的青筋再到灰白的唇上,目光里透显出无边的悲沉。

不知觉中,他心痛难当,便想开口转移注意力。

“李莲花,你长胡子了。”

“哦,明天剃。”

“李莲花,你衣服又破了。”

“啧,待会补。”

“李莲花……”

“方小宝,你安静一会儿不行吗,事怎么那么多?”

方多病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受了李莲花一剂白眼却还是开心起来,又看了好一会儿这个人,弯起的唇角还是一点点落了下来。

“李莲花,你说一个人不肯忘记一个人是为什么呀?”他没由来地开口,声音带上了点哽咽道。

“不为什么,他傻呗。”李莲花手上的动作又轻又柔,“方小宝,你才多大啊就想这些问题了。这么愁人,不愧是多愁公子——唉,你动什么,不许动。”

“我跟你说认真的!你不要总是忽悠我,我长大了,我听得出来!”

“是是是,你听得出来。方小宝,长大了。”李莲花笑着说。

“所以……为什么?”

李莲花顿了顿,摇头道:“不为什么,只是难忘而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永远就这么记着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事。人世悠长,烂漫之事何其多,要记得的事情不是只有一件两件,人嘛,记性总是有限的。你记着一个人,那记得后来好的事情便少了一件,甚至是后来那些好的事情,你都要念着他一份,而他却不一定念着你,你日日记得,他便时时遗忘。太不公平了,太傻了。”

“这样吗……”方多病喃喃,“那我觉得记得一个人也挺好。我要的不是公平,也不会觉得自己傻,因为这个人和那些事本来就很好,值得我去这么记的。”

李莲花手上的动作一顿,许久他才很轻地嗯了声,把少年人的青丝好好挽成一束在头顶以发簪束好。

“好了。”李莲花忽然想起了什么,“方小宝,你是不是要束冠了?”

“对啊,再过一年我就二十了,是个大人了。”方多病笑道,“我娘说了,她给我准备了一个顶好的发冠,到时束上本少爷一定神采奕奕,你记得来看啊!”

“好。”李莲花不假思索,应了下来。

挽完发后,差不多时夕日西沉,今日没有捕到鱼,两人简简单单就着糙饭吃完,李莲花便又坐到院里对着月发起呆来。

方多病一手拎着那片被他补了三回狐裘,一手提着两壶酒走了出来,他站到李莲花面前,为这人披上衣,又把酒递了出去。

“快入冬了,夜里风大,披上吧。”方多病说,“你好得差不多,今天可以喝酒了,给你。”

李莲花看着少年人轻手轻脚地为自己披衣,没有其它动作,只待他束好绳后才悠悠笑着慰语。

“风寒罢了,只是小病。”

“那就不会冷了吗?”方多病瞪他,“穿上再喝酒。”

“还真有人觉得我不会冷。”李莲花笑了笑,摸了摸鼻子,“阿娩她觉得李相夷不会冷,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习惯了。”

“你是人,又不是木头。”

李莲花这段时间讲了不少往事,方多病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便拿起酒壶同这人碰了一杯,说:“那就当我觉得你李莲花会冷吧。”

李莲花笑着回望他,仰头喝了口酒,才接着说:“李相夷不会冷,但我很怕冷。方多病,你觉得李莲花和李相夷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来得没头没脑,却又一下如同利箭般嗖得一声射来,击碎心头间隐而不言的平静。

方多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喝了几口酒后,慢慢开了口:“李莲花,其实我这个人不太聪明。一开始,我分不清楚这个两个人,但后来我又觉得这是两个人,但到现在我觉得不是两个人,只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在追逐着一个人。”方多病说,“不论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只是我在不同的时候看到的不同样子。我不会怪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甚至不会去想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是知道,是这个人而已。我年少时体弱多病,看着李相夷会很憧憬,会想着将来要驰骋江湖,会想当他的徒弟,而长大后入了江湖,我看着李莲花我会想,将来我也要成为这个样子。人不管变不变,只要随心自在就好,他人何观那是他人。”

李莲花的神色轻动,他几次张口,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声“小宝”。

“我一直都觉得,你只是你。但可能是年少时只记得那一件事,而现在我和你又做了那么多事。无法否认,我确实多偏爱你是李莲花。但无论如何,李相夷好,李莲花也罢,我只希望你能自己选择去成为。无论是谁,于我而言都是故人。”

方多病放下酒壶,转开视线去看着头顶那一轮月莞尔失笑,极轻地说:“说来也得谢谢你们。时间过得太久,我居然差不多已经快忘了他的样子了。这个阵挺有意思的。”

说完,他扭头去对着故人敬了最后一次酒,看着那人勾唇摇了摇头,同自己碰杯仰头喝下之后,忽而化为了一阵尘土飞去。

结果一低头,还是不住地落下了泪。

“方小宝,要好好照顾自己。”风中隐隐约约传来模糊的人声。

好,我会的。方多病默默应道,然后起身走到院门处推门而出。

叮……一声轻响之后,身后一时间如同花镜坍塌,旧忆寸寸成灰烬,故物已化废墟,而他只是一直往前走,再也没有回过头。

 

18(下).金蝉脱壳

 

李相夷觉得自己好像飘在海里。

他的周身沉重似被重重叠叠的海浪压住,眼皮掀睁不开,手脚也动弹不得,口鼻间一阵又一阵都是海水的苦涩味,窒息感同潮浪般上涌,淹没了所能感知的一切。

我这是在……哪儿?

李相夷的意识渐渐回笼,他的耳边逐渐除了海潮声又多了山猿鸣声空荡,身侧亦有滚滚江涛之声,而自己身下的船板随着顺流而下的江水吱呀作响。

这是又在江上,船里?李相夷恍惚反应过来,他感受到身上巨力消了半分便开始挣扎起来,眼皮弹动不停,耳朵里的水流尽终于隐隐约约能听到声音了。

李……醒醒,李……醒醒……

什么,李什么?

李相夷听不清,只觉得那人语气焦急又温柔,嗓音还有几分熟悉。

是在叫我吗?他疑道。

李莲花,醒醒……

“李相夷,醒醒!”

李相夷感觉自己的人中传来一阵刺痛,痛得让在幻觉中的所有东西一时天翻地覆后,他瞬间梦醒,猛得睁开眼睛,下意识对眼前人直接出手。

“你恩将仇报啊!”

那人如一只飞鸟般旋身躲开李相夷的一掌,落到不远处,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膛。

“我说你们俩,游术居然那么差?掉进去才半刻钟啊两个都沉得无影无踪了。累得我一手捞了一个,还差点害得我差点没游上来。结果,那个醒了掐我脖子,这个醒了给了我一掌,我累没累死,差点被你们打死了!”方多病指着不远处还懵睡的两个人气得吹鼻子瞪眼。

笛飞声比李相夷早醒一刻,点了几处穴逼出肺腑之中的水,才抬头看向方多病道:“有武功可以闭气,浪费时间,不练。”

“万一用不出武功呢?”方多病瞪视,“不练,万一以后你们掉进海里怎么从海底爬出来?还想别人来捞你?别人到时你都死的不能再死了,不如自食其力!好好好,你行,你不练——李相夷你练不练?”

这话头转得飞快,李相夷还没从莫名其妙的幻境中回过神来,就被一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他眨眨眼,第一次很耿直地答道:“我练。”

“啊?”这回轮到方多病没反应过来了。在传闻中和这些天的相处里他也知道,李相夷桀骜不驯我行我素,可不是我说一句他就会应一句的人,现在是什么了,脑子难道真的被海水泡傻了?

方多病几步上前,就又要伸手去掐李相夷的人中。

此时李相夷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方多病的手腕,止住这人的动作,掌心接触的那截腕纤瘦冰凉,比常人的体温低下许多,触感像极了一块莹润的寒玉。少年人年轻盛热,体温跟火似的同这冰凉一撞,极致温差下皮肉中仿佛炸起了一捧微电,激得他瞬间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了?真醒了吗?”头顶传来含着笑的调侃嗓音。

他抬头对上方多病的眼,这才发现这人眼上的布巾不知掉到哪儿去了,一双盈盈杏眼第一次完整露在了眼前,这是一双很潋滟的眼,水波漾漾同浅湖一般,纤长眉睫如岸边弱柳轻摇,应是刚从水里出来,眉睫和眼旁还挂着水滴,就同湖面上扯天连地的雾气般,朦胧又美丽。

李相夷本来就看出这人容貌不差,即使平时戴着布巾也只是掩了三四的容光,但平时低调不喜外露,一时堪堪地露出来,还是如此之近地看到,真的令人不由晃神。

他一怔,耳尖泛红,甩开方多病的手站起身,冷着脸环看四周一圈后,生硬地开口了:“这是在哪儿?”

方多病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一声站起来道:“这湖很深,我带你们游过这个八卦阵之后就到了山的后面,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找到了他们大本营。看,那边。”

两个人按他的示意向前看去,不远处三四里外的江面上水寨连绵,有火光不断闪灭,而最高处寨顶上一帆绣着三山连绵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而舞。

“东陵三帮。”笛飞声冷哼,“成立一年的小门小派,家底居然这般殷实?”

“是啊,才一年,就嚣张的很。”方多病挑眉,看向若有所思的李相夷。

李相夷偏头看他:“莫不是背后还有人?你知道?”

“聪明。”方多病心道,我倒是知道是谁,但是说出来你恐怕也不会信……而且我也说不出来。他无奈一笑,摊手道,“唉,这不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吗?我又不是万人册,哪懂那么多江湖秘闻。”

“废话真多。你们再不去,那小孩恐怕就要脱层皮了。”笛飞声道。

“走。”
于是三人不同多言,运起轻功向水寨而去。

 

此刻,正值卯时,毛星寥落,是一日中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

三人身怀武艺轻功凌绝,又借着夜色遮掩,即使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仅凭一双眼睛视物就在水寨中如覆平地。

水寨很大,但地形开阔,三人绕着找了一圈就发现了水牢所在,守卫虽不少,但夜色深昏,不少都打起了瞌睡,李相夷和笛飞声不作声响地一个敲一个,不多时就全放倒在了地上。

方多病越过直入水牢,见到牢底一身伤痕的贺清谦时,瞳孔一缩浮上一层怒意,咬了下后槽牙道:“哼,东陵三帮,做事狠绝啊。”

“毫无人性,竟对一个孩子下手!”李相夷愤怒道,他跳下牢底,直接掰断了捆着贺清谦的铁链,飞身上去把人递给了方多病。

“还有气,能救,劳你封穴。”

方多病点头,手如残影连点贺清谦几处命穴后把孩子抱进怀里起身:“速走。我封了他的命穴暂时吊住了他的命,但外伤还需要尽快医活。”

“走。”笛飞声道。

三人便毫不停留离开水牢,运尽轻功向水寨外而去,凌波踏浪的轻功恰巧三人都有一路疾驰下江风湿冷吹拂得人睁不开眼睛,方多病视物不佳又带着一人就比两人慢了几步,来时只耗了一刻钟,而现在三人飞掠了半边江都不见岸边,笛飞声疑又是进了阵便想轻身停在一块礁石,回头去寻方多病。

可就是他落在礁石上了这一刻,异象突发!

轰——
一时天地色变,江雾炸漫,汹涌无比的江浪从脚底江下忽然涌起化成几个惊天水龙卷势如破竹地拍向三人!

“闪开!”

李相夷拔剑迎上,欲以剑光斩浪,一剑如西沉之月明朗且圆润,月色分明柔和,月轮之边却锋利万分,携着破开烈风嘶鸣声冲向水龙。

然人焉能比天地之力乎。他一剑斩分水龙,那水龙嘶吼一声卷动漫天水汽又汇成更雄壮的水龙,仰天长啸一声,声震山川四野,吟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方多病被震得唇边溢出一丝鲜红,运出筋脉里不多的内力护好怀中小儿,扭头对被水龙甩尾拍到不远处礁石的笛飞声大喊:“是蛟龙出水阵!阿飞,先斩龙尾!”

笛飞声闻言翻身飞起,反手悍然出刀,刀劲猛烈如沙曳飓风袭卷,一刀落下烈风轰响水龙的一尾便断裂开来。

“相夷!画龙点睛,其目为障,刺目!”

李相夷目光一凝,回身如游龙踏雪,少师剑横扫过水龙的如珠龙目,水龙便轰响爆裂开来,化为漫天细雨落下。

方多病恰巧在下面被结结实实淋了一身,想举袖挡在头顶,才动作就察觉到了不对,他的脚下轰得溅出一层江浪,有人身如鲟鱼从中跃出,掌风决凌向他拍来!

“袁健康!”

情急之下方多病只能抬手同那人对掌,掌风相撞逆力更劲,他本就内力不济,倒退一步呕出一口气,抬眼看向来人:“劈空掌。万人册第六疾风过江龙苗无岭?”

“阁下一双慧眼,但,可惜了!”苗无岭冷笑,话音未落,站在面前的人影就已经消散,又是一掌快疾胜风,自无比刁钻的角度指向方多病。

始料未及,竟然如此之快?!

电光石火间,方多病讶异至极,但掌风已近毫厘,他做不他想,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贺清谦,被一掌掀飞了出去。

这一掌可是万人册第六的全力,方多病直接倒飞了出去摔倒在礁石上,吐出一口鲜血后疼得连连倒吸冷气,他肺腑内息疼,皮肉也疼,全身都疼,但比疼更要命的是心底的寒。

他伸手去探怀中孩子的鼻息,无声无动,已经没气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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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柔骨绕心 】

19.死地后生

这两日来李相夷的心情很不好。

年少小剑神跟滑头老狐狸还是大为不同,老狐狸即使再生气,都只会在人后悄悄用脸骂人,在人前喜怒不形于色,而小剑神有什么全摆在了脸上,眉一扬嘴一撅,没人哄的话脸色能黑一天。

放在平时,方多病还会哄他两句,可这两天他受了伤,又遇到这事,心情也没比李相夷好到哪里去。而笛飞声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他不是一个会哄人的人,那日对他来说更多的是没完全打赢的不甘,他根本就不理解李相夷和方多病为什么心情这么不好。

三个人各怀心思,互相没理睬两天,直到霍明知匆匆赶来抱着贺清谦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切深深触及了李相夷的心,他不忍心再看,转身出了房。

方多病暗暗示意了笛飞声一下,带着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今夜的夜色很美,晕弯月光如一泓寒溪,柔软地撒下时染上了一丝凉意。

方多病悄然拉紧外衫,缓步走到李相夷身侧,偏头对正在靠着柱子抱剑走神的人轻笑了下,开了口:“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今晚虽然是弯月,但也着实月色不错。李少侠,莫要辜负啊。”

“文人酸词,我听不懂。”李相夷回神看了身边人一眼冷哼,声音扬了又落下带上一丝懊丧,“我只知那时我若再快一点,没准可以救下他……”

世间本就无奈,没有如果。闻言,方多病无奈地摇头,也说道:“那如此说来,我身子骨再硬点的话,没准就可以彻底拦下那一掌了。”

“那你早就被拍……”死了。李相夷对上方多病笑盈盈眼,心里一软便泄了气把最后两个字咽了回去,愤愤别开视线扭过身。

“你也知道,你我都尽力了。”方多病说,“年少的时候,意气最盛,总想着自己能够保护身边所有的人,但是人非完人,又怎么可能都做到呢?尽人事知天命。贺清谦遭遇不幸,我们都很悲切,但生死由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只怪他没那个命吧。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宽心吧李少侠。”

“什么生死有命,我李相夷最不信命。”李相夷表面上虽然不屑地呵了一声,但心里的闷气却在这人的一番话里散了大半。他抱着剑抬头去望头顶的月,一甩额前的碎发,极为认真地道:“不会再有下次。”

以后他定会用手中之剑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再也不会如此。李相夷无比坚定地在心底许下一个承诺。

方多病看着李相夷的侧脸,只一眼就猜出了小剑神在想些什么,他没开口驳斥,也没笑着认同,而是只如稀松平常般地静默着陪在那人身边。

总会是这样的,李相夷会是李相夷,而李莲花也会是李莲花,不同的时间里理念自然也是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强求不得,而是就像一年四季循环前往,花开自有花谢,冬去便会有春来,自有定律,会在该到的时间有该得的结果。

方多病笑了笑,有些无奈的心道:怎么还是这样,可真没办法啊。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笛飞声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翻身跃上二楼长廊开口打断了平静。

还在走神的方多病猝不及防被吓到,抚着胸膛瞪向来人:“你大晚上的不走正路你走这干嘛?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那是你胆子太小。”笛飞声轻蔑,“霍明知说了,明早去义庄打一副棺材就走,接下来你们怎么安排?”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就送霍明知一程,之后该干嘛就干嘛咯。”方多病摊手。

“行了行了,送丧按俗礼要在卯时起身,现在天色已晚,该去休息了。”他一边揉了揉酸疼的肩膀,一边缓步下楼说,“你们也别想那么多了,明天再说吧。”

这就睡了?

李相夷和笛飞声看着这人懒懒散散离去的背影,两人不由对视一眼,笛飞声扬眉不解,李相夷挑眉半疑。

“休息了。”笛飞声没看懂李相夷是什么意思,小武痴现在还没那么痴狂练武,脑子里除了练武,就是不可或缺的吃喝拉撒睡,那些什么弯弯绕绕的东西不懂也一概不管,自行越过人就下楼睡觉去了只留了李相夷一个人在二楼。

李相夷本能觉得不对,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一个人站在二楼又想了半刻,最后还是不得其解进房休息去了。

辛苦忙了几日身体本来疲乏万分,但莫名其妙的愁思和异感缠着李相夷的神绪令他心烦意乱。他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闭上眼又好似陷入了漂泊的海中,觉得自己像一根稻草一样被许多不知名的东西扯得绷紧,半梦半醒后多次片刻又惊醒过来,如此往复,待他又翻了次身后,窗外传来一声鸡鸣,已经是寅时了。

这鸡鸣很是烦人,一只叫了之后其他就会接二连三地叫起,跟比谁嗓门大似的。李相夷彻底睡不着了,恰好腹中饥饿便起身下楼,一路走下来把楼梯板踩得梆梆直响,看上去就怨气冲天。

“小二,来份早点。”他把剑拍到桌上高声道。

“好……好嘞!”

店小二起身比他只早半刻,脑子现在还懵着,听到声音下意识应了应,反应过来后登登跑向后厨端上一盘刚做好的糕点又提上一壶热茶出来放到了李相夷面前的桌上。

“少侠起这么早嘞!这外面鸡才叫了几声天都没亮呢,厨子还犯困只做了一盘,烦您先将就吃着。”

李相夷点点头,挥手让小二忙去了,自己倒了茶就着糕点吃着,时不时看看外头,入眼昏灰一片,天才亮起一点鱼肚白,他估摸着时候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卯时,就不急着吃完,又叫小二多做了几道菜等着那些人睡醒了下来吃。

但他等着等着,那些人倒没先等到,先看见了客栈里走进了一个人——绿衫短打布衣,看这身打扮,应该是某个医馆的药郎。

“小二,这是袁先生今日的药, 我送到了劳烦您拿给他。”

“好嘞——要不你给这位少侠,他们是一道的,给得正巧了!”

“那行那行!”药郎向李相夷走来,将几封药放在桌上,朝他拱手道一句“那麻烦少侠把这个给袁先生了”说完转身便要走,就被李相夷叫住了。

“你为何这个时候来送药?也太早了吧?”李相夷不解道。

药郎摸了摸后脑勺,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比李相夷还不解:“是袁先生特意叮嘱的,我也不知道为何这么早,但他给了路费还是双倍,便早早给他拿来了。少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嗯,竟是……如此。耽误你了。”

“不耽误不耽误,告辞。”

李相夷向药郎拱手后,若有所思盯着那几副药口上喃喃:“避开众人的药啊,为什么呢?”

他知道那人受伤了,还伤得不轻,看病吃药当然是正常,可为何避着大家,若说怕人担心也不至于,关系到底还浅,谁会这么放心上,那人并不是自作多情之人,除非……这药不对!

李相夷眼底闪过一道厉色,他三下五除二拆了药封拿到鼻下一闻,是治伤的药不假,但那人受的是内伤,这个药居然治的是气虚血少的皮肉外伤?

“玉骨功!”

电光石火间,李相夷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扔下手中的药运起婆娑步就消失在了一楼桌前,闪到二楼霍明知的房前直接踹门而入,环视一周之后,发现没人,又到方多病的屋前对着门又是一脚,进门一看,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该死,被耍了!”李相夷咬牙切齿。

闹出的动静不小,笛飞声被吵醒后开门出来,看向走廊里一脸菜色的李相夷,不太高兴道:“李相夷,你有病吗?”

“你才有病!”李相夷压不住愤怒直接回怼,“我们都被耍了。玉骨功是跟金钟罩齐名的硬功,刀剑难伤,何况掌力?他受了伤不是因为那一掌,是因为他将玉骨功传给了别人,而这人年纪尚轻,内力不足,他以心头血为介帮那人塑就一身玉骨,才受了皮肉之伤!而有玉骨功的贺清谦怎么可能被一掌拍死?”

“嗯……你的意思是那小儿没死?”笛飞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五官彻底失灵绷得死紧。

“不仅没死,还跑了!”李相夷道,“走,找!”

李相夷绕过笛飞声,拐了弯之后一脚踹开妙手空空的房门,看见此人正对着烛光打量着手中美玉,笑得如痴如醉,而这枚玉佩前几日,他只在方多病身上看到过。

“说!这枚玉佩你是怎么拿来的?不说的话,我让你有命拿没命用!”李相夷拔剑横上了妙手空空的脖颈,语气里杀气四溢。

脖颈上的少师剑刃冰凉刺骨,妙手空空被吓得不敢乱动,举起手抖着声音一五一十交代了。

“我没有偷,是袁前辈给我的!他说只要我把龟息功交给他,他便以这块美玉寒生烟作为交换……这……这是我换来的!”

原来如此,龟息功!

*

卯时已过,临江雾漫。水汽蒸蒸而上笼罩着青翠绵连的山峦如同在一片白云大泽之中,而又有一道九曲之江穿泽而去,引着无边无际的绿意最远处的天涯海角而去。

方多病顿在江边,俯身向霍明知和贺清谦微拜,笑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袁某身体难支,礼数未及,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大恩不言谢,霍某无以为报,请先生受我二人一拜!”

说罢,霍明知就要携贺清谦跪下,礼还未做被方多病托着手臂,以一股泰山之力稳稳地抬了起来。

“太客气了,袁某也是受托于人,尽其所托而已。”方多病露出一个打趣的笑,玩笑着说,“你们这般小的也跪,老的也跪,这礼重得可不把我折煞到天上呀。”

“先生莫要说笑了,这一路上若没有您,清谦不知道已经归于黄泉多少次了。您一路为我谋划,清谦真不知道如何报答您,就请您受我这一拜吧!”

于情又于理,若再不受怕是真的会让人心生愧疚了。这一回方多病没有避开贺清谦跪礼,受了之后俯身扶起小孩。

“小郎,接下来你便同霍大侠一路往西南去,西南之地门派散乱势力不一,然乱中生序,最是能容你们安身,以后都不要再回中原了。”方多病叮嘱道,“好好隐藏住身份,过好新的生活。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贺清谦用力地点下头。

方多病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勾了勾唇站起身对霍明知说:“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骑着快马,沿着江一路往下三五日便能入西南。”

“袁先生侠心大义,你这个朋友我霍明知定铭记在心,以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来西南知会我一声就行,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霍明知拉着贺清谦翻身上马,向着方多病拱手道。

方多病笑了,也向他拱手:“此话严重了。那我定也会记得霍大侠是个一诺千金的朋友,你这个朋友我交得值。”

“哈哈哈!”霍明知大笑起来,笑声如浪惊飞不远处江滩上的白鹭,端的是畅快爽朗万分。

“袁兄有趣!”

话音才落,他便扬起马鞭拍在快马上,马儿嘶鸣一声迈开蹄子向极远处的绿意重重奔去,越来越远,直至化为一介缩影。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各自珍重!”一阵晨风吹来告别之语。

方多病看着他们的背影莞尔,极轻地应了声“珍重”。

直到差不多看不见两人影子,他准备离去,正是这时,不巧,李相夷追了上来。

怒气冲冲的少年人脚下如同踩风,一转眼就从极远处掠到了方多病身前,身姿好似沐雪游龙,翩然飘逸,但手中那柄少师剑却势如雷霆,根本没给反应的时间就落到方多病的颈上,剑尖点上了那人的喉结。

“你居然敢骗我?”李相夷气得脸红耳绯,说话时声音都在抖,“你真以为我不会一剑杀了你吗?”

传闻小剑神最恨欺骗,也最厌别人驳他面子,也从不会原谅人。方多病觉得此传言不假,现在看来也是如此,但是他一次性踩了三个雷点,此时真恨不得这个传言是假的。

少年待人一片赤诚,下山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结果一下山被这老江湖耍了一通。受到如此瞒天瞒地的欺骗,对人的真心碎了一地,自觉面上有损,自尊难平,自然是气愤,自然会觉得羞耻。

方多病理解,毕竟自己年少时也经历过被李莲花这样骗的时候,那时他比李相夷还生气,直接断笛绝义,而此时按照李相夷的性子,如果拿剑刺那么几下,他不觉得意外,倒也认了。

结果,他等了又等,都没有意料中的那几剑袭来,睁开眼一看就对上李相夷一双通红的凤眼,愣了愣瞬间慌了神。

“你……你,你别哭,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方多病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嘴笨,颠三倒四说个没完,连哄人都不会哄,“我真的错了,可我也不是有意的呀,我本来就没想骗你,我想事后跟你说来着——”

“我没哭!我不信!”李相夷又气又羞,手中之剑往前送了一寸隐隐刺入方多病皮肉中,“你根本就是在骗人,这一切不过是你的计谋。”

“我……”方多病心虚地眼神乱飞。

李相夷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不让怒意上头,冷哼后道:“心虚了?说不出来了吧?那我替你说。从一开始,从救到贺家小郎那刻起你便策划了金蝉脱壳之计,从展露玉骨功,救妙手空空取得龟息功,再到传玉骨功给贺家小郎,让他以龟息功假死脱身。甚至是那一天晚上,天色极黑,为何苗无岭能准确无误地识别出我们三人身份,是因为你在那时的衣服颜色不同,叫我给你选衣服不过是在戏耍我们!天色极暗,只要分辨出颜色就能不出错地下手,你受他一掌,于此金蝉脱壳之计结束。你这计中计,真厉害啊。”说到最后,李相夷已把后槽牙咬得很深,抬头盯着人满眼都是愤怒。

“你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里面真的有很多只是巧合而已。”方多病叹了口气,开始解释,“我将计就计罢了,就算不救妙手空空这龟息功我也会,只不过是皮毛不能闭气很久,而苗无岭我跟他毫无牵扯。他来时,我确实吓了一跳。还有,我做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救人。有些人活着不如死了,而有些人死了才能活着——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想要贺家小儿的命吗?”

这个话头转得虽快,却也够巧,直接勾住了李相夷的注意力。

“为何?”李相夷皱眉,这也是他没想通的一点。

方多病挑眉一笑:“因为这云铁就是他的命。贺清谦自有心疾,本不应该活到这个年龄。而贺家家主那时得了一块云铁,也恰巧是那时一位华佗医者路过青城救了他一命,那位医者如同华佗在世,开胸膛以云铁为架绕心成桥,这般才救了贺清谦性命。本来此为密闻,但流言拆分,一半人知,一半人不知,引来无数觊觎之人。可怜天下父母心,贺家家主到死都要守着秘密,不过是想保他小儿一命。”

“竟是如此?”李相夷眼里闪过一抹诧色,惊异道,“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医术,你莫不在诓我?”

“此事千真万确。否则他们拿到云铁就行,为何要取小儿性命?这一切你自有判断。”方多病顿了顿,“行了,我说完了,你能不能把你的剑先拿开,太凉了。”

凉?李相夷半信半疑,但眼角余光扫到那人的颈,剑尖接触的那部分带一丝青紫,好似真的被冻到了一般,而且因为过分白皙所以那一抹异色格外显眼,在细颈上像个印子……他耳尖一烫就收了剑。

“多谢啊,我快呼吸不过来。”方多病舒了一口气。

方多病笑着看向李相夷,笑得眉眼盈盈,似湖潋滟。他伸手扯下自己腰间的酒壶递出:“那时说好要请你喝酒的,但是不巧没有,现在我有了。百年佳酿西风烈,就当我的赔罪,行吗?”

我又不喜欢喝酒。李相夷嘀咕。但可能是眼前人笑得实在好看,他不忍心拒绝,便还是很诚实地伸手接了过来,仰头对嘴灌了几大口。

醇香浑厚,入口辛辣,确实是如疆外西风一般的烈酒。

“好酒!”李相夷眼睛一亮。

方多病得意抱手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酒可是我珍藏许多年才刚刚在江边树下挖出来,没想到居然没被江水埋了。你有口福了,你知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眼前人撑着脑袋晃了两下,瞪向自己狠狠地来了句“你!”,然后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见状,方多病啧啧称奇:“天下第一果然不好对付,这迷药的量我下了两倍都可以迷晕一头牛,普通人一口就得倒,你现在才晕,厉害啊。”

他蹲下身去把李相夷扶起,安置在江边的一棵老树下,又把一封信和一个盒子塞到这人的衣襟里,拍了拍手站起来。

“师夷长技以制夷。”方多病噗嗤一声失笑。

应该一刻钟后就醒了。我得赶快走。他想到,然后最后看了这人一眼,眼神缱绻又留恋。

能在这里再遇到你,真的很好,也足够好了。

方多病运起轻功,收回目光不再回头,如一只飞鸟一般飞掠过江,不多时便不见了人影。

江边鸟鸣如歌,催吵得让昏睡之人不得安宁。

李相夷比方多病预想地更早醒来,眼皮下眼珠动弹急促,几个来回便忽然睁开眼睛,恍惚了一刻之后染上比之前更重的愤怒之色。

“袁健康!”

他猛得站起身看了眼四周果然不见人,狠狠一跺脚就想拔腿就追,结果动作一大就有东西从胸前的衣襟里掉了出来,是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

“李少侠亲启:

我尚有急事不得不走,特留此信告知应不算不告而别。

贺家一事牵连颇多,某背负重诺,只能出此下策是以死换生金蝉脱壳,只欲保其小儿性命。然欺瞒少侠实在不该,万般歉意只一壶好酒为歉仍觉不够,特以此物作偿望少侠大人有大量,他日若江湖再见,望能轻饶在下。

此乃天外云铁,则非贺家小儿手中之物,而是某机缘巧合自一位故人之处所得。可叹,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终还所愿。

云铁,饮血便泛出蓝光,此铁乃真,这回袁某绝无欺骗,少侠若不信,可送至神兵谷一验便知。李少侠侠肝义胆,武功不凡,乃潜龙跃渊天之骄子也,以此铁打就之神兵定最为衬你。

愿少侠山高水长,江湖珍重。某就此别过。 ”

看完信,李相夷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他急促地呼吸着,手指一动那封信就被碾做了粉尘。

但奇怪的是,看完这封信不出半刻他竟冷静了下来,甚至还莫名其妙想起了下山之前的一个晚上,师傅把他叫进房里叮嘱的几句话。

“相夷啊,你年纪还小,性子又高傲,最容易受欺骗。你且切记,第一,莫受他人无端吹捧;第二,远离美色,越漂亮越会骗人。”

师言不假,果真越漂亮的越会骗人!李相夷恨恨想道。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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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血域风起】

 

 

苗无岭知道自己的身体将要到极限了。

他没日没夜地逃,从洛阳到朴锄山地界,两日之内奔赴百里,无论是身上的力气还是丹田中的真气早已竭尽,但他却一刻都不敢停下,身后那跟着的如蛆附骨的杀意始终从未远离,便只能一路逃,而只要偏离方向那不知从何处闪现出来的暗器就能将他划得遍体鳞伤。

苗无岭开始时也曾竭力挡过,而那些暗器上附着的内力极为强硬,绵中带有柔却如玄铁丝般,他根本无法击溃,甚至连挡下这些暗器都无法做到。

奇怪的是,后面追他的人明明可以用这些暗器解决掉他却始终没下杀手,而只是在偏离方向时又用暗器逼他回到原处,一路上如同赶鸭子般赶向了朴锄山,最后让他倒在山下的一处破庙里。

 

汛期雨急,风过便骤然在山林间降起了一场大雨,如珠如串的雨水透过破碎的青瓦浇到苗无岭的脸上,他脸色灰白,躺在蒲座上,散开的瞳孔里倒映着台上金刚慈目不怒自威的老旧佛像,呼吸弱败得如同将灭烛火。

“不跑了?”

夹着雨丝的风吹来一声很轻的冷笑,有一人背着光走来站在了破庙门口。

“没想到,天意如此,还是一路让你跑到这里来了。”那人的语气似乎很是无奈。

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是谁……苗无岭散乱的神思又聚起来,他撑起身体来向那个人看去,瞳孔极速紧缩,脱口而出:“是你?”

“好歹我练武快一甲子,终于能跟小剑神打个有来有回。就凭你这微末功夫还想伤我,你主人未免太低估人了。”

什么意思?苗无岭听不懂那人的话是为何意。

“我不想杀你,但是后来转念想想,你终归是要成阿飞那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我现在动手好像也可以。”那人轻笑,嗓音里隐隐带上了更强的杀意。

苗无岭再笨也不会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而这股杀意已经如同寒气一般降临在头顶上,他彻底慌乱起来急忙开口道:“等等!我知道你想要那东西,我给你!”

“嗯?”那人意外地一挑眉,“原来那个盒子是你从妙手空空那里拿走的?”
“对!它在我这,只要你放我一命,我就把它给你!”

“可以,拿出来吧。”
“你靠近些,我身上没力气了。”

那人闻言,不作怀疑直接向苗无岭走去,欲在他身前一步处蹲下,缓缓伸出了左手。

而就是此刻,苗无岭眼神一凝,便拼出身上所有的内力,冲着那个人的胸口直出一道劈空掌!

乱石穿空,劈海斩崖,这一掌是要势取眼前人之命。但是,就在他出掌的同时,那人竟用右手对出了一掌!

“呵。”一声冷笑冒出。

同力相抗,气弱者败。两掌相对气浪翻天,破庙里响起尖锐的爆鸣,无数砖瓦残片一时迸飞尘土四溅。

滚滚灰尘中,苗无岭直接倒飞出去,撞裂开那佛像摔在一片碎石中,偏头吐出一口血。

“你……你竟也会劈空掌!”

“怎么样,被自己的成名绝技打成这样,滋味不错吧。”那人声音冷了下来,“我没时间跟你废话那么多,把东西交出来,否则——谁在那里!”

破庙外,有一个身影随着丝雨落到了门前。

……

 

20.只欠东风

 

江湖风波恶,不管一身轻。

方多病同那李相夷和笛飞声告别后,就回到了金陵城,在郊外寻了一处别院住了下来。

这一年的江湖,比他之前经历过的每一年都要精彩热闹许多。前有李相夷大败西昭第一高手,一战震惊江湖;后有笛飞声以万人册为依,连斩数名前十高手,气势无人能挡;箫州宣天堡“紫袍宣天”传人有望,八十六路无锋剑初现锋芒……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苏文才每每来寻他喝酒时,总会念叨这一句。

“这一年的小辈,不得了啊。”苏文才感叹,“诶,老朋友你觉得怎么样?依我看来这几个小辈有好几个都可以上万人榜前五了,实力不可小觑啊,你看就这李相夷,年纪轻轻就悟得的独门内功独步天下,实在了得……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彼时,方多病正在给刚种下不久的萝卜苗浇水,听到苏文才的话很不走心地嗯了几声,又转身去井边打水去了。

他在买下的别院围了一个小菜园,还在菜园里种了不少菜,那些菜都刚冒苗,丝苗嫩柔地在浇水下水灵灵地抖动着,方多病愈看便愈觉得可爱,一时心情甚好,一边浇着菜一边哼起了歌,姿态很是悠闲。

苏文才叭叭叭地说了一堆口干舌燥,抬头一看自己的老朋友对着一园子的菜笑得开怀,看来是一点都没有把自己的话听到耳朵里顿时气急。

“袁健康,别老瞅你那菜了!你能不能干点正事!”他冲过去一把抢方多病手里的水瓢。

“哎呀,你快把水瓢还我!”方多病忙不迭道,“李相夷独门心法扬州慢很好,用剑也很厉害,笛飞声的悲风白杨也很不错,使刀也很了不得,我知道啊!我听见你在说什么了,我不是一直在点头吗!”

“你是对你的菜点头吧?”苏文才瞪了他一眼,把水瓢还给了方多病。

“我真的搞不懂。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理这江湖事,但这些大事小事你倒是知道得清楚。不对——”苏文才一顿,抱手似笑非笑看向方多病,“我没有说这两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器和内功心法吧,你怎么知道?这只是两个刚冒头的小辈啊,莫非你认识,还是说你这次出去又回来带了一身伤,是因为惹了这两个人?”

方多病动作一顿:“啧,你又知道了?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话本,还搞什么万人册?还万人册苏文才,不改名叫八卦册算了。”

“哎,你怎么骂人呢?原先我只是猜,但看你这反应,我倒觉得有几分真了。 老朋友你瞒不住我,不会是真的惹了这两个人吧?你现在躲人的架势就跟当年躲桃花似的,避之不及,难道这俩人很难搞?”苏文才忍笑。

方多病忍不住白了人一眼,丢下水瓢越过苏文才向石桌走去坐下之后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看你也别试探我了。你要想知道他们两个人怎么样,不如直接去探比在这里问我要快多了。”方多病说。

“还真认识啊?”苏文才眼睛一亮坐到了方多病的面前,“说说呗,怎么样?”

“必成大器,将来的天下第一第二行了吧。”方多病无奈地说,“行了,我托你的事,到底打听到了没有?”

“我可是万人册苏文才,怎么可能办不到?喏,血域最新的舆图,拿好了。”

苏文才把一卷绘图扔给了方多病,方多病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收入袖中。

“谢了,我回来定记得给你带点血域的特产。”方多病笑着打趣。

苏文才连忙摆手:“那还是算了,你活着回来就不错。现在血域几股势力盘踞,看似安宁实则波涛汹涌,大乱在即,我劝你惜惜命,先别去。”

“详细说说?”方多病生了兴趣,轻挑眉梢问道。

 

“大熙向西北,一路至阳关出玉门后,行五百里后见尘土漫天、风沙席卷、地沙奇红便是入了血域,此方土地因此得名。血域北达漠北南至雅马国,疆域大约万里远盛大熙十倍,却无一统之国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这片地方能人异士实在太多,根本无人能管及这片阔土!
血域势力大抵分为四类,北有旧教修罗迦巴门,门人信释迦牟尼,尊佛魔双修之道亦正亦邪,其中门主血域天魔,是现在的万人册榜一实打实的天下第一;而南有奇城毁诺,这个城奇就奇在只许女子进入,男子进入的话得为奴为婢,其城主阿尔泰烈珠武功不凡乃万人册第二,而东有楼兰古城、天巧宫,听闻皆金玉楼阁,如入仙境,是极为富庶之地。而那些小城小国则聚在西处,只在最贫瘠之地,离大熙近却有豺狼之心,不可为友。”

苏文才说到此连连叹气,又道:“此地麻烦,实在是大麻烦。我是劝不动了,知你定要前去,只盼你千万小心。本想是陪你走一趟,也让我万人册上再添添异地风光,但现在我儿媳妇才生了孙女,我那儿子只心疼自己媳妇,看都不看自己闺女,我没办法得留下来带娃。这一趟就不作陪,但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明日来苏府喝践行酒后给你,记得啊!今日到此,我先回去吃饭了!告辞。”

“不——”送。

“对了!”苏文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拍脑门打断了方多病的话,饶有兴趣笑道:“那个李相夷,好像为了乔家那个小姑娘应了跟剑魔一战,算算日子,好像就两个月后吧,大抵你们能遇上,都是中原人就互相照量一下?”

“遇不上的,你放心,快走!”方多病忍不住嗤他。

苏文才哈哈一笑拱手后走了。

方多病看着老友背着手摇摇晃晃向外走去的背影,勾唇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日子又赶了点,得快些动身了。他心想道。

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放到桌上用茶壶压住,方多病抬头看了看天色后点头,洗好菜放好水瓢和桶后就出了院门。

他脚步悠悠,向夕阳晕深处走去,披着橙红夕光,欲一路向西行入奇红之地之中。

西出阳关见故人,倒也不错。

 

“苏文才亲启:
记得帮我浇菜。
先走了,有点急,东西就不要了。等我回来时,记得备份好酒就行。践行已远,故友莫念。
——袁健康 留”

 

*

 

出阳关外百里后便到了玉门关,关前有守城一座名唤玉门城,此处是血域和大熙的边界,两地人民时常商贸混血又同住,久来久往此处便有了两地的风俗。而此城商盛,街巷繁华摩肩接踵,卖的奇珍异宝小玩意儿不少,见到的人也不少,一路走来能见黑发黑眸的中原人,亦能见黄发悬鼻的车狐人,还有棕发碧眼的楼兰人等等,他们服饰不同有戴头巾掩面遮身,也有着珠串胸抹裙裤……堪为形形色色,琳琅满目。

如此繁复之景,让走在其中持刀抱剑的李相夷一行江湖人也不觉显眼了。

“玉门城地处偏北,竟这般繁盛。”单孤刀叹道,“是我见识短浅了。”

“家父曾经说过,是从商贸繁多,兴盛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虽非开城之日,人也这么多。”肖紫衿虽这么说,眼里却忍不住惊诧,他转头去看身后的乔婉娩道,“乔姑娘,小心,人太多了,你走近我们些。”

“好。多谢关心。”乔婉娩笑道,仍是隐隐退了一步,她向垂在最后的李相夷看去问,“相夷,怎么了,一路上你都没有开口,在想什么?”

“哦,没有。”李相夷回过神来,“我只是在想,为何玉门城这段时间只许进不许出,明明不是商期,关门不可能这么严,为什么官门之人不让出关?”

李相夷一行人来这玉门城已经两日,拿着通关文碟想出关,却被告知这一月禁止出城,万般无奈只能留了下来暂住于此。

可是与剑魔之约就在半月之后,李相夷不可能不赴此约,亦不可能再等。他得想到办法,尽快出关。

“这几天我打听了一下,听说是玉门城商会得了一宝贝,要将其献给官门,为防有盗贼将其盗走才让闭关。”单孤刀道。

乔婉娩柳眉轻蹙,不解道:“什么宝贝,能如此大费周章?”

“不知道,如今没有办法只能再等等。”肖紫衿说,“都走了很久了,乔姑娘累了吗?我们去前面茶摊坐坐?”

“相夷,去休息片刻可好?”乔婉娩问。

“嗯。”李相夷点头。

于是一行人便顺着此话选了一处茶摊坐下暂时休歇,他们逛着集市逛了不久,确实是喉热咽干,点了一壶茶和几份糕点后便开动起来。

而李相夷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只是握着茶杯,走神地观望街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茶摊就在街边,人来人往不断路过,一张张不同的脸划过他的眼底不留一丝痕迹,直到有一双眼睛撞入其中,一时荡起滔天波澜。

李相夷霍然起身,抛了一句“你们先吃我有点事稍后回来”便运起婆娑步,身形化作了残影。

“相夷!你去哪儿?”

 

“你!站住!去哪儿!”

李相夷从人海之中如游鱼甩尾灵活穿出,看准那道身影似雪豹捕猎般扑了上去,擒住那人的手腕后,使力将其扣在了墙上。

“还想跑?你这回绝对跑不掉!”

少年对上那双露在头巾外漂亮又熟悉的杏眼,又气又急地警告道,他怒火中烧,愤意上涌烧得耳尖绯红,在阳光照耀下犹如一块莹莹红玉。

而那人看着他,眼底深处显露出极浅的笑意,但面上却缓缓眨了眨眼,眼睛里的情绪变幻为浓浓的不解。

“这位……公子?你认识我?”那人疑惑道,“我不认识你啊,莫不是你认错人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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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血域风起】

 

21.骤不及防

 

“不认识?”

李相夷闻言一愣后直接气笑了。

“你是真的把我当傻子吗?”李相夷剑眉蹙起,唇角却勾挂着冷笑,伸手扯下这人的面巾让那张熟悉的脸暴露无遗,“若不给我一个解释,我定把你的腿打断,你休想再逃!”

对上小剑神冷峻的眼神,方多病暗自打了一个寒颤,心道:你们南胤人祖传的好像都有点变态。虽然对李相夷的性格有所预料,知道他这话威胁多过于实行,方多病也还是被吓了一跳。他心里便愈发庆幸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装不认识的举动果然是对的,反正百口莫辩,不如就先糊弄着,走一步算一步。

方多病仰脸去看李相夷,视线划过少年棱角分明的五官,皱起的剑眉下一双如星眸子沉沉散着寒气,眉眼间压着愠怒与无奈同多年后那个游医望向年少自己时偶尔露出的神情一时重叠,相似的残影忽如倒映……他心头一软,本来设想好的话一下子忘了大半,那只被小剑神扣得死紧的手动了动,指尖向下,以指腹挠了挠李相夷的手背。

“别生气了。”他很轻地说,声音放得低柔,尾调又些许上扬染上了点少年之气,同少年时向那人无意识地撒娇一般。

那个挠人的动作就跟猫抓人似的痒,李相夷一怔,随即像抓到了烫手山芋般地撤了手,哗得退后一步别过身去只向方多病遇出了一只泛红的耳朵。

“谁生气了?”李相夷嘴硬,“走!”说罢,又抓上了方多病的手腕,只是这回是隔着衣袖抓的。

始料未及,一出后还有一出。方多病没想到这人还要扯着自己,瞪大眼睛眨了眨眼,此计不通只能又退一步。

“这位公子,我们去哪呀?我真不认识你,你这样拉着我干什么呀?我还有事,不能就这么跟你去……”

“不认识?好,那就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李相夷。”

李相夷扭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方多病:“我曾遇到一个人跟你长得很像,他骗了我,恰巧我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你觉得他要是再骗我,我该当如何?”

“啊……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方多病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定格为一个恍然大悟中有点惊喜的神情。

“这位公子莫不是见到了我兄长?”方多病说,“我和兄长仍莲花山莲花镇莲花村人,一直相互扶持长大,五年前外出行商时因山匪袭击离散,我找了他许久,公子难道是见过他!能否告知我他在哪里,您的大恩大德,我必将相报!”

李相夷挑眉:“袁健康,是你兄长?”
“对对对!公子你见过他!”方多病佯装大喜。

“这般啊。”李相夷的语调拉长了一些,“那你叫什么名字,袁什么?”

“呃……”方多病眨了眨眼,刚想继续编,就看见一只手猝不及防袭来点了自己的穴。他动弹不得,又见李相夷从自己的衣襟里摸出身份玉牒,霎时表情僵硬起来。

“方 多 病。”李相夷一字一句道,又抬头看向方多病,“你们兄弟的名字还挺对称,这怎么一个姓袁一个姓方啊?”
“兄弟呀……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也不奇怪吧?”

“哦。那你们怎么除了名字之外长得如此相似,简直一模一样,我都要认错人了。”李相夷忍不住嗤笑。

“我和兄长……仍一胎双生的双生子,当然长得一样。”方多病支支吾吾,他绞尽脑汁,又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编不下去了。

“当真?”

“千真万确!”方多病忙不迭地点头,“我和兄长是——唔……”

李相夷点了方多病的哑穴。

他拍了拍手,挑高一边眉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行了,我没时间跟你扯了,跟我走。待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什么时候放你走。”

这回真的是黔驴技穷了。被连点两个穴的方多病只能被李相夷拉走,两个人走到人潮拥挤的街巷上,李相夷为了提防这人溜走,路过一家卖骑具的打铁摊时还顺手买了一条小铁链,一头锁一只手,彻底把两个人锁在了一块儿。

“好了。”李相夷晃了晃手上的铁链,“乖乖跟我走。别妄想逃,没用。”

“唔唔!”

方多病盯着那条铁链,暗自把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他觉得自己修炼半百的稳定情绪在此刻将要全然破功,要不是真的对李相夷无可奈何,又说不了话,要是换别人,恐怕他嘴里那一箩筐的骂话已经劈头盖脸地倒到这人头上了。

李相夷看着眼前人气急到瞪大一双下垂杏眸,巴巴地望着自己,冒出一阵怒火又熄灭,反复了好几轮又变为了恼怒,像只刚被绑住的小狗似的。忍不住,他便偏过头勾了勾唇,迈出欲走才走出一步,就被方多病忽得拽了回来。

“嗯!唔唔!”

方多病指了指手上的铁链,右手比了个五,用力地摇了摇头。

“……?”奇迹般的,李相夷看懂了方多病要表达什么,皱眉道:“这条铁链,五两,有问题?”

方多病眼前一亮,也有些惊喜李相夷居然看懂了,就继续做了下去——他比了个五,又比了个三,用食指和拇指摩擦了几下,点了点头。

“你说这条铁链不值五两,三两就够了,那人乱出价,坑了外乡人的钱?”

“嗯嗯!”方多病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无妨,我有的是钱,就当搭济商农罢了,走。”李相夷满不在意道。

“唔!”方多病瞪了李相夷一眼,很是坚定地伸出五根手指头,收回三只然后合成拳头捶到了自己的右手掌心上,表情很是认真。

李相夷眼神里带着不解又夹杂着一点嫌弃:“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我知道二两银子也是钱,但是才二两,又不是你的钱,你就这么较真吗?”

 

方多病吸了一口气,直接拉着李相夷调头杀回那个打铁摊上,对着老板做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动作,成功收获了别人看傻子的眼神,一时气不过一拉旁边的李相夷,拍了拍少年的肩,又指了一下老板,嘴一撅示意:你上。

李相夷看了一出戏,气消了大半笑也没忍住,在旁边无声笑了好一会儿,被方多病拉过时露出一声笑后,收到这人一个白眼后就捂着嘴收了笑。

他把手中的少师剑一抬,冷峻的眼神一扫,开口间寒气四溢,道:“二两银子,还回来。”

那个老板愣了愣,脸上染上惊慌连忙摆手,这回没在装傻充愣,点头哈腰地把二两银子递了上来。

方多病笑嘻嘻地接过,瞪了老板一眼拉着李相夷走了。

两个人走出去一段路后,方多病将那二两银子扔回给李相夷,歪头朝少年人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那一双杏眸笑得弯弯,如同一泓半月湖清晰地倒映出眼前人。

李相夷看见那双眼里自己的缩影,心里一软原本那剩下一半的气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少年人自尊心强,放不下面子,面上还是冷冰冰一片,哼了声伸手解了方多病的哑穴。

“嗯…?咳咳咳我可以说话了!”方多病呼出一口浊气,心说:快憋死人了,幸好小剑神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否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我才不信你说的那些瞎话。”李相夷说,“你不——”

嘭!

话未落下,两人头顶上的二楼窗口便忽的被一股巨力轰开,木片窗纱迸飞中,有两个人接连从中飞了出来。

李相夷拉着方多病躲过那堆落下的杂物,抬头看去便见一蓝衣年轻人追着一个遮面的黑衣人飞身出来,那黑衣人轻功极高,转眼间便飞出去老远,蓝衣人已然是要追不上了。

“小贼!放下包袱!”

李相夷听到蓝衣人的喝声,不作他想就捡了一块碎石甩向那黑衣人,碎石夹风穿空,势如利箭,带起尖锐的破风声洞穿贼人的右肩,溅出一捧鲜红。

黑衣人从空中半倒下,受此重伤却还要强撑着运气轻功向一旁拐走,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两片细叶从左边袭来,一片封住了此处欲逃之路,一片扎穿了那人的左膝。

“啊——”黑衣人痛呼,摔倒在地刚好被飞来的蓝衣人抓住,直接五花大绑提着人,左右看了看就向李相夷和方多病走来。

“在下展云飞。受成云镖局所托押镖,而这贼人在我外出时乘其不备迷晕了其余镖师,我赶回时差点让他逃脱了。多谢两位兄台相助,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展云飞持剑向李相夷和方多病拱手作谢。

“展云飞?八十六路无锋剑?”方多病讶异,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姨夫年轻时的样子,一表人才,英雄少年,他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英雄出少年啊。”他感叹,又说,“方多病,无名小卒,展少侠无须多礼。”

展云飞被这么一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方多病一拱手道了句“谬赞”。

李相夷看了方多病一眼,莫名有些不高兴,报名字时声音都冷上了几分。

“李相夷。”

“我知道你,相夷太剑,很厉害!”展云飞说,“你果真应了剑魔之约要去血域了?”

“嗯。”李相夷点头。

“那就祝李兄凯旋而归!改日有时间的话,我也想同你讨教一番。”展云飞朝李相夷拱手。

李相夷虽傲也是懂礼数的人,便也想拱手回礼结果一抬手,铁链叮叮咚咚作响,方多病的手也抬了起来。

李相夷和方多病都是一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呃。”展云飞也是一愣,又道,“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李兄方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哈哈哈,朋友,朋友间的游戏而已。”

方多病原先不觉得尴尬,因为他跟李莲花之前本就没有太强的边界感,两个人在莲花楼里同吃同住,处得跟一家人似的,连外头的人都知道两个人关系好,现在一朝回溯,李莲花和李相夷本就是一个人,他便也用了以前的相处方法,但是差点忘了现在的李相夷没有那段记忆,还不是李莲花,他们这般还是太亲密了。

好像有点不合适。

后知后觉,方多病生出了一点羞,脸皮瞬间泛起了烫,急忙打起了哈哈,甚至因为莫名其妙的恼羞连看李相夷一眼都不敢看了。

“朋…友。”李相夷喃喃了一下这个词,眼里的光愈来愈亮,一下扭头看向方多病目光灼灼至极。

展云飞观望了两个人,更加不解了,朋友像朋友,但你们这……还是,好生奇怪。

“李兄方兄,那我——”

“展兄!不好了,不好了!死……死人了!”

一个身着成云镖局镖师衣式的人从远处跑了过来,表情慌张急切万分,指了指不远处的客栈,断断续续道:“那那里……人,有……”

展云飞目光一凝,提上了人就飞身向客栈而去。

李相夷和方多病对视,方多病开口问“走?”,李相夷挑了挑眉点头,两个人便追着展云飞进了那家客栈,又寻迹上了楼,进门一看,两个人都惊住了。

李相夷皱眉:“他?”
“他怎么会……”死在这里?方多病喃喃自语。

那个躺在破裂镖箱之中,浑身剑伤的人,正是那天布下蛟龙出海阵欲杀他们之人——

疾风过江龙苗无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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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血域风起 】

 

22.鹬蚌相争

 

玉门城城主薄云天死了,死于苗无岭的劈空掌下,而苗无岭也死了,死于不知名剑招之下,加之玉门商会宝物被窃,一时间玉门城风声鹤唳。

那日,李相夷和方多病见到那惨死在镖箱上的苗无岭已是大惊,而后赶来的官兵更是让他们措手不及。

“苗无岭已死,宝物不知所踪又怎知是否是你们分利不合鹬蚌相争而杀人?诸位有武功者皆为疑犯,我等只为寻得真相以报城主之仇,各位英雄好汉,切莫让我等为难动手。”为首的官兵先礼后兵,冷声道,“将这些懂武功的江湖人,统统带走!”

换作别的时间或一般人,江湖中人大都桀骜不羁潇洒自在,被如此对待早就不依且反抗起来了。但这回不同,死的人是玉门城城主,是一位人人敬仰的,义薄云天、侠之大者的大侠。

十三年前,初有侠名的薄云天,游历四方来到玉门,就遇到了外族入侵。

那时玉门关还未建守城,一眼望去残垣断壁,黄沙漫天,只有少数的几处城镇聚于此地,分明是一处难守易攻之地。

而已入冬,外族因天灾饥荒快半年入侵时便如饿了许久的饿狼般更加凶猛,而边关民饥天寒,此处的百姓大都是老弱妇孺近乎无抵抗之力。

然而就是在这守无可守之时,是薄云天力挽狂澜,四处奔走请来援兵,又亲自领兵上阵,数次九死一生中终是打退外族。

这便是薄云天虽未是朝廷中人,却仍是一城之主的原因。这个城主只有他能当,也只有他当了才会无人不服。然可叹可悲,薄云天,一生为玉门鞠躬尽瘁,却一朝因阴谋诡计枉死。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江湖中人大多景仰英雄大侠,对于此事都是极为震惊悲憾,恨不得早日找到元凶,因此多数人都极为配合官家,待官兵来拿人时就主动跟着走了。

恰好撞上的李相夷和方多病也是如此。

方多病很自觉地举起手,就差没蹲下自证清白了,而李相夷主动交了少师剑,看到方多病将被推着走时,忽然开了口:“你们不必抓他,他身上无武功,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探他的脉。”说完,李相夷先行捏断了两个人手之间的铁链。

官兵闻言便探,疑道:“真气虚空,丹田无力。你没有武功?”

“在下不才,只会一些细微的拳脚功夫。”方多病摸了摸侧耳。

“行,那你可以走了。”官兵很明事理,一挥手便让其他人放开了方多病。

方多病退后半步,本想先扭身离去,事后再想办法,但是刚才李相夷开口为他辩解的话,在脑子里绕来绕去,像柔骨钢丝似的把那几分理智缠得死紧。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一下子冲动上头就顶着在官兵的视线压迫,回过头去开了口:

“能不能让我跟他再说两句话?”
“我同他有话要说,可否方便?”

李相夷和方多病同时开口。

“不行。万一你是凶手,岂不是在偷换消息!”

李相夷听到这句话,饶有兴趣地挑高一边的眉,撇了那开口的人一眼,说:“在下李相夷。我是凶手的话,一剑便可以杀了苗无岭何须多出几剑?除此之外,我更不会蠢到在杀人之后还站在原处任你们抓。而且,各位认为就凭你们能留得住我?”

此话实在狂妄,汹汹气势又傲气十足。暴露而出的那毫不掩饰的轻蔑更是让周遭官兵面色黑沉,锵锵几声纷纷拔出了佩刀,瞬间狭小的屋子里便刀光凛凛,寒光反刺照得人眼睛生疼。

“狂妄之徒!”

方多病忍着不适,极快地眨了眨眼,上前拦在了李相夷面前,急道:“各位,好说好说!李少侠只是说话太直白了。他怎么可能是凶手,你看看他狂成这样,也不像对吧?”

“啧。”李相夷不爽,他俯身在面前人耳旁说,“方多病,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那肯定是你的错觉!”方多病压低声音,警告道,“闭嘴,少添乱!”

李相夷笑了声,这回没再开口,方多病才继续道:“各位,别跟小孩一般见识哈。各位在玉门已久皆是见多识广心胸广大之人,玉门商贸繁盛,信息流广,当是自然知道如今江湖确实能人异士少年英雄辈出。这位李少侠便是其中翘楚,虽初入江湖一年,可做的都是行侠仗义之事,他若杀人,一来自毁名声,二来没有缘由,是不可能做出此事的。我也可以担保他没有做此事。”

“……李相夷?大人,这好像是那个——”有一小兵忽然想起了是什么俯身在官兵耳旁说了几句话,那人的眼神变了又变,重新看向面前的两个人。

许是方多病眼神太真诚,话里话外虽在包庇李相夷,但是里面摆出的凭据也做不了假。那为首的官兵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又收到方多病一个歉意满满的笑,挥手让其他人收了兵刃,丢下一句“半刻钟”就领着人先出门去了。

方多病看着官兵鱼贯而出呼出一大口气,抚了抚胸膛后才扭头看向李相夷,就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眸中当即愣住,然后耳朵如同冒火了一般生烫,心头无端涌出了一股恼怒和羞意。

“你笑什么!”方多病狠瞪他,“差点被冤枉了,有什么好高兴的?本来没什么事,但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那一番话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可我说的都是实话。”李相夷抱手,轻笑着看向人,“你就相信我呀?万一真的是我杀了苗无岭呢?”

“是啊是啊!你杀了苗无岭,而且不是用剑杀的,是用嘴杀的,毕竟你是当代剑神降世,话出如剑哗啦啦就把苗无岭大卸八块,扔到玉门城来了。我说的对吧?”方多病气极反笑,甚至还有心情开起了玩笑,朝着李相夷眨了眨眼。

李相夷这回当真是失笑,看着眼前人生气跳脚后说出的戏言依自己性子本来是该生气,但又看到这人鲜活生动的样子却更觉得好笑,初见这人时只觉剑招漂亮身段风流,又思绪千转聪明过人是个厉害人物,现在又见,发现又比之前多了些东西,虽然喜欢骗人,但是心善,看样子比他虚长几岁,却又有少年的活泼之气。

这样的人当真是有趣,想来,当朋友也是不错的。李相夷心想道,便又增生了逗弄之心,他点点头,笑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剑神?你这般看得起我?你猜的不错,我是这样做的,如此你信不信?”

“我信你个大头鬼!”方多病忍无可忍。

这怎么感觉只有我在急,他一点都不急呢?方多病心道,还是说十五六岁小孩的心思跟我这个将近半百的人确实是不一样,难道这件事不是很要紧……

他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然后胆子一大一不做二不休踩了一脚李相夷,看见这人轻讶“诶?疼!”了一声后终于泄了气,又端起了稳重的前辈模样来。

“你认真点,我们在说正事。你觉得此事不是很奇怪吗,难道薄云天真的是苗无岭所杀?”方多病说,“苗无岭身上的剑招……”

“翻云剑,薄云天的成名绝技。”李相夷接话道,“并不是苗无岭杀了薄云天,反之很可能是薄云天杀了苗无岭。只是我们未来得及查看他的尸身,若是验出他死的比城主更早,那两者发生过打斗为实,而薄云天反杀苗无岭后被杀,凶手则另有他人。”

“看出来了,不早说。”方多病白了李相夷一眼,笑了,“这才是你帮我开脱的原因吧。因为我现在没有武功,又是局外之人,只要小心行事,不惹人怀疑,想要查明真相会比那一群身处棋局的人更加容易。你这么相信我啊?”

“你对自己的本事倒是谦虚。你蒙骗我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还记得很清楚。所以,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了。”

这话藏着的冷意让方多病暗暗一抖,极其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假意拱手轻笑:“李公子说笑了,在下定不负所托。”

李相夷看了看外面,又收回目光从怀里扔出一个竹哨扔给了方多病:“若是有什么意外,就吹响它,不出一刻我定然会到。”

“你不是牢里……你要越狱啊?”方多病声音压低,吃惊道。

李相夷嗤笑:“那个牢房怎么可能拦得住我?事态紧急,不拘小节,有何不可?”

厉害。方多病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得了小剑神的武力后盾保证,方多病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虽然他自己也还有后手,但此事实在事出突然,他根本就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一遭,现在查明真相是有点头绪,但自己重伤未愈武功仍失,到底是行事还会有点麻烦。李相夷的保证听起来太过轻飘飘,但于他言却更像是一阵及时雨,给殚精竭虑干涸良久的心田淋了一阵雨水,让它重焕生机和气力。此事不大,却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游医,即使什么都不干,只要站在身边,就会让自己心生安定。而这一份安心,哪怕是时间回溯,都是因为这个人而生,当真是因果不变。一如始终。

真好,幸好还有你。

他朝李相夷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开口时落下的话却很重。

“三日,我定会还你们清白。”方多病说。

李相夷轻怔,随即极认真道:“好,我相信你。”

 

*

 

下了承诺,自然要全力以赴。

虽然此事千头万绪,一时摸不着边,但是死了人就要从死人下手,方多病虽早不是刑探,但本能还在,自然知道要从源头下手。

当夜,夜黑风高。正是夜探城主府的好时机。

薄云天死了三日,头七未到,尸身还放在灵堂之中。而城主府虽大,但灵堂往生灯长明,寻着光亮,方多病不过摸索了一盏茶时间就找准了地方,轻手轻脚地落在了灵堂的屋顶之上。

夜色已深,灵堂里却还有人在守灵诵往生经。

方多病挑开瓦片往里一看,认出了是薄云天的亲女,她正一袭孝衣跪在堂下,面色惨悲地诵着经,双目紧闭似乎是不忍睁开看到父亲的牌位。

那往生咒晦涩难懂,方多病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欲睡,他不信这个东西,以前也从未念过,而且听见还会觉得烦。听得烦了,他便想着,要不下去点了小姐的穴,先行查看尸体算了,不然也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她才会走,自己时间不多,不能再耗了……

由此想着,他做了决定才要动身,就听见昏暗的夜色里传来了一声极轻的机括声。

嗖嗖嗖——

不好!

十几只细针穿过暗色直向那灵堂中的薄小姐而去,薄小姐倏然睁眼,起身闪过几针,向左躲过去,就是这般却正中那藏在左侧之人的掌心。

嘭的一声,那人一拳打向薄小姐的后背,将她打得吐血倒飞而去,将要落地时又闪身至上又是一拳!

方多病知道,自己不能都这么看下去了。飞身而下替她接下了这一拳,拳掌相对,气力迸发,那人倒退两步,方多病却连退了三步,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薄城主到底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竟惹了这么多鱼龙牛马趋之若鹜?”方多病站定,笑着擦掉唇角的血,强撑着云淡风轻道。

他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两个人,说:“暴雨梨花针萧夜、游龙僧盘打拳无智,万人册第三,第七,我说的可对?”

“阁下眼神不错,但是今天多管闲事,可是要留在这里了。”

萧夜一副俊秀公子的模样,摇着手中那把钢针扇同无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攻了上来。

若放在平时,再给方多病一把剑,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够他打一刻钟。但是现在可不是平时,他才做了逆天之事,武功又失了大半,手上还没有兵刃,在两位好手的围攻下勉强护住薄小姐,还是不察受了伤,他知道自己不能支撑多久,便想起了放在胸前的竹哨。

吹吧,李相夷马上就来,但是打草惊蛇,不吹吧,自己就要没命了……就是犹豫了这么一刻,方多病闪过几针推开薄小姐后,就见一拳迎面而来,几乎避无可避。

完了,这回真的就玩脱了。方多病苦笑,心中甚至已经设想好,受下这一拳之后要回去躺多少天了。

然天有不测风云也有及时云雨!

有惊天一刀从上落下,携玄轮转动,金石呼啸之声,势如落雷夹飓风,轰然劈开这避无可避的一拳!

尘土起扬乱飞中,无智被这一刀劈得倒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呕出一大口血。

方多病目光如炬地盯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持刀之人,一时间都要痛哭流涕了。

“阿飞,你怎么来的那么迟啊!”方多病又哭又笑,“你再晚来一点点,我坟头草都有两丈高了!”

笛飞声回头瞟了方多病一眼,他赶了三天三夜才到玉门城,就算是他胜似铁人,面色也还是带上了点疲惫,但对上这个人哪怕是显出些许弱意,以后都得被嘲笑到死,于是就还撑着自己的肃杀神情,冷声道:“闭嘴。我再记你一次!”

“……哦。”

救兵来了。方多病终于放下了心,躲到了笛飞声身后,一指那两个人大声道:“阿飞,打赢他们,你,就是天下第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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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血域风起】

 

23.线抽傀儡

 

薄云天亲女薄小姐,芳名卿尘,虽才年芳双十,年纪尚轻却是真正的识大体有大局的铿锵之辈。

“薄小姐,难道就不怀疑我们也是那将计就计要害你之人?”方多病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低头嗅了嗅冒着清烟的热茶,顿住又缓缓放下杯子。

薄卿尘坐在方多病的对面,倒茶的手一僵给自己面前的茶杯沏满了一杯,拿起向方多病敬上拿近唇边遮袖抿了一口。

“先生不必激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你舍命救我还要害我,不过所做过多又自相矛盾。卿尘不是父亲那般有才略的英雄之辈,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薄卿尘苦笑了下,“我父尸首未凉,却已有贼子惦记着这玉门城,他毕生所愿都在此地,身为他的独女,我定不负所托要为他守好。”

“惦记,玉门城?”方多病抬头看了一眼薄卿尘,轻笑着说,“看来薄小姐只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了。不妨一说,如今此间风声鹤唳,事关重大你所能信之人又不多,不如赌赌,我们便是那可信之人。你看如何?”

薄卿尘手握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嘈杂的脆响。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虽有狼狈之态却仍云淡风轻的男人,眼里的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最后成了坚定不移的光点。

“先生。”薄卿尘闭眼复又睁开,“我要你起誓,此事却不能让外人知晓。”

方多病干脆利落地竖指起了一誓:“好。我方多病在此起誓,玉门城之事,绝不会让外人知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唉。”薄卿尘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我也绝不是想为难先生,只是此事……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那便只能从十三年前我同我父初到玉门时讲起,那时我才七岁,仍记得我父在打退外族后并不打算在此地多做停留,就在我们打算离开之时却在此处发现了一物——”

“什么?”

“龙 脉。”薄卿尘的声音很轻,落下了两个字却如同千钧。

对上薄卿尘的眼睛,方多病的心骤然一震,不可置信地脱口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龙脉事关中原千年万载之风水,此处原来荒芜,所以无人可知地下藏着的秘密。我和父亲是恰巧在一座矿山中亲眼所见,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他决定留下来,建守城,守着这片土地,也就相当于守下这片山河。当初建玉门城为了保护龙脉,父亲于那处建了一座地宫并布八十一阵守护那处,可是五年前地宫的九环锁的双钥失窃,虽然九环锁当今天下除了铸锁之人无人可解,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父亲多方追寻,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

薄卿尘顿了顿,手指沾茶水在桌上描画出一个复杂难懂的图案:“当年窃走钥匙的人留下的便是这个标记。”

“南胤。”方多病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图案,“苗无岭是南胤人!”

“没错。”薄卿尘点头,“而且当年便是他盗走了钥匙。前些日子我父亲追查到他的行踪,刚要南下拿他,奇怪的是,他便主动送上了门。”

“主动送上门?”方多病的眉头已皱得不能再皱,“怎么会……”

他明明记得,那日苗无岭离开时身负重伤,身上有着那样重的伤如果是他自己凭着扬州慢,都得休养半月后才能下床,而苗无岭竟能一刻不停一月之内就能连跨几百里到达玉门城……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隐隐之中方多病觉得好似有一只大手在不分明的云雾中拨弄着这片山河棋局,而他们就是棋局中的黑白子被操控着厮杀。而那只手的主人,并不是一个人,可能不止一个人,或者还有头顶上无可违背的天道加以协助。

他深吸气,身体里压下的疲倦和病重又一次无声席卷,如同噬骨之蚁附着啃咬上每一寸血肉,剧痛之下的面色忽得苍白如纸,手下失力便嘭的一声捏碎了茶杯,滚烫的茶汤霎时淌了一桌。

“先生!你怎么了?”薄卿尘站起,她看出来了方多病的不适就要伸手欲扶他,被方多病摆手后避开了。

“我没事。”方多病勉强一笑,起身冲着薄卿尘拱手,“老毛病了。不过,薄小姐可否托您两件事?”

“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又帮我薄家之事,您尽管提就是。”

方多病叹气,缓缓道出:“这两件事便是……”

 

*

 

“方多病。”

笛飞声靠在廊角柱子旁见到紧闭的房门打开,方多病和薄卿尘走了出来就起身走了过去,看到这人不太正常的脸色时眉头一皱,道:“你的伤没好?还加重了?”

“嗯。”方多病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笑道,“老毛病,不是你那天打的,放心。”

说到此,他扭头去跟薄卿尘说了一句“那小姐,我们就按计划行事”就拉着笛飞声出了城主府。

出了城主遇刺过世的大事,但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除去街边警卫严格了些许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方多病当然知晓所有风波险恶都被薄卿尘暂时一手压下,此间种种手段足见此女的不凡。

方多病和笛飞声并肩走在街上,表面上两个人走走停停好像在逛买着商品,实际上已经用传音讲了好一会儿话了。

“你确定那日,你真的没有对他下手?”方多病把一个拨浪鼓塞给笛飞声。

笛飞声目露嫌弃,把波浪鼓丢回了摊上:“我那日来只是为了应约,让你跟我比一场。其他人我一概不论。”

“我可以相信你。”方多病买了一把小刀,看了看又递了过去,“你虽然杀人如麻,却也光明磊落。所以那日你亲眼见到他走了吗?”

笛飞声这回收下了那把小刀:“没有。但你想知道,我可以让金鸳盟去查。”

“那没有必要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方多病买了两串糖葫芦,左右看了看把小的那一串递给了笛飞声,“给你。”

“?干吗,你有病啊。”笛飞声道。

方多病白眼,但还是硬塞给了他:“爱要不要,不要拉倒。有的是人想要!”

“谁?”

方多病挑眉,一仰下巴开口道:“这不就来了吗?”

“相夷,这里。”他笑着对来人招手道。

笛飞声看到这人莫名涌上的笑脸,忽感一阵恶寒,手臂上汗毛倒立一片,于是修为还尚浅的笛大盟主,没忍住后退了几步拉开了同这个人的距离。

 

李相夷来到时见到了便是这一幕奇怪的景象。

从收到消息到官衙放人不过半日,这已经足够让他意外了,其间方多病竟还取得了少城主的信任让其暂时放人,这种种办法和手段果然是不负信任,很是了得。

不过,等他走近就发现这个人的脸色不对,一句“你受伤了怎么样”还未说出口,就被这人先行举动塞了一串糖葫芦,抢先开了口。

“好了!一只庆祝你从牢里好好地出来了,一直庆祝阿飞成功成为天下第三!”方多病拍了拍手笑着说,“恭喜你们俩啊!”

李相夷盯着手中的糖葫芦一会儿,抬头才发现身边多了个笛飞声,而且那个人手中也有一串糖葫芦,本来想生气,但是看了看发现自己手上这串糖葫芦多大点又莫名被安抚了下来。

“……天下第三?”李相夷嗤笑,“不过尔尔。”

笛飞声脸瞬间黑了:“李 相 夷。”

方多病急忙挤到两个人中间,隔开了忽然生出来的煞气。

“行了行了,正事要紧!”他说,“你不服他,那事后就打回来呀,还有你,都光明正大天下第三了,干完正事想打就打。反正玉门城外的戈壁滩大的是,够你们打的。”

方多病心道,反正这两个人早打晚打都得打,东海要打,十年后要打打不成,一辈子就是打打打,不如早一点打,就当恩怨了结,以后少点屁事多好。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感慨,自己的心态真的跟少年时不一样了。换作那个时候,他可是真的会心疼李相夷一点都不想要笛飞声去碰打的。但少年英雄终归是少年英雄,即使他是心疼,李相夷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弱,也改变不了这两个人本来就是宿命的对手。

那就打吧,宿命的对手打来打去也能打成宿命的朋友,多好。

方多病不由莞尔,忍下笑玩笑道:“你们觉得怎么样,我这个建议很好吧。到时你们打,我就搬个凳子在那里围观,如果两败俱伤,我就给你们拖回去,行了吗够了吧?”

“谁跟他两败俱伤?”李相夷瞥了人一眼,先行走了。

留下还在原地的方多病和笛飞声,方多病递给了笛飞声一个“加油”的眼神后,也追着李相夷走了。

 

所幸,笛飞声看起来脾气很差,实则很懂分寸的人。比如见到一些龌龊,只会私下威胁人,很少会当着面把这些东西直接讲出来。从前编排李莲花还暗恋乔婉娩又惧怕肖紫衿是这样,现在帮方多病瞒下事情,又账本成精也是这样。

 

三个人前后到了义庄,传了少城主的口令就自行去查看苗无岭的尸身。

李相夷细细看了一番,便开口道:“你所猜的不错,他手腕上有铁链捆绑的痕迹,这种铁链制式特殊,只有玉门地牢才有,我在里面就是被这种铁链绑住的,痕迹一模一样,不会有差。”

“那果真是他主动送上门来让薄城主抓的?也太奇怪了?”方多病疑道。

“他身上的伤很多,但没有拷打的痕迹,那就证明其实他们只发生过一次争执,就是这是争执之后,他和城主就都死于非命了。”李相夷皱眉,“翻云剑,劈空掌……奇怪,他身上怎么会有自己的独门绝学之伤?”

“呃……”方多病悄悄扫了身后的笛飞声一眼,摸了摸自己的侧耳,“这我们……无从得知啊。”

“太奇怪了。”李相夷方才认真看着尸体,一时竟然没有发现两个人的不对,拍了拍手站起来,“从这里恐怕只有这些了。但是。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方多病说。

李相夷眼神闪动了几下,有些犹豫地开口了:“就是阿娩,你可否跟少城主说一声,让她把阿娩从牢里保出来,她是个女子与此事绝无关系。那座地牢着实不好受,而阿娩有喘疾,再待下去可能就会犯病了。”

看着小剑神带着些许柔软的神情,方多病恍惚间后知后觉,原来这个时候,他们是该这样的。年少的青梅竹马,初恋懵懂却缱绻,是一生中最难以忘记的美好时光。许多年前他也曾见过李莲花为这段感情神伤的时候,只是那时他还不懂,只有在后来一遍遍在回忆中思念时,才弄懂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确实难忘也确实刻骨,天底下的感情大多都是如此,失去了之后越想便越觉得遗憾回味又珍惜。可那时候只是失去之后便能够洒然放手,而自己不甚了解,也不会太当回事,而现在呢,一切都还未开始,那时的知道已太迟,那现在的自己该怎么面对……

没有由来的,方多病心中涌上了一点酸意,不过转瞬即逝,又归为一片平静。

这一辈子是为他而来,他好,我就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抬起头朝李相夷点了点头,说:“小事一桩。怪我疏忽了,我稍后便传信让少城主放了乔姑娘。”

“多谢。”李相夷拱手,又道,“既然此处已无消息,不如我们现在去查看下一处?”

“嗯……”

“不,等等。”笛飞声站在旁边忽然出声,指了指一处,“方多病,他的头不对,从我这个角度看有点歪。”

方多病目光微变,挪到笛飞声的面前一看,果然正如他所讲有点歪,便伸手去查看苗无岭的脖颈,拨开一看正有一物撞入眼中。

一条难以言喻的,正在蠕动着的,黑色的线一样的虫,在尸体的后颈上挣扎着,待接触到光亮之后,霎时间一缩向面前人射去!

“闪!”笛飞声大喊。

但还是慢了一步,那条虫的速度快如闪电,方多病神思还未合拢,下意识往旁边躲去却还是慢了,他感觉到侧颈一阵刺痛,眼前发黑,呜咽一声便没了意识。

“方多病!”李相夷急道,欲上前就被笛飞声拉住了。

“他的情况,不太对劲。”笛飞声盯着不远处低着头的人,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我?”

方多病捂着侧颈抬起头,一双下垂杏眼里雾蒙蒙一片,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两个人,视线然后一点点移向左边的李相夷很慢地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很乖很甜的笑。

“李……李莲花?”他很轻地道。

 

什么?

李相夷没有听清楚方多病讲了些什么,他心中着急甩开了笛飞声的手,才上前一步就见眼前人身形散开,紧接着怀里撞进了一个温凉的身体。

很瘦,皮肤很白,腰肢很细,不过缠上脖颈的手却很有力,抱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了,身上味道很好闻,浅浅淡淡的不是皂角的清香,而是特意熏上去的风流淡雅的香味。

近在咫尺,他看什么都很清晰,也感受得很清楚,方多病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起,李相夷就瞬间手脚不知道放哪里了,心跳一瞬间乱得像个麻团,但意识却没由来得万分清楚,他甚至知道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而且难以控制,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眼,心跳一声又一声轰在耳膜恍如雷震。

他在干吗……或许我应该,也抱抱他?李相夷迷糊地想道。

如此想着,他便抬手欲动作,但是动作还没做,就感觉到颈上一寒,杀意四溢。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想装他,蒙骗于我!”

他听见怀中之人寒到极致的嗓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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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血域风起】

24.明月两乡

“若给你十年时间,定是绝代高手。”

多年前笛飞声对还年少的方多病随口的一句评价,于几年后一语成谶。但没有料想到的是,根本不用十年,仅仅只是几年之后,这个江湖除却笛飞声已没有人能是方多病的对手了。

而现在已经不止一个十年了,有很多个十年已经无声淌过,方多病这些年因伤从未全力出手,但不出手并不代表着武功不进益。武学大成者,其后期进益多靠心境,他活了半辈子,观了世间百态,尝了人间情苦,年少时就已经懂得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悟不通求而不得只能放手,然后又知人世种种不同,桩桩件件皆因缘有果,教他学会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或许是因为武功越高,便觉越登高不胜寒,亭台楼阁处望舒触手及,却也光照不暖人且寒身。

那时,方多病发觉自己与人动手时越发不留情面,无意识出的一招一剑都有要取人性命的冰冷,便觉得不对劲,他觉得这不像自己,也不像自己手中之剑。他不是无情之人,手中之剑亦不是无情之剑,但是观看若多尘间百态,又被隔在这个人间外,孤魂野鬼也总是会怀疑自己是否存在。人人事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什么才是他的如是观呢?

方多病迷茫了许久,走火入魔之症愈重,武功也难以寸进,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了,如若真的想不通,他便再不动武。

如此动武,不过恃强凌弱害人而已,非他所道。

直到,一件事之后,他才慢慢看透了。

那是前些年时,有一回在边关中游历,方多病结识了一个很年轻的剑客。十五六岁,自学成才,拿着一柄不算好的剑,游荡来游荡去地行侠仗义,有时热心肠得像只从来都没有忧愁过的小狗。

方多病那时常在边关行走,见到这小子不止一回,偶然的一次出手相助,你帮我我帮你,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前辈,你家在哪里呀?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小剑客曾这样问过他。

至于自己的回答,方多病早已记不清,莫约还是敷衍吧随处走走,四海为家,反正自己只是落入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到哪个地方又不是自己的家乡呢?

后来,边关生了乱,小剑客在一次动乱中为了保护一对母女死了,是方多病帮他收的尸。

小孩就是麻烦,临了临了还拉他说了一大堆话,搞得方多病这个快半百的老人一时间也悲戚起来。

小剑客说,其实他是孤儿,一直在这里游历不走,因为这里很像他记忆中的家乡。有戈壁,有连山,远远望去青意绵绵,春风吹拂不及却也不远。是他小时候家乡的模样。

前辈,你就随便把我埋在一个山脚下吧,这里的风景都很好,我在山下看看人来,再看看人走,没准就看到我想找的家人了。

于是,方多病把他葬在了一座青山之下,是边外每年春风能吹及的最远之地,春时绿,秋时黄,会有四季之景变幻,应该是他心目中的家乡了。

小子,你是找到自己的家了,但我的家……方多病饮了一大口酒,坐在新坟前被暖暖春风熏得半醉微醺,笑了笑看向头顶上的那轮月后将剩余的酒浇在了坟前。

青山一道同云雨……

他口中轻念,终于是明白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也是在这一日悟出了多愁公子剑的最后一式

——明月何曾是两乡。

原来他的如是现,也还是一个情字。

亲情,乡情,友情……情之所钟,情之所终,这就是方多病的道。

而多愁公子剑中的最后一式,是至情一剑,也是从未在人前露过的一式。

方舟病可能也没有料想到,以前从来没有用过一招,现在直接招呼到李相夷和笛飞声身上了。

如此,要是他清醒时候想来,恐怕会自嘲:我这回绝对比那只老狐狸好多了,交友且交心,真心又真诚,简直算是倾心相待了。

不过这一份倾心相待,也是真的让人招架不住。

笛飞声第三次被方多病一脚踹飞,终于忍无可忍,扭头就对刚被剑风拍开的李相夷喊道:“李相夷,你再不认真,这个屋子就要被方多病拆了!”

李相夷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翻身躲过正当胸口的一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认真?”

笛飞声一噎,更生气了:“我怕打死他!”明明他每次将要下重手拦人,才刚出手招式都没到方多病的身上,李相夷就先挡了下来,然后方多病的一脚就招呼到了他的身上,反身又给李相夷一剑,分明是招招凛冽毫不留情,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如此反复几下,两个人被打得挺惨的,明明可以阻挡但不完全出力也挡不住,挡不住了也不敢还手,不上不下地纠结时,就被方多病结结实实地揍了好几下,两人皆觉肺腑一阵发疼呼吸时鼻间带上了点铁锈味。

其实按照笛飞声和李相夷的武功,拿下现在内力不济仅用绝世招式打人的方多病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毕竟两个人都是天赋过人之辈,一眼便能找出招式中的不足,但是方多病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这一招被破了就换下一招, 以手为剑无端生风,剑招之快虚实难辨,而腿法又疾如快鞭甩打,打人很疼还难缠得要命。

现在的方多病神智全无只凭用武意识动手,而就只是意识他就比初出茅庐的两人多了足足数十年,两个人天赋很好能看破一招,他就变下一招,在李相夷和笛飞声的隐隐退让下,打得过又不敢打,场面就一时僵持住了。

两个人第四次一前一后被先后打飞,砸到身后的墙上激起一阵飞尘。笛飞声捂着腰站起来,看都不看就反手给了身边李相夷一手背,骂道:“李相夷你真有病!”

李相夷借力打力把笛飞声的一招打了回去,他看了看自己胸前衣服上笛飞声的脚印,脸黑了下来,冷笑道:“只许周公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也不差啊。”

这场面看起来像是方多病一个人打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三个人互打,笛飞声打方多病,李相夷打笛飞声,笛飞声打李相夷,方多病又打笛飞声顺势再给李相夷一脚……非常凌乱。

笛飞声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在这里打来打去,有人在公报私仇,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些人了,怎打个架还暗下了这么多狠手……不过他脑子一根筋,还没想通方多病就又攻上来了,只能放下别的心思去专心应对。

方多病旋身飞踢,先挑开笛飞声的一只手又踹上他的手背,嘭的一声二力相撞笛飞声自己退了两步泄力,而方多病借力倒飞出去,反手压下了李相夷没出鞘的一剑。

李相夷皱眉,甩剑偏了半寸,就是这剑柔下来的片刻,他被方多病一脚扫到腰间踢飞了出去。

两个人再次相聚在墙角,笛飞声打量着李相夷身上的脚印,发现比自己多了几个,一时煞是满意,心中莫名畅快了。

“笑什么笑?”李相夷冷哼,瞥了他一眼,“联手。”

笛飞声这回没再和他对着干直接应下,两个人左右一齐攻了上来,这回没在留手用了内力,擒住方多病的手反扣住卸掉出手的招数。

“他——”李相夷抓住那只纤瘦的腕,触手还是一片温凉,又探就发现筋脉虚无,他深深皱眉,对笛飞声说,“他内力全失,根本逼不出那虫,我们运功帮他。”

“好!”笛飞声应道。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出手。

嗯——

磅礴但迥异的内力一左一右灌入方多病的体内,他闷哼一声,面色惨白淌汗,脖颈上冒出青黑的筋脉,表情似是痛苦至极,张口呕出一大口血后,眼里恢复了半刻清明。

“可……可以了。”方多病艰难道,示意两个人放开自己,待手上才恢复自由,连点自己几处大穴又并指成剑划过颈间血肉,运气逼出了那条虫。

怪虫脱离人体,就化作一道快如闪电的黑线,笛飞声拔刀直接将其一分为二,这虫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方多病看着这一幕舒了口气,才想起身就双腿一软向一旁倒去,李相夷见状松手扶住,还顺势把人架到了自己的肩上。

靠在少年人还不宽阔的肩膀上,透过布料氤氲出的温度源源不断同日光般暖和,熏得方多病眼角发热泛红,他暗地笑了笑,放纵自己靠了上去,强撑着精神,开口时好像玩笑:“我这是怎么了,喝…喝醉了?”

“是,你喝醉了,还打人。”李相夷没好气道,“酒品真差。”

笛飞声白眼:“打人还很疼。我们俩身上的脚印都是拜你所赐。”

“我,这么有本事啊……”

方多病勉强一笑,实则面下大惊失色,心想:怎么才迷糊一会儿就把将来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都打了,我以后不会被报复吧,这回糊弄两个人又难了点,烦死人了这些蛊虫……都怪我,一时大意,下次……

不会再有下次了。他眼底的情绪悄然彻底冷了下来。

“这次是我不小心,多谢你们。”方多病口上这么说着,视线却下意识转向了李相夷,问:“没事吧?”

李相夷接触到这个关切的眼神,本来两个人现在的距离就很近,脸庞不过几寸,呼吸近乎交缠,他不太自在地别过头,说了声“没事”,悬在喉咙上的心跳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

他心里的桩桩念念本来乱作一团,现在瞬间安稳下来便有些东西如同毛线头一下被勾了起来,倏忽就想起方多病之前说的话——想装他,蒙骗于我。

此话,何意?李相夷不解,心里隐隐不太舒服,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那句话表面上的意思,分明很明显,但又不愿相信那个第一猜测,少年人骄气十足又自视甚高,自以为比天比地这个世上都没有能够同自己平肩的人,他越想心里就越不舒服,就越想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刨根问底。

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心里不太憋得住话的人,能够忍到这时已经算是意外了。

李相夷啧了声,那只扶着方多病的手下意识扣紧,方多病感觉到他的不对抬头问他“怎么了”,他看着这双杏眼潋滟如湖,却只有一个人的倒影,怒疑就被湖水荡漾开了大半消弭在了波澜中。他不自觉抿唇,那句“你觉得我像谁”绕到嘴边变成了“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啊?”方多病迷茫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这个迷茫也只是半刻,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东西,神色开始有些难堪,那是一种介于恼羞和为难间的情绪,像一团火烤得他面上一阵阵发烫。

方多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暴自弃道:“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

说完,他就挣扎着自己扶着墙站直身子,拿开了放在李相夷肩上的手,也自欺欺人地忽略掉了李相夷冷沉的眼神。

“这个虫子我认识。”

氛围实在奇怪,笛飞声看不懂,但他明显感受到周围的气温下降了不止一点,而且这两个人都不说话,没办法他只能开口实话实说起来。

笛飞声蹲下身去又看了看,确定了心中所想,站起来对着两个人说:“这是修罗迦巴门中以秘术所养出的皮线虫,而懂这门秘术的人,只有天魔座下第三罗汉傀儡僧。”

“……难道,这是血域天魔的手笔?”方多病喃喃。

李相夷闻言,并没有多意外,反而冷笑起来:“我没有找他,他倒主动送上门了。”他心情不好,说话的语气也冲,还带上了很明显的冰冷杀意。

“那我们——”

“不好了!不好了!”

一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地响起,有人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了义庄门口。

听到声音,三人同时看向那处,就见衣着狼狈身受重伤的薄卿尘扶着同样受了伤护卫的手跑了进来,看见他们时,眼里的慌乱如同潮升浪涌。

那一份慌张瞬间将方多病淹没其中,他心头涌出一个不好的设想,未说完的话断在嘴边。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了——

“乔…姑娘……乔姑娘!她被傀儡僧劫走了!”薄卿尘喊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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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血域风起】

 

25.天假因缘(上)

 

风华烟雨,花映柳拂,春长不绝,是谓大理。李相夷和乔婉娩的相遇便是在这一座春城。

彼时,他和师兄才从江南一带游历而过,偶遇一户富庶人家举家搬迁遭山匪堵劫,两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后,那户人家恐有后患托他们相护,还以重金聘之,如此双全之法,李相夷和单孤刀欣然接受。

毕竟,出门在外吃穿住行样样愁钱,英雄好汉也得为五斗米折腰。李相夷下山近半年,身上盘缠花得几近空底,从前他不知钱财何算,现也懂得了没钱确实路难行。而且,能赚钱又能去见识一下西南,再好不过了。李相夷心想,就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同师兄一起送着人一路西行入了西南又进了大理古城。

其实这护送之务一开始只有他应下了,单孤刀没有应,只是跟着他罢了。单孤刀应另有他事要做,这一路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愁想着何事,不时常收到来往的飞鸽传书。护送之务,左右一件小事,他一人足以应付。而且经过这段日子来的历练,又拜某人的连环骗所赐,李相夷江湖经验飞涨,有时候单孤刀不能应对的场面,他一眼就能识破化解。李相夷看出来了,便就不想让他迁就自己。他曾问过,师兄却只是敷衍过去,说是故友之事,李相夷自然相信他,人各有所隐,多问就是自讨没趣,况且师兄又不可能害他,这般想着后就没再问过了。

由此,两人就一齐到了大理。李相夷见识到了盛花不灭的春城,也邂逅了犹胜春花的佳人。

八月正当时,别处暑消夏谢,大理却花开如繁。

那一日,李相夷不知道恰是大理的七夕乞巧节,女儿家们的节日,一大早从客栈院子里练完剑就运起轻功飞身想去街上买新出炉的玫花糖。

今日的街道分外热闹,横通南北巷道上张眼望去皆挂上了盏盏彩灯,采买的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白衣少年步伐翩翩,游走在人群之中,身姿如戏耍留恋人间的小白龙,隐隐就引来了无数女儿家的侧目。

但李相夷却完全不知,他只是拿着糖好奇地左顾右盼,今日的街上好热闹,他是喜玩之人,当是不会错过这份乐趣,于是便走走停停,一下就乱入了更热嚣之地,朱色高楼美酒一坊上高处有一截截雪枝于日光下莹莹,他才疑怎么春日会有落雪,仔细一瞧就见是一个个披红戴绿的女子亮嗓唱歌,山歌涩扭但细听又有别种风味——

山对山来崖对崖
蜜蜂采花深山里来
蜜蜂本为采花死
梁山伯为祝英台……

 

李相夷虽听不全懂,但也为妙音入迷,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聆听,待到一曲毕悠悠回神,才抬起头就被落下的鲜花砸了满头。
小郎君好生俊俏!
小郎看快别瞧了上来喝一杯咯!
小郎君,看我看我……

大理民风淳朴,女儿家看上心仪的郎君也是直白,孟浪词话同娇声嬉笑齐飞如蝶翩翩绕耳,燥得李相夷耳朵和脸都泛红一片,他这时再不懂自己误作了什么荒唐事就不该了,便连连摆手急匆匆运着婆娑步跑出街巷,而那些女子见他要跑,手上的花就扔得越甚。

一时间,花落似雨,奔时如花卷成浪,白衣少侠脚踏香风看似风流却羞得面红耳赤地在花雨里左右腾移闪躲,慌不择路地冲出花街柳巷后,不小心撞到了拐角处戴着面纱手持干花的女子。

面纱落,花入怀。两人讶然一惊,就此结识。

 

其实说到底,还是江湖儿女情长的故事太误人,什么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的剧情也太失真。天下第一美人美则美矣,如花入眼触心泛波,大抵是人之常态,谁人不会感叹花美,人更胜呢?

李相夷那时是惊到了,也只是惊到,又叹了句罢了。又怎知落到别人嘴里倒成了倾慕之意,师兄这般打趣,肖紫衿也调侃,换了别人也说天造地设,说得他一颗心骄矜自满,自觉相配至极,可反念深思又不知为何要配。

他初见乔婉娩时,是有过一种命中注定般的心动,但这种心动,不是唯一的,甚至在此前就出现过,更不一样的,也更确定的心动。

少年人轻狂风流,一生心动甚多,不止谈情,勿说论爱,或是风花雪月也是道不定。岁月静好尚浅,又怎么会那么快明了。

是那一剑的风流,也是那一眼的笑意……李相夷莫名其妙又想起数月前诓骗自己的人。

时至今日,他还是一想起就生气,一想起那人笑着诓人就气得想打人。但他自诩不是小气之人,此番斤斤计较也着实不像他,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再遇见时就直截了当地顺从心意去捉了人。

只是他没想到,这人,方多病,好像有点……喜欢阿娩?

或许是我的错觉?李相夷想来想去,觉得是不觉得不是。这人平时看起来不急不缓,做事也有条不紊,偶尔咋呼也只有气到时才露出一二分又极快敛去,很少见如此着急忙慌的样子。

而听到阿娩出事时,方多病确实是连一点掩饰之举都没做到,急得不顾自身之伤就要马上动身去寻人。

他这样急,倒比过在场每一个阿娩熟识的人……李相夷咂了又咂,忽品出了点让自己不大舒服的味道。

于是李相夷擦着剑,抬头看人时带上了些许冷意,直接把来人吓了一跳,那人张嘴就是:“怎么了,没事找事呢,我惹你了?”

戈壁入夜后温差极大,还起了大风沙暴肆袭更是冻人。他们三人给单孤刀两人递了信约定汇合之地,就一刻不停寻迹直追,一天一夜不歇脚好似恃快追上了,结果被迫因沙暴停了下来,三人无法便在绿洲中寻到了一处小部落暂时休息,待沙暴停息。

方多病推着门进来反身又将门抵好,屋外狂风阵阵吹得门窗吱嘎作响,而这土房在沙暴下墙壁还不时掉下一块土,他甚是怀疑房子极有可能被吹塌,不放心又往门上放了块木桩堵好门,自欺欺人想道:门不坏,屋不塌,放心放心。就拍了拍手起身,拉下包得严实的头巾露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来。

开口朝李相夷说的那句话方多病承认自己的语气不算好,本来他就不是什么不动声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狐狸,发生这么多事已经足够让他心烦意乱,再者李相夷又在身边,烦心事中又有了一丁点安心,这导致他那压了许久的少爷小性子便一下没藏住,一怒之下呛了这个人一声。

不过一怒也只是一怒,呛完后对上李相夷愤愤的一双眼,他又忽得开始心虚,摸了摸侧耳坐到炕上从怀里摸出一物,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口道:“脱鞋吧。”

 

“哈?”李相夷愣住了,看向方多病手中的针线眼里全是疑惑不解,“什么?”

“你的鞋不是破了吗?我一路上都看见你倒了三回沙子了。不补的话你穿着沙子走?”方多病想起了堂堂小剑神偷偷倒沙子的狼狈样子,忍着笑拆穿后反问。

李相夷忽得红了耳尖,但是比起羞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后知后觉,又问:“你,要帮我补鞋子?”

“对啊,怎么了?很奇怪吗?”方多病眨了眨眼,他以前什么没帮眼瞎后的李莲花补过,大到上房补瓦,再到补破渔网,小到补那几件麻布衣服,这些早都干得稀松平常了,又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怎么李相夷反应这么大,这是不放心他的手艺?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针线活还挺好的,你大可放心,鞋子给我吧。”

这回换作李相夷觉得奇怪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人,心道:不奇怪吗?我只见过师娘给师父……他忽得打住不敢再想下去,手快过脑子脱了鞋子,回过神时已经将它递给了方多病。

土屋外风沙黑天,光线昏沉,土屋里上着一盏烛灯,灯花摇曳却意外温馨和暖。

烛光打在方多病的脸上和身上,在他的动作下明明灭灭又投到李相夷的身侧。

李相夷盘腿坐在坑边,手臂放在腿上撑着下巴扭头看方多病,观察这人熟练的手法,发觉不假其言,方多病的针线活确实很好,甚至比他师娘还好上几分,针脚密麻紧实,线布平整规则,补得又快又漂亮。

他越看心里越不舒服,忽然开口道:“方多病,你是不是喜欢阿娩?”

“啊?”方多病手上针一歪差点扎到自己,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胡话?”

“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她?”李相夷笃定,“你很在乎她。”

……顿时,方多病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冤枉感。

他真的很想指着这小子的脑袋大喊,我在乎阿娩姐姐,第一还不是因为你!谁叫你以后这么放不下拼死拼活救人落个惨兮兮的下场,十年后都这么在乎,何况是十年前情深缘长的现在,万一你又犯浑,本少爷当然不能放你这般!
而且,阿娩姐姐是个好女子,从前我和她要不是因为你,还成不了姐弟呢……我方多病又不是无情之人怎会不理……

肚子里面的话一箩筐,又不能说一句。方多病憋得耳尖冒红,只得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真的?”李相夷凑近方多病,贴在这个人的耳边道姿势像讲小话一般,“……我可以帮你啊。”

少年嘴里喷出的热气和小话都荒唐又灼人,方多病悄然往后躲了一下,把鞋扔回给李相夷,翻了个白眼:“小屁孩,你懂什么,我说不是就不是!”

李相夷被扔得猝不及防没接住自己的鞋任由它落到地下,不服气地冲着方多病也翻了个白眼:“你心虚!”

“我心虚什么了?”方多病扯出一个笑。
李相夷说:“你就是心虚。”
“我说了,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看着我,眼神里这么心虚?”

 

你为什么看着我——我为什么看着你,你……方多病看向李相夷的目光一顿,下一刻像被火烫到一般闪别开来。他笑了笑,笑不见底,眼底藏着极深的自嘲。

方多病说:“你懂什么?”我连自己都搞不懂,你怎么可能懂了。

他说完,踹了自己的鞋逃避般一扯被子没给李相夷留一点,侧躺下用后背对人喊着“睡觉睡觉,隔壁阿飞都睡死了”便不管不顾闭上了眼,只留李相夷一个人兀自走着神。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什么……

李相夷忽得无声笑了一下,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实在不懂,心乱如麻情难解,到底懂什么才对,才通。

少年人总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心,能枯坐一晚上苦想也不得其所也不甘愿放弃。

直至屋外风沙声歇,被吹开一缝的窗口洒进第一缕日光,他抬眼看去,就有一轮红日跃出地面,照彻四方,一时壮美至极。

那一刻,李相夷的手已经落到方多病的背上想拍醒这个人让他莫错失此番美景应该共赏才对,但当他看到眼前人安稳的睡容时,恍然一怔最后只是轻轻为人掖好了被角。

 

算了。

好梦。

 

25.适逢其时(下)

方多病许久未睡得这般安心过了。

闭眼黑沉,一夜无梦,什么梦都没有再做,似乎睁眼闭眼又睁眼时,一个难熬的夜晚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他再也不用枯坐化月,也不用再用酒消愁,夜便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夜,同年少时无忧无虑地睡下,再被那人轻轻叫醒时一般无甚区别。

当时道寻常如今却难忘。他恍恍惚惚地想着,醒来时似乎还陷在自己织造的旧忆里。

人睡醒的时候后,总有那么几刻是迷糊的,方多病也不例外地迷糊了好一会儿,半眯眼盯着眼前飘荡的高马尾不由发起了呆。

红绸发巾下的一尾长发如黑鱼般在澄明如金的日光下一扬一落,发梢直垂甩动似鱼摆尾,灵动得极富少年意气。

“若你能练好百招基础剑式,来找我,我定收你为徒,”恍惚间一声熟悉到极致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跌进不知是梦还是回忆的时光里,一时间只觉得这一幕忽得就同在记忆深处的初见一时重叠。

我怎么又在做这个梦,怎么又梦到李相夷了……方多病无声嘟囔了一句,盯着不断摇曳那尾发,等着它逐渐模糊不见,可作为一回的梦却不如所想,良久后他发现居然没有变模糊而是越发清晰,顿时觉得这个梦太真实了,当即熊心豹子胆忽起,做了以往在梦里梦了很多次却不敢做的举动——他伸手用力地拽了一下那尾发。

“嘶——”一声倒吸冷气的气声响起,然后就一句半愠半怒的“方多病,你有事吗?扯我头发干什么!”

啊?是真的?李相夷!

方多病顿时吓得完全清醒了,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被李相夷背在身后,双臂抱着少年的肩颈被带着一路疾驰,风沙迎面而来又被内力吹飞,左右望望便见周遭的景飞速往后变成一道道残影。

他身体一僵,终于感觉到自己身下缓缓传来的体温,烘得周围如同陷在暖洋洋的日光里,还有随着动作起伏着的有力而挺拔的背脊,气劲规律迸发着如同雪豹奔搏般极具爆发力。

李相夷在背着我?啊?为什么啊?方多病被体温熏得脸烫,脑子里的弦像冰线一样融掉了又续,续了又融,千辛万苦续上一半之后,彻底迷茫了,也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到底,那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们…我们在干吗?”

“在逃命。”笛飞声言简意赅。

方多病眨了眨眼,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啊?”

“天亮后,那个村庄里的人就变了模样双目无神,脸白如偶,无声无息围了我们的屋子下了迷烟想对我们下手。”李相夷开口解释,“我和笛飞声动手之后,发现那些人完全失了神智,打不醒也打不死,而且指甲血液中带有剧毒,如此缠斗无益只会让我们落于下风最后重伤被伏,不如以退为进,可你睡得这般沉,一时没叫醒就只能……”

笛飞声打断了李相夷的话,嗤笑一声接话道:“没想到区区一个迷香就把你药倒了,这内力真差。”

迷香?药倒?这回轮到方多病诧异了,他记得这世间上所有的迷药应该对自己无效了,这怎么会……他沉气下探,发掘经脉中并无迷药痕迹,心里更加疑惑了,才想开口反驳,抬头就对上李相夷别过头回看自己的眼,那人目光闪烁了几下,又扭过了头,当即就反应过来。

他们心照不宣,都没揭穿这一件事。

“咳咳,无妨。”李相夷顾左右而言他。

“嗯,那……”方多病的话音扬转含着笑意,“多谢你们,逃命也不忘了带上我,真兄弟!好兄弟!”

“呵。”笛飞声冷笑,“好什么好,后面那群一点都不好。”

闻言方多病回头看了看身后,滚滚风沙中坠着一群白脸怪,个个面目狰狞,脸白齿红,目露凶光,声如豹狼,更奇的是它们居然追上身负绝世轻功的笛飞声和李相夷,这绝对是极为了不得的非人之物。

他打了个哆嗦,想起了曾见过的人头煞,还年少时他便恐惧这种东西,不是见状深觉恐怖,而是惧怕这种东西能够夺人神志的残忍。轻轻松松不能抹去一个人的过往,让他变成一个没有来生没有去处的怪物,这实在太残忍了。

如今这群怪物,跟人头煞相似又不同。方多病分明记得他们初进村刚好入夜,那时遇到的村民朴实鲜活,并不像怪物,而变成现在的样子,便只有可能是……

方多病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日,又低头看了看李相夷的侧脸,心里悄然软乎了一片。

哪里是什么逃命,明明是小剑神心软了,见到人还有救,剑下留情罢了。他心想道。世人皆传李相夷冷酷无情,却一点都没有看到剑神出剑后也可以一笑收剑,武功从来都是顺心立命,由人心生,由心明悟,倘若李相夷真的无情,又怎么会悟出至纯至善的扬州慢呢?

真好,感觉一点都没有变,到底是一个人。方多病笑了笑,又想起那个表面上淡淡,却心怀慈情的故人,便探身过去抱紧了少年的脖颈,低声窃窃:“谢谢,你有心了。”

李相夷听到耳边那人软柔的嗓音,觉得耳尖生痒,不自在地动了动,口是心非道:“我只是不想用蛮力做无用功罢了。”

“哦!”方多病好笑点头,好心护着少年人的自尊没不拆穿他,转开了话头。

“其实这个怪物我好像在苏文才的万人册那里看到过。”他说,“你们知道冬虫夏草吗?这怪物倒是跟那东西挺像的,只不过冬虫夏草是冬天成虫,夏天化草,而这个怪物则是晚上是人,白天成怪,受日照影响而变化,由此苏文才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日傀。”

“白日傀?”笛飞声疑道,“我倒是从未听说过这种生物,这到底因何而成?”

“准确来说,是一种怪病。只不过发病有因,不过这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看他们的样子,除了这个病之外倒像是又受了控制。”方多病说,“不过,白日傀是楼兰国内一只贵氏独有的家族遗传病。几十年前国力强盛的楼兰国曾驰骋血域,不过好事不长久,十载之后楼兰衰落虽蜷缩回血域东侧,也在多地都留下了遗城。哦,对了,修罗迦巴门所在的窟城好像就是楼兰人信奉金佛所建的一处佛窟改造而成吧。”

“难道此事还与楼兰有关?”李相夷皱眉。

方多病摇了摇头,自嘲嗤笑:“那倒不一定,没准是倒霉的楼兰遗孤遭了殃。不过,现在倒霉的不是他们是我们,我们现在就要遭殃了。”

“你废话挺多,也挺会说笑。”笛飞声气笑了。

方多病瞥了他一眼:“你怎么骂人了?你听我把话说完啊。也不是没有办法,白日傀难缠,但楼兰人好对付啊,他们生性惧水,我们往有水的地方跑就行了——行了,相夷,你把我放下吧,都跑十几里路了,辛苦你了。”

说完,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又顺手用袖子帮李相夷擦去淌到鬓角的汗。

带着淡香的袖子从脸侧拂过,李相夷一怔,随即碰到一个烫手山芋一般把背上的人直接甩了下去,动作很大透露着十足的慌乱。

不过方多病心大,身手也好,被甩这么一下觉得没什么,反正这个人跟自己闹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别扭也不止这么一回两回了,他便没太在意李相夷的异常,扭了个身站定后从怀里掏出了苏文才给他的血域舆图,看了看点了其中的一处。

“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离车狐居然这么近,才有十几里路?车狐在血域中唯一的大河汨密江上游,而窟城则在下游,我们借道顺江而下,不仅能甩掉身后这些东西,还能尽快赶到窟城。走这条路,是最好的。怎么样?”方多病转头看向李相夷,似乎不好意思地笑道,“但是我有一点路痴,就麻烦相夷带路了。”

李相夷没有对上方多病的眼,只生硬地点了下头收下那份舆图,又看了几眼认了个方向,领着两个人朝那处直行而去。

三人轻功极好,十几里路不过几刻,转瞬即到。

风沙戈壁,万里红土。

有九弯大江从中穿过,浩浩荡荡,浪卷成云,一眼望去简直是奇之又奇。而又有一座孤城落于江岸边,城垒百丈,石叠万仞,乍眼看去就仿佛置于峭壁险江之上,是一片孤城万仞山之景。

李相夷和笛飞声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他们行走江湖时日还短,虽已见过了许多磅礴之景,但也没有见过如此奇险壮美的孤城弯江,遥望之时不由惊住,脚步也是一顿。

“万人册上说,车狐是血域小国,我看这……也不小啊。”方多病惊叹道。

然后他又道:“不过来得不是时候,不能入城去看一看盛景。听说车狐的番禺朗很热闹,我还挺想见识一下的。但是没办法了,等下回吧,走,绕道直接去渡口。”话闭,方多病轻拉了下李相夷的袖子,又推了推笛飞声的肩,把两个人扯回了神。

“下回?”李相夷回神,扭头看向方多病,眼睛里的光很亮。

方多病没太理解这个眼神,但还是眨了眨眼,一口应下:“对啊,下回。”

“好。”李相夷忽而一笑,少年人第一次对着人笑得如此肆意开怀,一双凤眸里只有纯粹到极致的开心,眉眼都仿佛坠着光,比悬于头上的烈日还要耀目。

“一言为定。”李相夷说。

方多病被这个笑晃到痴了一刻,不自在别开目光,嘴上催促着“嗯嗯…走了走了!”说完就像在逃避掩饰着什么一般推着笛飞声就先走了。

笛飞声:“你推我干吗?我自己会走。”

“……”方多病冷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废话挺多。能不能走快点,走!你们不走,我走。”他运气轻身,足尖一点向城侧的渡口先行急掠而去。

笛飞声不解,挑了下眉同李相夷对视一眼,就接在方多病的身后先后追了上去。

江绕孤城,渡口自然不远,寻着商行幡旗过去,李相夷和笛飞声先后落到江边,看着眼前人来人往之景,大多是黄发悬鼻的车狐人时,生出了点人生地不熟的无奈。

“你会说车狐话吗?”笛飞声忽然问道。

李相夷诚实回答:“我不会。”

笛飞声默了片刻:“那……方多病去哪了?”

这人明明就比他们两人快了一点,结果落地就不见人,人生地不熟但混进人海里倒是熟练得很。

人不会又跑了吧?李相夷抿唇,刚想拔腿就走,就见方多病拉着一个人挤出了人群,冲着两个人喊道:“这里这里!走了,去渡口!”

李相夷松了口气,直接追了上去。

“你会说车狐话?”笛飞声看着方多病同那个人侃侃而谈的模样问道。

方多病摊手:“出门在外当然要学几句啊。不用全会,真的弄不明白的手上连比带划总能明白意思了,你别把人想得那么笨呀。对吧,耶律兄!”

被方多病带来的车狐人笑着点点头,引着三个人到了渡口边后,方多病递给了他几块银子,那人便客气做了个屈臂礼走了。

李相夷看了看那几块银子,没由来觉得有点熟悉,很像是他前段时间辛辛苦苦押镖赚来的那几块,便开口道:“这银子你哪来的?”

“你的呀。从你身上摸的呀。”方多病摸了摸侧耳,笑了又笑没敢直视李相夷要喷火的一双眼,“做事不拘小节,我这都是为了你呀,乔姑娘等你去救,就这一点钱,无所谓了!”

“什么无所谓!你从哪里摸出来的?”李相夷难以置信,忽得就气笑了。江湖行走的这几个月,虽然李相夷还是不重钱财,但到底那几两银子是辛辛苦苦赚来的,是血汗钱,少年人对于自己赚来第一桶金总是格外珍惜,才细细规划着,以后要买什么糖,怎么花,结果一下子就全没了,他能不生气?而且他明明记得这几两银子藏在了腰间袖子里和胸口的衣襟上,怎么就全被方多病被摸出来?这个人是贼吗,找的这么准!

“呃……”方多病眼神闪烁,“也不难找啊。哎呀,我以后还你,行了吧?你别生气呀。”还真的很好找,起码比不上他以后藏东西的技术。方多病心道,以前李莲花藏银子还会随地乱藏,东几两,西几两,柜子里几两,床底下也还有,方多病找时还得费一番功夫。如今,小剑神藏东西只会往身上藏,他只是随手摸了摸就全摸出来了,也不怪他是吧……

越想就越是心虚。方多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干笑了几声,悄无声息地躲到了笛飞声身后。

笛飞声左看右看,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向左迈了一步露出了身后的方多病。

“方多病!”

方多病拔腿就跑,李相夷见势就追。

两个人化作两道残影,向渡口上才停靠的船飘去,先后落到船上,李相夷就一把向方多病抓去,结果先被方多病攥住了手。

“你看!”方多病传音。

李相夷向前看去,那渡船之上,最高处,有一紫面僧迎风而立,手持双鞭,赤目如燃火——此人正是,剑魔座下第三罗汉傀儡僧。

李相夷回头,方多病朝他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对方心中所想瞬间明于心中。

忽得一笑。

几乎是同时,方多病手中的暗器于那一刻如梨花暴雨般向高处射去,而李相夷刹那间拔剑向高处的傀儡僧杀去!

 

TBC

Chapter 18: 番外:方多病前传之莫听穿林打叶声

Summary:

又名:方小宝当上四顾门门主后的BK生活

Chapter Text

壹.昔日如雨

今年的汛期来得早,天机山庄临海之滨,不多时风大浪时总有浪潮被耸耸石崖回拍作散匆匆落就一场如雾似烟的小雨。

院里枝头零星几点还余开着的桃苞被淅淅沥沥的雨串打落,顺着拂过的轻风落下又恰被一柄剑托住,由此残红便坠在了一片银白之上,仿佛重新绽出一朵艳嫩的桃花夭儿。

方多病站在檐上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幕,静默得如同一块磐石。

他不言不语神色极静,而那持剑托花的手极稳,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一笑,便反手拔剑挑起那片残红,飞身跃入了雨幕之中,以剑抒情随心舞了起来。

已经弱冠的少年人身型比未成年时更加纤长挺拔,一眼望去犹如风雨中自动潇洒的新竹,然身姿飘飘又若芦苇荡花。方多病舞的有自创的多愁公子剑,也有相夷太剑中的零散几式,招招式式之剑皆携风而动见雨出势,剑招透着并不锐利的雅意,不同于剑客出手,也不似墨生舞笔,甚至不是一味地照本宣科,而已有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流韵味。

而那片残红,落上剑刃上的桃花,便在剑气中上下纷纷,丝毫无损,好似拥有了真正的生命一般,绕着人飞舞作蝶,最后随着收招又落回少年的手心中,就此全数圆满。

真真是令人终懂何为“落红不是无情物”了。

何晓蕙来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情形。

那个舞剑的身形如见故人,却又不似故人,看着少年人以剑作情,招招式式里藏着的东西他并不全懂却已经品出了一二的味道。

身为母亲,她自然懂得自己的孩子心中所想,摇了摇头不由心疼地感叹,而心中犹豫多时的选择终在此时已下了决断。

“方小宝,你不好好在屋里跑出来淋雨是吧?”何晓蕙偏头抹掉眼角的泪,她对着院里的少年喊道,“胆子肥了你,不好全就出来霍霍身体了,快回来!”

“娘——”方多病闻言回神,神色恍如梦醒。

他敛回眼底之色,背过剑落到何晓蕙面前,大大方方展开手,笑着道:“早就没事了,是你们太紧张了,我有扬州慢护体,这身子骨说不定比你们还好呢,死不了,不信你来摸摸看。”

何晓蕙拍开方多病的手,一偏头眼眶就红了,她压着哽咽,佯装凶厉道:“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臭小子,你真想气死我吗?”

那日的情形,只要她一想起来都会一阵阵后怕。

一年前,当何晓蕙从芩婆那里见到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简直要泪干肠断。

她的孩子,她疼爱着,养了十几年如同亲生骨肉的孩子,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几无生机的模样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睛,一时间竟又如同坠入了那个胞妹逝世的无边噩梦之中。

何晓蕙心如刀割,跪下给芩婆不住地磕头求前辈救人,芩婆连忙扶她又解释,道自己已然尽力,方多病已无性命之忧了,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又哭又笑地跌坐在孩子的床前,彻底失了气力,而芩婆见此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罢了罢了,那孩子欠下的,就当老婆子来还吧。”

……

而当方多病伤好了大半后,何晓蕙就把孩子关在家里,担惊受怕寸步不离地守着护着,生怕他再受伤。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抵也是方多病自知,知父母为其伤情也莫认由着去了。

她何晓蕙怎么可能不懂对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她一眼就能看出我自家孩子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也懂得孩子对她的愧疚。他们母子大抵都是这样,因为爱所以让步,也因为爱所以放手。

可今夕复何夕,吾儿初长成。长成的小鹰又怎么会永远蜗居在家里……

何晓蕙叹了口气,一向爽朗大气的天机山庄女庄主在这两年里把从前少流的泪少叹的气都在这时候尽了个遍,终是彻底想通了。

她的孩子直爽开朗,心含热血无比的侠意,却从来不是容易愚昧之人,反而有一颗无比通透的七窍玲珑心,为英雄交心,跟知己交命。这样的孩子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他让她骄傲,也让她自豪,她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只是心疼,心疼罢了。

“小宝,”何晓蕙拍了拍方多病的肩笑了起来,“娘要决定了,等你下山之后,我们天机山庄就此封山。”

“娘,我……”方多病对上何晓蕙的眼睛,忽然低下了头眼眶浸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您……都知道了。”

“你方多病想做什么事瞒得住我何晓蕙吗?你这个性子能见四顾门受辱而不顾,就不是方多病了。”何晓蕙笑了笑,“我说过,我看不得英雄垂暮,当然也见不得少年失意。娘只盼你这回下山能小心点,别被别人骗了,也别再受那么重的伤,小宝,以后回来就难了,但也要记得回来。娘,永远在家等你。”

“娘……”方多病胡乱抹干净脸上的眼泪,仰头冲着何晓蕙灿烈一笑,“你儿子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被别人骗了——我一定会回来的,您就在家里好好等着我。”

何晓蕙捏了捏方多病的脸:“行了,要下山就赶紧吧,千里马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天天哭还苦着个脸都不帅了,去江湖里看看散散心吧。”

“……好。”方多病迟疑地点头。

应下这一声好时,方多病就知道自己确实已经选了一条无可回头的路。他爹辞官退仕,他的娘亲选择闭山隐居,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选一条无悔的路,只有他们都介于局外,自己才能去做那些想做的事,父母都懂,而他也心知。如此亲情,恩重如山,他愧对又感恩,便感觉无言以对父母,连应着心意答应,都觉得艰难,都觉得别扭。

方多病愈想便愈难受,心头沉甸甸一片。他抬起头,还是下了决断。于是便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给何晓蕙磕了个响头,起身后无比留恋地看了娘亲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了离廊里。

“臭小子,别再被人骗了。”

“知道了,放心吧,娘!”方多病勾唇,背手挥了挥,下一刻背影便在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何晓蕙不住苦笑了起来,心道,是啊,你是不会被人骗了,因为刚下山时,遇到的第一个人时被骗了个彻底。

然后,像你那娘亲一般,轻轻地许了自己的一生。

*

方多病驾着莲花楼下山时,恰逢一场大雨。

他没骑娘亲给自己准备的千里马,而是重新找了四匹壮马拉着半新不旧的莲花楼,又抱着胖了两斤的狐狸精坐在楼前昏昏欲睡地驾着楼,在看不清的雨幕中慢慢上了大道往四顾门赶。

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瓢泼倾盆,宛如天漏了个窟窿似的。到底还是被雨水阻了路,方多病将莲花楼暂时停在驿站旁下去避雨买酒时,这座机巧奇特的楼也曾引人纷议过,但也不过几句,下一瞬就被新的江湖传闻转移了视线。

江湖太大也太热闹了,总有新的传说和传闻。他离开江湖两年,那个的神医和少侠的故事,当年也曾被说书人娓娓道来成了一时美谈,而现在却成了陈芝麻烂谷子,连说书人都不知道遗忘到了何处。没有人能永远记得前人,但却有人永远不愿意遗忘。

方多病心知肚明,坐在角落里饮尽杯里的酒笑着摇了摇头。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雨声残响密麻,而客栈里的人两三,声响却比这外头的更嘈杂。

方多病侧耳听了又听,当他听到有人谈及“武林大会重开,将新分万人册排名,其开于小青峰四顾门门前,以门匾为榜花,门中竟无一人可以阻”,“四顾门已门下无人”云云之语时,终还是变了神色。

“各位兄台,请问这武林大会是怎么回事?还有武林大会开了几日了?”方多病几步上前,急问道。

那几个饮酒的江湖人性格也倒是豪爽,看了看方多病几眼拱了拱手,便争先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口说了起来。

“好像开两三日了吧?可叹啊,是万人册重排了,这两年江湖人才济济,而复兴的四顾门在这两年却如日沉西山,也到底不知怎么了,竟也被一些人一些门派骑到头上来欺负!

“结果,四顾门门中却无一人可以抗衡做主,只能看到那些人来到自家面门前像猴一样做戏,真是令人气愤——”

……

方多病眉头紧锁,持剑抱手道谢,转身就冲进雨幕之中。

那些人看着少侠急来急去的样子皆不明所以,但江湖中人各有琐事来去自由,他们便不再理会,回头继续畅快喝酒。但酒才倒上一杯,有一人忽然拍了下桌,出了声。

“各位,那位少侠手中的剑,好似是……尔雅?”

“他是——那个失踪数年的方多病!?”

“啧,这江湖怕是更热闹起来了。”

身后的嚣语一个字都没有传进方多病的耳里,他托了店小二找马客拉走莲花楼,又买了匹快马,就风雨兼程不再停留往四顾门赶去。

两年,他找了李莲花两年,离了江湖两年。光阴弹指而去,金鸳盟重起,四顾门复兴,万圣道覆灭,鱼龙牛马帮树倒猢狲散……江湖如海,波涛不断,他竟不知,原来只是两年,眨眼的两年却快要物是人非了。

方多病日夜兼程赶路时,曾想过很多,他要不要管,要不要去,自己还能不能管……想来想去,又觉自己所想的东西都是过盛浮华。明明还年少,莫名其妙就跟那人一样有了愁肠,但是愁肠又有何义,不如快意以剑仗之,之后之事之后再论,才多少岁就想这些事儿了,实在是太不该。

李莲花啊李莲花,你又算到了,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就找着事来分我心神……但好啊,也好,我方多病还真如你所想了。

东风如我欲山行,斩断雾间暮雨声。

他笑了起来,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扬上眉梢,心想着摇头,一夹马肚高喊一声“驾”,千里马便如一支利箭冲入雨幕之中。

贰.多愁之剑

落花天,纷芳雨。

小青峰上这几日都在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水丝绵连且密麻,无穷无尽一般。

乔婉娩站在檐下观雨,雨丝连愁肠,她越看便越是心烦,扭头捂着唇压了几声咳,脸色愈发苍白。

春夏交季时,她的喘疾就如湖生浮萍,生长而密连,雨一打就没完没了,但比旧疾更令人难受的,是门外那比雨还嘈杂的人声。

那群江湖人,无理取闹至极。乔婉娩呼出一口浊气,似下了个决定,转身抽了剑向门外走去,才走到门口就被迎上来的白江鹑拦住了。

白江鹑一脸犹豫:“乔姑娘,这……莫要置气啊,我们斗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我们——”

“行了。”乔婉娩被气笑了,“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江湖儿女,本应如此。而我四顾门被辱及门楣,居然畏缩不前,沦落到别人欺负上门,还窝缩在自己的龟巢里。这不是相夷愿意看到的四顾门,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你们又不去,我去。”说罢,便要绕过人出门去。

“等等乔姑娘——也不是我们不想去,只是我们是真的无能为力呀。”白江鹑摊手叹气,“能去的都已经去了,皆敌不过那些人几招,若是再去也不过是被败而反让他人添光罢了。这个武林大会啊,开的哪是什么武林大会,明明就是示威大会。他们在四顾门前喧闹不过是意气作怪,乔姑娘何必太放心上。他们再闹几日应该就回去了,而我们也可以……”

“胜败乃是常事,但不去搏一搏,又何为骨气,又何谓意气。我去不一定赢,但我若不去四顾门必输。”乔婉娩缓言道。

她从来都是如此,说话不紧不慢以礼待人,却又极有自己的分寸,若是触及底线便一分都不会退,坚定对上白江鹑的眼,看得人不敢直视自退了一步,便绷着脸绕过人出了封了几日的大门。

雨依旧淋淋,却丝毫浇不灭门外的热闹之意。

那些人在四顾门大门不远处搭了几个台子,又将榜花束于四顾门牌匾之上。

看似比武,实则作威。乔婉娩心知肚明自是不屑,但这场闹剧是该终结了,无论她是输是赢,总得为四顾门争回最后一口气。

想到此处,她心里郁结了好多天的气忽然散了个大半,终是明了原来自己并不在意这个输赢,甚至也不太在意是否有人作威,她只是在为自己争一口气,只为自己迟来晚到好久不见的少年意气拼上一回。

少年意气啊。乔婉娩呢喃自语,时隔多年终于懂了些许李相夷当年一些过于狂妄的举动。

“那个时候……是挺好玩的。”

她勾唇浅笑,握紧手中的剑,飞身跃上最近的高台。

“四顾门乔婉娩,特来请教!”乔婉娩高声道。

……

方多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形。

高台上之上,佳人持剑,裙裾如花,美得如同剑峰中翻飞的蝶。江湖人都说,乔婉娩是武林第一美人,但真正美的不止容貌,而有她的剑。一个有喘疾的女子,一个常被江湖人评说的“女流之辈”,手中之剑竟是如此不凡,打上万人册排行十几的几位能周旋几十招不败,甚至还败退了几位。

两年前,方多病也曾见过她的剑,当然知晓那时她的武功不过二流高手之列,现在却已经跻身一流,甚至剑术已然大成,这些年定是少了苦功。

他当然知道,自肖紫衿因立身不正被迸退门主之位,之后代行门主之位的便是乔婉娩。四顾门事内繁杂,她能将其处理的井井有条,还能在此之上精进自己的武功。

前辈果然是前辈。两年时间里做的这些事比我争气多了。方多病自嘲想道。

如今情况,乔姑娘出手败敌之后,若是这些江湖中人能收手,此事就此了结,自己不出手就是最好了。但如果有人插手——

然而世事难料。

方多病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有锋光一闪而去,暗道一声不好,才欲动身便又是几支利箭闪过直冲台上的乔婉娩而去

“糟糕。”方多病咬牙低咒,踩着婆娑步轻身跃起打飞就近的暗器。

所幸有人比他快上一步。石水甩鞭如风,疾厉地抽开乔婉娩身前的利箭,却还是不察四周密集无比的箭雨被正中左臂一箭。

“石水!”乔婉娩脸色苍白地扶住石水,“你怎么样!”

“箭上有毒……乔姑娘,走!”石水唇角溢出鲜红,左臂上的伤口已经发黑了,“是鱼龙牛马帮的余孽,我匆匆追查到此,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竟然是你。”

“不行,你伤太重了,我们要一起走!”乔婉娩拉起石水,咬牙看向台下的一片骚乱。

武功大会彻时已经乱成一锅粥,什么武林豪杰,万人册好手都在巨毒暗器下招架不住,有些能够对付的,不知为何却是袖手旁观。

一时之间,乔婉娩生了慌意,她扶着石水躲避,快要左右束手无策了,便见一红衣少年飞身落到她们的身前,反手拔刀打掉数不胜数的暗箭。

“两位姑娘快走,这里给留给我。”

乔婉娩认得这个人,是号称丘无涯的关门弟子近年来的万人册排名第三,九和赤刀付疏狂。这一次武林大会他最年轻,也以他最为出彩。

没想到一众高手在场,最后只有一个少年出手相助。乔婉娩心底寒凉,勉力冲着付疏狂拱手,道:“多谢少侠,但我们若走……”

“走?今天你们一个都不想走,别想走!”

“口出狂言。”

人群中传出一声冷笑,浑厚内力灌注,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侧。

又是几道箭光闪过,那些藏在暗处的操控暗器之人便觉脖颈一凉,就被几支角度刁钻的袖箭见血封喉!

方多病不再藏拙全力出手,以暗箭除去那几人,就踩着婆娑步飞上高台,身姿翩然回旋如龙尾摆动,一剑扫尽台上之人,持剑落到了三人面前横剑护后。

“游龙踏雪?”

“方多病!”

乔婉娩和石水看着来人皆是一惊,同时出声道。

“嗯,是我。”方多病悄悄给乔婉娩和石水传音,他似是语气带笑,半存着少年人的意气,“石姐姐,乔姑娘,抱歉我来迟了。放心,接下来交给我。”

说罢,他没有回头,抬手摘掉斗笠露出一张眉眼秾丽,但神情极冷的脸来。

“没想到,现在的江湖人都是这样的蹩脚货。”方多病笑不见底,“以多欺少,不公;冷眼袖手,不义。一个武林大会,不公不义者数不胜数,我看啊,开什么开,还不如先去学堂学好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吧。”

“你小子是谁,报上——”

话音未落,方多病手中的剑已经动了起来。

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身影,但确有无数人看到了他的手中之剑,却拦都拦不住。恰如剑起星奔万里诛,掀风携雨地斩破阻挠他的每招每式,余孽尽杀,搅事之人击退,势如破竹一般无人可阻。

有好多江湖人见剑来持兵上挡,手上的兵刃便叮得断裂开来,后皆被极强的内力逼得倒退,哇得呕出一口血,惊惧万分地望向收剑立在高台上的人。

将众多江湖好手逼退已是不易,而此人不仅能逼退,还能折兵而去,而这些兵器无不是坚铁钢金的好材所造,折断兵器可比杀人难多了。

这人,太不简单了。

付疏狂眼睛发亮地盯着,自从方多病出剑后,他便再没有移开目光。

直到,他听见那人开口,内力混浑声如洪钟——

“多愁公子 方多病。”

*

“咚咚——”莲花楼的木门被人敲响。

方多病上药的手一停,拉上里衣掩盖住左肩上的伤口穿上外衫之后才缓步走到门口处拉开了门。

“方少侠。”

乔婉娩披着月光站在门口等着来人,一双杏眼盈盈含笑却遮不住愁绪,在她的身侧狐狸精乖乖地趴坐着,嘴里叼着一只鸡腿正啃不亦乐乎。

“乔前辈,太客气了,你叫我方多病吧。”方多病笑了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是来看看莲花楼的吗?请进。”

乔婉娩点头又摇头,最后还是先动身进了门,坐到小桌前任方多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轻声开口道:“方多病,多谢你。要不是你我们……”

“乔姑娘,不用如此,举手之劳而已。”方多病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爽朗一笑,“就当做是江湖儿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必挂怀。”

“这样吗……好好。”乔婉娩也笑了起来,她饮了一口茶,抬头看向方多病欲言又止,良久才犹豫着开口,“这两年,你去哪了,还好吗……”

自那日李相夷留下绝笔信,以一句“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已过了两年。而方多病也掘地三尺找了他两年,乔婉娩自然知道这一切。对此,她佩服,甚至愧疚。

乔婉娩自认是四顾门和自己对不起李相夷, 知道事有始末时也曾想过挽回,但是物是人非,他们也人生过半,若是一味的沉溺从前,那将来之路又如何走下去。而李相夷教她放下,教她向前,教她自己只是自己,教她痛定思痛后开始新的人生,她自然是感谢的。

十年时间太长,足以将从前有过的爱意泯灭。虽她和李相夷再也不似从前,却依旧还是有着牵绊,年少相识青梅竹马,不谈情爱也似亲人。她不可能放任李相夷去死,却也还是暗自神伤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像十年前那般,十年后的现在,她也还是认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下不可一世的李相夷,这个人,从来都是自由的。

“只要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哪怕掘地三尺,我都不相信他死了。我一定会找到他。”

可是方多病不一样,和她不一样,和所有人的不一样。这个少年赤诚热朗,相信世间的一切美好,更是相信李相夷。

那日海风很大,风沙吹得她眼角生疼落泪。她听到那封绝笔信后心就死了,但看到少年人坚定的神色,任如沉重如泰山的事实压下来也依旧义无反顾转身而去的背影,乔婉娩的心又忽得活络了半分。

她想,既然还有人信,为什么自己不能信呢。左右不再年少,但又不是不能冲动一回,就那么一回,哪怕寻不到也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于是她让四顾门所有人去找人,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找到希望又化为了绝望,她终于还是放弃了。

然而,方多病还是不放弃,太执拗,太坚定地继续找寻,哪怕已经踏遍千山万水仍无影无踪,仍然还是一往无前地往去处走。

她也曾想劝过,写了几封信寄出去,最后又作罢拦下。少年人本就如此,是该天真,是该热烈,是该不如他们一般死气沉沉,带着那一线希望永远鲜艳地活着,总比她好,总比这个世间上所有麻木自欺的人都好。

山一程,水一程,江湖本来就路远,有时候拱手道别,一别就是一生。起始的时候乔婉娩还能暗暗派人照看着方多病,但时间久了少年的江湖路长,不知不觉中就不见了踪影。

她急过,找过,甚至想过方多病已经找到了李相夷,只是不想回来了。这些本不关她的事,但她还是想知晓,只要知道他过得好,他们过得好,于她而言就足够了。

而今日又见,乔婉娩惊喜的,看着少年人持剑横扫的背影恍惚如见故人。

这一刻,她终于明悟了些事情——四顾门今非昔比,只有她的话,不行。

四顾门本来就是承李相夷的志而成,今昔复兴,也应还有故人的骨与魂,而不应该像如今一样畏畏缩缩,止步难前。这样的四顾门,何能拔剑四顾,不过只茫然四顾罢了。

此次来,乔婉娩存了别念,想说又觉得自私,她实在怕自己所托之事成了一个囚笼一般的责任,她不希望少年人被困住,但也真的是毫无办法。

犹豫了许久,她只问出了一句“还好吗”,剩下的所有话又卡在了喉间,不忍心再说一句了。

“我去哪了……只是找人,治病,看风景。乔姑娘,算了,一直这么叫挺奇怪的,我可以叫你乔姐姐吗?”

“嗯,可以。”

“乔姐姐,”方多病的眼睛笑得弯了弯,认真地安慰了眼前满脸愁容的前辈,“不必太忧愁,也不必挂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眼之人都可以看得见。没人会怪你,他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是吗。乔婉娩喃喃一句,低头间借拿起茶杯的动作掩住了眼眶湿红,轻轻叹道:“你说的和相夷真的好像,我……”竟差点有几分分不清了。

方多病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乔婉娩,敛了笑意很温和地别开视线再不言语了。

乔婉娩接过那方手帕,盯着上头绣着的莲花图样,揉在手中一点点攥紧又松开,好像是从上面汲取到了力量,心里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定。

她苦笑一声,抬起头用极认真的神色注视着方多病,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方多病,你想回百川院吗——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你,想要四顾门吗?”

 

叁.幡动心动

四顾门门主 方多病。

此名头若是放在两年前无人可服,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江湖人一提及四顾门,第一个是想到的便只有那个年少登极万人册的少年门主——方多病。

两年前,乔婉娩因病自退,又推方多病任门主之位,此举皆被四顾门和百川院众人强烈反对。

“方多病非出身四顾门,仍天机山庄传人,这不妥啊……”

“ 为何不妥?一来,方多病为相夷之徒,若谈文,他名正言顺;二者,方多病曾败万人册榜一浮屠三圣,他的武功已然胜过在场诸位许多。文武皆宜,方多病当这个门主,又有何不可?”

她力排众议,一气之下与众人立下大赌,以身后所有家业作注,若“方多病能闯过四顾门的七十二奇阵,败过门内所有反对之人,他便有资格坐上门主之位,执四顾门牛耳”。

乔婉娩常含悲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极威严的厉色,她高举手中的门主令,眼睛扫过堂下的所有人,冷声道:“我,愿赌也服输。这个位置,是我乔婉娩想让方多病坐,而他,也有这个资格。”

而方多病付赌约的那一日,她站在小青峰下,等着少年人持剑一步步走来站定在自己身前,仰起脸露出许久不见的轻松浅笑。

“放心去吧。”乔婉娩说,“谁若故意伤你害你,我定会为你撑腰。”

“好。”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很轻松地笑着却重重地点下头,又朝她持剑拱手作了一礼,转身欲走时又忽得顿下,开了口。

“乔姐姐,如果我真的……闯过了,你会离开四顾门吗?”方多病问。

乔婉娩轻怔然后摇了摇头,柔声道:“不会的,我会在你身后,代相夷一直看着你。”

方多病眨了眨眼,不经意间,脸上灿然的笑隐隐碎裂露出底下藏着的苦意。

他嗤了一声,说:“他才不稀罕看着我呢,现在他巴不得自己寻清静,哪里管得上我——好了,乔姐姐,我去了。”

说完,方多病拾级而上,不敢再回一次头。

那日,是新四顾门门内成立以来最热闹的一日,胜过复兴大会,更胜过四顾茶会。

方多病持一柄尔雅入四顾门,一人一剑,连破门中七十二奇阵,挑败门中不服者一百一十三人,一路从门户行至中庭,如入无人之境,无物无人能将其阻之。

少年人的脊背挺拔凌风,甚至更胜过手中锋芒毕露的宝剑,他抬手间,只以一招炉火纯青的“小楼昨夜又东风”便让守关的肖紫衿退败,败其人折断破军剑而去,大步迈入中庭,挥手以暗器打落挂在主阁正中梁上做彩头的门主令,飞身向前将其接入手中。

方多病手持门主令,打量手中这块半旧不新的门主令牌,俯视站在堂下神情不一的四顾门人、佛彼白石、肖紫衿,唇角一勾发出一声冷哼。

“荒唐。”他说,“真没意思。”

把门主令当作仿佛能任人取乐的彩头,四顾门主之位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一个轻之又轻的位置,这样一个牌子甚至比不过他从前辛辛苦苦连破奇案才拿到的百川院刑牌,如此颠倒错位,怎么能不荒唐?果然李莲花说得是对的,站在这个高处,真的很没意思。

如今的四顾门怎么会这样?方多病的心被沉沉地压住,原以为闯过难关,拿到令牌,会让那个不知道在某处的人为自己骄傲,为自己高兴,而自己也会意气又嚣张地笑,而现今走到这里,他却是失望到一声都笑不出来。

“若你们只当玩乐,这个四顾门确实不过如此。就当我今日从未来过。”方多病闭上眼又睁开,缓声说道。

他轻轻放下门主令,把它珍而重之地重置于高台盒架上,在那些人羞愧难当的眼神中,又拿起剑转身,同来时那般大步走出了四顾门。

后来之事发生得更是荒唐。

彼时,方多病正和乔婉娩在莲花楼里吃饭,今晚无风无月,连风都很轻,他被暖风拂得思绪散乱,捧着碗木木地坐了许久,直到乔婉娩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了,他才怔怔回了神,叫了声“乔姐姐。”

“吃饭吧,都辛苦一天了。”乔婉娩像个长姐般和柔地笑着,“怎么了你走神很久了。”

方多病放下碗抬头看向乔婉娩,眼神闪烁不定,嗤笑一声,开口:“还年少时我也曾想过,若有一天成为他的徒弟站在四顾门内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而今却没料到,居然是这样,说句实话,我很生气,甚至比之前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不自觉又回想起那时的情况。养病的一年里,方多病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便反反复复地将那一段与李莲花的经历想了又想,愈想就愈从那段日子里品出来了李莲花确实是护了自己一路——

那个人教了自己太多东西。

初入江湖时他一腔热诚,也易受欺骗,是那人教了自己怎么去当一个刑探,何为辨人处世之道;而后,他缠着那人行了一程又一程的路,看遍不同山水风景,自辛雷一字诗等恶人身上明白何为多行不义,自陆金二人身上知道了何为友情,自幕容腰身上明了何为痴心不悔,自角丽谯身上懂得何为爱而不得使人由此生恨……这一路上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少年人心头的江湖二字才慢慢从那个虚无缥缈的形态变化成真实又有些残忍的样子。

“有人临危不惧就有人贪生怕死,这才是江湖。”他说出这句话时,那时并没有发现那人望向自己时欣慰含笑的眼,只是在旁发着怔想着案情。若是那时他看见了,定也要在那人面前得意地来上一句,怎么样,本少爷的悟性不错。

但是所有遗憾都还是不及了,那个人无影无踪,恐怕是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能在记忆里一遍遍描摹那人的样子,然后一点点记起从前那些没有注意到的小事又生慰藉。

有一次梦回,他想起了那次赏剑大会,乔婉娩将少师剑千辛万苦地找回,而百川院的人则又把少师剑展示出来,还当做了别人争取站在台上之后的头彩。那时的他还年少,品不出来李莲花惆怅望着剑的无奈神色,而现在在梦里,他只觉得心痛又愤然。

这柄剑仍是李相夷的佩剑啊,是你们门主之剑,他喜欢这把剑喜欢到十五岁拿到之后从不离手,而现在却被别人当做是取乐的工具,找回来的佩剑不珍藏,人没了但名声还在,剑回来了还能得一波声誉。有人弃剑如遗,有人终身不负。在场多少个剑客,却无一个人明白这个道理……

回忆悠长,一陷进去便难以抽身。乔婉娩看出来方多病被困在其中,便静静地等着,直到方多病回过神来,她开口安慰着少年人道:“水至清则无鱼。”

“乔姐姐,你这话说得跟他一模一样。”方多病笑了起来,脸色似是轻松了一些,“生气又怎么样,我又没什么办法。到底是人的信念不同。”

“确实,每个人都太不一样了。”乔婉娩苦笑着点头。

她注视着少年人已经长成的面容,好似从那双坚定无比的眼神中窥见了一丝故人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相夷,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和你这般做,是对是错了。她心道。

乔婉娩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放到方多病的面前:“既然新的不好,那我们就回到从前,重新来过。”

方多病凝目看去,是那块十年前被李莲花当了五十两又赎回来的旧门主令牌。

他恍然一怔。

“方多病——”

听见有人在唤自己,方多病抬头看去便见一群人站在莲花楼外,其中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有佛彼白石、刘如京、无了…等等之人,他缓缓攥紧手边的那块令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站起了身。

*

方多病是被四顾门的那群人迎回去的,直到现在他执掌四顾门已有两年。

起始时,没有人觉得他能做好这个门主。或是愧疚,或是心虚,那群老人事事都纵着方多病,仿佛在弥补着些什么。

方多病知道但并不拆穿,他学着从前李莲花的冷脸样子,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少年门主来去如风,用一件件大事为自己披上严严实实的威严伪装,逐渐成为了世人眼中那个威势极重、举世无双的四顾门门主模样。

这两年,方多病治下过严也曾受过许多非议。他在四顾门中时从不会笑,永远都是一张冷脸把那群老人指使来指使去,然后轰轰烈烈地办成一件又一件的大事。

只有在乔装打扮偶尔去江湖中游历时,他才又有了年少时的样子,会蹦蹦跳跳地走在小路上,随手薅下一根狗尾巴草咬在唇边,笑得明媚,同笛飞声斗嘴,和苏小慵互怼,不似那些人口中所传的大侠样子。

一年中,方多病总会找一段时间在江湖中走一走,寻故人、看风景,做那个多愁公子方少侠,再重新回去当回人人敬仰的四顾门门主。

临了告别时,很多友人问过他,累不累?他都会笑着摇头,口上说着匡扶江湖正义,我辈之责 的云云大语,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回到那个全是束缚的身份。

从没有人知道,这时的他有多么不舍,有多么不想离去。他想江湖永远是江湖,想永远在江湖之中,而不是江湖之上。就在江湖里走一走,想想故人,再找找故人,对他而言,已经是足够满足的日子了。

他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想念,想起每一个同李莲花对月互酌的夜晚,想起屋顶上吹过的风,头顶上悬挂的月,月亮边聚散合拢的云,还有身边浅笑着无奈的人。

此时此刻,方多病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很不聪明,只有回忆里一点点品味,他才慢慢搞懂了李莲花这个人。

原来这个时候他这个表情是在骂我,原来这个时候他这个表情是无奈,原来他这个时候这个表情又在骂人……方多病想了千遍万遍,咂出一点令人发笑的味道来。

他失笑,心想:还是一样的。不管是李莲花还是李相夷,永远都是这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藏了起来,连气人都不明显了。

愈想,方多病就觉得自己是在李莲花走了之后才懂得了更多的东西。有人把人生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一辈子求而不得,而有人释然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得悟于天地,永远比任何人都自由。这种人不会被留住困住,他像一阵春风,光阴荏苒,岁月悠长,会来过,会暖过,在人间芳菲尽的一个时节走过,不会停留,而留住困住的只有那时迸明之人的青春一瞬罢了。

方多病笑了笑,他终于是明白了,每一次走时,跟友人告别后不再那么不舍,就当是挥挥手,又同一场梦告别。

人总不能沉浸在梦里,总要过人间里喜怒哀乐。

而后的日子里,他在四顾门时也有了改变,不再永远冷着一张脸,行事也多了几分解释之语,虽然还是严厉,但是门中的异议逐渐少了许多,四顾门人开始真正认同他,最终日子转了又转,两年后的现在已然全是心悦诚服。

好像都在逐渐变好,只是有人总是太过担心他。方多病无奈摇头,他刚从外头押着人回了百川院,一身风尘仆仆,交代完事情回去后就看见乔婉娩站在四顾门门口等他,夜里更生露重,她的鬓发湿了些许,恐怕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阿娩姐姐。”方多病迎上去,同一脸忧心的长辈笑了笑,“你身体不好,怎么还等我这么久,快回去休息吧。”

“我接到消息,你又涉险了?”乔婉娩同一个心疼小孩的情急长姐那般扯着人左看右看,瞧到小孩左腰上用腰带掩住却还在丝丝渗血的伤口,目光一凝眼眶泛起了红,“方小宝,你……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派人去太慢了。”

“阿娩姐姐,我没事,不必太担心了。”方多病挽着乔婉娩的手向四顾门里走,“先进去了,等会儿你就着凉了。”

夜已深,左右没有旁人,年纪尚轻的门主才在真正爱护自己的长辈面前流露出少年的样子。

这两年来,他和乔婉娩算得上是相依为命,两个有心扭局志同道合的前辈后辈,面对着这个沉疴难愈的四顾门做尽了能做之事,他和乔婉娩因一人之志而共赴一路,一路走来关系愈好已经算是亦友亦亲,顺其自然,两个人就结成了异性姐弟。

天机山庄封山两年退出江湖,方多病为了少惹事端极少回去,他算是举目无亲,凡事靠自己,也总喜欢涉险,而乔婉娩身为义姐,是他现在的江湖中唯一的亲情牵绊,只有她能说一说少年门主的不对,管一管这个太过拼命的少年门主。

“方小宝,你再如此,我就真生气了。”乔婉娩急道,“多少次了,你只身犯险又带着伤回来。我知你武功不凡,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双拳怎么能敌得过他人四手?你只要再等一刻钟,我派的人马上就到,你为什么——”

方多病打断了她,低声道:“阿娩姐姐,我等不了,那些人也等不了,我若迟一刻他们中有多少人就会没命了,我不能就这么看着。”

“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乔婉娩的声音高了一刻,她是个性格温文尔雅的人,连太过生气时都说不出什么重话,偏过头无声地落起泪来。

一时间方多病简直手忙脚乱,他最怕惹女长辈心疼落泪,给乔婉娩递上手帕后,又弯下腰竖着三指发誓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这么做,说了好多乔婉娩才甩开那方手帕,收泪后生气着走了。

方多病看着乔婉娩离去的背影挠了挠侧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然后就又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看到气冲冲的石水差点拔腿就跑。

“方多病,停下!”

方多病僵住脚步,转身去跟石水挥手打招呼:“石姐姐,晚上好,今天夜色不错,我有点事就先——”

石水运起轻功直接近身点了方多病的穴,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少年门主,眼角水光一闪又用愤然之色掩住,不悦地反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只是小伤?”

“我有扬州慢,很快就好啦。”方多病说,“你们一个两个的别那么担心,我真的没事。”

“不行,伤口那么深,还两三日未愈,怎么能放着不管。你不去四顾门内医馆看,那就跟我去找关河梦,他这些天就在小青峰下行医,现在应该还在,走。”石水拉着方多病就走。

“这大晚上的,人家都就寝了!石姐姐不如我们——”

石水直接点了方多病的哑穴,不由分说就扯着人飞身下山直奔关河梦的住处而去。

方多病唔了好几声,看着前辈绷紧的侧脸,最后还是没有强行冲破穴道任她拉着自己去了。

他心里明白,她们心疼自己,若是驳了这份好心就太伤人了。果然自己就是招架不住女人,从前有他娘和小姨,凶得很,却是处处疼爱,现在有乔婉娩和石水,严得很,却也是处处相护。女子总比男子心细如水,玲珑七窍,她们懂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有时会不解,但不会阻止,而是心疼又想办法保护,这便是她们的温柔所在。

所幸,他们到时,关河梦还没有就寝,否则方多病觉得自己要是把睡着的关河梦拉起来,一定会被这人白眼白到死。

“我收到了乔姑娘的传信,说你今晚会来我这里看伤,便等到了现在,行了,坐下吧。”关河梦面无表情道。

“呃……”方多病忽然有点心虚,在石水的再三瞪视下,伸手让关河梦把了脉。

关河梦探脉后,眉头一皱抬头对上方多病示意再三的眼神,转头去对石水说:“石院主,麻烦出去一下,我要看他的伤。”

“好。”石水应下,看了一眼方多病似是警告,转身出了房门。

等人后,方多病舒了口气,抬头对着关河梦拱手道:“多谢关兄。”

“刀痕带毒,但你没有中毒,只是受伤。”关河梦道,“只因你练了那一门功法,虽然身为药蛊,无知无觉,可抗万毒,但是毕竟为秘术很是伤身,以后还是少用。”

“在其位谋其事。有时候,我也无可奈何。”方多病无奈道。

关河梦性子冷,但到底医者仁心,他顿了顿,又说:“以后不用了,就找我废掉。我帮你废时应该没有你练时那么疼。”

方多病笑道:“关兄,医术精湛,我自然信你。”

闻言关河梦冷哼一声,说了句“冥顽不灵”,便扬袖送了客。

之后,鼎鼎大名的方门主和石院主就被脾气很大的关侠医扫地出门了。

两个人站在紧闭门口面面相觑,方多病侧耳听到声响,伸手接住关河梦扔出来的几服药,低头一看忍不住笑出了声。

“关兄,还是嘴硬心软。”方多病举了举手中的药,对石水笑着说,“石姐姐你看,我有药,吃完就好了,不要太担心了。”

石水还是不放心,拿过那几服药查看了一番,确定是最普通的那种伤药,推想出应该不是什么重的伤之后才暗暗放下了心。

“下不为例。以后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等我们到了再一起行动。”她说。

方多病连连点头应好。

此事终了,两个人并肩缓步上山,在半山腰处遇到了久等的杨昀春。

皇宫事变之后,原为监察司副使的御赐天龙杨昀春被上头找了个缘由撤了职。不过他并不太放在心上,男人当志在四方,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现在无法在朝廷做事,便能去江湖走走,过不一样的生活。况且,原来他本就是多憧憬江湖一些的。

后来新四顾门由方多病接任,杨昀春知道之后就主动找上门,在门内挂了个职位辅助起方多病来。他心仪石水,经过多年的努力,两个人终于在不久前修成了正果,待明年开春就要正式成亲了。

方多病真心为他们高兴,不枉他这段日子里明里暗里撮合,两个人走到今日已经是最好结果。

他看着石水迎上去,本来冷冰冰的脸上如春水初融流露出一抹女儿家的浅笑,在杨昀春有些羞涩的眼神下点了点头,运起婆娑步越过两人扔下一句“你们慢慢聊”就自行上山了。

现在这样真的很好。

从前很好,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心里涌出来的话和耳旁响起了故人之语一时重叠。

方多病落到门前,忽然想起来多年前李莲花从屋里走出来的情形。

那人衣带携风,脸上的半边面具掩了面容却更显那双凤眼含情带笑,夜风轻拂过他的脸庞,好似跨过重重岁月又见故人屈指在自己的额上轻轻敲了敲,尽是一片柔情。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那人说。

方多病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确实还是小朋友,装也装得不像,聊以慰藉自我安慰时看着别人觉得好是好,但还是会不由心感孤身一人,落寞至极。

而当此时,他又怎么可能不想念。

似风吹动岁月的经幡,近也不能,远也不能。

这是方多病任四顾门门主的第二年。

肆.同心同路

方多病任门主的第三年,发生了件大事。

西南隐世门派厉衜门抓人炼药、以药救疫,事情传出便震惊江湖,纷说不一。

厉衜门所抓之人皆为恶人,但炼之药是为受瘟疫之害的百姓,其中善恶本就难辨,该如何处理成了四顾门多日议事来的头号难题。

方多病头疼地听了几天那群人争论,越听就越把手中的尔雅握得更紧。当他听到 有人说“西南地域势力庞杂,厉衜门是少数不多与中原武林交好的门派,若是涉及恐怕以后跟西南关系难续 ”之类的言语时,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

“四顾门何时需要不顾江湖正义,与门派利益左右逢迎了?如今,听罢传言只知厉衜门抓人为恶,救人为善,善恶在此事虽然难分,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理草草了结?厉衜门若真有错,自然按百川院刑罚处理,若功过相抵,也自然按刑法结算。而不是任你们口中评说善恶利益。是非对错本就不简单,未知全貌,擅自决断,那你们比厉衜门还要荒唐!”

方多病顿了顿,环视堂下神色各异的每一个人,又道:“我会亲自下一趟西南彻查此事。待我回来,再做决断。”

说罢,他持剑大步走出议事堂。

只有乔婉娩跟在方多病之后追了出来,抓住少年门主的袖子,急得眼眶泛红。

“方小宝,你不能去!西南与中原交恶许久,诡异秘术盛行,而现在又有瘟疫肆虐,此行远比你之前所作之事更危险重重。你现在是四顾门门主,你若出了事,四顾门该……”

“我不会有事的。”方多病拂开乔婉娩的手,柔声道,“阿娩姐姐,我不会有事,四顾门也不会有事,但我若不去,很多人就会有事了。我不能坐视不理,你也是这样人,你应该明白。”

“可是,我……”乔婉娩不住地摇头,又抓住了他的袖子,“如果你真的要去,那我要跟你一起。我绝不能再看你出事。”

你再出事的话,我就太对不起你,也太对不起相夷了。她悲戚心道。

方多病怔忪,轻轻点了点头,说:“那我们两日之后就出发。”

看着少年人认真的表情,应该不似作假,乔婉娩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方多病。

而正当入夜,方多病在乔婉娩的茶水里下了迷药,看到她沉沉入睡后,一人一剑出了四顾门。

行至山下,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路。

云彼丘站在路中间,仰头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少年门主,一时间恍惚得遇见故人。

这些年云彼丘愧疚万分,在百川院里真正画地为牢,神色憔悴鬓发早已全白,看上去已像一个花甲老人。

“让开。”方多病冷声道,“你若再不退,我手中之剑绝不会手下留情。”

“方…门主,我不是要拦你,只是有东西要给你。”云彼丘递出一物,“这是我让察音司寻来的西南舆图,对你应是有用的。”

方多病面无表情接过那物,越过他便继续向前走,只走了两步又被叫住了。

“方门主,等等……你就一点都不怀疑我,觉得这个是假的?”

方多病嗤笑,回过身:“云彼丘,李莲花是对你无怨无悔,但我不是。我是一个小气的人,你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会记在心里,如果这次你骗我,我回来后会一件一件向你找还,怎样与否,你好自为之。”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运起轻功向山下而去。

话还未说完,情急之下云彼丘追了几步,可他哪里追得上天下第一的婆娑步,最后只能无奈停了下来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门主,若是您十日内还未回来,我便带人下西南找您!”

云彼丘顿了下声音低了下来,带上了苦意,像是在下一个承诺:“这一回,四顾门绝对不会再丢下它的门主了……”

*

世事难料。

方多病自以为在江湖中行走许久,待事经验已经有了不少,竟还是会被如此拙劣的诱骗之计骗得惨烈。

那是他第一次到西南,也是第一次见到瘟疫,第一次见到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之景。原以为他刚成年时所经历的生死离别,已经足够刻骨铭心,他以为自己已从那人身上把生命的理解领悟到完整至熟悉,自以为认识到了死亡,也认识到了无可奈何。而现在所见到的生命、死亡却截然不同,这里的生命于死亡而言,是真正的痛苦,是苦海无边难以回头。由此,死亡二字在他的灵魂中真正开始蜕变,成了一个无比完整的具象化样子。

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去死。死亡这种东西,有命中注定,有意外而生,但最后都会归于自己,谁都强求不得,因为死亡,永远是属于自己的。

方多病扶着那个倒在路边的小姑娘时没想太多,为她输扬州慢时也没想太多,他那时只有不忍心,和对死的恐惧,他见不得这个样子,也没有想过这是个骗局。

被刺了一刀,又中了毒,再次醒来时,方多病就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地牢里,经脉里有毒素盘踞虽不致命但也让他聚不起真气,动用不了武功。

而坐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厉衜门门主。

所幸,厉衜门门主不算太聪明,被他三言两语钓出了事情始末,抓人炼药是真、以药救疫也是真,但这些人不全是恶人,还有一些无辜之人。而这人的真实身份也暴露出来,是鱼龙牛马帮的南胤后人余孽。

“你们南胤余孽,倒真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方多病嘲讽道。

“那又如何?我们虽然微贱如草,可你们四顾门门主还不是都毁在了我们手里。李相夷,还是你方多病,都不过如此!”

这句话像火星般落到方多病的心里,忽得就挑起了久久沉在心底的怨恨,熊熊燃起成了一场浇不灭的山火。

他再也没有耐心同厉衜门门主再聊下去,挣断了锁链,随手夺了一柄剑杀尽挡在他面前的人,把刃锋架到了厉衜门门主的脖颈上。

“你若不说此事,还能活得了几日,但现在,我只想杀了你。”

方多病沉声道,他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居然那么恨南胤人,如果没有南胤人,可能单孤刀哪怕一时走歪也不会无可挽回,可能李相夷就不会变成李莲花,李莲花也就不会死,不会有那样的结局。这一切都是拜南胤所赐,他怎么能不恨?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没有中毒,不可能……你……”厉衜门门主惊诧地看着方多病颈间漫出的紫筋,“你练了那个秘法?你把自己练为了药人!药人蛊术需打断全身骨头,受抽皮拔筋之痛方能练成,之后所有点穴之法与天下万毒都对其无效。你竟对自己这般心狠……哈哈哈,果然四顾门门主真不同凡响。”

“我不会被点穴,也不会中毒亦不会中迷药。这一切都对我无效。刚才不过是诓你来着。”因为我因为这些,已经误了太多之事,不可能再让这些事误我了。方多病心想道。

“你不能杀我!杀我你就走不出这里了,你——”所有的未尽之语随着一捧飞溅的鲜红泯灭在半空中。

方多病缓缓收剑,越过脚下的人向外走去,他持剑而出,若有人退就置之不理,若有人出杀招便一剑斩之,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近走到门口时已经是全身浴血,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强撑面上肃厉,实则知道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吐出一口浊血以剑撑地,抬眼望去眼前之景开始模糊不清,直至看见有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处忽得怔住了

有乔婉娩、石水、杨昀春、云彼丘……很多很多人,是四顾门来了。

方多病冲那些人勉强一笑,眼前黑沉,彻底放下了心,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

人只要松懈下来,就会做很多很多梦,或真实或虚假,就像一片网拢在一起让人呼吸不过,挣扎不开。

方多病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里,在这个梦里有人一遍遍地叫自己的乳名,让他很是心烦,比鸟还聒噪。

方小宝,方小宝,方小宝……

别喊了,别喊了,好吵……“烦不烦啊李莲花!”

方多病脱口而出,猛得睁开眼睛对上那人含着笑,眼角弯弯的一双眼。

“走,穿上衣服,去找关河梦废了你那乱七八糟的功法。”

啊?错了吧?这剧情不是这么走的啊?方多病眨了眨眼,说道:“不是要去元宝山庄,找泊蓝人头吗?”

“什么?”李莲花皱眉,“你的罡气不是好了吗?当务之急,就是把你那乱七八糟的功法给废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功法有多伤身体,怎么可以这样胡来?臭小子,你才多少岁啊,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要气死我啊!”

眼前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误以为这不是一场梦。方多病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腿,发觉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时,低头掩住唇边的苦笑,点头应下李莲花的话。

“好。我……我会废掉的。但是李莲花,你现在怎么学会给人托梦了,难道是知道……”我真的很想念你吗。

方多病忽然抬手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腕,抓得很紧,却是不敢抬头。

他开口,声音带上了带乞求:“李莲花,你再同我多说说话吧,我真的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一点点忘了你,我真的很害怕,我记忆中的你已经不是你了,到现在我都不敢看你,只是因为我怕,这张脸只是模糊不清的一片。

怕李莲花,不是从前在我身边的那个李莲花。

良久,面前人都没再开口,方多病等了又等,以为不会等到了,那人才轻轻笑了起来。

他敲了敲少年人的头,柔声道:“方小宝,不要怕。”

一如往昔,也一时梦醒。

伍.啸傲风月

开春后,二月廿四,宜合婚定亲,石水和杨昀春的亲事便定在这日。

方多病难得地穿上了一身门主红衣坐到了高堂之上,和轩辕箫受了石水和杨昀春的一礼。

其实,他本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而且他也坐得很是尴尬,但是没有办法,石水无父无母,四顾门和百川院就等于是她的母家依靠。而方多病为四顾门门主,算得上是“母家主事人”,这个位置也只能是他坐。

这就是人小辈分大的坏处,坐在前头的都是头发半白的一些老人,只有方多病青春靓丽,在一些长辈前辈的揶揄眼神下强撑起门主肃颜。

我们的小门主还没有束冠呢。

乔婉娩心想道。她坐在堂下,抬头看最前方的红衣少年忍不住掩唇轻笑,看着婚礼行完,酒宴开始,方多病匆匆退下,她才迎了上去,问“去哪?”

“去换衣服,我穿不惯这个。”方多病挠了挠侧耳。

乔婉娩无奈:“这一点你是跟你师父不一样。”

当门主三年来,无论小事大事,方多病不知为何,从未穿过这身门主红衣,束过红玉银冠。曾有人猜测,他是为了将前人与后人区分,可后来慢慢发现真的只是方多病不喜欢穿红色衣服而已。

红色太烈,像一团火一样落到眼里,灼热又光亮。李相夷是这样的,而方多病却不是这样,他和李相夷相像,又不像,他更像一束穿林而过的光,灿烂也更柔和。

也没人知道,起始的时候,方多病并不想承认李相夷李莲花是自己的师父,或许是有了别的心思,也或许只是那份亦师亦友亦知己的情太过复杂也太过短暂,短暂到他没有时间思考,他也分不清自己把这个人放在怎样的位置,他和李莲花甚至没有一个关系是真正开始到结束的,这个人走得太快,走得太狠,他甚至没有回过神,这人就不见了, 而没有了这个人,他也就来不及去想,也不敢再想。

但是现在,方多病还是认了这个师父,因为他终于明白,只是凭着知己和朋友的身份记着这个人,是不够了,这份牵绊太轻太浅,他需要更多的关系去光明正大地在世人面前念着这个人。

他们是知己是朋友是师徒,多想无益,这就足够了。

方多病笑了笑,点头道:“我当然和他不一样。待会酒宴就要开始了,阿娩姐姐你先帮我看会儿,稍后我就回来。”

“好,你快点回来。”乔婉娩笑着说。

她知道这小子要逃了,原没想他会再回来,结果酒宴过半,在斗武台廊下看到那抹藤色身影时还是忍不住莞尔,缓缓走了过去。

“真的回来了?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没想到你居然来看小孩们比武。”乔婉娩说。

方多病摊手:“我只是不想去被灌酒而已,来这里躲一躲多好啊。看看他们,又想起我自己了,我好像也在上面比过,啧,青春不再啊。”

“方小宝,你才多大,还装老成了?”乔婉娩打趣他,“对了,你的束冠礼是年底办,还是明年开春才办?”

“啊……都听阿娩姐姐的吧,我也不太懂这些。”方多病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

“那就听我的,明年开春再办。”

乔婉娩道,她还是希望他的小门主,能够再多一些的年少时光,能够有更多的时间任性快活,哪怕只是一年,而这一年也是少年,少年时光最是珍贵了。

两个人在廊下看了很久,直到被杨昀春找来不由分说地一人灌了一杯,他们才被众人发现。

一群少年把方多病团团围住,憧憬地盯着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诶诶诶,我……方多病束手无策,用眼神跟乔婉娩和杨昀春求救。

乔婉娩失笑,便开口道:“想看门主舞剑吗?你们这样围着他,他动都动不了了。”

“对啊。听说李兄为天下第一剑,而身为他徒弟的方门主其剑也一定惊艳万分。”杨昀春说,“不知,我们今天可否一饱眼福?”

“啊?”方多病眨眼。

恰巧石水也换完衣服从新房走了出来,他们是江湖儿女,而石水性格豪爽,自然不守那份女子要在新房里等候俗礼。她看向方多病,笑着道:“我也很想看。可以吗方门主?”

方多病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他抽了尔雅,飞身上屋顶,拱手道一句“那便以此剑舞,祝杨兄和石水姐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后,就翩然起剑。

恰逢此时,阳日欲颓,夕光如火地披在少年人身上,好似着了一身极为灿烂的红衣。他持剑而动,身姿飘起,衣摆翻飞时盛放如花胜火,手中剑光却柔得如一泓春水,无声流淌着浸染上落霞晕晕的天际。

他没有使相夷太剑,也没有用多愁公子剑,所有剑招都是随心而动,却也是招招玄妙、美极、一气呵成,极具大家风范。一招一式,携风化雨间,同夕日一同打落红霞,至夜色上涌又化为无涯之海庞柔地向前涌去,消失。

方多病舞完剑,四遭尽然一片寂静无声,众人仍沉溺在剑招中所展示的意境之中。

他哈哈一笑打破平静,运起婆娑步跳下屋去几步就消失在了人前。

“我走了。”他道。

今夜是有雨的。

方多病走到百川院门时,外头已经淅淅沥沥地落起一场雨来。

“门主,雨大了,要不我去取伞给你?”门卫对他说道。

方多病挥了挥手,说了句不用,就运起轻功冲入雨幕之中。

他用内力覆身弹尽雨水,令身上衣衫丝毫不湿不乱,运着婆娑步疾驰在竹林里,落在耳间的一时间全是雨声夹杂着风声,这些声音如歌如颂,自得乐趣,而抬眼看去,雨雾之中一切如一幅山水画般美妙,是青山缠绵,前路明朗。

美景如画,莫要辜负。也罢,今日就任性一回吧。

方多病忽然畅然一笑,他停了步伐,收了内力后,又走进风雨中缓步向去处行去。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方多病前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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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引蛇出洞

 

手中轻曳倚天剑,直斩化鲸江水开!

 

李相夷足尖一点如乘云谪仙扶摇直上,一剑灿若天花,配上灵动至极的身法,顿时半空中留下道道持剑人影,随着一声厉喝同时出剑,刹那万剑归宗斩向高处的傀儡僧。

这一剑威势极大,傀儡僧一眼就知不能硬拼,千钧一发之际踩着步法挪开,可还是迟了一些,他抬鞭抵住落下剑风,铿锵一声金石断裂,那鞭子及时撞上了残余的剑风也被悍然劈碎,借这一刻傀儡僧得以脱身连退几步,亲眼目睹原本脚下的江浪被剑风蒸发成白沫,顿时眼底震动不已。

“李相夷,名不虚传。”傀儡僧用着生硬的中原话开口,冷笑道,“你果然同门主所说极为麻烦,我倒是不能小瞧你了。”

“哼。”李相夷冷哼,出了那一剑后他便踩着浪以绝世轻功悬停江上,一手持剑剑尖向下,手腕绷直,拇指控着剑柄一下下敲击着,少师便好像随着他的动作通了灵气轻吟起来,杀意如翻云倒浪般累积。

“乔婉娩在哪里?”他声音极冷,“这是我同剑魔的事,与她何干?”

“怎么与乔姑娘无关,她可是有大用。”傀儡僧哈哈一笑阴冷道,“门主还想与你光明一战,放在往日也罢,现在怕是误了正事,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来替他解决掉你,上!”

他语音才落,手中的长鞭便猛然抽出,鞭身漆黑但在日光照彻下却有一条条蛛丝隐隐反光,一扯一甩下,有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跳出,杀向江中央的李相夷。

其中一道方多病定眼看去就是一惊。手持巨钟,身形十尺,同一个巨人一般——是剑魔座下第一罗汉金刚僧,那人高举铜钟厉喊着撞向李相夷。

前后夹击之际。方多病想也不想就上前,暗器脱手挡住傀儡僧,一掌拍出内力迸发,虽一招直接逼退了傀儡僧,自己也倒退一步唇角溢出鲜血。

“方多病!”

李相夷眼角余光扫到一边的战况心急出声,一剑扫开围攻之人,挑起一地落剑向那人掷去:“接剑!”然后便抬头对上金刚僧的巨钟,收剑凝气挥出开山碎玉的一拳直迎上泰山般的巨钟!

 

两股气力撞在一起,江浪翻天,如有龙吟虎啸之声,炸上天际十几丈的白浪之中,金刚僧被锤得倒飞出去,而李相夷闷哼一声只能顺势后飞泄力。

在江浪掩盖下,方多病反手接剑,身形如弓收剑蓄力,抬头时眼中凌厉落于剑上,剑如离弦一箭刺出正中傀儡僧左手,一剑血溅!

啊——傀儡僧疼呼,但他非浪得虚名之辈,直以内力震开方多病,又换右手持鞭往后一甩缠上正后退的金刚僧的腰扯来,便又是一个巨钟当面砸来。

金刚僧内力霸道强压且硬功天下无双,寻常人同他硬捍根本讨不到一点好处,何况是本就有伤的方多病。

方多病也知自己受不了这击,轻身向后一脚踹上那钟倒力后退,在那上面带着的内力着实霸道,沿着腿一路上导震散经脉如同火烧一般烤得肺腑着的,而且金刚僧穷追不舍,巨钟被击退后则又踩着步法以厉拳轰上,架势似要一拳取了拦路人的命。

迫在眉睫之间,方多病扫到后退的李相夷,急喊一声“李相夷!”,而那人也刚好看过来,同时是一句“方多病!”。

同时的两声,不用多言也自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方多病的手臂向后一捞抓住李相夷的手,借力帮人旋身,李相夷便拧腰抬腿,当胸狠狠一脚踹得金刚僧胸骨下陷,再次倒飞了回去!

 

“没事吧?”危机暂解,方多病看向李相夷急忙问道。

李相夷眉眼如同浸冰闻言稍融,点了下头答道:“我没事。”

“这两个人很棘手,如若不出全力,我们恐怕一时脱身不开。”方多病稍稍放下了心,向李相夷传音,“但是他们在这里全力拖着,就已经可以断定乔姑娘不在这里,这可能是声东击西。我们要兵分两路了。相夷,如果让你一个人对他们,你有几分把握?”

“一刻内都杀了,十分。要留活口,九分。”李相夷冷笑,“我怕一时下手太重,根本没机会留下活口。”

方多病也笑:“那就……没办法了。”

他心想道,确实该是这样。这个江湖不同于以往,中原江湖确实还未被杀尽,隐世高手层出不穷,而塞外边关更是奇景一片,能人异士无数。小剑神为何能年纪轻轻成为天下第一,可不单单就战胜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剑魔方就折桂了这个傲世的称号。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只寥寥一句,李相夷十五岁战胜血域天魔成为天下第一。世人又怎么知道李相夷十五岁那年踏遍血域,剑下多少好手折骨于此,近乎无人可挡。天下第一的路不可能是一条直达顶端的捷径,能成为天下第一,必踏过尸山血海拼杀而来。

李相夷就是从这条路中杀出来的,天下第一是公认,也是举世无双,这般的他当得起一个傲字。

如此想着,他闪出几分不真实的恍惚,长久的岁月里同故人的一句“他当得起一个傲字”,竟然于现在当由自己的即将亲眼见证起源何在,真是浮生若梦,想想都觉得不够真实。

不过真实也好,虚假也罢,他的人生过半一朝如同戏曲般回溯,走入其中能圆了自己的执念,看那正当年少的故人才刚刚好戏开场,已是再好不过。

真好。李莲花,看这一出好戏后,我这回应算是真正懂你,也懂李相夷了。方多病感叹,许多年后终于默念出了这个名字。

方多病终是灿然一笑,直视李相夷,开口时语气染上了许多年不见的张扬意气。

“那便,都杀了。”他说。

李相夷朝方多病挑高一边的眉,收回目光指尖一动剑锋向前直指那两人,杀意隐隐。

“早去早回,多加小心。”李相夷只道了一句。
话音未落,剑已飞出,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向那两人飞掠斩去!

 

*

 

“笛飞声!”

 

一柄剑恰好从左边伸来,替笛飞声接住暗刺的一招,他便顺势抽刀回首,架颈下划取了那最后一人的性命。

“方多病。”笛飞声看向来人,呼吸带喘,“我们中招了,这四面都被围了起来,都是修罗迦巴门之人。李相夷,那边如何?”

“他同你一样,可以招架。”方多病收剑,低头看了一眼笛飞声脚下的尸身,忍不住笑了笑,“杀了好几个罗汉呢。行啊你,天下第三名副其实了。”

“这些不过排行末流之辈罢了。比不上李相夷对上的那两个难缠。”笛飞声眼中流露出一丝自满又极快隐没,“你要我去帮他?”

方多病失笑:“大可不必。就这两个人,还要你们同时出手太浪费了。我是要托你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便抵你欠我的最后一次。”

“好。”笛飞声一口应下。

他当然记得那日破庙外与方多病一战,自己破了这个人的那一剑已算是胜,而这个人却又指出自己刀法中的两处不足帮他进益,便是有恩。上一次已抵,这一次当然毫无问题地答应。

方多病接着说:“此江一路向下便是窟城,他们两人拦在此处,必然不可能将乔姑娘送到那处,而定是以声东击西秘密送往别处。向东是毁诺城他们不可能前往,那便只有向北和向西两条路了,我们分头行动,你向西我向北,找到之后以信烟联络。”

“没问题。”
笛飞声点头,他不是一个喜欢多问的人,接了请求之后直接转身向西飞去,几个跳跃间就没了人影。

 

收回目光,方多病扭头看了江面上最后一眼,勾唇一笑便北面轻身掠去。

他这回是一路疾行,没有收敛一点内力,直接用出了最快的婆娑步,风驰电掣一般一直北上寻迹起来。

若是傀儡僧和金刚僧刚停留在那里不久,凭他这个速度北上直追,若是对的,那应是快要追到了,他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李相夷的婆娑步更快,就怕,就怕……是错的。

方多病越追就越慌神,在这段时间里,他势必要保下乔婉娩,无论是按照天道,还是按照私情,他都一定要这么做,哪怕付出极大的代价。蝴蝶的翅膀一扇即动,命运丝线便无声震响,一切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要是之后会发生什么,他都难以预料的话,那李相夷又该怎么办……这一切又当如何?

他有些不敢想下去了,敛了心神便继续北上直追。幸好天不负人意,一天一夜后,终于撞上了那些人。

 

“乔…乔姑娘!”

方多病见到控住乔婉娩的那人时,只略一分辨,便抽剑一招杀出,一式夜雨沾青衫用了五成之力,春风化雨掀沙而起向那人甩去。

咦?

那人怪出一声,不急不慌待到剑来到身前才一棍挥出,力拔千钧之势,接下方多病这一剑。

轰隆巨响,沙土撞飞,两个人都连退好几步,踩住定身之后才抬头看向对方。

“没想到是你,二十年了,你居然没死?”

那人阴阳分发,扎发成辫,手持金棍,方多病眯了眯,对上万人册想了想,当是剑魔座下的怨鬼棍左护法无疑。

“怨鬼棍,我说得没错吧?”方多病嗤笑,“我也没想到二十年前恶贯满盈的江痈刀摇身一变来了塞外成了剑魔座下的狗,你倒是本性如一。”

“南山客!你休要猖狂!二十年前还未被重伤的你是能跟丘无涯一拼高低,但莫要忘了,那年你多管闲事被邪道围杀,你逃出时武学根基也毁了大半吧,现在的你可不比当年!”怨鬼棍恨恨道。

方多病闻言竟认同地点了点头,但手中持剑震颤不已,云淡风轻道:“没错,但,你大可以来试试。”

“呵,我可不会做如此傻事。”岂料怨鬼棍只是狠辣一笑,下一刻异状忽生!

不知从何处射来数百根细如牛毛的毒针,速度极快,也肉眼难以捕捉,方多病下意识运出步法躲了许多根,但还是太多了,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时不察便有一根擦破脸颊血肉,毒素瞬间浸入身体。

右护法,万毒针!

方多病反应过来,凝气便想运功逼毒,但那毒实在奇怪,他只一运功就如同缠虫般纠缠上来,并不浓烈,但是阴冷至极,冻得筋脉无力,神思飘然。

他眼前不断晃动发黑,抬手刚要封穴,整个人便向前一倒栽了下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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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打凤牢龙

 

方多病现在都还记得乔婉娩知晓自己练了药人蛊术时哭得通红的一双眼。

“打断全身骨头,抽皮拔筋之痛……”乔婉娩抖着声轻念,下一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拉着方多病的袖子无声地落泪,模样悲切得仿佛肝肠寸断。

方多病是第一次见到义姐这般伤心的模样,他手足无措又词钝意虚,坐在床榻边低着头,指尖搓着被褥,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这是又一次犯险,不慎受了重伤之后发生的事。他强撑着回到四顾门后就失力晕了过去,醒来后乔婉娩就已经从四顾门的医师口中得知这件事了。

以往方多病千瞒万瞒,从来不在四顾门内治伤就是怕乔婉娩知道了会伤心,结果现在不甚被知道了,又害得疼怜自己的人如此伤悲,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阿娩姐姐,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了,真的已经过去了……”方多病佯装轻松地笑着,“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再哭就不漂亮了,真的——”

“方多病!”乔婉娩强止住了泪,端出了极少见的肃厉模样,“废了这门功法,马上废了!”

这是她第一次喝令方多病,语气非常严厉也非常坚定,但神情却异常的痛心。

乔婉娩外表虽弱柳扶风,实则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能撑起刚复兴的四顾门,辅佐刚成为门主的方多病……桩桩件件都是再难不过的事,而她却每一件都干得很好,如压不弯的韧如丝蒲苇。

这些年来,方多病从未见乔婉娩失态神伤的模样,只有这次,她为了自己,哭得伤心不已。那一串串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溢出,淌进他的心里又上涌,一时之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也在发烫,眨眼时眼前已模糊一片。

“阿娩姐姐,你放心,我……我会废掉的。”

等到如果有一天,它真的用不上的时候。方多病暗暗在心里补上一句。

……

不过幸好,当年那么多人催他废了这门功法,方多病也还是没废掉,否则今天的话,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今场景了。

 

方多病无声笑了笑,抽身从一片虚幻中醒来。

他缓缓睁眼,刺目的光线投下又晃得闭上了眼。封穴借气快不管用了,这双眼睛可真是麻烦。方多病无奈心道,晃了晃脑袋偏头躲过光才睁开了眼。

他凝气下沉,发觉经脉中的寒气已被药人体驱除掉了大半,内力也恢复了六分,大抵可以动手了。但万毒针的毒不是儿戏,血域的东西奇诡少见,连毒多比中原的寻常毒更烈,那股阴寒还是隐隐盘踞在肺腑之中,呼吸间透出的寒气如刃割得喉咙生疼。

装中毒入戏还是要付出些许代价的。方多病苦笑,他的右手被玄铁锁住,便用左手略生涩地点了穴,运气下沉把覆于眼上的内力归到肺腑之中暂时镇住了毒。

眼前再次变得模糊不清,不过多年如此也早已习惯,看不清才多安心。他自我安慰道。

这一番动作才做完,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然后就是幕帘被撩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江湖人皆说,乔婉娩为天下第一美人,我看此言是半伪半真。”那人听声音极为年轻,“那不过是一个小丫头。我还是更喜欢前辈这般的,时光荏苒,但容光不减啊。”

此话中的孟浪轻浮让方多病轻皱了下眉,他看不太清眼前人的模样,但也依稀可见这人衣衫不整,袒胸露背又做僧人打扮,且在此处必跟剑魔座下的罗汉有关,万人册对一对,同所说的话再合一合,莫是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第五罗汉瑟空僧了。

“多谢夸奖。”方多病轻轻笑了起来,扬了扬袖以手撑着下巴露出小半截腕,朝瑟空僧挑了下眉,“我一介皓首苍颜,在你口中能够跟天下第一美人齐名,你莫不是,高看我了?”

瑟空僧闻言也笑,一双浊眼顿在腕下又上下扫视了许久,眼神愈发露骨:“前辈太没自知之明了,清水芙蓉虽也不错,但我还是更惦记您这副贵气牡丹样。”

世人皆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则美矣,但还是少了点韵味。人靠衣装佛靠金,眼前人一身华服,玉簪紫带,挑着眉一双杏眼含笑望过来时,贵气难掩又高高在上,琼楼玉宇般的,比那仙人面无表情的冷淡,更想让人将其扯落尘间。

瑟空僧好美如命,男女不忌,一见到方多病便起了心,无奈受命不得擅动,否则……他想到此处,眼神愈暗。

方多病行走江湖多年,什么东西没见过,自然懂得这些眼神是何意,他当即毛骨悚然,藏在衣袍下的右手狠掐了自己一把,以疼痛止住了反胃感,继续强撑着谈笑风生。

“哦。”他应了声,开口时语气像戴着钩子似的,勾着话题拨移开来,“竟是如此啊。那两人就这么把我交给你,竟然也放心?他们这么看得起你啊。”

“哈哈哈前辈说笑,您是手眼通天,但我三哥的毒也不是开玩笑的,况且此处仍篞城地牢,位于十尺地下,有十八层地狱之称,地道无数,易守难攻,想来救你的人能不能找到此——”瑟空僧忽然顿住,脸上染上恼怒之色,“前辈好手段,跟你说话我还是得小心,否则差点就说漏嘴了。”

“你色/心不小,胆子这么小。我倒也高看你了。”方多病嗤笑,似笑非笑话题又转,“你们居然进了突厥境内,我难道记错了,剑魔不是突厥前朝遗族,跟现在的突厥王朝交恶吗?你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我们这不过为了主上!你懂什么!”瑟空僧声音一高,“你过多探问也无用,现在不过阶下囚徒,还是好好待着吧!”

“你们想进地宫,是想要挟龙脉正名?”方多病忽然又道。

“你!”

方多病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迷信。不过你们那日没找到地宫钥匙吧?薄云天把它毁了又藏了起来,此事天知地知,恰巧只有我和薄少城主知道,你想知道它在哪里吗?”

“……你想如何?”瑟空僧声音沉了下来。

“放了我。左右你们抓我无用,我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与你们的大事无益。但如果能从我身上得知你们想要的消息不是更好吗,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如再想想?”方多病说。

瑟空僧闻言彻底沉默了,看着方多病眼神闪烁似有松动。

方多病看出来了这一点,开口时语气飘飘,蕴上了几分内力,用上了摄魂音功。

他动了动故意让衣襟敞开了些许朝瑟空僧勾了勾手,轻笑着道:“过来,我就告诉你。”

那声音虚幻,不同回音反向四周又响起,层层叠叠间如陷万紫千红的销魂窟中。瑟空僧眼神恍惚散作空无,僵硬地抬脚迈步向方多病行去。

一步,两步……第三步猛得顿住,瑟空僧瞳孔一缩才想后退,就见方多病叮锵一声挣断右手玄铁链,身影晃动瞬移到他的面前,悍然拍出一掌!

那一掌似扛鼎拔山,掌上附着的内力刚正绵长,轰打到对面身上直接打散了护体真气,强注到色空僧的筋脉之中刹那间就让其涨大欲裂。

瑟空僧脸色发紫,被打得倒飞而出撞到墙上,浑身抽搐着呕出好几口鲜血成了一坨烂泥。

“武功真差,你的兄长们高看你了。”方多病冷笑一声,“别费劲了,我已在你身上注入几道罡气,这个罡气除了我无人能解,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说到此处,方多病不由在心里笑了笑,想道:笛飞声这招,果然很好用,用到这些软骨头身上百试百灵。想到这里,他拿起玄铁链一甩拷到那人的脖上,用力一扯看到瑟空僧窒息般地翻起了白眼,心里的火气才消了大半,手上力气稍收。

“进来吧,都看了多久了,还不进来帮我。”

话音刚落,牢门处就飘然落下一道白色人影——是李相夷。

“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方多病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铁链扔给李相夷,往后几步腿软坐到了床榻上,“累死我了。你帮我拉着他吧,我现在看见他都恶心。”

方多病坐下的姿态大大咧咧,未拉好的衣襟晃了又晃,落到李相夷的眼中,令少年本来就发红的脸越红,见此耳尖又泛起,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你能不能…拉好衣服再说话!”李相夷别开眼,似乎咬牙切齿,“肃静,雅正!你能不能注意点!”

“我也想肃静雅正啊。那没办法,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啧啧,你快帮我把他脸别过去,实在恶心,我要吐了,呕……”方多病随手拉好衣服,感受到有一股灼灼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不自在地捂唇做出了一副要吐的模样。

李相夷一巴掌飞到瑟空僧的脸上,把人打得口鼻溢血头歪了过去眼对着墙,又点了穴,才接着开口,语气藏着几分恼羞:“你居然会魅术?”这实在是……太过分,太过了。年少的小剑神愈想愈羞,刚才那人勾人的嗓音似乎还萦绕在耳畔,逗得耳尖不断作痒。

“魅术?”方多病眨了眨眼,忽然就红了脸也气笑了。

“没见识!这哪是什么魅术,你脑子里都有什么啊……”他羞恼极了,简直方寸大乱,说话间连逻辑也没有了,“李少侠,你小小年纪,知道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挺多!这是西南天音阁的一门秘术,叫摄魂音功,哪里是什么…魅术!你不懂就别乱说话!”

“那你还跟他…虚 与 委 蛇!”李相夷嘴硬,语气里又愤又羞。

“我这是…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方多病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话题再不别过去自己要气死了,直接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找到乔姑娘了吗?”他说,“篞城地牢是跟迷宫似的,但是我拖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也找得差不多了吧。幸好托少城主放了不少暗哨,能传信让你们及时找来,不然我跟乔姑娘就惨咯。”

王门城在边关屹立多年,虽不算只手遮天,但也有莫大的本事,能在血域各地放下暗哨信鹰让他们能及时互相通信,这一遭倒是助益极大,如果没有的话可能这打凤牢龙诱敌深入的把戏就做不下去了。

李相夷冷哼一声,听到正事不自在的感觉顿时忘在脑后:“知道自己不行就不要再冒险了——东侧我已经找完只剩下西侧,笛飞声在找了,应该马上……”

“找到了!”先闻其声,后见其人。

笛飞声落到牢门口,朝方多病和李相夷一扬下巴,道:“这边走,跟我来。”

二人对视一眼点头,一扯拷着瑟空僧的玄铁链拉着人就跟着笛飞声走了。

篞城地牢弯弯绕绕,四通八达,模样像一个巨大的天坑,一座座牢房就镶在崖壁坑上,满眼望去密密麻麻,而通向不同牢房的路就架在天坑的半空,数百道纵横交错乍眼看去都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要是没有笛飞声先到摸好了路,恐怕他们走了片刻后就会迷路了。

大概绕了半刻钟,他们走到一间牢房前,透过玄铁杆往里看,里面确实是昏迷的乔婉娩。

“这个牢锁用玄铁铸就,单我一个人用力,只怕牢房塌了,门锁都不能打开。需要更强的力一起打到这锁上才行。”笛飞声转头看向李相夷道,“李相夷,一起。”

“嗯。”李相夷点头。

两人便忽得拔刀抽剑,一刀一剑同时落到锁上,巨大的金石碰撞声响起,尘土刹那飞扬,方多病只觉得脚下的地都摇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惊叹,下一刻就见锁落门倒,他便第一时间穿过空隙进了牢房。

阿娩姐姐!

方多病喊不出来,眼眶却忽得红了,上前以手为刃砍断绑着乔婉娩的铁链,把人抱在怀里偏过头在暗处悄然落下一滴泪。

“阿娩!她没事吧?”李相夷跳了进来,急忙问道。

他看不清方多病的神情,但这人身上浓浓的焦急和悲切却犹如实质落在眼里,于是无声无息间,心里那一份焦急又多了一丝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不舒服。

“她中了毒。”方多病探了乔婉娩的脉,心下一凉又舒了一口气,“跟我是一样的,是万毒针的毒——也好,不是别的,我就能直接救了。”

“你要干什么?”笛飞声皱眉。

方多病顿了顿:“我的功法特殊,可以化毒。此毒猛烈,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把这个毒引到我身上,让它自然化……”

“不行!”李相夷忽然出声,语气里含着愤意。

“为什么?”方多病不太理解,装作轻松地一笑,“没事的,你们也见到了,我不可能有事,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不会真的喜欢乔婉娩吧,怎么要……李相夷气极了,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看见方多病要动手了,就几步跨了过去点了这人的穴。

对上方多病一双因惊讶瞪大的眼睛,他眉头紧锁,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槽牙磨了又磨,强拉开方多病的手。

李相夷生硬地说:“我有扬州慢,我来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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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妍媸毕露

这怎么行!

方多病第一时间便想开口驳斥道。

他仍还记得多年前赏剑大会上,乔婉娩说的一番话和少师剑柄上那道长而深的剑痕。如今回溯临境,方多病略想便知道当年的一战恐怕凶险万分,根本没有世人嘴里说的那么简单。他想李相夷保全实力,不要浪费太多内力于无关事上,所以才做出引毒上身的决定。

岂料小剑神确实狂傲,也确实不把自己的内力浪费当一回事,更不把他的好心当好心,还是肆意妄为了。

你与剑魔一战绝非儿戏,生死相拼之际,内力当然要好好存着,切勿妄动……但可惜他现在面上是被小剑神点了穴的模样不能擅动,千言万语想说也只能堵在嘴边。

可是略一设想,方多病知道自己就算能说话,能把这一箩筐话砸到李相夷头上,他也能猜到,就算没有此遭,年少的李相夷是说一不二的人,想干什么又有谁能阻止,况且还是救心上人,这般做算是合情合理,自己去阻止更像是名不正言不顺。

想到此处,方多病一时间顿住,理智上认可了这个做法,但心里却泛上了几分不甚明白的不舒服滋味。行走江湖多年遇事识人千千万万,他早已不是生瓜蛋子,如今的是是非非在脑子里转一圈便能门清,他自然知道自己怎样做才是更对的事,但心之所向总归更沉些能压过理智半分,似逆流而上欲载似翻的舟船,一时不察就被侧翻在无边情流之中。

方多病无声叹气,盯着李相夷为乔婉娩运功驱毒的动作,眼里多了藏得很深的几分怒气和怨怼,看着这人收功后过来给自己解了穴那白了三分的脸色,忍不住飞了李相夷好几个白眼。

“……”李相夷被方多病看得莫名多了点心虚,摸了下鼻子,但气盛下便梗了回去,“干吗?你气什么气?”

“我气?”方多病笑了下,很是嘴硬,“关我什么事,我有什么可气的?”

“那你为什么白眼我?”李相夷说,心道:还白了好几次,我又不是眼瞎,看得一清二楚呢。

“我眼睛大,被风沙迷了眼后眼疾犯了,眨几下眼还碍着你了?”说完,方多病从怀里掏出蒙眼的布条给自己蒙上眼,动作愤愤做完就起身背对李相夷。

笛飞声抱手站在门边,看着李相夷给人驱毒治完伤之后就把姑娘放在一旁开始跟方多病吵架,觉得有点不太好,开口道:“你们吵什么?该带乔婉娩走了。”

“我们没有吵。阿飞,你别乱说话!”方多病一扬下巴,“你,去背乔姑娘。”

“我?我背!”笛飞声脸一黑,难以置信道。

方多病理直气壮:“不你背谁背?我现在受了伤,李少侠刚耗了不少内力,我们俩都不行了。要想尽快脱身,只能你来。行了行了,赶紧背了,走了!”

说完就先抬步出了牢门,完全没管这两个人之后到底怎么做。

“方多病,我记你一……”

“那不用了,你记李相夷身上,那是他的事。”方多病探头回来,一指站在一旁杵得个木头一样的李相夷,没好气地笑了笑后转身,这回是彻底走了。

笛飞声:“……”无语,看向李相夷,又道,“你们?”

“别记我,记他。”李相夷耸肩摊手,看了看乔婉娩,又看了看笛飞声试探道:“笛…老笛,你来?”

笛飞声咽下一口气,左看右看,这两个人感觉记谁都差不多,认命道:“我来。”

三人出了篞城地牢后就收到了暗哨传信,方才知晓单孤刀和肖紫衿也跟了上来,差不多已临近此番地界。

李相夷传了信,约了车狐外城汇合,三人便带着乔婉娩折返车狐,赶在日落前在外城的一家小客栈里见到了单孤刀和肖紫衿,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展云飞。

方多病还生着气,对谁都没给好脸色,一见这两个渣人脸色更沉直接没理会这两个人,跟展云飞拱手作礼后,进了客栈拿出银票拍给店小二开了五间上房——给他李相夷笛飞声和乔婉娩展云飞的,故意没给那两个人开,就自然而然忽视了四周目光回自己房间去了。

“师弟,这……”单孤刀脸上有些挂不住表情,不太开心地望向李相夷。

李相夷装作没看见,反正方多病给他开了上房,一间上房那么大,两三个人住也可以。况且他对方多病这种区别对待,莫名感到开心,摸着鼻子拦下单孤刀要说的话,就自己先进房去休息了。

他们三人没日没夜奔袭了几天,饶是铁人也受不了戈漠本就苛刻的天气,前几天没有办法只能强忍,现在终于能休息,方多病回房洗淑之后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恍恍惚惚地起身去找吃食。

当是时,月上中天,天旷星繁,戈壁难得有一个无风无沙的夜晚。

方多病一个人出门吃完饭食,提着两壶酒悠悠回到客栈时,在二楼拐角处撞见了刚好在等自己的乔婉娩。

“方…方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听到故人的声音,方多病几乎是瞬间便湿了眼眶,幸好脸上的布条挡住了眼避免了他此时的失态。

阿娩姐姐……

他最后一次在心里喃喃出这个称呼,摇了摇头呼出一口随风而散的气,往事便就此放下,当是时候面对新的朋友了。

“乔姑娘,夜里风大,站在这里对你的身体不好。我们去二楼包间吧。”方多病柔声道。

“好…好好好。”乔婉娩点头,低头对着堂下的小二喊道,“小二,麻烦这边要一间包间。”

“好嘞,客官给我来,客官这边请!”

二人被店小二领着到了二楼的包间,坐下倒上一壶热茶后,由茶开怀慢慢打开了话题

“相夷告诉我了,多谢方先生的相助,婉娩感激不尽。”乔婉娩轻轻一笑向方多病举起了茶杯,“因我身体之故,只能以茶代酒,敬先生三杯。”

方多病失笑,不多言也顺着她的话喝了三杯茶才道:“乔姑娘不必客气。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应如此,况且我本来就喜欢多管闲事,姑娘乃友人之友,我见到姑娘有难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还是先生高义。婉娩不知如何报答,若以后有能用上我岭南乔家之事,请先生尽管来找我,我定全力相助。”

“岭南乔家,那个…异姓王族?”方多病诧异了一瞬,又恢复了神色。

从前他从不过多追究故人的身份,从来没有想过乔婉娩竟然是大熙王朝前唯一异姓王族的遗/嗣。而今江南异姓王已薨,乔家受当朝阁老打压举家迁往岭南,已是大不如前但也在江南扎根已久根基庞大,如今虽只盘踞岭南也是富甲一方非财豪人家能比。

怪不得阿娩姐姐当年这般大手笔,一掷千金帮助四顾门能够在各地建起精密至极的一百八十八牢,然后又能直接买下四顾门旧址……这种种行动,可不只是有钱能够做到,身份权势缺一不可。果然是有大身份的人啊。他摇头无奈地想道。

“乔家早已跟朝廷无关了,如今只不过江湖人家而已。”乔婉娩抿了一口茶,笑了笑,“不过要是您有事相求,婉娩也可以尽力。”

“这倒是不用。我可没有那么多事要麻烦乔姑娘的。就是——”方多病摇头,脑子里忽闪过一丝灵光,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了。

“乔姑娘,能否告诉我,当时你求剑魔宽限一年后再跟李相夷比武的筹码是什么吗?”

闻言乔婉娩顿时脸色急变,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眼神闪烁不定,许久都未曾再说一句话。

方多病等了又等,观察着乔婉娩的神色料想她应该难以说出,便不想多做为难之事,才想开口用别的话题揭过去,一句“要不算了”还没有说出来,乔婉娩就抢先开了口。

“我可以告诉先生。”乔婉娩咬牙下定决心道,“那时,并不是相夷主动找上剑魔。而是剑魔找上我时刚好被相夷撞上了。剑魔武功高强,当时相夷难敌,他为了救我,我也为了保下相夷,迫不得已用一物换了一年。 而罗汉们劫走我,就是为了提前知道那物在哪里。”

“……什么?”方多病的心一沉。

乔婉娩的声音落得很轻,但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方多病耳畔:“我那时并不知道那物是什么。它是岭南乔家世世代代守护传家宝,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作为赌注将它交出,因我相信相夷他会赢,而当时情况真是万分紧急我才这般做了。可不料剑魔反悔提前发难,我被罗汉劫走,才后知后觉从他们嘴里知道,那东西,很可能是…地宫的内宫钥匙。”

竟是如此!

以往想不通的条条线索就此回旋连接,当年的事情真相竟是如此复杂,如此曲折,这不仅牵扯到江山社稷,也牵扯到了边关安定……若想两全,竟然真的只有李相夷与剑魔一战,不退不败后,让剑魔彻底成为一个死人,这一切才能彻底平定。而现在,恐怕跟以往又不一样,那些罗汉罔顾主上命令先行举动,控苗无岭、杀薄云天、劫乔婉娩,以三件事相连作谋,把原来之事推得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样飞射了出去,谁都难以预料这支箭最终会射向何处。怎么会这般的……难。

方多病深吸一口气,手上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猛得抬头望向乔婉娩,脸色煞白,嗓音里尽是沉重:“乔姑娘,你得回关了,明天一早——不,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

戈漠沙雪,望月似钩。

李相夷仰躺在客栈楼顶背靠瓦片遥望那一轮月,拿起一旁的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后,酒烈穿肠,酣畅淋漓,不由地痛快笑了起来。

“好酒!”少年赞道。

“我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竟躲在楼顶上自在喝酒呀。”一道熟悉的嗓音从楼下飘出,含着很轻的笑,接着一架爬梯就被架了上来。

“你……”李相夷坐了起来,便看到方多病正沿着梯子爬上来,左手上拎着两壶酒,因为只有一只手攀着梯子,动作很是笨拙,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漏出一声笑,紧接着就被这个人白了一眼。

“你笑什么笑,快拉我一把!”方多病道。

李相夷强行把笑忍了回去,伸手去把方多病拉了下来。带着厚茧的指腹划过那只细腕,内侧肌理的薄软触感令他晃了下神,下一刻便极快地收回了手。

“你怎么来了?”李相夷不太自在地咳了几声,“阿娩走了,你不去送?”

“已经有人护送乔姑娘了,我去干什么,多此一举吗?”方多病觉得莫名其妙,但少年人本来想法就多,他看了又看,觉得自己这个半百老人这回是猜不透了,就把手中的一壶酒扔给李相夷,看见少年顿时警惕的眼神,又好笑地补说,“送你一壶好酒,放心,这回我没有下药。”

“真的?”李相夷不太相信,揭开塞子闻了闻,眉头皱作一团,“这药味都快呛死人了,这什么啊?”

方多病啧了声:“不识货!这可是车狐有名的百年蛇胆酒。我去人家酒庄门口买到的,对你的内力恢复有好处,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排了两个时辰的队呢,麻烦死了!”

“蛇胆酒?”李相夷眨了眨眼,唇角控制不住地上勾,凑近方多病身边似笑非笑问道,“你不生气了?”

“我我我……”

忽然拉近的距离让方多病措手不及,少年人闪着光的一双凤眼,轮廓优美锋利,含着笑时峻锐之气便被冲淡了几分,隐隐现出多年之后那幅看谁都显得深情的多情目模样。

方多病恍惚了一刻回神,抬头撞进李相夷的一双眼里,脸上顿时绯红一片,嘴上也磕磕巴巴起来。

“我我生气什么?”他悄然后退了些许,嘴硬得很“有什么好生气?我怎么不知道我生气了?你别乱说!”

“哦!”李相夷挑眉,语气里七弯八拐全是调侃,“你不是生气没能英雄救美吗?”

方多病先受不了,一推李相夷的肩坐到一边:“你烦不烦啊李相夷——我不喜欢乔婉娩,你不要再来试探我了!你脑子整天这些情情爱爱,是话本看多了吧?我生气的是,明明你知道自己跟剑魔一战堪称生死相拼,还耗费内力做这些事,你是真不要命了吗?”

“你是为了我生气的呀?”

“不是这件事,还能是哪一件……不是,我没有生气!”

“那你还为我找来了药酒,为什么呀?”

“我…我我老好心,不行吗?”

方多病觉得自己被层层套路圈了进去,越说就越不对劲,面前的这个人就跟狐狸似的,搁那使劲摇尾巴,眼里精光闪闪,他现在就是多说多错,每说一句都能踩中狐狸给他设下了全套,干脆直接捂嘴不说了。

李相夷却不想放过这人,眉梢里尽是笑意,贴近方多病刚想开口,就听见由远及近有一声鹰鸣响起,眼神一凝起身抬臂接住了那只信鹰。

“薄卿尘的急信。”李相夷摘下信鹰腿上的信,低头对方多病说。

方多病朝他点头,李相夷便先开了信看完,面色刹那凝重:“不太好。你看。”

“罗汉现,地宫遇袭,速归……”方多病手指轻颤,那封信便被化为了飞尘,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他们不可能知道钥匙还在她手里,此事天知地知,除了我们,除非——”

“瑟空僧!”李相夷忽然道,“留音蛊,他的体内有留音蛊。是局!怪不得那日他的武功如此之差,他可是排名第五的罗汉不可能武功就仅限于此。而留音蛊可千里传音,但会耗费大量内力,他们早就料想到我和笛飞声会去救你们!”

“局中局,真是厉害。”方多病冷哼,扭头看向李相夷无奈苦笑,“李少侠,我们得兵分三路了。”

“嗯。”李相夷一眼便知方多病的打算,点头道,“我一个人足矣。”

“好——笛飞声!”

笛飞声闻声不知从何处如一只玄鸟般飞出来到两个人的面前:“何事?”

“这一回算我和李相夷都欠你一次。”方多病说,“我们请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玉门城保护少城主,不容有误。”

“好。”笛飞声虽笔笔都算得清,但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看到两个人都是严肃无比的表情,不做他说便直接应下,下一刻就运起日促身法冲进未明的夜色中瞬间不见了踪迹。

看见笛飞声离去,方多病舒了口气,回头看向李相夷,只对上一眼两个人便同时开口。

“你……”“我——”

“我去护送乔婉娩,让她安全抵达于玉门城,我就马上回来。”方多病很轻地说。

“我知道,你万事小心。”李相夷肆意一笑,“我一定会赢的。”

少年意气风发,开口时语气里没有一丝不确定,全是信心十足的肯定。

方多病一顿,心里本来盘踞的阴霾被这一道如同日光般炽烈的笑驱散一空。是啊,事情千变万化,李相夷也还是李相夷,还是那个意气的骄傲的举世无双的剑神,剑神的天下第一之路,从来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般无双的人物,谁又能拦他?

他可是剑神,李相夷是剑神。

他忽然灿烂一笑,抬头对着李相夷道:“我知道你会赢。但,我也一定会赶回来,看着你。”

看着你,一步一步,成为天下第一。方多病心想道,就当是了却我的愿望,看看那个风华绝代的李相夷,看看那个十年前的李莲花,圆了我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执念吧。

方多病临走时,最后看了一眼李相夷,很放心地点头轻笑后,化作一阵风跃下客栈,急刮向已冒出鱼肚白的天际。

李相夷站在客栈最高处目送着他离去,看见那人的身影化为一介芥子,凤眼笑得弯弯,里头澄明一片,宛如将明天幕只余一颗毛星。

戈壁的夜风吹起少年人束得高高的尾发,那一条鲜红的发带便随风狂舞,在半空中刺亮发光,仿佛东方日升的红日初轮。

叮……叮——

一声又一声的清越剑鸣被风声吹近,李相夷骤然扭头,指尖挑开少师剑的剑鞘,寒光凛冽的锋刃直指昏沉夜色某处。

那里,有人以剑斩开夜色,一步步行来,剑鸣不断。

是剑魔,剑魔来了。

 

TBC

Chapter 22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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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29.天下第一

 

乔婉娩一行人披霜冒露赶了一夜的路,待到天色大亮才行出几十里,离玉门城起码还有一天一夜的脚程。

天亮后戈壁起了风,风沙渐大,马在戈壁上寸步难行,他们便只能下马牵着马继续前行,又走了半个白天,日头升盛,晒得人口干舌燥,触目都是黄沙漫天,通宵赶路多时,不知何时才能到目的地,又走了几个时辰看到有一处绿洲,便有人受不住辛苦建议歇脚片刻,乔婉娩心急却也没有办法,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阿娩,喝水吧。都走了快一天了,累到你了吧?”肖紫衿拿着水壶过来递给了乔婉娩,“给。”

“还好。”乔婉娩接过水壶,她有喘疾此处风沙过大,蒙着面纱防沙,多有不便就没有打开喝朝着肖紫衿笑了笑只拿在了手上,顿了会儿又道,“紫衿,我思来想去,还是依方先生的话为重……我们再休息半刻便继续走吧。”

“半刻?阿娩!这外头在起风沙,如何走啊?”肖紫衿不理解道,“而且那个方多病……”

他顿了顿,脸上显出几分不快之色,宣天堡的少主初入江湖承父辈之盛名,大多数人知晓其名头绝大时候也不会为难,甚至有些人阿谀奉承而上,却没有人不给半分好脸色,甚至处处为难。这个…方多病。肖紫衿磨了磨后槽牙,又道:“他来历不明,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就算可信,阿娩我们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有追兵也不可能马上追上——”

“紫衿,我明白!”乔婉娩忍不住打断了他,眼神闪烁压下气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是若有追兵,绝对非同寻常,非我们几人之力可以抵抗,还是尽早走才能以保平安。”

“有什么追兵能这么厉害?”肖紫衿不以为然,“我们这有单兄,我,还有展兄,若我们三人合力对上万人册上的好手也绰绰有余。阿娩,你尽可放心就是。”

“可是——”

“我觉得乔姑娘说得对,还是尽快走为好。”展云飞走过来冲着乔婉娩一点头,“此处为绿洲,茫茫戈壁中能休息打水的仅此一处,太过显眼了。追兵若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不多时候恐怕会追上。”

他又看向肖紫衿,眼里显出极浅的轻蔑,面上不紧不慢继续道:“外面风沙虽大,却不是不能走。肖少主若想休息,回到玉门城休息会更好。我承方先生之托只想送乔姑娘尽快回到玉门城,对你们之间种种我无心过多理会。肖少主如果不想走,可以自己留在这里。”

“你!”
“哎哎哎展兄多虑了,紫衿没这个意思。”单孤刀急忙出来打圆场,“他只是累了,况且我们也走了一天一夜,我们几人武功虽不算顶顶好,轻功也差不到哪里去脚程算快了,后面若有追兵应一时半会儿追不上,展兄不必如此紧张,再休息一盏茶也无妨。”

展云飞闻言差点气笑,他不是一个多善言辞的人,便只抱剑忍怒地看着这两个人为自己开脱,眼里嘲笑之意更浓。
初入江湖贵有自知之明,展云飞懂这一点,所以闯荡的这段时间里也无甚祸事上身。但这一件事非同小可,方多病再三叮嘱身后的追兵绝非什么等闲之辈,他们一行人要做的便是一刻不停赶回城,回到玉门城才安全,可眼前这两人刚愎自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完全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这实在是令人恼火。

僵持之下,乔婉娩见到此番举动亦不认同,她对展云飞打视一眼,开口道:“我觉得还是尽快动身,不然真的有人追上,我们就走——”

“走?你 们 还 想 走,笑话!”

 

含着磅礴内力的声音层层递出扩响,如同洪钟响起震鸣耳畔。话音未落,便有三道人影由远及近掠来,流星般砸落到四人的面前,猛地掀起阵阵狂风飞沙!

是左右护法怨鬼棍、万毒针,还有第五罗汉瑟空僧。

“跑得还挺快,只是你们的轻功同那李相夷相比差得太多了。”瑟空僧大笑,“哈哈哈那日他杀到篞城地牢,速度快得让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若非我们早有谋划,险些就被他打乱了。可惜啊,这是一个局中局!乔姑娘,如今就这些货色,根本护不了你,还是跟我们乖乖走吧!”

“阁上是谁!竟如此狂妄!焉问过我手上的破军!”肖紫衿骤然拔剑。

“破军?紫袍宣天,有点意思。”怨鬼棍粲然一笑,“不过这把剑握在你父亲手上还算过得去。而你,黄口小儿在你手上不过浪费!上!”

说罢,怨鬼棍直接拎棍飞身而上,一棍挥出击撞上肖紫衿手中的破军剑,一声金铁相击的刺鸣声响起,肖紫衿抵力不及被两人之间爆开的真气席卷轰然一下便倒飞了出去。

“紫衿!”单孤刀咬牙,紧急之下无可奈何地抽剑迎上。

三人就此缠斗起来,看似平衡足以相斗,实则怨鬼棍不知在顾及什么并未全力出手,棍棍凶猛挥击化作一道道残影将单孤刀和肖紫衿打飞,却没有追击下招伤人性命。

在一旁的展云飞看得明白,但是没有办法,他被万毒针和瑟空僧纠缠,顾上乔婉娩已是不易,同两位高手相斗应当全神贯注,一不小心就会被刀剑所伤。他才分神看了一眼,一根毒针便角度刁钻地射了过来,幸亏乔婉娩及时挥剑接下,恐怕自己已经受伤了。

“乔姑娘,多谢!”展云飞看向乔婉娩,观察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时心下一沉,左右无法再次向前对上万毒针,而乔婉娩只是向他略一点头,又迎上瑟空僧的刀。

三人都不知何因未出全力,所以他们四人还能暂时相斗。乔婉娩对上重伤的瑟空僧,出剑利落大有以命相拼之势,使刀者多大气阳劲,而瑟空僧不同常者,刀势阴辣缠绵,在这大开大合的剑招下竟也没有占到便宜。

不过此种平衡只是片刻,怨鬼棍又一次震开单孤刀时,下一棍便势若拔山破开猎猎风声击到单孤刀胸口将人狠狠打飞了出去。

单孤刀受创口鼻溢血,落地时后连退了好几步以剑柱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哈哈哈……我还以为他会不放心跟在你们后面,没想到居然真的没有跟来,那我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兄弟们,给我放心上!”

一声令下,展云飞便觉对面的万毒针手上的暗器顿时如天花散开,轻身向后暂避锋芒以剑旋圆为盾,逆转八十路无锋剑才堪堪应对当下,但还是被暗器上附着的内力所震伤,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来。

“上回虽然没能摘那朵富贵牡丹,但你这朵清水芙蓉也不错。”瑟空僧怪笑起来,一刀震飞乔婉娩手中的剑,逼得乔婉娩连连倒退,又并掌向她拍去!

乔婉娩被击中倒飞而出,唇角溢出血迹脸色愈白。

“阿娩!”

肖紫衿见状情急生慌,被怨鬼棍一棍拍飞摔落地下,破军剑脱手而出掉到了一旁。

“不用顽抗了,尔等稚子能跟我们斗到现在,足够能在万人册上留下很好的一笔了。”
怨鬼棍收棍而立,俯视倒地的四人,眼里的杀意积浓得如同风暴欲倾。

他冷笑道:“遗言便到黄泉路上再分说吧!实在可惜,若今日有他,你们没准还能被保——”下。

 

“哦?这么心心念念,我若不来,岂非让你 称 心 快 意!”

悠悠的人声由远及近响起,含着很轻的笑,不冷不寒地如一阵料峭春风,却让怨鬼棍三人顿时脸色大变。

无声无息,肖紫衿看到一抹淡紫身影飘落在自己的不远处,而那人的脚边正是刚刚被击飞的破军剑。

“剑是好剑,就是使剑的人,功夫差了点。”那人摇头嗤笑了一声,足尖一挑,破军便落入他的手中,化为了一道无与伦比的刺目月光。

没人能看清楚那一剑,但那缕月光却是真真切切地洒落、无人可挡地飞出,一剑斩断瑟空僧的颈,击飞万毒针的所有暗器,终落到怨鬼棍的棍上留下一道近乎切断的剑痕。

一剑杀瑟空僧,退万毒针,伤怨鬼棍,堪称举世无双,一时之间天地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淡紫身影上。

而那个人只是信手挽了个剑花,负剑至臂,偏过头递给乔婉娩一个“让她放心”眼神,就再次回过了头。

怨鬼棍受此一剑,一边吐血一边倒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翻身落地后稳住身形又吐出了好几口血。

“明月何曾是两乡!”怨鬼棍站起来抹干净脸上的血迹,恨恨说,“想当年,我在你未成的这招下逃命可是真不容易啊!”

“当年没能一剑杀了你,真是让我遗憾半生。如今,我这招已经练成,不平一平自己的遗憾,但有些说不过去了。”方多病似笑非笑,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破军剑,只用眼角余光瞟人,模样不屑到了极点。

“你!那就让我来讨教一二!”怨鬼棍怒吼一声拎棍冲了上来。

这一棍,比之前的更加猛烈,如同煌煌山火爆裂冲来,迎面都是热炽的劲风。

方多病缓缓抬头,却未动,直到那一棍临到面前,他才足尖一点轻身而起,躲开虚晃的前招,定睛看向棍招中的一处。

就是现在,就是此处!

 

铮——

 

凤雏清啸般的一声剑鸣,他手中的破军剑挽剑势如断水,衣袍受风翻飞若霞,一剑刺向那疏漏之处破开此招,又是极快地旋身一剑,悍然削断怨鬼棍的头颅!

一捧鲜红半空飞溅而起,而方多病轻巧落地,在他背后怨鬼棍的身影轰然倒下,而万毒针已闻风而逃。

噗……方多病双腿一软,以剑撑地半跪在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无奈心道:内力不够强用剑招,还是太勉强了,居然不小心放逃了一个,有点麻烦了。

“方兄,你没事吧?”展云飞伤势稍轻,即刻起身去扶方多病,忍不住还是道,“方兄那一剑真是了不得!像……像——”他一时措词困难,卡了一下恍然悟到,“像仙人落剑一般,太厉害了!”

“过奖过奖。”方多病连忙摆手,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同人说话了,让展云飞把自己扶到一边,将剑掷回给肖紫衿后,就坐地盘腿疗伤起来。

他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又是毒又是伤,这回还强行动用过多内力,如若不是之前李相夷和笛飞声为他逼虫时注入过那几分内力保了一时,恐怕现在就得躺地上彻底动不了了。

也幸亏,他有这一身数十年的扬州慢保了根骨,又有悲风白杨护了心脉。对了,说到悲风白杨, 方多病不禁想起忍不住一笑。那时自己刚担任四顾门门主时,笛飞声于某个晚上忽然翻窗前来,强行要传他悲风白杨的荒唐一幕。

“你接下这个烂摊子,万一哪天跟李相夷一样被暗算了,我以后找谁比武?”笛飞声黑着脸,“所以,你到底学不学?”
“这武功可以乱学吗?阿飞,你别太荒唐了!”方多病大惊失色。
“给我学!”
……

反正最后是学了。虽然学得不精,现在也没有练了几层,但好歹绝处逢生的特性大差不差。方多病略一调动真气,运过丹田心脉,两股迥异的内力功法就开始阴阳转合飞速缝缝补补修复起来,不多时几个周天后已强行恢复了四分左右。

方多病睁开眼,便见展云飞和乔婉娩紧张地围在自己的面前,冲着两个人一点头告知自己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乔婉娩眼眶泛红,感激万分地方多病拱手作谢,“若不是先生,我们恐怕……大恩难谢,请受婉娩一拜!”

方多病急忙托手扶起她,苦笑道:“乔姑娘太客气了!我都说过了,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理应如此。好了,我运功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两个时辰。现在应该是戌时了。”展云飞看到方多病大变的神色又道,“刚才我们接到了信鹰传信,方兄你看。”说完,就把两封信递给了方多病。

方多病接过后扫了几眼,确定了李相夷所在,又确定了玉门城在笛飞声相助下已被彻底稳定下来,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但脸色仍还是不好,因为接信上所说的…… 恐怕,李相夷和剑魔早就打起来了。

李相夷……
李相夷,会受伤吗?

一想到这个人,他心里的焦急怎么压都压不住了,脑子里的杂乱想法更来不及多想,把两封信递回给展云飞便说:“麻烦展兄带乔姑娘一行人,尽快赶回玉门城了,只要回到城中一切就安全了,城里有我友相护,定不会再有人能害你们。而追杀你们的追兵最厉害的几个已经死了,受此威慑,一时间应也不会再来别人——来不及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辞!”

话音未落,方多病已运起轻功向东北方的昏沉暮色处急掠而去,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

 

“我后悔了,若真给你一年时间,当真后患无穷!”

戈壁之上,繁星繁盛,而戈壁之下,漠风凛冽。一阵一阵足以掀天翻地的狂风携带着红沙从四面八方刮来,如同地动熔浆奔涌而出袭冲向山谷中央又被密集到极致的剑招绞碎,轰然抛飞到半空之中落下一场磅礴的沙雨。

剑魔和李相夷二人,皆手持利剑,剑招如风,宛如两个相反的龙卷风相撞在一样,风爆气破声不断,一招一式间,衣袍飒舞,袖影翻飞,动作快得全是道道残影,几乎让人分不清那是风的相拼,还是人的相杀。

其实抑或者两者都有。武功练到巅峰的武道高者,一举一动可借自然之力出手,身化风剑如雨,人如不分虚实般,动就土石迸裂,风沙冲散,威势之大似乎连天地都能震动。

李相夷反手接下一剑,同剑魔近身时听到这句咬牙切齿的话,不屑一顾地挑眉一笑,婆娑步拐踩飞身而起,跳起凝力一剑将剑魔当空劈入山谷之中!

“不用一年,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杀了你!”李相夷道。

剑上传来的巨力近乎震麻手筋,剑魔骇然心惊,离地面还有半尺时以左手剑撑地一划如游鱼般甩离李相夷的剑下,反身跳起双剑合一又接下李相夷紧接着的一剑。

剑魔使的是双剑,本胜在面面俱到,攻守皆可,而李相夷是单剑,以兵器而言看似并没有太大的胜面,但他的剑实在太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李相夷快得措手不及,快得举世无双,快得让剑魔这种高手一开始都没有招架之力,那一剑接着的一剑,势如排山倒海般而来,看似轻飘飘如云蔽月,但碰上时又恍有泰山压顶,压得人近乎窒息。

一时间剑魔深感不可思议,一个小辈,一个十五岁的小辈,怎么会有如此厉害已能胜过他的剑术修为,若不是他有超过这人数十年的内力为基,恐怕百招之内就会败下。

这个人,绝不能留。剑魔心道,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眼底暗色更浓,左右手分剑,携风动沙又一次攻了上去。

两个人的剑再次碰在一起,又是一阵狂风迸发,沙地下陷。剑魔以内力引风化剑,风沙无处不在,下一刻就用其将李相夷团团围住企图困死李相夷,而又以左手剑为攻,右手剑为守,同李相夷手中的快剑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场面进入了僵持。李相夷心分三路,以婆娑步躲开风剑,少师剑打开剑魔的左右剑,剑招更快以攻为守间,也没让剑魔占到半分便宜。但他心知自己的内力同剑魔相比还是不足,若这样一直下去,吃亏的恐怕只有自己。

还是得,再想想办法。李相夷咬牙心道。他强提起丹田里仅剩不多的真气,强行运转扬州慢,生生不息为自己传导内力,筋脉间已开始隐隐有了绷痛之感。

剑魔是双手剑,而我是单手剑,以剑相拼非明智之举。借风为剑封我退路,不过逞内力之势,风非真剑,我才能轻易破除,风,真剑,剑,所以……什么才是真剑?

什么才是我的剑?

李相夷目光一凝,弯腰一脚将剑魔的右手剑脚踹飞,少师回旋又将左手剑锵声打开,脑子里电光石火间闪过一道极亮的剑光——

那是……以竹杖为势的,极峻极美的一剑!

“剑,何为剑?”李相夷喃喃自语,眼中骤然大亮。

何为剑,我即剑,剑即我!只要我为剑,那天下万物又何不能为剑!而剑能握于手,自能脱于手又回于手,只因它是我剑!我剑于心,脱手何妨!

李相夷瞬间心念明达,气势顿如升日,手中少师之剑灌注全部内力之后,猛得甩手而出,似一道耀眼至极的流星般悍然射飞,携带凛冽无比的沙雨风剑,轰然一剑破开左右手剑的阻挡,洞穿剑魔的左肩将其轰落谷底!

 

方多病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般风华绝代的一剑。

这就是剑神吗?天下第一的剑神……他失控般地瞪大眼睛,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这一幕,看着白衣少年那一剑,看着白衣少年嘴角含着的肆意失笑,许久都移不开眼,直到眼睛发酸,一眨眼便流下一串泪来。

太好了,太好了,李相夷是天下第一了。他笑了起来,心道,我看见他成为天下第一了。

李莲花,原来这个时候的你,是这个样子的。方多病喃喃自语,眼睛里的泪怎么都止不住,唇角的笑也怎么都止不住。

这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激动,感动,安心……或者什么都有,纷纷交杂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把自己绑在命运的环上,在时间流转下,这个环滚动着一步一步地成一个圆满无比的命中注定的圆。什么遗憾,什么不安,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慰藉,得到了圆满。

他该是这样的,李相夷该是这样。方多病想到,是这样,真的太好了。

他站在原处,遥遥地望着白衣少年,看着他一战成名,天地为证,从此成为举世无双的天下第一,终是真正开心地笑了起来,没有了之前的眼泪。

 

剑魔被李相夷流星般的一剑砸落坠到谷底已无一战之力,少师剑清鸣不断钉在他的左肩上面附着的内力不断震荡令伤口血流不止,他抬目看着白衣少年踩风而来,冷冷丢下一句“你输了”,眼里全是不甘。

“我…我没有输!”剑魔大喊,眼角余光扫到一处,指尖微动便有一道人影飘出,万千暗器毒针顿时射向李相夷!

“李相夷,小心!”

李相夷听到那焦急的嗓音,又听到自己身后也响起了暗器的破空声后,极快地踩着婆娑步躲开,可万毒针的暗器实在是密集得如同天女散花,一针划过他的左臂,顿时就有阴寒无比的气息自伤口处如同蛇般攀爬而上。

“小人之举!”
李相夷咬牙以足尖一挑,一根枯枝落入手中,他不再留情以枯枝剑,瞬间挥出十剑,身形如同仙人闪影上下挥动之间连刺剑魔身上数十处大穴,最后一剑削掉那人的头,血溅当场!

方多病以暗器拦住出手的万毒针,他手中的暗器没有万毒针的多却比那人更快更准,又借以步法瞬间近身,一箭射穿万毒针的眉心,再一脚毫不留情踢上那人的心窝将人踹飞,万毒针便也闷哼一声倒地怨恨瞪着眼死了。

 

“李相夷!你没事吧?”方多病靠近李相夷,直接掀了这人的左手衣袍一看,肌理已黑,这毒恐怕猛烈万分,便下意识想为他引毒。

李相夷看出了方多病的打算,抬手拦住了,他紧紧抓住方多病的手腕,脸色苍白却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说:“不用,我有扬州慢。”

“扬州慢是心法,又不是仙法!这伤怎么能放手不管!”方多病急道,“好,你不要我这么办,那就先忍一忍。”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匕在李相夷的伤口上划出一个三角形状引毒血外流又点穴封伤,做完这一切后还是不放心,最后取下了自己的发带紧紧绑在了那截手臂上。

“不许乱动,不许摘下!等回去就医了再说!”方多病道,“你…现在好点了吗?”

李相夷本想冲他点点头,才想说“没事”,眼前便一黑晃出无处重影,整个人如同玉山倾颓向方多病歪了过去。

方多病一惊,将人揽住上下一摸触手都是冰凉,而有至阳至纯的扬州慢护住的李相夷不该是这样的,他瞬间慌了神,一时间怀里的人同那个救不回来的故人重叠,眼眶里的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李相夷!李相夷!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李相夷!李…”

“我没事…只是真气用尽了。你哭什么?”怀里传来懒懒的带着几分无力的打趣嗓音。

方多病哭声霎时停噎,瞬间恼羞成怒:“没事你闭什么眼睛!你吓死我了!李相夷你你你——”他气不过,狠狠抓住那个人的腰间肉反拧一把,听见李相夷中气十足地一句“哎哟好疼!”才愤愤收了手,怒气泄了大半。

“李少侠,呵呵。”方多病冷笑,“行了,我也不跟你扯了,我们要逃命了。”

“逃命?”
“你在人家的地盘杀了人家的老大,你猜猜,人家会对我们怎么样?”
“那当然是杀了我们以报老大的在天之灵。”
“所以你再给我胡扯!我就不带着你跑了!”方多病气愤地道。

如今剑魔已死,修罗迦巴门地界即将大乱,而他和李相夷都是重伤之躯,现在对上什么人都讨不得半分好处。为今之计,走为上策。

方多病背上李相夷,认了个方向便向着那处疾驰而去。

 

戈壁的风烈如刀,吹拂着两人的衣角,又一股一股的把红沙卷起好高,像平地冒起的红浪向天涯海角的极远处奔去。

那处有繁星点点,有红日将升,而他们奔跑在戈壁上,脚下是逶迤的沙山就像是大海掀动的波澜卷起千堆红浪,头顶是无际星空亘古不变又闪动不息,在戈壁的风里一切自然都显得壮大,而处于其中的人不过小如芥子,在风中相携相贴,同自然万物般似要一直永恒。

李相夷趴在方多病的背上,听见风声猎猎,也听见身下人的心声咚咚,而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一声又一声被千万的豪气推着如雷作响,透过皮肉之躯被风吹起似乎要响在风中,同这风争一争谁才更烈。

他忽然间伏到方多病的耳侧,大声喊道:“方多病!我是天下第一了!天下第一!”随即,少年人就豪爽地大笑起来,笑声似要曳上万丈星空,挤落诸天星辰。

方多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同样大声喊道,答道:“我知道!李相夷成了天下第一!李相夷是天下第一了!”

两个人的声音被猎风吹起,不断地回响在戈壁上,然后同他们的身影一起奔向东方的那轮日出。

一起奔向新的明天与未来。

 

TBC

 

【第三卷 上 完】

Notes:

PS:求求评论,
想了想最后还是断在这里。让我们恭喜李相夷在这里成为了天下第一!
其实设计这场打戏的时候想过很多,到底该怎么成为天下第一,用什么招数战胜剑魔,哎呀脑子里很乱也想了很久,但是再次重刷看了剧后,发现相夷很擅长脱手剑,由此给了我这个灵感。有很多剑客没了手中的剑就做不了事了,但是他不一样,他很敢把自己的剑从手中丢出,因为他有信心能把它拿回来,而且他心中之剑,手中之剑,早就不止那把少师了,亦可以拿着木枝为剑,心中有剑,我亦是剑,这才是剑神。所以我才设计了这一场大戏,虽然可能写的不太好,但也是圆了我的一个心愿!
了了青山见 到这里就已经真的写了很长了,但是剧情才过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坚持着看下去,我觉得看那么长的文其实也挺辛苦的,大家辛苦啦!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喜欢这篇文,给我留了那么多评论,还有红心蓝手,真的是每一个都是巨大的动力。
我自己喜欢写是一方面,对花方的爱是一方面,但你们的支持也是另一方面,因为这三者动力结合,我才能够继续坚持写下去,所以真的很感谢大家。
接下来的剧情会越来越精彩,我在这给大家做保证,我争取不写砸不烂尾(×)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也给大家坚持了那么久的追文过程一个好的结果。至于他们什么时候谈恋爱,这个很多人关心我知道,但是顺其自然好吗,大家不觉得暧昧期也挺好玩的吗哈哈哈,行了,不小心说了很多废话,如果你能看完的话,特别感谢!
(下)卷会很快启程,在这里我们也要看见阿飞成为天下第二了哈哈哈!
千言万语都说不尽,我们故事里见。

Chapter 2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三卷 血域风起 下】

 

 

他们最终是一起倒在了一叶扁舟上。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汨密江九旋成弯浩浩荡荡地淌过茫茫无际的戈壁,地缓浪平下推进一介叶船行过日落月升的漠界,一点点荡入中原的和风月明的秋江之中。

中原的月到底同大漠的月不同,大漠的月高悬,光华凛冽似雪,而中原的月低垂却只挂在江水之边,随着潋滟的水波漾漾而动似乎触手可及,而望舒如波如水披染在眉目间,柔情得宛如沾上了水迹。

 

李相夷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这么的一双眉目。

身上的小船随着江流咿呀作响,他一片茫然,记忆还停在两人在大漠上奔跑的一幕,懵懵地盯着自己臂弯里的人,眼目眨了又眨,碎片似的记忆闪了又闪,颈上不由泛上了一寸又一寸的红,终于唤回了半分清明。

他们这是…在车狐顺江而下,回到大熙了?李相夷如此想着,抬眼望了眼四周,青山连绵起伏,确实不像是大漠之景了。

半悬着的心彻底落回归处,李相夷呼出一口气,略一动动便觉身上哪里都在痛肺腑间丹田处因用尽真气带来的隐痛陈伤虽还在,但扬州慢已在缓缓修复了想必不多时便能完全恢复。

天下第一。他想到此处还是想笑也笑出了声,少年心中狂气傲然是怎么都压不住的,胸膛里漫出的笑声震醒了身边人,就见一截细雪的雪枝忽落入眼中,然后垂落在他的眼前。

“李少侠,你不累吗?”方多病的声音含着混在一起的疲惫和睡意,不似清醒,黏稠迷糊地像糖,又像是撒娇,他的手指搭到李相夷的眼睛上挡着少年的眼,自己却还闭着眼,只启唇轻动,“睡觉睡觉,都跑了三天了…累死我了……”

李相夷顿时脊背微僵,方多病的指腹上有着厚厚的剑茧,磨得那处的皮肉发热发烫,可他却一点都不想拔开,喉结一滚挤出一个平平的“嗯”字,反而顺从地闭上眼睛。

船还在随着江流咿呀作响,就如一曲悠悠的摇篮曲,轻轻地唱缓缓地摇,将人重新拖回香甜的梦乡。

李相夷闭上眼,嗅见那人衣袍上的浅香,放纵自己沉入梦中。

……

大梦一场,诸愁成空。

李相夷再次醒来时,丹田和暖,神思清明,身上的所有伤和痛已经一扫而空。

船边还是那一轮明月,身旁人却无影无踪,若非那一件淡紫的外袍披盖在自己的身上,鼻尖依旧有暗香萦绕,他甚至以为这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好梦。

“我这是梦?…我睡了多久,人…人呢!”李相夷霍然起身,那件外袍就落入他的手中,与此同时还有一封飘落的信——

“天下第一亲启:
见字如晤。若是没记错的话,今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某还有急事先行一步,多有失礼,还请少侠莫怪,生辰礼来日某再以奉上。
那便祝十六岁的天下第一,生辰快乐,愿往后少年扶摇,亦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

——方多病 留”

 

居然不是梦……李相夷恍然心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撩开左手的衣袍,恰巧江风轻拂而过,一条纱质发带从中滑出飘荡在风中,颜色如霞似雾,飞浮得仿佛触手难及。

下意识将其攥住抓回手中,待指腹传来纱布特有的质感,李相夷好似被烫到般指节一颤又合并搓了那发带一下,感受到依旧还是真实无比的触感。

他安了心,终于彻底梦醒。

 

30.化凤夜行

 

笛飞声觉得自己最近很是倒霉。

玉门城哐哐打完架,回头一看,哦,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三了,可为什么李相夷弯道超车成天下第一了?

好,李相夷成为天下第一也无所谓,反正他以后会一个个打下来,这个位置总是他的。但是为什么打完架后,这一个两个都不见人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那他们欠我的几次谁来还?

笛飞声气愤,笛飞声无奈,笛飞声选择自己踏上成为天下第二的路。

他要去毁诺城挑战阿尔泰烈珠。

李相夷你等着,等我成为天下第二,我就来挑战你。笛飞声心想道。

结果,待他提着刀呼哧呼哧去寻毁诺城,却不甚在血域大漠迷路,又在一片风沙中遇见同时迷了路的李相夷时,此时的内心是惊与喜掺半的。

惊,他果然成天下第一了,还是活着的天下第一;喜,那我挑战完阿尔泰烈珠就能直接挑战他了。

于是,两个人面面相觑良久,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李相夷、笛飞声:“迷路?”

两个人一惊,同时点头,又同时开了口:“去毁诺城?”

两个人再次点头。

“你去哪所谓何事?”李相夷皱眉。

笛飞声耿直:“打架。挑战天下第二。——那你去干什么?”

“找药,救人。”李相夷直接答道。

“一起走。”笛飞声想起来这人很会带路,而且方向感极好,让李相夷带路的话自己起码能少走几次弯路尽快到达毁诺城。他怕李相夷不答应,还不忘补了一句:“一次,你欠我一次。”

“……”李相夷无语,转身就走,“走,这边。”

然后,两个人便一起上了路,吹了好几天风沙,走错了几十遍路后,终于找到了毁诺城。

 

毁诺奇城,著名女城,男子入内,为奴为婢。

两个人来前自然做过背景调查,知晓自己男子身份在其中行走不便,就没打算走正常路径进城。

数十丈城墙和深宽十几尺的护城河对于这两个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而言不过入眼尔尔罢了,根本拦不住李相夷和笛飞声。他们运尽轻功,便飞过城河,翻越城墙,进了毁诺城。

出师不利。李相夷和笛飞声才落入城中就被护城女兵发现,要死要活地追了他们半个城。

李相夷进城是为了寻药,算是卖了个人情,自然不想过多生事,而笛飞声不打女人,来这里是为了挑战阿尔泰烈珠,挑战只是切磋,并不是以死相拼,但对他而言也算是开了先例违了己规,既然要打她们城主,就不能再打别人了。因此两个人被追时,皆不还手只是逃窜。

最后追得没办法了,李相夷一不做二不休偷了一户人家的外袍做了伪装,还不忘笛飞声,两个人一人一件,穿上后总算憋屈地躲过了追捕。

这是血域女子的常装,一种能将头脸身子全部包进去的罩袍衣服,为了防风防沙做得很宽大,也看不清身材,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但两个人毕竟是男子,身材高挺,走大街上虽然拦得严实也还是招惹了一些视线,而且两人身上的气宇不凡,一人气度如凛剑,一人气场若劲刀,很难不让人侧目而视,不多时就引起了怀疑,只不过两个人还在边走边用传音说话,一丝都没有发现周边的异常。

“这毁诺城,怎么全是女子,麻烦。”笛飞声再次小心地避开过路的女子,眉头紧锁但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也不怪他,路上行来走去的全是女子,个个涂脂抹粉,娇艳美丽,袖裙翩然被风吹得鼓动时便是香风阵阵,种种香气混杂浓烈得仿佛置身于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之中。而两个人武功不凡,五官六感自是敏锐,未封嗅觉一时不察就被呛得喷嚏不止。

李相夷之前逃跑时已经被呛了不止一次了,早早就封了嗅觉,便好笑地觑了笛飞声一眼,挑高一边眉,传音打趣道:“也有男子,不过为奴为婢。这就不麻烦了,老笛,你要不要?”

“李相夷!你——不对,我们被包围了!”

笛飞声目光骤然一凝,急急往后踩了一步,躲过突如其来的一击。

李相夷闻言而动,往左一侧也躲过了一招,但两个人身上的衣袍却在刀剑下破损开来,被来人伸手扯开露出原来的衣着身形来。

“哟!我看的果真不错,好俊的两个小郎君!”来人为女子,一身红色劲装,短发佩刀,额上束着一条彩带,这已经彰明了她的身份,分明是毁诺城里的守城十卫中的一员。

那女子吹了声口哨,一双美目中调笑和警疑各半,她说:“姐妹们,两个小郎君眼生得很呀?这是你们中谁家的男奴跑出来了?”

“红依姐姐,这我们不知道啊!要不抢回去算你家的,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我看行!”
……

在女子们的娇笑声中,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三不知不觉中红了脸,已然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李相夷和笛飞声两人年纪尚轻,而毁诺民风开放,男女地位颠倒,来之前虽也设想过可能会有出格之事发生,却没想到竟然会这般的不合常理。

谁能想到,现在,他们两个人,两个大男人,要被强抢民男了。

笛飞声倒吸一口气,暗自握住了刀,给李相夷传音:“动手?”

“动手。”李相夷的指节也敲上了剑柄。

笑话,如今情况不动手,怎么可能跑脱?毁诺十卫阿尔泰红依,武功位于十卫之首,现在被她盯上,还带着这么多的精英守卫围了上来。他们两人再不动手,那就是过于狂傲,也太目中无人了。

场面一时僵持,明眼人都看出来,声声娇笑中杀机渐现,大街上原来车水马龙,不多时人便跑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们两帮人相对而立。

气势节节攀升,衣袍无风自动,女卫们的娇笑声顿下,战意浓得不能再浓,一切平衡仿佛要即将被打破时,却有一道声音不识抬举地响起,紧接着一个人挤推开女卫们走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呀?我找了你们好久!不是说好了上街给我买水粉吗,水粉呢?”

这是一声很清亮的女子嗓音,他们分明不认识这个声音,但这个语气落在李相夷和笛飞声耳里却是万分熟悉。

两个人动作一顿,就见一个身着粉衣服的女子莲步轻移走了进来,然后姿态很是熟稔地抓上笛飞声的手腕,挽住李相夷的手臂,用力一扯他们两个人便同时站贴近了那女子的身体。

李相夷、笛飞声:???!!!由于过于震惊,彻底表情失灵了。

“方…方姑娘!”

阿尔泰红依见到来人,脸上不禁一红,垂眸向那人行了个礼,支支吾吾道:“原…原来这是姑娘的男奴,红依冒犯犯…了。”

也无怪她这般害羞,毕竟眼前的女子实在太漂亮了。毁诺城人赏美爱美实为天性,女子们对漂亮的人与物大多欣赏又爱怜。

眼前之人,桃面杏眸,唇红齿白,脸上略施粉黛,头上却发饰琳琅,本来一素一贵的对比有些奇怪但穿在她身上却是格外相贴,衬得这人气质贵气又清冷。而外裹粉纱,隐隐可见珠链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行动时叮叮当当作响,又若翩翩起舞的蝶,怎么看都是美到极致的姿容。

那人眉眼流转,对着红依露出一个很轻的却晃人目光的笑,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行女卫,便要拉着李相夷和笛飞声走,结果一扯,没拉动。

“干什么?你们两个有事吗?快走!”那人传音怒道。

哦。好。两个人终于反应过来乖乖被拉走了。只不过,笛飞声是真的僵硬得跟木头一样被拉一下走一下,李相夷还好点,能自己走,同手同脚而已。

三人溜得飞快,那人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把他们两人扯到没人的角落里才放了手。

然后那人抱手,眉梢一挑,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个人,忍不住嗤笑起来:“怎么,你们来这里干吗?还不好好伪装,是真的想被强抢民男啊?”

还是熟悉无比的语气,陌生的声音。笛飞声和李相夷这回彻底回了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藏着的一句“不是吧,真的假的”的话,又同时看向眼前的女子。

“方多病?”笛飞声试探地问道。

那女子眨了眨眼,忽然间捧腹大笑,笑完才伸手捂着唇,轻咳了几声后,恢复了原本的声音。

“啊,你们两个居然认不出来?我扮的这么好呀!”方多病声音里还含着笑,伸着手在两个人向前转了一圈,粉裙翩飞若蝶,“好看吗?我就说很不错吧?”

李相夷和笛飞声不答,但脸上同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见鬼表情。

方多病勃然大怒:“你们什么意思!是我救了你们诶!”

笛飞声忍了又忍,一口气吸了又吸,最后还是忍无可忍,跟李相夷同时开了口。

“你真有病!”他说。
“非常好看。”李相夷说。

笛飞声猛得转头看向李相夷,满脸不可置信,眼睛里明晃晃地写到“不是吧,你也有病?”。

 

TBC

Notes:

下卷开启,不用多说吧,就是那个雕龙画凤!接下来到了方大美女一手抓阿飞,一手挽剑神的有趣探案故事。女装的话应该也不算多,但是也少不了,不好这口的,放心放心。
还有文里写的诗,大概都是有含义的,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去查一查。那个“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真的不是情诗啊()。是出自北宋词人毛滂《点绛唇》:“何处君家,蟠桃花下瑶池畔。日迟烟暖。占得春长远。几见花开,一任年光换。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末句祝语大意是说,今年见了面,明年还要再见,面色就和春光一样美好和煦。著名祝寿词中的一句,讲的就是青春常在,今夕明夕都一样美好。

Chapter Text

31.难言之隐

 

李相夷和笛飞声初入毁诺城没有容身之所,万般无奈下,方多病只得把这两个人带回了自己暂时的栖身之地——“有朋来。”

何为“有朋来”,自是取由“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句,又引申为好客好乐之所,歌动舞华之地。简言之,倡家勾栏;再直白点,艺馆青楼。

“所以你用了雕龙画凤,来毁诺城快三月了都是待在这里?”李相夷凤眼圆瞪,看着眼前人施施然给他们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转身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蹬掉一双鞋,粉裙下玉白忽闪,他猛得别开视线,心里骂了句荤话,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气。

“这里方便啊,人多闲话也多,最好打听消息。”方多病一边说,一边在床榻的角缝里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一块通行令牌起身就把它丢到了桌上,“喏,我的身份牌,你们谁出去时记得带上就不会有女卫扣下你们了。”

笛飞声看了一眼那牌子,眉头紧锁,实在是想不通他们两人找到毁诺城,再混进来已经是难上加难,而这人居然进来之后还找到了正式的身份,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越想越不明白,就直接问了出来:“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取得了身份?”

这问得简直正中李相夷下怀,于是两个人同时把灼灼目光投到了方多病的身上,看得当事人眼神闪烁、面红耳赤,最后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咳了几声,才犹豫不决地开了口。

“我啊……在这就弹琴、吹笛、对诗、聊聊天啊,不然还能干什么?”方多病心虚地快眨了几下眼。

“方多病!”
李相夷越听后槽牙咬得越紧,茶杯重重在桌上一磕,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你…轻浪浮薄!”

这一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方多病只要略一想想,便知这骂得没头没脑没名没分。出身天机山庄的方大少家学严谨,极重礼教,从小的礼仪待人便是在庄主娘亲的手板子下打出来的,而长大后又加上李莲花的隐隐教导,早就把雅正守礼刻到了骨子里。但如今这般,居然有人这样骂他,还是以前这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李相夷,上辈子加这辈子几十年来方多病也没被人这样骂过,他当即就有些气恼,但除了气恼更多的是羞,少爷脾气一起来,下意识用愤怒遮住了这股要命的羞意。

“我?我怎么就轻浪浮薄了!”方多病闻言大怒,掐着腰拍桌而起,一指李相夷气得胸膛起伏不停,面红耳赤地驳怼,“我我我……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你懂什么!”

结果李相夷精确捕捉这一句话中的死穴,“你还想过卖身?”少年脸色沉沉地抬头看人,却把一双凤眸瞪得更圆了。

什么东西?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方多病脑子里原本编排好的话瞬间被冤屈的黄河水冲得一干二净,他也瞪大眼睛,模样看起来比李相夷还吃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想过这……这个——”

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赛一个生气,笛飞声虽然弄不懂他们在生气什么,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再不开口的话,恐怕就有人要气晕过去了。况且谁想听方多病的接客日常,他又不八卦,于是便道:“我是问你来毁诺城干什么,没问你来这里干什么。此外如何难寻,你是怎么能比我们早到三个月的?”

“哦哦!”天降救星,终于岔开了这个让方多病难得不知道什么该怎么回答的问题,他拍了拍额,生硬地转回了话题:“我来这里当然是得找东西啊。你们不都是吗?我有血域舆图,当然比你们找的快。对了,你们没有舆图竟然能够找到号称风沙迷宫的毁诺城,厉害呀!说吧,你们所谓何事,没准我还能先帮帮你们。”

他终于找回了冷静,故意将这一段话说得极长,信息量又大,绕来绕去后成功把这两个人的注意力带移 后,暗暗在心里呼出一口气。

 

一句“厉害呀”让李相夷和笛飞声不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心虚。

李相夷决定闭口不提自己带路迷路了几十次这件事,摸了摸鼻子,因为心虚所以也默认把话题调回了正轨上,便说:“来找药,冰犀草。我从万人册处得知,此药数月前曾在毁诺城出现过,我赶来一寻。”

“治火毒的冰犀草。”方多病皱眉,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一茬,恍然道,“是万毒针的毒。那日,谁中毒了?”

“肖紫衿。”

“哦。那你救他干什么?”方多病脸上的笑一敛,他对肖紫衿此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又小肚鸡肠,如今回溯他自有要事要做当然不愿意跟这种人多做交往,不理不睬,便也是心硬如石。谁料,李相夷这时候年少,意气最盛时总想着庇佑身边的人,无关之事也要往自己身边揽,要是别人方多病还不会生气,但要是这个害他数次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同我一起游历,我自然——”李相夷还没说完就被方多病直接打断了:“那日本就是他不顾我们的叮嘱,还逞强,不行硬要上,如今这般是自作自受。如今还要你辛苦为他寻药,你欠他吗?”

“方多病!”这一席话实在呛人,李相夷听得不舒服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话说得在情在理,游历江湖本就事端多生,贵有自知之明,而肖紫衿此番举动确实是己身之过。但即便如此,自己就能置之不理吗,不,此非侠之所为,不符本心之举。若真不理,就太不该了……想到这儿,少年人心中生出了一些气,他原以为跟他一路走来、生死以待的人跟自己是同一条心,却没料到如今——

哐当。李相夷将茶杯里的茶水喝了个干净,又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后,半别过身去不声不响不说话,自己生闷气去了。

方多病一眼就能读懂这跟自己当年一般无二的眼神,他在心里不住笑了一下,想道:果然还是年纪轻啊,还是如此热心,太好了,只是……也罢也罢,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也喜欢这样的吗。

心下便还是下了决定,但还是先决定晾一晾李相夷,以报这人老是说一些让自己生气话之仇。方多病故意没理李相夷,把话头转到了笛飞声身上。

“阿飞,那你来干吗?”方多病说,“据我所知,你可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打架。挑战阿尔泰烈珠。”笛飞声顿了顿,“我先打过天下第二,然后打天下第一,我要做天下第一。”

哈?这话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但是也太绕了点吧。“李相夷现在是天下第一,你直接挑战他不就得了吗?”方多病不明所以道。

“不一样。”笛飞声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一张冷脸上显露出半分与平时不同的犹豫之色,一闪即逝便还是被方多病看入眼中。

多年前的记忆忽然间闯入脑海中,他想起了当年从李莲花下西南时看到的笛家堡,那些孩子、那些死侍、那些杀手,还有虽被报仇依旧恶贯累累的家主……方多病眼底的光稍暗,瞬间明了些许心中所猜。

“不想说就不说吧,反正你现在已经到这里了,李相夷也在这里。你当上天下第二后,便可以来挑战他了。”他笑了笑,给了笛飞声一个台阶下。

“不是。”笛飞声是个有话直说的人,眼前这两个人他也曾一起历过事,知晓性格秉性不差,算是可信,便继续道,“我要知道差距多少,若是没有,我就当上天下第二,再当天下第一。因我有一件事要做,必要稳妥,必要不容有失……”要是失手,那便是万劫不复。笛飞声心道。

他说到这里又顿,李相夷看见笛飞声的神情,忍不住嗤了句“真是死脑经”,就被这人凝目撇去,紧接着就是挥来疾风般一刀。

李相夷极快地甩剑以鞘身抵上刀背,叮得一声无形气浪迸发吹飞桌上的茶杯瓷器,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两个人顷刻间便交手了十几招,看样子是没认真,刀剑都没有出鞘,但砸到身上的拳和掌却砰砰直响分明是招招到肉。

方多病看得心惊肉跳,想拉这个没拉上,想扯开那个没扯动,一边“哎哎哎你们打什么啊,要决战也别在这啊很麻烦的!”一边试图闯进两个人中间隔开,但这两个人动手实在是快,招数都是残影,他探头了半天都没找到空隙,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抱住了李相夷的腰,强行拉住了人。

“方多病!你!你…松手!”李相夷立刻就是动作一顿,脸上泛上大片的绯红。

身后抱住他的人还维持着女体,贴上时触感堪称软玉温香,李相夷只觉得背后像陷进了一片棉花糖里,嗅觉隐隐有暗香萦绕,又香又甜,而腰间的手臂又如丝绸般绵软,缠得极深却一点都不硌骨。

李相夷还从未同女子靠着这般近过,虽然说不是真正的女子但现在也大差不差,一时间他竟有些手脚不知如何放了。云隐山的教导极严,重武又重礼,因漆木山不想让自己教出的徒弟是一介莽夫,就让他从小诗书礼乐六艺学了个遍,那些糟粕无聊的东西他是没有理会,但是真正要守的礼知的理却早已入心。

“男女授受不亲!”李相夷耳尖通红,压得声音怒道,“方多病你还不松手!”

“什么男女…你别瞎说!”方多病看见笛飞声收手,拾了桌上的令牌跳窗离去,才放心地松开抱住李相夷的手。

方多病抚着胸膛似是心有余悸,又道:“你们要是再打这些屋子都能被你们拆了——他有自己的要事去做,你不用追了。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点小秘密,给别人留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余地。你说他是死脑筋,可人本来就不同,遇到的事情也不同,所以怎样处理也就不一样。有时死脑筋,也不是不好,有百喙如一,自然也有言人人殊。李少侠,宽人宽心啊。”

李相夷的眼神落到方多病的手上又猛得别开,他冷哼一声,莫名的怒火在这一番话下消掉了大半,抱着剑坐下半晌后又是一声冷哼。

“行了,我看看……”方多病顺了顺衣裙后站起来蹬蹬跑到衣柜前打开找了一会儿扯出一件亮在李相夷眼前,“这个!穿上吧!正事要紧,你穿上我们就出门。”

“……你要我穿这个?”李相夷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思议。
方多病认真地点了点头,看似没在开玩笑,唇角却高高地勾了起来:“人家男奴都是这么穿的,有什么问题吗?”

且看这件衣服,上身就几条珠链环脖绕胸,没有一片布料,下身一条云裤,一瞧就知能把躯体展露无遗,看上去就非常清凉…非常孟浪!

李相夷三观都要被震碎了,他无法想象,有人居然会穿这种衣服,而方多病居然要自己穿这种衣服,这简直…匪夷所思!

“绝无可能!”他一口回绝,还作势要拔剑绞碎那件衣服。

方多病怎会让他这么做,忽得出手如电,直接点了李相夷的穴,笑眯眯地看着气得眉心直跳的少年人一时玩心大起,靠近做出要帮李相夷换衣服的架势,用手上下一摸,挑眉惊叹道:“哟,天下第一不错啊,年纪轻轻身材这么好?”

李相夷的脸瞬间全红了,还被气得七窍生烟,冲破穴道后挥手就向方多病手中的衣服抓去,脸上尽是深恶痛绝的表情。

“哎哎哎!天下第一你干什么!天下第一耍流氓!你耍流氓!”

方多病踩着步法躲开,手上是见好就收,嘴上却是分毫不留分寸,逗得年轻的小剑神这回脸和颈上都红透了,咬牙切齿地追抓起人来。
“方多病!”
……

反正,最后胡闹了一番,谁都没占到半分便宜,只能各退一步。

李相夷没穿也不可能穿那件衣服,方多病便只能找到别的,一件非常保守的能把天下第一从头包到尾的衣服给这人穿上,然后挽着天下第一的胳膊出了门。

 

大街上车水马龙,毁诺城女子带男奴出门实为常态,亲亲密密,挽着胳膊,也很正常。

可偏偏李相夷难以接受,表情变了又变终于压下绯红,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别抱我那么紧?很怪。”

“怪什么怪?我不抱着你才怪嘞,我不抱着你就证明你不受宠,到时候你就会受欺负咯。”方多病白了李相夷一眼,自顾自又抱紧了一分。

李相夷眉心一跳,觉得自己靠着方多病身体的那一侧已经快没有知觉了,又酥又麻,被一片温香靠得发热,可是这个人毫无芥蒂也是丝毫不知,只剩下他一个人心念被搅得浑浊糊乱。

烦…烦死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少年人头疼心骂道。

“快走快走,前面就是药房了,先去那里打听一下你要找的药没准有呢。”

李相夷被叫回了神,闻言惊喜道:“药?你要帮我找药?”

“昂!不然呢?”方多病没好气又白了李相夷一眼,“我对你身边所有人是死还是活都不感兴趣,我只是帮你,卖你个面子。懂了吗?”

“好,那…多谢你。”李相夷唇角控制不住上扬,靠近方多病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方多病不住躲了一下,才要继续开口,便听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子的嗓音。

“方姑娘,这么巧,你竟也在这里?”

他脊背一僵,下意识又抱紧了一分李相夷的胳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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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好戏将开

李相夷是第一次见到方多病显露出如此惶恐的神情。

柳眉一缩桃面一皱,还往自己的斗篷下隐隐躲进了半个身子,整个人就像一朵被晒蔫的花似的,一边藏进了自以为别人看不见的阴影里,还一边用手指抵着唇自欺欺人地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这副样子真的是…可爱。李相夷漏出一声笑,他被自己联想的加之眼前人实在神似的模样逗笑,才笑了几声就被方多病抓着腰拧了一把,熟悉的刺疼蔓延,李相夷一句哎哟卡到喉咙里,在周遭众多人的视线里强撑着表情敛回了异色,又在衣下反抓住方多病那只手重重用指腹揉了一下,瞬间搓得那片相贴的肌肤生热发烫,然后被用力甩开,力度很大透着股十足的恼羞成怒,他生出了几分得意,悠悠然传音道。

“你这般抓人真的很疼。”李相夷带上了一分警言,不多更像是玩笑,道,“你再这样,我就——”

“她过来了!快走快走!你装不认识就行,走走走……”方多病没听出来这个语气,他现在是真的又急又怕,传音时气息颤动,连之前的嘴都不回顶了,只是拉着李相夷要走。

李相夷察觉出了方多病的不对劲,剑眉一挑,便顺从地被带着走了几步,紧接着就感受到耳边风声唳响,他眉头微皱,铮的一声,偏头以指夹住疾风般向自己刺来的一剑!

“…啊!小心!这个人!”方多病似是哀嚎一声,极为无奈道,“我没想到她这般烈性,惨了,大麻烦,走不了了。相夷,你别认真动手当心惹上她……还是我来吧。”

“她是谁?很麻烦?”李相夷问道,手上以内力覆于指上弹开那削金断玉的剑刃,刃上同时反回的内力气劲令他微诧,又运上了多一分内气才稳住了身形没退一步,而那人在此碰撞下不敌还是退了一步。

此人内力柔劲强盛虽比不过他,但也够上了足以万人册留名的武林高手水平。这座毁诺奇城,果然奇之又奇,处处卧虎藏龙。李相夷嗤笑,心想道,抬头将目光放到那人身上,而与此同时方多病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当然麻烦。阿尔泰绿依,毁诺十卫之一,也是……”方多病顿了顿,“上次有朋来万艳宴的 花魁之首。”

“……嗯?花魁之首,你…你惹她了?”

李相夷扫了那女子几眼,绿裙如涟,玉骨冰肌,脸也是顶顶的谪仙之貌,手持一柄玉剑气质冷清,确实能称花中之首,仙人之姿。

但他还是觉得少了点味道,不由偷瞟了一眼方多病的脸,眼里浮上一层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笑意,又道:“你抢她生意了?”

“我怎么敢?我哪比上她!”方多病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我平时都躲着她走,你根本不知道她她——”

或许是两个人讲小话忽视人忽视得过于光明正大,阿尔泰绿依原来就冷的脸上又冷了几分,堪称是面色如霜,她咬牙切齿地盯着“男奴”抱着方多病的手,眼神尖锐得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了。

“方姑娘,你这般同男奴打打闹闹,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太无礼了?”

方多病脊背发凉,知晓自己这回不能装鸵鸟了,无可奈何地朝李相夷呵呵笑了两声,转过身后脸上的笑又换回浅淡疏离的一抹,这变脸的速度让李相夷忍不住心下称奇,好笑地不动不语继续看着这人接下来的举动。

“绿依大人。”方多病朝阿尔泰绿依柔柔地行了个女子的福身礼,姿势雅致又漂亮,唇角的弧度轻扬,“奴家刚才在说话,不小心忽视了大人,是奴之过,在这里向大人道歉,还望海涵。”

“无…无妨。你来这里做什么?哎呀,你们中原人的礼数就是麻烦,快起来!”阿尔泰绿依表情顿时急变,俏脸飘上了一抹绯色,她反手收剑,捂着唇咳了下,几步向前作势想去扶人,却被方多病轻飘飘躲开了。

方多病脸色不变,暗自后退一步才接着轻笑道:“也是巧了,同大人竟在这里见面。奴家,这是带着人来寻药,只是不知道药房是否有那药了?”

“什么药,或许,我可以帮你一寻。”阿尔泰绿依眼睛一亮急忙道。

“应不是什么稀奇药,大抵就是桂枝、茯苓、厚朴、冰犀草之类的……”方多病一边观察着阿尔泰绿依的表情,一边真假参半天花乱坠地报了一串药草名,念到最后一个时不出意外地看见女子鼙眉,心下瞬间明了接下了的话。

“这些药都不算难找,只是这冰犀草只有城主的宝库中有,你若想要我可以……”

方多病打断了她的话,轻笑着道了句“那就不必了,岂敢麻烦城主,那便让奴再想想办法,奴有事便先走了”,说罢,他又福了个身,一拉李相夷极快地后退躲进人海里还没等阿尔泰绿依反应过来就不见了身影。

方多病拉着李相夷走得急,不知不觉就踩上了轻功,背影里透出一股子逃命般的急切。李相夷越看越想笑,原来心里的那点看这人又“虚与委蛇”的不舒服一扫而空,等到被拉回有朋来,又回到了方多病的房间才忍不住漏出了一声笑。

“你怎么这么怕她?”李相夷道,“她是什么母老虎吗?”

恰巧,笛飞声也从窗外跳了回来,捕捉到一句“母老虎”,便重复了一遍,说:“方多病,那是什么?”

“什么母老虎!你们会不会说话!”

方多病被两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知道自己这回再不说点实话这事定是过不去了,自暴自弃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才有勇气开了口。

“阿尔泰绿依有十卫身份,加之虽长着一副清冷的聪明样,其实性子单纯刚烈,这种人最好利用。我一开始觉得通过她动手为上上之策,未尝不可,所以也曾跟她亲近尝试打好关系过,但是一来二去我便发现……”方多病顿了顿,表情跟吃个苦瓜似的皱作一团,艰难措辞了一番继续道,“她好像…似乎…貌似…可能…应该,喜欢我。”

噗——

李相夷拎着新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抿了一口就被这句话惊得一下全喷出来。而笛飞声也不遑多让,嘭得捏碎了茶壶的把手,惯常的一张冷脸上浮起一丝难以理喻的惊异。

“方多病,你真有病?”笛飞声疑惑问道。

方多病眨了眨眼,看着这两个人难以置信的表情顿觉自尊和自信双重受挫,再次拍桌而起,怒道:“你们什么意思!觉得我不配?我告诉你们,本少爷好歹也是刚来有朋来就凭脸闻名的人,多少姑娘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喜欢我的人从这里能排到城门外!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姑娘?啊?”李相夷精准捕捉不对劲的词,瞪大了眼睛,“她暗恋你?!”

“对啊。而且不是暗恋,是明恋。”方多病白这两个人好几眼,道,“毁诺城女子为尊,你以为能逛勾栏有男的?开玩笑,十之八九都是女子,我弹琴取乐对的也是女子,很奇怪吗?觉得奇怪,就是你们没见识,见识太少了少侠们!”

“可是…你们都是女子,也不对,你现在是,但以后也不是,但现在是,怎么就…怎么能喜欢上啊?”李相夷第一次觉得嘴里的话这么绕口,说的这么艰难,瞪圆的一双凤眸里尽是不解之色。

方多病嗤笑:“有什么奇怪的,世间情爱本就不论理由,更不论性别,有男女相爱,也可以有女子相爱,更能有男子相爱,情之一字本就难解,何解都是有其道理的。若是只说天经地义,令天底下只有男女相爱,那么这个世间的情未免太过俗套——行了行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反正她那个眼神骗不了人的,我有经验,肯定就是喜欢我。所以,我才避着她走,就是怕惹麻烦上身。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女子,这…真的很头疼。怎么办?这下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他说到这儿苦恼地倒进床榻里滚了几圈,起身后一拨垂到眼前的额发,气呼呼地把它甩回原处,下意识看向李相夷,见到少年脸上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以为是他还没有想到办法,于是扭头转向了笛飞声开口道:“对了,阿飞,你不是去探了城主府吗?怎么样?”

“进不去,全是阵。”一问到正事笛飞声瞬间回神,“我在四周走了一圈,毫无落脚之地。”

“料到了。阿尔泰烈珠万人册位列武功排行榜第二,除却武功更厉害的便是这闻名天下的玄门八卦之术。你进不去也是正常。”方多病叹了一口气,“看来,怎么只能做了。”

李相夷终于回过了神:“你还有办法?”

“在毁诺城一年一度的万艳宴中,夺得魁首的女子,方能受到城主的嘉奖于城主府天悦台中设宴亲待。”方多病说,“算了算日子好像就五六日之后吧,我原本不想参加,就是怕麻烦,但现在没办法了,阿飞想进城主府,我们想拿冰犀草,也只能走上这一遭了。只是啊,若是成了,我要去的话很容易,就是你们有点麻烦。”

“麻烦?跟着你不行?”笛飞声道。

方多病眼神闪烁起来,捂着唇连咳几声才道:“你们现在明面身份是我的男奴…呃,这个男奴,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也不能跟着女子一起赴宴。”

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一拍大腿,强忍的笑意试探着问道:“要不这样,我把你们都娶了?你们变成我的男夫就方便多了…你们看,这如何……”

结果——

笛飞声:“那便如此。”

李相夷:“绝无可能!”

李相夷的脸忽得青一片白一片,咬着牙头摇成残影,耳尖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方多病越看越好笑,玩心一时又起,他坐起身故意凑到李相夷面前,手指一勾少年的下巴,挑起柳眉盈盈浅笑,目露哀怨地道:“李少侠好生让奴家伤心,是觉得嫁给奴家折煞您天下第一的身份了吗?”

下巴处传来柔软的触感,李相夷被挑抬起头,对上一双潋滟的杏眼,微动着润泽的粉唇,呼吸难以抗拒的一窒,但下一刻捕得那双眼里溢出的笑意时,羞意顿时转为怒火,怒火又掺震惊。

他咬牙切齿地拎剑而起,以剑鞘拍向方多病,怒吼道:“方多病!!!”

“哈哈哈!”

一招如疾风骤雨,方多病像早已料到一般起身后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仿佛震天动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相夷忍无可忍,怒火冲天地直接追上去又给了这人一招,方多病又躲,他就再追,再躲,再追,如此循环,在小小的一间房间里,两个人如同猫抓老鼠般跳来跳去。

无聊至极。笛飞声嗤道。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这两个人奇怪了,反正都奇怪了这么多次也早已习惯。

如此想着,又看着房间里的鸡飞狗跳,未来的天下第二眉心一跳觉得自己还是不看比较好,便拿出怀里不久前刚画好的城主府阵形地开始认真研究起来。

这个阵,在这里,应该可以破?

看来我今夜还要再去探一探。笛飞声心想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TBC

Chapter 26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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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万艳同堂(上)

 

事实证明,笛大盟主十年后十年前始终如一,初心不改——空有一种绝世内力,却对玄门八卦之阵一窍不通。

十年后以内力硬破四顾门的相思梨花阵,成功了;而十年前强捍城主的守府大阵,失败了。虽然都是粗暴应对,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有进步的。只是现在,毕竟是十年前,就算有进步也还没到时候。

方多病心知肚明,但是抬头看到笛飞声难得的狼狈样子,灰头土脸跳窗而进,还是没忍住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在画花黄样式的手猛得一颤,若不是李相夷眼急手快地抽出那张黄纸恐怕这张画了半天的花黄就要被他自己毁了。

“哈哈哈阿飞你掏鸟窝去了吗?”方多病捧腹笑得不能自已,“头上怎么全是鸟毛还是哈哈哈……”

李相夷撇了笛飞声一眼,差点没忍住捂唇偏头一指旁边的浴间,示意他赶紧去洗淑收拾自己,这个样子真的怪丢面的。

笛飞声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他受够了这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还不干活的人了,把刀一拍梳妆台上震得花黄首饰一时纷纷落下,方多病瞬间收了笑手忙脚乱去接,气极地喊道一句“阿飞我和你不共戴天!”他才缓下了脸色,抬脚悠悠然地洗淑去了。

待笛飞声收拾好自己回到房间,就见这个人已经把那破纸画好了,现在开始看起了衣服,对着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开始指指点点,这个不够,那个不好,这个太艳那个又太清淡的,又认真交流评价了一番后,决定明日上街去买新的成衣顺便请妆侍。

这些乱七八糟笛飞声一概不懂,听着眉心直跳,自顾自给倒一杯茶,看着两个人商量好后坐到桌前便开口道:“进不去,阵太多了,破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很烦。”

“进不去正常,你能进去才奇怪呢。”方多病拿过一块糕点咬了口含糊道,“你真以为武功天下第二是浪得虚名吗?人家的阵法是响当当的天下第一,你个对此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在里面乱窜没被困死还能出来已经很了不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万艳宴就在后日了,你后天就能进城主府了,迟一天当上天下第二又不会死,哎呀,就先这么办吧!”

“你确定自己一定能当上这个花魁之首吗?”笛飞声看着面前这个信心满满的人依旧不太放心地皱眉道。

方多病差点被糕点噎住,李相夷见状倒了杯水放到他的手边被直接拿走仰头喝完,长呼一口气顺着胸口白了笛飞声眼没好气道:“你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吗?花魁之首不就是色/艺双绝吗,好歹我也是精通书画博览群书,这‘艺’上面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就是我要装土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露出来,至于这‘色’……我觉得我这张脸好好打扮一番还是可以,争取一举艳压,那我们就不用多做别的功夫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发现你们怎么老是对我很没有自信呀!我们是朋友,朋友就应该相信朋友!好吧好吧,仔细想来也怪我,都怪我太厉害了。你们看我都看习惯了,也没见过世面的,所以就觉得一般般,怪我。”

这番话看似自责实则自恋,可偏偏方多病说得成竹在胸万分自信,李相夷和笛飞声虽听得眼皮直跳表情各异,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便对视一眼继续喝茶,等着方多病自己沉浸够后把话题拐回正轨上。

“对了,后天的万艳宴你们谁想去?不过这个宴会挺麻烦要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呃,阿飞你会吗?”方多病扭头看向笛飞声眨了眨眼。

笛飞声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膝盖上中了一箭,心道:方多病该不会是在拐弯抹角地骂我吧?于是面上还是保持着冷色,只道:“我可以会。”你可以教,我可以学,所以我可以会。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噗…这回是李相夷没忍住笑出了声,少年笑得肩膀直抖,甚至用上了内力抵住气息才堪堪停住了笑揶揄道:“方多病你就别为难老笛了。人家来就是为了打架。而且能把武功练到天下第二已经很了不得了。”

“李相夷,你骂人。”笛飞声默了一刻,抓住了桌上的刀。

见状,方多病急忙压下了那把刀。使不得,使不得,要是再打这房间里的东西又得换新的了,三天两头一来二去地换,费钱又费力就算了,还招人八卦另眼。

毕竟,他可真的承受不起又一句“方姑娘和爱奴玩这么大呀”的打趣了。

“阿飞啊,这…”方多病一时话穷,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了,现在说来说去都像在骂人,眼神闪烁了几次后只能直接道,“这不会吟诗作对也不是件该自恼的事哈哈…对吧?反正这个宴会非常麻烦,你不是怕麻烦吗?刚好就在暗处帮我们观察四周。对对对!这就靠你了!”

说罢,他一拍笛飞声的肩,赶紧暗暗飞了李相夷一个眼神,示意这人立刻搭戏。

李相夷心领神会,抬手也一拍笛飞声的肩,模仿着方多病的语气,嗓音却是懒散的没太认真,更似是随口一说。

“靠你了。”他笑着说。

 

次日。

 

为了实现万艳宴上的“艳压”大举,方多病一大早起身后就把在屋顶上练剑的李相夷给扯了下来,然后一边挽着天下第一的胳膊,一边昏昏欲睡地打哈欠赶集街去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早赶着上街?”李相夷看见方多病一副快睡着的样子,疑惑不解道,“很急吗?”

“急,很急。我跟姑娘们打听了一下宝衣阁的新衣服都是早上上新,若不早早去就被抢空了。这人靠衣裳马靠鞍,我再自信也不能穿旧衣服去吧,这就是跟披着麻布去一样太不尊重人家一个大宴了。况且你陪着我赴宴也是要置办行头的,刚好了,今日便赶早赶巧一次性办了。”

方多病缓缓道,睡眼惺忪,一时没注意被人海挤绊了一下向前栽去,被李相夷扶了一把拉了回来,便忍不住嘟囔了句,自顾自又抱紧了一分少年的胳膊。

手臂上传来的绵软触感让李相夷眉心直跳,他默念三遍“习惯就好”,以为念完心就定了,结果愈念愈心跳如雷,甚至那只被方多病抱着的手都生出了隐隐作痛的错觉,仿佛被柔骨蛇吻的软剑缠过,纠纠缠缠难解难分,但那利刃却毫不留情地把人割得遍体鳞伤,错觉与妄念于疼痛中同时升起,他恍然明白,原来这才是杀入红尘中的错觉。

果然,师父真的没说错,这美色是一点都不能碰,可是他也不是什么,我怎么就……李相夷脸烫又不解,半边身子僵了大半,被方多病拖拽着往前走,神思飘荡着想着自己的事,哪怕是进了宝衣阁,方多病都清醒过来开始挑衣服了,他还在走神,直到方多病把一件衣服怼到李相夷身上,少年人才唤回了神。

“就这件吧!红色的,很衬你诶!”方多病欢欢喜喜地拿过一件绯色剑神交衫在李相夷身上比了又比,煞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李相夷挑眉垂眸看去,发觉方多病的眼光一如既往的不错,而这件衣服也是自己会喜欢的类型。

大体为红,色浓却不艳,衣边绣有滚边银云暗纹,双垂银饰肩章,外罩沉色外衫内搭交领剑袖,腰封和护臂都是银绣,整体庄重华贵又不失少年利落。

“怎么样,喜欢吗?我就知道你穿红衣好看,只是…算了,你低头,我看看这个发冠配不配。”方多病说着说着,眼神就忽暗了一下,只不过闪得很快,以为李相夷没有发现,就又撑起笑脸招呼起少年来。

但李相夷怎么可能没发现,刚才眼前人忽然涌出来的悲伤似场阳下骤雨,虽下得极快极急,可晴好时那点子湿意还是不会一下子褪消得干净。他不知道怎么开解人,便顺从地低头,本来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而方多病现在用了雕龙画凤则矮了好多才到自己的鼻尖,他弯腰低头就像是主动落入了方多病的怀里,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垂眸,视线对上时双双轻怔。

似有无声无息,不清不明的丝线勾连又相缠,方多病顿时仿佛被这条线绷住了口鼻,呼吸都放轻又难动,不知不觉中憋得脸红耳热,匆匆比了一下手上的红玉衣冠后,然后逃似的一抱衣服喊了声“就这件,小心被人抢了,我先结账去了!”脚下抹油不见了人影。

留下李相夷在原处怔了会儿后,一摸鼻子低头笑了,不知在念叨什么,却来了句“这样呀”,心情极好地追方多病去了。

 

然后,顺其自然,李相夷也给方多病挑了件红衣服。

红纱外罩,丝绸罗裙,绣边金线莲花,金制饰品也细雕成莲,分挂脖颈手脚双腕,一动起来便叮叮当当地响,又是步步生莲之状,艳丽又雅致,很配方多病的女相。

可方多病一看就连连摇头,摇手忙道自己不适合红色,恐红。李相夷哪里信他的鬼话,放话道,你穿我这个,我才穿你这个,样子是分毫不退让。

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意服软,就在宝衣阁柜台前猜拳三局两胜,一决胜负。

宝衣阁掌柜打量这两个人,摇着团扇看得直乐,笑都快忍不住了,哪止三局两胜,其中一个悔都不知道悔了多少局了,便开口道,两位这一时也分不出个胜负来呀,不如回家回榻上打去,那才有个胜负哟。无比开放的一句话能逗得两个生瓜蛋子直接脸上烧红,连连摆手说不是,拳也猜不下去了,直接付钱拿了衣服就跑。

李相夷被方多病拉着跑在街上,彼时才晨风寒消,旭日初升,迎着新落下的日光,他轻眯着眼睛盯着身前的背影,忽然间很畅快地笑了一声。

方多病听到笑声,回头看人,眉梢一挑恼羞地呵声道:“笑什么!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觉得不丢人。”李相夷似笑非笑,“我觉得很好呀。”

啊?这是何意?方多病起始没明白过来,但稍微转念,脸上瞬间就绯红一片。这个语气和神态都太熟悉了,简直梦回那只老狐狸。熟悉感作祟下,他藏了好久的小性子便又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眼李相夷,甩开人先跑了。

“烦死了,懒得跟你说!”

 

*

 

一日转瞬即逝。

万艳宴听名头只是有朋来的一个大宴,实则每年在会宴请毁诺城中所有美人,因此都是引万千注目,宴上决出的魁首色/艺双绝,受城人拥戴,这是实打实的名利双收。

不过,若只谈名利也太过庸俗,城人所爱的是哪花中第一流的风流骄矜样,而今万艳同堂,花魁争首,若能看到的第一流之花如何盛放极妍,那才堪是人间的一大美事。

方多病和李相夷一早便被专门的马车拉到了万艳宴的举办之地——人间湖。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便是此湖取自之处,刚好恰如其诗,不负其名。

湖边处处花红柳绿多栽花木,四时之花不同,便不同时季都是繁花似锦,不时风拂花落,瓣瓣飘入着温泉湖中,满眼看去雾烟荡漾,花香暗浮,如是盛景人间。
而湖心中间修有悬楼云宇,廊桥环院,有青瓦石砖的江南白房,亦有雕梁画栋的高楼玉台,日下随日光与波澜盈盈发亮,又如误入仙境。

此景真是风流且极美。他们两人初见忍不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叹,待侍者将他们引入宴会正厅,两个人才敛了神色端起架子来。

正厅为一处幕天席地的玉台,中空挖环可见湖水荡动置有酒壶笔纸盘置于其中,四遭以线吊红纱垂下隔开一个个雅座,那一个个如同娇花的女子们就坐在其中嬉戏谈乐,笑声如莺。

方多病和李相夷走进来时,四下忽得一静,几晌后才又欢笑起来。

两人如今都是盛装出席,红衣翩翩,人虽然说靠金装,但若想过人,自身样貌也是少不了的。他们两人便是如此,貌与衣双重加成,自然引动了无数视线。

待到落座,红纱垂下,李相夷也还是能够感觉到有视线放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自己身上不少,但更多的还是在方多病身上。

他不由地看向身边人,只一眼就忍不住脸红偏过了头。这也不怪他,毕竟今日方多病太艳了,而且这人就是冲着艳压来的,当然做足了准备,请了妆侍帮上妆后,俏脸粉黛尽全,身上红衣衬得肤白胜雪,金饰又配得姿态贵气风流,实在是漂亮得很。

无怪别人看了又看,哪怕是他都想一直看,还想过不许别人看…李相夷念头一顿,耳尖发烫,眼里闪过一片暗色,掩饰般低头喝了口酒。

“好热闹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方多病撑着下巴左看右看,没发觉李相夷的眼神,红纱虽相隔但他以内力覆于眼上还是能够看的分明,这一眼扫去如入花丛之中,处处都是美丽的风景,也见到了不少有朋来的熟人,有上一届的花魁之首阿尔泰绿依,也有城中最近闻名号称诗美人的耶律心…真是佳人无数。

他一边叹道,一边给李相夷传音:“我原本还挺有信心的,现在感觉悬了。大家都很漂亮诶。”

李相夷放下酒杯,微诧地挑高一边眉打趣道:“昨日不还是信誓旦旦吗?方大小姐,今天就没信心了?”

“什么方大小姐,不许瞎说!”方多病脸一红,只能强行扭转话题,“我是自信,但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你看这左左右右,美人是一个赛一个,恐怕这回真不简单。见一次城主好生麻烦,记住了,你欠我一次,还有阿飞他也欠我!”

“你怎么也学老笛记账了?”李相夷忍笑,“他记又记不清,还——不对,有人来了。”

李相夷话音顿变,耳朵微动,就听见由远至近一声又一声波浪拍打的声音响起,是有人以凌波微步踏浪而来。

方多病闻言望去,就见到一个人飞身到了玉台之上,华美紫衣,上梳云月鬓,徐娘半老,模样风流分毫不输在场的美人。

“是有朋来的老板娘公孙轻鸿”方多病道,“深藏不露,武功不凡,虽然在万人册上没有留名,但依她的武功排上前十也是轻轻松松,在毁诺城里人称鸿娘。”

“毁诺城…果然有趣。”闻言,李相夷面上嗤笑,但显然又多了几分兴趣。

 

公孙轻鸿落地后观望四下,目露得意,一甩裙袍便落座最高,大笑着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万艳宴举办多年,见过名花佳人无数,不承此届于之前更是夺色难分伯仲。今日相聚在此,有朋远来,便都是友,我这宴也应众位朋友生辉。话不多说,宴会当开,应有助兴,来人啊,上酒笔,下诗首!”

她声如洪钟,先让侍女将酒和笔放进托盘里浮于湖水中,招手让内力托起一幅大字飘挂在玉台之上,上头龙飞凤舞正是一句:四时盛宴花争发,笑问何许客方盈。

“规矩应该都懂吧。还是曲水流觞,这酒壶游到谁桌那里谁便喝酒对诗,除却不能轻易悔诗,没有别的规矩。好了,那么现在,开始!”

话毕,她袖袍一挥内力如风,原本的死水便如活水般动了起来,波光粼粼回旋潋滟,顺着圆转到下一桌寻一个有缘人。

一转,正好撞上了一女子。那女子娇声一笑,仰头喝尽杯中的酒,对了一句:“三十六回曲觞水,萦萦迢迢醉乡阴。”

流水又转,下一个对的便是:“鬓梅腰柳舞若明,镜花云雨须珍行。”

这一幕实在是风流得精彩,女子们诗兴大发,对上的诗风不一样又精彩,偶有相携来的男子相对上诗,以一句“抱琴欲眠卿且去,今朝无意叹光阴”赢得满堂喝彩。无论对诗之人是谁,对得满意了便被公孙轻鸿补写在高台的诗纸上。

不多时,又有一句“无恼大笑能几回,金樽珍馐何愁因”被写在了上面。

流水转了一圈又一圈,落到了花魁之首阿尔泰绿依的面前。阿尔泰绿依举起那酒喝了个干净,偏头看向了一处,美目藏着哀怨,提笔写下:只恼鸾盼闲风逆,朽剑绢花谁更轻。

这句好是好,就是愁得很。方多病知道她在看自己,而且这句就是在影射他不识佳人心,眉心一跳只能装作不懂低头喝酒。

在场的多是有朋来的人,大多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也没有人怪这愁句,有人衷情,有人无心,天底下的姻缘就是两难全,就是难了这下一句相对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圆回这诗了。

结果,谁也没料到流水一转,下一个人正是公孙轻鸿。公孙轻鸿看着这句,又是笑又是无奈,以下句相劝:万恨千愁轻诮春,良月只欠东风咦。你的愁苦应该在这春天消去,大好年华良月等冬,盼不来一场东风,但是也不欠你。

“这对得好厉害呀。”方多病不由地叹道,给李相夷传音,“这要是给我,我都不知道一时该怎么对。鸿娘果然不凡。”

“呵,这有何难?看我的。”李相夷笑。
下一刻,就见那酒壶正正好转到了他们面前。

“优柔寡断不如当断则断。”他拿起酒壶,倒酒饮尽道,提笔如持剑写下一句——我纵东风尽侠弈,俪蹉平生行剑疾。

剑气凛凛,诗风疾转。意思是,我有东风能尽我意,身旁还有佳人伴我前行。简直两全其美地回怼了上一句。方多病顿时目瞪口呆,怎么没人告诉他,李相夷年轻的时候这么闷骚,对个诗写成这个狂样还怼人,还故意不押韵,这让下一个人怎么收场?

他甚至庆幸,这东西是随机的,不知道下一个人怎么收场也无妨,反正不是他就行了。

然后天不遂人愿,这酒壶转了两圈,还是停在了方多病面前。

方多病用力地眨了下眼,终于确定自己没有产生错觉,回头白了李相夷一眼,喝酒提笔写下:“剑挑红尘三千丈,惭落天涯同客英。”

行吧,给你点面子。方多病心想道,对诗把韵脚压了回去,看着诗词被写在高台上暗自得意地勾唇,下意识扭头就撞进了李相夷的一双笑弯了的凤眸里。

“原来你跟我是相同之意。”李相夷传音道。
方多病躲闪开眼神,含糊不清地应道:“算是吧。”

接下来酒壶就没有再转到过他们两个人了。

幸而,方多病将诗风转了回去,下一句是有点难对,但是对诗美人耶律心而言也不算多难,直写下一句“半欲天明半未明,一方在水一在心”,再次唤回满堂喝彩。

 

酒壶转了一圈又一圈,十二句对完,新诗终写于纸上。

公孙轻鸿抬头看着这首新出炉的对酒诗,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好!在座诸位不愧是风流佳人少年郎!”

她说:“即是如此,开场已尽兴,那么万艳宴便正式开始!”

Notes:

对酒诗完整版

 

四时盛宴花争发,笑问何许客方盈
三十六回曲觞水,萦萦迢迢醉乡阴
鬓梅腰柳舞若明,镜花云雨须珍行
抱琴欲眠卿且去,今朝无意叹光阴
无恼大笑能几回,金樽珍馐何愁因
只恼鸾盼闲风逆,朽剑绢花谁更轻
万恨千愁轻诮春,良月只欠东风咦
我纵东风尽侠弈,俪蹉平生行剑疾
剑挑红尘三千丈,惭落天涯同客英
半欲天明半未明,一方在水一在心
朝闻梦醒情似旧,举杯邀月朋对影
友来相欢亦所求,宁负往昔不负今

Chapter Text

34.万艳同堂(下)

 

“即是如此,开场已尽兴,那么万艳宴便正式开始!”

话音才落,便有十条白纱从四面八方的建筑飞横而出架在高台之上,接下来十位穿着粉衣脸戴面纱的女子踩着高台横上的白纱手持花篮,在漫天花瓣中从天而降身姿翩翩如同神女一般。

“规矩还是跟之前的一样,登后献艺,诗书礼乐,舞画都可,愿者上台,诸位随意。”公孙轻鸿广袖一甩,粉衣女子花篮中的鲜花就顿时尽数飞出落在在场所有人的酒桌上,笑道,“鲜花赠美人,若是中意了,就可掷花于其上。那么这第一位,谁来开个好头?”

 

“献艺?你真的不用上?”李相夷听完公孙轻鸿的话,扭头饶有兴趣地看向方多病传音道,“可以这么糊弄过去呀?”

方多病被看得一阵发毛,上上下下看了看李相夷,总觉得这人在算计自己:“都说了随意啊。我今天就想当个花瓶,你要想去的话,你可以自己去,我不要去!”他说完,面上露出一个假笑,连连摆手后又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拒绝的意思一清二楚。

“呵。恐怕,今日不能与你所愿了。”李相夷回过头看向高台上已经有人登台献艺的盛况,挑眉轻笑一声低头抿了一口酒。

“我刚才听见旁边人说了,台上献艺者,听言随意,实则也是以艺相拼,若有人邀你上台一较高低,你又当如何?”

“哈?”方多病吃惊,“还有这一出,你不早说!偷听到了也不早告诉我!”

“不是偷吃,光明正大地听了,就是鸿娘身边那一桌的几个姑娘说的。”李相夷扬了扬下巴,示意方多病看向那边,“她们还说了,不会放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热闹大家都得有。”

方多病朝那方向看去,正是那几个粉衣女子。而此处离那处有十几丈,十几丈的圆台之距,加之那几个女子武功不弱定是传音相商,小剑神不刻意去听,还能听得清楚,这耳观六路眼听八方的武功水平实在了得,怕是经那一战成了天下第一后李相夷又有所悟了。

他听着李相夷藏着傲气的语气不禁笑了起来,打趣地偏头看了看少年,撑着下巴笑吟吟道:“我若是上去了,定也不会放过你,我们一起丢人去。”

“我可不想丢人,还不快想对策。”李相夷悠悠然举杯抿酒,“她们说了,下下个,便是你了。”

“这么快!?”方多病瞪大眼睛,连忙坐直了身,上下摸了摸自己身上,“坏了,我真没带笛子来——诶,不对,你怎么这么淡定,你有主意了,说说呗?”

“方多病,你不是自称精通书画饱览群书吗?不用用不就可惜了吗,过来些,我跟你说。”李相夷挑眉轻笑,朝方多病勾了勾手,示意人靠过来些。

方多病半信半疑,努了下嘴才探过去,一听完瞬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这这这——太招摇了吧!”这跟花孔雀一样也太卖弄了!果然年轻时候的李相夷做点事,都喜欢搞大排场,搞得漂漂亮亮,只是难为他这个半百老人不想上也得上,还要自欺欺人地“乐意奉陪”。

愈想方多病就愈觉得脸热,俏脸上本来就施了桃色的粉黛飞上一抹绯红时,煞若春日天边的流霞,眉目流转间动人心魄。可偏偏这个人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还用又嗔又羞般的眼神连瞪了好几眼李相夷,李相夷被他瞪得想笑,喉间莫名生痒,不动声色地摩梭了酒杯便又是仰头喝了一杯酒,没发现自己较之眼前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耳尖早已通红一片。

两人同时沉默,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到了高台之上,然后开始一杯杯地给自己灌酒,只不过一个喝酒壮胆,一个是喝酒断思。

高台之上,正有人抚乐,抚的还不是寻常的乐器,而是箜篌。
形若凤首,吴丝蜀桐,那女子俯近其琴,腕若凝雪,将二十三根弦丝高弹轻拨,顿时便有美妙无比的声音萦绕湖畔高台,妙音若引人入仙鬼之境了一般。不愧“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妙音美名了。

方多病听了一会儿就入了神,神思飘荡了好一会儿,临了自己被公孙轻鸿唤了好几声也没有反应过来,李相夷看不过去了搂住这人的腰,就飞身带人上了高台。

“方娘一声不吭,是要赖账,驳我面子了?”
诶?
“回神,到你了。”

哦…方多病回了神,悄悄白了一眼李相夷,下一刻脸上挂上熟悉的轻笑朝着鸿娘行了礼,道:“我怎么会驳鸿娘的面子?不过奴的确不善舞,这诗书礼乐舞画的最后两节落到奴的头上也实属无奈。奴只能以别的替代了。”

“哦?方娘有另外的高才?好好好!”公孙轻鸿拊掌,“所需何物尽管开口便是,我定为你备上!”

方多病勾唇,脸上绽出一个极艳的笑:“倒也不难。我要三丈白纸,一柄长剑。以剑为笔,剑舞成画。”

“好!”公孙轻鸿笑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同氏祖辈尚且风流如此,我今日倒是不如,就看方娘如何一舞动四方了。来人,上纸。至于这剑,寻常剑还不够格能佩上你,就让我这柄惊鸿软剑来助你!”

话音刚落,公孙轻鸿广袖轻扬,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浮光照下若鳞闪,剑姿如腾跃白龙,如闪电般极速掠过半空,气息凛冽利凉,剑尖直指方多病的眉心!

这一招,不仅是借剑,还是在试人有没有用此宝剑的资格。

而方多病只是微微一笑,刚要出手,不料就被身边人快先了一步。

李相夷刹那伸手,并指锵得一声点上剑尖强行悬停那飞剑,指与剑相碰的一瞬无声的气劲迸发吹动得四周红纱乱拂如花落,下一刻少年人唇角上扬,内力屈指叩剑又是一声脆响,那如白龙屈身的软剑便倒转过来,剑柄恰正地落入掌心之中被他握紧后一抖,剑身锵声伸直,如白龙穿云。恰好,风停纱落,日光重现飘落于剑上,照彻刃锋寒光四射。

少年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一息之间,落在众人面前则是一时震动无声,尤其是公孙轻鸿瞧着此幕眼里更是带上了几分不明的笑意。

“是一把好剑。”李相夷看了看手上的软剑,抬头对方多病说,“但不适合你,你内力不济,用它还得当心。”

“确实。”方多病也承认朝他微微点头,但杏眼里分明写着一句“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李相夷挑眉,将少师剑递到方多病面前,笑道:“简单。我用它,你用少师。”

方多病恍然一怔,神思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却已经上抬,然后这柄号称剑首的天下第一剑,便如同宿命轮回里骤降下的雨,轻轻落入他的手里。

是少师。
这是他从前找了七年的少师,也是李相夷的…少师。

他忽然勾起一个很浅但真的笑,昙花般一闪而逝,抬眸对着李相夷极珍重地点头。

方多病应道:“好。”

 

“既有剑舞成画,那么谁来以乐助兴?”
公孙轻鸿一声才下,便有几位女子起身,向高台上微微福身,娇笑着纷纷道:“我来。”

 

接下来便是,竖箜架筝,起笛落鼓。好乐已备,纸画绕台,中放墨缸,静待开场。

一对红衣人儿分立高台两侧,相对轻笑,同时抽剑出鞘,两道夺目的剑光如流水白云般穿过层层红纱,投落到中央的墨缸之中溅起层层如同山水墨画般的水迹。

缱绻如情丝的乐音也同时飘起,助兴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成画。

方多病挽剑上挑,回身下腰,红裙蹁跹而开好似赤蝶翻飞,剑尖挑起一星墨水,漆黑的水迹划过白亮剑身被内力推涌着上移,叮的一声同携墨而来的软剑相碰。

李相夷手中的软剑刹那间弯曲,似交.颈鸳鸯,又似相.缠灵蛇般勾住那剑运墨而过,反身瞬间挥出十剑,剑如笔走龙蛇,那白纸上霎然便画就湖边的几支稀稀垂柳。

方多病顺势横剑,弄了一大摊墨水泼墨于其上,墨迹轻洒间浅浓不一,而他运作内力踩着风步如莲飘于画上,衣裙旋如绽花,以剑为笔一寸寸抹开那层层墨迹,描绘出一片荡漾成波的人间湖景。

待湖景画成,方多病也恰好旋身回到高台中央与画完湖植花木李相夷重新对剑,两人同时弯腰下劈借对方之力上下跃起,剑身运墨重新画到纸上,上绘为云霞,下描为山水,剑笔生花有神,不多时一幅三丈的人间湖盛景已隐隐可见其神韵了。

四周妙音袅袅,台上妙画如仙。
台下众人尽是缄默不言,如痴如醉地看着那幅大作被一笔一画绘成,连呼吸都不敢大出生怕惊了这如同仙人落画的一幕。

“真是…世无其二了……”有人不由低声叹道,引得身旁人赞同不已连连点头。

确实,无他,这真的世上无二了。

眼前两人,一人剑势为雅,起招却利落似竹,漂亮潇洒,而一人剑气生锐,落式却飘逸灵动,谪仙清寒,此种武学剑道之境无论谁人一看便知不凡;而两人身后的画,更是丝毫不落于剑招的漂亮,笔笔藏着剑招之韵,画工非常了得,非常传神,将山水湖泊的气质和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眼见之便如陷画中。

文武双全本就难,而这两人不仅能如此,双人剑舞作画也是双全。一招一式相对接招,有来有往不落于空场还借招绘画,心分三用实属妙极。

在众人目光之中,台上的一对人儿对剑愈发绵连也愈发地快,随着乐声化身一对赤蝶上下翻飞,衣袂飘飘之后便是又一片盛景落于纸上,三丈白纸已经琳琅。

 

又是几笔终于绘完大湖。方多病飘然落地,扭头就见李相夷剑下的万木千花已然成形,有刀山剑树,亦有繁花似锦,只差点绛上彩成就万紫千红。

水墨丹青只有墨色未免寡淡。李相夷回头与方多病对视,只此一眼两人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相夷,接着。”
方多病从怀中摸出胭脂盒,掷于剑上回旋一剑向少年人投去。

李相夷凤眸中显出一丝笑意,出手点剑悬停盒子,剑尖挑出一撮胭脂,又挽台下一抹流水,婆娑步轻,剑如狂舞,星星点点的红粉水点便如天花似的落于三丈丹青墨画上的每一朵含苞的花上,顷刻间点开万千花海!

于此,三丈人间湖万艳盛景图终于绘成。

 

李相夷反手挽剑成花,甩净剑身上的墨水,习惯性负剑于臂,轻巧落地恰好接住落下的胭脂盒,抬眼望去对上方多病笑意盈盈的一双杏眼。

“厉害。”方多病抱剑拱手向他传音,嗓音里全是赞叹的笑意。
李相夷挑眉也向方多病拱手,传音道:“你也不差。”

乐声落,妙画成,众人默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将手中之花掷于高台之上。一时间落花成雨,欢呼雷动,在漫天花瓣纷飞中,红衣俪人相对一笑,更是美不胜收。

李相夷抬手接住一朵紫鸢尾后,瞧了一眼,抬脚向方多病走去站在这人面前递出,笑着道:“给。恭喜你,花中魁首。”

红衣虽美,但还是紫色多衬他一些。少年人在心里暗自补上一句。

方多病一怔,随即脸上绽出一个极美的笑,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放在李相夷面前展开,上头正置着一朵红莲花。

“也给你。”方多病说,“多谢天下第一,倾力相助。”

两人因不约而同的赠花之举又是一笑,大大方方地接过对方手中的花后,才抬头看向最高处的公孙轻鸿。

“鸿娘,我这一舞一画可配这花中之首?”方多病笑着打趣道。

 

“当之无愧!”公孙轻鸿这才彻底从惊叹中回神,连连拊掌道。

“才子佳人,天造地设。这位少侠的剑术极为不凡,怪公孙失了礼教,还未请过教这位少侠的名讳,不知少侠可否报上名来,给公孙一番结识的机会?”

李相夷闻言持剑拱手,道:“谬赞,我姓李。”话虽谦虚,语气却足见傲气。

李…公孙轻鸿脸上稍变,勾唇浅笑试探道:“少侠说的李,可是近日盛传的那个李?”

“不才。正是在下。”李相夷干脆利落承认了。

公孙轻鸿袖下的指节轻颤,又极快地平静下来。她笑了笑,看着台上的两个人了然点头,便高声道:“不负其名!那么今日万艳宴夺得魁首的便是方娘,各位可有异议?”

“没有!”
“名副其实!”
……众人笑着纷纷道。

 

公孙轻鸿飞身落到方多病面前,做出托臂请式的动作,笑道:“恭喜方娘。请方娘与李少侠移步后阁洗淑焚香,入夜同我一起前往天悦台亲宴。”

方多病微微颔首,同李相夷对视,接收到这人认同的目光后才要开口应下,就有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城主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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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浴火千变

“城主到!”

嘹响清亮的女子嗓音自入台之处响起,霎时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话音远扬,一道玄色人影便随声落到了高台边上,那人一袭赤玄夹色的长裙广袖,衣袂飘飘间如同曼陀罗花盛绽,头戴巨大的蚩尤青铜头饰下连面具,狰狞兽目活灵活现,精雕细刻下让人一眼便生出不适的威噩之感来。

这副模样确实是传说中阿尔泰烈珠的样子。只是……不太对劲。李相夷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毁诺城城主,但如今照面第一所感不是武功高手的凛然气势,而是奇怪至极的阴冷死气。着实是太奇怪了。

他这般想着,看人的眼神便愈锐,隐隐犹如刀剑出鞘的刃光,唇角生出了冰冷笑意。直视着缓步而来的那人,姿态不低不弯毫无敬意,已然是有些失礼了。

方多病瞟了一眼李相夷,眼里飘过一丝无奈,靠近这人身侧的那一只手靠近触上了少年的手,以指腹在手心极快地写了两个字——等。忍。

嗯?李相夷被这个动作弄得手心发痒,明明手上有着厚厚的薄茧,这个力道也轻轻飘飘,却仿佛划破了表面上粗糙直接接触上最深处的柔软。少年人脊背一僵身上的煞气顿收,手指忍不住抽搐弹动了一下,下一刻带着热气也在方多病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字。

不知为何,方多病的手心很凉,刚被这生烫的指尖触上时顿时有种过电般的麻疼感,这让他差一点就不受控制地甩开那只手,后来还是紧咬着后槽牙才忍下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点点感知完李相夷写下的那个字,他略诧异地飞过去一个眼神:真的?

假不了。李相夷微微点头。

毁诺城人纷纷起身向那人躬身行礼,待到城主把目光放到两人身上,方多病才仿佛后知后觉般拉着李相夷行了礼,口上柔声道:“方娘,拜见城主。”

这个语气轻飘飘并不像众人一样含着多少敬意。这让放到身上的视线一时又阴凉了半分,方多病了然心中冷笑,俯下的姿态却又柔低了几分,端是一幅弱柳扶风的怜人样。

李相夷看得这过分僵硬的戏眉心一跳,眼里浮起难以掩饰的笑意,抱剑行礼的手便了落下来,唇角勾起开了口:“城主的架子可真大,这般是让在场人敬你敬到何时?也不怕这敬了又敬会折煞了命数去?”

若说刚才只是姿态和眼神都不客气,这回便是直接的语气都非常不客气了。在场的气氛一时凝滞,有人已是眼冒怒火,如果不是城主一声不吭,他们还未收礼,恐怕已经有人上去好好教训这个看上去失礼又不识好歹的“男奴”了。

方多病听到这话眉头也是一皱,特别无奈地叹口气,心道:好好好,小剑神不愧是天下第一,这个嘴皮子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说出话跟刀子似的杀人诛心。这倒是跟他所听闻的传言分毫不差,不负其名啊。

“呵呵。”城主片刻后才出了声,闷闷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青铜面具传出,模糊的辨不明情绪,“我怎么敢对天下第一摆架子呢?各位请起。想必少侠就是相夷太剑 李相夷了?”

“正是。”李相夷直言。话音未落台下便响起了稀稀疏疏难以压下的讨论声,一时间连看向台上的视线都变了又变。

距李相夷挑败血域天魔已过三月,那日那一场惊世绝伦的大战虽发生在空旷无垠的戈壁大漠且只有方多病一人亲眼所见,但江湖人脚程快,信息也传得快。不多时血域天魔已死,修罗迦巴门大乱沸沸扬扬,便不难猜出那一场大战中获胜的人是谁。况且这个少年能在杀了血域天魔之后,还能全身而退逃出全是修罗门爪牙的血域戈壁。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便倏已远扬,完全不弱于前者之下了。

而毁诺城地处血域,消息更是灵通,知晓了李相夷是天下第一,又知道李相夷进了毁诺城,城主还亲自来试探…这桩桩件件,很难不让人联想,这到底有何图谋?方多病心疑道。

他是对李相夷的实力有信心,也知道这人不仅武功绝伦,连头脑也是非比常人的聪明,但也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看向人时眼神里不由带上一丝忧色。

果不其然,方多病才开始忧心,城主下一句开口所话便是发难,立马应上了他不祥的预感。

“那李少侠为何来我万艳宴搅局,坏了,这大好兴致呢?”城主轻声缓道,但此话落下却犹如千斤。

李相夷闻言挑眉,拉过方多病的手后十指紧扣,笑道:“方娘乃我的红颜知己,我帮知己夺魁首,有何不可?况且我们舞剑作画,是何处不符合规矩,又何处坏了礼数?若是您说不出一点,城主岂不是失了礼性诬赖我们,李某可是不会认的,想必这在场有脑子的诸位也不会认吧?如此说来,这打扰大好兴致的人,又会是谁呢?”

红颜知己?知己就知己!说这么多…干什么!被拉住手的那一刻方多病都要跳起来了,才飞过去一个“你要干嘛”的眼神,饶是他修炼了半辈子的淡定也压不住此刻的表情,下一刻李相夷说出的话直接让他瞳孔地震,一时间脸上浮上大片大片绯红,惊羞掺半连掩饰都忘了。

“不要跟他废话这么多。”方多病忍下羞没抽回手,咬牙切齿地给李相夷传音,“你不是讨厌虚与委蛇吗!”

李相夷瞟了一眼人,扫过那张羞红的脸,云淡风轻地调侃道:“出门在外总是对人要客气一点。红颜知己该不会不懂我吧?”

“……你!”方多病气得在背后又要去拧李相夷,却被少年人提前预料到反抓住了手扣在自己的腰间,佯装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李相夷忍笑没看方多病一双要喷火的眼睛,重新把目光转回面前的城主身上:“她有些害羞——对了,阿尔泰城主今日气势汹汹而来,到底所谓何事?该不会只是为了李某吧?”

“……”城主默了又默,忽然间大笑起来抚掌道,“李公子果然不失其名,是我先失礼了。我今日前来当然是赏识两位风流之举,邀两位去天悦台亲宴,可否请两位给我这个面子,一日后亲赴我天悦台之宴?”

“那是当然,城主客气了,我们当定赴盛宴。”方多病怕李相夷再次怼人不给面子,抢先连忙道。

得了准确的答复之后,城主便也不过多为难,先行还礼后离去。

待目送城主走了后,公孙轻鸿又是致歉道是自己礼数不周怠慢了双方,一番柔声细语说得在场之人的心都妥帖了下来,才礼数万分周全地一个个又差了马轿将客人送了回去。

李相夷和方多病上了之前的马车,待马车开行走出好一段距离离人间湖已经够远时,李相夷就掀开车窗,瞬间便有一股风沿着车窗吹了进来。

——是笛飞声。

李相夷眼疾手快地关上车窗后扭头对笛飞声问:“跟上了吗?如何?”

“西贝货。”笛飞声嗤道,“不出我们所料。”

啧。方多病闻言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他原本以为还能简简单单地拿到药,然后让笛飞声打一次架,这一趟就不虚此行算这么过去了。结果现在又来了这桩子事,亦真亦假,还安能辨我是雌雄,他是想管觉得烦,不管又觉得为难,但是看小剑神这架势,那是定管不误了,他也只能伴君到底。

“这回是没那么简单了。阿飞,看这无影无踪的架势,我们怕是又得查案了,不然你这一架就没有着落了。”方多病摊手道。

笛飞声皱眉:“麻烦。”

“这假扮之人不好对付。武功暂时看不出深浅,但嘴皮子很是厉害。”李相夷顺了下衣袍,接着道,“一般人如是迫于架势,还真说不过他。”

“但也比不过你,天下第一。”方多病假笑。这比剑还厉害的嘴,城主来一句怼一句,句句不落下风,他看着这两人说来说去,简直心惊肉跳觉得那场面仿佛要打起来一样。

李相夷嗤笑,道了句不过尔尔,硬是把阴阳怪气扭成了称赞。

方多病一噎,自认说不过他,就扭头冲着笛飞声开了口:“阿飞啊,我还挺意外,以为城主一来你就会提刀直接杀下来,没想到你这么有分寸,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不是城主,而是西北货呀?”

“我不蠢。”笛飞声白了眼方多病,“他跟你一样明显。而且他走路外八,根本不像女的。”

“啊?哈!”方多病愣了愣,发觉这是拐着弯骂自己,勃然大怒拍腿而起,“谁走路外八!本少爷走了那叫一个步步生莲姿态翩翩,你说清楚了我哪有这样?你这是污蔑!”

“我说的是他外八,为何你上赶着承认?”笛飞声压下上扬的唇角,“分明是你心中有鬼。”

“我我我……”方多病眨了眨眼,莫名心虚。行吧,他承认确实刚来的时候,他走的很不女子,但是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也卓有成效,一时不察大大方方走了几步又怎么了,只是一不小心而已

难道我刚才真的走得很不淑女?方多病下意识看了一眼李相夷,眼睛里装满了疑惑。

还好?我觉得挺淑女的呀。李相夷不太确定地递了个眼神过去,反正…大差不差?

那就是很淑女!方多病信心满满地哼声。

如此想着,还有人肯定自己,他一指笛飞声恢复了汹汹气势:“看见了吗?明明是你的问题!你狗眼看……看?看……唔?”还没说完这句话就断了看,方多病一捂嗓子脸上扭作一团。

李相夷见状不对起身扶住了他,开口间语气带上了明显的着急:“方多病!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我要变回去了!”方多病一脸难以言喻。

“变回去?变回男身。”李相夷反应过来,表情也变得奇怪,“那你这衣服?”

现在方多病女相的身量和身高是能够塞进这件娇小飘逸女装里,但要是恢复原身,恐怕就……

李相夷顿时不敢再想下去,脸上一阵发烫,急忙松开手,起身去撩开帘子催促车夫赶车再快一些。

幸好车夫紧赶慢赶,踩的最后末尾的时间回到了有朋来。一进房间方多病直接钻到屏风后倒腾了一番,最后恢复了原本的样貌穿着妥帖的衣服走了出来。

“累死了。终于不用端着架子,穿着束腰,低眉捏目地看人了。这当女子还真不容易,你出格一分便说一分,但是过于守规矩又会被说太死板。真是太辛苦。”方多病捏着几日来酸痛不已的肩背信手拍了拍,无奈地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李相夷看着方多病如今的模样,茶杯后的唇角微勾,嗤道:“世人对女子多苛责。此虽为俗态,确是不该。你看这座毁诺城,有样貌美貌的女子,也有样貌普通的女子,有才华横溢,亦有胸无点墨。但如何不同,只要是女子,城内众人便平眼以待,这倒是高过外面之人不少眼界。 说到底就是人都是人,一视平等而已。”

“也对。”方多病笑着接过他的话,“我入城这三个月确实感觉到这城太不凡了。毁诺城虽然在外盛传男子入城为奴为婢,其实不过就是与在外不同,城外男子为先,城内以女为先,入了城不过就是地位又平衡了一下,二者一少一长,实求不过是这男女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罢了。不过都传来传去传到外头后,传得跟妖城似的,流言满天飞,又难止于智者啊。”

“呵。只要武功厉害,男女又有何不同。”笛飞声冷哼道。

“这说得也对。”方多病失笑,他早已经习惯笛飞声,三言两语就把话扭回武功打架身上了,武痴就有这点好,脑子里除了武功高低区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虽说没什么不同,但是为了方便,我还是要变。哎呀,这雕龙画凤功法就是麻烦,我又不是少时修行,过段日子便真气难续,得靠黄鳝维持。这才两天不吃就变回来了。”

方多病无奈,巴巴看向笛飞声,把笛飞声看得万分不自在,冷硬地来一句“有屁快放”,他就如正中下怀般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丢给了他,“阿飞,那就拜托啦!上街去给我买两斤回来吧,对了,记得杀价!它最贵就二十五钱一斤,你别给我买到三十钱啊,我的钱也是钱,你听到没有,你走那么快!喂喂!你记得啊……”

这念叨跟念经没差别,念得人耳朵疼。笛飞声不胜其烦,拿了钱袋一句话都不应头也不回跳窗就跑。

方多病探头站在窗边看了看,发觉人是真的走了后满足地点点头,扭头对李相夷说:“走。夜探城主府!”

“府外大阵你破得了?”李相夷挑眉微诧。

“阿飞破不了又不代表我破不了。当初诓他,就是怕他太冲动,直接把人给打了,那我们还怎么去借药。现在我也怕他把人给直接杀了,所以只能先支开他。”方多病说,语气中充满了笑意,他拍了拍胸膛,信心十足道,“至于那阵,都交给我吧。”

李相夷看着他这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一时失笑挑眉又点下了头。

于是两个人便趁着夜色,轻身飞向了城主府。

两个人动身的速度极快只一刻后便到达,方多病又花了半刻不动声色地破了府外所有的阵法后,就领着李相夷进了城主府。

城主府出乎意料地不算大,地势外高内低,里面的建筑大多都是下陷阁楼,四周围墙以防风沙席卷。

彼时,二人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正阁,正躲在阴影处双双扒在外墙上,目不转睛盯着那坐在梳妆台前假冒伪劣的假城主。

方多病亲眼看着假城主脱下面具,露出一张明显得不得了的男子的脸,顿时撇嘴朝李相夷传音道:“果然是假的。还是男子假扮,这扮的也不用心点,有心人一瞧,便知是西贝货。”

“不太对。”李相夷看了又看,眉头皱得越发紧,“你没有发现他动妆脱衣的动作很诡异吗,就像是有人在拉着他的手,而不是他自己在动……” 好像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控制着这人的动作,一举一动都是如同提线皮影般的僵硬。

“…好像是,那他——不好!”方多病大惊急道,“好生奇怪,你快看!”

坐梳妆镜前的男人突然间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看起来用劲极大掐得自己面紫耳青,不多时那男人已经微微翻起了白眼,看样子好像已经要自扼没气了。

可自扼而亡本就不合理,自扼颈部者待意识开始丧失时,手上力气也会迅速消失,根本不可能继续扼压自身颈部直至死亡。

这是有人在操控!

“杀人灭口!”

电光石火间一切疑云秘闻串一条直线,两人异口同声,下一瞬同时出手扑向那个男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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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池鱼林木

锵——

李相夷一剑直指梳妆台的假城主,可还未近身少师剑便如同撞上了无形之物发出一声金铁锐鸣,一捧刺目的流火因摩擦顿时在剑刃上猛得暴起,白光的剑身上便留下了一道细利如线的白痕。

他微诧挑眉,耳朵一动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不同似被某些东西切割分开的风声,扭头对方多病抛了句“是线,小心!”,就运起婆娑步腾空而起,躲开数道横腰切来的无形利线足尖一挑悬空尽数将其踩在了脚下,蓄力拔剑横斩,圆月般的剑光以他为中心扫荡而出,磅礴真气瞬间冲飞四周所有不可见的丝线,再被剑招统统绞碎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尘。

然而,这个只是暂时灭了前路所挡的线罢了,这些丝线如同蛛丝般细密,却比刀剑的开刃还更锋利,不知从何处而来一波扫尽又来一波无穷无尽一般。

方多病视力本来就不好,白天视物还算清晰,到了夜晚只能算勉强,他又强提内力,几下躲避不及衣衫就被割破了好几处,极快地掠到假城主身后用力一击那人颈间大穴,内力自掌间轰出掀飞那人身上所有的线后,听见左侧传来一声极轻的不易察觉的破空声,很近,还猝不及防,他只能拎起假城主直接飞起,险之又险地躲过那条线,不料那线直接拐了个弯缠上左腿,用力一束瞬时就把那片皮肉割得鲜血淋漓。

“嘶——呃……”方多病倒吸一口冷气差点疼呼出声,剧痛蔓延自腿上而来,他脸色煞白半空中的身形不可避免地一抖,抬手就将假城主直接丢了出去,下覆内力成膜隔开那切开肉的细线。

“方多病!”李相夷扭头见那抹血红瞳孔紧缩染上忧怒之色,手上不再留力全力出手,剑光道道划成圆月,折叠飞向几处细线射来之处,斩落到殿阁厚重的墙壁剑招含千钧之力连撞梁木,如同切豆腐般直接穿破,一时地动屋摇阵阵土落尘飞,那藏在暗处出手的人所以及时收线格挡在身前也被这无可匹敌的剑光正中胸口呕出一大口热血,身影终是从那外显出了一半。

方多病看见那人手上的皮影木棍,眸光一闪大喊道:“浴火千变!你是蒲家人!”

那人被道破身份,不作纠缠转身就走。

“贼人休走!”方多病咬牙,转头对李相夷急道,“你快追啊!”,便想拖着伤腿追上去。

不料,那被催着去追的人无动于衷,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向方多病走来。方多病没发现,向前走了几步,实在太疼了便躬下腰又走了几步,就一头撞上李相夷的肩。

“哎哟,疼。”方多病是真的用力撞了上去,李相夷半步不退身形不摇,他倒跳半步被人抓住肩拉了回去,下意识抬头看向李相夷,便见一张阴云密布的脸闯入了眼中。

以他这辈子加上上辈子对于李相夷和李莲花这同一个人的了解,这个皱眉的程度,这个眼神的温度,绝对是生气无疑了。方多病心虚起来,摸了摸耳朵,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了面前这人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被割伤了都不算疼,现在撞一下就疼了?”

啊……方多病眨了眨眼,迟疑不定道:“刚才没有反应过来呀,其实都…还好?你也不用——”他越说就发现李相夷的表情越来越沉,非常识时务地捂嘴噤声。

李相夷看着这人装作若无其事,实则疼得半身微颤,眼底的怒火和紧张掺半,直接弯腰把人扛到肩上,在人惊慌的“哎哎哎?你干吗”中,又把方多病丢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闭嘴。李相夷横眉冷喝。他撩袍蹲下身撩开那被血糊成一团的布料,看见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后便轻吸了口气又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还好?”

“还好?有点不太好哈哈……啊!”方多病才想挽尊,就被李相夷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伤口当下就疼得龇牙咧嘴,一句胡话都不敢再说了。

李相夷还是冷哼,但心里涌上的急忧总算压下了大半,以掌覆上用扬州慢下帮方多病疗伤待伤口彻底止住了血才收手,撒下自己内袍布料帮人包好伤口才扶着方多病的手让自己撑着他站了起来。

“谢谢!”方多病笑得眉眼弯弯朝李相夷说谢。

李相夷闻言也只是一声轻哼没回,而是视线放到那因为早早脱离战局只是受了轻伤靠在墙角的假城主。

“我认识你。”李相夷看向那个假城主,皱眉道,“告示,上面贴着你,你是那个失踪的城主男妻 慕容博。”

之前他和笛飞声刚入城被追得满城乱窜,几乎什么地方都去过,一路上也观察了四周,自然不会错过那贴得满城都是的告示。

而且那告示写得……李相夷忍不住一撇嘴,什么“卿卿吾夫、失之吾爱”,再配上那笔笔情意的画像,他看一眼就肉麻得受不了,一度怀疑这不是告示是情书。

“所以,你没有失踪?你还假扮城主?”方多病瞪大眼睛,“那城主呢?”

慕容博长相清俊却不阴柔,因受了伤开口时有些气弱但声音分明清晰。

“多谢两位英雄相救。我是失踪了,却也是不知道自己回到了这里又被贼人所控,若不是你们,我恐怕还是贼人手中的工具。”他拱手相谢,又道,“至于阿烈,她去哪儿了……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

 

“怎么回事?主阁那边什么动静!”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人声,守府之兵终于发现了情况不对,正在往这边赶来!

方多病连忙中断了要说的话,三人面面相觑,皆是三脸不妙。好呀,三个大男人深夜在城主府大打出手,简直是可疑、冒犯、无法无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于是,方多病急中生智,一扯李相夷急道“你!借我点内力”,又对慕容博说“你!装回去!”,情急之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两个人听话照做,慕容博带回面具穿上斗篷,李相夷又给方多病输了一股内力,方多病就跳着冲向内室从衣柜里随便扯出一套衣裙一件斗篷,又躲到屏风后运转雕龙画凤变作女体火速穿衣,又跑到梳妆台前极快地给自己梳了个落月髻,最后在两个男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下坐回正堂的椅子上整理好衣服调整好表情。

“城主夜邀我俩作客,然后你俩兴致一起动手切磋了一下,不甚搞得动静大了点,明白了吗?”是一句话剧本。

慕容博面具下的唇角抽搐,左看右看,觉得这不只是动静大一点,简直连殿都要给拆了。但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犹豫着起身走向主座,转身坐回主座,就发现这两个人茶具都自己摆好了,李相夷甚至还用内力烘热了茶,当即嘴角又是一抽。

三人坐下就位,只一刻就有人领着府兵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阿尔秦红依。

见到方多病和李相夷两人,阿尔秦红依明显生出了警惕,但慕容博按先前的说辞解释又推脱,最后两人便在众人半信半疑的眼神里拱手作退,被人领着全身而退走出了城主府。

 

偷偷摸进去,又光明正大地走出来。这一趟夜探城主府倒也算是有惊无险了。

方多病站到门口时还余惊未消,才向前走了一步就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幸而被李相夷扶住。

李相夷嗤笑:“刚才看你跟没事人一样窜来窜去,现在又知道疼了?上来吧。”说完,少年人走到方多病面前蹲下弯腰,拍了拍自己的肩。

“啊?你要背我?”方多病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不然呢?你一路跳回去?那好。”李相夷一脸无所谓,作势要起身,“你自便吧。”

方多病这才知道他说真的,连忙欢欢喜喜地往少年身上跳,双臂勾上这人脖颈,腿一缠少年的腰,笑吟吟道:“不行!我都背你那么多次,你背我这一次,我俩扯平!”

背后瞬间缠上温香软玉让李相夷呼吸一窒,他眉心微跳,默念了几句强行清了念头,就扶着方多病的腿下意识颠了颠后,背着人往前走去。

“哪有很多次?”李相夷嗤道,“才一次。戈壁一次,这里一次,说起来还是我背你多一点。”

月上柳梢,宵禁将至,大街上行人匆匆,只有垂柳还在悠悠轻曳而动,望舒如水撒落到少年身上照得盈盈生光,方多病伏在李相夷的肩头,忽然间嘟囔了一句“才不是呢,明明很多次了”,他的声音太轻了,被风一吹就散在风里。

是真的很多次,但是不是现在,而是可能在遥远也见不到了将来了。我也这么背着你走过千山万水,不过那时是希望寥寥,前路渺茫,哪里像现在…方多病悄悄抱紧李相夷的脖颈,心想道,现在已经够好了,虽然可能故人不见,但好歹前方月明路好,柳暗花明。

两人都不说话,直到走出城主府的范围,李相夷偏头看了眼身后轻声道:“阿尔泰红依走了。”

“她都跟了我们一路,是该走了。”方多病道,“她现在更应该盯着的是那个假城主。”

“的确,以她的谨慎,她还是城主亲卫,不可能看不出来这是个假货。怕是她早已经知道,还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未免也太自信了。她的主人不知所踪,她能这样做就证明对主人的实力充满自信。现在,是所有人都想当这只黄雀。恐怕这一场戏不止一两个主角要登场了。池鱼林木 ,当真无辜?”李相夷冷笑道。

少年顿了顿又说:“对了,你说的蒲家,还有那丝,是什么?”

“啊,记得不太清了,大概是我游历南方时遇到了一个避世的小家族,比皮影戏为长,其中他们有一门家族绝学叫浴火千变,是以丝线操控皮影练到极致可千里控丝,不过他们家族已经衰落,好多年不出武功高手了。但刚才那使出浴火千变的分明是武功了得的绝世高手。”方多病啧了一声,“难道他们家中的前辈?他们可是在中原南方腹地啊,千里迢迢来血域干什么?奇怪奇怪!”

“不过,没关系!他们来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暂且不知,待慕容博来找我们就知道了。”方多病信心十足道。

李相夷闻言诧异:“他们会主动来找我们?”

“怎么不会!”方多病得意哼声,“我刚才在丢他的时候顺手在他身体打入了一道罡气,这个嘛,只有我能解。估计明天一大早就发作了,罡气发作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经脉胀痛内力混乱也是很难熬的。”

“罡气?这又是什么邪门功夫?”李相夷哭笑不得。龟息功、玉骨功、化毒功法、摄魂音功、雕龙画凤…现在又来一个罡气,学这么多东西,也不怕学得过乱,走火入魔。他这般想着,也这样问出了声。

“哎呀,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呀。”方多病说。毕竟这几十年要是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数着过,多难熬啊,还不如走走停停,看看风景,学学武功,有趣的事情不少,也能让自己忙不起来,而让自己忙起来自然就会忘了那些苦痛了。

而且这些武功还蛮有用的,学了也不亏。

想到这里,方多病拍了拍李相夷的肩,兴奋道:“这些武功真的很有用,你要学吗?我可以教你啊!”

“我才不……”

 

“方多病!”

某人正从远处飞身而来,手里拎着两条鲜活地还在窜的黄鳝,脸色非常臭非常黑非常不好。

笛飞声此时心情非常差劲,这黄鳝哪里有二十五钱以下的,他跑遍了整个市场全都是三十五钱,一度以为这人是在诓自己还故意刁难,结果刚要不做不休直接买了,就有一户人家告诉他可以去城东那几家养鱼的田户那里买两条,很新鲜,价钱又低才十五钱。于是,笛飞声又纡尊降贵地去了,去了才知道要自己亲手捞才十五钱,然后本着来都来了,反正可以用武功捞,悲风白杨一炸,直接上岸数条。结果,那家田户看他捞鱼如此有手段,几个大姑娘小姑娘直接把他团团围住,央着他帮忙捞鱼,捞完这几个池塘的就不用付钱还有工钱。

最后,被缠得受不了了,他不打女人,迫不得已又难以脱身下,笛飞声用悲风白杨炸了一下午的鱼……

日暮西下月色朦胧,笛飞声左手拿着刚到手的一串铜钱,右手拎着两条新鲜的黄鳝回到有朋来,一看,好,这两个家伙又甩掉自己去干正事了。

笛飞声气得那是一个牙痒,循着踪迹追上来,就见到这两个人正事不干又在花前月下,当即就想拔刀相向了。

他才喊了一声,就见方多病抬起头,然后那两个人身后飞过一道熟悉的身影,马上把手中的黄鳝一丢,不小心正中方多病的脸,飞身向那个人追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飞我跟你不共戴天!!!”

 

“金刚僧!休走!”
笛飞声大喝出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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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瞒天过海

那日,玉门城中一战,笛飞声连斩六罗汉,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见状,便有人心生退意,但有些人一步退则步步退,对上杀伐果决的笛飞声若是本领不够,退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中有一人,则是本领不够耍了阴招才侥幸逃于笛飞声刀下。这个人便是金刚僧。

金刚僧危急之下挟持了一名无辜女子作为人质抵在了笛飞声的刀前,于此笛飞声的杀人刀便再难寸进。

传闻笛飞声初入江湖连斩数十名万人册高手,作风狠戾,杀人如麻,大有魔道之感。可却少有人知,笛飞声并不是对上所有高手都将其直接杀了,接得下他一刀自然能活下来,有的浪得虚名,有的深藏不露,自在他一刀之下见分晓。活下来的人觉得丢面子,自然也没有说出,这一来二去,笛飞声就被传出了一个恶名。

但他本人并不在乎,名气与武功无意,笛飞声追求的是武道巅峰至高武学,世间若万难相阻,众人相抗,就一刀去之,他的武道以杀进益也光明磊落,再简单不过。

于是对上金刚僧的无耻行径时,笛飞声停了手,杀人对他来说是件简单的事,他有信心在毫厘间直取金刚僧头颅,却不能保证下那女子的性命。

不过只一刻笛飞声就刹然出了手,因为他平生最恨威胁,也因为看见了那女子竟刚烈非常拼死反抗起来,正是那一刻他看见了金刚僧的疏漏,果断出刀击退了金刚僧救下了那女子。

但谁也没有料到,金刚僧逃走之际竟暗出一杀掌,而这一掌是那女子为他挡下的。

因果旋转,思报难偿。佳人已逝,到底是谁救了谁,早已经说不清了,但是笛飞声却将那时永远记在了心里。他把这个当做了恩情,定知恩必报,定会手刃金刚僧!

 

由此,当他在毁诺城看见金刚僧时,不加犹豫地持刀冲了上去,同人缠斗起来。使的刀法也凶厉无比,招招都是杀意,金刚僧本就重伤在身,不过十几招就要败退,他的刀已经在金刚僧的颈边时,天降不速之客,有一柄软剑不知从何处伸了出来,凝气接下笛飞声的一刀!

那使软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万艳宴有朋来的老板娘——公孙轻鸿。

“滚开!”笛飞声厉喝,刀势稍弱,一刀震开公孙轻鸿向金刚僧斩去!

哪怕是万人册前五名对上盛怒的笛飞声都得败退一二,公孙轻鸿当即便被刀气震得口鼻溢血,但是尽管如此,不知为何她咽下一口血,竟是又持剑飞身迎上,挡在金刚僧面前同笛飞声缠斗起来。

笛飞声是不杀女子,但不代表他不杀挡路且不识好歹之人。他本就盛怒几招过后失了耐性,下一招想下重手,眼角余光却瞟见有一抹红色的倩影飞了过来,立刻收刀转向金刚僧。

“阿飞!让!”

方多病手持少师剑杀入战场,一招挑开公孙轻鸿的软剑隔开两人,下一招就直指公孙轻鸿持剑之手分明是想先卸其兵生擒其人!

公孙轻鸿剑术不凡岂能让他如愿,收剑回挽软剑以柔制刚叮得打开刚正的少师,如蛇缠般反刺向方多病的手。

嗯?有点意思。方多病意外地一挑眉,许多年了除却李莲花和一个故人外,他不曾见人将软剑使得这般炉火纯青,这个公孙轻鸿当真是不简单啊。他生了兴趣,剑下气力悄然收了一半,继续同公孙轻鸿比斗起来。

两抹窈窕身影在夜色中上下翻飞,一人剑招柔绵却暗藏芒针,一人剑招华雅却滴水不漏,两柄本来万艳宴上还缠缠绵绵似交颈相欢的名剑,扭头便杀得好似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这一幕滑稽得好似说书人手中拉出的皮影大戏。

李相夷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发觉方多病这边没有多大问题更像在玩乐,挑了下眉手持木枝飞身插入笛飞声和金刚僧的战场,瞬间连出三剑,隔开那两个斗得要死要活的人。

一剑把金刚僧直接劈了出去碰倒路上一排灯座最后撞到墙角边不动了,另两剑对笛飞声,每一剑都用上了七分内力一剑挑刀,一剑反震才制住了笛飞声。

“李相夷,让开!”笛飞声倒退两步挥刀直向李相夷,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若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李相夷施施然丢开手中已经断裂的树枝,样子看似无甚在意地随口道之,语气实际上狂傲至极:“你功法还未大成,根本打不过现在的我,我劝你,莫做徒劳之事。”

“你!”笛飞声被他一激就要出刀,一动就又有人拦住了她。

“阿飞,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喜欢记账吗要算账那还不得问清楚?”公孙轻鸿被方多病毫不怜香惜玉地被捆成粽子丢到笛飞声面前。

方多病丢完人后,拍了拍手跳着脚来到李相夷身边把少师剑递还给他朝这人得意地扬眉,李相夷也回以一个意为赞扬的挑眉,他这才又对笛飞声继续道:“帮凶诶,出现了,你这不记上一次?”

“记什么记,那就都杀了!”笛飞声道。

方多病闻言竟很是认同地点头:“也可以。不过我先得问他们几个问题,你先别急啊,反正都给你杀。——来来来,你背我,相夷麻烦你提这两个人,我们回去再说。”

话头转得太快,笛飞声没反应过来,一愕,难以置信道:“我背你?凭什么!”

“凭你把那两条黄鳝扔我脸上了……”方多病虽在笑,但语气异常阴恻恻道。

笛飞声又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虚了,杀气忽得消了大半。

“我不是故意的。”笛飞声老实但嘴硬。

不得不说不管什么时候笛飞声总有一句就能惹毛方多病的能力。
方多病闻言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怒目圆睁,大喊:“我信你个大头鬼!你扔那么准!还跟我说不是故意的,你看你自己信吗?!我真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边说,方多病一边撸袖子就要跳过去跟人动手。

怎么感觉,还没解决外敌,就要内斗了?李相夷哭笑不得,连忙扯住了方多病,又扭头看向笛飞声……

 

反正最后,还是李相夷背的方多病,笛飞声提着两个人,三人一路避开人飞回了有朋来。

一回有朋来,方多病就差使笛飞声去打热水,这人心虚乖乖照做,然后他当着罪魁祸首的面,狠狠地用力地洗了三次脸,搓得面颊全红生疼了才放下了面巾。

把面巾甩到盆里,方多病一转身就甩了在一旁偷笑半天的李相夷好几个白眼,一扬下巴笛飞声就巴巴把盆拿了出去。

李相夷看着笛飞声恨不得马上就跑的背影,见人出了房门后,凑近方多病撞了下这人的肩,调侃道:“不就擦了一下,你戏挺多。”

刚才一见黄鳝飞过来幸亏李相夷就极快闪身,黄鳝便只是擦了下方多病的侧脸而已。结果方多病用这个理由,大肆发散演了出戏直接压剩了盛怒的笛飞声,用最少的力做了最大的事情,不得不说实在了得。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方多病又飞了李相夷一个白眼。他的脸和眉梢都被热水熏得绯红,一双杏眼里又波光盈盈,飞的好几个白眼一点都不震慑人,反而更像调情,姿态里全是娇嗔与骄矜,配上一张水淋淋半湿的艳丽脸着实有种惊人的漂亮。

李相夷被他看得一愣,心尖泛上难言的痒意,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笑,极快地出手捏上了方多病泛红的脸。

“触感不错。”李相夷趁方多病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松手,指尖摩梭了回味一会儿绵嫩的感觉满意点头,如是评价道。

嗯?“李相夷!”方多病回神,瞬间气红了脸,恼羞成怒间也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伸手就也要去捏李相夷的脸。

几次教训下李相夷怎会又让他得手,一闪踩着婆娑步躲开了,方多病又抓,他又躲,方多病不信邪再追,李相夷又闪……两个人在小小的房间里一追一跑蹦了好几十圈,转得墙角被绑得严实的人都看得眼晕了,两个人才各退一步停了下来。

“你一次,我一次!”方多病喘着气平复,瞪了李相夷一眼,“以后不许再这么做!我们扯平!”

李相夷挑眉唔了声不知道是应了什么,抱着手上下打量了一眼方多病后,又是挑眉一笑。

“你笑什么笑!”
这一句后李相夷笑得更猖狂了。

方多病被他笑得心里发毛,觉得李相夷的狐狸味愈来愈展露无遗,不管是老狐狸还是小狐狸招惹了都挺要命的,便还是撑着面上的愤懑表情,但心里暗暗记下了少去招惹的念头。

我可不想被狐狸玩死!方多病,下回长记性!方多病在心里对自己叮嘱道。

“哼!懒得理你。”
方多病还是忍不住又瞪李相夷一眼,才愤愤坐下挥手以内力化风点开公孙轻鸿的哑穴,脸上的笑意尽收,开口问道:“说吧,你和剑魔什么关系?”

“呵,我和剑魔有什么关系?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跟你方娘同李相夷一样……”公孙轻鸿眸光闪动轻笑着说,“石榴裙下客呀。”

“你!”方多病一噎,才要说话就被李相夷抬手的动作打断了。

李相夷悍然出手,内力化作无形之剑打到公孙轻鸿的身上嘭嘭几声肉体闷响后,她便唇角溢出鲜血,脸色煞白地低声痛呼起来。

“我想怜香惜玉,但实在没有耐心。”李相夷沉声道,“罡气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只给你三息,想好便说,否则——”他一反掌,公孙轻鸿的痛呼便忽得拔高了一个度。

“这……”方多病看了李相夷一眼,收到这人微微颔首的动作后放下了心。

天下第一不愧是天下第一,一眼便学会了罡气之用,用得还比方多病这个用了多次的人更加得心应手也更有分寸,再配上他隐隐显出的锋利杀气,忽如悬梁巨刃那种威胁之感比公孙轻鸿经历过的险境还要凶恶十分,她这回是真生了惧怕,也知晓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的话重如千钧,若她真不说三息之后,自己当真会魂归黄土。

二息之后,公孙轻鸿疼得浑身泛冷受不了,牙间颤个不停,急急开口:“说!我说!”

李相夷冷笑,抬手止住了内力。

“我…我只是受主人之命,为剑魔办事。”公孙轻鸿疼得说话一顿顿,过会儿缓好了才继续道,“其他一概不知!”

“主人?你主人是谁?”方多病皱眉问道。

公孙轻鸿苦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多年前主人救我一命,我便领恩入了血域帮他寻物,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我知两位不信,但我的确句句属实。”

“说是主人,又是不知,你骗人的理由孩童还要不如。”李相夷冷笑不止。

“多年前我因恩认他为主,但他并未认我。他来无影去无踪,现于人前也多是蒙面,我当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我比你们更想知道他是谁又在何处,我……”说到最后公孙轻鸿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还隐隐有了哭腔。

李相夷和方多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解。李相夷一挑下巴示意他继续问,方多病便收回目光,又问:“你主人要你寻何物?”

“我……”公孙轻鸿忽然咬牙,“我起过誓,绝不能说!”

“呵。”李相夷气笑了,抬手又要发难强逼,方多病见状先伸手拦下了他,“等等!我还有问题。”

“你说你受主人之命为剑魔办事,又说十年来从未见过主人?”方多病叹气,“鸿娘你编瞎话能不能走点心?还是说——”

“你们有信物?”李相夷反应极快接过话头,“是何信物,在哪儿?”

“……在他怀里!”公孙轻鸿狠狠瞪了金刚僧一眼,满目嫌弃,若不是主人信物,她定不会救这个人!

李相夷上前从金刚僧怀里一探,摸出一物拿到两人视线之中:“这个?”

是半截断裂的玉笛。

“是!”公孙轻鸿点头,“另外半截在我手里!主人武功极强定不会让别人抢了信物去,所以我才认了是主人所托开始帮剑魔做事……”

“当真?”
“千真万确!”

李相夷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将那信物拿到方多病面前想让这人接住,结果手伸了老半天都不见人接,扭头一看方多病正撑着下巴眉头紧锁,模样好似是神游天外好一会儿了。

“喂!走什么神呢?”李相夷喊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方多病眸光闪了好几下接过信物,“只是忽然间想起了些一件事而已,小事,不打紧。”

他摸了摸那半截断裂玉笛,唇角悄然勾起下一闪而逝,随即对门口抱手而立的笛飞声道:“阿飞,来活了!帮我去玉器铺看看这是什么玉。”

“好。”笛飞声应道,接过笛子就往外走。

两人目送着笛飞声离去后,又把目光放回公孙轻鸿身上。

“信?”李相夷挑眉。
方多病一摊手:“不信还能怎样?不过嘛……”他顿了顿,望了眼窗外天边亮起的一抹鱼肚白无奈地笑了笑,说,“有人没来啊。我们探探去?”

“麻烦,直接绑过来。”李相夷下了决断道。
“那好。”

方多病跑到梳妆台前找了会儿摸出两条面巾,将其中一条扔给了李相夷。

“光明正大绑也太放肆了。”他抬头为自己束好面巾只露出一双杏眼,对上铜镜里倒映出的一双吃惊的眼极轻地挑了下眉,才回过身对李相夷继续开口。

“咱们还是装一装,再演一出戏。”方多病语气俏皮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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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吉时已到(上)

饶是方多病也没料到,他们两人准备好一身行头杀入城主府后竟然扑了个空。

彼时,李相夷和方多病正好易了容,打算以别的身份大闹一通城主府。他们扮的是血域近些年来肆虐横行的雌雄凶盗——红白行者。红白斗篷、刑天面具,以防不备面具后亦蒙了面,还模仿了红白行者的作风万分招惹地强破阵法入了府,结果杀入主阁后面对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内室。

然后,顺其自然,两个人便又撞上了前来拿人的阿尔泰红依。
阿尔泰红依的武功在城中已算很是不错,但是在这两位绝世高手面前着实不够看,根本不用方多病出手李相夷就轻轻松松放倒了所有人,生擒了阿尔泰红依。

“你主人何在?”方多病问道。
阿尔泰红依磨牙硬气道:“主人失踪,我亦不知!”

方多病笑了声,叹气道:“还嘴硬呢,我问的是你主人,不是阿尔泰烈珠,而是——慕容博!”

“胡说!你怎么——”
阿尔泰红依霍然抬头,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慌张,她对上刑天面具后的那一双眸子后,眼前顿时只觉如万花镜般飞散旋转起来,万千花瓣晕眼至极一瞬间她的眸光就全然涣散,于恍惚又迷离间失了神智。

“我问你,你 主 人 在 何 处 ?”摄魂音功发动。这门功夫的秘诀便是乘虚而入,在人没有防备或极度慌乱出现疏漏之时方能发动成功。

方多病刚才开口存在着诈一诈的念头,并没有完全确认这个猜测,但是看如今的反应,既然这门功法能够发动成功,以及阿尔泰红依又如此奇怪,恐怕猜想也早已八九不离十了。

“在……圣地。”

“圣地?”李相夷闻言疑道转头问方多病,“那是何处?”

“这……我一两句也跟你说不清楚,我们回去再说。”方多病后语气迟疑了一会儿,自顾自点了点头似乎下了个决断。

李相夷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打晕阿尔泰红依,又跟着方多病回了有朋来。

 

这刚好笛飞声拿着笛子回来了。
“不是产自血域的玉石,出自珍州开府,只有大熙有。”笛飞声把笛子递还给方多病。

“珍州?好像有点印象,那边的玉石确实挺出名的。”方多病看了看几眼笛子表情半疑半思,然后拿着它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十圈,看样子不知是在纠结什么。

两人知道方多病要说,就也没急着催他开口,看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笛飞声和李相夷茶都喝完了一壶,开始烧下一壶了,这人才一跺脚站定了身子,左拳锤右掌,大喊道:“我决定了,我豁出去了!”

“啊?”李相夷抿了一口茶,悠悠挑眉反问,“你不是早决定了吗?又决定了什么?”

“还是要去圣地。”方多病极为认真道,“如今城主不知所踪,在这个最紧急的时候慕容博去了那儿,这太可疑了,我们一定要去探探!”

“圣地,什么?”笛飞声皱眉。他缺了一环信息,此时已然是在场最疑惑的人。

“圣地呀,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但是我知道,城中女子每一次去的话都是由城中长老领着去的,也不是随时都开启,除非……”方多病顿了顿,脸上冒了极为不好意思的表情。

下一刻他朝着李相夷和笛飞声眨了眨眼,扯出一个假笑,语出惊人道:“你们谁跟我成一下亲?”

 

噗!噗——
话如惊雷,震得两人把头一扭尽数把口中的茶喷出然后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喂!你们有什么反应?我说认真的,成亲很奇怪吗,是个人都要成亲的,和我成亲难道亏待你们吗!”方多病咂舌不满道,抱手一脸不高兴地盯着两个人表情幽怨至极。

“既然你们和我这么不愿意的话,那你们两个成也行啊。反正只要成亲就行了,谁跟谁都无所谓啦!”方多病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忍笑提议道。

咳?咳咳咳咳咳!李相夷和笛飞声下意识瞟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目露嫌弃,然后咳得更撕心裂肺了。

这是咳得没完没了了吗!方多病跳过去,给这两个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没好气地一放,叮叮两声脆响,语气不善:“行了啊,别给我逃避了,我跟你们说真的!那么婆婆妈妈,以前那大大咧咧豪爽霸气的性格去哪儿了,烦不烦呀!”

笛飞声拿过茶直接给自己灌了一口才缓了过来,刚才他真的是被呛得不轻,方多病那几句话实在太吓人了,直接给了“心中无风月,拔刀自然神”的笛少侠不小震撼,回缓过来后只觉脑子嗡嗡,咬牙切齿道:“方多病!你贼心不死!”

刚才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响起了方多病的一句“要不这样,我把你们都娶了?你们变成我的男夫……”
这实在太荒谬了!笛飞声咬牙,他绝不会屈从的!

于是,笛飞声一拉旁边的李相夷斩钉截铁道:“你来!”

李相夷瞪圆凤眸,绯红瞬间从脸上泛出蔓延到脖颈,“啊”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强撑起冷静道:“方多病,你把话说清楚,是做戏?成亲才能去圣地,是这里的仪式?我猜得没错吧。”

“聪明!”方多病朝李相夷比了个大拇指。

“李相夷果然是李相夷,一点都不像阿飞!”他赞道,扭头白了笛飞声一眼继续道,“就是要走那么一趟啦!很简单不是吗不好吗?就这么办!来,李少侠不要害羞,我们这就找喜婆说亲定礼去……”说完,方多病大大方方就要去挽李相夷。

李相夷吓得直接踩着婆娑步倒退到窗边,凤眼震颤却目不转睛地看向方多病,眸光和脸上表情变得极快,喉结滚动了一回,难以置信道:“真要这么做?”

方多病面上很是认真地点点头,但看了看李相夷的表情发觉少年人好像不太对,忽也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是不是不太对?他现在是不是在跟阿婏姐姐你侬我侬了,所以才……不是呀,做戏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方多病压下心里的怪异滋味,端起一幅不太正经的笑吟吟的表情,上下打量了李相夷一眼,玩笑道:“李少侠,天下第一嘛做什么事都要赶早争第一呀!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英年早婚的事说出去的,这件事你知我知——”

“好。”李相夷忽然出声把方多病的话全堵了回去。

少年人的表情此时分外凝重,剑眉下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掏出仅有的几两碎银子,一咬牙把少师剑加了上去后,伸手递了出去:“给你。”

“哈?”这回轮到方多病愣住了,他眨了眨眼,莫名其妙道,“我拿这些干什么?”

“这是…这是……”李相夷活了十六年没有觉得哪一刻如此难以启齿,忽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猜对方接下来想干什么,皆是满眼疑惑。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笛飞声看了几眼两人的样子恍然大悟,非常好心地替李相夷开口补上道:“李相夷的意思是,这是他的聘礼。”

“啊?啊!”
方多病足足呆住了一刻钟,回过神后一时间脸全红了,连连摆手摇成残影,发现李相夷还在执拗地要递那该死的“聘礼”,模样看上去没有半分退步,一咬牙一跺脚,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拉踩少师。

“我不要!我拿少师剑干什么,它的剑柄硌手,还重!你赶紧收好!”方多病急道。

闻言李相夷表情更怪了,不太确定道:“你是觉得少师不好吗?我可以……”

我哪敢啊!方多病大惊失色。“停停停!”他急忙叫停了李相夷的话,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顿了又顿:“我我我……我和你说不清楚!先这么吧!我去找喜婆!”

方多病夺门而出,背影跟逃跑似的一般匆忙万分。

……

 

虽然这件事乌龙不少,但终归过不去还是要办,便还是那么定下来了。

方多病找的喜婆办事效率一流,半天就帮两人敲定了一切,临到写婚书时却犯了难,这婚期……三天后正好是最近的吉时,就写这时了,在外人看来急是急了点,但没准还夸一句他们感情好呢。

最难的,是写两人的年庚八字,李相夷提笔写下,年岁十六,方多病提笔,放下,又提,咬牙心虚地写了个二十六,然后在此期间,方多病便被喜婆置以无数惊叹佩服不得了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恶向胆边生,破罐子破摔直道,自己就是喜欢年轻的,年轻的好啊,年轻人有朝气…说得不论是十六的李相夷还是六十六的喜婆都是满脸通红。

最后喜婆老脸一红地拍了拍方多病肩,认同无比地道:“果然是我老了,还是方娘有眼光,老妻少夫老牛啃嫩草也不是不行吧哈哈哈哈……”

本来就强撑着脸面的方多病数度险些破防,只能呵呵直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两位新人走出喜事铺时,冷汗湿了后背笑得脸都僵了,然后又僵硬地相携着走回有朋来。

第二天又是僵硬地走入喜事铺……如此重复。

三天准备的日子真的让两人天天都如临大敌,终于熬到正式办喜事那一天。

一大早,李相夷就换上新郎官的衣服按着毁诺城习俗出门去迎长老。

门外鞭炮齐鸣,红尘飞扬中,头发花白的长老领着人前来,一眼瞅到门中身姿玉立的人时脸上的笑忽然没了大半。

“李…李莲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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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吉时已到(下)

 

卯时三刻,送亲的队伍出了毁诺城时,一轮红日恰好刚从一望无垠的赤滩戈壁边跃出。

灿赤的日光透过驼车的飘荡红纱落到少师繁复精雕的剑柄上忽得被折射成几道七彩的光,照亮得那偷偷半掀起盖头正在观日的人不甚高兴地颦了颦今儿被画得格外浓墨如下垂柳荫的眉梢,回头就飞了那持剑之人一个嗔怒的白眼。

“好了!藏好你的少师剑!”方多病传音道,“去圣地不能持兵。得亏我刚才聪明,想到把它绑在腿上这才糊弄过长老将它带了过来,你不藏好等一下没到地方它若被丢出去,我可不帮你捡回来!”

“知道了,多谢你。”李相夷含笑点了下头,指腹下意识摩擦了几下温凉的剑柄觉得似乎还有余温残留,唇角的笑意更甚。

毁诺城成亲不同于中原大熙的礼仪,不需要那三拜,更没有高堂一说,因毁诺城人信双方感情不由天不由地更不由父母而发,只需从心从己便可,再者,他们信奉的为氏族传承,拜的圣地叩就巴蛇,就当是亲礼皆成后入了族,无需再行其他俗礼。

 

李相夷寅时五刻迎到了长老,而后两人便被领着到了送亲的驼车之上,一上车就察觉车熏了迷香,想来是长老不想让他人知晓圣地所在才这般去做。于是,两人便装作晕了过去,实则早已封了五穴迷香难侵。

驼车红纱下垂,铃铛叮咣随响,听久了看久了都会让内力不足之人产生迷幻感。

李相夷之前愈看就愈觉得稀奇,上车后借着红纱掩饰就开始东摸西摸,不一会儿还真让他找出了一点门道——是车里的装饰品,玉饰和铜器材质不一,回音效果也不同,只要巧妙地放在各处,就能借声音回荡妙用产生不一样的功用。

如此之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再影响到两个人了。

 

驼车送亲的队伍出了城一路往西走,按这个速度大抵行了有十几里了,然后就是地势向下而行,四周的光线也暗了下来。二人虽然不能外观,但也知道应该是走入了裂谷丘陵一类的地形之中。

“地宫?”李相夷疑道,传音给了方多病。

方多病点头道:“应该是。传说巴蛇居住在湖水之畔,死后化作巴陵。按此,毁诺城人把它尊为祥瑞侍奉于圣地,一定也会按照其的喜好建造居所。我估计不久之后我们恐怕得下车步行进去了。”

尔后过了半刻不出所料,驼车外的铃铛声就停了下来,然后外头便响来了长老叫唤二人的声音。

方多病对李相夷点了下头,少年人便心领神会递过手中之剑,他又将少师借着长裙掩盖将其绑在了腿上后重新把盖头合下,由李相夷牵着自己下了驼车。

裂谷中立双分,气灌而入。因此迎面而来的风比戈壁上的风而凛冽如刀。李相夷扶着方多病站在其中,扭头的一瞬便被烈风拂乱了冠发。

“啧…”他听见了方多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左手开始悄然拉自己的左侧裙摆,姿态略显不雅。李相夷暗笑,知道了这侧恰好是藏了少师剑的那一边,便又侧过去半步替方多病挡住了风,侧身时没留意到暗处那再次看向自己的一道晦涩眼神。

少年人成亲时的装扮与常时不同,照着毁诺城男夫的衣着细细装束了一番,编一抹细发成辫过额,其余一半挽成冠,一半披散落肩,少了一分意气多了几分稳重。

长老悄然看了又看,眸里升起半疑半信之色,下一刻就被少年人锋利如刃的目光射中,只得极快掩饰地低头,走过去按照礼节把手中的巴蛇绸带系在了这新人的相邻左右手上。

“两位莫要乱走,切记跟紧我了。”长老叮嘱道。

“好,有劳长老。”方多病轻笑,点了点头向长老福了一行,就听见李相夷向自己传音:“长老一直在看我。”

“哦?你认识她,她认识你?”方多病皱了皱眉,心道:不应该啊。当前在门外迎亲时见到长老,长老的声音虽然极低,但那个名字他早已念过千遍万遍,哪怕只是启唇一动,他都能一眼确信长老念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但,她怎么会认识李……但这天底下唯二两个人知道他的,便只有……他眸光一深,脑子里出现一位故人的身影,极轻地抬头看了长老的一眼,一愕,无声失笑。

是她?真是的……“你怎么了?”李相夷捏了下方多病的手心,唤回了这人的神,“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不是,在想你的反应还挺敏锐的,了不得啊李少侠。”方多病笑了笑,“那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长老,身上没有内力之息,但是她的身手却是像有武功的。着实是很奇怪。”
“你也发现了。”李相夷挑眉,“她是奇怪,不只是武功,还有眼神。她看我的眼神像是认识我,又像是不认识我。”

“哦?这么奇怪?”
“是,定然不是我的错觉。后面是一时想不通,但是她武功倒让我想起了之前的慕容博那时的样子,是……”
李相夷顿了顿,下一刻与恍然明了的方多病异口同声开口:“浴火千变!”

“有人,在操控她。”李相夷一字一道。

 

“两位,到了。”长老出声顿步。

闻言两人同时停声回神,李相夷及时拉住因腿伤走路不便向前多跳了一步的方多病,两个人同时看向了面前高达十几尺的切壁石门。

“四周有人,起码数十人,躲在暗处。”李相夷扭头看向方多病杳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气息都不弱,恐怕是有一场恶战了,你的腿,撑得住吗?”
“不碍事。”怕让李相夷担心,方多病特意跺了两下伤脚,笑着说,“你不用管我放心上,再说后面还有阿飞呢。”

“好,你拿着少师防身。”李相夷道。
方多病犹豫:“那你……”

李相夷肆意一笑:“管好你自己就行,何须担心我?对付这些牛鬼蛇神,我李相夷怎需用剑?”

十六岁的李相夷,于生死之中得悟己道,以脱手剑大败剑魔,剑道独尊冠绝于世。何为他剑,剑可在手、在心、在万物,剑神为什么是剑神,是为人剑合一,万物为剑,自是比得过所有剑客,也不同于这世上的所有剑客。如此钟灵毓秀的人物,江湖数几十年,也仅有一个李相夷罢了。

也是。方多病了然又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心道:还是习惯了,习惯要担心他,又不小心忘了他现在可是李相夷,天下第一又何须他担心。

“知道了。但你也要小心为上。”尽管如此,方多病还是没忍住,依旧这般叮嘱道。
李相夷一顿,极轻地勾唇颔首。

“两位,请退后。待我开启石门,再随我进去。”
长老说了一句,便后退一步,顿了几刻才向前将手放在了石门上。

这个动作奇怪,落到他们眼里让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两个人。”李相夷道,方多病赞同地点头,李相夷才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这扇十尸千钧的石门。

 

轰隆隆——石门打开的动静不算大,地层稍颤,尘扬灰少,想来是时常打开机关还未锈硬,不多时已拉开了一个可通一人的缝隙。

李相夷盯着那一点点漏出光的石门缝隙,霎时间有一道极快的剑光划过眼底,他猛得一拉身侧的方多病,大喊道:“闪!”

方多病顺势倒入李相夷怀里,两个人扑向一边险而又险地闪过那如流星般飞射而来的带着悍然杀气的白亮软剑!

幸亏他们两个人闪得够快,后面跳出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白光一闪见血封喉,一捧鲜血飞溅上空,就有数名高手顷刻间没了性命。

“慕容博你机关算尽!但想要我的命,还没那么容易!”石门后响起一声女子的暴喝,这道嗓音极冷,尾调却虚了下来,有心人只要略一听听就知道,此人重伤未愈,此时只是勉强。

随即白光一闪,那软剑柄上系着的透明丝线绷直收回,破空飞回原处重新落回持剑之人的手上,就势上挑锵的一声架住下劈的重刀。

还真是她。听到这个声音,方多病挑眉,意外又不意外地勾起一个笑。

“相夷你去解决慕容博的人,我去帮她!”
方多病果断撕开裙摆抽出少师剑,飞身向石门内而去,一剑覆上内力直接挑开慕容博的重刀,挡在了那出声女子的面前。

“我猜的不错,你果然是阿尔泰烈珠的人!”慕容博被震得连退好几步,抹掉唇角的血迹阴恻地看向两人。

“很聪明。但是殊不知一力降百会,你这个聪明人,武功着实是差了点。”方多病冷笑,他说完这句话,偏头对身后的阿尔泰烈珠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我……你?你!”
阿尔泰烈珠面上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将一双眼睛眨了又眨,发觉眼前站的这个人是真实的人时,眼睛里顿时漫上难以控制的狂喜。

她上前一步,万分欢喜地一把搂住方多病的腰,惊叫起来:“主人!”

“呃…你……”方多病脊梁一僵,冷气和杀意忽散了大半,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尴尬之色,一边伸手想去掰开她的手,一边忿怒地喝道,“你马上给我松开!你多大了,你羞不羞啊!”

阿尔泰烈珠半分不想松手,但下一刻她不想松手也得松了,有人电光般掠身而来,刹那出手点了她的手上麻穴,一时间她的左臂瘫软立刻无力下来,随后就被那人用力贯离了方多病的身后。

李相夷拦住方多病身前,凝着一双剑眉沉沉看着眼前两人,脸上表情复杂莫测,还有杀气隐隐散开压得在场之人不敢妄动一二。

可当今天下第二的阿尔泰烈珠又哪是任人压制的主儿,她倒退两步后,抱着手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新出炉的天下第一,忽得吹了声口哨,开口间满是玩味。

“原来,真的是我认错人了。”她说,把目光转到方多病身上调侃道,“第二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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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九死西荒

 

说是恶战,是对他人而言,于李相夷只不过须臾之间,并指化剑间剑气游出如龙,所有的阴谋险招自会顷刻粉碎在剑神的无形剑下。

可那几人也是血域之中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一时间齐心合力下竟也能在手无寸刃的天下第一的攻势下争得半分生机,刀剑枪匕交错着从四面八方劈来,挟风夹气间声爆轰鸣不止。面对夹击硬悍实为不智,李相夷运起婆娑步踩风而起,在那能将人割得血肉淋漓的招式中步伐翩跹,恰如一只蝶般灵动无比地穿越千叶万花,片花缕叶却都难以沾身。

他的步法和剑都太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那几人合则为王分则不攻自破,李相夷只一落地就并指成剑杀向一人想着逐个击破,可天底下能接下剑神一剑的又有几人,不多时那几人就被一剑一式劈飞了出去,对上最后一人时,这人使是双匕,刃化残影竟在他的剑招之下寻到间隙,利刃划过手臂浸出残红,李相夷吃痛地一皱眉,再没耐心相斗拨地跳起,一脚置上十成十的内力直接把人当空踹了出去,撞在谷壁上溅起数阵的飞扬尘土!

“这血域真的是……”李相夷落地,瞟向手臂上的伤口挑眉勾起一个很轻的笑,他看向地上倒地重伤的七八个人,沉声冷笑道,“高手如林啊。”

自他成为天下第一已过三月有余,回中原时也接受过不少高手的挑战,有不过虚名的,也有难缠之人的,却无能近身伤他之人,直至现在又到血域对上这林林总总的高手,他才惊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让自己如击薄冰般干脆利落地败之,居然有人能逼自己到这种程度……李相夷惊讶也承认,自己那膨胀的自傲在此刻是有些被打压了下来,可这样才更应该…不是吗?

我是天下第一,登峰自是一览众山小,可于最高处看去,满目是飘云辽天,无垠无际,看多了也会因高蒙眼,自会以为群峰只此一峰,也不知高峰为何峰。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自己看不透这般,又怎能自诩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应是看得见他人的天下第一。

李相夷忽而一笑,顿时只觉那障目为傲的飘云被一股肆意狂风吹散,眼前上是尽是青天无边,下见群峰林立,天地自此辽阔。

少年人的衣袍无风自动,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直至顶点时他并指一剑斩出,剑气如同长河落日,轰声落在那几人的身前三寸之处切入坚硬的石地数尺有余。

“尔等助我悟道,今日还得道谢一二,多谢。于此,我可以放你们一马。”李相夷虽笑但声音极冷,“若是再为宵小,助纣为虐,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说完,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动,眼角余光扫到那边之状时眉头一皱,便不加犹豫地掠身过去挡在了方多病的身前。

然后便是一句怼脸而上的“第二春。”

 

“?”李相夷不明所以。

这话里的调侃和讥笑太过明显教他很难把它当真,但这话的明面意思也太明显,他当即回头又惊又怒地看向方多病,却没想到对上的是一双同他一般疑惑的杏眼。

“哈?”方多病眨了又眨眼,硬是没想明白什么第二春第二春为什么意思。这些年的日子又长又慢,他实在数不清了,记性也越来越不好,大抵是过得恍恍惚惚,囫囵就是半生,但尔有时走火入魔,出走了一两月回来,又将那些事忘了个大半。

今日哪怕是见到故人,他也是从不全残缺的记忆里又拼拼凑凑才想起了这是谁,是那个小姑娘,那个被救了又走向别路的小姑娘。

我这辈子,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的。才及笄的小姑娘笑得畅快,朗声道,我总归是活得不明白了,但江湖人总得有三分英雄骨。方哥,我去了,再会!下回见了,可别忘了我,我叫……

“东日珠。”

方多病叫出了这人的名字,他笑了起来,笑里一半苦笑无奈一半是久别重逢的真心开怀。

“小丫头,胡说什么!”他嗔道,“你造我谣还造上瘾了?”
“那不是——”东日珠朝方多病比了个鬼脸,才想继续开口脸色便忽得大变,呕出一大口浊血脸上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

方多病急忙冲过扶住了她,一手探上她的脉浮沉难测,真气亏虚,已是有了无以为继之象。
“散功之毒!”他着急万分,咬牙看向慕容博双目喷火,“你们竟然!”

“哈哈哈好好好!”慕容博大笑起来,面状癫狂,“阿尔泰烈珠,你终于要死了,我等大业将成!大业将——”慕容博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相夷缓缓收手,他凝目看向东日珠,剑眉皱成一个川字。

“方多病。”他唤了声已然慌到失神的人沉声道,“此处多留生变,先回去再说。”
“好好……”方多病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李相夷第一次那么郑重又放低地请求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李相夷,请你,一定要救她。”

 

笛飞声没想到这两个人去成亲一趟回来后,连“女儿”都有了。

“你说这是你女儿?养女?”笛飞声皱眉。

“也可以这么说。”方多病叹了一口气,回头去看了一眼床纱后隐约可见的人影,轻笑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十二年前,她才八岁那么大一点,算是辛辛苦苦养到十二还是十三来着……时间太久了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那年她要走时,说是有了自己想走的路……然后就是现在,你们所见的样子了。”

“我句句属实,这回真得多谢你们救她一命。大恩大德,方某铭记在心。”他看向眼前因耗费内力脸色都有些苍白的李相夷和笛飞声,拱手低头行了作谢一礼。

“我们只是暂且保住她的命,而她的武功……”李相夷一顿,“散功毒深入骨髓,日日消散她的内力,武功恐怕是回不来了。”

“没关系。这小丫头活下来就好,她的前半辈子太苦了,没了武功当个平凡人也不错。”方多病苦笑道。

笛飞声脸色忽变:“那我和她的比试怎么办!”

好问题。方多病和李相夷都是一愣。他们深知笛飞声是个死脑筋的人,这一场比试是非比不可,一定不能缺的。

“要不,阿飞我和你比吧?”方多病敲了敲额头玩笑建议道,“反正这小丫头的武功十之七八是我教的,我去啃一颗那什么劳什子大还丹,应该就有了七八成内力就能抵得住你的几刀了。”
“这……”

“不用!我和你比!”
床纱忽得掀开,东日珠如同一阵旋风般刮了出来坐到三人的面前,笑盈盈地冲方多病一歪头,就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渴死我了,我先喝几口再说昂!”

说罢,东日珠在三人目光下咕咚咕咚地灌下三杯茶,李相夷看得连连挑眉,就顺手给她又倒了一杯,结果她拿过喝尽后,还不忘调侃人一句“谢谢小爹爹,你是个好人”,直接令当事的两人被这一口茶水呛得半死不活,咳得撕心裂肺。

十六岁喜得“双十爱女”的李相夷又一次升起世界仿佛天塌地陷的荒唐之感,他咳得脸都红了同一样在咳的方多病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便如同触电般擦过闪逝,耳根子皆是通红一片。

烦死人了!方多病在心里暗骂一声,没忍住同以前一般揪住这皮猴似的小姑娘的耳朵,磨牙切切后低喝数落起来:“臭丫头,你多大了?!小时候任性我忍了,现在还没脸没皮开这种玩笑,我真的……你今日不把这事情始末一五一十说明白,我定要让你好看!”

“疼疼疼!好好好!我说我说,方哥你先松手!”东日珠叫苦不迭连声应道。

“我们问你答。”
“好!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东日珠不似作假,方多病才勉强接受收回了手,抿了口茶开口问道:“阿尔泰烈珠,是你?”

“是,也不是。”东日珠一顿笑了下,手指比了个三道,“我已经是第三任阿尔泰烈珠了。”

“你的意思是,毁诺城城主已经无声无息换了三任了。”李相夷精准捕捉到关键,“那你是何时当上城主,又为何成现在的下…”下场,他本想说这个词但到了唇边又觉悲惨,只得一顿换了一个词,“的模样。”

“是的。我的确是第三任城主了。而七年前,万人册排名更新,那个天下第二的阿尔泰烈珠,正是我。”少女说到这里语气不免自傲了些许,她挑了挑眉又道,“十年前我和方哥分开游历到血域,偶然结识了毁诺城的第二任城主 阿今。”

“其实,她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她死时,那一晚的月色着实是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由此她给自己取了名字。从此之后,她的名字就叫阿今了。但是,可惜了,每一任毁诺城城主都是没有名字的人,她们可以是毁诺城城主,可以是阿尔泰烈珠,却唯独不能是她们自己。”

东日珠目光怅然,她晃了晃神,摇头道:“算是秘闻吧。一般外人都是不知的,知晓的人也不过是身边一两人而已。”

“所以,这十年来你杳无音讯,是因为你成了阿尔泰烈珠。”方多病道,“你…在守这座城。”

“是啊。故人之托,一诺千金。”东日珠苦笑,有些疲惫地叹出一口气,“不过可真的是守得很累呀。你看这座城,位于突厥与天竺地界之边,明显的兵家必争之地。而在外头被人叫奇城奇城的,但又有什么奇的,这里头不过有一群渴求世间公平的女子罢了。她们中有的人才艺双绝,有的武艺不凡,有的才学平平,有的手无缚鸡,这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万,有精彩万分地笑,也总要有方寸之地能普通地活着,在这里她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多好。总得…有人为她们守着。”

笛飞声读不懂这太复杂的“多好”,皱眉直言道:“可你,很辛苦。”

“人这一辈子总得活的辛苦点的!否则跟无趣地死了又有何异!”东日珠一拍胸膛,仰头扬起下巴飞给了在场三人一个“你们都不懂的”眼神。

三人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方多病忽然笑出一声,点头开口道:“嗯,你可是城主,你说得都对。”

“方哥,还是你懂我!”东日珠惊喜地瞪大眼睛,扑过去抱着方多病的手摇了好几下,然后便被方多病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头。

那个力度同她年幼时抱着人撒娇时,被无奈又哄着般的拍打力道一模一样。莫名其妙,东日珠的眼里不住地浸出了湿意,她把眼睛藏到方多病的颈间衣服里,忍下多年前受苦时不曾哭出的泪水,喃喃自语道:“对,我可是城主,但是,也不止我是……”

“毁诺城城主可以是你、是我、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只要能保得住这座城护得住这些女子,我…”东日珠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话却如同泰山坠落,“虽九死其犹未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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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千头万绪

 

“怎么办?我还是觉得她被人骗了啊!”

笛飞声刚从窗口翻进屋里就听见方多病又开始絮叨这一句话,眉心便不住地一跳,默声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想自然而然地忽略过去这个话题,毕竟……这个话题不开始还好,一开始方多病的话多得就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之前李相夷和笛飞声也曾搭过话劝慰过他,结果他们说一句这人怼一句,不听劝就算了,歪理诡辩同狂浪怒潮般毫无保留地冲脸而来,能搞得人哑口无言,辩无可辩。一来二去,笛飞声长记性了,这时候不说话就是最对的,说多反而错多,还能少挨几句骂。
嗯。就这样。他赞同地在心里给自己点点头,喝着茶等方多病自己把话题揭过去。

可偏偏此事就不能如愿,方多病看他们一两个都不搭话,不高兴地一努嘴一瞪眼,低头给李相夷上好药束绑带时不轻不重地一拉,李相夷随即吃痛地嘶了一声,抬起头气性上来刚要骂人,结果才对上方多病一双幽怨含怒的杏眼,一愕又失笑,那股气就莫名其妙消了大半。

“方多病,你知道有一句话特别适合现在的你吗?”李相夷摸了摸鼻子,无奈地挑眉道。

“什么话?”方多病没好气反问,他倒要小狐狸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帮李相夷上弄好手上的伤后撒手,很不高兴道,“下次小心点,你又不是刀剑难伤的铁人!”

李相夷笑着应了句知道了,又拖着声音玩笑开口:“这句话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方多病一顿,更愁眉苦脸了,“我知道,但总不能不管吧。”

“她都多大了,你管这么多也没用,何况看你这样看上去跟她也不差多少,她不把你当爹娘,只当你是哥哥,你想管她也很难会听进去的。”李相夷道。
“你怎么知道她……”有没有把我当爹娘。方多病及时刹住口里的话,极轻地嘟囔了句,“无论如何,我也是她的长辈。当年她说有了自己的路要去血域游历我就觉得不对,结果一来十年没有音讯,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也太…太……”惨了。他心疼难当,只得忍着这个字眼咽了回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江湖百味百态有时身不由己,但是既然是她自己选的路,哪怕是撞南墙磕到头破血流,她都是愿意的,只因这是她的路,与他人何干。”李相夷缓缓道出,忽得笑了笑,极认真道,“而这些年虽不易,但她是心之所向而为之,定然不怨不悔。一个女子能把武功练到天下第二,阵法堪称天下第一,这早已奇绝过天下十之八九之人。他人所见的苦于她而言,莫约就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方多病,你自诩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这句是何意。”

方多病听完李相夷一番话,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李相夷年少且气傲,极少会说多长的慰藉人的话,而这话里面上是劝他,实则是对己道和东日珠的欣赏。说着东日珠,也是说自己。少年人最懂少年人,也最是欣赏那些意气风发的大义之举。

自己恐怕是真的老了。他苦笑想道,说是说,懂是懂,却再难义无反顾地去做别的事。但,自己现在只会为了一个人,一件事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由此想来,也不难理解了。

“我……”方多病漏出一声笑,脸上的阴霾尽扫抬头朝李相夷极轻地道,“只是心疼……那些的辛苦而已。”

“你懂了。对于我们而言,辛苦何妨。若做成自己想做之事,怎么都是值得的。就像她说的,虽九死其犹未悔。”李相夷举起手中的茶杯,挑眉一笑,“来,以茶代酒,敬一杯自己。”

方多病失笑也拿起茶杯,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了笛飞声。

“?干什么?”笛飞声在一边听得入神,就见二人同时飞了个眼神过来顿时疑道。

“我可看见你在我们说话时偷偷点头了啊阿飞。”方多病挑眉道,“难道不应该一起敬一杯吗?”

笛飞声脸上闪上一丝窘迫,下一瞬又飞过一抹认同的笑,便也举起了茶杯。

三人举杯相敬,以茶代酒,一笑后皆喝尽杯中的茶。

 

“好了。”方多病放下茶杯,又道,“现在知道这小丫头是城主,想做什么事都容易多了。李少侠想要的冰犀草想必待会儿她就送过来了,而阿飞你跟她的那一场比试,她已经答应了下来。这小丫头虽然性格乖张,但确实是一言九鼎之人,想必养好伤之后就会跟你比了。那么,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与其问我,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呢?”李相夷挑眉,直接反问了方多病。

方多病一愣,无奈摊手道:“我?我当然是暂时留在这里,先帮这小丫头解决毁诺城之事。然后浪迹天涯,想去哪就去哪,我一个天涯游人,还能怎样?”

“那我也先留下来,帮她解决此事。”李相夷正色道,“我受了她的冰犀草之恩自然要相报。而毁诺城之事说大算大说小也小,是江湖争斗又扯搅血域势力,宵小肆横,最后受苦不过是这一群女子和无辜百姓。我要留下来,帮东日烈。”

“呵。”笛飞声冷笑,“爱逞英雄。”

“你!”“诶!”方多病故技重施一把搂住李相夷的腰将拍桌而起的少年人扯了回去。

刚才不还是好好的正在喝茶吗?怎么下一秒就要打起来的,这两个人就不能好好说一次话,别那么针尖对麦芒吗?方多病头疼地想道,果然年轻人就是气性大呀,怪不得上辈子他跟阿飞能吵得那么厉害。阿飞这张嘴简直跟李相夷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要不是武功高强,恐怕早就被打死了!他这说话的方式真的很容易惹人生气,特别是这种气性大的,一点就着。

“方多病!你放开我!”

一句话就激得冒火的李相夷再次被软玉温香缠住,因为习惯了这回没有上次显而易见的窘迫只是耳根子通红,他动了动就要伸手去扒拉开人,方多病见状一急,本来是坐着抱着人的腰,这回直接凑上去用腿别缠住了李相夷,端的是一副你们休想动手拆房的样子。

“方多病!你你你……”李相夷顿时僵住了动作,深呼吸努力忽视掉腿上还有背上的柔香绵软,扭头咬牙切齿地低喝,“你现在可是女相,你羞不羞!”

“我羞啊,我脸都红了!”方多病脸皮虽然滚烫,但仍厚着脸皮又抱紧了一分生怕李相夷真的动手。

这边这个暂时只是生气,那边那个终于可以管一管。他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笛飞声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道:“阿飞我求你了,你说一句人话吧,你也是得留下来等她好了打完这一架你才能走啊,那不等于也是留下来帮她吗?你这么说跟扇自己巴掌有什么区别。”

笛飞声:“……”这么说,也是哦。他皱了皱眉,不太高兴道:“麻烦。”

“行了,烦不烦啊你们!”方多病佯装忍无可忍,直接撒手一指外头,“我求求你们,打可以,去外面,城外戈壁真的很大,但能不能别拆家!我真的受不了,每次我下去添置茶具人家姑娘们东一句调侃 今儿方娘玩这么大呀,西一句玩笑 方娘昨天刚成亲今天就要纳妾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你们羞不羞啊!”

“……”李相夷和笛飞声听到这话,一怔都懂了,又不约而同脸一红,彻底没声了。

小样,活了几十年了,我还不信我治不住你们。方多病悄然勾了下唇,拨了下额发扬袖坐下嗤声,继续道:“可以了吧?终于可以坐下来说正事了。”

笛飞声点头,继续低头喝茶。
“嗯。”李相夷红着脸忍气也点了点头,撩袍坐下又哼了一声还是别扭地别过了身。

“其实毁诺城这件事,如果仅是涉及血域势力的话还好,怕就怕它不仅如此,还涉及更多的……相夷,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对上的那个的浴火千变的黑衣人吗?”方多病扭头看向李相夷。

李相夷皱眉,极快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件事还与中原蒲家有关?”

“没错。”方多病笑了笑,“实在是时间过得太久,我差点都忘了。这小丫头没有改名前的名字…是叫蒲水儿,正是蒲家外室之女。而她是逃出蒲家,恰恰被我所救……”

笛飞声道:“逃出蒲家?她不是蒲家人吗,为何想要她的命?”

“因为——”
“哎,在聊什么呢!”

人说到就到。
半开的偏窗忽得被一股疾风吹开,一道黑影掠了进来,是东日珠。

东日珠抬手摘下脸上的青铜兽面具,露出原本那张五官秀丽却苍白的脸来。其实少女的年纪还很轻,长得也很漂亮,杏眼桃唇隐隐跟女相的方多病有三分相像,双十年华恰是最含苞欲放的时候,而她这脸色却难掩疲倦灰白,像一朵还未开就灰败掉的花。

“在聊你呢,过来。”方多病轻笑假装没看,但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一招手就让她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小姑娘陪了他一段不短的时间,她少而知之,年纪小但心很像大人,那段日子说苦不苦,但说甜也没有半分,他们相伴而过,也互相开解过对方,早已经是对方心中不可割舍的家人了。而后江湖岁月悠悠,相交如水倏而分开,又走上各自想走的道路,大抵还是像那句话月有阴晴圆缺,相伴和陪伴之间,此事两难全。

他无声叹了气摸了摸东日珠的头,说:“你的事,办好了?”

“当然好了,我好歹也当过七年城主,城中被收买的人不少,但我也有众多可以用的心腹。方哥你就放心吧。”东日珠抱着方多病的胳膊悄悄蹭了蹭,然后便感受到了一股射向自己后脑勺极锐利的目光,恶劣地一勾唇故意伸手搂住了方多病的腰。

“昂!你要的冰犀草!”东日珠扬手,一个盒子便飞到了李相夷的面前,李相夷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正是他所寻的药。

李相夷合上盒子,忍下不适对着东日珠拱手作谢:“多谢城主,李某感激不尽。”

“客气客气,都是一家人!”东日珠连忙摆手,她灵动地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只要你以后对我娘……啊——好疼!方…方哥,你松手!我改口了我改口了!”

方多病直接伸手拧住东日珠的耳朵转了一圈,逼着小姑娘把这个奇怪的字眼吞了回去。他脸上发烫,心想道:都说多少次了,怎么还是改不了,小时候就算了,长大了还开这种玩笑!

“啧!”他似笑非笑,“是不是许久不见,你以为我脾气变好了,嗯?净开这种玩笑,说正事了,别闹!”

“好好好!我说正事!”东日珠急忙竖起三指再三保证,方多病才大发善心松开了手。

她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耳朵,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多年手劲还那么大一点都不温柔”,又被方多病瞪了一眼,才收了笑坐直了身子。

“我已经知道两位侠士要留下来帮我了,两位武功不凡,实为巨大助力。千言万语东日珠不知从何谢起,就请两位先受我毁诺城最重一礼吧。”东日珠笑了笑,起身果断单膝跪地,翻起双掌向下将额头贴在膝上,行了毁诺城最贵重的贴膝礼。

“城主!”
依这两人性子,又哪会让自己受完东日珠的礼纷纷站起,笛飞声偏身躲开,而李相夷则是抱剑回了一礼,二人面色竟是有些窘迫了。

方多病见状了然挑眉,起身去把东日珠拉了起来,说:“虚礼就不用那么多了,江湖儿女,只要同路便都是朋友。好了,你们也坐下吧,事情还没说完呢。”

“好!都听方哥的!”东日珠爽朗一笑,“刚才你们说到哪了,说到我是蒲家人?”

“对。你…跟蒲家有恩怨?”李相夷问。

“哎呀,小爹爹不用问得那么小心,这件事过去多久了,只是他们小心眼,所以一直记着,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东日珠摆摆手,“恩怨说不上,说到底他们还得感激我。若不是我补齐浴火千变,它至今都只是一个残篇而已,只能操控皮影戏,又何能操控傀儡与他人?只不过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得悟浴火千变之后领悟独门功法——千愁万丝心,这门功法就是分心之术,就是常说的一心多用,大概操控皮影的人都可以做到,但我这么功法跟他们不太一样,他们操控莫过于十几,而我可以成百上千,控于心间掌于指中,这便是我的‘千愁万丝心’。”

她顿了顿,冷笑又道:“他们自然想要这门功法,若得这门功法蒲家就能一跃千丈,重新从隐世小家族变成实力大家,他们求之不得自然会来寻我,拿不了便夺,夺不了便逼。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十年了竟然能够寻得我的踪迹,而且还勾结血域其他势力,着实可恶!”

“慕容博,是蒲家人,他不是你的男…夫吗?你何时发现了?”方多病灵光一闪间想起一幕,脱口问道。

“我清清明白!他不是我的男夫,他是阿今的男夫!你们知道城主换任是个秘密,自然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也不能说。若不是如今这遭,这恐怕还是个秘密……而且他也可能不是原本的他了。”东日珠一顿,“你们也看到那日他同我一起抢夺操控长老这个傀儡,浴火千变之术完全不在我之下,想来是蒲家人的出色小辈,至于他什么时候潜伏替换进来了,我却是一点都不知。”

“那如今,你想如何?”笛飞声问道。

东日珠一笑:“我铲除了他们在城中所布的所有暗哨,而他们亦知道我如今重伤,这便是很好的发威借口了,时不我待,千载一时啊。根本不用我去找了,他们自会送上门来。我便在此静候。”

少女将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一字一句从唇齿间尽数咬碎了才吐出,一声声里含的都是浓重的杀意和威慑。
天下第二的毁诺城城主之威于此刻才第一次在三人面前展露,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小姑娘东日珠,而是一己之力守城撼二国之战的无双城主阿尔泰烈珠。

三人不知不觉中皆被她的气势激起了战意。

李相夷同方多病对视一眼,指腹磨梭了一下手下少师剑的剑柄,少师剑被内力灌注不由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清鸣,他挑眉笑了起来,开口:“那便静候。”

笛飞声左右瞟了一眼,冷哼一声,背上的蒙布长刀忽得也震得起来。

“那便杀之。”他直言道。

 

若有宵小挡之,无论何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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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临终一战

 

东日珠很喜欢大漠的日出。

可惜自她来到血域已近十年,她却几乎没有真正认真地看过那一轮初升的红日。这十年来,她就像茫茫大漠中被烈风吹挟向前的一颗沙尘,一直一往无前也是没有一次能回头的时机。

“一往无前,也是一去不复啊……”东日珠笑叹一句,望着极远处显出一丝鱼肚白的沙海天际,摇了摇头仰首喝尽壶中的烈酒,任由狂风吹乱了自己的鬓发。

戈壁的黎明风烈如刀,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刮成皮肉上隐隐生出了些许冰冷的疼意。东日珠坐在城墙的最高处,恰好是风最急最烈之处,不多时那露在衣外就被吹得麻疼,但仍还是愿意待在那处,甚至脱掉了脸上的青铜兽面,让这风毫无保留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迎着风勾唇眯眼极痛快地笑了起来。

“找你半天了,竟然躲到这里来了?”身后传来方多病的声音。

东日珠的笑声一顿,下一刻便感觉到有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裘落到了自己的肩上,扭头对上一双笑得无奈的眼。

“方哥。”她朝方多病甜甜地笑了笑,起身让了让身边的位置让长辈贴着自己坐下,又把肩上的大裘拉过一人一半裹住,最后像小孩似的抱住了方多病的手。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老是把我当小孩看,我会……”她的声音一顿带上了一丝沙哑,“我会习惯了的。”

“你不就小孩吗?装什么大人。”方多病笑着点了点东日珠的额头。

“是吗,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当过小孩了,差不多要忘了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了。是叫…蒲水儿吧,那个手残腿残的小跛子……”东日珠的目光怅然,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也很讨厌当年的我……水儿,像一滴水落下来,转眼即逝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我救不了雨娘,也救不了自己,当年若不是你救我,我恐怕早就死在那个废船坞里了。我这一辈子啊,都是别人给的,都是在别人的手下活下来的,可我也愿意,我想这么活,我想活成别人所期待的样子。东日珠,这个像太阳的名字真的很好,太阳光芒耀眼,旭日东升西落,尽职尽忠散发自己的光和热,虽然辛苦,我依旧还是会选择这种滚烫的人生。我觉得……这实在很好。”

默了又默,方多病叹了一口气还是点头应道:“……我也觉得很好。”说来说去自己养大的这个小姑娘,还是走上了同自己一样的老路,那么一往无前,又那么形单影只。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总喜欢站在前方又回头看从前的人与从前的自己,一遍又一遍缅怀,一次又一次地不悔,最后像是抽身而去,心却永远留在原处。

面对这种人,他是开口也难劝,一个向前的人习惯去回味聚散的云破碎的月有什么错,而云与月都不留人又能有什么错,只叹不过是一句清风明月皆在我心,怜人自苦而已。

方多病摇了摇头,只能笑了笑,自己转开了话题:“什么都很好。只不过这些年来你杳无音信,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十年了你还好吗?”

“不好不坏吧,遇上的人大抵都是好人,我记得我刚遇上阿今时,她说过,自己就是大漠中的一粒尘埃,那时候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一粒尘埃分明一介微小不可计算,却也是不可缺少,毕竟这千里红沙,万里飞土,不都是由着一颗颗尘埃组成的吗?”东日珠扭头看向方多病很轻地开口,“所以后来我也成了这一粒尘埃,当了毁诺城的城主。”

“听起来很不错,感觉你确实是长大了。”方多病又叹出一口气,脸上愁绪难散。

“方哥,我当然长大了,人总是要长大,总是要往前走的。那你呢,十年了,过去那么久,你还在…想念他吗,就还是放不下吗?”东日珠摇了摇方多病的手

方多病一怔忍不住敲了敲小姑娘的额头,听到她吃痛地“啊”了一声,挑眉道:“你知道什么叫想念吗,什么叫放不下吗?你把两者等同来问我,那不是刁难我吗?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啊,早就习惯了,什么想念什么放不下,不过就是习惯,习惯而已又有何妨。”

“说来说去,你还是像从前,这可不是看开了!”东日珠点了点方多病的心口处,“你这颗心看起来凉了其实还是像以前一样很热,是一点都没有变啊,方哥!”

“不变不是很好?我若是变了,你现在就没有抱着我撒娇的机会了。”方多病笑道。

东日珠也笑:“哎呀还是说不过你!不过既然你觉得好就好吧,我也不寻思着给你找下一个了,现在就不错了,我还算满意就是年纪小了点,哦不对啊,你不是喜欢年纪大的吗?怎么现在口味变了——”

“停停停!你在说什么?”这一通七拐八弯的话砸下来直接把方多病搞蒙了,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急忙开口打断。

东日珠一推方多病的肩笑嘻嘻道:“我说李相夷呀!你眼光真的挺不错,这就把天下第一钓到手里了,方哥了不得!不过人家年纪小天纵奇才又天下第一,心高气傲的,万一哪天知道你把他当替身,那你就玩脱了哈哈哈哈——啊!你怎么又拧我,松手!好痛!”

“什么替身不替身,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们只是朋友!”方多病苦笑不停,“你整天在操心我的事,还不如想想自己,这件事终了之后呢,你又想干吗?”

“这件事之后,我就不是城主了,毕竟我现在这个散攻毒应该也是解不了了…就这点武功,继续当城主也是勉强。后面的话,大概是恢复自己的名字,有一天命算一天命得过且过吧。但是——”东日珠的声音沉了下来,勉强勾起唇道,“也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那一天了,今天来的高手不可预料,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无论如何,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只有这样,才能保这座城十年无忧,十年已经够下一任城主成长起来了,真的够了……”

“方哥!”

东日珠忽得抬起头,眼睛极亮地看向方多病,烈风刹那间便拂乱了她的头发,三千青丝狂舞之下那双杏眼缓无声息地淌出溪水般的眷恋和柔和。

她说:“我说如果,如果啊……我没能活着回来,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回家去,我好像…有点想家了。”

想那个被她嫌弃过只要一下雨便是一脚一块泥的小村庄,分明是山路难通,抬头却有着最广辽美的青山绵连。想还在哪里她曾经和她唯一的家人,在南山下种过豆收过萝卜……这是她年少时最无忧最贫穷却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我想回南山了。东日珠极轻地喃喃,轻到一脱口便吹散在风里,连眼前人都没有听到半句后话。

 

轰轰轰——

红日终于初跃,天地灰亮之际,有人重重叩响毁诺城的千斤城门。

方多病低头看去,就见一道又一道的人影从极远处掠来,内息真气劲荡不竭挟飞起漫天黄沙,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沙暴向此处奔袭而来。

“来了。”他无奈道,“我在你身边,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只是还是得万事小心。”

“好。”东日珠应道,她扬手两柄软剑便从袖中滑出,内力轰鸣而出,一青一白软剑锵的一声如双龙舒身展体,豁然伸直发出两声破空的音爆,在初日下漫出可见的凛冽寒气!

软剑清风,软剑兰雪,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是东日珠的两把佩剑。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下一刻化作两股轻风跃下城墙向城下戈壁拂去。

 

“李相夷,你的剑去哪了?”

笛飞声从城墙里跃出,落地就见白衣少年倚墙抱手静立,而他的怀里并没有那一柄花里胡哨的宝剑,当即皱眉直言直语。

“借给方多病了。”李相夷淡淡道。

可就是那么一句淡淡的话又让笛飞声不住地沉眉,剑客之剑同刀客之刀,握于心掌之心,莫过于自己的第二条命,而这个人居然……他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这两个人的奇怪举动,一一对上后,更觉得不对了。哪怕笛飞声是个武痴,风月之事从不过眼,但好歹行走江湖时,偶尔也听过几次说书人口中的情情爱爱,越想就越感觉就像那听过的话本……

笛飞声脸色稍变,冷声道:“你动机不纯。”

“哦?”李相夷闻言挑眉,没否认也没承认,“大战在即,你关心我,不如关心你自己。”

“他没这个意思。”笛飞声道。

啧,又被扯回来了,这武痴居然聪明起来了?李相夷感到了一股意外之感,挑了挑眉嗤笑道:“你如何得知,今日没有,明日也会没有吗?”

“……”笛飞声默了又默,又想了一下这两个人奇怪的举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麻烦。反正与我无关。笛飞声心道,只要方多病这傻子没被骗死就行了,毕竟是朋友,总得管一管这个人的死活……
他如此想着,认真地点了下头,答道:“好。”

“……”这到底应了些什么?李相夷翻了个白眼道:“行了,你不是守西门吗?过东门来为何?方多病让你带话?”

“嗯。”笛飞声想起了方多病的叮嘱,“他说若你早些解决东门之事后,即刻赶往南门,说南门虽有大阵防守,但毕竟守门的女子们武功不敌众多好手,阵若难守,迟则生变。”

“我明白。”李相夷颔首。

毁诺城有东西南北四门,北门为正地势低缓最易攻难守,相比来人最多攻势最烈,而阿尔泰烈珠因其城主地位以及为了振奋人心,定会死守北门分寸不让,而东西二门次之,看似最难攻的是南门,地势过高山崖横断,但若是有人剑走偏锋以轻功跨山而过,此处便成了一处最容易攻入的死穴。

他们四人本来应是要分守四门,此计最为稳妥,然而现在东日珠不比往盛实力,方多病放心不下执意要与她一起北门,李相夷反对过,还直言他这是意气用事,儿女小情。

 

“南门有大阵,虽以人力驱动,但只要人力不断,大阵就可以一直持续,只要能够抵挡到我们解决……”

“你又怎知人力会不断?”李相夷忍不住嗤笑,“几十万斤巨磨以人力拉动保阵,城中有千名女子你又怎能保证她们中每一人都可以坚持下来?”

“相夷。”方多病忽然很轻地叫了声李相夷的名字,他笑了起来,眉眼如月亮湖般弯俏又潋滟,开口间声音嘶哑低柔却又坚定有力。他说,“我们来打个赌吧。我和你赌,城中这三千六百二十一名弱女子若每人能出百斤之力拉动这三十万斤巨磨,足以坚持到你回援之时。拉动几十万巨磨还要坚持许久听起来虽难如登天,但是这座毁诺城不仅仅是一座城,还是她们的家。她们会不负众望,可以也一定会坚持得下来。”

方多病伸出手,掌心向上对着李相夷。

李相夷沉默片刻,忽得肆意一笑,同他击掌为誓:“好,我和你赌。只不过我和你赌的是,我会回援得更快,即使她们坚持不住,我亦会保她们所有人一命。你若输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而你一定要听下去。”

“一言为定。”方多病亦笑着应下。

……

呵。

李相夷从回忆中抽身,指腹摩梭了几下藏在袖中的软剑剑柄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方多病,我不是一个喜欢输的人,但如今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赢。李相夷的眸光闪过一抹暗色,自信地想道,至于我想说之事,如果真的说,又有谁能拦我?

“……”
笛飞声站在一旁看见李相夷晃神片刻就扯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只觉越看越心里发毛,心道一句方多病你自求多福吧,转身就要走,然后又被李相夷出声叫住了。

“老笛。”李相夷轻佻扬眉,却神情冷峻,“听说你有个杀人如麻的恶名,这回可千万不能留手,要不负其名啊。”

此次表面上虽是江湖势力之争,实则是突厥与天竺的争锋,江湖与朝廷无论在何处,表面看来皆是井水不犯河水,实则千丝万缕互相关联,而二国为保其脸面皆不会派大军压界,而是以武林人士为助力,势要攻下毁诺城铲平二国开战间的绊脚石。
这一战,没有智取,只有以杀止杀。他们杀的人越多,这两国势力就会被削弱得越多,此后保下毁诺城的日子便能越长。

“知道了。”笛飞声应道,下一瞬轻身而起掠进城内。

 

目送着人影远去,李相夷才将视线重新放回极远处的天际,无声笑了一声。

远处红日已现轮边,天白漫散,分明已是黎明,但城头却还是浓雾不散,乌墨云涌,倒是真如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一般。

倏忽之间,有一道锐光划破乌雾黑云如一道惊雷落下,携风动沙破开风浪而来冷然射向那东门守门之人!

李相夷蓦地抬眼,目光冷峻地望向那处,藏在袖中的软剑锵得一声清鸣后,在内力灌入下舒直成三尺青锋之状落入剑神手中。

他抬臂瞬息间持剑上挑,白亮剑光一闪,轻而易举就将那附有百斤巨力的冷箭劈飞了回去,轰得一声冷箭直接倒飞了十丈后落下,在戈壁上砸出一个数寸的龟裂陷坑!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李相夷眯眼盯着那从不远处飞身而来的十几人,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笑。

他动了动脖子,骨节便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嘎吱声,与此同时少年人身上的杀气也一层层叠升而起,下一刻杀气又似泰山压顶般千钧压于他人身上。

李相夷横剑直指,手中那名为惊鸿的名剑,终于在他人之手,第一次迸发出名不虚传的惊鸿一瞥般的剑光。

“我李相夷,虽不杀无名之辈。”
少年人极傲气地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但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各位是何人物,今日必将,死于我的剑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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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风沙落尽

“书接上回!

上回说到,初为天下第一的剑神李相夷入毁诺城为兄弟寻药,真真是侠肝义胆非常!而后在其红颜知己方娘相助下寻得此药,不料却遇到了毁诺城事变!

那一战,战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剑神李相夷高义薄云,为护城内女子的性命死守南门,连斩突厥天竺高手四百七十一人,于此二国此一辈武林高手尽折于他手!而李相夷除此白衣染血在武林高手们的围攻下竟然毫发无伤!

那一日东门血流成河,他持一柄名为惊鸿的软剑周身气息可怖如同从地狱爬上的鬼煞,出剑如惊涛落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街头说书人的布摊敲下惊堂木亮嗓开腔,讲的又是那一出剑神东门斩群雄的江湖故事,不多时那小摊边人满为患里里外外被围了足足五圈。

不过还好,这次方多病提着几服药路过时,没再被挡得寸步难行,脚下左右腾挪就走出了人群,听着那被说书人说得绘声绘色的故事忽得扯出一个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精彩是精彩,可哪有那么容易啊……

从前年少时他最喜欢听这些夸张的江湖传说和武林故事,但年纪上去后真实经历了一些,又觉得这些传说和故事还是精彩但到底不够真实,慢慢地也就不怎么爱听了。

方多病略一细想上辈子的剑神江湖传说武林故事,皆数能脱口而出,还自信如数家珍桩桩件件都能讲的比说书人更精彩,结果这辈子机缘巧合跟剑神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切都跟上辈子的大不一样,再让他说,倒是有些说不出来了。毕竟上辈子可没有什么红颜知己方娘,亦没有毁诺城一战,有的只是顺风顺水地击败剑魔成为天下第一,哪里像这辈子一样事这么多,还那么坎坷……

方多病叹了一口气从往昔中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走上矮桥,抬眼望去细波绿水荡漾,入目的皆是花红柳绿的春之盛景,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从血域回来将近半年了,去时才刚刚入秋,回时已是春满园。

都过了半年了吗……他后知后觉地想道,只觉得时间真的就是眨眼即过,根本一点都不留人,明明他的记忆和心都还留在血域无穷无尽的风沙里,眼里还有少年人骄矜的笑,但是确实就已经是过去了,春风拂面间就吹飞了眼前所有的风沙。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方多病叹道。

然后,便摇头走过矮桥,身影淹没在人海中,又向城外的小院走去。

即使岁月不饶人,春风亦会暖人心,所幸金陵的春风很暖,金陵的故人也送暖。

方多病回到自己的郊外小院发觉门锁已开,推门进去就发现苏文才躺在院里的摇椅上,眯着眼睛悠悠晒着太阳,一副惬意至极的样子。

他挑眉无奈一笑,走到石桌边放下药,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道:“怎么又来了,你是最近很闲吗,天天来找我聊天?”

“你回来了。”苏文才在摇椅上伸了个懒腰扭头对方多病一笑,“那个,你菜园里的菜我帮你浇过了,今天不用再浇啊!对了,你去哪啊?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谢了。我还能去哪儿,去药铺拿药啊。”方多病叹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脸色瞬变,唇齿间这个苦腻的味道可是一点都不像茶。

他眉头皱成川字,表情嫌弃地放下茶杯:“这什么?参鸡汤?你把鸡汤倒进我的茶壶里干什么?”

“给你补补身子啊,你都回来多久了这伤都没有好彻底,肯定是身体太弱了!你都不喜欢喝这些补汤,我只好把你茶壶里的茶换掉了,不然你根本一口都不喝。老朋友,我是为你好啊!”苏文才举了下手边的汤壶,笑得像只偷得了鸡的黄鼠狼。

方多病忍不住给他翻了好几个白眼,心里却是暖意融融,没继续喝那鸡汤但也没倒掉:“谢谢你的好心了,不过我这是内伤,只能慢慢好,补气血是没用的。”

“身体不好内伤怎么可能会更好,你再喝几口嘛,这汤我儿媳妇可是熬了六个时辰,都是精华,大补啊,给我喝!”苏文才走过来拿起茶杯凑到方多病的嘴边,表情果断道。

方多病失笑拗不过他,只能乖乖拿过把那茶杯里的鸡汤全喝完了,待杯中见底忍不住又嫌弃地皱了皱眉放下杯道:“好了,喝完了,你来找我不会只是让我喝鸡汤吧,说吧,有什么事?”

“哎哟你这个人!你怎么老是这么多心思呀,我来找你有什么事,肯定是好事!”苏文才一扬下巴从怀里掏出一张鲜红的请帖,“喏,这不那个李相夷的四顾门不是下个月正式成立吗,他邀请了我。我看你上一次跟我聊天时,语气里对他还蛮欣赏的,走吗,一起去欣赏一下天下第一的风采?”

石桌上那一张请帖色泽赤红如血,四顾门三字金墨写就,字迹龙飞凤舞又剑意凛然,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出自那位天下第一的手。

这个字……倒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方多病失神地想到。他曾经见过李莲花给自己写过的信,虽然信上只有自己的名字,但是那上面的每一笔每一画他都细细琢磨过,撇捺拉长,勾点锋利,恰如这个人藏在骨子里不屈不挠的傲气。

唉。方多病在心里叹气,无可否认,他还是想去看一看成为四顾门门主的李相夷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他也不好再见这人……

“……我,我就不去了。”他顿了顿敛回脸上的所有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然而方多病脸上的表情太过浓烈,即使一闪而逝,但是人精似的苏文才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子,不怀好意地玩乐似的笑了起来:“不对不对,你的反应太奇怪了,上次就是这样。我一提他,你这反应明显就不对。你这火急火燎地去了趟血域,又屁滚尿流地受了重伤回来,你们不会真的认识吧?你在躲他?”

……老朋友,你真是料事如神呢。方多病在心里冷笑不止,面上强撑出一个半疑不知的不高兴表情:“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是认识,打过几次照面,但你这也猜的太……呵,八卦册苏文才,你以后少看点话本,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啧!你怎么老骂人呢最近!你不想去就不去,不去就不去了!”苏文才一摆手,但扭头间好似又想到了什么凑了上去,“不过,你得跟我讲讲你遇到什么吧,现在这个架势真的就跟当年躲桃花一样,又遇到了什么?要不要我帮你盯着,不然就凭你现在的样子想逃也难呀。”

有个太了解自己而且知根知底的朋友,其实也挺不好的。方多病不由腹诽道。

他在苏文才的灼灼目光下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一脸为难地措辞了半天,才犹豫地开了口:“呃,是有那么一个,而且还挺难缠的……武功还挺厉害,我要不是跑得快的话,真的就被他缠住了,但是…怎么说呢,我就…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他太年轻了,这份喜欢也太虚幻,毕竟少年人,你也知道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也说不定,而且我觉得他应该要选个更好的人。唉,我是一个没未来的人,我们真的不合适,他把一颗心放我身上也太不该了,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方多病还没有说完,就被苏文才突如其来的抚掌声给打断了,啪的一声脆响直接扰乱了思绪,当下不太明白地扭头对上了老友的一双冒着精光的眼睛。

“老朋友恭喜呀!你终于明白世间情爱是什么了,你栽了呀!”苏文才一脸惊喜。

你什么意思?方多病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怎么反应这么慢,你想啊,你以前遇到这些人,你就是避之不及,根本不会想这么多,直接就拒绝了,然后你现在遇到的这个人,你虽然表面是我们不合适,但是你好像没有拒绝呀,而且你还在想着你们之间是因为不对等所以才不能在一起的。老朋友,你是真的很在乎,真的动心了?而且动心的还是个小年轻,跟你差多少呀?”苏文才笑眯眯地撞了下方多病的肩。

“我们差……”方多病在心里数了数年岁没敢说出来,但除了这个他更多的是不解还是一丝难以掩饰掉的恼怒,“不不不,我觉得应该不是……应该不是动心吧?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人。我跟他不一样,我们太复杂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不说了!”他越说越想便越乱,最后气急败坏地扬袖坐下,闭上嘴彻底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苏文才看得连连摇头,嘴上也啧个不停,打量着老友这副为情所困还完全不知情是何物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袁健康,你这话说一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这样。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也最容易自欺欺人。你该想明白。不然以后你喜欢的人若是嫁作他人妇了,后悔就来不及咯。”苏文才说,“多简单的事,她若喜欢你,你也有意思,那就在一起啊,管它差多少岁呢,什么天意命定什么门当户对,都是虚的都是俗的!百年之后合葬都是一捧黄土又有什么区别?我只劝你,勿让自己后悔啊。”

方多病沉默了许久,最后嘴唇轻动,小声地应道:“……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会再好好想一想的。”

“那就好!”苏文才欣慰一笑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行了,不去谈这些儿女情长的复杂事了,要不说一说你去血域的经历?不是遇到李相夷了吗,什么剑魔一战毁诺城事变,你这么有侠义之心又爱多管闲事的人不会没去凑热闹吧?这我可不信,那时是怎么样的?”

说来说去又说回原处了。方多病无奈一笑,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院落之外,眼神已飘向天边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唇边微启似是要娓娓道来。

他说:“你说那时,是这样的……”

那时啊——

那时,毁诺城城外血流成河,入眼的全都是赤目的血色。

方多病呼出一口混沙染尘的浊气又悄悄咽下涌到唇间的苦血,抬眼看向前方时眼睛里杀气锐利胜剑,亦尽是如同蛛网般的血丝。

三天三夜。他和东日珠死守北方正门以寡敌众厮杀了三天三夜,剑下不知斩落了多少血域高手的人头,脚下踩着无数突竺二国武林人士的残肢,周身皆是败血的气味熏天,血色染地,说是真正的尸山血海也不为过了。

少师剑出鞘,飞出,又是一捧鲜血溅起,人头滚落。赤血如雨撒落不止,滴滴纷飞乱红似雾,华美长剑竟也被血洗得刃光都暗半分,方多病重新接住少师,紧紧握住剑柄,任由硌手的雕纹深深刻入掌心,借手上疼痛强行撑起精神应敌。

他快支撑不住了,本就是伤重之身,又多次强运内力对敌,武学根基一创再创现今已如将倾大厦摇摇欲坠,呼吸间肺腑和丹田的疼痛已经难以忽视,持剑的手亦在隐隐颤抖着,若不是仍提着一口气,恐怕早已倒下。

而身侧的东日珠更好不了哪里去,她的兰雪剑已折仅剩清风单剑,长发铜面上全是点点斑斑的血污凝结,内息浮动不稳,分明已是强弩之末了。

“哈哈哈……”东日珠飞剑又斩下一人的首及,拂开沾黏在眼前的长发忽然间大笑起来。

“第三百零一人。”她说,“突厥和天竺真是下了血本派这么多武林高手夺我毁诺城。可你们怎能料到这些人尽丧于我等之手!你们的武林江湖如今恐怕是已经无人了,尔等为突厥和天竺当牛作马时可想到了今日惨状!”

“阿尔泰烈珠!休得猖狂!”

闻言方多病亦笑了起来,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是杀气重重:“尔等竖子还有几人?不怕死的尽管来。”

……

沉默无声降临。诚如二人所言,眼前武林高手如今寥寥无几,仅余十几人顽抗,而那些人也知哪怕是一拥而上他们对上阿尔泰烈珠和方多病两位绝世高手亦是毫无胜算,因为此前早就这般做过了,不过是硬拖时间罢了……

那十几人闻言脸色各异,皆是生了自己的小心意,不少还有了退意。

方多病看准时机,扯出一个冷笑掠入阵中,手起剑落鲜血飞溅之下,又是以一人首级下威,终于有人脸色大变咬牙投以一个痛恨的眼神转身逃走了。

分散的人影如同沙尘般隐没在戈壁黎明前的黑暗里,一阵烈风拂过后不多时就无影无踪。

东日珠看向极远处漫上的一抹红日之光,脸色煞白得再也掩不住,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来,但她仍是忍不住痛快地笑了几声,大声喊道:“方哥!要日出了!”

日出了,我们赢了。

方多病不禁也笑了笑,随即便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半跪在地勉强以少师柱地才没有倒入满地的残肢血泊之中。

“方哥!你没事吧?”东日珠见状立刻过来一把抓住方多病的手探脉,面上的神情顿时焦急大变急得直掉眼泪,“怎么这么乱,又……又是走火入魔!”

呵。又要这般了吗?方多病苦笑摇头,别开东日珠的手连点自己的几处大穴强压下体内翻涌不停的气息,又呼出一口带血沫的浊气,才缓声道:“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此事若了,我须得即刻就走……”

“回南山?”东日珠一愣,“回去压制你的走火入魔?”

“是呀。不然我又去外头发疯,现在重伤的你比不了从前,可拦不住我了啊。”方多病拍了拍东日珠的头笑道。

东日珠发出一声哽咽,急得连连点头:“那我处理完城中之事马上去找你——不,你走我就走!我…我们回南山!”

“傻丫头,我还没死呢你……”

“方多病!”笛飞声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方多病给了东日珠一个眼神,东日珠当即噤声,扶着方多病起了身。

“你怎么……”笛飞声落到两人面前,模样亦是半身染血冠发凌乱,眼底血丝密布难掩疲倦狼狈。

他打量了两个人一眼,直言道:“没死就好。”

“阿飞,你会不会说话。”方多病嗤笑道,“不会说就不要说。对了,你那边解决了?”

“都杀了。”笛飞声顿了顿,“但是他们主攻南门,现在李相夷那边还不知。”

声东击西,剑走偏锋。方多病冷笑心道,真是好手段。此前他们虽然已经猜到,但苦于分身乏术,只能尽快动手想着解决此处再走下一步,幸好……还有李相夷。天下第一率先解决东门之乱,快人一步赶赴了南门。而现在那些人应该没料到,自己竟一头撞上了最硬的茬,李相夷可是天下第一,又怎是区区等闲之辈能够奈何得了的?

尽管如此,明知当今世上现无人可伤到李相夷,方多病还是心如焚火,胡乱地点头算是回应,又道:“走,南门。”

三人运起轻功飞速向南门赶去。

南门。

刀光剑影的混战早已结束,此外仿佛化为了真正的尸山血海。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零落满地残肢断臂,洒落如雨猩红余血,引来了食腐的鹫鸟凌空盘旋俯冲而下巨大的翅膀贴地飞掠,蓦然掀起阵阵腥风。

方多病到时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然后就有一束极为雪亮的剑光刺入眼中。

惊鸿同一道月光般洒落飞出,利落一剑削飞鹫鸟的头,那鹫头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发一声凄厉的鸣叫,而后鸟身重重落地溅起一阵沙尘,那飞溅到半空滚烫热血又被呼啸的烈风吹得消散,同血腥味一起弥漫开来遥遥飘去,消散在万里戈壁之中。

下一刻软剑重新飞回少年人手中。

李相夷随手挽了剑花负剑于臂,他在初升的灿灿红日赤色飘云前回头,任由烈风拂过吹动鬓发狂舞,发下的眸光灼灼比这日出更亮,只一星一点,却是凝到极致的锋利万分的剑刃道意。

“方多病,这场赌注。”少年轻狂地笑了起来,“是我赢了。”

毁诺城一战,精彩倒是如说书人口中一样精彩,小剑神是风华绝代,一剑斩万法,是毫发无伤仅白衣染血,但也是真的狼狈万分。

方多病回望着他,不由露出一个笑,才想点下头就听见身后城门轰隆隆几声,大阵终于停止,沉重的城门就在四人眼前缓缓打开了。

入目的,亦是满眼的赤色。有万斤巨磨上数不清的血掌印,有女子被磨的血肉淋漓的手掌,也有那飘飘如云霞的红裙摆。

外头激战不止,城中三千六百二十一名女子亦没有松懈半分,她们拉动万斤巨磨并坚持了三天三夜,哪怕手掌被磨得骨肉可见鲜血淋漓也从没有停下,是她们保了这大阵从未断过,成了最坚实亦是最柔软的后盾。

“相夷。”方多病心中震动,沉默良久朝李相夷挑眉灿烈一笑,“我看,这一场赌注,我们都赢了。”

李相夷亦是震动,同他对视一眼,良久认同地点头,勾唇道:“也是。”

“那……”方多病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一切就模糊起来,脚下似是天地颠倒,他眼皮一磕失控般地向一旁倒去,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他听见焦急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实在太累了,太累了,累到连张口睁眼都困难,只能捏了下那人的小指,表意为自己没事,然后也不知道那人懂没懂,便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恍若只是睁眼又闭眼,再没有那求不得爱别离的大梦。

再次醒来时,方多病甚至以为自己还站在烈风胜刀割脸生疼的戈壁上,他只觉面颊滚烫,伸手一摸一条湿热的面巾就落入手中。

“方哥!你醒了!”

床帷被撩开,东日珠探身坐到榻边,看见方多病醒来后并无大碍舒出一口气:“太好了,你晕了快五天了,还发了三天的热,今早体热才退下来,快担心死我了。”

“只是力竭体虚,我醒了用内力压一压就好了,不用担心。”方多病笑了笑,又转言道,“对了,相夷和阿飞,他们还好吗?”

“哦,他们啊!你晕了后一个随一个跟木牌被撞倒了似的也晕了,这身体连姑娘们都不如!”东日珠调侃笑道,“不过大抵年轻人好得快,一天后就都醒了过来,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大抵是被哪家姑娘追着正在躲人吧。”

方多病扶额失笑:“这两个人还挺招蜂惹蝶的……”说完运上内力封了神阙穴,再用雕龙画凤功法将自己化为了女身。

“方哥,你怎么还用这个功法,太耗费内力了,还是变回来吧。”东日珠见状急道。

“我要走了,明早就动身。同你一起御敌的时候,因为内力不济所以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而现在又有点能用的内力了,为了掩人耳目我也只能变成这样了,不然招惹了那么多麻烦,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我该怎么回去?”方多病笑着解释道。

“那我——”

“东日珠。”方多病突然极认真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下一刻紧绷的神色又松了下来化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你长大了有自己要做的事,不用再围着我转了。我又不是养女防老的老父亲,何须你这样啊?你呀,好好做好自己手中的事,有空了再找我。我一个人又不是不行,都多少年了,我比你想象的过得更好,也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我…行吧!我马上去给你准备行囊,然后我尽快处理好手中的事情之后就去找你!”东日珠重重点头,起身后转瞬溜烟就跑没影了,只留下方多病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句“给我拿件衣服过来啊”后无奈地摇头失笑。

毁诺城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即使有太多东西不是在方多病预料之内,但天道有常既然没有给他惩罚,那应该也大差不差。而冰片、忘川花、万圣道……千头万绪,件件都是紧急,一时间他也生了追之不及的急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尽早动身了。

方多病洗淑一番,整理好自己后就出了门。他本想去集市上买一匹好马连夜便走,但走入街市才发觉今夜好似与平时不同,街边屋檐上挂起了彩灯盏盏通明,花树弯柳上也被绑上了五颜六色的绢花,女子们腕带彩线环婷婷袅袅嬉笑着走过,欢快热闹且沸沸扬扬。

他拉住一个姑娘问了句,才知道原来前几日是七夕节,因为大战所以没来得及办节,今日是补过的节日。

“姐姐来得晚了些,但是那边应该还在喜蛛应巧!姐姐快去看看!”那女子笑道。

好,多谢。方多病笑着应下,心道:看来是全天下的七夕都相似,还挺有趣的。

毁诺城女子的过七夕从中原所过也没什么不同。所谓“喜蛛应巧”,就是把一些瓜果食品放在果盆上,大家都睁大眼睛看果盆上有否“喜蛛”在结网,而喜蛛,其实是一种米粒大的小蜘蛛,夏秋之交在一些花草树木上常能见到,偶尔有一只爬在人身上或被人发现在屋内,都说是喜事之兆,谁先发现,谁就大吉大利,然后便将有喜蛛落下了的那瓜果分到各人手中,讨一个年年有巧,事事有喜的好兆头。

方多病知晓却不打算去讨了,兆头很好还是让给年轻人更好点,而他万事向前,一切只能靠自己,只要将那想要的紧握在手中便足够了。

他如此想着转身欲走,行了几步就被人拉住了手,紧接着脚下一轻,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

“?李相夷!”方多病扭头看向少年的侧脸,装作被吓到抚了抚胸膛,“你从哪里窜出来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谁呢。”

“你希望是谁?”李相夷挑眉轻笑反问道。

方多病在这个笑下晃了晃神,不言不语也向少年挑眉一笑,意思是由他自行领会。

许多年了他很久没见过这笑得如此轻松开怀的样子了,似清风明月拂面尽是舒畅明朗。他心道:还能是谁。除了你,也再没有别人了。

“走,喝酒去!”

两人对视一笑轻身飞起,踩过望舒浸漫的楼顶,跃过灯火通明的街市,飞过人潮涌动的城头,最后落到城主府的最高处坐下对着一轮明月赏酌起来。

“今晚的月色真美。”方多病喝了口酒,辛辣刺鼻确是好酒,放下时脱口而出一时间又恍然,多少年了,怎么到了这时自己还是只会说这句话,太没长进了。

他摇头叹笑,扭头看向李相夷道:“有一件事要告诉我,是什么?”

“嗯?”李相夷的耳尖泛起了很浅的绯意,少年笑了声道,“是应该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待会再说吧。我现在又有一件新的事,要告诉你,你要听吗?”

哦?还卖起关子了?方多病挑眉,道:“洗耳恭听。”

“我决定了要成立一个门派,一个匡正江湖四顾大义的门派。”李相夷望向方多病极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门派……是四顾门。竟然已经提前走到了这一步吗?方多病面上愕然,虽有半分预料但还是心头大震。

实事求是而言,四顾门很好,匡正江湖,维持武林公义,势如中天之日有煌煌烈火足以照彻武林中的阴谋诡计。他年少时最憧憬的就是这种光芒万丈的正义,也曾为了它飞蛾扑火,如今回想仍觉得此生不悔。但是年纪大了,人的心思总会变得复杂,他没有后悔,也不会觉得当时自己傻,只是更会计较那值不值得,要不要这么做,会不会有更好的方法。平心而论,四顾门又不算好,太过炽烈的正义总会灼伤人,光芒下没有阴影是不可能的,李相夷的四顾门太难容人,看不惯眼里的沙子,也不可能再让阴影生长。在天下第一眼中武林中人非黑即白,不是同道就得剿灭,这种爱恨太过浓烈,轻易就会让武林黑白两道正邪势力倾倒,之后难容人便会变成难被人容了。

方多病当过许久的四顾门门主,自然深知其中的利益纠葛,回想起李相夷年少轻狂时的那一句“四顾门没了谁都行,没了我李相夷也不行”更是认同无比。这样的门派最需要一个不可一世的门主,少了就会如风中楼阁,就会坍塌就会破散。可即便如此,人心各异,世道难算,李相夷太一往无前了,少年人一直向前从不去理会身后的灰暗, 又怎么会能料到那些变了又变的人心。四顾门看似有很多人,其实也不过只有李相夷罢了。

李相夷是四顾门,亦是江湖正义。可是这也太……辛苦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就不会拖累了他,他也不会成那个样子……

方多病下了决断,心却还是忍不住涌上密密麻麻的酸涩,勉强勾起唇角,扭头反问少年人:“李少侠,在你心里,什么是江湖?”

“江湖,有歌有酒有佳人,有是非正邪两分。众生百态,江湖如海,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江湖,自是不同。”李相夷道。

方多病闻言点头,轻笑道:“好,如你所言,江湖有江湖自己的样子,那你为何要成立一个匡正江湖的门派,那不是驳了初衷吗?”

“你要同我论道?”李相夷终于察觉出了方多病的不对,这人的话虽然听起来绵柔,其实绵里藏针,端的是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少年人挑眉,起了兴趣也认真起来:“每个人的江湖虽然不同,但是正邪却是分明。若江湖不加以匡正,邪压正道,一切利益为先,毫无侠道大义,这样的江湖又谈何是江湖。”

“可是江湖的规矩就是江湖。”方多病摇头,“正邪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两立,但正道有沽名钓誉者邪道亦有从未做过恶事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应该以非黑即白去论,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们做事自有自己的理由,李少侠这你又如何去看待呢?”

“是,但是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却不能成伤天害理的借口。方多病,你说江湖的规矩就是江湖,那么现在的江湖你也看到了,前有长马门一门险些惨遭灭门,后有毁诺城受江湖高手围攻事变,如今你仍是觉得仅仅是凭江湖的规矩就能江湖事了吗?”李相夷嗤笑,顿了顿又道,“还是你觉得江湖就该是这样,厮杀不断,以杀止杀,后以平衡正邪?呵,这样的江湖未免太过冷情,而人命不是纸上谈兵毫无重量的一个词。人命就是最大的事,江湖不该是罔顾人命的江湖。它可以有正亦有邪,可以有酒,有美人,有武功不济者,也有隐世高人,有觥筹交错杀机四伏,也有举杯一笑泯恩仇。但不能如眼前这般多行不义,唯利是图。那样的江湖是算盘,不是江湖,若是,我也看不起这样的江湖。”

不愧是李相夷,条条事理,却又字字轻狂,谈江湖却也是看不起现在的江湖。方多病无奈心道。

他扶额叹气,道:“好吧,那又如你所言,现在的江湖是很乱,人心各异,你是天下第一不假,振臂一呼自有人相应,但你能保证他们跟你是同心的吗?匡正江湖哪有这么简单!”

“人心各异不假,但所谋之事若是相同,不必同心只要同路就可。”李相夷挑眉,“求同心人,不如求共谋者。江湖规矩是未有定论,但如今有我,我可以手中之剑担保而定,至于,那其他人只要跟我同路必不会迷惘。”

果然少年,果然张扬,果然狂妄!方多病莞尔。这一番话不出他所料也大差不差他所想,是他心中的李相夷,也亦是当年追着李相夷的自己心中所想。

莫非我真的是神算,当年同李莲花说的时候,那时我是研究出了我与他年少相像,但我没想到如今的李相夷跟我年少时竟这么像,这我怎么能够反驳了他的话……他认栽,心叹道,分明我也是认同的,我也是如此所想。

这劝来劝去,倒是把我自己给说动了。方多病摇头,最后只道了一句:“这世上啊,慕强者多锄弱者少。我是说不过你,也管不着了,但李少侠成立江湖门派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是得多想想。”

“我想好了。”李相夷斩钉截铁。

少年人自信地笑了起来,仰头痛快地喝了一口酒后,又看向身旁人只犹豫了一刻,便开口问道:“那…你要不要也想想,要不要同我一起?”

我……一瞬之间,方多病竟然是想直接答应下来的。他对上少年人目光灼灼的风眸,只觉得自己躯日光之下所有想要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是渴望日光,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但是现在的他不是飞蛾,而是命运丝线上的一只没有归处没有落点的蝴蝶,若是真的偏离命运飞起,而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再轻易去做,也不敢轻易再想,更不敢轻易去赌。

我怎么还这么任性……他重重闭上眼,拒绝的词已经到了唇边,却也久久吐不出来,直至纠结了许久,终于是斩断所有情丝敢开口了,一声“我就……”刚要说出来就被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打断了。

“你们怎么来这里?”

“在聊什么呢!”

是笛飞声和东日珠。

两人一前一后跃上屋顶,

东日珠拍了拍方多病的肩,抢过他手中的酒一皱眉反手扔给笛飞声:“你的伤还没好,不许喝!”

笛飞声皱眉接过,看了一眼嫌弃地扔回给面色阴沉的李相夷。

“你们来这里干吗?”李相夷沉眉,不太高兴道,“很闲?你们之间不是还有场比试吗?”

此话一出笛飞声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向东日珠道:“你答应过的,会同我打一场。虽然方多病说要替你,但他打不过我,还得是你来。”

“你说什么,方哥打不过你?”东日珠瞪大眼睛,撸起袖子,怒道,“那是他让你这个毛头小子!口出狂言,不识好歹!让我来好好教训你一下,叫你老是乱说话!”

说罢,清风剑自她袖中滑出落入手中,东日珠挽手就一式“夜雨沾青衫”,剑光化作绵绵细雨飞落而下向笛飞声劈去!

笛飞声饶有兴趣扬眉,已是战意大发,便直接反手拔刀,双刃刀上似流入一层无形海浪,推刀上斩刀光如风推浪落稳稳接下那道锋利剑光。

屋顶上顿时爆出一股澎湃的真息气浪,一时间掀得瓦片抛飞沙尘漫天。

方多病被尘土呛得掩唇也不住连连咳嗽,他眉梢染上无可奈何的笑意,伸手扯了扯李相夷的衣袍,说了声“走”,李相夷便心领神会地点头,两人避开刀光剑影,迎着风跃下屋顶,如同这漫天飞扬的木槿花瓣似的飘落入街头的人潮里。

毁诺城处处都种上了木槿花树,戈壁天寒地冻,中原芳菲早尽,而此处的繁花却才开。满树繁花迎风摇动,花瓣如飞雨般落下,街巷中尽是浮香涌动。远望是圆月胜婵娟,抬头是彩灯明亮如星,而落花如雨的美景之中,有知心人伴在身侧,恰是人间之时了。

李相夷抬手为方多病拂开落在发上的花瓣,那股藏不住的冲动忽然间自涌动的热血中又浮出,心房剧烈地再也无法忍抵地跳动起来,他无声地深呼吸了几口,似乎是给自己充盈底气一般。

“方多病。”终于,他出声,太过认真的语气叫得那人微微诧异地回过头,一双杏眼中如镜如湖倒映出完整的自己已是万分羞迫的神情。

“现在我要告诉你那一件事。”李相夷又道。他忽然脸皮瞬间全红了,表情犹豫又坚定,无往不利战而不胜的小剑神仿佛点到了毕生难以对付的对手,连出招都是进退两难,束手束脚。

不说十年前李相夷的剑是江湖第一剑,十年后李莲花的嘴莫约也是江湖第一嘴,怎会有如此难对敌之时?

就这人的脸皮,有什么事能这么难说?

噗嗤一声。方多病被自己的联想逗笑,对上李相夷不明所以的眼神时又捂唇忍下笑,眉眼弯弯地开口了:“什么事啊?你这说又不说的,到底要不要说,不说我就先走咯。”说完,他就佯装转身欲走。

“等等!”

结果方多病才转身就被李相夷扯着手腕拉了回来。

李相夷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摸出一物放到方多病的眼前。

“我自己雕的,第一次做手艺还不算好,希望希望……”少年人红着脸支吾起来,“希望你不会嫌弃。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

方多病定睛看去,发现李相夷手心上的是一柄木梳子,梳背上雕着并不连续却足够精致的鸢尾花纹,粗糙但足够用心。

送梳子,意为私定终身,欲与白头,亦是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方多病两辈子以来反应就没这么快过。

他倏尔瞪大眼睛,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被席卷而上的荒唐和不解砸得头晕眼花,便又眨了眨眼对上李相夷那双期待满满的凤眸时,本欲脱口而出的拒绝却又一时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李相夷的现在不该是这样的。他无声在心里喃喃自语,愈发百思不得其解。

李相夷怎么会……怎么会同我……一定是错了,会错意了。方多病头疼地扶额,本想冷下脸,却还是对这个人心软,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凝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苦笑。

“李少侠,我不能接受这个礼物。”方多病道。

李相夷等了又等,期待与自信涌动不止,却一点没想到等到的是心上人的拒绝。顿时只觉天崩地裂,难以置信追问道:“为什么,你明明也——”

“我没有。”方多病终于硬下心肠,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没有。你年纪还太小了,怎么可能会懂世间的情爱呢?那是很复杂的东西,不是你想的,喜欢就是喜欢。你只是,误会了罢了。”

他顿了顿,瞟见少年人不解又失望的神情,咬牙继续道:“这么说吧,你可以喜欢酒,喜欢剑,喜欢风花雪月,但喜欢一个人的喜欢与那些喜欢不同。你不理解,只觉得高兴了,默契了,在乎了是喜欢,但喜欢不仅仅会让一个人开怀心喜,还会让一个人牵肠挂肚黯然神伤,这才是喜欢,你真的完全明白了吗?你只是喜欢,而不是喜欢…我。”

李相夷依旧是不解,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用力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我是喜欢,也是喜欢你,你——”

“李相夷!”方多病再次打断了他,笑了又笑呼出一口很长的气,“我?你知道现在的我是怎样的吗?”

他抬头看向少年人的眼底,那里头清清白白地倒映着现在自己的样子,长发粉裙,面容娇艳,女相的方娘,跟原来的方多病只有四分相像。

“你喜欢的,是方娘,不是方多病。”方多病道,“或许是因为方娘同你太亲近了,让你产生了错觉吧。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但是你我都知道,方娘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我……我。李相夷看向方多病的眼睛里的光闪烁不定,似是在思考又似是陷入了迷惘,彻底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方多病打量着李相夷的神情,心头拧出一股酸楚,便还是用轻笑掩住,拍了拍少年的肩将那梳子推回了回去,轻声道了句,“对不起,但你总得想明白的,再想想吧年轻人。”

说完,他不敢再看少年人的神情,负手脚步悠悠地走了。

今晚的月色确实是好,但确是无心再赏了。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方多病叹道一句。

他当即下了决定,马上就走,连夜动身,也绝不能再多出现在李相夷面前乱他道心了。

方多病极快地回了有朋来,简单收拾好东西,思虑再三还是把给李相夷备好的生辰礼物留下叮嘱了侍女将其交到李相夷手中。又一个人牵着马,冒月出了城,迎风扑进了戈壁的夜色里,形单影只地回了中原大熙。

转眼就是半年。

这半年来,他养好伤从南山出来,回到金陵的小院里,见了老友,便又是过上了寻物寻迹的生活,一如往昔。

江湖如江似海,半年时光匆匆,却有不少传说故事如同投湖溅起的波澜般不断出现,而李相夷正是那片江湖中最潋滟的浪潮。

他打听到少年人平了扬州瘦马门之乱后,就有预感离四顾门成立已经不远了,却完全没料到竟然这么快,比从前足足快了半年。

看来天下第一不愧是天下第一,振臂一呼万人应喝,时间虽早,也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方多病如此想到。

至于四顾门成立,要不要去看看。若问理,方多病定说不去,但若究心,恐怕是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想见到那已经即将成为四顾门门主的李相夷。

初出茅庐的李少侠他见过了,天下第一的李相夷他见到了,而四顾门门主的李门主他也亦想再见一见,哪怕只是远远一望,一眼就足够了。方多病想着,忽然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自己就是一个贪心的人,见了一次就想有下一次,任性至极,无理至极!

但我也许久没任性过了,就这么一回,老天爷就这么最后一回了,求求你千万不要罚我……

方多病看向铜镜中那个重新梳起高马尾,穿上紫纱劲装的自己,扯出一个陌生的昔年时那般的灿烈之笑,喃喃自语:“我走火入魔可真严重,竟不知道又发哪门子疯了……”

他竟也不知道自己在发哪门子疯,竟穿成年少时方小宝的样子,想去看看现在的李相夷现在的四顾门,这真是想也离谱,做也荒唐,可他仍是这般,疯得自觉,亦以此为乐。

挺好,了无遗憾了。方多病摇头叹息。

他拿起路边随手买的佩剑,拿好请帖寻着记忆一步步向小青峰上的四顾门而去,直至站至熟悉的大门前,才惘然若失,只觉好似大梦初醒。

四顾门是李相夷的四顾门,却不会是他的了。或许,经此一遭,他记忆中的那个曾让自己肝脑涂地的四顾门终是永远不复存在,但自己守护的不正是这样的四顾门吗……

终归是李相夷的四顾门,这就足够了。

一瞬之间,方多病心念通达,郁结于心多年的愁绪灰飞烟灭。他终是轻松地笑了起来,将手中贺礼送至门人后,转身又一级级拾阶而下,回到了扬州城内。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此言确是不假,扬州是有比戈壁更多情的月,更绵柔的春风,更潋滟的湖波,美得如一场梦,但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

街巷人潮如织,今日的扬州倒比往昔热闹多了。方多病摇了摇头提着一壶酒,逆着人群沿着西沉的月光向前走去,一直迈上城边郊湖的一座矮桥上才停住脚步。

这处他上辈子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四岁第一次考百川院,考上了乙等第五名却被佛彼白石刷下时,他来到这里丢石子大骂佛彼白石,第二次是十六岁考百川院,考了个甲等第三名又被佛彼白石用别的理由刷下时,他坐在这里喝酒大醉解愁……

现在想来,年少的自己确实算是一个痴人,认准了就追着一个人,一追就是一辈子。方多病笑着心道,好傻啊方小宝,不过你啊,的确也是太可爱了。

他抬头去看眼前之景,依旧是杨柳依依,桃花胜火,春风拂过还是花落如雨,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方多病伸手接过一片花瓣,凝目看了又看后,收手任花瓣又打转飞回春风之中。

“是没变,但也到底不同了。”他喃喃,摇着头又迈开步子向桥下走去。

可是方多病才走了几步,就被突如其来吹近的春风阻了脚步。

红衣少年踩着落红香风落于桥上,他伸手拉住紫衣人的手腕,用力一带那人便转了过来,不可拒绝也不留余地,让那人对上了自己的一双眼。

漫天花雨之中,李相夷笑弯了一双凤眸,他看着吃惊愣神的人缓声开口,嗓音明朗开怀。

他说:“方多病,好久不见。”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三卷 下 完】

TBC

Chapter 37: 番外三:几回魂梦与君同

Summary:

是一些 小花 小珠 豆饼的往事,也是方多病穿越后的那二十年的两三事。
会说完上卷留下的伏笔。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壹. 理枉雪滞

 

蒲水儿还记得第一次遇到那个人,是在自己几近弥留之际。

那一日,岭南落下了一年中最大的一场雪,簌簌如同鹅毛般落下,重雪如绵压身,不多时就尽数湿了肩头。她忍着浑身冷湿,奔逃了几乎百里却还是被蒲家的人追了上来。那一掌毫不留情地击到后心上,极致的疼痛袭来,蒲水儿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滚烫的血,血溅雪地,这颜色竟比岸边开的野梅花还红上半分。

偷学绝学,私传外人,长老赐你一死,认命吧女娃娃,你逃不掉了。

蒲水儿摔在旧船坞上,口鼻溢血不止,意识已经恍惚了大半,却在听到这句话时,依旧倔强地仰起头大声道:“我没有!分明…分明是他偷学,不是我!为何我补全绝学,最后惨得一死,而他一个外门长老借我之名飞黄腾达!只因他是长老,而我是外室之女?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我冤枉!”

世间本没有绝对公平之事……只怪你生得不好。

“哈哈哈哈哈!生得不好,生得不好,生得不好……”蒲水儿苦笑起来,笑得一声比一声凄厉,“一条人命,生死还分贵贱,鸟兽尚且知恩哈哈哈荒唐!实在荒唐!你们连禽兽都不如!”

多说无益。那人被斥骂得面色铁青,别过头反手拔剑,狠心一剑斩向蒲水儿的颈间。

雪亮的剑光自眼前一闪而过,蒲水儿的眼前顿时迷蒙一片。那些老人都说,人之将死,记忆会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可她才活了寥寥八年,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只略一想想就都过去了,干干净净得除了仇恨不甘,连一丝牵挂都没有。
她躺在船垢上,忽然觉得一切都静极了,耳朵除了飘雪压断梅枝的吱咯声竟是什么都没有,就像是她的一生,短短八年发出了一些声响但终归是无声。

小水儿要好好活着,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弥留之际,她又想起了雨娘去之前落在自己侧脸冰冷却足以暖心的手,那时是怎么答应来着?哦,对了,她说的是,会的。只是世事难料,当时答应的还是要辜负了,毕竟她的命终归不属于自己……

蒲水儿想了又想,更觉荒唐不已,她笑了起来,还觉不甘,便勉力撑起眼皮,想看这个世间最后一眼,而正是这一眼,一切又截然不同起来。

唉。
比飘雪落梅还轻的叹息声钻入耳朵,她忽得惊醒,下一瞬便见眼前有一束梅花霎时盛开,暗香浮动间,有人无声无息落在自己面前,纯白衣袂飘飘胜过坞外的落雪。

那人持一枝随手折下的梅枝,轻飘飘挑开向蒲水儿斩下的一剑。

“稚子何辜?”那人似是叹道。

阁下何人?此仍我蒲家私事与你无关,否则休怪我无礼了!

那人微顿,极无奈地叹气摇头:“我也不想管,但你们都打进我家了,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此言当真无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船坞废弃多日不见人烟,现在忽然跳出了一个人说这是他家,很难不让人误会是来故意找茬的。

那个蒲家人当下脸色急变,悍然出剑刺向白衣人的正心,势如定取拦路人之命。

而白衣人只微微挑眉,足尖一顿,身子如白鸟般轻盈飞起,霎时拔高数尺,足尖轻飘飘地点落在了那剑的剑尖之上,力若泰山压顶顿时让剑势一歪,而他抬手内力便灌入梅枝,含苞梅蕊刹那盛放,以梅为剑,横剑扫到那人的中胸空招之处,嘭得一声就将人击飞了出去,而他刚好落地,衣摆没有凌乱半分。

这一幕刚好全然落入蒲水儿眼里,她微微瞪大眼睛,不由心叹一句:好厉害……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转身向自己走来,脸上蒙着白布,看不清脸,但一双目光很柔的眼却清晰可见,被这一双眼看着,她如同被春风浸透,所有的冷湿被暖意赶走,好似什么都能被包容,什么都能被谅解。

我……我好像被好人救了。

莫名其妙,蒲水儿忽然生了委屈,眼前模糊不清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刻却眼前晃黑直接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最后一眼的记忆,只停在了那人看向自己的那温暖一眼里,又化作一个美梦般的网稳稳托起了她,一直升走……一直往上……一直到,到一堆滚烫的篝火旁。

 

蒲水儿被烫得轻吟了一声往后躲了又躲,才缓缓睁眼,而白衣人落在她腕上的手刚好停下了输送内力轻轻收回。

“你醒了?”白衣人依旧蒙着面,伸手拨了拨眼前的篝火让那火不再那么旺,“你刚才被冻僵了,我没办法只能把你放得离火近一些。若是烫了,我已经用内力解了你五脏六腑里的寒毒,你大可后退已经无碍了。”

蒲水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摸了下自己的脉发觉被蒲家人下的毒确实已经解了,而且还有一股精纯柔暖的内力在丹田处环绕一点点修复破碎的武学根基,即使是细微至极杯水车薪也足够玄妙,令她不由惊呆,喃喃自语起来:“像…春风,这,这是什么?”

“扬州慢,一门内功心法罢了,只是,我也是重伤之躯没有足够的内力帮你复原身体。抱歉。”白衣人轻声道。

“不不不!应该是我要向恩公说谢才对,请恩公受我三拜!”蒲水儿挣扎着想要起身,被白衣人见到伸手一推抵不住力又躺下了。

白衣人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这么多俗礼。行了,不用这样,我不在意这些礼节的。夜深了多睡点对你的伤也好,小孩子不睡觉怎么长高,睡吧。”

哦……蒲水儿被温温柔柔地咽了回去,乖乖躺好不动了,但她才晕了刚睡此时是一点睡意都无,翻来覆去半天,还是没忍住把头扭向白衣人开口问道。

“恩公,我还没有请教您的姓名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衣人拨弄篝火的手一顿垂眸看向蒲水儿,火光在他的眼底明明灭灭叫人看不清情绪,却良久都没有出声。

久到蒲水儿都要以为自己问名是冒犯到了对方,毕竟江湖中人多有性格奇怪,不好报名纬者,她犹豫了一下,又张嘴道:“若是冒犯到您了,还请您当做没听到过……水儿知错了。”

此话一出,白衣人才有了动静。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没有冒犯,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我叫什么名字。”

白衣人眼神悠远,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轻声开了口:“我……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

他顿了顿,面巾上的一双眼弯了弯,似是笑了才道:“李莲花 。”

 

贰. 当年月色

 

“李莲花!”

蒲水儿第二次见到这个人也是在一场大雪。

身形颀长的男人只着一件白色的单衣站在街巷中央,听到有人自己的名字恍惚了片刻才慢慢转身看向了唤他之人。彼时,刚好是黄昏之时,他的身后远山外有昏霞隐没,旁侧可见人家的炊烟袅袅,一户户人家接连点起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底,完完整整,也空空荡荡。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蒲水儿冲过去仰头看他,“天黑了,该回家了。”

“回家?我……我好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李莲花缓声无奈道。

蒲水儿一愣,世上无家可归的人数不胜数,有人说找不到,有人说还没找到,却没人过说忘了在哪的,这话听起来荒谬又无奈,似乎比无家可归还可怜。她莫名被逗笑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便伸手拉了拉李莲花的衣袖很轻地安慰了一下。

她说:“没有关系的,我比你还惨点,有家也回不了。”

“呵。”李莲花闻言失笑,摇头叹息道,“小朋友比什么不好跟我比起惨来了,这可不好呀。”

“没有家有什么惨的,那是人之常态!雨娘说了,有家人的家才算家。那如此算来,世界上十之八九的人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家,都是天涯沦落人罢了。”蒲水儿言之凿凿,模样极认真地说道。

李莲花听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半安慰一半开解的话,眼睛不住地弯了一弯,很轻地点头应道:“你说得倒也对。”

“是吧!我就说自己以前看的那些书是有用的,雨娘居然还说我……”蒲水儿的笑逐渐消失,最后只剩嘴唇勉强扯起的一抹,“不说这些了,我请你吃饭吧!虽然我也什么都没有,但请你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走!”

嗯,好。李莲花点头应道。

于是,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一起错步走过袅袅炊烟的小镇街头向城外走去。

城外的破庙里亮起一捧火光,一个被烤得炭香的地薯被木枝从篝火里拨拉出来落入蒲水儿手中,小姑娘顿时被烫得直哆嗦吹了又吹,凉了一些后才把那个地薯递给了李莲花。

“给你,快吃吧!”

看着那个烤好的地薯李莲花微愕,后才反应过来就是小朋友要请他的饭,轻轻挑眉道了声谢后,手上利落地拨开焦皮,又摘下脸上的面巾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蒲水儿歪头看着李莲花吃东西的样子,暗暗舒了口气,心想道:总算有点人样了。不然就刚刚那个样子,轻飘飘的,不似谪仙倒更像游魂,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了似的,怪吓人的。

“好吃吗?我的手艺不错吧!”蒲水儿看他不多时就啃了大半,有些自满地问道。

李莲花顿了顿,抬头看向蒲水儿笑了笑,说:“嗯,很不错,很好吃。”

一个正打的照面,蒲水儿这才发现恩公有张好看却又苍白的脸,这张脸放到哪里都是让人一眼难忘的程度,也无怪他一个江湖人会蒙面行走了。

毕竟江湖汪洋,处处血仇,若是哪天惹上了麻烦,人家就凭相貌便可以找上门来,进而多生事端。还不如一直蒙面行走,无名无貌,肆意纵横也算潇洒。

“……李莲花,你是一个剑客吧。”不知为何蒲水儿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李莲花眨了眨眼,笑着反问:“我都没有剑,你何以见得啊?”

“那日你救我,虽然没有用剑,但使出的却是剑招。加之,你掌上和食指上有硬茧,那是常年练剑的人才会磨出来的。而且——”蒲水儿倒吸一口气,继续道,“持枝为剑对上武功不弱的蒲家护卫,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你口上说自己没有剑,但你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剑客——你的剑,去哪了?”

李莲花闻言只是一笑,算是承认了,笑道:“你很聪明。我的剑……不说也罢。现在不也挺好吧,都还应对得来,有剑无剑也无甚区别。”

好狂妄又好平淡的一句话!蒲水儿咂舌久久说不出下一句来。她越发肯定这个人绝不简单,心里的冲动涌起,便脱口而出道:“你可以收我为徒吗?我想学剑!为雨娘报仇,长大后回蒲家报仇!”

“收徒?”李莲花挑了下眉,低头摇了摇,叹道,“我…不能收徒。但是教你剑术是可以的,只是你要想好,剑客持剑是为血仇、守护,还是为其他?如果只是为了报仇,你不用学剑,学如何去杀人就够了。”

“我……”

李莲花看到小姑娘凝成一团的眉心,无声笑了笑,知她年幼但聪慧万分便由她自己去想了。自己寻了一根木枝拨弄着火堆让火不再一会儿旺又一会儿暗,稳定地烧了起来,毕竟雪夜寒凉,燃得太快的话,后半夜就得受寒了。

不过出意料之外,后半夜的雪倒是落得少了许,乌沉的天幕隐隐可见一轮弯月朦胧,月光同飘雪一齐落下,万象刹那间无声,静极了连心也彻底静了下去。

李莲花望着那轮月,待眼前如同走马灯般出现的人和事一一飞过,才轻笑地摇头叹道:“今年月色啊……”
又怎会比得过当年。

等了又等。
“我想好了。”蒲水儿忽然出声。

李莲花笑着回望,就见小姑娘亦还是坚定地对上自己的眼说了句“我还是要学剑。”,便知晓了她心中的答案。

“这样呀。那明天得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过日子了。”他下意识捏了下耳朵,又摸了摸鼻子无奈道。

蒲水儿极快地反应过来,眼睛冒光:“恩公!你答应了?!”

“不然呢?”李莲花歪头朝她笑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眼屋外的雪色与月色,忽而抬手运出内力,一截木板便飞入手中。

“时候正好,那我便在今日教你第一招吧。”

他轻飘起身,足尖点在门槛上如同一只白鸟闯进似乎无边无际的雪色之中。

重雪无声,明月依旧。

朦胧月光下,李莲花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木枝,忍不住摇头叹笑,下一刻面上表情尽数收敛,便抬臂送出流风携雪的一剑。

呼——飘荡抑或是下落的雪花凝旋附于他的剑锋,又随力一剑轰出后万千飘散,顿时让破庙外下起了一场比之前更大却也更柔的雪。

那是蒲水儿一生都难忘的一幕,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剑,太美亦太伤,剑还是剑,但是此人却远剑承情,剑招式式风卷残云不见其踪,但流淌在剑中的情是时时刻刻都可见的,像流水又像月光,眷恋地缠在指尖与剑上,是不肯洒落偏又坠落。

李莲花挥出最后一剑,剑光胜雪比月,落入乌沉的天幕之中却仿佛投入了湖中,潋滟成波片刻之后就不见了踪迹。之后,他收剑负臂,足尖点地落到地上,回头时被雪风吹得衣袂飘然猎猎作响。

他看向蒲水儿,问道:“这招,叫小楼昨夜又东风。你觉得如何?”

“小楼昨夜又东风……”蒲水儿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说,“很厉害的一剑,但好像是极悲之剑?是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意境吗?”

“极悲之剑?”李莲花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剑,饶有兴趣地挑眉,但小姑娘之后的那句话却不由让他陷入了沉思。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果然……还是年少时意气太盛,这给剑招取名真是随意到了极致,选了个好听的句子,连前后言的具体含义都没有考虑过,以至于现在竟然会一语成谶。

李莲花没办法否认便点头,说:“是的呀。

今时往日,不正是故国不见,也是不堪回首,亦是今夜月明中了吗?

 

叁. 枫桥夜泊

 

今年的冬天还是太冷了。

李莲花被冻了两天,就生了场很严重的风寒。

本来这场病没那么严重,只是小姑娘和他都身无分文,是两个穷光蛋,这病一拖再拖,风寒就转成了炎症,每天夜里他的咳嗽声哪怕是捂住嘴都掩不住声音,吵得邻里不得安宁,第二日就被嫌弃骂作痨病鬼。

气得小姑娘就想冲上去跟那几个人理论,李莲花见状急忙拉住了她,同邻里挨家挨户的道歉之后,又重新和蒲水儿搬回了城外的破庙里。

“还没教你多少招就咳咳咳拖累你了。”李莲花被蒲水儿用一层又一层的干草盖住取暖,望着小姑娘忍泪憋得通红的眼眶扯唇笑了笑,算作安慰道,“实在是抱歉,放心吧我会没事的,只要……”我再攒一攒内力,等内力回来点,我就好了。

“怎么会没事,你都发热几天了!”蒲水儿急道,“李莲花!李莲花!你别晕过去!现在闭嘴就很难睁眼了,你要坚持住!李莲花!”

我……李莲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破裂碎散,一切都开始看不清了,他用力闭了下眼,又甩了甩脑袋,强撑起精神却又被疲倦和苦热拉扯,意识一浮一落,坚持得愈发困难。

若不是小姑娘一声又一声地叫“李莲花”,像是黑暗中的指路灯,指引又唤回他的精神,恐怕早就闭眼不起了。

“李莲花!李莲花!李莲花…那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吧,你要为他坚持下去!千万不能……”

李莲花听到这句话再次掀开眼皮,他对上小姑娘的眼睛,眼里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无可奈何,亦有被看破的窘迫。

“你做梦一直在喊,李莲花。”蒲水儿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对你很重要,所以你要为他坚持下去,要活下去。”

我……
“……嗯。”李莲花很轻地应了一声。

“那你不要再睡过去了——要不然我给你说说故事吧?说说……我和雨娘的故事?”
“好呀。”

面对这么快就应下还摆出一副要强撑着听故事状的李莲花,蒲水儿陷入了一时语塞中,措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了口。

“要是从头说来的话,我觉得雨娘可能根本不认识我。就是她帮过我的那一次,给我留个印象太深了,直到现在她已经死了快一年了,我到现在都还是忘不了她。”蒲水儿佯装轻松地笑道。

“她…帮了你什么?”

“她呀。”蒲水儿说,“是我那死鬼爹的第三个小妾,原来是风尘户,因为生辰八字相合被娶来冲喜的,没想到一冲我爹倒是直接一病不起。唉,算她倒霉吧,撞上我那死鬼爹。不过她人真的很好,实在太好了,那时我受罚居然帮我求情,之后在我偷偷去书房里偷书看又被罚时,帮我把那本书讨了过来,说女孩子就想多读书,要为自己而活……她一个风尘女子,有这样的觉悟,却活得这样辛苦。呵,这世道啊可叹可笑。”

“这世间总对女子多苛求罢了。不怪她,也不怪你。”李莲花笑着拍了拍蒲水儿的头柔声道,“你们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莲花……”蒲水儿被哄人的轻拍弄得一愣,眼眶一热扭过头揉了揉眼,“所以说,我活着这么不容易都活下来了,你更要努力地活着,起码你还有牵挂的人呢。”

牵挂的人……李莲花恍惚了起来,喃喃道:“抛下的人也算牵挂吗……”

“当然算!”蒲水儿看他又要闭眼,急得伸手过去晃李莲花的肩,结果晃得人眼花目眩更晕了些,李莲花眼前浮出一道道白光与残影,那是数十年间所遇到过的苍生与万物,飞花般掠过消逝,扑进无色的焰火里烧起一捧尘灰,而风又吹刮而起,灰混雾暖,终是又下起一场雪来。

飘雪中,他依稀想起许久前也是这般寒凉的冬天,那时却有一方很小又足以包裹住自己的温暖狐裘,那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冬了……

就在李莲花要彻底陷入回忆中的那个冬时,蒲水儿的一句话却如同惊雷白电劈入溺亡的幻境之中,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串起恍如风烛残年的一条命。

“有些人走了,正是因为牵挂啊!”

走,是因为牵挂?是……牵挂。

李莲花猛然睁眼,冷汗连连。他急促地呼吸着,脸上苍白如纸,却也笑若灿花。

“你说的对……”他抓住蒲水儿的手腕,一字一句艰难地吐了出来,“我有牵挂……我要去了结……我,我不能睡了。”

我要活下来,去寻他。

 

……

那夜,下了这个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否极泰来,这天和人大概都能如此,福祸相依因果倒置下,苦到头了总能盼来些有希望的东西,而熬过那一夜之后李莲花的身体就一点点好了起来。

但两个可怜人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大抵也还是难熬过这个隆冬。李莲花觉得头痛,想了想便去书铺接了个抄书的工,抄一本就是五十钱,他熬着夜抄了几宿,被冻得手上长了好几个冻疮,眼底血丝不止目力衰退得厉害,才堪堪抄完了十册换来几两银子,租下了镇边最角落的那一个别院小屋。

入新家的那一天,小姑娘高兴得很,像只小兔子似的在几步就能蹦完的院子里从早跑到了晚。

本来李莲花还在屋里盯着那几个漏风的窟窿发愁,余光扫到小姑娘这番开心,那一点愁绪不知不觉随之烟消云散。

他扯唇笑了笑,走回桌前又拿起毛笔开始抄起书来。

大人还是跟小孩不同,还得为下一个月的房租操心忙活啊。李莲花摇头心道,拿起笔在一边的草纸上信手写了几行才慢腾腾地拿出还没抄完的书仔细地抄了起来。

冬日手僵,而抄书需要一字不错,他抄之前总得写几个字熟悉算作热身。今天抄的书是一本话本,叫《莺莺传》,那里头的什么“西厢相会莺莺以身相许后情郎赴京应试得了高官,却又抛弃了莺莺,莺莺终日嘤嘤”的剧情看得他眉心直跳,却又不由心道:这情之一字果然难解,有人生死相许,就有人相离相背,却依旧千古由来引无数人陷于其中,义无反顾甘之如饴啊。

许是李莲花在那里长吁短叹得太久了,连蒲水儿已经从院子里跳了一圈回来趴在一边的桌上看自己写的字都没有发现,直到小姑娘出了声,他才反应过来。

“李莲花你的字写得真好!”蒲水儿挑出了压在底下的一张纸,看了看缓缓念了出来。

“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这是什么意思,残诗吗?有下一句吗是什么?”

李莲花回神,他看向那两行字,摇了摇头下一刻又点头,如此反复了一轮之后,终于是嗤笑出声嘲了自己。

“有的。”他说,后挥笔写下两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行行复去去,还思千万里。

 

肆. 今是昨非

 

岭南的春来得早,一场雪一阵雨一席风后,岸边草吹绿,水渐暖落归鸟,春天就悄然而至了。

李莲花交完抄书走出书铺时,刚好落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飞雨如针,针脚密连,初春的雨是润物细无声也还是冬寒气未息,黄昏时的街巷尽是行人匆匆忙着归家避雨,而他一个人站在街角淋得肩头半湿却神情恍惚,直到有人踩着水洼飞奔而来,一声又一声地唤“李莲花”,他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那处。

蒲水儿举着一把油纸伞从细雨中跑来,看到街角站着的人时眼睛一亮,脚下步子动得更快向那处跑去,结果下一刻直接跟转角处跑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小姑娘这两个月抽条长高了些,吃得饱有地方住了之后力气也变大了,一下就将那半躬的白发老人顶了两步,接着跌坐在地上哎呀喂地叫唤起来。

“老人家!对不起!你没事吧?”
“哎哟,小姑娘,我腰都要断了!赔钱,你赶紧赔钱!”
“啊?可我明明停住了……”
“你停住了,为何我会摔在地上!我腰断了,小姑娘你欺负老人啊……赶紧赔钱!”
……

李莲花站在不远处看得心惊肉跳,直觉小姑娘被人找麻烦了叹了口气走过去,对上蒲水儿委屈无辜的眼神后,他挑了下眉,表示自己都知道,撩袍下蹲想去查看这叫苦不迭的老人,岂料一伸手就觉天翻地覆,紧接着就是眼前一黑没了后来了。

晕过去之前他还听到这个老人用更苦怨的声音叫了起来,那分明是一句——“到底是你碰瓷还是我碰瓷啊!”

呵。李莲花失笑,然后彻底不省人事了。
……

再次醒来时,李莲花发现自己已经又躺到家里那张破烂小榻上,而那个之前碰瓷的老人就坐在他的榻边,搭了下他的脉后,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道:“看来老头子的医术还是可以的,没有退步,吃了那么多大还丹,又泡了我的三元归一汤硬是把你这个一脚跨入阎王地府的人拖回来了。”

“多谢前辈。还请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老人摸着胡子嘿嘿一笑:“老子姓关,名之洲,就是那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救你,是因为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劲,是命不该绝,而你这身武功着实了得,若死了就太可惜了。不过你自己造作寻死,那我也没办法,人的命都是他自己的,有人求死有人寻生,我一个医者父母心都会想着去治一治。现在你身上是没有大碍了,但是身病易好,心病难医,年轻人,再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我……”他对上关之洲沧桑的笑眼,一时间欲说的辩词都堵在了嘴里,最后露一个苦涩的笑点头道,“好,多谢前辈开解,我记住了。”

“行了。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关之洲也是一笑,站起身往外走,挥手道:“不用送了,相逢即是有缘,诊费就下回再给吧。”

潇洒离去的游医身形寂寥隐没,边走也唱,念叨的正是一出新出的街角说书人常念的风月唱板。
他唱:“情之一字难解 从头解 解始又年少
年少不知红尘老 而红尘 又困住我年少……”

红尘困年少。

呵。李莲花喃喃一句又摇头笑叹,翻身下榻刚好见到蒲水儿端着药走进来,没等小姑娘开口,他就先开口说话了。

“水儿,我想起来了——我…要先回家了。”他轻笑着道。

“你要回家了,你家在哪儿?”蒲水儿急忙问道。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确实:“还挺远的,应该一直往北吧,先去了再说,你……要一起吗?”

“好啊!”

于是,两个人在岭南初春才至的日子里,又抛了暖春,一路北上撞进了未退的残冬中。

一处一处地走着向北,蒲水儿才慢慢发觉,李莲花是真的不记得他家在哪里,每到一处都会四处看看,然后说不是,再往下一处走。

他大概是还记得方向,只是不知道在哪了。蒲水儿猜想道,但也愿意陪这个人去一处一处地寻自己的家。

从岭南北上到淮河一带,走上寻乡之路的两三年里,他们无车无马仅凭一双腿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竟也跨越了千山万水,大河茫茫。

在这一路中,李莲花教了蒲水儿很多武功,小姑娘聪慧万分,根骨绝佳,两三年就把学到的武功融会贯通,剑招使得漂亮而不虚浮,越看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李莲花靠坐在树干上,看着小姑娘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比练剑招欣慰地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乌云浓黑压境的天,估摸着不多时就会有一场大雨落下,于是就先叫蒲水儿停了招,两人打算着先提前躲雨去了。

不料,这场雨比他预计的下得更快也更急,大雨瓢泼淋湿,打得人眼睛都难以掀开。
两人虽然身披蓑衣,运上轻功在树林中快驰飞过。走的也算飞快,但身上还是被淋湿了大半,而雨却越来越大快飞出林子了,都没有见过一个能躲雨的地方。

叮叮…李莲花侧耳微动,在雨声中捕捉到不同寻常的声音,是兵刃交错的相击声——前面有江湖人在交手,还是以多对一。

“要去看看吗?”蒲水儿也听了出来,偏头问道。
李莲花只犹豫了一下就点下了头。

两人从林子飞出,一眼看去就确定是江湖中人在交手,只不过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女子,而且看样子那女子小腹微凸身形不稳,应该是有了身孕,那些人如此行事……未免太过无情。

李莲花的眉头皱成川字,同蒲水儿对视一眼就打算出手,可待那女子听到声响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时,他看向那双相似却又不似,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一时震颤久久难以回神。

大雨浇打在身上脸上,似乎格外无情地一寸寸打碎了身上所有的伪装,像泥器再铸重新拼拼凑凑,终化成了真正的自己。

他没有半分长进,也还像从前那样,嘴唇嚅动那个字欲吐难吐,再次忽地无声地落下泪来。

 

伍. 故人相见

 

何晓兰醒来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发觉还沉沉地陪着,那种感觉不适却也鲜活,令她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姑…姑娘,你醒了?”蒲水儿撩开垂幕走进来,看着榻上才醒还在愣神的女子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把手里刚煮好的药放到一旁才说,“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你不必慌张,是我兄长救了你,他是个很好的人,你在这里安心养伤便是。”

“你兄长?那个人……”何晓兰依稀记得自己昏迷前见过的一双眼睛,带着水又像含着泪,好像还含着很深的悲切,似乎是认识自己……只不过在大雨中太过模糊,她不太确定了,抬头问蒲水儿,“多谢你们。但请问,你兄长是何人?”

“他……”
“水儿,人醒吗?”

垂幕又被撩开,一个白衣蒙面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抬头发现何晓兰已经醒了时很明显地局促了一刻又极快地掩饰掉,面巾上的眼睛弯了弯,柔声开口道:“你醒了,可还有不适?可惜这个小镇没有什么大夫,而我的医术实在不佳只能帮你治好外伤,这内伤除了用内力吊着…我着实束手无策,抱歉。”

没有阻碍地直视着这双眼,何晓兰只觉得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更强了,丝丝缕缕轻如尘埃,却仿佛飘过了很久很久的时光来到,复杂得好似初遇、重逢、离别的凌乱交错,她实在辩不清这种情绪,也知道他们从未见过,却不明白为何见面时,他们就如同故人了。

不知不觉中何晓兰的眼眶有些发烫,即使仍还不适她也点下了头做了隐瞒,不想让面前的这个人再忧心。

“那就好。”小屋里不过方寸之地,他像是悄悄舒了口气,站在原处目光复杂闪烁,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又转身出了房间。

蒲水儿和何晓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一人目露不解,一人眼中含笑,最后还是蒲水儿先开了口。

她说:“我兄长就是这样,他藏了太多心思,就显得有点奇怪。姑娘莫怪,他是个很好的人,对你一点恶意都没有。”

“我知道。”何晓兰笑着说,“那你们……我该如何称呼呢?”
蒲水儿拍了拍自己说:“我叫蒲水儿,姑娘可以叫我水儿。至于我兄长……他姓李,年纪比我们俩都大一些,姑娘可以称呼他一声李公子也可以。”

“姓…李?”何晓兰微诧,“哦…这样啊。”

“好了姑娘。安胎药我就给你放在这里了,现在有点烫,你可以凉了再喝,这个药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我就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蒲水儿说完,朝何晓兰眨了眨眼,没等女子反应过来看一溜烟就跑出了门不见人影了。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你已经守了何姑娘快两宿没有合眼了,现在人没事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蒲水儿跳上屋顶就见这人卧在瓦上手里拿了一壶酒仰头就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凑过去抢过那个酒壶,有些生气道:“你用那么多内力拉回了她的命,现在又来这里喝酒,你真以为你自己是铁打的吗?”

“小朋友你懂什么……我必须要救她。”他叹了口气,悠悠摇头,“哪怕我现在会死,我也得救她,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知道你对她情深义重了!”蒲水儿嗤道,却没有反驳他的话,“好了,她现在也没事了,你不去跟她说话又自己走开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他又道,不过下一刻有些诧异地看向蒲水儿,“你这么喜欢看话本的人居然没有误会,难得啊。”

“因为你看她的眼神不像呀,我又不是瞎子。”蒲水儿说,“你看她的眼神,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人,是珍惜,是眷恋,是留念。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什么故事,但是我这看人的眼睛还是挺准的。而何姑娘,刚才我看了看是一个性格直白的姑娘,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其实可以尽早说,不要再憋在心里啦。否则哪天就真的闷坏了!”

小姑娘忍不住点了点他的手,被李莲花挑眉拍了回去,又敲了下蒲水儿的额头,手上的力道毫不保留直接敲得小姑娘一声痛呼捂着那处直瞪眼前人,他才勾了下唇,继续道:“果然还是个小朋友。我心里头的话,有好多是想说也不能说,不是我自己能够左右的。好了,你操心我不如操心自己,昨天加上今天你好像都没有练剑吧,欠了大概两百招?那就限你今晚子时之前练完。加油啊,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他把喝完的酒壶往蒲水儿怀里一丢,听着小姑娘反应过来之后的大吵大闹,勾唇偷笑纵身一跃跳下了屋顶。

……

之后的日子里,待何晓兰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后,便说自己要回家。她还邀了李莲花和蒲水儿一同上路,去天机山庄作客,顺便再送上大礼答谢相救之。

李莲花拒绝了作客与谢礼,却答应了护送同路之事,这把蒲水儿弄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一同上了路。

所幸此处离天机山庄地界并不算远,三个人的脚程大概赶半个月就能到,而何晓兰有身孕,一路上李莲花为了照顾她放慢了脚步,因此三人走了快大半个月才到了地界边上。

而明日一早,只要入了这方地界给天机山庄的人通信,何晓兰就算是安然无恙地到家了。

 

真好,她终于回家了。
李莲花拨弄着地上噼里啪啦作响的篝火,望着头顶上高悬的一轮月走着神,完全没有发觉何晓兰已经走了过来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了。

“李公子,李公子?”

“啊?何姑娘?”李莲花回神,“你在叫我?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你身体不适了?”

何晓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都还好,只是想来跟公子说说话,你一路上说话太少了,对我分明有救命之人,可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公子所求何物。晓兰心里着实不安。”

“何姑娘你是个爽快人,应该也看出来,我就是什么都不求。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所以你无需有太多的负担。”李莲花朝她笑了笑,“江湖儿女总是这样,出手相助理所应当。”
“江湖……是啊,但每个人心里的江湖都是不一样的,君爱君之江湖……我眼中亦有不一样的江湖。”何晓兰摇头道。
“何姑娘虽然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我想说不必沉溺于往事,一切当由你自己选择。”
“选择?”何晓兰看向他目含悲切,声音却坚定,“经那一遭,我早就选好了,所以只是神伤但毫不后悔,也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心。我爱江湖爱的并不只是爱那个人,而是爱这种洒脱之感。现在的我,痛快地爱上,果决地放下,够了。”

怎么会同她这般的像……果然呀。他一边听着一边不由失笑点头,拿过一旁开了封的酒仰头便喝了一口才借上涌的酒气平了平翻涌的思绪。

何晓兰从开始讲起到看着这人的眼睛,她知道她的话是儿女情长到底荒唐,看似放下又放不下自己,大多数听的人都不理解,听完之后会反驳会劝慰她,可这个人没有,他甚至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认同,很轻很柔地投过来,两束目光眼神便是交融如水,那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叫初识也像故人,故人亦有同路人,他们会是这个世上最懂对方的人。

呼——她呼出一口很长的气,像是彻底在这个人面前放下了什么负担,随即笑弯了一双杏眼。
“那公子呢,公子的江湖是什么样的?”何晓兰问道。

“我的江湖啊。”
他顿了顿,不禁失笑摇头:“说来比不过何姑娘,我的江湖开始时就是为了一个人而已。我入江湖是为了这个人,出江湖也是为了这个人,但是后来……他不见了,然后,我有了新的机会去再找到他,只是我觉得老天好像在跟我开玩笑,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却又给了我那么长的时间去思考去迷茫。后来呀,我越想就越觉得这像一个折磨,是让我再见到他,又让我再也见不到他……对不起何姑娘,让你听了些奇怪的东西。”

“不奇怪。”何晓兰说,“公子行事比我还果断,这让晓兰佩服。”
“果断?”

何晓兰笑了:“是呀,就是果断。有人曾说机会如雨落,但能抓住的人却很少,公子既然能抓住,便是下定了万分的决心。而公子只是迷茫的自己要不要继续向前,但其实略一想想公子的话里并没有后悔,若是不悔那不就是够了吗?前路可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先往前去看看,毕竟你要看的风景和人都在那处,总得先去看一看瞧一瞧,你说,对吗?”

他对上何晓兰极认真的一双眼,瞳孔隐隐轻颤,眼里的水光闪了又闪,良久才重重地睁眼点下头,说:“……太对了,我受教了。”

何晓兰莞尔一笑,拿过身侧的水壶对他一敬开口道:“既然如此,虽然我不便饮酒,但也依旧可以以水代酒敬公子一杯,敬我们的江湖。”
他也是一笑,拿过酒壶同何晓兰轻轻相碰互敬,仰头喝尽了壶中的酒。
……

那一夜,他和何晓兰说了很久的话,天南地北无话不谈,一直说到天边破晓见光两人都不觉生困,到了该起程的时间,叫醒了蒲水儿后相视一笑又上路了。

几里的路程对腿脚快的江湖人来说,不过几盏茶时间就赶到了。

给半山上的天机党递了信后,只一刻钟就有人来接何晓兰上山了,而他和蒲水儿站在堂外,目送人走远又不见,终是彻底安下了心,摇头一笑带着蒲水儿走了。

下山时,红日才升,一轮火圆跃过重重竹海飞上云端。
彼时,他和蒲水儿正踩着一片片竹叶轻掠下山,见到这方的胜景也忍不住停了下来驻足观赏。

“旭日东升,充满希望,真好!”蒲水儿笑得眉眼弯弯,她扭头去看人忽然出声道,“我决定了!我要取一个新的名字,开始新的人生了!”
“什么……新名字?”

“对!”蒲水儿思考了一会儿指向那轮红日,“就它了!东方日出……自此之后,我就叫东 日 珠了!”
“是个很好的名字。”他笑着应道。

“那你呢?”蒲水儿笑着回望他,调笑起来,“你要重新开始了吗?姓李的公子,你的真名又是什么?”

啊?他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了莞尔轻笑,说:“小朋友,我可不是重新开始,只是想起来了而已……我叫,方多病。”

他不是李莲花,他是方多病。他只是因为想念把自己想做了那个人,而这个世间也从来都没有李莲花 。但他会要一直走下去,等到这个人出现,然后与这个人相见又重逢。

但可能……也没有这个机会。方多病笑了笑摇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再遇见,那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要一直走,一直往前,绝不回头。

于是,他往前走,走进青山绿水,走进旭日东升,走进南山之中,等一个机会去再见那个人。

……

回到南山后,两三年后,东日珠出门历练,不再经常回来了。
又过一年,小姑娘留下了一封别信,天高海远,一头扎入江湖之中,再不复返也再无足迹。

而方多病还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走出,命由天定地遇到故人,时间刹那倒流,终于重新开始。

“我们都这么多年不见,这几年你去哪了?我打听来打听去都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死了,我还不知道死哪了,寻思着给你收尸都难。”

“我?”方多病偏头回忆了一二,忽然间笑了下目光变得很悠远。
他说:“去见了几个故人,一时间没来得及回来。”

 

【完】

Notes:

Ps:好久不见,冬至快乐!求求评论,划线屏也可以啊~
怕有人看不懂,那我就说了——从始至终小花都没有出现过,一直都是小宝走火入魔间误以为自己就是小花。他太想再一次见到,太想再一次相逢,所以哪怕是相逢在梦中,也是甘愿的。最后,他又在很多人的开解下重新走了出来,一直往前,不再犹豫,去见未来的那个人。

Chapter Text

 

我…我喜欢的只是方娘?怎么可能……她若不是方多病这个人,我怎会和她——不对,我被绕进去了,方多病!

李相夷站在毁诺城的街头望着庆贺七夕的人群从涌动不息到星点寥落,捧着那把自己雕好的梳子兀自走着神,他把方多病的那些话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终于在第一缕日光投下之前反应过来,愤愤磨牙拨腿就追。

多少次了,这个人遇到这种事,就开始装朋友知己,顾左右而言他,可偏偏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本以为一路顺其自然下去,自然能水到渠成,但李相夷没想到是水到渠成地来了个“拒绝”。

什么不是喜欢我,喜欢的只是方娘这个虚影,都是借口!方多病就是不想面对我!

李相夷年轻虽轻,但遇事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的人。于天下第一的剑神而言若有行事有碍,当一剑破万军。一开始,他曾自傲以为,世间百态总如此简单了罢,但是世间一切非人之所料,总有很多是武力所不能企及之处,一人之力哪怕足以翻江倒海和众人之力相较也少了很多底气,比如这个江湖是似水流年人山人海,又似汪洋一片随风动波,而人、利益还有故事就在其中被狂风波涛席卷,又没有框架束缚迟早哪一天会自行顷倒,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江湖的规矩之所以是江湖,本质上还是因为江湖是江湖本身才行。所以李相夷才想成立一个门派,集众人之力去匡正这个江湖,想让武林自制而傲,不再风雨倾摇任他方利用。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但李相夷依旧对自己。信心满满并坚信自己能够做到,手中之剑与心中之道皆为助力可为自己指引。说到底,莫还是一剑破万军的事。

可十六岁的少年人却没想到,这世界上的复杂是颇多,不是仅凭一把剑就能解决的。温柔乡、绕指柔、儿女情长……就如红尘漩涡一般能将一柄寒光凛冽的剑卷入其中,细细妥帖与轻轻拭暖,为他制造一个温柔乡似的鞘衣,待剑欲挑起那三千丈红尘想它化作真正的剑鞘陪自己同路时,红尘又如三千流水无声无息就淌走了。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天下第一?
这是李相夷受到拒绝后的第一反应。

他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没敢承认。
这是李相夷思考了一晚上得出的结论。

毕竟一个人的眼神做不了假,那双杏眼里的情谊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一举一动中的亲密与亲近他感受得明明白白,这怎么可能会有假?哪怕现在还不是,但也可以继续想想,也不急于一时答应,反正他和方多病的日子都还长,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李相夷一边往有朋来赶,一边心想道,而且方多病先应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结果进门不见人,找了一圈人不见人,不用想了,这人又跑了,喜悦忽得彻底化成了怒火。

“方多病!”
李相夷忍无可忍地一剑拍碎了桌上的茶具,才存活一天的茶具再次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他坐在椅子上深呼吸想努力压住一腔怒火,但依旧被愤意烧得从头红到了脚,刚才走了一圈发觉衣柜里架子上什么东西该拿的都拿走了,想必方多病是跟他一说完就回来跑了。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李相夷恨恨心道,此时他心里情绪复杂万分,除了生气亦有难过与不甘,酸甜苦辣一时涌上熏得眼眶通红,他坐了一会儿终于把那股劲憋了下去一半,实在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脏话,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不行,自己就不能给这个人一点后退的机会,只要给他后退,这个人就不见踪影了。我现在马上就去把他追回来!

行事果决的天下第一说做就做,直接运起轻功跳窗而下落地欲走时,忽然就被一个姐姐出声拦住了。

“李少侠!方娘给你捎了东西,你拿了再走呀!”

什么?他还给我留了东西?

莫名其妙的,李相夷的火暂熄了大半,带着半分庆幸半分疑惑拿过那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个荷包和一张纸条。

纸条——“欠你的生辰礼物。亲手做的,物糙情重,还望天下第一不要嫌弃。下次银子就不要随便乱放了啊,否则哪天被我摸走了,你找都找不到。”

而这个荷包……李相夷忽然想起了几晚前同方多病的一次睡前讲话。

“你到底在做什么?”
方多病对着烛光又哎呦一声后,李相夷终于忍不住了翻过身看还在梳妆台前忙活的人,不过他才一动作,那人就手急眼快收了手中的东西,装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干的样子,摆手道:“我没做什么呀,睡你的觉吧!”
“你这几天已经把我能补的衣服都补了一遍,你是在练手?”李相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现在这件衣服的衣角已经被缝了两层针线了,你手里的那件已经快有三层了,你就不能换换吗?”
“换什么换?你想让我帮阿飞缝去?动他的衣服,他不得宰了我——”方多病感觉自己好像说漏嘴了,急忙捂住嘴巴轻咳了一声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好了,你赶紧睡觉,睡不着就点自己的睡穴睡去。”
“哦。”
……

那时没有细究,原来他在缝这个东西。
李相夷看着手上这个绣着莲花底纹还绣上一柄小剑的荷包不禁笑得凤眸弯弯,另一半的怒气这下也散了个干净,冲着那位姐姐一抱手就转身跑了。

算了,这回就不跟他那么生气了,只要他跟我说清楚就行了。李相夷心道。

天色启明,少年人牵着一匹白马匆匆出城,在初升的红日前回望最后一眼这座宏大壮丽又充满故事的毁诺城,转身准备上马又被一个忽如其来的程咬金给拦住了。

“李相夷!和我打一场!”笛飞声飞身落地,衣着有些不整,显然是刚从上一场比试中脱身,脸上还被划了一道剑痕,虽然伤口不深看上去有收手但是依旧鲜血淋漓,模样狼狈。

李相夷皱了皱眉,直接回绝:“不打。现在你打不过我。”

“啰嗦,拔剑!”笛飞声大喝,悍然抽刀若断刀,一招劈向李相夷!

武痴,油盐不进。李相夷忍不住嗤笑,对上这一刀连剑都没拔,凝力并作剑指,锵地一声如同金石相击稳稳夹住那一刀指间顿时迸溅一捧磨擦刺火,又运气回旋直接借力打力把那一招拨了回去。

轰——两人交手之时脚下迸飞一层尘土,李相夷把那一刀打回去时又是一层尘土飞扬。笛飞声在尘灰中倒退了两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人。

“你跟东日珠打了一场,并非全盛时期。现在和我打,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李相夷挑眉,“老笛,你还是回去先养伤吧,你我之间,下回再战。”
“好。”笛飞声只顿了一刻直截了当地应下了,又道,“现在的我虽还不足,但下次,我一定赢。”

“呵。随便。”李相夷肆意一笑就牵马欲走。

两人错肩而过,笛飞声没动只是开口道:“下次再相见,就不是朋友了。”

李相夷闻言一步都未停,翻身上马勒缰驱动白马向万里戈壁奔去,烈风呼啸刹那间拂乱他的马尾鬓发,他迎着狂风与红日,轻狂地笑了起来,只道一句:“随你!”

风沙尘暴中,马儿扬蹄高高嘶鸣,白衣少年冲入了红日边际之中,融进将升的烈阳里,身影如日中天冉冉升起,照行万里前路。

路的极亮之处,那会是李相夷的江湖。

 

44.烈女缠郎(上)

 

半年。

半年足够李相夷做好想做的所有事。铲除扬州瘦马门、成立四顾门、与朝廷和谈江湖分治设立百川院……桩桩件件井井有条,少年剑神不愧是举世无双的天下第一,武功绝世亦也聪慧万分,做的事常人所见皆觉不可能或是异常艰难,不如另辟蹊径,而他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是撞上南墙了,也要凿出一条路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跟朝廷和谈成功的,但是那封圣旨的出现却是真真正正给了江湖一个独身的机会。而后清剿瘦马门,小剑神与贼首对峙三天三夜,少师剑斩无数宵小,那一夜无论是声东击西还是狡兔三窟,都在李相夷那恍如煌煌天道的剑下无所遁形。

李相夷的名声真真切切地打响了出去,越来越多的江湖人肯定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江湖正道,由此得知他要成立江湖门派时,仅是振臂一呼就有无数热血江湖儿女奔赴前来投身其中。
其中就有江湖中原本就赫赫有名的佛彼白石,还有众多新兴的少年英雄豪杰。

“拔剑四顾,心不茫…那就叫四顾门!”
李相夷以剑沾金墨,挥笔上牌匾,望着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哈哈大笑,意气风发至极。

那一日,他与门中兄弟歃血为盟大醉相欢,而四顾门成立的吉时已定,光明将日似乎就在眼前了。

“人生如此……哈哈哈。”
彼时,把门中所有兄弟都喝倒后,又跳上屋顶自酌的李门主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仰头看着那一轮明月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现在的自己什么没有,什么都有,何其痛快!就是……哪怕是刻意遗忘,但此时酒意上涌,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一走了之话都不敢说明白半句的人。

“方多病。”李相夷嗤笑一声,似骂似笑道,“胆小鬼!”
但是你这个胆小鬼到底躲哪去了,不会我真的找不到你了吧……

这个江湖太大了,有些人相交相识,又江湖相忘,转眼就相隔万里,不复相见。不会他和这个人还真没这个缘分吧……少年人还是难免生了些惆怅,但下一刻又直接把这个想法给抛掉了。

他是谁?李相夷,是绝不认输的,哪怕没这个缘分,也得绝计要拧得有这个缘分不可!李相夷心想,况且,方多病这般在乎,一定会来看他的,自己守株待兔就好……

他一定会来的!少年人不知道为何,越想就越加肯定,他敢这么赌,赌自己在那个人心里的分量,赌他们之间的情谊,哪怕现在还不明不白,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于是,李相夷守在四顾门开宴上三天,一双如同利剑一般的眼睛扫了又扫,略过来往的每一位宾客,少年门主高坐在宴席之上,一双眸子利光四射摄压无比,一日又一日蓄起的冷压让每一个来拜礼的人都有些呼吸不来难以承受,他犹如一只年轻白豹捕猎般捕捉着他的猎物,足够耐心却因年纪过轻越等越烦躁,直到在看到小厮呈上了那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旁边随礼的一个很普通的小穗子,他才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下意识摸了下那个吊在腰间的那个锈了穗扣却没有穗子的荷包,豁然起身追问。

“这是谁送的!”
“一个穿紫衣服的公子——门主?”

那个小厮话还没说完,原本横眉冷对的少年门主忽然间喜笑颜开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又一眨眼眼前人就没了影子了。

方多病,我真的高估你了,你就是一个胆小鬼,来送礼都不敢来见我!李相夷笑着低骂,运尽轻功下山入城,然后在一座矮桥边见到了心心念念数月的心上人。

“方多病,好久不见。”

那人愣了又愣,最后脸上的错愕化作了一个很轻的笑,漂亮的杏眼同他一样笑得弯弯,刹那间春风拂过,花落如雨,有万千星子倒映入这双眼中。

那一刻,李相夷才知道,那诗词中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是何含义。
原是眼前人,原是心上人。

“相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他听见那人这般轻声说道,终于实在再也忍不住伸臂将人搂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紧,不让这个人再有一点挣扎开来或者后退的间隙。

李相夷耳根通红,但依旧还是贴着方多病的鬓发一字一句道:“别来无恙,我…很想念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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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烈女缠郎(中)

 

方多病觉得如今的李相夷真是太奇怪了。

难道少年人都是这样吗,我以前十七八岁的时候也像现在这般奇怪吗?他疑惑不解,回想了一下自己少年时候的样子,直截了当有话直说,以前的天下第一说决裂就决裂,那时的天下第一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怎么样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样啊,也没有像现在李相夷这般支支吾吾的吧……真的好生怪异。

之前在矮桥上莫名其妙就抱了一下,方多病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又哗啦松开了手,摸着自己的鼻子咳了又咳,看样子是有话要说但憋在嘴里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一张俊脸从莹白憋得绯红,眼神闪烁不定,良久才硬挤出几句:“这些日子都不见你的消息,你去哪儿了,过得还好吗?”

……哦,这样啊。方多病悄悄吁了口气,似酸非苦的情绪从心头飞速划过,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来不及辨别那是失落还是庆幸。但面上还是撑起熟悉的笑说:“我就随处走了走,挺好的。”

那档子事应该过去了,他想通了吧……所以只是好兄弟,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方多病自以为是地盖章下了定论。

他向李相夷轻拱手,玩笑开口道:“我的礼物既然送到了,那就没有理由再留了,而且……”方多病揶揄地顿了顿,朝人一挑眉,“李门主是大忙人,同我在这里说话太误时了……那我就先走了。相夷,珍重。”说罢,送了送手就打算转身走了。

“不行!”岂料李相夷的反应异常地大,一把攥住方多病的手腕又直接将人拉了回来,少年人手上的力度握得让人皮骨生疼,方多病皱眉不住地轻嘶一声,他才恍然随即触电般地松开手。

“你去哪儿?我我——”

怎么又说不出话了,他到底要说什么啊……方多病看着少年人支吾其词,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这都晚上了,我当然回去休息吃饭啊。不然我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我同你一起!”李相夷当机立断。
方多病:“啊?”

但是方多病也没法子了,只好把李相夷带回自己的暂时住处了。毕竟谁能在天下第一的李门主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跑路,相夷太剑仍天下第一剑,婆娑步亦是天下第一轻功步法,那是打也打不过,甩也甩不掉,方多病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况且,没办法的是,他从来都对这个人心软。

方多病在扬州的暂时住所是一处小院,门向南而设北西二向建二屋,还有个亮堂的院子,门口栽着号为扬州观里空如雪的白玉兰花,十分的清静雅致,就是远在城郊,且离四顾门所在的小青峰足足跨了一个扬州城。

李相夷跟着方多病回到此处时,脸色难掩不快,住得这般的远,这人躲自己的心思简直再明显不过,若不是他追上又跟来,恐怕自己就算上天入地找了又找都会找不见,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错过了。

方多病进了院子后就没太管这个人,让李相夷自己东看看西瞧瞧去了,然后一头扎进厨房里撸起袖子后开始忙活晚饭……虽然可能是宵夜比较准确点,但也无伤大雅,只不过多了一个人就要多做一点,对了,这人口味好像年少时喜甜好辣,那就多做一道酸甜排骨再加点辣?哎呀,怎么没有葱了,那就出去摘一把吧……

他絮絮叨叨地想着念着,走出厨房时发现李相夷还在院子里站着,站得直挺挺地连地儿都没有挪动一分,一双凤眸却左顾右盼,眸光闪得频快,脸上的表情阴沉得过分。
方多病才忽然起来,这人好像有洁癖,从前去哪身上都带着一块手帕,坐下来时既要先吹吹灰,也要擦擦,那简直是讲究到了极致。现在少时应该也大差不差,莫约是又发作了。

于是他忍笑,洗干净手去寻了一块干净的布扔给了李相夷,道:“ 喏,在这呢,自己擦吧。我要做饭去了,不然待会儿到了亥时还没吃上饭,真是饿死我了。”

李相夷接过那块布,眸光一亮然后脸上表情更精彩了,他哦了一声,捕捉到方多病的一句“做饭”,又问道:“你会烧菜?”
“会啊,还烧得不错呢。”方多病从花盆里随手扒拉出几根葱,抬头朝李相夷笑着说,“你有口福了。”

“赶紧的,洗手坐那儿去,等着吃饭啦。”

看着心上人朝自己飞来的那个不轻不重的白眼,李相夷心里忽得妥贴下来,温暖了一片,他想起了在云隐山上时师父和师娘还没闹得凶时,师娘也曾这么叫人回来吃饭过,表面语气嫌弃其实温柔,然后会端上一桌子的好菜,待一家子洗手来吃饭……现在他也要有这么一个家了吗?李相夷生了期待,心里再次坚定一定要把人追到手,不由地笑弯了一双眼,乖乖去洗手应了声“好。”

方多病才不知道李相夷心里藏着的小九九,在厨房里忙活了快半个时辰,把菜端了出来又招呼人上桌,等人吃上了兴致盎然地问“味道怎么样?合你胃口吗?”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又美得很地自己开心去了。

老狐狸喜欢吃我做的菜,小狐狸也喜欢吃,那我这手艺还真是一点都没有退步,真不错!方多病自满想到。

因为太开心,还有来者是客,所以吃完之后也是他自己收拾的。至于让某天下第一收拾碗筷洗碗,估计比登天还难,这人没把碗全摔了都算不错了。

结果,等方多病哼着歌把碗洗完出来,看见还坐在院子石凳上的李相夷,很明显地一愣,疑惑又诧异地直言道:“你怎么还没走啊?”

吃完饭不就应该各回各家了吗,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找我?
“我……”李相夷目光忽闪,耳根子又红了。

方多病不解,跟李相夷两个大眼瞪小眼,瞪得两眼发酸都没看明白,年纪轻轻的小剑神到底有什么话想说,只能来一句:“那你先再坐坐,我去给你倒一杯茶?”

“好。”被给了一个台阶下的李相夷暗舒出一口气,但还为自己这幅死缠烂打又不敢明说的样子不好意思又面红耳赤。

但是没办法,按照门中的那些姐姐所说的,追人就是得这样,而且方多病又是个性子烈又足够果决的,要是一直直白,恐怕就像上回一样人就直接跑没影了,如今也只能回旋下策,先把人看住再说,温水煮青蛙,烈女也怕缠郎,他就不信了方多病还能心里空空!李相夷想到此处,暗自给自己打了个气,就又厚着脸皮理所当然地坐下喝茶。

方多病转了一圈,给人泡好了茶,去菜园里浇了菜,甚至把院子里地都扫了一遍,一抬头发现人还在,再次疑惑了。

“李门主,这都快子时了,你不回四顾门吗?”方多病疑道,下一刻似想起什么又挑眉调侃,“该不会是想跟我一起歇下吧?我这可只有一张小床,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被挑破心思的李相夷顿时窘迫,俊脸直接飞起了绯红,而且瞬间从头红到了脚,哗啦一声站起同手同脚就往外走,但是走到门口时又猛得刹住步子,回头对方多病说:“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罢,红衣少年乘风跃起,身影如流霞踏月而去,不多时就不见了人影。

方多病目送着李相夷离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之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抚着胸膛坐下。

幸好,幸好……他不由摇头嗤笑,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饮下才以凉意暂时压下本来激荡滚烫的心绪。
数十载人间浮沉经历,他又怎不知李相夷心中所想所计,不过还是无计可施只能装傻罢了。以前少时还觉得儿女情长不过话本荒唐,纠纠缠缠,一言道之就能解决的一干二净,现在临了到自己头上,却发觉根本没那么简单,甚至比之前所遇到的桃花美运更复杂,是甩也甩不掉,装也装不明白呀……毕竟,这个人又不是别人,可是李相夷呀。

方多病无奈,望月兴叹指节下意识敲着额头,敲得那片皮肉都发热生疼了,才轻嘶一声放下了手。

“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我……”也只是在这里待上几天,几天……看见他的四顾门成立,就心满意足,可以走了。而且苏文才那个八卦册,说好的一起来,临了发现什么新稀奇的东西又突然走掉,还说要给自己带来一个好消息,希望这次别再让我失望了!方多病笑着心道。

下一刻,方多病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多日来舟车劳顿赶路的辛苦一齐涌上,他揉搓着酸疼的肩头起身向屋里走去。

烛光幽幽,灰燃又黯,是一夜好梦。

 

第二日。

方多病起身后不久,吃完早饭悠悠然在菜园里浇菜,一抬头就看到李门主从天而降落到了绿油油的菜地里,一袭红衣在鲜嫩的菜苗之中格外明显。

怎么来这么早啊?方多病内心诧异,面上轻笑道:“哈哈哈……李门主,早啊?你吃午饭了吗?”
李相夷诚实摇头:“没有。”
“……”方多病眨了眨眼,“那一起?”
李相夷眼睛发亮急忙点头:“好!”

方多病无可奈何,只能去洗手做饭。
于是两个人做饭、吃饭。

吃完饭后,两个人开始面面相觑。
方多病眨了眨眼:“我去浇菜,你要……算了,要不,你在院子里练练剑?”
“哦……好好好。”不肯走的李相夷耳尖通红如蒙大赦,拿起剑就跃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剑。

之后,就是一人浇菜,一人练剑,直到黄昏,炊烟升起,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方多病再次:“吃晚饭吗?”
李相夷极快收剑,点头道:“吃!”

于是两个人吃饭,吃饭之后方多病想伸手收拾碗筷,就被李相夷先一步伸手拦住了。

“我洗吧。”李相夷道。
“啊?”方多病真的诧异了,“你会?”从前的李莲花什么杂事粗活都干得井井有条不紊不乱,会洗碗他倒不奇怪,但李相夷会洗碗,耍文弄剑的小剑神洗碗……他略一想想,就抵不住上扬的唇角,看着李相夷端碗进厨房跟了上去,靠在门框看见李相夷确实会洗碗,而且还洗得很干净,一下就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笑?”李相夷说,“从前在山上时师娘做完饭就是我和师兄猜拳决定谁洗碗的,我当然会洗,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呀——但是你猜拳的话是不是经常输啊?”方多病想起上辈子出后手还能输的某人,又忍不住笑了。
李相夷被直戳心窝,瞬间气急瞪人,红着脸说不出一句,重重地哼了声“你——”然后自己生闷气去了。

不过少年人气来得快也消得快,洗完碗那点脾气和怒火就烟消云散了。

月上中天,两人互道晚安之后,李相夷就又走了。

然后,接下来的第三第四第五天第六天……就是重复第二天发生的一切。
两个人除了吃饭,基本就是各干各的事,但也不觉得无聊,偶尔看看对方,就继续干自己的事,莫名其妙却心安又契合

只不过到第四天了,李相夷就温水煮青蛙成功了一半,方多病心疼他每天早上跑来又跑去,终于试探开口让人留宿了。
本来他还真是试探,但没想到某人斩钉截铁地同意下来,如今再反悔,倒像是太矫情了。

那就这样吧。方多病心想,反正他们是知己好友,之前一起睡同一张床都不止一次有什么可在意的,而且不是也有抵足而眠的佳话吗?也很正常,不足为奇……

于是,一对知己和衣躺在同一张榻上,双双僵住彻夜未眠,可又不约而同地装睡不想吵到对方,第二天起床,顶着一双类似的黑眼圈看向对方,一脸相似的莫名其妙与不得其解。

“你没睡好?”李相夷疑道,“我的睡相也还……”
方多病看着少年人这副羞涩又困惑的样子,扭头捂唇想忍下笑,却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李相夷不解的眼神下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
这笑得简直太明显了,李相夷哪能不知道方多病是在笑话自己,一咬牙伸手摸向方多病的腰间,心想:想笑是吧,我这就让你笑个够!

“你!哈哈哈——”方多病猝不及防被挠上痒痒肉,一下就笑出了泪来,报复心起狗胆包天,也开始反挠李相夷。结果外人看来一身傲气硬骨的剑神是个痒痒软肉比他多,且比他还怕疼的人,没挠几下脸和脖颈就红了一片,笑得比他还大声。

最后两个人互不相让,在榻上闹了足足一个早上,挠得对方流泪脸红不止,实在衣衫不整又狼狈不堪,在一袭衣衫掀起肌肤之亲后,肌肤间摩擦感触的温度让他们齐齐一愕,同时触电般地弹开松手了。

“我去做饭!”方多病只觉头顶都要冒烟了,匆匆拉好衣服跳下床夺门而出。

怎么一不小心气性就上来跟他闹成这样……烧菜时方多病人都还是恍恍惚惚的,一边拍拍自己通红的脸,一边自言自语,安慰自己说,好朋友好知己玩一下也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自己想那么多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玩得太过了,这次两个人吃饭时也格外沉默,直到吃完李相夷又去自觉地洗完碗,少年人才站在菜园外看着正在浇菜的人摸了摸鼻子,说:“我要出去几天,可能……三天之后回来。”

“好。”方多病浇菜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人笑着叮嘱道,“行事千万小心。”

“我知道。”李相夷又在门口转了转,样子明明有话要说却还是又咽了回去,一跺脚就飞走了。

方多病心知,却还是不挑明不深思,随他去了。

 

三天转瞬即逝,但那个人却没有按时回来,方多病等了又等,心里那点不在意也变成了难以感知的别扭和担心。

他安慰自己,李相夷毕竟是四顾门门主日理万机,江湖之事千头万绪,若没有解决,当然是回不来,而小剑神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自己没必要这样担心他。

那个人总能做得很好的,放心吧。方多病想道。

 

但是等到第五天时,又是月上柳梢。

方多病洗漱完,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色浴衣,坐在院子里披着过腰且半湿的发,一边看着月亮叹气,一边心不在焉地擦着头发,心里的想法又变成了:要是今天还没有消息,那我明天就去四顾门打听一下吧,万一真出什么事了可怎么办……

他走神地想着,一点都没发现墙角处翻进来一个红色身影,直到那个红色身影因为身形不稳落下,发出一声声响后他才不明所以看向那处。

一眼就看到了一脸酡红神情还有些恍惚的李相夷。

“?”这是喝多了?方多病皱眉,敏锐地嗅到四周有酒气,趿起木屐向这人走去,伸手扶起站得东倒西歪的李相夷,“怎么回事?”

半湿的青丝拂过鼻尖隐隐浮有香气,李相夷好似没反应过来恍惚顺从地半靠在人身上,感受到身侧隐约还带着水汽的柔韧身体,余光不由地扫了下那白衣下若隐若现的风流曲线,眼神忽得又闪躲开,只觉得被酒气熏得烫热的脑袋更热了,而且热意还下漫开来烧得他难受极了。

“气……气死我了,是庆功宴,那群人灌我酒……我都说不喝了!”李相夷大着舌头,勉强开口道,“要回去……有人在等我,他们还不信!下次我就让他们好看……”

噗——
方多病没忍不住笑出了声,马上就受到了还在置气的小门主的瞪视,当即憋笑改口:“嗯,我知道!是我在等你,行了吧?你抱我那么紧还往一个劲往下滑,赶紧走过去坐下!若是你躺地上了,我可不管你!”

“不!你要管我!”李相夷直接扣紧了方多病的腰,语气拉得又长又软,“我要抱……”

这个距离太近了,而且真的……方多病有些脸热,下意识推了推李相夷的手,发现拉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忍下,又拗不过醉鬼只好就拖着人往房间里走。

“给我好好待着,我给你熬醒酒汤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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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烈女缠郎(下)

乔婉娩时常觉得李相夷实乃神人。

武功剑术天下第一、智谋心计亦是超群,能号召武林群雄成立四顾门,也能周旋朝廷与之和谈,每一件办成的事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能力胜过只会吹牛灌水混摆资历的前辈老人百倍不止,而且精力异常充沛,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最常让门人看见的就是那个红袖飘扬锋利挺拔的背影。

这样的人身处最高处,就像一轮中天之日,太耀眼也太刺目,引得无数人逐光而去,身侧却无一人能够真正相伴,毕竟谁又能比肩太阳,而这天亦不可能同生二日罢了。

乔婉娩看得分明也欣赏这样的人,不可否认地倾慕过,江湖儿女大多潇洒,她也直截了当地表过心思,而那时,这人面对此事第一次丢了那朦胧的神光,露出少年人的窘迫和羞涩来,连连摆手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了,只是…只是暂时有事分开了,还有礼又守矩劝解自己莫要误会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云云,本来受了拒绝的乔婉娩还有点难过,但少年人那一箩筐没头没脑安慰人还隐隐贬低自己的话顿时让她笑出了声。

“相夷,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反应,你是这样的人。”她笑着说。

李相夷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着姑娘揶揄的目光才忽然脸红,摸着鼻子小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去了毁诺城一趟见到了很多,觉得姑娘们实在不容易,就,就想着对她们好一点……对不起阿娩。”

“挺好的。相夷,你没有对不起我,反而你说得很明白,有心了。”乔婉娩扬起笑脸道,而最后一点失意也因少年人的妥帖烟消云散。她不是放不下的人,况且慕情才起如丝易断,而她的人生还漫漫,情爱不是唯一的,也总有一天会遇上那个合适自己的人实在不必强求。

乔婉娩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对了,那你的心上人呢?”

岂料,这直接戳到了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唯一的软肋,而这也第一次让乔婉娩看到这个人并不是什么神,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为情所困的少年人而已。

“啊?他……”李相夷忽然一张脸红透了,“他很好,那一路一直陪着我,对我好像有意思,但又拒绝了,我们就……就——”

“那个人……”乔婉娩灵光一闪,“是方先生?”

“你怎么知道——嘘!”李相夷瞪大眼睛,下一刻以指捂唇做出噤声的动作,“先帮我保密!”

世间男人相恋虽少但又不是没有,且情之一字众人各解,只要相爱那么男男女女又有何妨。乔婉娩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时讶异但也很快地想通了。

“好好。”她笑着点头,算是应下来了。

只不过,后来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即使是明眼的外人看来分明都是郎有情君有意,还能纠结这般久没有定论。

可真是稀奇……

夜里,乔婉娩再次路过李相夷的书房又看到那打算通明彻夜处理公务的烛火,忍不住摇头暗笑。

白天去追人,晚上回来处理公务,几乎不用睡觉。她心中叹道,少年人真是精力旺盛,太厉害了。

但那毕竟是李相夷,是李相夷的话,一切又说得通了。乔婉娩忍不住失笑,抬步欲走就见一人端着瓷盅小盘快步而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今日更值的凌寒梅,凌女侠。

四顾门成立引江湖儿女英雄豪杰奔赴投身其中,其中便有小有名气的沧州第一刀悟得“梅落十八式”的凌寒梅。而即便如此,加入四顾门的女子也是少数,满打满算不过十七人,依照女孩子们的性格不多时就熟悉起来。

此前乔婉娩被这些女孩子多次调侃与李相夷的关系,憋不住了就曾隐隐告知了她们李相夷有心上人,只是还没有追到。当时微言没想到直接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转来转去,最后十七个女孩子都知道了,只不过又碍于保密之约不能外说,心痒难耐下只能日复一日给门主支招。

什么烈女怕缠郎,温水煮青蛙就是她们帮李相夷出的主意。李相夷一开始持半信半疑之心,后来发觉真有用了,便大肆发扬缠人缠得死紧,白天根本见不到人影,只有晚上能看到门主在通宵处理公务,第二日书桌上便有处理好的满满当当的如山案牍,至于人早就无影无踪,继续去缠着心上人了。

这般作息着实是吓到了之前出主意的姑娘们,但此次事关门主一生大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们总不能说让他别去吧,万一多缠一会儿就成了呢?不就从源头解决这个问题了。

于是她们也不拦由他去了,只是当值时会来给门主送上热茶或参汤吊一下精神,让李相夷不会那么困顿。

“乔姐姐,怎么给在这里?夜深了快去睡吧。”凌寒梅扬了下手中瓷盅小盘,笑道,“我去给门主送参汤,但估计他忙得也没空喝这几口。这公务堆积实在太多了,我只是看一看那书桌上成山成海的案牍都觉得头疼,也不知道门主是怎么能够一晚上看完的,希望他赶紧加把劲把人追到就这么天天放眼跟前盯着不就好多了嘛——对了,乔姐姐,门主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我们说也只是说了名字而已,是不是一个大美人!”

看着凌寒梅眼里又冒出略显八卦的光,乔婉娩失笑,转念一想,眼前显出那大漠之中圆月般的一剑以及紫衫飘飞的背影,轻点下头笑道:“是个很厉害的人,也是个大美人。”

“能得天下第一美人乔姐姐这般夸奖,那门主可得多努力努力了,早日把大美人娶回家,让我们也开开眼!好了,我先把参汤端进去了。”凌寒梅朝乔婉娩挑眉调笑,端着小盘迈步走了。

“门主!”

瓷盅小盘被叮的一声放到桌上,李相夷翻案牍的手一停,抬头看向凌寒梅挑眉,疑惑地发出一个“嗯”的鼻音又低头继续看公文。

“最近情况怎么样?计划如何?”

李相夷的手再顿但没抬头,表面看似淡定,实则语气幽怨道:“油盐不进。”

闻言凌寒梅直接笑出了声,春风得意的少年人吃瘪实在是少见,而且还是为情所困更是稀奇。自家门主又有哪点不好,怎么人家大美人看来看去都看不上眼……

她仔细看了又看烛光下的红衣少年人,五官俊美,剑眉入鬓,样貌上是无可挑剔,武功也是绝世,智谋亦是过人,到底怎么回事……越想她就越觉得好笑,忍不住了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相夷也忍不住了,心烦意乱地一丢手上的案牍,抬头瞪眼前人:“你们的办法没用!”

“哈哈哈哈哈!门主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缠的太紧了?要不晾上两天好歹张弛有度让人家缓缓吧?”

晾上两天?

这个念头只是在李相夷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当下就觉得不可行马上放下了。

方多病这个烈性的人可不能晾,一晾人就跑没影了,才焐热的一半心就彻底凉了,得不偿失!

李相夷打定主意,一鼓作气一缠到底,得缠得更紧一些,反正现在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就差临门一脚。

不过后来,人算不如天算。

四顾门虽月末才是成立吉时,但在此期间正邪两道诡计迷策接踵而至,中原各方势力的动荡变幻接二连三,江州策花门在来扬州祝贺的路上竟受到劫杀,前来的门派中人有一十二人伤重失命,三十三人遭到劫掳失踪,其中就包括策花门少主冬流风。此事与四顾门有一定关联,而且涉及江湖纷乱,李相夷铁定不能坐视不理,与方多病道别后,即刻带人南下查探,于是两个人被暂时分开了数日。

待到此事了结,已经他们离相约的三日过去两日了。

爬上墙头时李相夷心里还在犯怵,他在庆功宴上被灌了太多的酒,此时头晕眼花至极,却不由猜想着心上人看到自己的反应,会开心、还是会为违约生气、责怪什么……他一边攀上墙顶一边想,忍不住扯唇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掉了下去,若不是他轻功过人,恐怕就要摔个狗啃了。

本来几句啐骂已经到嘴边了,但抬头就见到心上人在月光下款款而来,三千过腰青丝披散半湿浮香,白衣松垮下隐隐可见风流曲线,一双杏眼如湖似波,看向自己时含着的担忧过于幽怨软暖得胜过叮咚春水。一时间李相夷的喉结微滚,唇边所有的话都消失不见,连脑子也当机了好一会儿,手上却随心地搂紧了那截腰,还老老实实让方多病把自己拖到了屋里又甩到榻上。

“给我好好待着,我给你熬醒酒汤去!”

听到那人匆匆走开的脚步声还有厨房灶台柴火重新点燃的声音,李相夷忽然就笑了起来,觉得眼前那转得飞快的屋顶也没那么难受了,数着那块梁顶不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第二十二圈,他终于感觉到自己被很轻拍了拍肩,有人柔声开口道:“相夷,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是方多病。

“哦。”李相夷认出了眼前人很乖地应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多病的脸,拿起碗咕咚咕咚两口就把醒酒汤喝完了,然后唇角一撇表情顿时大变。

“呕……这是什么?又苦又辣的,好难喝!”

方多病手疾眼快往李相夷的嘴巴里塞了颗糖,抬起人的下巴帮忙合上,笑眯眯道:“醒酒汤就是这个味道啊,橘皮生姜,可不就是又苦又辣吗——现在清醒了吧?赶紧起来,一身酒气的,我热水都给你烧好了,洗漱去吧。”

又被拍了拍,且嘴里桂花糖的甜味腻人,李相夷终于清醒了大半,回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脸腾得一下烧红起来,噌地一声站了起来说自己去洗漱,瞬间就不见人了。

方多病看着少年窘迫万分的背影暗自摇头发笑,那一点不快和担忧终于在此刻一扫而空,只剩下的少年人的无可奈何。

果然是年纪还小,还没学会拒酒,否则就像那只老狐狸不想喝的酒直接快手动作,袖子一遮一抛,哪怕是来千杯也休想灌倒他。方多病心想到,现在人家欺负少年门主年纪小,可不就是使劲灌他吗?不行,下次还是先教教他吧。

他叹气心道,认命地收拾起被李相夷滚得乱作一团的床榻。

待到李相夷洗漱完回到房间时,方多病已经在榻上合目睡下了,往里背对躺着,青丝铺散在枕头上逶迤成一片巫山云雨。

他们前段时间“同床共枕”的时候,都是和衣而睡,很少穿得如此单薄只一件里衣一起睡过,而今晚应该是他是匆匆回来,而又闹得太晚两个人的无暇顾及那点子尴尬了,两个人才真正地算是有了同床共枕的样子。

这个样子倒挺像是过日子……李相夷心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下一刻心脏就咚咚跳了起来,而且跳得飞快声声如雷。但他却是万分小心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捞起那片半湿的发,用内力一寸寸烘干才轻轻放下,直到全部烘干放下最后一缕发才扯开被子自己钻了进去。

不料才钻进去,那个原本睡了半沉的人就醒了过来。方多病翻了个身掀起惺忪的睡眼,似是嘟囔道:“……你弄好了?”

“好了。”李相夷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的……”方多病打了个哈欠,想起自己没擦干的头发伸手摸去,没想到触到的是一手干爽,睁开眼是对上少年人的一双好似要讨赏的盈盈笑眼,都不用猜就已经知道是谁帮擦干的了。

“你……谢谢你。”方多病轻声道。他躲闪开眼神,耳尖微红。

李相夷眼睛一亮,忍着羞说:“应该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

“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啊?”方多病被戳中一开始的心思,眼神闪得快了,急道,“没什么好生气的,我凭什么生气,行了不要说话了,我要睡了!”说完就要逃避似的转过身去,被李相夷极快地伸手一掰给拉回来了。

“方多病!”

李相夷算是懂了,这个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模样举止上是同你亲近又黏糊,令人不由产生了过日子的憧憬,这个时候你们就是贴心知己真心朋友,聊心里话没问题,一起吃饭没问题,同床共枕也没问题,做惯了伴侣夫妻之间的事情也没事,反正都是知己朋友,可事实上只要你跟他挑明,他就像一阵风一样吹走后退,什么缱绻深情都是镜花水月,风吹楼台。

可他李相夷不要和方多病只做知己朋友!

“因为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过日子!”李相夷一字一句说,“你我之间,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早就不止朋友,我是……唔——”

猝不及防,方多病一下伸手捂住了李相夷的嘴,还怕不够又点了少年人的穴。

“相夷,我……”直视着少年人一双要喷火的眼,方多病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好话歹话已经在上一回说了个干净,这次再怎么说都像是在狡辩,而且对于少年人如此重的得失心来说,越狡辩就越容易形成误会,如今倒成了想直说又不敢直说的境地。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对你没那个心思……算了,我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好好静静吧。”

方多病翻身下榻穿衣完毕,迈步推开门,月光顿时如流水淌入,眼前庭下空明一片,他便走入其中,连头都不敢回。

现在该去哪里躲躲呢……方多病叹气。

他一边想,一边快走着直至将要出院门,就感觉到身后刮来了一阵劲风,紧接着手腕被狠狠抓住,扭头看到少年人紧绷的脸色,下一刻被点了穴道脚下一轻就乘风而起。

“你不许走!跟我来!”李相夷忍怒道。他急匆匆冲破穴道,披了件外衫就出来找人,幸好这次足够快没让人又跑了。

半夜的扬州城,灯光稀疏却月光如水,澄明如天倾瑶池。

两道人影踩过光影阑珊的街头,掠过垂柳依依的静湖,又落到那座矮桥上。

“就在这里!方多病,我问你——”李相夷松开拉着人的手,却没有解开方多病的穴道。

他直视着心上人的眼睛,眼底的光如波澜潋滟一叠又一叠无限漫开来,若即若离的酸涩、始终固定的苦闷、难以忍耐的爱意一时间都难以掩盖完全暴露,尽数荡到对方心里。

“那时你我在这里重逢,你眼里的笑是除了与知己的久别重逢就再无其他?你帮我那桩桩件件的事,还多次不惜以己身相救,是除了对朋友的情深义重就再无其他?”李相夷笑了声,“好,那即便都是朋友知己所能做的事。那你为何千里奔赴来寻与剑魔一战的我?为何在我受伤力竭时流泪担心我的安危?为何与我在毁诺城演一出红颜浪子的戏?为何能接受与我成亲?为何拒绝我之后又送荷包安慰我?为何闹到这般地步还要这个时候来见我?为何见我之后又装作什么都不懂!”

“我……”

李相夷的声音带上了真正的急怒之意,但依旧缓声一字一句道:“而你方多病不是轻浮之人,我李相夷亦不是随便之人。你对我,我与你之间,哪怕是笛飞声、乔婉娩都觉得不同,是外人眼里都得看出来的情深义重,你觉得这仅仅只是朋友和知己吗?方多病,你不是不懂,你是没想过。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是把我只当作朋友知己,只想我们就停留在朋友知己吗?

我李相夷从来都是对事对人非黑即白,觉得人生从来两面,而我们之间如若不前进便只能后退,不可能夹在中间成为不上不下的知己朋友!要么我们就是伴侣道侣,要么我们就从此形同陌路恩断义绝!你想如何?方多病!”

那一声轻喝恍如惊雷乍响,一下就震荡涣散了那藏在经年累月的长久旧忆中被他藏了又藏不敢深思不敢触之的东西。李相夷的话如同抽丝剥茧让那东西一点点明了,而当真正出现浮现起更大更轻盈温柔的迷雾一点点将他包围住蒙蔽他的眼和心。方多病在其中愈发迷糊,开始一遍遍地默念,问自己:我真的是只把他当成朋友知己吗……

把李相夷,亦是李莲花,这个人当成知己朋友吗?对,没错的,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仅仅只是这样吗?

回想好多年前似乎总是这样,自己就是逃不过这个人,也是为了这个人而来的,甚至可能为这个人而生。屋檐赏月是他,桌前对饮是他,儿时梦想是他,年少知己是他,十年前和十年后像一个轮回,这个轮回让他千千万万无可避免地遇上这个人,又忘不了这个人,最后刻进骨血里风姿相似你中有我中有你,他亦变成了新的自己。

他想过吗,也是想过的,只是所有的计划和想法都已经戛然而止,如若再想不过平加痛苦,这般痛苦是很难活过这漫长一生的。他方多病虽会为一个人永远留恋,但也依旧有自己完整的一生,他在为自己而活,也是为那个人而活。

他年少时对这个人,嘴硬却在意,想留又难留,一生的意难平和爱别离都废在了这个人的身上。他知道这个人心冷,是看透世态炎凉亲友寡淡,也是誓把这份心捂热三分,那些少年小孩子般的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举动如深潭中捞月,所以一开始没有期待过但最终得七分月色时也会欣喜若狂。

方多病怎么可能不懂,他一开始的爱就是从这人身上生长出来的,因爱生怖又因爱惶恐,更因爱而活,他的爱是没有终点,无疾而终,却也陪伴他漫漫余生让他一直努力走下去……

说来想去,我也曾想过与李莲花共赴一生。方多病悲哀地自己下了定论。

而现在的李相夷……他凝视着这张相似又不似的脸,心想: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他和他是同一个人。若不是同一个人,我又怎会生有这份情,这样义无反顾,这样情深义重?方多病不是一个傻瓜。

而方多病也是一个傻瓜,却也是一个足够幸运的傻瓜。因为走了那么久,他才明白什么是爱,何为爱上,又何为爱下去,他足够幸运的是爱上和爱下去都是同一个人。如此还有什么可后悔和踌躇的,不如就这样……不如,惜取眼前人。

“李相夷,”方多病很轻地笑了起来,说,“我想好了。”

想好了?李相夷面上一愕,看了看眼前人轻松的表情以为又被且过了,无可奈何下恨恨咬牙,决定再添一把火,少年人性子烈又矢志不渝,口上刚才喊恩断义绝喊得潇潇洒洒,现在想再开口反而难了,但是见到箭到弦上不得不发,如今也只能这样。

但我就说说而已,今天的话明天怎么能作数呢!李相夷佯装脸一沉,开口便是:“那我们就这样恩断——”岂料自己这句话还没有吐完,就被方多病轻轻地拨了回去再难吐出。

是心上人拾了一片飞花,并指夹住轻柔地贴到了他的唇上,忽而盈盈笑弯了眼。

拈花作唇,以指代吻。

所有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全在其中。

李相夷的心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这一回他再也没有抵住心头的冲动,却也无须再抵。

他凑近,唇齿间碎花飞香,轻轻落下又贴近纠缠。

而此刻,如吻春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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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同舟偕老

 

方多病第一次知道,原来春风也能如此的浓烈。

分明该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却也更似扑面而来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唇瓣间的飞花已经不知被递还了几次,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银丝缠绵勾连,下回又在加倍的掠夺下被碎作花沫浮起暗香,如同生有透明的情丝爱絮牵引着它们靠近相贴,直到春风解了冻磨出暖水也仍觉不够,那风吹得更急更暖,好似誓要将他这片干涸地上吹绿柳岸,点红春花。

“李…李相夷……”该可以了……
他率先受不住了,趁着换气的间隙微微后仰呜咽般地轻声道,可下一刻又被拢着后颈温温柔柔地一扯重新投入这十里春风之中。

今夜的月色实在是好,望舒若流水洒落人间,是水月一时难分难辨,而下一刻流月轻去无声,飞花疏影里,似要纵一对鸳鸯交颈到天明。

李相夷感觉到掌心下那截月光下莹白如玉骨的颈子已经浸出了一层薄汗,而自己手臂上那隐隐的推力已经不知何时绵软下来,想来似要快力竭了,再逼紧继续下去恐怕明天这人就又要跟他生气了,便最后咬了下那已经轻肿的水红下唇恋恋不舍地起身了。

“方多病,我好开心。”还是没忍住想和心上人肌肤相亲的冲动,李相夷又凑近用鼻尖蹭了蹭方多病的鼻尖,哑声含笑道,“我喜欢你,是想和你结为道侣的那种喜欢。此事现在你知我知且天地为证,你不能再躲了。”

本来与李相夷肌肤之亲只是耳根通红,但是当方多病听到少年人一句直白无比的“我喜欢你”脸腾得一下烧红了,下一刻便从头红到了脚。

方多病躲无可躲,眼睛一抬就撞进少年人盈满欢喜与爱意的凤眸,本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支吾了好久了,想开口时扯到了唇上的口子,这口子是刚开始时被还没熟练的眼前人咬出来的。他当下痛得吸了半口冷气,一半话变成了一声半嗔半怒的轻哼,忽地推开李相夷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另一半的话随之说出:“还不走?穿得乱七八糟在这里柱着,给别人看见还以为是偷情的野鸳鸯,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快点走了,我要回家睡觉!”

回家。
听到这个词的李相夷一双凤眸笑得更弯,几步上前追上人并肩,牵起心上人的手十指相扣,转头对方多病笑道:“好,回家。不过我们不是野鸳鸯,我们将来要名媒高堂,要见过师父师娘,要得见天地日月父母,要……”

少年人似乎总是这样,一时就以为是一生,一瞬也可以化为一生。方多病静静地听着李相夷的规划,唇角勾起又落下,难以掩饰的是,心里的喜悦和迷惘的确是各半的。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长太久,得见光亮时心已经腐朽了大半,是这个人让时间逆转春水解冻,给了他一颗全新的一半的心脏,他还是会迷茫,也不知道未来能走多远,但是他这半颗心脏会尽全力爱着眼前人,会此生不换会矢志不渝,亦会珍重当下。
当下圆满,这就足够了。

他笑了起来,扭头极快地在李相夷的脸上亲了一下,直接让少年人没了声音站定原地,瞪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向心上人。

“李少侠,珍惜当下,于我而言足够了。”他说。

而猝不及防被亲的李相夷显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愣愣地啊了一声,这副忽然纯情的样子让方多病挑眉失笑,他拍了拍李相夷的肩,背着手半蹦半跳地向前走,口上草草吟了几句“……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的唱词,还没唱完就被直接捞起膝弯,腾空而起。

啊——方多病被李相夷忽然抱起自己的举动吓出了一声轻呼,他下意识抱上少年人的脖颈,然后就被李相夷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上唇,刚好留下了两个上下对称的口子。

“嘶……好疼。”
李相夷佯装恶声恶气道:“你还知道疼?下回还敢乱说话吗?”本来少年人正满怀憧憬地规划未来,不料被心上人一句珍惜当下泼了一盆不冷不暖的水,虽说话是如此,道理也是这般,但是此刻正浓情蜜意,说出如此的一句话莫还是扫了他的兴……而且,他要的又不止当下,他李相夷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要的自然是相携百年,执手偕老!

这个人就是顾虑太多又爱和我作对,该打,实在该打!李相夷暗自磨牙,心中下了决断。

他忽地冷笑,有点含怒地扬眉,开口道:“好啊,不是你说的花开堪折直须折吗,那就让我来好好折一折你这朵藏头胆怯的花。”

“?”这是何意?怎么忽然生气了?
方多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李相夷是什么意思,直到少年人落地回到屋内把自己抛到榻上,又蹬鞋上床覆上,被折了又折……过了一会儿,他才寻到空隙反应了过来,又羞又急地喊道——
“李相夷!”

 

此后的几天莫约还是如此,少年人的占有欲惊人,或许是因为心上人逃避了太多次,给了他太多若即若离的感觉,连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也不由生出了惶恐和无措,只觉得要把人紧紧抓在身边,定定地看住,这人才不会逃走又不见了。
他第一次如此没有安全感,时时刻刻都想亲近心上人,又不知从哪里学的风月歪招,方多病说对了要奖,说错了要罚,他高兴了要分享,不高兴了要被哄,说来说去被弄的,被折来折去受累的,还是方多病。

两人是还未真刀真枪同过枕,但依旧这几日玩的花样也大差不差了,若不是方多病每次都装作受不了,或是李相夷真的不知道最后一步,两个人早就把该干的事都干完了。

次数多又花样多,而且从陌生到熟练的进展简直飞快,在某次又被折花之后,方多病不解至极,都要怀疑李相夷不是雏儿了,嘴一撇马上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质问李相夷到底是怎么回事,跟谁学的,如此不正经……真是,失礼,实在失礼!

李相夷翻身下榻帮人倒了杯茶润喉,看着方多病接过喝完,才慢悠悠挑眉道:“当然从有朋来学的呀。”

“啊?”方多病差点把咽到肚子里的茶都喷出来。

“这不是那些姐姐为了让我学着伺候你,这个教习本子,是一本本地给我送过来呀。”李相夷眉眼带笑,调笑道,“我就那么随手翻了翻看了看,也看的不多,但是过目不忘总是记住了些,又不小心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就一样样地学会了。怎么样,还不错吧?”

方多病生出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羞窘感,暗自用力磨了磨后槽牙,怒哼一声掀起被子盖住头,大喊我要睡觉,才不理你,还让李相夷打地铺去。

李相夷坐在榻边忍笑忍得肩头直抖,但是实在是好笑没忍住才漏出一声笑,就被心上人偷袭一脚防不胜防地踹下了榻。

“你还笑?不许笑!”

少年人微愕,下一瞬彻底笑出了声,笑声开怀畅意。
他爬上榻,从那一团被褥中捞出心上人,对着那双一见难忘的杏眼亲了又亲,极为开心道:“方多病,我们就一直这样,好吗?”

“什么?”
“一直开心,一直一起,一起相守再一起白发……”李相夷顿了顿笑了起来,那个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请求再次问得出来,“我想和你一起……你要来吗?”

一起……是四顾门,李相夷说,他们要一起。

方多病恍惚,不由瞪大眼睛将少年人的脸庞看得透彻,映入眼中映入心中,刹那间时间如同轮回再现,他在少年时只见过这个人的背影,只听过四顾门的辉煌故事,却记不得这个人的脸,只描摹出那些故事,而此刻他却能将这个人的脸看得分明,四顾门也不再是话本故事中精彩绝伦的一笔,而是真实的,即将触手可及的正道之光,不再是那个新年没有了门主就风雨飘零的四顾门,也不是那个在他的努力之下东山再起的新四顾门,而是真正的李相夷的四顾门,是那个即将兴起的江湖传说……此时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当年的故事,确实与现在不一样了。

而李相夷的故事,方多病却想桩桩件件都陪他度过。事已至此,他又怎么可能再说出违心之论?

于是,方多病轻轻笑了起来,在少年人越来越亮的目光中,郑重地点头应下。
他说:“好啊。”

 

*

 

四顾门成立前夕,门主李相夷带一无名紫衣人回小青峰,向众人宣布此人为百川院院主。

此举当即引起众英雄不服,因四顾门继职早已在之前安排完毕,虽也有许多人不服还未妥当,但此乃横插一脚实为更加不公,而为了匡扶江湖正义而设的四顾门也最重不公不平之事,堂下当即微言不断,引得门主李相夷横眉冷对,呵斥将出,就在这时紫衣人对门主对视一眼,轻轻一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是能者得之,自然如此。”

李相夷自是了然此意,当下决定大开擂台,请英雄上台以武决位,以武功身手得想要之职,于善武好兵的江湖儿女已是再公平不过,一时间众人应喝,李相夷当下便浇地请证,饮酒摔碗,开擂台,请英雄!

“各位若有本事上高台来能挑胜我三剑,此门主之位汝亦可得之!”

李相夷端坐在最高处,指尖轻拨下少师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后锵声出鞘,剑光似流月清月却又凛冽刺目。

他轻狂一笑,持剑只一剑挥出,剑气如海如潮挑起无边狂风作乱,忽吹得许多人都连退数步不止,此中只有寥寥数人没有后退一步。
其中便有那紫衣人。

紫衣人仰首看着最高处的红衣少年,唇角微微勾起,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折一根木枝作剑,轻身飞跃上台。

“鄙人姓方,名多病,无名小卒。今日前来是想承门主美意任百川院院主一职,特向四顾门各位英雄请教,若无人能将我挑落下台,”方多病顿了顿,不经意间眉梢染上了同少年得意时相似的张扬笑意,“可别怪方某,没能让诸位称心如意了。”

他话音才落,手中的木枝化剑亦挥动直出一式,剑气如虹在红台上划入三寸深痕,只一招便可见一斑,足见其剑招之威力剑术之高超。

堂下一时寂静,无人上前,直到有人抚掌而出,大笑出声。
“好!常安沧澜刀江如海,惊于先生剑术,特来请教!”
江如海目露欣赏,一步跃上台后向方多病拱手,反手抽出刀,作出请势。
方多病一笑亦是拱手,作剑指向人,请招而出。

轰——一瞬之间,两人变化作两道残影撞到一起,一时飞沙走石,音爆不断。

台上是刀光剑影连绵,台下红颜英雄各有,头顶苍天,脚下阔土,门外有腥风血雨,门内有纷乱争斗,此时的四顾门显然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缩影了。

李相夷将所有人的各异表情一一收入眼中,脸上的表情愈发莫测,眼底的光越来越沉越来越定。

难吗,乱吗?他在心里如此问自己,然后又发笑,心道,当然难,可不难我李相夷会去做吗?可这不就是江湖吗?江湖之事再难,我既做了决定,便是九死不悔,千困万难亦要一剑平之,这才是我的道!

 

这一日,方多病于高台上连败不服者三十七人,一手木枝化剑使得出神入化,对上人皆在五息之内败下,无人可挡亦是无人能敌,最后众望所归地成了百川院院主。
而四顾门的其余职任亦在一场长的高台擂赛中有了新的决断。

红日升起,初阳落照。红布被一下扯落,那金色的日光直接照在那金墨刻就的“四顾门”牌匾之上,一时间晃若如覆神光令人难以直视。

风华绝代的四顾门门主长身玉立在旁,手持门主令而出,堂下门人皆垂首拱手作敬式一礼。

“今日四顾门成立,掀红绸,添喜气。”李相夷轻笑道,“有道是,大树成林不怕我,十根细线拧成绳。我一人之力虽可翻山倒海,也不及众人之力能填海造陆。今日之后,我与诸位兄弟即为同路,此后我们一起匡正这江湖!”

于此。
江湖将新,李相夷的四顾门正式成立。

……

此时,月上柳梢。

方多病装了醉,从那没完没了且已经醉倒一大片的开门宴中逃了出来,走到后堂之下站在那花絮飘飘的桃雨下,被这山上的料峭微凉春风一吹,才拂走了那点子醺意。

“呵。”他扶额摇头,心中发笑不止:差点就被这群人灌醉了,真是难以招架,怪不得李相夷那是被灌成这样,现在倒可以理解了,还想顾李相夷,连他自己都快自顾不暇了。还是尽快脱身,躲酒为好,速走速走。

不过心里说走,他却是没迈开一步,因这庭中月色实在太好,月影花摇,堂下若积水空明,一如昔年之景,好像许多年前他当上门主时在庭中对月自酌也看到过这样的景色,此时之景若只有自己看到,那便是太可惜了。

若想昔年,好像自己二入四顾门,几乎都是打进来的,这世间总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呵。”方多病不由发出一声笑,还未做出下一个举动,就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李相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红衣少年走入庭中来到花树下与方多病对面而立,身形不摇不晃,眼里虽有醉意但大多都是清明,应该是运功化掉了酒气。

这回有长进呀。方多病挑眉,歪头对李相夷笑道:“我在想你呀。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李相夷挑眉轻笑,目光上下扫过发现方多病的脸色比平时白了半分,心中顿时微闷但暂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伸手帮心上人拨下发梢上的落花。
“我已经来了。”他说,可是少年人心中本就藏不住话,顿了又顿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昨天你不用那么拼命的,无论如何,你都会是我的院主。”

“我知道啊。”方多病说,“因为你是李相夷,我当然知道,也当然相信你。但是——”
他转身看向了苍天上的那轮明月,很轻地开口道:“可我更想,凭着自己的实力,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站到你的身边。”

方多病……李相夷一时间语钝嘴笨,听见心上人的那一句类似于表白的话脸瞬间就红了个透,心里的甜水忽得咕咚咕咚地冒个不停,嘴上却说不出什么话,人也完全傻在了原地。而一时之间心里什么思绪都全停了,只在默念这个名字,一声一声地念着,直觉到多念一句都会多欢喜一份。

最后,李相夷再也抵不住这种感觉,愈发冲动也愈发欢喜,伸手把人紧紧地搂入怀中。

窝在心上人的颈窝里,少年人低声一字一句道:“你一直会是。我们会是同舟共济的知己,也会是白头偕老的伴侣,你一直都是我的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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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横生枝节

 

弯月西垂,暮色幽幽。
乔婉娩结束一日的公务回到寝舍,刚跨过门槛就听到凌寒梅接二连三的叹气声还有女子们不间断的谈话与娇笑声,叽叽喳喳地混响起,若不是念着夜深人静而且谈话的内容也须保密,她们在刻意压着声,否则定比这白天的大街还要热闹。

四顾门中的女门人仅十七人,且彼此都互相交好熟知,乔婉娩负责门中内务打理考虑男女之别,就把女子们都安排在了同一处居住,因此她们都住在相邻的寝室别院里,此时入寝都聚在院子里一块儿讲着小话,笑声荡漾好不热闹。

“乔姐姐!”“乔姐姐回来了,快来坐下!”“乔姐姐,来,这边,坐下听凌妹讲事啦!”……

乔婉娩不由莞尔,应道“来了”便款款走了过去,女子们见她过来推搡着让了个位,她寻了一处坐下,才坐下就听见凌寒梅飞来一句“乔姐姐,你要不调我去内庭躲几天呗,这百川院我真是要待不下去了!”,当下不禁噗嗤失笑出声。

“又怎么了?怎么次次都想调走,真想帮你走,你又不肯。”乔婉娩摇头笑道,“这次又是怎么了?真想走了?”

凌寒梅闻言连忙摇头摆手急道:“不走不走!院主人那么好,治下虽严但是奖罚分明从不苛待,还是个大美人,比门内的几个男的好看多了我每天看着都觉得养眼万分,我才不走!”

“既然你口中方院主千好万好,那你还天天吵着要走?”其中一个姐姐抢先一步开口嗔嗤道,语气全是不解和调笑。

“那不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凌寒梅一噎,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撞了下坐在一旁跟自己同在百川院做事,近日来亦是饱受苦难的金陵钗,“小钗!你来说!”

金陵钗年纪算是在场女子中最小的,才过及笄的小姑娘,性子沉静细腻不像同龄人那般活泼,做事说话也是条条有序,此刻被推了个难题,也是先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又擦了擦沾了糕点碎屑的嘴,才缓缓开口:“那便由我来说吧。”

“方院主走马上任第一天就声色俱厉地骂走了十之七八原打算在百川院就任的同僚之事不必再说。那些人心思不纯且想靠江湖刑堂立威,院主一眼识破后自不可能如他们所愿。”金陵钗说,“其实从此事就可见一斑,院主是一个极其公正的人,而百川院身为江湖刑堂最是需要这样公正无私的人,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公正,是绝对的以事待事,是不给任何人一个面子……”

凌寒梅接话:“是的是的!院主真的是不给人面子!上回单二门主来借调,被他一句,“这与江湖刑堂又有何关”给驳了回去,当时单二门主气得脸色都变了,还有上上回察音司来探息,被他一句“此乃越权”给怼了回去……其实我都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江湖刑堂主管江湖之事又与朝廷定下盟约,自然是不能偏公徇私,只是他这样,我们实在是害怕,哪天院主前就被别院的人告到门主跟前,那可如何是好?”

“早就告到了。”金陵钗幽幽出声,“你出差公干半个月里,第一天门主已经来和院主吵过架了,摔了一套茶具,砸了两把椅子。这个乔姐姐应该知道的。”

“哦,竟是如此吗?”乔婉娩恍然大悟,忍笑道,“怪不得近些时日来,百川院报上的外具量翻了一番,原本是他俩吵架还动手了?”

“什么!竟然动手了?小钗你拉住人了吗?”凌寒梅面上大惊,但眼里却闪着八卦的光。

金陵钗白了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眼,没好气地说:“哪里拦得住?他们初一吵架,十五打架,两个人都是气性大,夫妻吵嘴你敢上去拦吗?若不是我知道门主和院主是一对,看这个架势,还以为他们是生死仇敌呢。”

“噗——哈哈哈哈哈哈……”女子们再也没忍住,纷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娇笑声如蝶舞翩翩,在夜色里荡漾不止。

乔婉娩笑得眼眶渗泪,连连摇头,缓过来后才道:“你们就放心他们吧,他们关系极好,再吵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话虽如此 ,我们也懂得。但是啊,我总感觉这回他们吵得好像有一些火大了。这不把门主气得外出公干……快一个月了?”凌寒梅说,“真没问题吗?”

金陵钗淡淡道:“能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再拆几间房罢了。不过算算日子,门主好像也该回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铜铃敲响的声音便争先响了起来,两声叮叮的铃响如波荡开,瞬间传遍小青峰上下。

“门主!是门主回来了!”
“走走走,给门主接风洗尘去!”
……
“去叫院主吗?”
“别叫了吧?门主不在这几天院主得批百川院的公文又得批门主的那份,那堆公文案牍都跟山似的,昨晚批到丑时才就寝,今天好不容易早早睡醒,就别吵他了,反正门主待会儿也会回去,两人都是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早见一时晚见一时没区别!”
“说得也是哈哈哈……走了走了!”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子时春夜极静,李相夷勒缰于四顾门前时,分明已是暮幽夜沉、更深露重之际,白衣少年郎冒露夜行而归,衣摆袖袂却仍是丝毫不染露尘,翻身下马时雪色飘袖同赤红肩章一道扬起,落到众人的目光之中宛若红日初升时的流云飘霞,顿时便让众人觉得夜不似夜,白昼将明。

李相夷把马缰递给门人,向那团团围上的人扫了一眼,接过递上的手巾随意擦了擦手,淡淡开口问道:“方院主呢?”

“师弟,都这个时辰了。方院主莫约是歇下了?”单孤刀出声道。

李相夷擦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凌寒梅和金陵钗,剑眉一挑,模样端是皮笑肉不笑。

这眼神看得凌寒梅和金陵钗心里发怵,两人下意识对视,金陵钗暗暗给了凌寒梅一肘子示意她开口,凌寒梅万分无法磨了磨后槽牙,顶着门主愈来愈重的冷压勉强开口了。

她说:“这几天院里的公务有点多,院主忙了好些日子,现在应该是早早睡下了吧……”

“忙公务?”李相夷冷哼,心道:是还在同我置气,不想来迎我吧。亏我紧赶慢赶回来,又是热脸贴冷屁股……

他这般想着,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沉,挥手让门人们自行散去, 抬步进了四顾门就向百川院的方向而去,然后直奔熟悉的别院,一进门竟不是意料之中的黑灯瞎火而是烛光通明,桌上摆了碗热腾腾还在冒气的面,而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窝在桌后的软榻上,一边看公文一边打着哈欠,模样困顿至极不过强撑精神,但是一听见脚步声就抬起了头,杏眼微愕,下一刻脸上就露出了一个春花般的笑。

“你回来了。”方多病说。

一时间李相夷被这笑晃得走神,那点子怒火和幽怨顿时烟消云散,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到软榻边上,手心已经落到方多病的后颈上,轻轻一拉心上人跌入自己的怀里,低头间骤雨般的吻就落到朝思暮想的一双唇上。

方多病被迫仰着头承受,本来还有点不舒服,但感觉少年人那带着火气的猴急动作莫名就被逗笑了,闷闷地漏出两声笑,还没笑完就被李相夷恼羞成怒地咬了下唇,当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脾气上来了忍不住推了推李相夷,下一刻就搂得更紧,唇舌缠上相勾间令所有的话都只能淹没在这个吻里再也不能说出。

他们吻得动情又缠绵,好像要让分别多日的思念都用这个吻表达出去。结束这个吻时,两人的唇都肿了起来,李相夷只是隐隐红肿,而方多病是肿得明显,他摸了摸下唇,那个被咬了一口的地方,忍不住飞了李相夷一个白眼,不高兴道:“你这是蓄意报复!”

李相夷挑眉,没否认也没承认,眉眼带笑:“不是说睡了吗?”

“我睡了,你的公文谁批?”方多病说,“难不成还给你囤着你公干回来再看?那一堆跟山似的,你一时间看得完?”

“嗯,你说的对,那就多谢你了……”李相夷笑得眉眼弯弯,凑近闪电般亲在了方多病的眼角上,“我的好娘子。”

“娘子?谁是你的娘子!李相夷你别乱说!”方多病瞪大眼睛,脸颊腾地一下彻底烧红,看着少年人笑眯眯的狐狸样忍不住上手去拧人,直拧得人龇牙咧嘴佯装求挠才松了手,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才轻哼出声。

“行了,你就不能说点正经事吗?这次出去青龙帮的事情办妥了吗?”方多病说,“怎么耗费了这么时日,很棘手?”

一说回正经事,李相夷脸上霎时敛了笑,点头道:“还挺棘手。青龙帮和飞鹰帮的矛盾根深蒂固,几十年前存有了,这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山难容二虎,而㟰州地小物稀,若想要好物就得次次争抢。而此次㟰州蝗灾,青龙帮为保自身不顾江湖道义灭飞鹰帮分舵,连妇孺孩童不放过,着实是太过了。”

“唉,江湖就是如此,处处血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方多病摇头叹道,“说到底还是天灾导致人祸,时年不济罢了。但是既然有人做错,那就找出罪魁祸首按理法当罚,入百川院明堂细数罪过,再押入一百八十八牢中行刑——不过没那么简单,其根源说到底是此次的蝗灾。相夷,你是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愧是懂我之人。李相夷笑了起来,点了点方多病的额头道,“飞鹰帮现今元气大伤根本不可能再与青龙帮抗衡,而我在㟰州走访多日,发现飞鹰帮旧址后十五里处有一山谷,水清植茂,极为适合他们迁居于此,不过这得看他们自己的考量了。而㟰州蝗灾……我想四顾门开库赈灾,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好比什么都不做。”

果然是心怀天下的正道之光剑神李相夷啊。方多病望着少年人炯炯有神的一双眼,将里面的忧心、大义、抱负、意气……种种混杂犹如明灯的情绪看得分明,越发觉得这个人就该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的,如日中天,光芒万丈,谁能不仰望敬佩又喜爱呢?而他少时最爱的也是第一时间爱上便是这一分。

多少年了,我还是栽在了同一个人手上。方多病心叹,面上不由笑了笑,点下头:“当然该是如此。不过涉及库房之事,明日还得同乔姑娘一道商量才行——好了,桌上我给你煮的宵夜都快凉了,赶紧吃两口歇下,明日还得早早起身议事。”

“好。”李相夷闻言笑得更开心了,走到桌前坐下夹了一筷子面放入口中,入口才嚼了嚼两下,面色顿时变了。

又酸又苦,这面……的味道怎么这么怪?方多病的厨艺也不是这样的啊?李相夷半信半疑地又吃了一口,忍不住把嘴里的面都吐了出来,他扭头去看方多病,便见心上人一副忍笑不能的样子,当下就明白了这是两人吵架之后方多病的“报复”!

“方多病!”

方多病闻声一刻不停地起身就要跳下榻逃跑,他急得连鞋袜都没来得及顾上才赤足跑了几步,就被瞬间近身后李相夷抓了回来,一把扛到肩上后大步向内室走去。

“诶诶诶,相夷,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那就是故意的?好啊,我倒要看看今晚你能故意到几时。”
“李相夷!你唔……”

接着就是,红烛昏罗帐,一夜双好梦。

 

第二日。
方多病起身时,李相夷已经没影了。

小剑神习惯寅时起身,练剑两个时辰才会去伙堂吃早饭,此刻这个点估摸着应该还在演武场练剑。

方多病穿好衣服,揉了揉因为昨晚的花样弄得还酸疼着的手,打算路过演武场就把人叫下来一同吃早饭去。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忽然觉得一股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若不是及时扶住了石桌,恐怕就要跌倒了。

“怎么回事……这?”待这股眩晕感过去,方多病下意识抬手想探穴,但是当他看到眼前已经隐隐透明的手时无声瞪大了眼睛,顿时被巨大的恐慌和无奈感包围。

这是怎么了?是天道吗?我明明也没做什么,你也没有罚我,可为什么现在会……他苦笑,百思不得其解,能多给我一点时间吗?如今该如何是好?

方多病下意识握了握那只手静静等待着,一盏茶之后手恢复了正常,而身上原本被抽掉的气力也逐渐回复,明明一切都向好恢复原状,他却有了越来越深的惊恐感。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方多病叹道,他把手掩盖到大袖之下,撑着石桌起身才想抬步向外走,就听见有一个脚步声从远至近地响起,下一刻门口就出现了凌寒梅的身影。

凌寒梅向方多病拱手道:“院主,门外有人找你,他说他是你的十年故友,名唤——苏文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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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东劳西燕

 

“所以,我没有猜错,老友你现在又叫方多病了?”

红陶小炉温温吞吞地燃着,袅袅细烟同氤氲茶香一同升腾模糊了眼前人的脸,苏文才看了看方多病不急不慢的煮茶动作,摸着胡须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我相识多年,可是十年老友啊,你连跟李相夷相交匪浅都不告诉我,我真是要伤心了啊。”

说罢,老顽童忽地瘫倚在坐垫上佯作伤情抚心状。

这幅假得很的情状看得方多病眼皮直跳,倒好一杯茶嘭得放到这人面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行了,别演了,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至于为什么我不理会,还不是不想被你随便八卦,毕竟你八卦册的名头可是名不虚传呀。”

“呀!老朋友又骂人!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才不是什么八卦册是赫赫有名的万人册!”苏文才被方多病的一席话气得直接坐起了身,拿起温茶咕咚咕咚几口灌完一抹嘴才继续道,“说回正事啊。我这回来找你,是你托我打听的那样东西,它有眉目了。”

“有眉目了?”方多病表情不变,这些年来得到的消息太多虚虚实实,早就激不起他的情绪,若假一笑了之,若真便去探探,都是如此而已。

“你要找的忘川花十年一开,奇花异草自然生长奇绝怪灵之地,不是极炎便是苦寒,上一回你入血域探得那处的消息是假的,剩下的线索便只有这处了。”苏文才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展开点上了最北处,“疆外雪域。而近日我得到消息,沧州珉雪镖局接了范阳王家的一支私镖要偷渡进雪域。江湖人皆知王家二公子翻龙剑王轻驰五年前同邪月刃瑧月邪一战不敌身中剧毒,王家寻遍天下灵药只为救子一命,而忘川花从来都有可解百毒的传说,如今传来消息他们必然不会错过。”

“王家。”方多病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茶壶喃喃,“王轻驰中了瑧月邪的毒为何能够苦撑过五年,那可是江湖中排行第三的剧毒啊……”

“这是王家秘闻,我自然也不得而知。”苏文才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我打听到每年王家都会偷渡入雪域一次,我估计那里头有件独一无二的东西能拖住王轻驰的命。不过这偷渡进雪域可不是简单的事,祁连山脉东西绵连高达万丈,山上积雪覆盖气尘稀薄,连最善飞的雁鸟都难以翻越,雪域又与大熙交恶,上一任天子下令封了这直达雪域的栈道,如今能进雪域的,除却栈道,最简单的便是走那横穿山脉的机关地道了。而此机关地道为天机山庄承皇命所建,地道外机关重重,寻常人恐怕是突破都得九死一生。”

“天机山庄,机关密道……”看来还是得往天机山庄走一趟了。方多病叹气又摇头,觉得此事异常棘手,真是千头万绪,条条线线勒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如果哪怕往前走一步,都得思考这一步到底有没有错,毕竟他没有时间和本钱再耗了。

观察着方多病的神情,苏文才忽然出声道:“老朋友,我劝你莫要打主意到天山庄,他们现在恐怕已经自顾不暇了,应该没时间管这闲事。”

“此话怎说?”方多病皱眉,不由浮起一个猜测当下便心头一沉。

苏文才叹了口气,语气唏嘘:“天机山庄的小公子自出生便体弱多病,近日多有反复,何庄主广寻名医仍救治无望,恐怕已是不足了。”

怎会如此……嘭——

方多病顿叮僵住了脊背好像被钉在了椅子上,骤然将手中的茶杯碾为齑粉,任由滚烫的茶水淌下烫红了皮肉也毫无反应。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昨晚同李相夷交谈的一番话。青龙帮飞鹰帮是为同根,但两难同存,可不就像这个世间的我和那个自己,难道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还是已经到了该决定是谁可以留下了吗……这个天道,果然不愧一句大道无情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快,不可置信、疑惑不解……几番闪烁下化为了一个难达眼底的苦笑,轻声叹气般开口了:“无可奈何啊。”

剑风破空嘶鸣不断,闻者如入戈壁大漠,耳边尽是烈风呼啸之音。

李相夷挽剑收式,剑风袭出扫落纷纷花叶,才满意地勾唇,负剑于臂跃下了演武台。

他一下台便有人迎了上来,一声又一声的“门主”绕耳响起比苍蝇还烦,李相夷暗地左看右看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胜其烦地拂手让他们退开,忽得踩起婆娑步就快步走开了,身影化风片刻就不见了影。

李相夷先去伙堂随便吃了几口,要走时还不忘捞了几个包子走,又跑去书房一看没人,转头奔到百川院正堂发现人也不在这里,最后跑回寝院里才发现方多病还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兀自走神,连花叶已经落了满头都没有一丁点反应。

他在想什么?李相夷歪头念头一转,人走到了方多病的身后拍了拍这人的肩,看着心上人回神起身扭头,他直接把那几个捂得还热乎的包子递了过去,挑眉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今天早上都没有看到你。喏,给你带的,吃吧。”

喏,吃吧……方多病眨了眨眼,似乎还没从混乱不堪的旧忆梦境中回过神来,故人面容一时与眼前人重叠,看得他晃神不已,下一刻才闪着目光强行移开,扯出一个笑接过了那几个包子。

“有些事耽误了,就坐在这里想了想,没想到想了这么久。”方多病轻声说。

“什么事会如此苦恼?既然苦恼那也是多思无益,不如先着眼于眼前。”李相夷说,“好了,先吃了早饭,我们该去议事厅了。”

“说得也是。”方多病点头轻笑顿了一顿,语气极轻又缱绻地唤了声,“李相夷。”

“怎么了?你……”

李相夷感觉到有一双手缠绵地搂上自己的脖颈,下一刻眼前花瓣如纷雨,而方多病的唇也和这场花雨一同落了上来,轻轻地堵回了他还未说完的话。

少年人第一次被心上人主动亲近,直接愣住了神耳根子烧得通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下羞意揽臂搂紧方多病的腰更加用力地回吻了回去。

花落成雨,唇间溪响,不知过了多久,待结束这个吻时两人的唇瓣分开,天光照彻下隐隐可见银丝勾连,足见方才的吻是有多么动情。

方多病后仰吸气,堪堪抵住了这股溺水感,然后一眼扫到李相夷通红的耳根子,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凑过去又吧唧一口亲在少年人的鼻尖,哑着声仿佛在嘟囔道:“好喜欢你啊李相夷,如果我……”不用走,一直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什么?”即将被心上人亲得迷迷糊糊,还是没错过方多病没说完的话,李相夷刚才心头划过一丝不妙之感,只不过速度太快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但还是下意识开口追问道。

“没,没什么。”

方多病目光一闪,搂着少年人的脖颈扬起一个极灿烂的笑,故意用俏皮的语气问:“相夷,我说如果,只是如果啊,如果有哪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办?”

“如果你走了?那还是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李相夷淡淡的语气忽地一转变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厉意来,“但是,我李相夷的眼里,没有如果!你要是敢走,我定会把你抓回来,用铁链同我日日绑在一块,让你半步别想走开。”

少年剑神眼里透出的寒气让方多病都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无奈又软乎,早知这人本性霸道,当初不要太过招惹就好了,但是绕来绕去也还是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还是,又要得罪他了……

想到这里,方多病眉梢一挑推开李相夷,没好气道:“开个玩笑而已,我才不会让你绑我呢。不吃了,时辰应该是差不多了,该去议事堂了,走吧李门主。”说罢,他看也不看李相夷,抬步就径直走出了寝院,留下少年人还在原地品味那几句话是何意,回神后发现心上人已经走远了才急忙迈步追了上去,一同并肩走向同一处。

四顾门议事会七日一开,往常门中大事江湖急事都会放在上面让众人一齐商讨。

李相夷年纪尚轻性子高傲,平时决断自凭己才极爱冒险,又处于门主高位,他若出声哪怕有人不服也不敢不从,此时便极容易一言堂,而那时,唯一一个敢驳斥他的人就只有方多病。所以,往常的议事会多是两个人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据理力争,其余人想插上嘴也难,可今日不知为何方多病好似心不在焉,李相夷说了决断后,他仍是撑着下巴皱眉走神不见动静,急得暗地里不认同的人满头大汗,眼神示意都飞过来好几次,最后还是方多病的副使凌寒梅没顶住压力,硬着头皮站起来说出了决策中的疏漏之处。

被人驳斥,李相夷火气顿时涌了上来,眉头一沉冷压漫出本想直接回绝,还眼角余光扫到凌寒梅身边的方多病,要说的话又是一顿只是抬手让人坐下,最后宣布此事就如他之言照办,即刻动身,不容有误。

议事会结束,众人走出议事堂后,方多病才慢悠悠回过了神落在最后出了门,走出门后才发现李相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似乎在等自己,不由轻笑凑上去道:“走吧——这次要出去多少天?”

“青州离扬州不远脚程快的话,多则五日,少则三日。”李相夷笑着反问,“怎么,是想同我一起去了还是舍不得我了?”

时日这么短,我的事能了结吗……方多病心头坠沉,但面上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嗤了声李相夷道:“我都不想。”,然后话锋忽转又道,“有一件本来想同你说说,但也不算急事,还是等你回来后再说吧。”

李相夷挑眉,念头转了又转也没猜出方多病要说的是哪一件事,于是不再猜了应道:“那好,等我回来后再说。”

下一刻,恰好,门人牵好马在院门外喊了声“门主,马备好了!”李相夷扭头看向方多病,见到心上人笑得点了点头,他便放下了心,轻声道了句“等我回去”,就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方多病目送着他离去,直至看到少年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忽地撑住一旁的墙壁吐出一口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他抬起右手看了一眼,不出意外又变得透明,而且似乎比上回的症状更重,忍不住苦笑起来喃喃自语道:“时日不多了要尽快动身了……还是要去救他才行呀。”

只有救他,才能救自己,毕竟他们是不同时间轮回因果里的同一个人。

希望李相夷发现自己不见时,不要太生气就好了。方多病无奈地想到。

可世事远不能如方多病预料,比如李相夷说的至少三日后归来,其实根本没有用三日,只两日就回来了,再比如李相夷发现心上人不见时,第一时间涌上的感觉并不是生气,而是心慌意乱以及不知所措。

那一日,再一次日夜兼程戴月披星赶回四顾门的李相夷找遍了四顾门上下都没见到方多病的身影,问了左右副使也是一问三不知。

到了那刻,李相夷站在寝院的花树下恍然想起了走之前方多病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如果有哪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办……方多病你明明不想走的,你就算骗得了任何人,也骗不了我。

“方多病。”

李相夷忽地笑了起来,是气极反笑,忍不住一拳砸到一旁的花树上,花树顿时摇动不止,无数花瓣飞落,与此同时夹在其中的有好几张纸条也同时掉了下来。

李相夷眼尖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方多病的笔迹,伸手接住拼起来一看,果然是他留给自己的信。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被发现了我也没办法。我有件非常要紧的事要去办,近日都不在四顾门中,李郎莫要忧我,我会五日飞鸽传书一次报上平安,愿君心安,勿要动怒。方多病念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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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跳丸日月

 

一片、两片、三片……

正是春末入夏时节,雕花八角窗外正对着的那株玉兰开得正好,温风习习拂过摇得满冠的白花颤颤巍巍,抖落一瓣又一瓣同忽落飘雪了一般。

彼时,方小宝正在挡风透屏后瞪着一双大眼睛点着那落到窗台上的花叶,数到了十便重新再数一遍,循环往复来来回回十几遍也不觉得腻,因为这是他每天在病痛昏睡外看到的最不同的画面,也是无穷无尽的药丸扎针中见到的最漂亮的东西。

自他记事时开始,就有人不停地在耳边说起,说方家小公子投了个好胎,却没有条好命,一条命就这样被吊着,还不如死不活了。起初他还不太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后来自己身上愈来愈重的病、娘亲每日脸上消不掉的泪痕、父亲愁云惨淡的面色,以及治病时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本他活着这么痛苦,也让他爱着的人这么痛苦。
有一天,他拽住娘亲的袖子说,娘,我不想治了,好痛,真的好痛,而且你们看起来比我还痛,我舍不得。而娘亲当时一愕,下一刻抱着他便是眼泪跟雨似的砸到脸上……
但是,我也没有被雨砸过,这只是我猜的。方小宝心想。

幼时体弱,多病缠身,双腿软瘫只能困在轮椅上,被风吹了就要着凉,被焐热了就要发烧的小公子哪里去外面走过,他每天只能被团团围住保护着待在这个冬暖夏凉的房间,看着窗外的四季风雨、花落枝长去猜测这个世间到底是怎样的,再从那堆四书五经中拼凑出人世间的大概模样。

三岁就熟读三字经听起来好像是神童,但也莫不过是他一个病秧子没什么事可以干,只能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读罢了,每天除了治病读书看风景也没什么好做的。

其实,没人知道,方小宝每天坐在窗后看风景,看的不是玉兰,不是花,也不是树,而是它们后面那座青意连绵的山峰。
陡直入云怪石嶙峋……方小宝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这座自己看了又看的山。他眼力很好,或许是身上什么都不好,老天可怜了给了他一双很好的眼睛,因此他能看见那座山峰上漂亮的青竹松柏,绵延从山脚长到山顶处处都是郁郁葱葱,哪怕峰顶狂风呼啸也依旧是挺立难折,不像是在窗边的玉兰被风一吹就身不由己地落下。

方小宝又有了渴望,这渴望是一年长自一年的,但他的年纪还小分不清楚这种渴望是何意,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座山,很想去看看,但事实就是无能为力,只能徒坐在这里望着玉兰。
如果可以,就好了……他喃喃道。

“什么?”窗外忽然飘进了一抹紫色的流云。

还没等方小宝反应过来,那片紫云就到了他的身前,是一个人,那人就蹲到了他的面前,脸上戴着一个青铜兽面,微微仰着看向他,含着笑意的声音从面具后很闷地响起,语气放得又低又柔。

方小宝第一次见到这个青铜面具时还被吓到过,但如今见得多了已经是见怪不怪,小脸上扬起一个笑喊了声:“哥哥,你又来了。”

“是啊,我来给你治病了。”紫衣人似乎是笑了,他伸手捏了下方小宝的脸道,“小宝能告诉我,刚才你在嘟囔些什么?我很想知道哦。”

啊?我刚才有说出什么吗……方小宝望着迷茫地眨了又眨眼。

紫衣人被他这副样子逗得笑了几声,忍不住乱了乱小孩的鼻梁,开怀道:“可我知道小宝在看什么想说什么。你在看那座山吧,要不要,带你去看一看
?”

“可以吗!”方小宝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捂上了嘴一双眼睛忽闪着,声如蚊蝇又道,“会着凉,娘会生气的……”

“不会的。”紫衣人站着身,下一刻方小宝觉得眼前一黑,鼻尖被一股淡香萦绕,还未分辨清楚是什么,他就被从中捞出视线重明,原来是紫衣人用宽大的外衫包裹住了自己。

而裹在这件薄薄的外衫里竟然比轮椅上层层叠叠的金丝绒被还要暖和,方小宝惊奇地瞪大眼睛,紧接着就被紫衣人抱了起来。

“不要乱动,走啦。”紫衣人轻笑,运起轻功足尖一点就跳出了窗向山峰飞掠而去。

 

呼呼——
方小宝被裹在衣服里,源源不断的暖意热度上腾暖着幼小病弱的身体,而紫衣人也细致地遮挡着让他一点都没被风吹着,却让他的视线没有被遮挡住,他可以看到数不清的景物在眼前化作道道残影被抛在身后,风声亦在耳边呜呜地响着,四周的一切都看得模糊不清,却又都鲜活明亮。

紫衣人的轻功卓绝,几息之间就抱着方小宝登上了山峰,最终他们是落在了背风的一处山顶斜台上。

方小宝被紫衣人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天边一轮夕阳红日在雁众群飞后无声落降地面,霞光漫散烧红,落在身上衣上好似无形的火焰。他忍不住地左摸摸右碰碰,最后又在紫衣人的腰间摸出了一支竹笛,好奇地开口:“笛子?哥哥,你会吹吗?”

紫衣人点头,又碰了碰脸上的面具说:“会啊,可是这样也吹不了。”

“这样啊……”方小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哥哥带我出来肯定不想让我娘知道,哥哥不想脱面具肯定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长相,对不对?但是我们是朋友,你帮我保守秘密,我帮你保守秘密,好不好?”

“……”紫衣人一愕,下一刻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胸膛漫出来的轻笑震得坐在他膝上的方小宝也在颤颠,待笑停了,他才敲了敲小朋友的额头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小时候,这么聪明呀。”
“嘻嘻,我娘也是这么说我的。”方小宝得意,朝紫衣人又可怜巴巴眨了眨眼。

“好吧,我给你吹。”他无奈笑了笑,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秾丽的脸,又把笛子放到嘴边,唇瓣轻抿,悠悠的笛声就被山风托起在竹海上飘荡开来。

悠扬的笛声穿透寂寥的夕阳天幕,如同一股清流直入人心,方小宝年纪太小,品不出笛声中太过复杂的情思,却能感受到淡淡忧伤,他听着勾起的唇角不知不觉向下,心里渐渐落了下去,等到笛曲停了,他才悄悄抹了下眼角的泪,拉了拉那人的袖子说:“哥哥,我错了,你别难过。”

闻言,那人只是摇头:“我没有难过,我只是习惯吹这首曲子,这个曲子是我为一个故友所作……或许,听起来还是有那么点伤心吧。”

“故友?他去哪了?”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哥哥为什么不去找他?”方小宝眨了眨眼,“你不是很想他吗?既然他是你的朋友,那你就去找他呀。”

“这你也听得出来呀?我在找他啊,可时间过得太久,有时候我都会忘了自己为什么找他,但是我还是就这么找了他很久,走他的路上,一直有人说我傻,觉得他死了,还说就算找到,人总会变的,你又怎知,现在的他是当年的他,但我还是这么找着,小宝,你觉得我傻吗?”那人扭头看向方小宝。

方小宝啊了声,小脸皱作一团,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很复杂,小朋友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才说:“不傻。他是你的故友,不是吗?他是你的朋友,而且你觉得值得,这就不傻。”
“……是吗?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啊!如果是我觉得对的、值得的、好的,那就不是傻,再难再累我也要去做。”

那人愣住了,回过神后用很深的目光注视着方小宝一点点地勾起唇笑了,这也是方小宝第一次面对面看见而不是听见他笑,这幅秾丽的姿容翩然起笑时简直动人心魄,他怔了怔不由也跟人一起笑了起来。

“没怎么变呀,一模一样的倔。真好。”那人点了点方小宝的额头,“你说得对,我也要继续这么做,不用再想,这太辛苦了,还不如先找到他再说吧。”

那些喜欢呀,爱呀,想念呀……人啊,年少时体会不到也想不明白,总是学不会在恰当的时机说出这些话,这好像本来应该是一颗糖,如今衔在嘴里却酸得掉眼泪。想了又想,又会觉得人都不在了,也想不出个什么结果,在这个世间剖了一颗真心,了悟了千百回,知晓那是什么东西,那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又加重痛苦了一次。
而且到现在,他方多病,早就不需要再悟了。

“那,哥哥,现在你找到他了吗?”

眼前忽闪过一道意气风发的红色背影。
方多病闻言,笑容不变地点头:“当然了。我现在在等他呀。”

“那就好那就好。”方小宝抚着自己的胸膛舒了一口气道。

“小小年纪都学会关心别人了。”方多病笑道,“好啦,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他戴回面具,抱着方小宝又运起轻功飞掠下崖,不多时就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

体弱多病的小朋友玩了来回一遭,回来的路上就在方多病的怀里睡着了。

小小的身子抱起来轻飘飘好像只有一把骨头,呼吸声也细得几乎听不见。方多病抱着这个还小的自己,连脚步都要刻意放轻许多才不至于颠得骨头疼……现在想想,这个时候的自己能够好好地活下来,八岁之后练武重新站起来,就像是一场很久远的梦,连他都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确实是跟年少时说的一模一样,要是没有李相夷,他恐怕就是一个一辈子都坐在轮椅上的废物。最疼惜他的爹娘对他最大的寄望也只是成为一个能够好好活下来的普通人,若不是那把小木剑,那个承诺,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拿不起剑,练不了武功,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自己的武学天赋,成为不了一个大侠……说到底,是李相夷救了小时候的他……而我,现在也是在做相同的事罢了。方多病心想到,破颜一笑。

他放下方小宝的手腕中断了真气的输送,帮人细致地盖好被褥,起身挑开挡风的垂帘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天道无情,世间因果,不容阻世之人共生,但他和方小宝不同,同一人只为前后之身,本就同生共死,自有回旋的余地。现今方小宝出了事,除却本身的弱症,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毒,还有一份就是二者平衡被打破了才令病情反复无常,他强一分,方小宝便弱一分。他要做的,就是调节这个平衡,让它不至于一面倒,如此他们两个人才能活下去。

方多病叹了一口气,心想:后者可以做,弱症也可以养好,但是这寒毒……实在是棘手。若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依稀记得那年送娘亲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上无病无痛只是体虚,为何生产后会有寒毒,甚至还带到了方小宝的身上。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我的疏漏了?还有明明我记得那时应该是七八年前,为何现在方小宝才五岁,真的是我走火入魔太严重了,记不清楚了吗……
他愈想就觉得愈发扑朔迷离,仿佛有只巨大的手在幕后遮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而自己暂被困在阴影和一时之间难以辨明方向。

就在他边想边往外走时,正好迎上匆匆走来的何晓惠,强敛心神刚想开口,就被何堂主快人快语也先开口夺了声。

“先生,我家小宝可还有事?”

“暂时无碍。”方多病活了大半辈子对上何晓惠还是忍不住失了态,如果不是脸上的面具挡住了他通红的一双眼,变声术又压下哽咽,他早就引人生疑了,但即使这般他开口时的嗓音还是嘶哑的,藏着很轻的哭腔,不凑近根本听不出一点。

他暗自退了半步,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在心里摇头,觉得要是再对着娘亲多说一刻话就会露馅,不欲多停留,便对何晓惠道:“何堂主,不知我的提议的,你思考怎样,小公子的寒毒不能再拖了。”

“泊玉产生雪域,入雪域这对于我天机堂不是一件难事,但是至阳至善枯木回春的内力……”何晓惠面露难色。

方多病一眼就看出何晓惠在纠结什么,拱手道:“我知道何堂主已有人选,是苦于难以开口,但小公子的性命要紧,还请您多思。袁某不多留了,这就先走了,堂主不必相送。”说完,他微微颔首,倒退一岁转身向外走去,脚步匆匆不多时就出了山庄,向山下的小镇走去。

然后在山脚下遇到了刚好在蹲守他的苏文才。

 

老顽童牵着一只跛脚的骡子,头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看到方多病就迎了上来,靠近后又往他的身后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没人跟上来吧?”

方多病看不过眼,越过他继续往前走道:“早走了——你不是才走了两天吗,怎么又回来找我了?”

苏文才急忙跟上他:“我路过!是给你来送最新消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几处暗牢半月前接连被攻破好几个穷凶极恶的刑犯逃了出来,得亏李相夷三天三夜不分昼夜追捕所以终于把他们抓了回去,这事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你不会不知吧?身为院长你如此淡定?很反常啊。”

“一百八十八牢初建,无论是阵法还是机关都还没有布置妥当,出现疏漏是正常的,而门内的云彼丘虽然算是第一门中阵法机关大师,但此人对于机关的了解之前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此事一出算是给四顾门和百川院一个好的教训,令以后他们当是更加警醒定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况且就算有再大的损失,不还有李相夷可以兜底吗?我又怕什么。”方多病缓缓道。

“你倒是回护相信李相夷!”苏文才嗤戏他,“所以你才说要一个有至纯至善内力的人给小公子治病,明明你自己也可以,这个人选不就是照着答案出题吗,其实就是念及前事,想天机山庄帮四顾门一回修复那一百八十八牢的大阵吧,毕竟是天下机关天机山庄说第二,可没人敢说第一。”

“小公子确实是需要这样一个人,但倘若天机山庄能帮四顾门,这不也是两全其美吗?”方多病说,“我吗,伤重体弱内力不足,你是高看我了。好了,你走不走啊,不是路过吗,这不赶路了?”

“好好好!走了!”
苏文才顿时被气得吹鼻子瞪眼,拉着骡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多病站在远处看着他离去,最后摇摇头只是像每个来来往往匆匆一面的江湖友人一样也转身背离走回自己要去之处。

 

今晚的月色朦胧,天幕灰沉星子只有几点,仿佛一切都被拢在薄纱之中看得皆是不分明。

镇上入了夜后很静,除了经过某户人家门前传来的犬吠声和路上的打更声几乎悄无声响,方多病走过大街,忽然觉得不太对劲顿步回头看了看发现没人,疑惑地眨了眨眼又继续往前走,临进巷口忽然步伐一顿又停住了,只不过这回只停了一刻,下一瞬他就极快地拐进了巷子里。

这让身后原本跟着的人瞬间乱了阵脚用力磨了磨后槽牙,飞身落地快步闪进巷子里,走到巷口恰要继续追,才转弯迎面就被人扑了上来搂住了脖颈。

“李郎。”他对上一双笑得弯弯的杏眼,听见那人这般说道。

 

李相夷刹住脚步,怀里淡香萦绕温软微热的身体让他有种陷入了春宵梦的错觉,三个月来浮沉不定的心却在一瞬间落回了原地。

“方多病。”他笑了起来,忽得脸色又是一变,凤眸含怒,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手上发狠直接把怀中人掼到了一旁的墙上却还不忘用掌心护着方多病的头,然后不由分说地用力吻了上去。

思念、愤怒、难过……种种情绪被宣泄在吻里,这个吻浓烈的就如一坛陈年老酒,晕烈得让酒量不好的方多病面颊泛红,身上无力只能靠在墙上承受着李相夷的动作,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个人吃掉,或者是在酒里溺死。
但方多病还是努力回应着,更加环紧李相夷的脖颈。只因人非草木,他是身不由己离开,但也是同李相夷一般的想念。三个月未见,他们所第一时间需要的不是体己话,而是一个足够亲密缠绵的吻,去证实这个份情依存,去宣泄同样蚀骨挠心的思念。

结束这一吻分开时,两人都在喘气,却一点都舍不得松开手。
李相夷盯着人眼眶通红,冷哼一声就别开了头,方多病看着立马心疼地凑上去亲他的侧脸,讨挠又心虚地哄:“还生气呢,我不是给你留信了吗?别气了好嘛好嘛……”

说什么不好说到这个,一说到这个李相夷就来火,他扭过头掐起方多病的下巴冷笑道:“信?那说好的五日一来的报平安信呢?三个月了你给我递了多少次,有过一只手吗?还有那封离信,你放在树上起始就是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你要走要去哪儿,只是后来又心软了才放上去,不然为什么放那么偏的地方,还不是存了我不会找到的心!方多病,这一桩一件你该如何解释?”

如若不是他抓了那只信鹰熬驯了一个月,倒逼它认主寻人,这才找到了这个人的踪迹,否则他都不知道方多病现在在哪里逍遥快活无影无踪!李相夷恨恨心道。

“啊……”被尽数拆穿的方多病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低头沉默了好久眼角余光瞟到了李相夷愈发冷沉的脸,一不做二不休就抬起头又要凑上去亲人,然后被李相夷躲开了,翻手就点了他的穴。

“不说是吧,好啊。”李相夷皮笑肉不笑,打横抱起人,“那就留着几分力气,我倒要看看这身硬骨头要磨到几时你才肯说得出来。”

方多病被李相夷带回了落脚的客栈。

一进上房,房门就被锁了起来,其间随行而来的单孤刀、石水来敲过两次门,催说堂下有江湖人设的酒宴让他赴宴,都被李相夷用一句烦躁至极的“练功”推托搪塞了过去,最后他们只能作罢,自行下去赴了酒宴 。

李相夷出行惯爱大排场,出行数十人浩浩荡荡,来就把客栈上下所有的房间都包了下来,周遭地界的游侠或是江湖门派人听到四顾门门主来了此地纷纷上门拜访,单孤刀来者不拒皆是设宴款待,此时客栈大堂里便全是江湖人吃喝猜拳的声音。

李相夷抱着人从后门进来认准房间,脚下乘风直掠进了房,关门落锁一气呵成,把人丢上床榻亲吻扒腰带的动作炉火纯青。

方多病陷进柔软的被褥里被捏着下巴亲吻,唇舌勾缠水声啧啧作响,银丝涎水顺着两瓣不断贴合分离的唇瓣流下淌到紧绷的颈子上锁骨里,又被一只手以指腹重重搓开,指腹上的粗茧一下就将那片皮肉磨得泛红,他吃痛地呜咽了一声,讨挠地吮了吮李相夷的舌尖。

现在知道示弱了?李相夷在心里冷哼,力气还是放轻了,手上来回间就把方多病这件里外好几层的衣服全扒挑开来,露出了其中雪玉横陈的身体,然后更重更热地抚摸了上去。

他们不是第一次肌肤之亲,当然知晓对方的点在哪里,当李相夷的手落到方多病的腰间只捏揉了片刻,方多病的身下一点点翘立反应,细皮嫩肉的物什被李相夷未脱下的衣服布料磨得又疼又涨,他承受不住地去挣了下被绑在床头的手,又被李相夷一句不温不冷的“不许动”给喝停了,睁着一双杏眼迷蒙望着身上人,长睫上沾浸一层水泪,悬泪欲泣楚楚可怜,只敢凑上去用水红的唇嚅吻少年人滚动的喉结作无声的讨好。

刚被脱完衣服,方多病的手就被绑到了床头,用的还是自己的发带,浅紫色的带子勒得一双细腕浮血泛红青筋隐动绷动,仿佛雪上开出了春日的花,不够艳却也足够迷乱那赏花之人的眼,李相夷伸手摸了摸那片皮肉在上面落下一个吻,吻又一路向下,流连过脖颈、锁骨、胸口……一个个吻都落得极重,仿佛啃咬一般留下一个个带着印子的红痕,最后在腿根处来回品尝嘶啃。

方多病很瘦,身上只有一层漂亮的薄肌,剩下的就是雪团似的软肉,其中尤以腿根处的最为嫩软,皮肉触手温滑香腻,咬上去含了一汪水,李相夷抬起他的一条腿放在肩上吮吻着那片皮肉,一只手已经揉上了翘立流水的物什,动作很凶用茧子指甲用力划过那茎口,惹得人痛呼求饶不止,但极乐快感又同潮水一样淹来,这声声痛呼就更似欲求不满的轻吟,一声拉得比一声长,一声喘得比一声软,尾音颤栗上扬甜腻得过分。

方多病起始还能保持清醒,咬唇不发出声音,李相夷的动作一快,他就完全没了反抗的余地,雪白的皮肉上泛出一层又一层的薄汗和潮红,整个人只会小声地喘气呻吟,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一片,乌缎似的长发汗沾成一缕缕沾黏在白里透红的肌肤上,黑红白三种色泽强烈,浓艳万分。

李相夷亦是不好受,十七岁的少年人有一身用不尽的精力热血自然被勾得腹下三寸胀得生疼,他皱着眉头,紧紧盯着身下人意乱情迷的样子,手上动作便快了更多,在那人临了要泄出时忽得停手,让人不明所以地睁眼看他,身体在被褥上蛇似的难耐扭蹭,又碍于刻在骨子里的面子礼数说不出什么,保委屈地一声又一声唤,相夷、相夷……李郎,叫得李相夷额上的筋突突连跳,脱了衣服俯身上去把方多病的唇咬得充血通红。

赤裸的肌肤相亲时,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喘,皮肉相贴得仿佛点起了一场山火,又接大雨,擦蹭间全是滚烫的温度还有淋漓的湿意。

“你别招我,我把本子看完了。”李相夷微微起身,眼神里烧着浴火暗得可怕,用指腹擦过方多病的唇,“再招我,后果自负。方院主该不会想在这里疼一疼,让楼下的门人弟子听见你的声音吧?”

方多病顿时瞪大了眼睛,羞得要命红脸支吾了一声“李相夷你……”又被李相夷抓住物什揉搓了起来眼神顷刻又迷离了下来,只能张着水红的唇无力地喘息。

“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走?”李相夷逼问,可等了又等没听到答案,他当即气笑,冷笑道,“不说?行,你等着。”

话毕,他就解了方多病的手,把人抱起来走到门前,将人压在了门上很密很重地亲吻了上去。

隔着薄薄的门扉屋外小二走动的脚步声,堂下江湖人喝酒取乐的声音都清晰地灌于耳中,两人又是贴着门干着这世上一等一的亲密事,就仿佛光天化日被人目视一般,方多病面子薄受不了这样,不多时就羞得呜咽伸手去推李相夷的胸膛,动了几下就被李相夷拉下手摸环上了热烫的阳具。

天下第一事事都傲人一等,身下三两肉也是比胜常人,茎身足有婴臂大小筋络环节跳动,方多病被拉着手去摸,手心被磨得滚烫湿热还隐隐生疼,数次想撒手却被李相夷强扼住,只能被迫抚慰着这头还未正式发怒的凶兽,直到自己的也被拢到其中,炽热相击只是一擦,他惊喘一声,就如一尾白鱼想甩尾逃脱却被不留一丝缝隙的紧紧压着,只能仰着雪颈徒劳地吸气。

李相夷盯着他,凑上去亲吻这截雪颈,手上的动作拉着方多病越动越快,看着这人胸膛剧烈起伏,忍下一声又一声的情喘,凑过去在方多病的耳边喘息,道:“最后一次,说还是不说,接下来你可是忍不住的,不然待会儿方院主的叫床声就要人尽皆知了。”

“……说,我说……我来给嗯,方小公子治病啊……他的娘亲于我有恩,我来啊……报恩嗯……”

算是一个答案。李相夷暂且相信,也算满意,手上动作放轻,凑近同方多病接了个缠绵的吻,又把人抱回了床榻。

但是账是一笔一笔算的,不给这个人一点教训,他永远都不长记性,以为他李相夷是好惹的,恕不知江湖人外传,他从来不宽恕人,只是一次次给这个人开了例外。
真是,恃宠而骄。

李相夷一口咬在方多病的肩上留下一个见血的口子,听见他压低声音倒吸一口气,冷笑道:“还没完,今晚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
说着,李相夷在方多病目瞪口呆的眼神下拿起放在一旁的发带,绑住了他翘立淌水的物什。

“相夷……”

李相夷挑眉,重新覆上去,勾起方多病的手放到自己的肩上,说:“忍着,忍到丑时就放过你。”

 

于是热泉扑花面,欲泄春与秋,一夜被褥翻动,鸳鸯交颈欢。

 

第二日,石水早起来给李相夷送讯信时,一进门就见到眉眼带笑的李门主和数月不见的方院主正相对坐着饮茶,一人面上神清气爽,一人眼下一圈青乌,着实是够奇怪的。

石水递上讯信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瞟到了方院主脖颈上衣领没遮住的隐约红痕,片片连连绵绵不绝便瞬间领悟,才刚成年的小姑娘当下红了耳根拱手就慌张退下了。

“天机堂的信?”李相夷挑眉,拆了看了看不由一笑,抬头看向方多病,“还真是像你所说。前些时日死活不让我们上山,现在倒是客客气气迎客上门了。说来,还是承你的情。”

“有求于人,自然如此。”方多病笑道,话音一转,“不过我要跟你分开上山,我们见机行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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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山阴夜雪(上)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李相夷入天机山庄就见了何庄主一面,两人便直接敲定了合作。
何晓惠性子豪爽,办事干练,对任何人皆是一视同仁的态度,生意人虽惟利是图但到底是江湖儿女当有爽利态度,亦会留下几分恰好的情面,加之她实属有求于人,对于四顾门合理合规的合作请求就尽数答应了下来,而李相夷承了她的礼,暂时住下也应下给小公子治病的请求。
然后,他便再没见过何晓惠,连带着方多病也是几日不见踪影。

 

五月时节春消入夏,天机山庄地界位于淮水以南又临海滨,这几日骤雨降歇不止,窗外本还悬挂的玉兰和柳絮都被一场场急雨打得零落,又承托一阵阵雾风拂飞飘散,配上那绵连如袅袅白气般的雨丝,看上去就同初夏忽入秋冬,漫天疑作飞雪。

这种天气最易病癔反复。

何庄主多日不见,搁置外客之举本让李相夷有些不悦。但他也知道,何庄主是一言九鼎之人,既然已经应下便不可能反悔,就耐下性子向下人略一打听就知晓了是小公子再次病倒,此时何晓惠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无暇顾及外人。

直至又等了几日,李相夷才又见到了何晓惠,还有方多病。

方家小公子其母生下他时乃非足月生产,幼时就是天生体弱,大病小病不断,靠着金贵无药吊着一条命长到了四岁。如今一朝欲倾,虽得名医指点有了救治之法,但自身体虚能否撑到那时还是个未知定数。

这些都是几日前方多病告诉他的,而那一次亦是李相夷第一次见到那位病如纸薄的小公子。

燃着地暖宛如春夏的屋内,小公子发着高热,消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脸不过一手大小像只幼猫似的蜷在厚重的被褥里疼吟,莹白的小脸上尽是冷汗涟涟。

而李相夷和方多病正一人握着小公子的一只手一点点输送着自己的内力,万分小心地将那本就温和如春的真气压覆到幼儿被寒毒折磨的身体里,平复下翻腾不断的寒气。

自从修成扬州慢,李相夷有心法护体,就再也没体会过何为寒冷,平日里连风寒都没有过的人,不明白只是一场受凉为何会吹得命如烛火乱摆将熄,可当内力探入后那刺入骨髓的凉意尤也让天下第一唇齿轻颤,莫名回想起来小时还是乞儿冬日里睡过的大街小巷……也是这般刺骨的寒凉。

他的眉头紧锁,身体一时间如陷冰窟,心里的涩苦翻涌如潮,辨不明那是感同身受的冷意,还是慈悲心肠的怜悯之心。

待到收功,李相夷依旧被这种情绪包围,看着方多病抱着小公子轻哼抱背把人哄睡着了,他才皱眉着忽然间来了句:“他很命苦。”

“是吗?”方多病手上的动作一顿,见到小公子睡熟了就把小孩放回了床榻上后才领着李相夷出了门。

庭院深深,飞雨如串。
两个人站在游廊里望着落不尽的雨丝一时无言,方多病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扭头看向李相夷眉眼带笑,似叹气般开口。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方家小公子的命很苦。”他说,“当初我受小公子的娘亲偶然搭救,后机缘巧合送她回来时曾说过,天机堂显贵只要不再入江湖,保她们一世无忧轻而易举……没想到后来,看起来很贵的命,却含着如此苦果,真是造化弄人。”

“有人生自富贵人家,却是幼时不足一生疾病缠身,有人自小家破人亡沦为街头乞儿,却也能遇再生恩师得授道武。或许探其根本,人的一生就是苦的,种种欢愉喜乐,不过苦作寻果,不信其命,不由其天,命只由我。”李相夷看向方多病,目中眸光灼灼,“他是命苦,但只要能活下去,未必是苦果造化。”

方多病轻愕,眼底的光明灭,流露出许多复杂万分的情绪,星子般地一闪化为了一抹无奈又怀念的笑。他点头,喃喃般道:“是啊,只要能活着……”

又是这种眼神……李相夷眉峰蹙攒,方多病已经用这种眼神看向自己不止一次了,悠远绵长地像在透过他望过回忆里的某人,但杏眼盈满之中又只是倒映着自己,没有任何他人。剑神的直觉准得就如自身那举世无双的剑术,他知道这个眼神不对,同样也知道这双眼只是看向自己,所以哪怕是生了疑惑,也不会怀疑到他们二人的感情上去,只因他对自己有信心,也信心上人并不是二心之人。

可为什么?少年人的疑问还是难藏,同蝶般上下翻翩在心里绕飞了一圈就要脱口而出,对上方多病的眼启唇,才欲要问说出声,就听见身后响起何庄主匆匆的脚步声。

方多病回神顺手戴上面具,朝李相夷一点头,正事要紧,少年就会意地咽回了嘴里的话,两人同时看向了何晓惠。

何晓惠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穿灰褂背药箱,看上去应是位大夫,李相夷不认得这个人,但那人是个有眼色的,见到他们就摸着半长胡须拱手自介己身——有药无门公羊无门,是位江湖中有名的名医。

后面自然还是为人父母的急切问情,何晓惠得了方多病的应诺显然还放心不下,请公羊无门又再次探看了小公子的脉象,得到暂时无碍的准话才一时放下了心。

公羊无门摸了又摸小公子的脉象啧啧称奇,为人医者他原先本不信武功内力能救人一命,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也不得不信。

李相夷的扬州慢心法至阳至纯枯木逢春,而方多病的内力中和了窥天心术、悲风白杨则更烈性一些,虽本质还是扬州慢但外呈上早已大为不同,柔韧绵长且生机盎然,若说李相夷的内力像一股春风,那他的则更似一场夏雨。二者中和之下,确实胜比药力直接暂时压下了小公子体内的寒毒,就同多年前那位神医所做的一般。

奇了,奇了!公羊无门摸着胡子直点头,果真如李神医所说,两位的内力非同寻常,再配以泊玉护体,想来拔除小公子体内的寒毒应该是不难了。

李神医。

李相夷不是第一次听见过这个从未见过的神医之人名号,他对这个与自己同姓的神医充满好奇,不由看向站在一旁的方多病,递了一个传音过去,问那是何人?

岂料方多病长身玉立,面上沉默不应一声居然是在走神,被李相夷叫了好几声才回过了神,传音道,他也不知道啊,然后扭头又对公羊无门说,或许吧。

 

或许吧。可能吧。但,若是那人计划所为,他即便千算万算,自是也绝不会知道。

毕竟,天道无常,他亦是游魂掉落飘荡世间,又怎么可能事事知晓,或许此间只是一个痴心人的大梦,又或许更似大梦中的将亡人走马灯景,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层层叠叠恍若大梦。

又或许,不是梦,而是那人,真的也曾来过这个世间,只是待到离去,他们也再未见过罢了。

 

*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若不是来了疆北雪域李相夷定然不会相信,原来皑皑白雪,万里雪飘的苦寒之地也能照彻如流水的月光。

彼时一场暴风雪刚过,李相夷和向导跟若干同行四顾门之人在风雪中走散了,而半个月因四顾门之事,方多病同他分道扬镳先入了雪域,而后处理完门中之事,李相夷自是应了同何晓惠之诺领人入雪域,只不过没料到出师未捷,一进来就迷路了,人不见了,也寻不到目的方向,暴雪之中连最有经验的向导也是束手无策。

也是没有办法,李相夷和向导只能寻了一处背风的山洞等风雪停歇,待月明雪晴后方才辨出悬月方向,往西继续赶往舆图中标记有人烟的地方。

风雪暂停的雪山极静,除却李相夷和向导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踩雪而行的脚步声几乎寥无声响,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翻过一座山,来到谷地见到一条细溪叮咚作响,向导见到有活水就赶紧招呼李相夷打水,说是此方地界地暖才能遇上活水实为不易,如果是此时不补足恐怕几日下去都只能吃雪解渴。

李相夷依言蹲身下去解壶补水,略一动作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耳聪目明的武林高手敏锐万分地感受到脚下的地面隐隐震了起来,甚至耳边的风声都顿时有了变化,似是被裹卷挟动,穿过风雪与谷地,急速向这边而来……

“闪!”
李相夷电光火石间掷出少师剑,少师化作白光流星,轰然一声击飞不知从何处飞射来的兽羽箭矢,灼亮的相擦火光簇起,剑箭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金石砸击爆鸣之声!

“沙鲁!沙鲁——”开猎!开猎了……

雪山上陡然响起轰隆隆的铜鼓声和马蹄声,巨大的铜鼓闷响混合一声接一声的粗犷号叫,仿佛一阵雷动、一场雪崩,陡然从山崖下滚落,撞击到脆弱的耳膜上带起不间断的耳鸣。

山顶上忽现一面面红旗如血飘荡,李相夷眯着眼睛看向最高处,只见四面八方都被骑着角马的哥喇异族包围了,人影涌动不停,而是其中有一抹杀意若隐若现,他定睛看去就见一抹凝成寒星的箭锋又指向了自己,而那欲射箭的那人身上披肩华服,明显与周围人不同,应该是这场围猎中的哥喇首领。

擒贼先擒王。李相夷唇角勾起一抹轻狂的弧度,用眼神示意向导自己躲好,足尖一挑少师剑就重新落入他的手中,踩起婆娑步身影化作飞鸿踏雪般的残影向哥喇首领飞掠而去。

那位哥喇首领顿时拉弓如满月,箭矢如落雨向李相夷射去,又被少年人险而又险地闪开,两人的距离急速拉近着,直到不过十几步,终于有其他人耐不住性子,破风声响起,侧面忽飞来一支羽箭射向李相夷!

哥喇首领和李相夷同时皱眉,李相夷踩偏半步,而首领手中的弓箭箭锋也移向那支羽箭。

可那一支箭角度极偏极快,两人即使这般做,也是拦不下了,李相夷都做好了受伤的打算,下一步顷刻反杀都谋划好了,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一支羽箭疾速而来,叮锵一声将那支暗伤之箭射偏了出去!

雪山之上,有人骑着角马飞速赶来,头顶上缀着各色玛瑙的白绒毡帽下的红珠链条在被雪风吹得叮叮当当地响着,细白的手指拉开大弓,指尖绷得泛白,他只粗粗瞄准便放弦一射,缀着红羽的弓箭化成流星飞火破空而去,撕裂开白蒙蒙的云层,一箭射下那暗箭伤人的哥喇人。

“相夷!走!”
是方多病。

李相夷回头只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但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他话中所言为何意,哥喇首领近在咫尺,一箭射出,箭矢恍有千斤,他反手一剑劈出,箭矢倒飞了回去,自己也是被震得手筋发麻。

红衣少年跃上角马,少师横到哥喇首领的颈间,皱眉凝目下看,手中剑锋顿时控制不住地一颤。

为何这人跟我长得这么像?李相夷的瞳孔忽地紧缩。

跟李相夷眉目至少有六分相似的哥喇首领被横剑于颈竟不见丝毫慌乱,微挑起一边的眉似笑非笑起来,唇瓣轻动,一串串晦涩难懂的字音响起,如同洪钟般轰鸣在耳膜上引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晕眩之感,李相夷措手不及,捂着脑袋半跌在地一时只觉得头疼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李相夷?”哥喇首领开口了,用的居然还是发音很标准的汉语,不过哥喇族在未封雪域之前同沧州城民世代交好通亲,哥喇族内皆会说汉话着实也不足为奇。

真正让李相夷感到吃惊生气的是首领后面的那句话。

他似乎是笑了,又道:“你果然来了,但,无用了。来人,把他和王妃一起押回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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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山阴夜雪(下)

 

额措雪谷的清晨惯是东边日出西边雪。
遥远的山巅天边上有极亮天光萦绕,火红日轮同金色日光一同撒下将一座座雪山染作金顶。风声呼啸,落雪不息的山谷平原里坐落着成百上千哥喇族居所——幕布包,也是大小不一又一团一团簇拥着,似一座座小雪山在渐暖日光下化作一个个缩小的金顶。

哥喇人把李相夷用铁链捆严实之后就丢进一个幕布包没再理会了,他们似乎是对这个失去武力亦没有兵械的中原人很是放心,认为他掀不起什么风浪了,甚至门外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安排,就勾肩搭背说着笑着走开了。

不过那个哥喇首领这门诡异艰涩的音功着实是厉害,直到现在李相夷都有些脑袋嗡嗡,只觉得耳边好似有一百只苍蝇在叫烦心至极,真气反复上涌调节依着某人之前的传音连封好几处大穴那声音才弱了下去,一路上耳朵里的一千只苍蝇变成了一百只,虚弱无力的模样大多是装出来的,只是没想到哥喇人这般轻视,丝毫不放在心上,但是之前要费尽心思俘虏他,这前后举动也是矛盾。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事还不止这一桩,进了幕包听着哥喇人远去的脚步声,李相夷睁开眼,手指回扣摸抽出护腕上本是装饰用的金属袖线,插入铁链锁扣里几下来回轻而易举就开了锁,把身上的铁链扯下扔到一边,他皱着眉头,表情似是嫌弃地拍了拍手还有衣服后,才挑起一边的眉,双手抱肩看向被悬空吊在幕包里的友人,似笑非笑道:“哟,老笛,许久不见,怎么,这么惨啊。”

被吊着的笛飞声意识清醒,除却身上衣服上还透着血痕,一切看上去还好。笛飞声冷哼一声,甩手挣开铁链轻巧落地,开口道:“李相夷,你也不赖。”

两人也是巧了,端的就是都是演的,嘴上亦是针尖对麦芒。

“说说吧,怎么回事?”李相夷说,“你所谓何来?”

两个人年少时都是直接的性子,笛飞声毫不犹豫,回答道:“练功,悲风白杨第七层要以极寒之气作引,我来此一寻。然后受了哥喇人诡计,在我身上下了蛊咒,我要解了才能走。”

“蛊咒?”李相夷皱眉,沉气下探搜遍经脉,果真在体内寻到了一处气息凝乱之处,脸色当即一沉。

“看来你也是。”笛飞声看到李相夷的表情,也是不出所料甚至神色间还有点幸灾乐祸,继续道,“这种蛊咒棘手,间隔三日就须那首领出手镇压一次,功力不及者为神思不明,如你我这般,意识虽然清醒但也会日渐散功。”

“机关算尽,真是麻烦。”李相夷不屑一顾道。

“而跟着方多病来的四顾门人武功太差,如今都没了意识也不知道被丢在了何处。于是方多病便跟那首领做了个交易,就是你现在所知道的了。”笛飞声抱手道,“我欠方多病的一次还上了。”

李相夷沉眉不语,此事说巧合倒也多巧合,说谋划也像是谋划,只不过巧合中见思虑,谋划里又不够狠厉才处处都感觉不太对劲,思来想去此番举动都更像是在留人。如若是真的想对他们动手,一举将人全杀了不更省时省力,又何必要这样?怪矣。

一时间饶是有一颗玲珑心的李相夷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眼前刚才发生过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在眼前闪过,顿在哥喇首领的脸上,又停在那声“王妃”上,表情忽变,扭身就要往外走。

笛飞声不明所以但跟上了,随口问道:“你去哪儿?有计划了?”
“没有。”李相夷心烦意乱,运着轻功躲避开哥喇人的视线。
“那你去哪儿?”笛飞声顿了顿,“方多病还说,让你别乱跑,等他。”

李相夷猛刹住脚步回头看笛飞声,上下扫过打量目光透着明显的怒火与嫌弃。
他冷笑,说:“我李相夷不是那么没骨气的人,让我旁观他为你们的安危以下下策委身改嫁,我做不到。”说罢,李相夷就要转身欲走。

你们果真是这种关系,可是……与我何干?笛飞声木然心道。他惯常摆出冷臭神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拧巴到极致难以理解的表情,眉头凝成川字,一句“我没问你这个。”还没说出口,才抬眼李相夷就不见人影了。

啊?
站在幕布包之中身边只有风雪呼啸的笛飞声一时疑讶,耳边忽然响起了方多病叮嘱他时有点不耐烦又格外认真的样子——
“你不要跟他说那么多,依现在你们的性格,是绝对说不来的!”方多病摆手道,“我还不懂你们吗,一个懒得听,一个听一半还听不明白,你跟他说,让他等我就行,然后,你,也原地等我,懂了吧?这回不会有差错了?”

……有点差错。因为李相夷不是懒得听,也不是听一半,而是完全不想听。方多病,你高估他了。笛飞声心道。

半晌之后,实在找不到人的笛大盟主决定擒贼先擒王,反正一个李相夷再加上他,哥喇族定也翻不起什么浪。

结果,当笛飞声闯进王帐时,帐里的三个人齐齐抬起头看向满身杀气的他,三脸疑惑。

尤其到里面还有两张相似的脸望向自己,笛飞声只觉得简直见鬼,默了又默才迟疑道:“你们,打完了?”

方多病本来抱手看着两个人正在下棋,看见笛飞声闯进来一愣,下一刻眼底放光热情招手:“阿飞!过来下棋啊!”

 

一盏茶前。

盛怒的李相夷如同惊雷落下,无形剑气横扫,一下就把王帐外的所有看守哥喇人击飞了出去。

结果某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去,看到的就是方多病和哥喇首领正在下棋的情形,而且两人下的还不是寻常的棋,而是小儿开智的五子连棋,一人一脸喜色,一人一脸粪色,方多病啪的一声落下最后一杖白子,得意洋洋地拍手站了起来,一指闯进来的李相夷说:“你输了十局了,那就依照约定先把他的蛊咒解了吧。”

哥喇首领扫了李相夷一眼,不慌不乱地动手把人的蛊咒解了。

李相夷气焰一消,顿时:“?”

岂料,那哥喇首领又扫了他一眼,一指桌上的棋盘道:“下棋。”

然后二人大战三十回合,直到笛飞声闯入,首领都没赢过一回,换上笛大盟主上场,凭着笛飞声对五子棋新上手的不熟练,首领才勉强赢了几局。

李相夷和方多病站在一旁抱手围观半晌,方多病的笑忍回去了三次了,最后见到首领又输了后,不禁飞过去给李相夷一个眼神,传音道:“怎么,你还误会我觉得你们两个像?”

“不像。”李相夷看着首领阴沉下去的脸,挑眉回道,“我不会蠢到下五子棋能输给笛飞声。”

“……我听得见。”笛飞声严重怀疑这两个人传音是故意让自己听见的,反手下了一棋让首领输掉之后,首领再次按约解了蛊咒,这场莫名其妙的下棋才终于落下帷幕。

哥喇首领甩袍站起,看向李相夷神情自若地开口道:“要问什么就问,我愿赌服输,再不问的话,下回你们就没有机会了。”

李相夷凝眉,第一时间问出自己首先关心的问题:“王妃?”
“不是我,是嫁给达姆长天。”首领看向方多病说,“你没跟他说?”
方多病噎住:“事出紧急,这不是也没时间说嘛。”

“好吧。就是嫁给蛩奇族的大王子,首领同我做了个交易,代他的阿珠(幼妹)去蛩奇族,取一样东西,只要我拿回来这样东西,他就出人帮我们救四顾门的人。”方多病解释道,“其他人是被蛩奇人绑去的,之前我虽也闯过蛩哥部落,但一个人独木难支,就和首领商量了一下……”

“然后你就真的打算改嫁了?”顶着李相夷冷恻恻的目光,笛飞声忽然接话道,语气还有点幸灾乐祸,但接着又疑惑道,“既然你们都说好了,那为什么还要我自己把自己吊起来?方多病,你在诓我?”

“诶!你胡说什么?我可没有——”方多病眨了眨眼,瞟了一眼眉梢高高挑起,摆出一副“你最好给我个解释”表情的李相夷,面颊泛红急得连连摆手,“首先,没有骗你,也没有改嫁!哎呀,怎么跟你们说,反正这个事很复杂,那个你……”

“闭嘴。”首领身体一晃脸色大变,指向帐外示意三人速走,屈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严肃道,“他就要醒了。”

刹那间,李相夷的知觉神经被升上来的危机感猛然扯动,手动得比神思更快,极快拉开方多病,就悍然出手与首领对上一掌!

两人掌间的真气轰然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爆鸣,气劲迸飞直接吹塌了王帐又激起三寸积地尘雪。

漫天风沙走雪之中,电光石火间两人顷刻交手了十几招,李相夷抬起头对上这双同初见时一般含着戏谑淡笑的眼恍然大悟,勾了下唇亦是冷笑了起来。

他说:“看来,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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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北川卷地

 

帐下漏月光,疏疏同残雪。
天边肚白,下了一夜的雪才停,不断西沉的熹微月光透过盆原岭峰的缺口无声撒落在帐前,胜似飘霜又比雪还轻。

方多病撩开被霜雪冻得坠沉的帘幕向外走去,迈了几步又顿住,无奈地勾了下唇,静待那前来问话的“拦路人”先做完手上的活计。

大帐外有一方空地,此时笛飞声正在那处练刀。风霜雨雪,刀光甚烈。笛飞声出身豢养死士的笛家堡,一招一式自然全是杀人把式,势力刚猛极劲,如虎豹扑猎,刀法劲式足见武者心境,他刀式虽狠,但招招光明正大不藏暗毒,悲风白催起的罡风如一场风暴忽起吹扬空地上的三寸积雪,一时间又是满目飘雪 。

方多病看了又看,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许,摇头心道:怪不得他说阿飞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招式直来直往的,一点都没有魔教头子狠辣那味……倒也足见性格了。
他晃神之间,刀刃已近眼前,雪亮一束凝在眼前,携来的刀风锐利似能割断鬓发。方多病挑了挑眉,抬手屈指叮的一声弹开刀刃,偏躲开半步,似笑非笑开口道:“阿飞,我是得罪你了?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救命恩人?”笛飞声收刀入鞘,冷哼道,“棋是我自己赢的,我算得清。”
“好吧。”方多病摊手,笑道,“对了,你等多久了,要想跟我……李相夷说什么?”

笛飞声道:“没什么——李相夷还在跟那人说事?”
“嗯,还在商议。”方多病眉眼弯弯地应道,“好歹是门主,总不能让自己这边吃亏吧。”

“一个剑客不该有那么多牵挂。”笛飞声冷哼不认可,但并不太过相怼,只道,“李相夷能费时费力多加纠缠还说那么多话,不像他。”

方多病没直接回应这番话,眨了眨眼绕开话题问:“阿飞,你现在多少岁啊?”
“……”笛飞声虽然不懂他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十又九。”

“哦,这个年纪啊,那跟相夷也差不多,你跟他……挺像。”方多病叹了一口气,笑道,“这个时候少年人啊,眼高于顶,春风得意看尽京花,自然认为自己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年岁如此也谁都一样,当然无甚对错。但是,等年纪上去了,或者看的事多了,那些想法和轻狂会学着慢慢收回来,还有一身傲骨却不外露,往高处看的眼睛会慢慢往下看,也会慢慢跟别人产生联结。少年人啊,生自凌云却藏于人间,世事规律,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泯然于众人。”笛飞声不屑冷哼。
方多病霍然瞪大眼睛,不服气道:“哪能这么说!你这个嘴迟早得吃亏,分明是得见众生,你到底懂不懂呀,不懂就别乱说!”

笛飞声又冷哼一声,背刀转身就走,恰好一阵夹着雪的风拂过,吹来刀客不含温度的话语——“记得知会我,走了。”

好。方多病很轻地应了声,转身继续向首领大帐走去,直到站在那垂下的帐帘,他顿了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没打招呼只若无其事道:“你……说完了?他人呢?”

帐里此时只有李相夷一人在。

少年人看似放松走神地坐在上座拭剑,脊梁却挺得笔直,从小到大被师父师娘打出来仪态风姿,一分一毫都从未懈怠,任何时候都是站如松坐如钟,长身玉立体态翩翩,有少年的轻狂却不算过格。
这幅悠然的姿态刹那间同昔年故人的身姿,是一样的讲究,一样的风度。方多病恍惚一刻,无声笑了笑,心叹:也是。或许十年后和十年前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人心各异罢了。

“你来了。”李相夷放下剑看向方多病,用眼神示意人坐下后,冷淡着一张脸没有再说话。
方多病却已经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随手给两人倒了一杯油茶,白气热腾腾地上漫水汽浸染到少年的眉眼,反而没模糊蒙住,而是将那寒锋似的锐洗得透亮,他看着李相夷,忍不住摇头失笑说:“想问什么就问吧,你这样子可不像你。”

李相夷扭头瞟向他,目光一瞬锐利又尽数收敛,似一把归鞘之剑,少年人心性率真,口上亦是直言:“你不是蠢人,石水也不像,此番中计你是故意为之。”

瞧这问话又陈述的语气,不是咬定人了吗……我可不是什么机关算尽的老狐狸,小狐狸你真是高看我了。方多病心里嘀咕,面上不禁挑了挑眉,一放茶杯撇嘴道:“那这回我只能说你真是想多了。我是聪明,石水也不傻,但这次中计,说来说去,还得怪你。”

“怪我?”李相夷也是挑眉,端坐起身一副任君说道的模样,分明是忽生了一分兴趣。

方多病斜眼看他,眼神似嗔又似笑,从怀里摸出了两封信拍到桌上,一扬下巴示意李相夷打开。

李相夷勾唇,顺着方多病的意思伸手去开信封,垂眸扫了几眼,笑意在眼底一点点褪去,他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道:“这是……我的笔迹?”

“没错。一个月前我和石水一行人深入雪域,于风雪之中分散,而后我们本可以托信烟标记会合,而这时忽然来了两封信,一封将我引至哥喇,一封领石水入了蛰奇。”方多病顿了顿,神情多了几分郁结,“这信,上面的笔迹,我认了又认,还是觉得是你,所以才来了这里。”

“我没有写过这两封信。”李相夷皱眉,扫过信纸上的每一个字,转扭勾提撇捺,每一处都不止于相似而是一模一样,他愈看愈加疑惑,江湖上能人异士不少,能活灵活现仿写笔迹者亦大有人在,可能够模仿得这般相像的,不止功底了得,而字由人心,能仿写得这么像,也足以证明此人更是对他万分了解。
到底是何人布了这个局,又所谓何图?李相夷凝眉成川,一一在心中排除人选,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方多病观察着李相夷的神情,抬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垂眸掩住眼底不明的神色,很轻地开口道:“我绝对不会认错,你也觉得奇怪吧。可我觉得,这就是……你。”也只会是你,除非……只是不是此时的你。
他摩挲过那封绝笔信不止百遍,那上面的一字一句一笔一画,早就刻进了心里,闭目可见再也不可能忘却,由此,如此熟悉的笔迹他又怎么可能会认错?只是他真的来过吗,如果他来过,为什么我从未见过……还是这只是他的过于妄想,是他自己,而不是他……

思绪万千搅得他心下大乱,体内的真气冲荡不息,方多病面上顿时煞白,悄然深吸一口气想压下体内的紊乱之象,他本以为自己的动作悄无声息,却不想尽数落入李相夷的眼里。

李相夷倏尔出手,指如残影点封住方多病的穴位,最后握紧那人的手腕将扬川慢毫无保留又加之克制地灌入方多病的穴脉之中,一点一寸地柔和又霸道地帮他运气压下作乱的真气。

方多病开始时还有些惊诧,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被李相夷用指腹在腕内用力一擦,燎出炽热之感比体内的真气滞热尤甚,他几乎瞬间便懂了小剑神的意思,脸皮微烫着抬眼对上李相夷似是冷淡的一双眼,歪了下头柔声笑道:“我没事。”

“闭嘴。”李相夷才不理会这人半真半假的哄人话,用内力帮方多病细细梳理了一遍真气又推回每一处乱息才彻底把内力抽出,抬眸看向面颊被至纯至阳内力哄得泛红的方多病,极为认真又带着点不悦道:“下次不许这般,以后受伤要跟我说。”

“知道了。但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点伤没有,不出手只躲在你的身后吧。”方多病笑脸盈盈,“我也很厉害,不是吗?是足以保护你的人。”

李相夷顿时瞪大了眼,少年早登天下第一,自诩无人可伤其身,是举世无双亦是高处胜寒,他年少早慧自知会如此,但忽而听到心上人的一句意为“我保护你”的话,还是忍不住吃惊,又而欣喜,最后面红耳赤难抑心动。

矫情!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自己,少年人在外头惯常端着门主架子,而正事未说,半随意半认真间,他亦被师门自小教导的礼教束缚,忍住在外头也想拥吻心上人的冲动,偏头掩唇咳了几声,应道:“我知道了。”

害羞的小孔雀,真可爱。不过李相夷忍住了,方多病可没忍住,他本就是热烈直白之人,凑上去大大方方地亲了一亲李相夷的侧脸,看着少年人愕然怔住,脖颈上的红一层层漫上,如此真实可见,如此近在咫尺,他怎么会怀疑少年人的存在,到底是我想得魔障了。
若是他,也只是……他,不会有变的。方多病心道。

他对上李相夷的眼,笑道:“好喜欢你啊李相夷。”

李相夷腾得一下面皮红了个透,脸上却还摆着架子绷得死紧,反差太大看得方多病菀尔失笑,哈哈笑了几声,就把少年人笑得恼羞上头,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了,掐着心上人的腰又推着倒进炕里,直弄得人香汗淋漓,讨挠不止,他才从皮毛大氅里把人捞了起来,拨开湿透沾在唇角的一抹鬓发,无视方多病怒瞪自己的眼神,凑上去咬了一口这人肿胀的水红下唇,略显得意又暗带威胁地开口道:“小心点,别太招我。”

方多病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咬了一口李相夷放在自己唇边的手指,凑上去贴着少年人的耳朵小声道:“人走了?”
“走了。”李相夷点头,“他应该相信我们是侠侣,不会让你去替他阿珠了。”
“羞死了!”方多病抓狂道,故意让别人听自己和李相夷亲热的动静对他一个骨子里还是世家公子的人来说实在难忍,方才听到脚步声时他就想推开李相夷了,没想到李相夷听见了还变本加厉,传音说,不想当王妃就乖乖听话。他能不听话吗,推也推不开,说也不能说,除了忍下来照做,还能怎么办!

李相夷忍笑,自觉讨回一城,安抚地亲了亲方多病把人拉起来,又被打开手理亏下只好看着心上人,气呼呼穿好衣服拉上衣襟,摸着鼻子道:“我同他说了,我们是一对,叫他换人,但他不信这回应当是信了。”

“换下我,谁还能去?阿飞吗?”方多病嗤他,“若是让阿飞去了,就不是商谈换人的事,而是屠族的事了!你想好是谁了吗?”

“那是他该想的事情,与我何干。”李相夷挑眉,话头一转又道,“不管是谁,对这件事都不会有太大影响,你有没有察觉到蛰奇和哥喇,并不是敌对关系,反而他们可能在合作。”

“合作?”方多病疑道,忽然回想起出发之前苏文才寄来让他们一起看的万人册上记载的雪域篇章内容,“你说的是,天勒川古盟?它虽然七年前已散,但依旧还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雪域和血域不同,两地虽一样广大异族众多,但血域各方纠缠势力动乱,从未有平战一统。而雪域,十三年前却在一个哥喇人手中实现了统一,蛰奇、哥喇、隆赤、东岷、哈波、阿泰图六部归一,是为天勒川,后尊那人为天川可汉。然后,七年前天川可汗病逝,天勒川古盟分崩离析,六部乱散,雪域才成了今天的模样。”李相夷忽而一笑,“这个天川可汉倒是个人物,要是现在六部一统,硬捍大熙也不是不行,若能争一方水土又何苦困于风雪之地。果然,雪域没他不行。那你再想一想,一对结盟了数十年的盟友,怎么可能动不动就要生要死?其中必有隐情。而那两封信,一封引你至哥喇,一封领人到蛰奇,很明显,是故意为之,再者,哥喇蛰奇看似对我们敌意颇深,实则以礼相待。如此种种,定有后者设计谋划,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引我们入局。方多病,你觉得那是谁?”

“哥喇、蛰奇……”能让二部入局相帮的人……方多病眸光闪得极快,忽地一顿,光芒大亮,“天川可汉?他没死?”
“谁知道呢,活人能死,死人自然有办法能活过来。如今这般,他重重计谋引我们入局,我们为门中人也只能如此,且看着吧。”李相夷淡淡道。

方多病敏锐地感受到李相夷生了不悦,拍了拍小剑神的手,仰脸笑说:“无妨,我会同你一起。而且,李相夷是天下第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相信你。”

李相夷望向方多病信任满满的眼,绷紧的唇线稍松,点头只应道一声“嗯”。

 

二人商讨好之后,不出所料第二日哥喇首领就来告知他们换了人充当阿珠,但依旧需要他们护送那人入蛰奇。
李相夷和方多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然。
李相夷应下,也同时应下了护送之任,方多病知会好笛飞声,又一日后待哥喇人准备好腾礼,一行人便赶在日出雪停时踏上了去蛰奇的路。

哥喇和蛰奇两部路程甚远,要跨过三座雪山,再走一个盆地,最后在一个积雪山谷等待蛰奇来人引他们入部。
一行人跋涉百里,不竭不停,才在第二日的日落前赶到了山谷,在那处发了信烟又等待了四刻,在太阳落山之前,总算等来了引路的蛰奇人。

这一路上实在是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方多病看着李相夷和笛飞声不情不愿地把兵器交给蛰奇人时,一时间还觉得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等到李相夷回到自己身边,他才反应过来,凑身过去小声道:“太顺利了,好不习惯。”

“嗯?”李相夷挑眉道,“恐怕才刚刚开始,哪有——不对,什么声音?”

人群前方突然响起了兵戈之声,笛飞声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就掠向了那处,李相夷也第一时间飞身过去,只不过他们还是慢了一步,一捧血红飞起,已有人重重倒下。

但,不只是这个声音,还有一个更大更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

方多病猛地扭头看向山谷之巅,那里有重重人影一闪而过,他瞳孔急速收缩,心里不祥的预感升到了极致。下一刻山巅之上有无数积雪冰川由慢变快地滚落下来,浩荡汹涌如一场毁天灭地的雪原海啸。

隆隆——
雪崩如同洪川水暴从冻云不移的山巅轰然滚落,脚下的地面不可控地摇动起来几乎难以站立,一时之间四遭如同天塌地陷,一波波冰雪同海啸汹涌且无情地吞噬碾碎尽沿途上的一切。

无可阻挡的滚雪霜川实在崩落得太快,众人反应过来时已近在咫尺。
剑气与刀意同时撞上山崖上滚落的巨石,仿佛金石击撞,炸开一道惊雷般的白光。半空之中,李相夷在足以割伤人的飓风里霍然回头,风雪瞬间拂乱了少年人高扬的尾发,却掩不住了发下那寒星似的一双眼,恍若千里万里,他们只要对上,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哈哈哈哈!你等鼠辈藏头露尾,机关算尽,能奈我何!”李相夷大笑,手中无声剑气不停,比风雪锐烈的剑气内力环身瞬间崩飞沙石雪霜。
“剑来!”少年大喝,二字并出,刹那之间方多病夺下蛩奇人手中的少师剑回头用力掷出,剑如白光流星,带着惊人的气劲破风而起向李相夷处射去!
下一瞬李相夷反手接剑,内力如同江海一般灌注于剑身,雪光剑身光华闪动仿佛天雷覆淬,一剑斩落时,剑气冲天锋芒毕露,势如断海分云霜雷轰天,和一道金轮刀光一同直坠于雪崩潮头,化作两根无可撼动的定海神针!

轰的两声,雪浪顿停,霎时间方多病抓住左右旁的人,足尖一点运尽轻功掠出雪浪欲过之处,其余人也尽数使出手段逃出生天,人影如草芥在茫茫雪原上飞掠,小如蜉蝣不可见。
一息后雪浪骤然轰飞,两道人影从轰隆炸开的霜风中跃出。

雪山山巅,李相夷手持少师迎风而立,他明明身着白衣,却于天地一片霜白中万分显眼——一剑撼冰川雪海,天下第一莫过于此。

白衣少年轻笑开口,笑声被山巅雪风吹散,又尽数滚落到谷底的蛰奇人耳中。

“区区蛰奇,怎能奈我相夷太剑?”
说罢,他横剑直指,杀意毕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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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策无遗算

 

李相夷把剑横上蛰奇头领的颈间时,若不是听到哥喇首领驭马而来遥遥喊出的一句“且慢”,恐怕那人早已人头落地了。

“赫连瑱,我要一个解释,否则——”李相夷冷淡地抬眼看向马上的人,此刻明明处于下位姿态却仿佛在低头俯视人,手上剑一送在蛰奇头领的颈上割出一道浅浅的伤口,立马就有鲜红淌出沿着雪亮剑锋滴落到脚下的积雪上。

哥喇首领赫连瑱瞟过白雪上的那几点赤红瞳孔微缩,其中的威胁的含义不言而喻,再抬头对上李相夷的眼,那双凤眸不善和杀意更是明显不过,几乎是下意识地脊梁一凉战栗起来,一开始他就知晓这位冷傲桀骜的天下第一对自己的态度算不上友善,或许是这场算计,或许是这张长得太像的脸,更或许是其他东西。可真实的一切并不知晓,他没有另一个自己那么聪明能想得透这些,而且若不是此时耳中不断响起另一个自己对他说的“屏息收气,说话”一句句警告声如雷咤响,他恐怕早已在剑神的威压下弯了膝弯。

他这时出不来,只能我自己撑着。赫连瑱无声吐出一口气,白雾升腾模糊掩盖住他一瞬凝疑的眉眼,他翻身下马,大氅如一片乌云飞过,落地时又恢复了哥喇首领的冷硬神色。

赫连瑱没第一时间看向李相夷开口,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面玉制令牌甩袖举出,用哥喇语高声道:“见古盟令如见天可汉!尔等还不跪下!”

令牌一出,赫连瑱身后跟来的哥喇骑兵尽数翻身下马,重甲触地发出急雨般的相撞声,皆是低头单膝下跪作礼。

“这……”

原本横刀竖箭对峙包围的蛰奇人一时之间僵在原地,纷纷左看右看后放下兵刃单膝跪地右手置于左胸,不甘心地道:“见过天可汗。”

山谷时的雪域异族哗啦啦跪了一地,场面堪比大熙得见天子般庄重。李相夷有些惊诧地挑起一边的眉,想起了第一次皇帝见面商权百川院的场面,皇帝为了施压于他,也让人齐扫扫跪了一地,不过那时是亲见天子才是这般,而现在只是对着一个令牌雪域异族也这般敬重,看来这个天川可汉手段非同一般啊。

他一边心想道,忽得嗤笑出声,把剑又逼近了蜇奇头领的颈一分,利刃入肉血流不止,那人脸色却不变不改,脊梁也不弯一分。

“你不跪吗,匈烈却?”李相夷问道。

从雪山山巅上把蛰奇头领匈烈却擒下来费了他和笛飞声一番功夫,在一群好武蛮烈的蛰奇人围攻下拿人,既要活生生的,又得让他受一点皮肉伤以震慑人心,得亏方多病再传音叮嘱以及他和笛飞声都是手上心里有分寸的人才能这样做,要不然此人的尸体早就凉了。

不过这个壮得跟头熊一样的蛰奇头领是个硬汉,受了笛飞声的罡气,又被李相夷的剑气所伤,在问话时竟还是咬牙不说,只有在此刻看到古盟令后,神情恍惚变了又变,又恢复了原来冷厉之色,嗤哼道:“我亦有古盟令在手,不完整的古盟令无权压涉部族首领。我不必跪。”

匈烈却顿了顿,仰头对赫连瑱开口,表情似是嘲讽:“赫连小儿,你什么意思?之前喊杀喊打,现在又来拦他,真是不痛快!”

“不识好歹!”赫连瑱怒道,“蛰奇不可无主,匈烈却你个莽夫!若不是我领阿父之命护持六部,我会管你?你个只想搅和雪域的横子!”

“十三年前天可汉一统雪域,如今蛰奇雄厚,我也有此鸿愿,有何不可?”况且,我亦是奉阿父之命。匈烈却没有将最后这句话说出,冷笑着不服气道。

“你这是——”

“哟,这么热闹呢?”

积雪山谷里忽然荡进了一声含着内力的高喝,声浪激荡,悠远绵长,一听就知道是武功高强的好手。

轰隆隆的马蹄铁踏声响起,一匹匹覆着轻甲的长毛角马如同一片乌云似的飞驰入山谷之中,不多时就来到了众人面前。积雪踏扬间地面微震,方多病眯着看到那面高扬的褐雨燕图腾的布旗,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偏身朝李相夷小声开口:“是阿泰图部,恐怕来者不善,相夷,我们……”

“不用担心,静观其变。”李相夷八风不动,直视前方连眼神都未动半寸,“有我在,放心。”

阿秦图部的人策马来到山谷之中停下时,积雪被劲风激扬起一层冲面而来,众人纷纷抬臂拦下,待风雪落下,就见为首的一个身材矮小目光精亮的男人跃下马,向前迈了两步,忽得拊掌哈哈大笑起来:“谁能想到昔日天可汉手下最心疼得力的两个孩子,如今为了雪域权分斗得有了你死我活的架势,怕是他若知晓了都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

“阿图莫!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匈烈却顿时气得虎目怒瞪,“你一个副使没有古盟令有什么资格来同我们说三道四,让你们疯婆娘首领出来说话!我就不信了,这么热闹,阿图珍那个疯子会不来凑一凑?该不会又在哪里打算着射冷箭吧?”

“匈头领说笑了,首领有他自己的事,到时候自然会来。至于古盟令——”阿图莫一顿摸出一枚同赫连瑱一模一样的令牌亮出,“就在这里,如此我该有资格了吧?”

“阿图珍竟然把它给了你?”赫连瑱诧异万分。

谁知听到这句话,阿图莫又是一笑摇头道:“不,是首领让我拿来给您。能号令六部的古盟令,你手中有一块,我手中有一块,三中有二,集齐指日可待。赫连首领,你要不要?”

“什么条件?”赫连瑱皱眉反问。

阿图莫看向李相夷的方向,随手将令牌抛给赫连瑱,轻笑道:“简单,救下匈头领。”

令牌入手,赫连瑱依旧有种大梦未醒的错觉,反倒是匈烈却哈哈大笑,呵斥嘲讽不停,那几声笑打断了本就混乱不堪的思绪,他抬头对上李相夷含着冷意的一双眼,只觉如寒风刮过脑子顿时清醒过来。

“各位,谈得如何了?你们要人,我也要我的人,趁我现在心情好,你们手脚若快,我可以让你们一步。但是你们再三推脱,之后我有信心让我的人全须全尾回来,但,这个人,得死。”李相夷冷声道。

“此事就与阿泰图无关了——李门主,回见。”阿图莫哈哈一笑对李相夷行了个中原江湖人的拱手礼,转身上马就领着轻甲骑兵走了。

阿泰图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就出了山谷,山谷里又只剩下原先的三方人马对峙未定。

匈烈却率先沉不住气,忍不住出声呵骂赫连瑱是什么意思:“赫连小儿,你不会真的想救我吧?开什么玩笑!你有什么企图?莫不是你同阿图珍那个疯丫头商量好了?不对,阿秦图真的走了?阿图珍真的没来?阿图珍!阿图珍!阿图——”

他的话刹那间噎在了喉咙里,难以承受的冰冷杀意如同天谴降临到头顶之上,匈烈却的瞳孔控制地缩成针尖大小,铜瞳眼底反射一点锋利至极的寒星似的箭锋。

匈烈却恍惚间想起,阿泰图部首领阿图珍是雪域扬名至今千步穿杨的第一弓箭手,自六部合并又分乱以来,就无人可逃布于她的弓下,箭锋之后尽是亡魂。

百里之外的雪山山巅之上,身材娇小的女子咯咯笑着随手拉开一柄一人高的巨大的黑骨角弓,狂风夹雪呼啸不止,将三千长发尽数拂乱掩盖在眼前,但是她并不在意,无论是黑发挡眼,还是风雪满眼,或看不清目标,或是冻得手指皲裂出血,都无法让她的视线转移半分——弓箭手的眼中从来都只有目标而已。

而且,她以弓杀人,从来不单单凭着眼睛。

“阿父,我等了好久,终于……终于要做到了。”阿图珍喃喃自语道。

她的手指忽然间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不过才抖了一瞬就稳定下来,落雪飘飘不停,狂风一吹眼前鹅毛大雪顷刻散开,犹如经年之前的落尘场景被渐渐吹开,再一一清晰呈现。

是十三年前,她和天川可汉初见之时,那时候,东措雪原上落下的这一场雪早已回忆不清,她想了又想,只好无奈地归觉恰如今日。

恰如今日。

好似昨日。

“阿父,原来真的过了很久了……”阿图珍叹道,一晃神就被风雪吹进了往日的回忆中——

说来说去,阿图珍此生,只与天川可汉见过三面。

三面很少,抬头低见,匆匆间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么算得上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可是有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三面也很多,熟知、敬佩、又领命下来用余生等待。

第一次,她见到的是前来与阿泰图部结盟还是哥喇首领的天川可汉。

他骑着重甲白马在雪原上与阿泰图最优秀的弓箭手比拼射术——赢,阿泰图与哥喇合作;输,则赌上性命一条。

男人神情淡淡地听着阿泰图首领看似豪爽又暗藏辛辣的话语,笑了笑无所谓地应下,又在部下的阻拦下无奈开口解释,说“我也怕死啊,放心吧”,然后跨上白马,白狐大氅在风雪中扬出一道凛冽的弧度,他看上去毫无斗意,比拼时也是冷淡,但手起箭出,百步穿杨甚至还是追星双箭,一箭追着一箭而出,一箭射中移动的靶心,又一箭射劈开那一箭。

阿图珍挤在人缝之中看着,男人的一箭又一箭极快划过眼底,她双目散发出炽烈的光芒,喃喃晃神道:这就是哥喇的首领吗,真的……好厉害。

那一次比试,阿泰图最优秀的弓箭手输得一塌糊涂,而阿泰图和哥喇也最终成功结盟。

第二次,是六部统一时的鹿谷一战。

那一场大战实在是惨烈,谷底的三层积雪尽被染成赤色,她淌在雪水亦是血水里,抱着只剩残肢的长兄哭到没有了力气,眼前模糊之际,她看见天川可汉登上了谷巅,站在那里忽然间双膝一弯,重重朝谷底倒下的千千万万族人跪了下来,行了一个雪域最庄重的三拜之礼。

阿图珍怔住,瞳孔一点点放到最大,惊异和悲痛早已充满了她的眼,遥遥前望对上天川可汉的一双眼,发觉这双眼睛里面的悲痛并没有少过自己半分,而且有更多的无奈、苦涩、愤怒……那时她还年纪太轻了,辨不清其中的太多情绪,但她也知道,面对族人生死,那人更比自己心痛十分。

是目中有情,心有慈悲。

从那一刻起,天川可汉就已经被众人认定为了至上,是雪域一心,是吾心所往的归途。

第三次,是她十四岁第一次拿起弓,开始练射术时。

阿图珍自小身体孱弱,八岁才能下地走路,十四岁早在别人将射术练得炉火纯青之时,她开始勉强地拿起角弓,艰难无比地练起了射术。

可以说她见过射场寅时的日出,也见过子时的圆月,她的勤奋胜过一切人,射术却是毫无长进,直到又是练到深夜,她见到了天川可汉。

男人已经不像当年而立时的风华模样,五年才过,不知为何,他竟然早生白发垂垂老矣,看上去根本不像不惑年纪,而是年过花甲。

他佝偻着腰,想拿起一柄角弓却因力气不足,角弓脱手而出摔到雪地上,最后只能望月兴叹,神情无奈至极。

阿图珍走过去帮他拿起掉在地上的弓,看了又看才确认是那个人,试探又小心地问道,天可汉,您怎么这么晚来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天川可汉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眉眼带笑拍了拍她的头,先夸了一句好孩子,又说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长生天惩罚了呀。

惩罚?可天可汗没有错啊!她着急地说道,一定是长生天罚错人了,不是您有错的!

是人总会犯错的。天川可汉笑了笑,很温和地岔开了话题,小朋友,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我,我在练箭。她沮丧地低下头,我的射术太差……是继承不了阿泰图的。

这样啊。天川可汉又笑,在下一刻叹了口气,从前我还能教你,现在可教不了喽。不过小朋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长处,我实在不想勉强你,如果你还想坚持的话,那就加油,期盼你成为雪域第一弓箭手的那一天。

雪域第一弓箭手……我可以做到吗?阿图珍喃喃,眼睛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光芒。

谁知道呢?天底下有那么多未定的事,有些人活了却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还能活,不过现在又要死了……生死不比练箭难说百倍吗?却还是这般轻易改变。天川可汉说,没准,你真的可以呢,那就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真的?

真的。

阿图珍眼睛大亮:天可汉!我一定会努力成为雪域第一弓箭手的!

好,好。天川可汉笑,那到时候能请雪域第一弓箭手,帮我个小忙吗?

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帮您做!她毫不犹豫承诺下来。

天川可汉似乎是没想到阿图珍这样认真应下,他愣了愣,抬头看向天边的一轮月想了很久,眼神悠长,把一口气叹了又叹才缓缓开口。

他说:帮我用箭去射一个人吧。

什么人?阿图珍眨了眨眼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天川可汉说,那上面要淬上最烈要猛的毒,要一箭射穿他的胸膛,却不能要他的命。可以吗?

要伤他却不能……杀他?阿图珍疑惑了,天可汉,为什么,您是恨他吗?

从前恨过吧。但是太久了,我早已忘记,恨也恨不起来了。不能杀他,是因为,有一人…

天川可汉顿了顿,眉眼染上一丝真正的笑意又转瞬即逝,喃语般道:他会心疼的。

……

又一阵风雪拂过,把阿图珍从回忆中一下吹了出来。

她一个哆嗦,目光彻底清明,手指搭在箭上一点点绷紧又一点点放松,风雪吹拂的间隙,箭尖如寒星一闪,下一刻熄灭所有声响顺风飞出——顶尖弓箭手的箭从来都无声无息,见血封喉。

而那一箭射出的目标竟是位于谷地的李相夷!

那一箭太快了,快到近在咫尺之时,才被众人发现。

“相夷!”方多病大喊出声,心神剧震间下意识扑向少年人。

电光石火,李相夷极快从匈烈却的颈上收剑,刹那间反手一剑击开向他而来的一箭!

可意想不到的是,那一剑之后还有更快的一箭,一箭接着一箭,是滴水不漏的追星双尾箭。

命运与谋划相拼相杀之间转了又转,重新成了一个既定的轮回的圆。

噗——是箭射入躯体血肉的闷响,那一箭刚刚好射穿了白衣少年的胸膛,随即溅起的一捧赤血又刚刚好洒在扑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的方多病脸上。

方多病彻底怔住了,瞳孔震动间眉睫不禁抖颤起来,那个神情好似一时间如陷入难以自拔的噩梦之中。

玉白脸上的鲜血一点点淌落下来,滑过的炽热与濡湿之感让他开始辨不清,这是自己的泪水,还是李相夷的血,或者是两者都有。

方多病抱住李相夷倒下的身体跪倒在雪地上,周围已经乱成一团,耳边笛飞声的声音也模糊不清,他慌乱到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想不出,只顾着抱紧李相夷,一个劲地灌入自己稀薄的扬州慢内力,直到发现毫无作用才停了下来,眨了眨眼,整个人一瞬间清醒。

不会的,李相夷,现在怎么可能会死,他现在可是天下第一。对,一定还有办法,我要找……找人。

方多病霍然抬头,眼睛刹那间捕捉到山巅之上那笑着收弓的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犹如恶鬼讨命的阴冷表情。

“阿飞,帮我照顾一下相夷。”他轻声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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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书不尽意

“我不可能杀阿父!你冷静点!”

现今偌大江湖能比得过方多病一剑的人屈指可数,何况此时的他正是盛怒之态,出剑比较之前更凶也更锐,每一剑招招都带着利风与残影,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力度也是同泰山一般相撼,剑风呼啸而起拂刮起山巅的又一场大雪。

阿图珍的射术是冠绝于世,但武功着实平平,勉强应对下十几招就觉后继无力,对招顷刻之时对上剑后那双冷光凛冽清明又含着一半疯劲的眼,她恍然一惊,心里不由浮出一句:再打下去我一定会死的,就再一次被方多病一剑击退,慌张地后踩了几步泄力,抬起头对方多病大喊出声。

方多病虽是盛怒,但并不是失了理智,他现在思绪很乱,但是满心满眼都是为了救李相夷,自然不可能对阿图珍下死手。而且,阿图珍的这句话太奇怪了,奇怪到让他一时凝怔,她的阿父是李相夷,还是李相夷像她的阿父?那岂不是……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手上剑招一顿,不由脱口而出问道:“你说,谁是你的……阿父?”

“你知道的,他就是。”阿图珍笃定道,她的眼神忽闪了几下溢出几分怀念,很轻地继续道,“那双眼睛,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好像什么不记得,但我知道,就是他。世事难料,我奉阿父的命要伤的人,竟然是他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真的由他所说,是为了……救他吗?”

阿图珍的神情变得极快,口上的话更是颠三倒四,方多病辨听着她的话,虚浮的心跳跃上又跃下,抓不住又难抑着,他的神情甚至比阿图珍闪得更快也更慌乱,但是他们又都是相似的,相似的流露出一份怀念以前的悲伤。

方多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后又睁开,才继续道:“天川可汉,要杀李相夷吗?”

“你不知道吗?对啊,你是那个人,你怎么可能知道……没有,他只是说要伤他,我奉命行事,那一箭偏了半分,李相夷只是重伤。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可以不信,我跟你走,我们会救他。”阿图珍呼出一口气,扔开手上的角弓。

方多病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决定信她,收了少师剑擒着阿图珍下山。

两个人回到谷地时,原本乱作一团的局势已经被笛飞声一手蛮力压下,此时李相夷胸口的箭已经被折断伤口已经简单地上药做了止血,笛飞声正运功为李相夷压制箭上的毒,哥喇人不声不响地将他们围起一团,不像压制胁迫更像是保护的姿态。

方多病和阿图珍飞身落到其中,热气上腾扭曲,模糊了两个正在运功打坐的少年人的脸,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一颗又一颗滚落,笛飞声不知不觉中皱紧了眉头,看模样应该是不容乐观。

运功中不可轻易打断,否则极易走火入魔。方多病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待笛飞声收功,他才忍不住扑上去扶住了李相夷,扭头急切问道:“他如何了?”

“不妙。”笛飞声向来直言,“他中了毒,毒性至阳猛烈,中和扬州慢功法后则如油入火,一时搅得丹田经脉真气大乱。至阳对至阳,扬州慢根本解不了他的毒。我只好先用悲风白杨护住了他的心脉,李相夷不是蠢人,耗尽心神自封丹田阻断了周身真气流转,内毒暂且被压制,而哥喇人带来了医师,帮他断了箭上药,外伤也暂时无碍,虽然他昏迷不醒但还活着。方多病,如今还是要先找到解药才能救他。”

“我知道。”方多病勉强勾起唇角朝老友感激一笑,扭头眼眶通红地看向赫连瑱和阿图珍,无声又无奈地笑了起来,平静道,“医师、箭毒,这一切那么巧合吗?都是他计划好的?赫连瑱你在前面吸引我们的视线,只为了阿图珍那两箭万无一失,这一番图谋着实是心狠的。不过,他竟然这样做了,我也愿意信他,你们一定有办法救李相夷吧?如果没有……那休怪我手下无情,让你们都给他偿命了。”

这一番话平静又冷淡,一瞬间被风雪吹散话语都变得零碎模糊。但又是真的这一场风雪一般,杀意无声无息又足够凛冽,吹得众人脊背寒凉,毫不怀疑他说的话分量几何。

赫连瑱和阿图珍心虚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阿图珍开了口,她说:“可以救。况且我给他一箭,是为了救他。他中的是烈心花毒,烈心花是雪域极寒极冷之处生长出来的花,为了在那方地域自保生存,它的毒自然是最烈最猛的,要解这个毒,需要的就是极寒极冷之物。这个东西,阿父,他留下了——赫连瑱,把盒子拿出来吧。”

赫连瑱闻声招手,一个盒子就被端了上来,他伸手拿过,犹豫片刻把两枚令牌放到盒子上递给了方多病。

“这个机关盒子里面有一样东西可以救他,需要三枚令牌拼合后打开,这里已经有两枚了,剩下的一枚在匈烈却那里。”他说。

方多病接过来盒子,抬头看了笛飞声一眼,笛飞声马上心领神会,以刀背直接打翻了已经被捆成粽子的匈烈却,从这人怀里摸出最后一枚令牌递给了方多病。

方多病将三块令牌拼合为一,重新打量起这个不体验的机关盒子,他本来就是机关大师,一眼就看出来其中的关窍,将令牌的头嵌入锁扣中旋转再下翻,盒子便嘭的一声翻开了盖,里面除了一块散发着寒气的石头,竟然还有一个跟外面这个盒子完全不一样的精致盒子,盒子上扣着一把锁,盒面细细刻着花花草草,还有一只小动物,因为年份的原因雕痕已经看得不清,他分辨不出那几只小动物是什么,但却清楚看到了刻在盒子正中央的分明就是一支小玉笛的雕纹。

方多病骤然停下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玉笛雕纹,心里那个荒谬无比的猜测不断升腾,然后化作眼角的泪瞬间模糊住了他的视线。

直至赫连瑱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方多病才堪称慌乱地别过头敛住眼角的泪。

“这是泊玉玉魄,泊玉本就是极寒之物,而玉魄是泊玉精华之心更是极寒极冷可作药引,再有一个内力阴寒的人帮李相夷引导真气,烈心花毒就可以解了。”

“内力阴寒的人……”方多病耐心听完,悬着的心还是未落,他喃喃着,无力感仿佛丝线把心脏束得又胀又疼束得几欲破裂,“我该去哪里这个人?”

周遭顿时寂静下来,无人可以回答他,气氛如同积雪凝结成坚冰温度不断丢失,他的心一寸寸沉落谷底,手上却将李相夷抱得越来越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仿佛此刻需要被救的不是李相夷,而是他。

李相夷,李相夷,我该……怎么办?方多病心痛欲裂,一遍遍在心里问道,茫然无措地把脸颊贴到李相夷的胸膛上听着起伏的心跳声,垂首泪水早已湿了脸庞。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方多病霍然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我知道那个人。”是匈烈却。

匈烈却表情似是嘲讽,笑着嗤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同李相夷一起进入雪域的一行人中一个叫董陵的小子,他的内力阴寒,那日我绑他时,他的一手寒剑,还伤了我不少弟兄。现在他就在蛰奇之内。我无心要李相夷的命,你们解毒也需要合适的地方,前面就是蛰奇大营,我会帮你们。”

金陵剑,董陵。方多病呢喃一声,像是陷入了旧日的回忆中,只觉得时光匆匆,缘分轮回,这一切竟然又是刚好注定。

既然注定,那就只好应下。他无可奈何,点头应下又忍不住问道:“好……可是,为什么?这并不像你之前的态度,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匈烈却还是嗤笑,挣掉捆绑自己的绳索站起身,“只因我也是奉阿父之命。”

他们一行人最终还是在一波三折下入了蛰奇。

李相夷的毒刻不容缓,一进入蛰奇匈烈却就派有人去放了四顾门的人,又寻来了同行的董陵,方多病同他解释一二后,素有侠心的金陵剑如今还是董少侠的董陵,义愤填膺满心赤血一口应下。

目送董陵、赫连瑱扶着李相夷一同入了内帐着手开始解毒,方多病悬着的心才落下了一半,可是焦虑却一分一毫都没有减少,他神情恍惚,坐在外帐一刻不停地抓着手中的那个盒子,指尖用力到泛白都浑然不知。

“要打开看看吗?”阿图珍走到方多病的面前,扬了下巴,笑道,“这盒子是阿父留下来的,传说里面有能统治雪域的至尊宝物,我们三个打开过外面的盒子,却打不开里面的,你应该可以做到吧?”

“我……”方多病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指尖划过那个已经古旧到生锈的锁,轻轻地开口道,“这是八路磐文锁——”

话音中断,他恍然愣住,许多年前的记忆画面一时之间全都涌到眼前,全都是碎片,又全都模糊不清,他只看得见自己的身影,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还有回头时对上的那一双眼。

不过是一件嫁衣,竟然用了复杂的八路磐文锁?不过,难不倒本少爷。

他看见自己自满地一挑额前的碎发,又下意识回头去瞟那人,望进一双同样含笑的凤眼中时,一时心有灵犀,就更加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去迈步向前,身影陷入一片黑雾中,而那人抱着手挑眉一笑,脚步悠悠碧衫摇摆,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咯——是机关暗扣响起的声音,方多病转动锁的手一顿,脸上浮起一个无奈至极的笑,悲哀又欣喜地心道:怎么会这样啊……

这个八路磐文锁的密码居然跟当年那个八路磐文锁的密码一模一样。

他呼出一口气,那一刻什么念头都在脑子里灰飞烟灭,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不想想了,只觉得无用,只是自暴自弃,闭眼手上一个用力,锁扣就被彻底转开。

叮嗒一声,复杂的八路磐文锁被打开,众人的目光一时炽烈不由自主地纷纷投向那个被天川可汗逝后传下的号称有无上珍宝的盒子之中,都想第一时间一睹宝物真容,可下一刻他们都大失所望——因为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准确来说,是近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只放着一封信,泛黄的信封上写着——“小宝 亲启”。

原来,这个引得雪域六部争夺多年的宝盒里,真的没有什么宝物,只有一封写给故友的旧信。

方多病彻底失了神,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摩梭过信封上的那几个字,低垂的眉㫸也在颤抖稍稍轻眨,一串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我就知道……我该知道的啊。”他笑不成笑哭不成哭,轻轻道,“竟然,真的是你呀。”

方多病从来都知天道无情,却不知它竟无情到这种程。从前是他看着那人赴死,现在是那人看着他求生,世事变迁无常,尘间的情分是缘亦是圆,不知不觉中,他们竟也背道而驰,一同走了许久,也离散了许久。

如今,他已经走到这里,脚下已刚好又转过一个圆,而这铭心刻骨的第二次离别,终于是迟迟地又一次降临了下来。

终是,天道无情,有情人苦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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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风月过客

 

其一

 

李莲花死了,没完全死,但也不能算是活着。

世人皆说,神鬼之事虚无,人死只如灯灭,不知是确如其是,还是为求安心,他们将生说得重,又将死说得轻,于此那一个个因爱为生为情活命的话本故事在茶楼酒厮间被歌扬传唱,说教着千千万万走过路过暂时停留过的江湖儿女,给他们留下深刻又短暂的记忆,然后又会让那段记忆化作命运回旋里的弓箭,在经年累月后的某个瞬间无声穿透他们的灵魂。

回想年轻之时,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时,还是李相夷时,那时的他决计不会料到十年后的自己会是这般模样。
那时的李相夷好穿白衣,喜品风流,少年人曾一壶酒一柄剑上过扬州最高处江山笑大醉舞剑,也曾流连秦楼楚馆听过歌姬们婉转明吟的唱板说腔,更曾听过街头说书人那一篇篇诡谲艳变的江湖红尘故事。

不过少年人哪里懂那些故事中的情情爱爱,那时他喝酒是为尽兴,大醉是为风流,打马行驰垂柳绿荫的扬州桥头引得满楼红袖招芳心悄暗许也是浑然不知,只顾着自己意气抬手挥出一道无形剑气,张扬又任性地削落条条柳枝飘入潋滟的湖波中,剑气最终不知道飞到了何处已然不可察觉,而他毫不在乎收剑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又哪里能料到人世缘圆,那道剑气在岁月中拐了一个弯,在许多年后,忽而洞穿了他的眉心——终是,杀死了那个叫李相夷的人。

是李相夷绝笔,那李莲花呢?他也知晓世上少许在意的人还会妄想,但是即使有两个名字,也终归是他,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莲花叹出一口气,静站在人潮涌动的桥头,看着身边一个个不同的人走过又穿过他的身体,他的衣摆浮动却毫尘不沾,而人皆各异,每一双眼睛都是那么不同,自己的身影却从未落入过哪个人的眼神,就已经知道如今是怎么一回事了。

人死不能复生啊。李莲花摇头无奈心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是虚幻的,像带着些颜色的影子,又忍不住嗤道,这算个什么事,我还真成一个孤魂野鬼了。

他重新抬起头,对着人海重重地又叹出一口气,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该去哪了。

于是就这么继续飘着,路过一方告示牌时,李莲花的步子一顿,看着那几张封告上标示的日期,他呢喃念出那个日子,才忽然发现原来竟然过了这么久了。

彼时,距离他被方多病亲手下葬,已经过了两年。

 

而两年前,李莲花是在方多病的眼泪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断气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人总会刻意遗忘一些过于痛苦的记忆,即使李莲花对于死亡这件事在十年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面临时还是与设想中大为不同。死亡,是无可避免的痛苦,他所以为的死为轻,也只是以为罢了。一个人的死,或许对于自身是解脱,但对于那个被留在世上的人而言,是剜心之痛,被留在世上的人是最痛苦的。而李莲花不是无心之人,他亦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得不承认,那刻看着那人为自己流泪,他应是也曾痛彻心扉过。

不然,为什么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对现在死亡唯一留下的印象也只有重。
身上重重被什么东西压着,神思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扯着下坠,连落在脸上的泪水都是沉重的。

不过,也该这样。李莲花忽地笑了一声。

确实记不清了,但好歹也有些记忆碎片存在,他仍能想起,那时回光返照弥留之际,他的眼睛视力恢复了大半,方多病那双哭到通红的眼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小狗眼睛,流下的泪当然也是大颗大颗的,好像成串的珠子,而且流下的不仅有泪水,更有一些更沉重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果然还是小朋友啊。李莲花心头沉颤,早已生死置之度外他此时的难过并不比少年人轻,这份难过不生于自己,又源于自己。
他虚弱地说不出话了,勉强抬起头拍了下方多病的头,嘴唇翕动着,无声说道:方小宝,不许哭。

毕竟你再哭,我就……他没说完心里藏着的话,就被少年人哇得一句:李莲花……老狐狸!你不要死啊!给一下噎了回去。

他想说,方小宝,没规矩,没大没小的,况且人总归要死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死亡来临的那一瞬间是沉重到失力,这种感觉好似当年落进了东海一般,被淹落、拉扯、溺失,一切都模糊起来。

落进东海,李相夷变成了李莲花,如今李莲花坠进死亡,又会变成什么?孤魂野鬼?是一丝青烟,还是一捧黄土?
李莲花不知道也猜不到,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熟悉又陌生的溺亡感将他包围,然后不知何时忽地一轻,他又重新睁开眼来。

凡间有头七一说,说是头七日亲人故朋会回魂,一解世上最后的眷情,最后再饮一碗孟婆汤清清白白了无牵挂而去。

但是人死如灯灭,李莲花以前从来都觉得这一说是妄想,却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回了魂,而且还没在头七之日回,而是死了就成了一个没影没形的魂魄,飘在方多病的身旁,目睹少年人抖着手,将自己的尸身埋在师父墓旁,直至新坟垒出青烟飘出,他依旧陪着少年人,看着方多病靠坐在坟包旁,捞着一块木头,拿着尔雅剑犹豫了好久都刻不下字,挑了挑眉自言自语道:臭小子,不如就刻吾师李相夷之墓吧,多简单啊,还想这么多,太麻烦了。

不过,方多病一向不听话,执意要解自己的碧茶之毒是这样,来柯厝村找自己也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他没如李莲花的愿刻下吾师李相夷之墓,而是用尔雅剑端端正正刻上“李莲花之墓”,然后把那块木头立在了坟前。

“李莲花只是李莲花。”
他听见少年人执拗地小声说道,不由勾起唇,笑了又笑,心叹:方小宝,你长进了啊。

真的是长进了,连我都要猜不透你了。李莲花摇摇头,看着方多病支着剑起身,身形摇摇晃晃,向前一截就跌进积雪里没了动静。

方小宝,小宝,方多病。
李莲花下意识喊出声,伸手去捞少年,可双手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过少年人的躯体却抓不住一寸布料时,他终是无可奈何地停下徒劳无功的举动,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眼睛极快地闪动着观察估摸着是何情况,给自己喂下一颗定心丸。

有点麻烦,但是师娘应该有办法。李莲花蹲在方多病的身前伸出手,在少年的脑袋上虚虚地拍了拍,笑着说道,我就知道啊,小宝,你呀。

他没再说下去。
春日雪浅,但山上寒凉,李莲花蹲着方多病前面恰是风口顺风,呼啸的寒风刮过穿体而入,连他这个鬼魂都开始觉得有点冷了。等了又等,他抬头望了下日头,算了下时间和脚程,觉得大差不差,应该快到了,于是又耐着性子等了半刻,终于在山径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芩婆。

年过半百的老人步伐稳健,走到面前看清一切时,却脚下一颤差点跌倒。
“方公子?相夷……”芩婆看到倒在地上的方多病着急走了几步,她一走近后便看到了那立在漆本山坟旁的新坟,而新刻的墓牌上的姓名也落入眼中,老人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怔愣在了原地。

师娘。李莲花很轻地唤了她一声,看着长者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摸那块墓牌,低头时拭掉眼角的泪,他终也是忍不住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了。

等到芩婆叹出一口气又叹了一句,从墓牌上收回了手转过身扶起方多病,李莲花才默默跟了上去。

 

方多病是在李莲花的坟前被芩婆捡回去的。

冬过入春,前几天云隐山才下了一场大雪,理应今日本不应该有雪,但不多时半空中飘起了雪絮,洋洋洒洒地落下悄然白了满山。

芩婆收到李莲花书信后就即刻下山,当她看到那倒在新坟前昏迷不醒的少年人时,仍是唏嘘不已,心叹一句都是子孙债啊,便认命地捞起人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李莲花无声无息地跟着她的身后一起上了山。生前还活着时爬一座山还气喘吁吁,上次回来还是方多病辛辛苦苦背着他上来,结果现在世事无常,方多病变成了那个被背着的人,而自己也没能再有机会再和他一起同行了。
他飘着飘着,想到这里忽然间笑了一声,笑里却含着极苦的滋味。

旧雪埋竹径,踽踽步难行。芩婆虽已过花甲,但身体康健,习武多年下真气充盈,周身运动内力即可震开风雪,她把少年人背在后背,撑着一枝竹条上山,腿脚很快一路疾驰里背着一个方多病于她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不过几刻就回了云居阁。

李莲花不声不响地看着她把方多病放到床榻上,便给少年人把脉,一探脉象眉头便皱得如连山般,自己的眉头下意识也同这般皱作了一团。

“内里虚空,心火阴盛,是亏空难外的走火入魔之症。”李莲花听见芩婆的喃喃,即使早有预料心也是如同巨石跭下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让我来捡人,这病啊,除老婆子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治了。”芩婆摇了摇头,伸手在方多病的头上拍了拍,苦笑地叹息。

是啊。李莲花也同她一样地笑,摸了摸鼻子说,师娘,只能拜托你了。

他站在床榻边,看着芩婆给少年人服下药,起身在榻前的香炉里点上香后,做的一切都如自己的嘱托一样,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垂下眼帘最后目光很深却很浅地描摹了一遍少年人的眉眼,跟在芩婆的身后出了房间。

合上门前,芩婆最后看了一眼烟气缭绕的屋内床榻上的方多病,眼睛一闭不禁落下一串泪来。
“相夷他啊,就是太心狠了……”这么多年了,芩婆第一次怪起自己这个最心疼的徒弟来,“孩子,苦了你了,以后该忘的就忘了,好好过下去吧。”

她活得久,看得也多,自然知道人世间为一份感情肝脑涂地不顾一切的人数不胜数。人间自是有情痴,风月难解无情人。有些人啊,自己放不下,但想着为别人好,又想让别人放下,这放下与不放下绕来绕去成了一份难说出口的孽缘。

芩婆叹息,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又迈步出了门。

她又回到了山下,走到漆木山的墓旁的那座新坟前,拔出那块墓牌以内力碾碎,又重新寻了一块木头在上面刻下“李相夷之墓”才将其插了回去。

芩婆低头看了看左边的墓,又看了看右边的,摇摇头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给这对躺着的爷们浇了一整壶的酒。

几经白发人送黑发人,芩婆虽然面上严厉刚强,但此刻面临着最亲近的亲人还是没能掩住悲痛,李莲花站在一旁看着她略弓弯的脊梁好似透出几分佝偻,一日之间突然就老了十多岁,神情闪动间苦笑一声朝漆木山的墓跪了下来,垂下了头不忍再看。

“老头子啊,相夷应该去找你了吧。我应该也差不多了,到时候啊,在下面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了。挺好的,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现在想来,好像眨眨眼就长大了,然后你们就都走了啊。”她叹气道,“你们走就走了,还留下了人,只苦了那个留下的人……唉,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帮着相夷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不过我也快到了,也没时间去帮他想这些了。只是相夷啊,你是真的不悔,是真的觉得自己对吗?”

师娘,我没有办法再悔了。李莲花无声张口道。

薄雪渐落,料峭风起,一阵夹着雪花的风吹过林间竹梢,拂过旧墓新坟的前头,吹弯了两丝上腾的青烟,烟气萦萦缈缈散作一团又随风而动,隐隐化作了一个人影,朝他招了招手。

师父。

李莲花似有预感地抬起头,随即眼眶就是一红,他笑了又笑像少时那般轻扬了下眉,最后对着芩婆的背影弯腰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久久不起。
师娘,对不起,是徒儿不孝了。他喃喃道。

只是我……算了。李莲花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神思一点点溃散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此去一别三万里,故人不必再相忆,已经是我所能挑的最好结局。

 

其二

 

人死不能复生。老天爷对谁都是一样,李莲花当然也是如此。

我应当是死了,应该是有人把我拉了回来。游荡在扬州城里,李莲花试过出城,但是出不去,城门大开也没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只是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好像一根绳子牵引着始终飘不出去,他飘在城头想了又想,得出了一个结论。

少时他看过的一本诡秘话本鬼怪志传里就常有这种情节,有情人求不得思别苦,又盼得离魂来与之一见。李莲花不太懂其中的情情爱爱,如今到头来更觉得,那拽着他回来的人大抵是有所求,求什么他也不知道,应还是一些从前的憾往昔的悔吧,但是他也解不了,人生皆在自渡,连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想不通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一个鬼魂又怎么能比过一个人?

那人是谁,莫约还是故人吧,是佛彼白石?肖紫衿?乔婉娩?李莲花想了又想,下意识忽略了一个人。
但是也不像,那些故人他自觉都不再欠什么,故人们现在也都有自己的生活,念着一个死人除了徒增烦恼,还有什么用。

李莲花猜不到了,只好顺着那条看不见的绳子往回走去寻那个人。
然后他就飘上了小青峰,走进了四顾门,被那绳子忽地一拖拉进了一个小院里,见到了正在堂中练剑的方多病。

我早就猜到。李莲花站在墙头轻轻地勾了勾唇,心道,也只有你小子了。

如今才刚刚寅时,天边鱼肚白才泛起一丝,正是方多病早起练剑之时。

他在练相夷太剑,其实两年前他就已经把相夷太剑练得很好了。即使那段记忆已经消散,但是身体的本能依旧存在。李莲花看着方多病挥动尔雅剑,剑风刃光如同残影,皆是式如臂展剑出如龙,欣慰地笑了笑,是觉得后继有人,又觉得无可奈何。
明明都已经下了那么重的药,为什么还记得那么清楚?方小宝,小宝啊。他叹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于是他看了好久,直到方多病收剑出了门,便也跟了上去,看着方多病到伙堂吃完早饭,又马不停蹄地去书房批那堆如山似的公文,一天到晚十二时辰早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新走马上任的小门主做什么都认真勤恳,寅时起身练剑,批公文到丑时才熄灯歇下,偶尔再外出公干几天,好几天不休息都是神采奕奕的。

李莲花跟了方多病半个月,忽然某刻某时反应过来,方多病同李相夷很像,起码这个时候很像。他看着小门主大步迈出门,浅蓝色的衣摆扬出一个意气的弧度,又忍不住摇头,心道:如今,还是不像了。
李相夷爱穿红衣行事张扬出行常乌泱泱一群人伴行,而方多病最讨厌红衣,行事稳率出门公干也只会带着寥寥几人,况且李相夷哪里有一双瞪人都瞪得很漂亮的小狗眼睛啊。
李莲花想起了几天前方多病在议事厅上发了那通脾气,小门主堪称趾高气昂地跟几个门中老人拍板叫事,一双下垂杏眼冒着火,说话条条是理,怼得倚老卖老的前辈哑口无言,真是够意气风发的……
呵。李莲花笑了声,心道,而且还是不像好,像李相夷可不像是什么好的样子啊。
方多病也只是方多病才好。他叹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正在指挥手下的方小门主,笑着最后在心里补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就还是这样,李莲花又被迫跟着方多病半个月,半个月里小门主出门公干完,又回四顾门继续处理门中事务,事事过手亲为比当年的李相夷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无声地淌过,半年的时光如流水流逝无痕。
李莲花发现方多病是真的很忙,而且变了很多,变得稳重,变得威严,变得不太爱笑了。
每日被这么多事务绊住的方多病脸上的笑越来越少,行事也愈发雷厉风行,现在的他处理大事已经不需要同前辈们争吵拍板了,只需要冷冷斜瞟一眼,堂下就已然尽数噤声无人再敢反驳。

李莲花看得摇头,想笑又笑不出来,在堂下飘了一圈将每个人的目光收入眼底,信服有之,但更多的是愧疚,便还是飘回方多病的身边给了小朋友一个虚虚的屈指敲。

“方小宝,你管这事做什么,烂摊子啊。”他说。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也闭口不说。那挽回不了后带来的愧疚会牵绊一生,可是啊,人为什么总要做这种蠢事,他们都知道,你也知道,他们如此轻待,只不过是想把遗憾补偿到未亡人身上罢了。

李莲花忍不住又敲了敲方多病的脑袋,眉眼带上了一点嗔怒,很轻地道:“可我不想这样。”
我当年所做,不悔不憾,也不希望别人将那些东西压在你的身上,那太累了,方小宝,你到底懂还是不懂啊。
不是说好的知己吗你不会不懂……他的话忽然间刹在嘴边,无奈一笑,只是又重复了一句,对,是说好的知己。
说好的知己,又怎么会不懂呢?

 

后来的日子,李莲花也还是在方多病的身边。
方多病身为四顾门门主一天的安排都是满的,他非常忙,忙到没有时间去干自己的私事,忙到快要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忙到就像是一个只会工作的傀儡。

李莲花曾怀疑过,这样忙的人怎么会有时间想自己,还能把我拉来这世间,莫不是老天爷的搞错了?

但后来他才逐渐发现,原来真的不是搞错。方多病很想他,只是把思念藏得很深,只有在夜深人静或者是对着真正交心的故人才会流露出半分。

批公文时看着李字下意识写出的李莲花,对着乔婉娩劝慰时轻飘飘地摆出故人,甚至在外公干时看着他们曾经走过的故地略微晃神的一瞬,全都是不曾消失的思念。
一开始,李莲花跟在他身边还忍不住自我调侃,说方小宝,你这么想我呢?想得我都走不了了。可慢慢地,就说不出那些调侃了,因为方多病的思念很苦,很重,沉沉地压落在他的心头让他再也说不出那些半真半假间糊弄人的话。

他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一生到头就捧过一颗真心,他又怎么舍得将那真心抛出,即使是从前不敢接手时,也只能轻飘飘地扔下放下。

看着这样的方多病,李莲花骂过也说过,不过他一介孤魂,说也没有声音动也没有声音,嘴皮一直叨叨骂小门主,做的一切也不过是白费。

“方小宝,你好歹要吃饭啊!”李莲花看着桌上的饭菜从热乎乎一点点变凉,飘在方多病的身后又叨了一句。
回想起以前的自己,李相夷的时候自然不必说,刚成李莲花时身上的伤重到起不来身,都要撑着自己又饿着肚子种萝卜,然后就着生萝卜吃饭饱腹,吃饭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怎么能不认真对待,无论什么时候都该吃饭……李莲花越想看着方多病的眼神就变得越责怪,他看了又看,或许是这个眼神实在凉飕飕,方多病忽然一哆嗦上下一摸自己喃了句“外头起风了,怎么变冷了?”才从成堆的公文里抽回了神,然后看见了桌上已经彻底放凉了饭菜,后知后觉地肚子咕噜作响,这才拿过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李莲花紧绷的脸色这才缓了下来,看着小朋友吃着凉透的饭也是滋滋有味的样子一点点勾起了唇角,却又带小朋友动作一顿说出一句话时唇角僵住。

方多病扒饭的手一顿,垂着脑袋忽然很轻地开口了:“天气好像要变冷了。你找到过冬的地方了吗,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李莲花。”

一星水光闪过,滴落在展开的公文信纸上晕开了一个浅淡的否字。

李莲花收回目光,隔空拍了拍方多病的脑袋,叹气道:方小宝,我没有啊。
你都这样了,要我做鬼都不安宁,还怎么让我好好过冬,让我好好吃饭。李莲花无奈心道,可他也知道怪不了方多病,这个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其中死生参半,剩下的便是爱和思念,只是恰巧他们都占了一半而已。

一瞬间,李莲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从前在师父师娘的板子下咬牙切齿读完了四书五经史记通鉴,从前的他最讨厌读书,那些内容自然也是模糊,只是联想起了师父师娘教他时所讲说的那一些话——
相夷,学武之人不要止于武,更要读书学史,因为以史方明鉴,是古人之语古人之事被后人件件详尽地述写于其上,教后代不能忘却,先人虽已逝,而后作仍留,一个人只是身体死了,并非真的死去,是死非生,更是死犹生……

“是死非生,是死犹生。”李莲花喃喃道。

一个人身体死了,并非真的死去,一个人真正死去的那一瞬间,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他那一瞬间。
而李莲花永远不会死去,这世上永远有一个人在念着他,那份思念拉扯着让他再次回到这个世间。

方多病不会忘记他,他就像是一部永远记着李莲花的史书,翻开的每一页都是李莲花这个人鲜活的一面,那本书字字句句已写尽李莲花的一生,哪怕只写了寥寥数页,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其三

 

不知不觉中,李莲花就陪着方多病走过了第三个年头。

第一年,方小门主还有点从前方小宝的少年模样会跟门里的老人发脾气拍桌子;第二年,方小门主学会了撑着冷脸唬人;第三年,方小……不对,这个时候已经不能这么称呼,是方门主已经彻底进化了成了不怒自威的大人,不用冷脸生气瞪人唬人,只要开口时略顿堂下的人就会马上改口,已是一点却不敢顶撞他。

李莲花看着他的这个样子,又欣慰又难过,觉得方多病是长大了长进了,又觉得方多病长大得太快,还没完整体验过少年的意气风发就已经变成一个大人,这太快也太遗憾了。
有时候,他甚至不忍心看下去。但是天道有情也无情,只把他死死绑在方多病的身边,就让他目睹着见证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真正事到临头,他也什么都做不了。李莲花叹气,有时候他会想,到底是他欠老天爷,还是欠了方多病,怎么事事都不让他顺心,他分明不想这样,他不想珍重之人念着他自苦,不想当鬼都得一天到晚念叨活着的人,那样太累了,他太累了,那人也太累了。

方小宝,长大了。李莲花飘在堂下,仰头看着坐在最高处逆着光估摸不清神色的方多病,呢喃道:可你呀,还是像以前比较好。

呆头呆脑的二柱子二傻子!他莫名想起来从前骂过少年人的话,眼前忽闪过一双瞪得溜圆的小狗眼,一下就被逗笑了。
但李莲花也知道,小狗并不是二柱子二傻子,相反一点也不傻还很机灵。只是他核桃大的脑仁里只有你,不在乎谎话,也不在乎欺骗,而一个骗子能骗多久是由傻子决定的——真心和思念都是这段时光里小狗教会他的东西。

所以,李莲花真的是方多病困住了你吗?他在心里又一次问自己,却再次苦笑着得到心底浮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们之间无形丝绳从来都是双向的,方多病不会放手,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抛下,只能在流转时间里等待丝绳有如草木一般腐朽老化再断掉,或许会有那一天,也或许会没有那一天,毕竟,人非草木。
是啊,人到底不是草木,哪怕是做鬼也逃不过这般。李莲花叹气。

 

行吧,那就这样吧。李莲花当人十年生活喜好村酒野蔬,当鬼的几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可奈何下养成了半分随遇而安的性子,他没有办法,也只能继续这样下去。没准哪一天他这个鬼没有了执念,而方多病的思念也消却,他们就能各自解脱了。没准真有那一天呢,时间这么长,总会慢慢忘记一个人再看到新的人吧。

于是李莲花就还是陪方多病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地走了下去。

他见证着方多病扶持起倾颓的四顾门,看着方多病脸上的笑一点点减少直至完全消失再也看不见经年模样,目睹着方多病成为一代大侠,手中尔雅近乎横扫武林。
少年人走得太快了,有时候李莲花跟在他的身后都得留心跟上,鬼魂尚且如此,何况是人,不知不觉中早已无人可以伴于他的身边。
月夜时,楼顶吹风饮酒的小门主半醉半醒间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偶尔反应过来眼底的光亦会黯淡几分,喃喃一句“只有我了。”那一刻,这个年轻时那么爱热闹的少年一瞬间长大成了个满眼寂寥的成年人。

每当这时,李莲花总会凑上去,虽知晓方多病听不见也看不见,也会敲了敲那人手中的酒壶,笑道:方小宝,你一个小朋友胡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还在呢。
我一直就在你身边。他在心里想到。

 

后来,李莲花渐渐发现,他好像可以给人托梦,但是这事玄乎得很,时灵时不灵,他唯一托梦成功的人,也只有一个,只有方多病而已。

那次,是方多病从厉衜门独身犯险重伤昏迷之时。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被厉衜门之人抓住已是慌神,见到方多病重伤倒地急得在人的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是个孤魂,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便也第一次讨厌自己是个孤魂野鬼起来。
我为什么不是什么厉鬼?李莲花骂了自己一句,飘在方多病在身边束手无策,急得冒了冷汗浑身发冷,他才知道原来有些鬼也是像人的,身上会冷,心也会疼,他是一个鬼,却做不了纯粹得只像一个鬼。

直到四顾门的人赶到把方多病送去医治,他跟在那些故人身边,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到,对着乔婉娩郑重地说了“麻烦你了阿娩”,又对关河梦说“关兄小宝就拜托你了”……一句又一句地念着,不知道是在转移注意力,还是为了安下自己的心。
他陪在重伤昏迷的方多病身边,听着关河梦的诊断心如刀绞,望着床榻上那人苍白的脸色,不忍心再看别过头重重一叹,还没来得做什么,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被扯入了一片黑沉之中。

是梦,是方多病的梦。在他的记忆里唯有两次看见过方小宝晕倒的样子,一次是因为罡气,一次是因为这次重伤。
而在方多病的心里,却永远只记得留下了有他的那一次。

方小宝啊方小宝。
李莲花忍不住叹气,一声又一声地叫醒了床上昏睡的人。
方小宝,方小宝,方小宝……
然后他就对上了少年那双冒着火的小狗眼睛。

在漫长的时光无人可知的梦里,他们再一次相遇,却像是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一切恍如昨日,恍如当年。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忍不住弯了弯眼,但更忍不住皱眉嗤他骂他:“当务之急,就是把你那乱七八糟的功法给废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功法有多伤身体,怎么可以这样胡来?臭小子,你才多少岁啊,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要气死我啊!”

他深知这一切不是梦,起码自己不是一场梦,但梦中人总会这样觉得,而方多病又从来都清醒。

李莲花看着少年人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腿,低头掩住唇边的苦笑,点头应下自己的话。
“好。我……我会废掉的。但是李莲花,你现在怎么学会给人托梦了,难道是知道……”
方多病忽然抬手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腕,抓得很紧,却是不敢抬头。他开口,声音带上了乞求:“李莲花,你再同我多说说话吧,我真的很害怕,真的,很……”

他们两人是知己,为什么会猜不出对方未说尽的话,于是李莲花也只是偏过头去只是笑不再出声。
方小宝,害怕的人就岂止你一个。你不知道,我……算了,还是谁都不会知道更好啊。李莲花心叹道。

所以,我更希望,你不要再怕了。
于是,李莲花轻轻笑了起来,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他伸手敲了敲少年人的头,柔声道:“方小宝,不要怕。”

一如往昔,一时梦醒。

 

之后,李莲花就极少再给方多病托梦了。

他无声无息地看过少年人一身红衣在高堂见证他人良缘,也见过少年人的日落下舞剑的翩然身姿,更见证了少年人杀上武林大会三斩贼首争回少师碎片。

李莲花看着那双始终赤诚热烈的眼睛,知道他再也不会害怕,也知道他再也不会忘却,是不出所料更是心中复杂万分。

少年有自己的路要走,心中念着自己想留的人,又有什么错,他一个孤魂野鬼,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评说一二。多年之后李莲花终于想通了,现在的他只会说,方小宝,这也很好,那也很好,你过得可真是不错啊。

世事如流水,他又看着方多病败于付疏狂三刀,退于幕后,终是觉得江山代有才人出,原来他和方多病都已经能够算得上是过去的人了。

所以后来方多病又拖出莲花楼带上狐狸精,走出四顾门开始游历江湖时李莲花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好像他们以后的样子就该如此,游游山玩玩水,晒晒太阳钓钓鱼,体体面面地让一代大侠的故事收了场,过上了轰轰烈烈之后返璞归真的平静生活。

李莲花依旧陪着他这么走着,那段日子就像是回到了当初的时光,若不是他已经成了个鬼,狐狸精也老去,方多病那柄不离手的尔雅间留在了四顾门,也真的同以前没什么不同。
两人一狗,成为一人一鬼一狗,想来倒也算个不错的结局。他笑着心道。

七年日子转瞬即逝,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身边始终只一座楼一条狗,再加上他一个鬼魂,一年年地又行过从前的故地。
莲花楼破了又修,修了又破,狐狸精在一个天光很好的冬天去了,又来了一只烦人精,采莲庄如今已不再种莲,而是千树万树的梨花,石寿村被改道的江水冲得无影无踪,香山风光如旧风光艳丽满山枫红。

对了,他们还遇到过陆剑池和金有道。

金有道还是懵懵懂懂的痴傻模样,陆剑池从少侠变成了大侠,脸上难掩风尘却是真心高兴。

“只要人还在,总有哪一天我能寻来灵药,让金兄重新清醒过来。”篝火前,陆剑池脸上的笑同火光一起明明灭灭。
痴儿。李莲花飘在方多病身边叹气,看着方多病笑着点了点头,举杯同陆剑池碰了下,说:“那就祝陆兄早日得偿所愿,得见故友。”

结果陆剑池这个没眼色的,下一句就让方多病变了脸,他问:那……方兄不找李兄了吗?

方多病脸上的笑一僵,李莲花的心也是一僵,此时此刻他依旧分不清楚自己对于接下来方多病会说的答案是喜还是悲,抿着唇很深地看着人, 心绪复杂地等待着他给自己下判词。
然而方多病轻轻摆了摆手,只道,不找了不找了,逝者已逝,生者自当珍重。那都是年少时的气话……哎呀,陆兄谈这些干吗?喝酒喝酒。

那一刻李莲花只觉得周身一轻,难以控制的苦涩上涌,而身上的一条无形丝绳却在自己那头无绳收紧,将自己越捆越实,然后重重一扯,把他自己和悬着的心都扯到了谷底。
方小宝,真好啊。他舒出一口气无奈心道。

那日方多病同陆剑池喝了个大醉,回到莲花楼时倒头就睡,醒了居然又爬到楼顶喝酒,喝了几口又醉倒,看着躺在楼顶的方多病,李莲花想了又想,还是入了他的梦。

在梦里,他对方多病苦口婆心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该好好为自己过下去了……一番话还没说完,臭小子就目无尊长抓住自己的手破口大骂,还伸手指他。
李莲花!你个死狐狸,大骗子!说好了再也不骗我,但你就是一直在骗我,以前我点你的穴你都可以解开,都装解不开,害我那一天以为点了你的穴,你就走不了了,结果呢,我一回来就只看见你那破剑法,破楼,和狐狸精。你知不知道养狗很难啊,你的楼真的很难修,还有你那个相夷太剑你知不知道真的很难练!刚开始别人挑战的时候我使不出来,人家觉得我名不副其实,不配当李相夷的徒弟,我那个气得,幸好我还争气到现在也没输过……还有还有,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那个信一句话都不提我,哦,有提就提了一句,还要我去跟阿飞比武,你知不知道阿飞那个武痴打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留情,李相夷!李莲花你你你——

李莲花略微瞪大了眼睛,当人当鬼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被骂,还被骂到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插嘴也插不上,想辩驳也辩驳不了,方小宝的语速快得跟倒豆子似的,老狐狸对着长大了的小狐狸束手无策左右为难,只好假装皱眉,叭的一声,把指得自己的那只手先打了回去,又挑着眉斥了句“没大没小”。

而那一瞬,方多病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也没绷住脸色。

方多病哽咽道说,李莲花,这都是你的诡计吧。你就是在骗我,你知道时间过久了我会忘,知道事情那么多我哪怕不忘也会一时想不起来,等再想起来时,该放下的放不下的,都已经没有以前那样分量重了。你太了解我了,我真的……怎么可能忘记你。

李莲花低头看着方多病泪水朦胧的小狗眼睛,想伸手去碰,却又犹豫了最后只是把手放在了小朋友的头上很轻地揉了揉。

小宝。李莲花对方多病笑着说,这一次两个人都没再别开目光。
他说:“忘记一个人,这没有错。李相夷没有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是因为不是他认识的你,他欠你,欠你一个徒弟的名分,所以我替他把扬州慢和相夷剑法都给了你,你是他的徒弟,唯一的徒弟。至于,李莲花没有给你留话,我很抱歉,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把李莲花十年来学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了你,以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以为不用明说了。小宝,我知你懂的,只是,不敢承认我真的已经走了而已。”

方小宝,小宝,我是真的走了很多年了。

 

李莲花从梦里抽身而出时,睁开眼就发现下雪了。

夜幕漆黑只毛星几点,雪絮如鹅毛纷纷飘下,落在方多病的眉睫上染出一小块湿意。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莲花楼楼顶,李莲花躺在楼顶偏头看着半醉未醒的方多病身上积的一层薄雪,没由来地想到这一句诗。

方小宝,说来说去,我也还是没有负了你的约。李莲花想到。
昔年月夜屋顶上的一幕闪现,恍惚让他回到了当年。

“今晚的月色真不错……
我的武功加上你的脑子一定能名扬天下的!”
“那然后呢?”
“就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一起为这个江湖主持正义!”
“那再然后呢?”
“那就一起功成身退成为一代传说,这便是一代大侠最体面的收场!”
“那还有呢?”
“还有?那就一起晒晒太阳,钓钓鱼,别提多自在了。”
“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陪陪你也行!”
……

方小宝,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看着你成为了大侠,也和你一起晒过太阳钓过了鱼,现在又一起淋雪——这回,我没有骗你,这……也算是陪着你走过半生了吧。李莲花听着身旁人的呼吸安心闭上眼,默默心道。

 

只是方多病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李莲花是真的从未食言,他一直陪在方多病身边,就这样看着他陪着他,同他一起走过了好多年。

 

其四

 

世上都有了鬼,再有穿越时空一事,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李莲花没想到此事竟能落到方多病的头上。

他看着小朋友早早地落到这个世间,谁人不识、亲眷离散,身病与心病日日加重,某一日压了许久的走火入魔彻底爆发,游荡在世间比他更像是一个孤魂野鬼,终是不忍心又入了方多病的梦。

当年,他托师娘让方多病忘却自己已经死了的记忆,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死成为少年人的心魔,是为了让他不年纪轻轻就走火入魔,落得个为情困顿终生的下场。谁知现在兜兜转转,命中注定的结局还是写到了他们的身上。

只是这回李莲花没能成功入方多病的梦,而是上了方多病的身。

方多病走火入魔时是失智的,那段日子里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个执念不灭驱使还是身体去寻去找心中所想那物。

而李莲花就附在方多病的身上,带着他踏上那条路。他们走过中原大熙,走过西南蛮地,走过血域戈壁,甚至来过极北雪域。

慢慢地,李莲花发现自己附在方多病身上越久,方多病竟然会变得越来越像自己。
他有时候望着铜镜里的方多病,看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一时之间这样分不出来,那是他自己还是方多病,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而他更希望不是。
方多病只是方多病,不是李莲花,更不是李莲花的墓碑,他该是自己。

但李莲花也没有办法,异世人,隔界魂,乱因果,他们在这个世上都是无依无靠的浮萍唯有对方,而一路走来,他们确实也只有对方了。

而待方多病恢复神智后,李莲花又会脱身,继续以孤魂的样子陪着对方。

但他又会偶尔再上上别人的身,让别人来帮帮他的小朋友,再拉他的小朋友一把,让小朋友不至于流离异世感受不到一丝真情。

李莲花更多时候其实也只能看着,看着他的小朋友遇上一个个年少的故人,望着两位娘亲欲语泪先流,看着方多病对还年少不懂事的单孤刀收剑固守本心,还看着方多病扶起幼年的李家兄弟,后又躲在角落里泣不成声,落得个违反天命目盲身伤的下场。

从那时候起,李莲花忽然就发现这么多年了,方多病真的一点都没变,他还是他,热烈真诚的小狗永远不会变,而自己也还是自己,也是没什么不同。

从方多病扶起幼年的李家兄弟开始,那一刻在他身边的李莲花感受到了一股牵引力,他看向还很小的李相夷,对上那双懵懵懂懂像丢了魂的眼睛,忽然想起来自己年少的这个时候也是没有半分记忆,就像是丢了魂,丢了……

李莲花恍惚明了,原来竟然不是异世,而是前生,原来自己还是自己,只是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残魂,而不是一个孤魂。
他总归是要回去,成为李相夷,变成李莲花,再与方多病相遇。这才是天道轮回中的命中注定。

只是还未到时候,他有私心,想陪着小朋友更久一些,于是挣开那股牵引力向方多病走去。

 

可李莲花也没有料到天道无情,竟连这半分私心也不给他。

某日睁眼醒来时,是满目的雪白,李莲花从积雪中艰难地爬出来,第一时间发现方多病不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体。

而虚空中遥遥后来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乃非此世间中人已乱因果,天道自公拨乱反正不伤游魂,就将其投到这具身体上,只要完成他念,就可以消去乱之因果,否则二乱因果者皆罚神形寂灭。

可我就是李相夷,就是此世间人啊。李莲花叹气,对着头顶上的青天,问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你,还未到时候。

……李莲花一顿,挑眉无奈点头,又问,那我还可以去……见他吗?

时空已拨乱转正,你与他不再是那时,勿生此念,反害双身。

行吧。
李莲花还是叹气,他一步步踏进积雪里,走入了雪域之中,成了哥喇首领,又成了天川可汗。

后来,他突然发现确实时光不同了,那个时候同现在竟然已经隔了数年,他和方多病不仅隔着千里万里的山海,还隔着跨越不过的因果时间,此生再难重逢。

如此,李莲花才彻底断掉了相见的念头,一心一意地做起了未来的谋划。
他一直知道,方多病很聪明,或许世事无法改变,但总有能把握的东西,比如那一株十年一开的忘川花,他能想到,方舟病自然能想到。

前些年他和方多病走遍这方天地,自然探得了忘川花何在,它的芽种就在雪域之中,不过是苦于那时身病无法取得,而现在……李莲花看着泊玉玉魄做成的花盆里冒出的忘川花小芽,无声勾了勾唇手指点了下那颤颤巍巍的绿芽,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拿起手边的水勺,细心地一点点为它浇水。
他说:“小忘川啊,你可是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不然啊,他以后找不到你的话,会很伤心的。”

种花,平乱,统一……桩桩件件的事都压得李莲花近乎喘不过气来,他毕竟不是从前那个精力旺盛的李相夷,是鬼是人都是会累的,李莲花最爱躲懒,如今懒不成了自然是不痛快。

雪域一统的那日,望着鹿谷里的血流成河人尸如山,李莲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天道让他所做的事情是对是错,天道从来都是无情的,生死对于人来说是剜心之痛,对于它而言只是一次秤砣的左右相衡,有人死就得有人生,纷乱之后就总得一统,应是如此自然规律无法左右无法改变。但是李莲花不是天道,他懂也不懂,看着亲眷离散家破人亡的族人自觉愧疚又心痛,膝盖一沉就重重地跪了下去,行了雪域人最庄重的三拜礼。

那夜,他回帐歇下之后,辗转难眠终于睡着后,做了个梦,不,应该说,是又离了魂。

李莲花感受着熟悉的失重感,晃晃荡荡地飘到了半空中,忽然觉得还是做鬼自在点,做鬼可以什么都不想只陪在一个人身边足矣,而做人做的事是事事都遭心,说到底人还是比不过鬼。

李莲花又飘回了方多病的身边,这一切自然不出他所料。
彼时,破庙外大雪纷飞,方多病在一个小姑娘的怀里正烧得迷迷糊糊,口上喃喃着“李莲花……李莲花……”一声未断于一声,李莲花看得心神剧颤,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虚虚地抱住了方多病,下意识道:小宝,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可方多病听不见,没有一个人会听见,李莲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除了抱着人,一声声地说着一声声地念着,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小姑娘用一句话唤回了方多病的神思,他也恍然一怔,眼睛一眨流下一滴泪来。

她说,有些人走正是因为牵挂。

是了,怎么不是呢,这个有些人,说的还是自己啊。李莲花苦笑心道,我还是牵挂,方多病也还是思念,可是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无法回头。
我和他回不去的又何止是时间。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下去而已。而李莲花能做的就是帮着方多病在不经意不经察之间改变那些因果,而现在方多病因为改变过的因果受过的伤痛大多还没有发生,他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办法去圆满。

于是,那段时间里,李莲花离了很多次魂,一点点把方多病那些太过改变的因果拨正了回去,又悄无声息地拨偏开一点,企图寻得一点天机因果中的别的可能。

而他做的一切留下的后果就是,这个肉体在急速衰弱飞速变老,今日早生华发,明日半边白头,明日就是满头花白了。

终于,在天川可汗统领雪域的第六年,天川可汗殚精竭虑长逝于世。

又一次面对死亡的那个雪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李莲花回光返照,拄着拐杖从温暖的帐篷里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踏进了漫天风雪里。

他已经太老了,老得眼睛都是昏花一片,脸上长满皱斑,脊背驼弯佝偻,一点都看不出往昔的模样,他甚至一点都不像当年的李莲花。

身体老去,灵魂也是一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见过他的小宝了。他怕他看见,也怕他知道,更怕自己不小心进入了故人的梦让他见到现在自己的样子,打破了李莲花这个人在他心里最美好的回忆。

李莲花来到了雪山山巅,飞雪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他支着拐杖,看着谷地下的通明灯火和如山丘般的连绵族人房篷,不由地勾唇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般地问:我做得够好了吗?问了后,他又觉得自己荒唐,便坐下身去,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盒子和一把匕首,指尖略微摸索了一会儿后,又熟练地刻了起来。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要刻完了。希望还来得及。李莲花这般想着,想加快手上的速度,却因为指节无力只好放弃掉,抖着手勉强撑起最后的力气缓慢地刻着。

“有树……莲花楼,狐狸精……烦人精,还有……还有什么?”他顿了顿,用指腹摸索着盒子上的图案,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笑了起来,说,“我怎么差点忘了,还有,小宝的笛子。”
李莲花匕首的刃锋一拐,一个玉笛雕纹逐渐成型。

直到他全部刻完给盒子扣上锁时,天光已彻底大亮,握在手心的匕首脱力掉出,李莲花的眼前逐渐被昏黑覆盖,他倒在了雪地里,大雪不断飘落,积雪覆盖又淹没,所有的东西最终都被尽数埋没没了动静。

 

意识模糊间,李莲花觉得自己的身体忽轻,睁开眼时竟又飘到了半空之中,原来是轮回到了,他还是变回了残魂。
他低头一看,原本自己倒下的地方已经立起了一座石垒新坟,风雪歇停,一丝丝青烟升起缠上他的小指。
李莲花感受到那缕青烟上的赞颂和怀念,不由地勾唇笑了一下,而此时他终于听到了虚空中响起的声音。

时候到了,你做得很好。

是吗。李莲花笑得很轻松,他说,我也那么觉得。

李相夷,李莲花,前世崩逝,而今世修因,天道公正,还你一报,你可有什么愿望?

居然还有奖励?李莲花意外地一挑眉,他想了又想,忽然撩起长袍冲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跪下庄重地一拜。
我有一愿。李莲花说。

然而天道并未第一时间应答他,而是顿了顿开口时依旧冷冷淡淡,叙述般道:剑神李相夷,冷傲不羁,傲骨绝世,竟也会跪神佛天地?

一切皆有可能。李莲花还是笑,他偏头看向一个方向,目光忽然变得悠远,当年方小宝跪求神佛救我一命时可比现在的我虔诚得多。难道你觉得,我比不过他吗?
我和他是一样的。李莲花在心里道。

好,你有何愿?

我的愿望啊。李莲花垂下眼睫,又是重重地一叩首,他跪的端正,即使伏在低处也不见弱势,仿佛这样做只是为了以表自己的诚心,就像当年的方多病一样哪怕是不信鬼神,但若能求到漫天神佛抢回故人一命,磕头表诚又有何不可。他求的早已不是天,而是当年的自己,拜的也不是神,而是那个故人罢了。

李莲花开口,很轻地道:“愿望是……让他别再遗憾了。”

 

好,但是你的愿望就只是这个,你想过你自己了?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李莲花无奈,他目光悠悠,看向虚空中的某处,笑着说,也不太重要,想来想去就一个字而已。到时候吧,我会亲自说的,我会跟他先说的。

为故所困为情所伤,到底是什么字,囹圄住了一个人的一生?然而,有人心知肚明,却也还是不肯说出罢了。

那失了方向许久的残魂被东风吹起,拂过青烟袅袅的新坟向远处的归处而去,之后又是一阵飞雪悄然落下,一寸寸掩埋住层层旧雪,坟前人影寥灭寂静,所有的旧物故人早已无影无踪。

而风一过雪一落,就无人再能说出那个字。

 

57.悬悬而望

 

是夜,雪域下了今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等到屋外风雪暂歇,积雪已经过膝,方多病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爬上山巅后鱼肚白已经飘起了一丝天光渐渐大亮。

他站在那座旧坟看着碑上的寥寥几字,忽然笑弯了眼睛,取下腰间的洒葫芦倒浇了一整壶的酒。

“没想过还能这样再见你一面。李莲花,真是天道循环,如今我们又见面了呢。”方多病在坟前靠着碑坐下,眼睛望向极远处的山巅流云,神情生了几分恍惚。
他喃喃自语:“以前的你,也这样看过雪山吧,我现在也算是陪你了吧。老狐狸你在信里神神叨叨的,不就是怪我不知道你一直陪着我吗,现在我知道了也上来陪陪你,你开心了吧?不对,我分明是一直陪着你的,你别得寸进尺,只是你还没想起来罢了。但是,我出了点差错,挚友成挚侣了,但是这些怪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太吃惊了啊,算了,你也没有吃惊反悔的机会了,反正我会一直缠着你的,当不了挚侣就继续当挚友,你要是觉得别扭,我也让你闻闻师娘的那个香忘了就好,不过我是一定不会让你跑了的,上次你说得不算,这次才算,说好了要一起过日子的,你可别食言了——对了,这回你的魂又飘到哪去了,能不能早点回来,我真的有点害怕了。李莲花李相夷,你知道吗……”说着说着方多病忽然哽咽了声,再也说不出话了。

方多病靠着墓碑在山巅上坐了好久,他看着天边的流云聚了又散,钩月升空盈盈如弯眸,数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唇瓣嚅动后又化为了一声叹息,直至夜色沉沉风雪又起,他才起身拍了拍墓碑,像拍着故人的肩,回头笑道:“山上太冷了,以后就不来了。我去等你了,你记得要早点回来。”

他缓步下山在风雪变大时回到了大帐,又去看了李相夷一眼,下意识摸了摸少年人的胸膛,感受到还起伏有力的心跳才舒了一口气坐回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李相夷,忽然间来了句“我还挺不习惯的。”

看见你安安静静的,没了声音,没了动静,可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小剑神李相夷,而且李相夷不是天下第一吗,天下第一怎么能……方多病不敢再想下去了,偏头抹掉眼角的泪,撑着手臂看着李相夷,期盼着他下一刻就会醒来,下一刻又变回那个生龙活虎的样子,还是威风凛凛的小剑神。
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

想着想着,多日奔波又不眠不休地照顾李相夷,方多病只是松了心神片刻就眼皮垂拢,半醒半梦地睡了过去,梦里全是他和李相夷李莲花这个人一起度过的记忆碎片,碎得看不清抓不住,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牵着白马走远,身影消逝在长风之中……

李——
方多病忽然惊醒,睁开眼看见伸到眼前的手便下意识用力抓住,而那只手温热生烫攥得他的手心一下就冒出了汗,真实又生动的触感让他霍然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着疼怜的凤眼。

 

李相夷刚醒就看到方多病守在床边,坐在桌边以臂撑脸睡得并不安稳还摇摇晃晃,像是累得不小心睡了过去,而落在帐上的雪声簇簇,火盆灭了大半还放在他的脚边,此时内帐里冷得很,方多病再睡下去恐怕就要着凉了。

他动了动胳膊,发觉并没有什么疼痛,而且伤口被包裹得很好,就抬眼下了床又拿起放在床角的大氅走过去想给人盖上,结果还没盖上,方多病就醒了过来用力地攥住自己的手,眼眶泛红泪水打转地望着自己,喃喃道:“李…李相夷?你醒了?”

那一刻,李相夷的心揪作了一团,指尖划过心上人眼底的一圈乌青,低低应了声,柔声道:“吓着你了吧。方多病,我……”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多病的动作打断了。

方多病忽然站了起来,小心地避开李相夷胸膛的伤口撞进了少年人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李相夷的脖颈,眼睛一眨就在少年的肩上留下一片湿意。

方多病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乞求的意味,他哽咽着道:“李相夷,可不可以,不要再抛下我。”

肩上的泪淌下胸膛,又变成一阵又苦又酸的雨淋在心上化作绵长的河流。李相夷重重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的怜惜和爱意同河流一样泛滥开来,汹涌得教他想开口,又怕说不尽,最后只能用尽全力地抱紧怀里人。

他说:“好。”

 

TBC

 

【第四卷 玉壶冰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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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58 序.——
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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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夷断了阿图珍一臂。

这个结果并不出谋算的那几人所料,甚至阿图珍早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天川可汉赐予了她拿起了弓成为一代弓箭名手的可能,也是他,是今昔的李相夷以一箭断她的左臂毁了她作为弓手的依仗,往昔得今日失,不过如长生天般拿回所应愿的一切,即使那日应下承诺时阿图珍便预料到了今日,可是当真正来临时,阿图珍没有料到的,它依旧带来了足以压倒一个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想好了? 他……是真的会很恨你的,这种恨所带来的报复,你恐怕,难以承受。
“嗯,阿父,我想好了。”阿图珍抬头对上一双盈着歉意与无奈的眼睛,三千白发同屋外不断飞落的雪絮般飘荡,与此同时一只手也轻轻地落到了她的头顶上,面前人又叹了口气,不知作何言语。
而那时的她很天真地抬起头,说:“再恨也是以血还血,以命偿命,阿图珍既是做了就也受得住!”

 

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想来那时的她果然还是年幼不经事,不曾想过短短八字竟重若千钧,那支箭穿雪破雾带着劲风向她飞射而来时,迎面刮来的利风就如刀刃轻易就吹断了鬓发,阿图珍瞳孔紧缩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扯过马缰往右一偏却仍是没有躲过,箭尖穿体而过,一捧赤红和一只残肢同时飞起落在雪地,她脸皮煞白,将唇咬得鲜血淋漓才忍下了痛呼,但是马儿爱此一箭生惊乱动,阿图珍失了一臂抓不住马缰被颠落马下,而惊马扬蹄下一刻就要踏在她们身上,将又是一捧赤红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阿图珍完全没想到,又有一箭飞来,带着重重的力劲轰射到惊马身上直接将那马击退又掀翻,连箭连尖到柄没入惊马脖颈数寸有余,扎穿动脉热血涌溅,不过几息那马的腿蹄弹动了数下就彻底没动静了。

“你……”马蹄铃声从远至近,阿图珍抬头看向骑在马上的少年人,唇瓣颤动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居然救我?”

应下李相夷的比箭一战,阿图珍就没想过自己能活着走出射场。下战帖那日,李相夷一贯是冷着一张脸扔下一封战帖就走,看似依旧是那幅天下第一的桀骜不驯冷淡平常的样子,但那刀刻剑勾般的笔迹,还有一瞟下藏着的犹如实质的杀意,都已经证明这绝非善战,她一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会死。

阿父,真的如你所说,他很恨,他也……应当恨。阿图珍说不出前因后果,为了完成承诺也只能受下,算是因果相报,她自然是理解。
她那一箭本就是狠辣,李相夷要她的命也是不为过,而且没有阿父,何来今日的雪域第一弓箭手阿图珍?不过是还回去,她还得起。

只是她从没想过,李相夷会救她,他竟然会手下留情……

天寒地冻,穷冬烈风。李相夷只着一身绣边剑袖劲装单衣,红缎发带在雪风中同一尾乌发高高飞扬,他骑在马上背着极亮天光,阿图珍看不清少年人是何神色,却能感觉到落到身上如同剑刃般的目光,她觉得胜比冬风不由身上一颤,下一刻就听见了李相夷的嗤笑声。

 

“居然还活着,你倒有几分真本事。”李相夷嘴上是夸赞,眼上却是轻蔑瞟了地上的人一眼,把手上的角弓扔到阿图珍身边,回牵马缰驱使着胯下的马走出射场。

阿图珍眨了眨眼仿佛从噩梦中抽身,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对着那道走远背影喊道:“你不杀我,还救我?”

李相夷闻声勒马,他微微偏头,只道:“我李相夷从来都是一报还一报。你既然活了下来,便是靠自己的本事,与我何干。”
说罢,他再不停留,一挥马缰打在马臀上,马儿便带着他冲出了射场,只一瞬就在风雪中不见了踪影。

等到李相夷的身影彻底远去,不远处的阿泰图人才敢围上去手忙脚乱地扶起阿图珍,可一时又对首领的伤束手无策一群雪原汉子急得团团转眼眶泛红,而这时一抹浅紫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移步换影就穿过了人群来到了阿图珍面前蹲下,手如残影封穴止血再灌入内力,生生不息的扬州慢循环一周,阿图珍的脸色就好了总算许多恢复了血色,那人才收功,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谢谢你,方多病。”阿图珍睁开眼勉强对眼前人一笑。

方多病眼神划过那个骇人的伤口,轻叹出了一口气道:“不必谢我,而他也没想过要你的命。我们算是一报还一报再还一报,都还清了。好了,我走了,待会儿他看不过我又要生气了——阿图珍,再会。”
说完,他朝人微微颔首轻笑就运起轻功足尖一点跃出人群,几息就掠出了射场。

而射场门口,有人在等他。

“我以为你会救她。”

笛飞声抱刀靠在射场的门栏,听到方多病落地的声音开了口。
他扭头看向方多病平铺直叙道:“照你的性子,我以为你会拦下李相夷。”

“哦?何以见得?”方多病哼了一声眉眼带笑,“阿飞,在你心里,我竟是以德报怨心慈手软之人吗?”

“无聊。”笛飞声冷哼道,“对他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们太优柔寡断了。”

“这哪里仁慈,只不过是算账算得清,平时记我那么多次的笛盟主,你说,这,是也不是?”方多病不服气笑盈盈回怼道。

笛飞声被怼得没话说,只又冷哼了一声,他本就不善言辞,偶有兴致来上一句如刀直戳心窝,平日里的话都用语气词代替,不能代替就简单地说一句,对着方多病嘴上能说得那么有来有回,总归是对友人还有几分耐心罢了。

方多病当然也知道他的性子,说了一句也不等回答就扭开了的话题:“是打算走了?你找到练功的地方了?”

“蜇奇人说,天騄山脉有百里冰川,冰峦迭洞,我准备去那里闭关,突破悲风白杨第七层。”笛飞声顿了顿,“我和李相夷说了,突破第七层后,我会去挑战他。”

方多病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笑着点头道:“他答应了吧。那就祝你武功大进,得偿所愿。另外,你和李相夷打时可别真的要死要活的,我拉开你们很费力也很麻烦的。”

“挑战切磋,自然点到为止。”笛飞声说,“与其担心我们,不如先担心你自己。你也看到了,李相夷…睚眦必报,而你对他多有隐瞒,怕是事了之后不容易脱身。”

“阿飞,看来你真的是不懂啊。把我们说得跟生死仇敌一样……”方多病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扶额,对着不通情爱的友人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拍了拍笛飞声的肩点头道了句“知道了。”,而笛飞声得了回复也不再多说,颔首后背上刀就转身走入了风雪中。

方多病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看着逐渐隐没消失的背影,垂首一笑摇了摇头,心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怎样的。
李相夷爱恨分明、傲气凌人又桀骜不驯,对事对人非黑即白,觉得人生从来两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人负他他便恨,他人伤他他便斩,从不宽恕从不原谅,年少的小剑神像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双刃剑,刃锋锐利威严远端高看既能震慑他人,而若真的犯上动乱也定会让作乱者横颈饮血,他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也是的的确确的天下第一不好相与之人。

方多病深知这点,所以之前的数次得罪,他都有留下余地,他怕李相夷生气,更怕李相夷不宽恕。其实一开始没彻底摸清楚小剑神心性,没看到那颗慈悲心前,他也曾怕过李相夷。
凡人怕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方多病未亲眼见过李相夷前,只在话本说书人的口中领略过剑神的风采,而苦年故人之剑风采虽也甚佳,但到底没了年少时的凌云意气到底还是有一点不一样,而真正见到之后,他才终于知晓,原来是真的有一点不一样,只不一样剑之锐气而已,而剑中慈悲,可谓怒而拔剑笑而收剑,每一剑自有其道也自有其理。李相夷剑如其人,是从不宽恕原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也从来都不是任性而为。

知道了这样后,方多病后来的行事也大都是踩着李相夷的牙眼逾越,会让李相夷难受生气,却不会让李相夷真正地对他动怒,而李相夷也极少真的会对他发脾气摆架子,他们两个人从来都是一样,方多病会哄李相夷,李相夷自然也会让步哄人,只是碍于面子不够明显罢了。

毕竟……小剑神是小剑神,但他也是我持剑自威的小郎君罢了。方多病在心里补道。既然如此,他对自家的小郎君又有什么可怕的。

 

方多病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心叹自己果然还是偏心人一贯会为李相夷找借口,却知道自己甘之如饴,转身往山谷集帐处轻身掠起,几个呼吸间就落到了大帐前,把垂下的幕帘一掀,抬步就走了进去。

“回来了。”

李相夷上衣微敞盘腿坐在榻上,身前的矮桌上放了几瓶药,貌似是要给自己上药,他听到声响掀起眼皮看了门口一眼又收回,脸上并无意外,说:“你救了阿图珍。”

若是外人早就被剑神这冷淡又含着威压的语气吓得战战兢兢,又待李相夷横眉冷眼可能就忍不住跪到地上了。但方多病又哪是外人,李相夷更不好对付更霸道强压的样子他见过也受过,一来二去哪怕是痴儿也会知道如何避祸,而小剑神好哄,他方多病更不傻,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即为回避且顺从,李相夷说什么是什么,他无论是装傻还是装听不见,先绕开不谈就好了。

方多病垂眸走过去拿过桌上的药,坐到榻上去拉李相夷的衣服,说:“你要上药啊,怎么不等我回来,后面的伤口你看得到吗?”然后就直接动手扒了李相夷的上衣,以内力催热药水棉签微沾,将其一点点敷贴到了伤处上。

李相夷正处少年跨入青年的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穿衣时劲瘦挺拔如一杆刚好生成的凌云翠竹,而脱了衣服后却是有一身漂亮肌肉,白皙坚实的胸膛腰腹间块垒分明……日夜挥剑塑造的筋骨皮肉完美地生长覆于剑客的身上,没了衣服遮掩的李相夷带来的压迫感更强,完全不像是少年人模样,更像是一个成熟男人。

方多病看过不止一遍也仍是面颊泛红,指腹不时划过冒着热度的皮肤,手上动作极快又轻柔,目光集在一处不敢多看,况且头顶还有一道同样炽锐的探究目光如影随形,他躲了又躲,也装作没看见,直至一只微热的手落到自己的后颈上不轻不重地一捏,传来的刺疼感让方多病一缩脖子,没好气抬起头瞪了人一眼,先开口倒打一耙:“你捏我干什么,手劲那么大,你驯狗呢?”

“是啊。”李相夷不咸不淡道,手上捏着那片薄薄皮肉又是一搓,捏出方多病一声痛呼又受了一记怒瞪,他才放开了手挑眉道,“在教训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李相夷你!”
方多病对上李相夷的眼睛,只一下燃起的怒火就又彻底灭了。

少年人正歪着头看他,乌黑长马尾迤逦在一侧的肩上,雪色上坠了一抹墨色平添了一份柔丽,但他的眼神却是能斩灭这份柔丽的锐利,似笑非笑中审视的威压比笑意更重,方多病觉得自己好似被一股重力压住呼吸不由急促,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也曾被这个人这么看过一眼,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没摆更多的脸色却足够不怒自威,那时的自己下意识噤声被吓了一跳,而现在自己竟也没有多少进步。

李相夷,太聪明了,一眼就看得出其间的种种,已经是生出了几份真的火气。

方多病在心里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上的药,别开目光道:“你不是也没打算要她的命吗,我救她,不也是顺着你的意,有何不可?”

可今日的小剑神虽然跟往昔一样威严,但没有像从前一样沉得住气。他没再动作,皱着眉头道:“你有太多事瞒着我。”
“可我不会害你,相夷。”方多病回头看向李相夷无奈道,没有否认已算是承认了。

李相夷深深看了方多病一眼,眼神犹如要透过皮肉剜骨摸心,冷声道:“我们这样,你觉得对?”
“有什么不对?”方多病只是笑,“李门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给他人留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余地啊。”

嘭——桌角被李相夷忽地捏碎,碎屑崩落了一地。
少年收回目光穿上外衣,没再看方多病一眼大步走出了幕帐。

真生气了呀?
方多病心里憋着一阵火,看着李相夷的背影又忍不住叹气,撇嘴心道:我才是那个该生气的呢。明明自己做什么都是为了他,结果小剑神并不领情,还同他生气又给他脸色看。
那好啊,生气就生气呗,我也生气,这倒要看看谁能生气的过谁。方多病冷哼,重重放手中的药一甩衣袍也走出了幕账。

 

之后几天,两个人确实谁也不理谁,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当是陌生人。
李相夷见此一出心情更糟,跟三部扯皮的耐心化为乌有,直接拔剑又捉了蜇奇首领威胁放人交药,剑神这回是真怒了,目光灼灼有了杀人之意,他人明白后根本不敢造次,立马放了四顾门的人也交出了他们此行所寻的药,又毕恭毕敬地准备马粮把一行人送走了。

他们入雪域时正值盛夏,中原是花繁叶茂、赤日炎炎的时节,而出雪域已是七月流火、枫林尽染,有了秋意。
雪域位于极北,天机山庄近东海,而四顾门在扬州,两处皆算是南地,举目路途遥遥,他们从极北赶路也需好几日的脚程。

而一路上,不知从哪里走漏的消息,有不少歪门邪派或是有心之人知道了李相夷重伤未愈,竟然纷纷上门试探,有的居然还想取剑神之命。单是就走了这么两三天,一行人便受到了三次暗杀,一次比一次更难对付,来的全都是江湖中闻名的高手。

李相夷对要杀他的人从不手软,小剑神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匡正江湖平不平之事时,行事向来果决毫不留情,所追求的公正达到了一种仿佛青天白日下烈日朗照的极致,他极厌他人的忤逆,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对于那三波追杀之人,他心情本就不佳,不问因由尽数诛灭,少师剑专斩宵小剑锋日日淌血,雪亮的剑刃反照出一双凝结杀意的凤眸,剑锋刀光之中,方多病偶然看到都会暗自心惊,然后又心虚地撇开不敢再看。
他惊于见到了剑神怒剑之样,而心虚又在于,他心里清楚这股怒气归根到底还是对着自己。

李相夷和方多病都算是气性烈足之人,只不过一人的气性是明显地表达出来,而一人是稍微内敛迂回了一点,他们是即便如此看得门清,两个人心知肚明,却也是不想自己先走下这个台阶,先咽下这口气。

于是两个人就陷入了冷战,而且冷战得很明显,四顾门门人劝也不是,说也不敢,只能干看着两个主事人别扭。

 

可是,他们的冷战生气藏不住,担心当然也藏不住。

方多病知道李相夷的伤好了大半,也知道他有扬州慢这伤对他来说已经是小碍,却也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们一行人赶了将近半个月的路,他和李相夷也冷战了半个月,住客栈从来都是一人一间,一路上遭受了起码十次以上的追杀,李相夷带着伤动手,看似没有碍,可他没有亲眼见到确定过又怎么知道,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入了大熙地界后,暗杀才终于稍微少了点。
方多病不用应付杀手,终于能躺在床上安眠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断闪现小剑神杀敌时的身影,以及他故意放走的那几个人,又想到李相夷身上的伤就彻底没了睡意,他穿上衣服后刻意绕到李相夷门前放轻脚步听了会儿动静,没听到擦药的声音,也没听到李相夷睡着后的呼吸声,疑惑地眨了眨眼,又走近了一些还想戳破窗纸往里瞧一瞧,可手刚抬起来,门就吱嘎一声从里打开,下一刻被一只手臂圈捞住腰往里用力拉了进去。

“李相夷!”方多病撞到熟悉的胸膛上,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还含着戏耍意味十足的笑意,当即怒火中烧挣开那只手臂就挥掌拍向了人。

李相夷见状一挑眉,同方多病对了一掌,两人皆是不进不退,而下一刻方多病就又给他一记鞭腿,李相夷又闪,反将合掌为爪,抓住方多病的手腕,方多病扭身躲开又是一掌……客栈房间里的摆件和茶具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两个人莫名其妙就扭打起来,不知何时打着打着就来到了榻上,床脚吱嘎乱响,战况实在算得上是紧张又激烈。

方多病反应过来自己被摆了一套时,已经被李相夷扒掉所有衣服,双手无力地汗津津挂在少年人的脖颈上,对上李相夷含着戏笑的一双凤眼,他咬着下唇忍得眼睑泛红,也在少年的动作下不想出声,只是瞪他,只在李相夷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脸时张嘴咬了上去,磨牙似的泄愤咬了几下才松了口。

春宵一刻,说得了情,却说不了什么正事。
李相夷把人跟小狗似的搓揉了一顿消了大半的气,在心上人问自己“为什么放走那几个人”的疑问时,唇角一勾俯身亲了亲方多病疑惑不解正瞪得溜圆的一双下垂杏眼,开口解释起来。

少年人的嗓音微哑,说:“他们是一道的,是同一人所托,一次又一次来试探知道我的伤情之后,那暗中的人若有信心自然会坐不住亲自前来。擒贼先擒王会更简单。”

 

擒贼先擒王。

或许是少年剑神有这个信心,也或许是那幕后之人对自己有那个信心。终于在他们赶了一个月的路后,将要到天玑山庄之时,那人竟然不出所料,还真的送上门来了。

夜雨淋漓,竹影诡动。剑神一剑劈裂那人脸上的青铜面具后,一脚踹出正中心窝直接把人踩入水沼之中。
白刺的惊雷电光一闪而过,李相夷的眼睛和少师剑刃照得都是刺目雪亮一片,也将少年剑神身上仿佛凝成冷霜的鬼煞杀意照得通明。

他似乎是笑了起来看着脚下之人,脸上并不太有过多的意外之色,嗤笑道:“菩提寺。六根清净的佛门中人竟然破戒来杀人。我李相夷真招了那么多仇,非死不可?”

 

TBC

Chapter 52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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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59.
新霜一夜秋魂醒,凉痕沁人如醉。*

 

南有普度,北有菩提。
大熙境中佛家门派仅此二寺,而佛门中人善修三皈五戒,是于武林而少涉江湖事,概而论之,佛门中人多是不理俗事,练武更重于修心,身在江湖而心在莲台。

来暗杀李相夷的人,若非易容那就是正经的佛门大师,是菩提寺的静明大师,北界佛派有名的得道高僧。
半年前,普度兴诺承办无遮大会,盛邀江湖名派武林大侠赴宴,在这个佛教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布施僧俗的大斋会上,李相夷和方多病曾见过这位大师,因此现在只是一照面就认出了人。

方多病看着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闭目念经的静明,他已经确认过这是没有易容的真材实货了,悠悠叹出一口气道:“大师,你心不静,念经不过多生妄念罢了。”
念经的声音一顿,静明抬头淡淡道:“一切法无我。”又低下头闭目念经去了。

前世曾在普度寺暂住静心以压制走火入魔的方多病无聊时把那一卷卷佛经翻了个遍,自然知道这句禅语是何意思——一切皆随因缘变化而转,我亦如此。而修行者当离心求法,以求真我。这人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他嗤笑摇头道:“大师,伶牙俐齿,我不通佛法说不过你,而您亲自前来杀李相夷所求为何也应该不会说,这真是给我出难题了。我好说歹说不让盛怒的小剑神一剑杀了你,大师执拗,但也是惜命吧。你这大成的金钟罩是抵不住李相夷一剑的,而你们佛门中人讲求因果,我这算不算是救了你一命。而这份因果我不要你报,只要我问你答,可好?”

静明闻言并不言语,只是抬头看了方多病一眼又低下,方多病便知晓他算是默认了,勾唇一笑缓缓开口:“大师想杀李相夷,亦是受人所托,我猜是血域的……法相宗?”

静明霍然抬头目光闪烁,迟疑了片刻,未动未开口。

有时候不回答,反而令人更加笃定。方多病知道这算是承认,眉眼含讽笑着开口:“血域乱得不可开交,修罗迦巴门自顾不暇还能拉帮结派,看来是树大根广根基颇深啊。”

佛教有三宗五派,谓法相宗、三论宗、净土宗、华严宗、天台宗、禅宗、真言宗、律宗。前三者起于血域,中二者生于东海,后三者扎根中原混为二寺。各佛宗虽多但所求所修是一样的,只是在佛法所求觉悟之道上途径不同罢了,到底算是同道。修罗迦巴门佛魔双修,与法相宗关系密切情理之中可以预料,但方多病还是没想明白,若是仅凭这层关系,就能让佛门中人破戒来杀人,哪些戒律清规也太儿戏了,此事恐怕还是没那么简单……不止于佛门,这是一个吸引目光的钩子。

忽然方多病猛地抬头盯着静明目光如炬:“难道是老九派?你们想重开武林大会?”
静明顿了顿,只一笑只道:“原来方院主也是老江湖人。”

方多病闻言便瞬间了然了。

自上一任武林盟主丘无涯死后,武林混战未息,少林分裂为三宗五派,而另八派武当、华山、崆峒、峨眉、昆仑、青城、点苍、雪山一时群龙无首,此武林老九派于波澜动荡之中盛极而衰,没落于江湖,而后新的江湖门派崛起,武林势派更乱,新旧交叠根系庞杂,直到四顾门如日之升建立初起,正派一道才隐隐有了执牛耳者之态。江湖是打打杀杀亦有人情世故,新派旧派交替必有一争,强者胜弱者败,势要在武林换新前决出胜负,而四顾门是新派之首,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现为天下第一,无论是新旧派之争,还是即要登顶盟主之势,毫无疑问都是旧派武林人士以及有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想来,再结合一下前世所知的种种, 倒是不难推测这些人所求为何,有人入江湖立心,有人入江湖立命,都各有其选择,无论是为名还是为利,总归是人之私心,而人人都有私心,若评说一二,那可真是算也没什么道理的,还是争吧,谁手中之剑更利,谁便更有理,江湖人惯例如此。只是,这武林又要大乱了啊……方多病一边心想着一边叹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武林大会十年一开,说起来应该也是快要到时间了。”他扶额无奈,“你们盘算得挺快。”

“方院主,猜得亦是快。”静明停下念经,语气平淡不喜不怒。

“我猜的快没用,还是要大师说才有用,可是大师不肯说我也有办法,这是您这金钟罩又能撑到几时?”方多病挑眉,眉眼里的笑忽然间彻底冷了下来,如一星剑锋锐利寒凉。
他说:“这里虽然不是百川院,没有那九九八十一刑罚,但我有的是手段能让大师开口。诶,今晚闹得太晚了,我乏了,也没有太多耐心了,大师要不再仔细想想?”

……

重霜敞秋,灯烛馀辉。

“就是这样。”方多病缓缓说完,放下茶杯抬头看去,发现除却李相夷其他人的表情都是分外凝重,忍不住勾唇,笑道,“怎么这一个个的表情,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你们看门主,他都没怕,你们怕什么,天真的塌下来,还有我们撑着呢。”

众人的目光一时移向李相夷视线灼灼,看得少年人耳根生烫,抬眸冷瞟了一眼,那些视线被冷威齐齐如潮退般压了回去,怯怯收回再不敢露出一点。

“怎么?李门主,你觉得呢,有何高见?”方多病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向李相夷,现在同行之人全是他们二人培养出来的心腹,是自己人,在自己的面前自然不用端着院主架子。

李相夷挑了挑眉,视线从方多病的脸一掠而过下移到这人衣领边雪颈上刚才被自己盯了又盯的一点红,嗤笑一声,唤道:“石水,把静明从柴房里拖出来,你连夜把他送到普度寺,路上一定好生安待,可别让他死了。到了之后就直接丢在普度寺门口就行。”
“直接丢在门口?可门主……”石水对上李相夷不容置疑的一双眼,本来心有不认同又转眼瞟到了方多病朝她轻点下头,随即安下心拱手起身,不假思索照办去了。

“凌寒梅,你即刻上峨眉,递上我的拜帖。”李相夷转头看向方多病身边的左使,“然后在那里尽量多住几日,懂了吗。”
“是。”凌寒梅点头一笑果断接命,拿过桌上的剑大步迈出了门。

领了命的二人已经办事,留下的一众人摸不着头脑左看右看,却迟迟等不来李相夷的命令。
方多病见状心下了然,施施然起身掩唇打了个哈欠,杏眼中有了几分惺忪睡意,一边摆了下手就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说:“没什么事了,都散了吧,这都多晚了,再不睡就不用睡了。”

“门主,那……这?”
李相夷看向其他人点头抛了句“剩下的,一切如旧”就起身追方多病去了,跟着人一起进了房。

房门嘭的一声在众人面前关闭,留下了几个人面面相觑才终于相信是真的没事了各自散了回房,只有两个值夜的人留在了客栈偏堂。
两个值夜的人看着二楼的房间烛灯一盏盏关闭,眼神又不由地顿在了两位主事人的那一间,忍不住眼皮一跳,撞了一下另一个值夜的人也就是方多病的右使金陵钗的肩,有些不得其解地问道:“啊?门主和院主不吵了?他们什么时候和好的?”
金陵钗白了不懂情爱的同门兄弟一眼,没好气道:“问什么问,我怎么知道?再说了,他们什么时候真的吵过。行了,你赶紧去外头守着,今晚说好了我在堂里值守,你别耍赖。”

 

房间里。

李相夷挥手吹熄外屋烛火,绕过屏风走到内室就看见方多病已经脱了外袍发冠,只着一件白色里衣坐在窗前的书桌上提笔写字,他神情专注连李相夷进了内室站到了身后都浑然不知,烛火微晃照得一张玉面莹莹,不够明晰的光华如层层晕染更显得眉目如画,乌缎似的长发披散及腰垂下随着窗外拂来的夜风轻轻摇曳,隐约露出一截衣下盈盈一握的柳腰……

少年人看了又看,那人一点却没察觉,反而是站在窗台上的信鹰先发现了他,伸脖子凶巴巴看了一眼,立马一缩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全藏进翅膀下。

呵。李相夷认出了这只在自己手下被熬驯了一个月的信鹰挑眉轻笑,才又走近了一步扶着方多病的肩凑下去看心上人在写什么:“给谁的信?”
方多病没有避讳李相夷,大方亮出手下笔墨半干的信,抬头看向李相夷眉眼带笑,道:“东日珠。毁诺城后事已毕,她想来寻我,我便传信让她来了。刚好四顾门内武功高强者众多,但绝世高手屈指可数,她来得真是恰巧。这小丫头十三岁时受了上一任城主的传功,如今虽然受散功毒所害,但到底是底蕴甚深,现在她说自己找到遏制的方法已无大碍。好歹是上一任的天下第二,有她在压场,李门主行事也能放心些,不是吗?”

“你觉得我压不住他们?”李相夷反问一句,不过语气轻松含笑,不像是刁难之言更像随口戏言。

“李相夷是天下第一,但也没有三头六臂啊,有时候难免会分身乏术,而且你不觉得累吗?你不觉得累,我都觉得你累了,嘶——”方多病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眼前人轻轻握住,少年人覆着厚剑茧的指腹拭过薄软的皮肉擦出一片星点的绯红,带着的热意的痒痛让他不由吸了口冷气,看见李相夷收手说了句“有东西,我帮你擦掉了”,他才眨了眨眼问道:“是什么?”

“血。”被自己盯了许久的一点红终于从雪色上消失,李相夷满意地挑了下眉,接着道,“静明那老和尚很不好对付,竟费了你这么久的功夫。”
我明明擦干净了啊?怎么还有……方多病小声嘟囔一句,对李相夷点头笑着说:“是不好对付,但出家人不打诳语,后来也说实话了。”

“恐怕未必。”李相夷摇头,“你直接让东日珠上峨眉帮凌寒梅。峨眉派少主郭虹很是棘手,凌寒梅应当斗不过她,但若多了一个东日珠,那就难说了。”

“正合我意。”方多病眼睛一亮举起手边的另一封信,“我也给小凌写了一封作她们接头之用——李门主厉害,短短几息就想到用静明试探代表少林另一派普度寺,还派人上山探向来与新派武林密切的峨眉是何居意,这七窍玲珑心念百转,我自认不如。”李相夷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无论是心智还是武功都太超过他人了,此种天才仰者慕,嫉者妒,无怪乎十年了也让人念念不忘。他在心里默默想到,又是笑着一叹。

李相夷看着方多病笑得弯弯发亮溢满仰慕的一双眼,也不由勾唇笑了起来。但少年人脸皮薄还是受不住泛起些飞红,眼神一错伸手捏了捏那粉白的耳垂,指腹摸到了一点凹陷,恍惚反应过来这是眼前人雕龙画凤时为了戴上耳饰所打的耳洞,如今半愈来愈只剩下一些不平整……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绯红竟又起了几分,松开手掩饰地咳了几声说:“你不是也想到了吗?少来恭维讨好那一套,对我,你没用。”
“不识抬举。”方多病佯装朝自家好面子的小郎君飞了个白眼,挥手招来信鹰把信绑到鹰腿上又挥手让它飞出窗外,几下展翅就在夜色中不见了影。

“对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天机山庄了。”
嗯?李相夷顿了顿,了然点头:“你要赶回四顾门?老九派的点苍和青城两个月前大发邀帖,说要在扬州设宴大办相武之会。那时我因天机山庄一事,并没有马上应下,现在算了算日子的话也快到时候了。”

“对,天机山庄我就不回去了。”方多病眼神闪动,下一瞬又恢复了正常。他实在是怕自己再回去,就舍不得再走了。自己终归是要走,不如当断则断。
他继续说:“替小公子疗愈的话,你一个人就足够了,而大宴将至,四顾门这边我还是不太放心。我回去,帮你把这宴应下。”

“好,那你在家等我。”李相夷不假思索应下。
家。方多病微愣,下一刻笑着点头说:“嗯,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60.
抵喙对鸣盈盈语,吻颈相戏绵绵意。*

 

秋高云淡,北雁南飞。
李相夷驭马驰入扬州城时,入目的已是盛秋之际的十里枫红。

天机山庄一事左右耗时将近三个月,入雪域还是末夏回时却已是盛秋,所幸事事顺遂,小公子的命救了回来,天机堂也应下了一百八十八牢机关一事,算得上一切都波折而定再好不过。
小公子解了寒毒确定无碍后,李相夷便向何晓蕙辞行,何堂主感激李相夷相救,江湖儿女多是性格洒爽,她未多留人而是送上了众多宝物说是无以为报只能赠宝,而李相夷并非求宝之人想尽数推托,最后却又在何堂主的盛情之下推托不得,只好挑了一物。

那物,第一眼看去,李相夷就知道,它适合方多病。中正漂亮,华贵灵巧,恰如那人的皮相和心窍。

方多病一定会喜欢它的。李相夷笃定心道。少年人愈想就愈想见到心上人,他们已是一月未见,即使日日飞鸿传信也抵不过思念挠心。
他手上马鞭一扬,胯下白马撒蹄绕过主道,拐入人烟稀少的辅道飞奔起来,可马儿才跑了半刻还未出城,不远处接连响起的信弹声音又让李相夷忽得勒停马儿,扭头向那处看去。

“门主,是百川院的信弹,连发三响,是有急事需增支援。”手下人上前对李相夷拱手说道。

李相夷沉思片刻翻身下马,只道一句“兵分两路,你们一半人和我走,一半回门中复命”就足尖一点飞身向信弹响起的方向疾掠而去。

婆娑步是天下第一轻功,李相夷眨眼之间身法如谪仙,轻若鸿毛,几个起跃就靠近了那一处,他落到一处屋顶后才发现此处正是扬州城的风月楼,是寻花问柳之地,百川院的信弹为何会发自这里?
可还没等李相夷想通,一抹赤色的倩影如飞鸿般闯入了他的视线,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人是谁,直接飞身向那处追去。

 

“瘦马门余孽已然伏败,尔等犯逃,不过罪加一重自寻死路!”
方多病运尽轻功,颦眉盯着不断跑远的人厉喝出声,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急躁。

扬州一战中,瘦马门虽在李相夷的剑下被斩灭殆尽,但仍有部分余孽逃出,如附骨之疽至今仍在祸害城中百姓。前几日百川院接到讯信,在风月楼守株待兔,方多病雕龙画凤化作女相装成花魁引蛇出洞,不料百密一疏收网时还是让几人跑了,其中就有现在他正在追的瘦马门副堂主江飞蛇。
江飞蛇不负其名,独门轻功水上漂名字是俗得平平无奇,却在逃跑时显得极为不凡,雕龙画凤后封了大半内力的方多病一时间还真是追不上,而赤纱飘裙外衫松垮,内裙却束腰环胸,动作太过就露出大片肌肤,他得努力追,又要顾及衣服,着实是为难,追着追着竟开始对自己生起气来,含怒间又提上几分真气不顾内力生乱就继续直追,脚下步法移转变化玄妙万千,若乘风扶摇刹那间就拉近了江飞蛇的距离。

嗖嗖嗖——
江飞蛇回头看见人已然追近,眼里染上急色,抬手就甩出数道暗器直射后来之人。

暗器为针,速度极快。方多病既要追人又要闪躲,躲过数道后他一时不察落脚重了一分,鞋下的瓦片一下碎裂开来整个人身形不稳忽得向下跌去!

糟糕!方多病当机立断反手抽了外衫的腰带抛勾住檐角先在半空中强行悬停了身体,接着手上一拽腰带想借力再次荡上屋顶,动作刚动就感觉到有人瞬间近身,他陡然心惊,以为是前者的帮凶下意识反手一击,肘击落空,下一刻耳边有一声轻笑响起,很熟悉的笑意让方多病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还没 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自己的腰被握住,脚下一轻被身后人带着再次跃上屋顶。

“等着,我来。”
少年人的声音如风吹过耳边,方多病只觉眼前白影闪动,李相夷就飘到了那人的身后,白亮如雪线的剑锋一闪而过,半空飞起一捧鲜红,红白交错,刺目显眼万分。

少师破万钧,轻而易举一剑斩碎护体真气,在那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江飞蛇痛呼一声口吐鲜血从半空中跌落在地,才落地又被一脚重重踢飞撞到墙上震下一层尘土才止住了身体。
背上的剑伤和因踢击断掉的数根肋骨都让江飞蛇疼得近乎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白衣少年持剑一步步走近,杀意凝重如实质,他瞳孔紧缩,惊恐万状道:“李……李相夷!”

“相夷!”
李相夷身上的杀意一滞,下一瞬竟收敛了大半,转身看向来人皱眉道:“不是让你在原处等我吗?”

“我不放心,怕你直接把人给宰了。”方多病气喘吁吁,那抽掉的腰带是回来了,但束得一塌糊涂,身上的衣衫凌乱隐约可见一片雪白,鬓发也在追敌时被风拂乱,此刻无论是步摇还珠钗都是摇摇晃晃地歪插在发间,那模样狼狈得像是遭了贼人惦念了一般。

李相夷看了又看,本就皱紧的眉头皱更紧,挽手收剑走过去抬手帮人扶正了发簪,又拉了拉衣襟,视线最后落在那缺了一只耳饰的耳垂上顿住,伸手点了点那处,道:“它,不见了。”
“啊?什么?嘶……”方多病还没反应过来李相夷所指何物,想要抬手摸去,可眼前人的动作比他更快,耳垂上传来被磨捏的痒疼,方多病吸了口气,不由嗔了句“你捏我做甚,好疼”,想抬手甩开那只手,就被李相夷不重不轻地握住了手腕,头顶上适时响起一句带着威压的“别动”,方多病下意识照做,不敢再动。

李相夷把之前接人时顺手接住的耳饰从袖子里拿出来,捏住那粉白的软肉小心翼翼地穿过耳洞,帮方多病重新戴好。
叮当两声,华美长串滚金耳链重新复为一对,垂落在五官秾艳的白玉脸旁,李相夷满意地挑了下眉,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些,放下手后才继续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还搞得这么狼狈。”

“不就是为了抓他吗!”方多病瞪了墙角的江飞蛇一眼,“跟老鼠一样,难抓得要命,一见到有风头就缩头,我要是不这样引他们出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 烦死了!”
“方院主劳苦功高,辛苦了。”李相夷见到他这么生气,眉眼带笑顺毛就撸,还想继续说时,就见手下人从远至近飞身而来,他目光一闪,揽过方多病的腰把衣衫不整的这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门主,抓住了,一共七人,还……”那人看到墙角的江飞蛇,又瞟到了自家门主身后的红衣女郎嘴里的话顿时扼在了唇边,茫然又好奇,满脸八卦之色,兴奋但欲言又止道:“门主,这是?”

“院主!院主!”李相夷还没出声,不远处又响起一声急唤。

金陵钗抱着一件披风急匆匆落地,抬眼就看到李相夷一群人,不由愣住了一刻,第一时间转头向李相夷的身后的人先问道:“院主,你没事吗?”之后才向李相夷拱手问好。

“院主?啊,谁?”那人彻底蒙了。

噗嗤。
李相夷的身后响起一声俏皮的娇笑,原本那躲在四顾门门主身后的红衣女郎攀在少年人的手臂上探出头来,秾丽漂亮的脸上全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歪了下头眨了眨眼,拉长声调道:“是我呀。”

 

一行人恍恍惚惚回到了四顾门。

那几个人自从知道李相夷身后的漂亮红衣女郎就是平时在百川院刑牢里挥鞭打人抽得伤痕淋漓眼皮子掀都不掀的凶神时,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即使不敢相信也不敢开口质疑。
直到看见方多病跟李相夷进房后又出来,恢复了男装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走着神领了命被安排之后就拱手作鸟兽散退下了。

堂里只有李相夷和方多病相对而坐一时无语,方才他们已经把所有的信息交换告知,此刻安下了心也已是了解了对方这一个月来办了何事。
方多病抬手抿了一口茶,笑了笑,挑了另一个话题开了口:“对了,你的十八岁生辰快到了。李小门主,想怎么热闹地办一下,还是全交给我?”

“都……交给你吧。”李相夷喝茶的动作一顿,在方多病调笑般的眼神下终于有了半分认识到自己年纪小的窘迫,不过只是一闪而逝,顷刻又恢复了正常,端起了门主架子。
方多病看得分明,笑是忍了又忍才终还是没太露出来让小门主再添一分羞窘,缓声道:“那好。但是那日我肯定忙得不可开交,这生辰礼物呀,还是早一些给你吧。喏,打开看看。”

一个漆木盒子被郑重摆到桌子,李相夷下意识起身,在方多病笑意盈盈的目光下打开盒子。

蛛丝般的游光一闪,刃光如落雪,柄上雕云成流,这是一柄极薄极长的软剑,如蛇盘缠数圈置于盒中,李相夷只此一眼被彻底吸引了目光,目光微痴地拿起那柄剑,以内力灌注轻轻一抖,软剑锵声伸直,宛如刹那升月断云。

“喜欢吗?这是用你的那块云铁做,算是借花献佛。”方多病笑道,“你的内力猛劲,它或许适合你。”说到这里,他不再多言,目光轻落到那柄软剑上,眼底藏着近不可见的留恋与怜惜。

上一辈子,它陪过那人遥遥十几载,也伴过自己几不可计的漫长岁月,于方多病而言,刎颈不仅是一把剑,更是他不能言语的家人和救命恩人,它是宝剑,亦是意义非凡之物,却天命横插立身不白,终落得凄惨下场,方多病真的不忍再看它重复这种结局,刎颈不是刎颈了也好,它也该是有一个好的结局了。想到这里,方多病在心里吐出一口气,顿时眼前拨云见日,迷瘴尽散。
于此,他眉眼笑得弯弯,抬头对李相夷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李相夷凤眸星亮,看了方多病一眼,又看向手中的软剑,思索片刻开口道:“剑如柔骨,若盘缠交颈……既是如此,它便叫吻颈吧。”

“刎颈?也是,刎颈之交的刎颈?”

“不。”李相夷抖手收剑,吻颈失了内力支撑后化若柔骨之躯缠绕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看向方多病目光灼灼,视线从心上人的笑颜下滑到衣领上那截纤细的脖颈上,凑近虚虚握住,然后在一枝雪色中落下一吻。

“是这个吻颈。”李相夷道。

吻颈,只是意如情人吻颈。此生,吻颈剑就只是他们二人的吻颈剑。

 

TBC

Notes:

1.*引自王半塘 长调 *引用自秋硕 三生石赋
2.想了想还是把刎颈改回原著里的名字吻颈了。
不是单单为了情趣啊(惊恐),只是觉得吻颈出身清白,它该有一个好的结局。以下是原著节选:
“曾有一刀名掠梦,刀出飞虹贯日,影落百里千秋,一动山河千秋梦,漫江春色一吻红。 那把刀后来断了,被加了一块冰晶,淬成了另一把剑。叫作吻颈。”——《吉祥纹莲花楼·饕餮衔首金簪》
3.可能大家觉得小鱼和豆饼有一点手段太狠了,觉得人设崩。其实呢,仔细想一想,被反派怕了十年的李小鱼,当年以绝对严厉的手段扶持的鱼门再起的方豆饼,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之人,心慈手软是做不到高位的。百川院刑罚真的挺可怕的,而方豆饼是院主怎么可能独善其外,说到底,大美人是心软但也手辣!

Chapter 5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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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1.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剑光若横雪,寒星般一逝,李相夷反手收挽少师剑至左手之中,藏于袖中的吻颈便忽而滑出锵声弯曲将齐同攻来的一刀一剑盘蛇般缠住,内力顿时如江涌灌注于剑身之上,吻颈便轻吟一声伸直将缠住的兵器尽数击打了回去。

单孤刀和肖紫襟被剑气击退倒走两步才稳住身体,抬头眼含惊诧地看向面上轻描淡写的红衣少年人,一时无言。

“不打了,你们接不住我第二剑。”李相夷淡淡道,随即断了内力将软剑吻颈挽了个剑花缠于臂上藏回袖中。

兵器金石相击之时,李相夷反推回来的内劲惊人震得他们此刻持兵的一只手还在隐隐颤抖,单孤刀瞟了一眼青筋暴起的手背,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又立即消逝干净,笑着归刀入鞘,开口道:“恭喜师弟,得了柄好剑。”

“它叫吻颈,确实是一柄好剑。”李相夷的眉梢染上笑,眼里的锐意顷刻间柔软了半分,“是方多病送我的生辰礼物。”

“方院主有心了——想来师弟的十八岁生辰要到了,可有安排?如有打算可要跟我们说说,让兄弟们给你好好操办一二,是吧?紫衿。”单孤刀看向身旁还在走神的肖紫衿示意他开口。

“嗯对了,相夷,点苍派听说你的生辰将至,派大弟子送礼前来,说是庆宴请武……”肖紫衿顿了顿,“于此,不如你的生辰宴上开一场比武会,既迎了文宾又邀了武客,你看如何?”

“不可,点苍为老九派一员,对我等意味未明,而老九派同气连枝,若一派先叛,四顾门等同于火中取栗,由此,定被首当其冲。礼退回,人请回。”李相夷眉头紧锁似想到了什么又轻舒开来,又道,“生辰一事,我已经交给方多病,一切由他决断。”

“什么?点苍若是真来示好,那对四顾门则是极大的助力。”肖紫衿忍着气说,“而且你事事都交由别人,可曾想过我们才是八拜为交的异姓兄弟,你眼中难道只有一个方多——”

“够了。”李相夷冷下脸打断肖紫衿的话,他扫了眼前的结拜兄弟一眼眼底划过一丝失望,嗤笑勾唇反问道:“你们可否能接得下我全力一剑?”

闻言肖紫衿脸色顿变,抿着唇欲言又止。

“刚才那一剑我才用了两成的力,你们就已应对不及。”李相夷挑眉,“而方多病他能接得下我全力一剑。他有这个本事,应得下我予他之事,那我交给他有何不可?”说到此处,李相夷话语一顿,眼角余光捕捉到院门处飘过的一角淡紫色恍若流云的衣袍,收回目光又道:“况且,他不是别人。此事,无需再议。”

话毕,他便直接转身离去,红衣飘袖扬起若赤霞漫起,转瞬在门外消失,只留下单孤刀和肖紫衿站在原地相对无言。

“方兄。”

方多病迈入待客厅看到所待的拜客时,意外了一瞬不由勾唇道:“展少侠,别来无恙。”血域一别后,时隔许久方多病又见到这位故人依旧没忍住笑了起来。

展云飞一身深蓝劲装立于堂中,少年人正值意气之时,脊背若剑周身真气凌然,浑身上下收拾着齐整,除却披发无冠,怎么看都是俏儿郎。

方多病的目光从他的发上一掠而过,一下就刷到了他和李相夷下的赌注,眼里的笑意愈浓看得展云飞都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头发,开口解释起来:“这……是我和李兄作的赌注,既然是赌了便愿赌服输。我技不如人输了赌,所以从此就不再束发,还望方兄见谅,不觉我此举失礼。”

“衣冠礼让,相夷儿戏,怎能拿这个作赌?”方多病想起了上辈子小姨和小姨夫纠结迟等了半辈子才续上的姻缘,摇头无奈道,“展少侠太过当真了。”

“我毕竟输了。”展云飞无所谓地一摆手。

“人靠衣裳马靠鞍,展少侠是潇洒不在乎,但万一哪天遇上了心爱之人,那人在意该怎么办?我这跟相夷说去,叫他别胡闹。”方多病目含调笑,轻飘飘移开了话题又道,“好了,展少侠来四顾门所为何事?若是有要紧的,我马上让人去叫门主前来,千万不要误了正事。”

“左右没有什么正事,不过是李兄生辰快到了,作为朋友,我来送上贺礼罢了。”展云飞笑着说,“顺便再告知他蒋大肥已被通州府衙下狱,叛秋后问斩,而联海帮皆已认罪受罚,东陵三帮联海、击浪、弄潮的作恶江寇尽数剿灭。而一切顺风顺水,多亏方兄……哦不,是方院主,让百川院多方牵线搭桥上达联络官家,有劳了。”说完,展云飞拱手向方多病行了一礼。

方多病亦是拱手回礼,笑着开口道:“职责所在,理所应当,也多亏展少侠多方行走,百川院行事才能如此顺利。既然展少侠是来送贺礼的,而相夷的生日也快到了,不如多留几日?”

“好,恭敬不如从命。但……”展云飞顿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我来时路过宁州在渡平陵溪时遇到了件怪事。那日,我过桥时见有一竹筏缘溪而下,笺中摆满鲜花,等竹筏飘近我往里一看,里面竟有一具年轻女尸!这实在是奇怪,左右无人也无村落,为何此地会有一具女尸?想到此处,我就捞起女尸报了官,而官家却说此乃丧葬俗礼,那女子是自尽而亡。可那日我查看,那女子身上有碎骨玉掌的痕迹,方兄应也知道碎骨玉掌是玉骨功的独门掌法,我怀疑此事还是与江湖事有关。”

“碎骨玉掌,玉骨功……”女宅。竟然这么早!方多病神情霎时冷凛忍不住暗骂一句。

而李相夷的生辰宴,大抵都准备妥当了,我要是暂时离开应也是没有大碍,况且他们兄弟……他在心里叹出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从头到尾,方多病从来没觉得单孤刀有过悔改、肖紫衿改过肚量,现今忍让不过是不想让李相夷为难,加之天道如悬刃,他一个中涉因果之人倘若再多加改变,真不知在因果要报在谁身上……他实在不敢拿李相夷的命运再赌。

对于小人,眼不见为净就好,他看不过,还避不过吗?刚好又有一桩十分十的要事临头,不如先分分心办正事。方多病想到,心中有了决断。

他朝展云飞点头道:“此事百川院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既然官家的态度不明,我就亲自走上一趟,确保万无一失,展少侠放心便是。”

……

六千天,秋日宴。

李相夷十八岁生辰那天,四顾门红绸高挂,门内宾客盈门,数不清的名派掌门江湖大侠携礼而至,祝贺年轻的天下第一成年之际。

彼时,身着一袭红衣战袍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高坐在首座,而那柄亦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剑首少师剑斜靠在座椅之前,剑鞘半开漏出的些许刃光凛冽到近乎刺目,就同这位年轻的天下第一的眼神一般锐利冷沉,化作寒星一点又有泰山之重,令人对视间就觉千钧重负呼吸困难。

明明今天是他的生日,李相夷却好像并不开心,甚至脸色在外人面前都算不上好,等到外人散尽,门内中人开了家宴,对着熟悉的同僚他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二,不再显得过于严肃冷僻,宴上也会嗤笑着回上众人的打趣之语两句,不一会儿就有人调侃道少年人的婚事,说有些人十八都有孩子了,而门主却没定下来,连心上人也没有……李相夷才忽地放下酒杯,剑眉轻扬,不服气道:“我有。”

“在哪儿!要不要我去给师弟说说亲?哈哈哈哈哈……”

单孤刀一说,堂下并不知晓李相夷和方多病一事的人瞬间就哄笑起来。

家宴上的人欺负小门主年纪轻脸皮薄又好面子,而小门主也答应过心上人对二人的关系不可再透露于其他人,一时间憋燥得耳根通红,眼前余光瞟了一眼身边今日始终无人的空位,磨了磨后槽牙忍气道:“他只是没来。”

他当然有,那人还比你们的都好,他只是没来,也只是……不让我说罢了!李相夷愤愤心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跟你们这些不知道的人一般见识。

可是少年气性大,哪怕是自己能够劝了自己,心里也还是藏了火气。

直至家宴散去,月上柳梢,李相夷站在庭院里闭眼静候,听到信鹰扑扇着长翅的声响耳朵微动,站起身抬臂让它停抓在了自己的护腕上,伸手拆下鹰腿上的信打开扫了几眼,心中的郁火才消了大半。

“李郎……嘴上倒是甜,很会诓我。”李相夷的指尖划过信纸上情意绵绵的字词冷嗤一声,神情似笑非笑。

“门主。”凌寒梅一进门就看见自家门主的这副表情更是犯怵心虚,连带着在门外建设了很久的表情管理都坍塌了一半,眼神乱飞间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僵硬道:“这是院主让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宁州特产豆凉茶糕,他说是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的,没赶上你的生辰宴,就拿这个当赔罪让你……呃……”

在李相夷愈发冷峻的眼神下,凌寒梅一时卡壳,自知露馅随即后背被汗浸透,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少年人拿过那盒糕点打开看了一眼,勾唇问了句“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那股冷压才收敛了回去,她也才说得出话来。

凌寒梅硬着头皮说:“院主说,说此事麻烦,三天后才能了……了结。”

“撒谎。”李相夷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一,宁州的特产根本不是豆凉茶糕是山楂糕,这份糕点上还有热气,明明是刚做好的;二,我跟他约好了三天一传信,我上回传信是在白天,他从不误时,此次回信却提前了一天到了晚上,这足以说明他已不在宁州。方多病是个聪明人,现在连编几句谎话居然犯起了糊涂,是有多心虚啊。呵,他分明只是不想回来。”

方多病啊方多病……李相夷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越念心里的怒气就愈发思念缠成一条极细的绳线,而绳线仿佛束于心房之上呼吸间就将皮肉绑扎得酸涩生疼。

但少年到底不是多愁善感而是利落决断之人,李相夷深吸一口气压下过度翻涌的情绪,抛下一句“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下一刻就踩着月光乘风而起,跃过墙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一袭红衣从墙角跃下,熟悉的清朗嗓音响起,方多病正往院里菜地提水准备浇菜,听到声响后回头看见李相夷后愣了好久,回过神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把水桶放到地上,笑了笑道:“你来了,小凌没瞒住你呀。”

“嗯,她太容易心虚了,还得多练。”李相夷挑眉,走过去替方多病拎起那个水桶向菜地里走去,却在拎起水瓢时对一地鲜嫩的菜犯起了难,思虑再三还是扭头冲方多病问,“这个,怎么浇?”

扑哧——

天下第一拿着水瓢研究的模样就像是在研究极难的剑谱似的反差极大地一下让方多病笑出了声来,但是顾及到少年人的自尊心又只能捂嘴掩下,上前拿过李相夷手中的水瓢,眉眼弯弯道:“不用浇了,这是我提到里头准备明天再浇的,它再浇就死了。对了,豆凉茶糕你吃了吗,好吃吗?我看里面的菜地的红小豆都熟透了,想着你喜欢吃甜,就摘下来给你做了一份,怎么样,味道还好吗?”

“没吃,气都气饱了。”李相夷淡淡道。

呵……这回方多病没再忍住,看着心上人佯装正常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他凑上去扑在李相夷的怀里,一手揽住少年的脖颈,一手摸上那凝沉的剑眉,忍俊不禁道:“可是你的眉头往下沉了半分,是在生气呀,也是既气饱了又还在生我的气……李门主可不可以言行一致,饶了我呀。”

李相夷的目光从眼前人的笑颜上掠过,强行抽离别开头,说:“我饶过你很多次,方多病你心知肚明,只是……你从未饶过我。”

“什么意思?”方多病眼里闪过一丝慌张,佯装不懂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和师兄不对头,看不过紫衿,甚至四顾门里绝大多数的人你都不喜欢。这些我都清楚,所以我不勉强,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李相夷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走。因为我总感觉你会走,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你看似很好相处其实若即若离。我有时甚至会觉得,我留不住你。”

少年顿了顿,脸上第一次出现除却平日的骄傲外根本不可能见到的沮丧之色:“少时师父师娘曾经教导我十八成年,是大人了就不能再任性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了又想,一开始觉得我强求,后来又觉得不是,你的喜欢从来没有掩饰过,和我是一样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方多病,你到底在犹豫害怕些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也饶了我?”

“李相夷,我……”方多病眼神闪烁开始支吾起来。

李相夷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摸上方多病浓黑的眉以指腹一刮而过,挑眉笑着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说这些话。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很多,只是以前觉得没必要说,说了别人也不懂,但是现在有你,我觉得你是懂我的人,所以对着你,我会说,我也愿意说。方多病,你懂吗?”

少年人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出,炽烈滚烫到近乎灼手,方多病觉得这颗真心恍若泰山压得他近乎难以呼吸,又觉得这颗真心如热雨淋得他浑身发烫面颊烧红。他同李相夷长久地互相凝视着,望进对方澄澈的眼底,然后眉睫一眨便不可控制地流露出和对方相同的珍重爱意。

“李相夷,我懂。”方多病笑着说,他又叹出一口气,心意激荡又汹涌,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却万不得已地咽回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冲动过,想和李相夷和盘托出,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到底不再是少年人了,不会再冲动得不顾一切,也没有机会再任性了。

但是既是相爱,若什么都不说,一切都瞒着,让对方去猜去想也实在是太自私了,方多病不是自私之人,他从来都会爱人,能说的他都会说,只因那是爱就本该如此,而此刻他小郎君又正好需要,那便说就是了。

“李相夷,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喜欢一点。”他笑了笑,坦然道,“因为太喜欢了,我才会犹豫才会害怕。因为我始终觉得我们两个……差太多了,我想过未来也不敢想未来,索性就觉得现在就挺好了,你不抛下我,我们就会……”

“可你会抛下我,而我想的不是一时,更不止现在!”李相夷打断方多病的话,少年人眼里冒出了火,重重呼吸了几回才压下愤怒,极认真道,“今天生辰宴上,他们问我可有心上人的时候,若不是与你承诺过,我曾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们,那个人是你。你方多病就是我的心上人,我们拜过堂成过亲,哪怕那个时候你当的那是做戏,但做戏也是天地可证,于此你不仅是我的心上人,也是我李相夷此生唯一珍爱的侠侣。方多病,我从来都是当真的。”

“我甚至……”他顿停了一下,从衣襟里摸出一帖红彤彤的纸将它塞到了方多病手中,做完这一切后少年人脸上不由飞起一抹羞红,低声道,“写过这个。想等到现在合适的时候给你,但是现在,我想先给你看看。”

方多病接过打开去看,只一眼就被上面开头金墨写就的两个大字震住了,抬起头瞪大一双杏眼,目光如炬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少年人彻底怔住了,半天才红着脸喃喃开口:“相夷,这……”

“一开始我想直接写上你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想要让你选。”李相夷盯着方多病笃定无比道,“我相信,你选的,就是我想要的答案。方多病,你说,是不是?”

这回,方多病真的愣了很久很久。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长睫如蝶翼扇动,轻得好像怕惊扰了一场梦又恍然像从梦中刚刚苏醒,但他也知道,无论如何这场梦都是个好梦,因为这个梦里有等了好久爱了好久的人同样那么相同地爱着他,此生之爱若磐石,无悔无憾亦不变不移。

“相夷,你可以替我写的。”方多病笑了起来眼里再无一丝茫然犹豫,轻声道,“这一直都是我的答案。”

他知道,从始至终,李相夷一直都会是方多病的归处和答案。

婚书: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人,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而燕之。将海枯而石烂,指鸳蝶而先盟。礼合而掌判,合二氏为佳姻,诗咏以宜家,明同道为静好,缔结此缘,以帖为证。

——李相夷 方多病

62.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被李相夷扯着拜堂这一出,方多病是完全没有料想过的。

本以为少年人心性热烈想一出是一出,割了红衣作盖头,以天为高堂地为香蒲,寻云隐山的方向算是拜父母,方多病被李相夷拉着,盖上红盖头迷迷糊糊行了二拜,起身时红布飘动对上一双亮着炽光的凤眼,他才恍然明白,这次拜堂,李相夷是真的当了真。三拜后,他们就是真的是天地可鉴的夫妻爱侣了。

想到这里,方多病的心难以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耳根上烧起红又爬上脸颊,他同李相夷对视想移开目光又舍不得,幸而下一刻红布飘落掩住泛红的眼眶挡住他的失态之色才有了半分喘息的机会。

“方多病,最后一拜了。”李相夷低声道,“是夫妻对拜。”

“……好。”方多病只顿了片刻就笑着应了声好。

理智上他本该拒绝这过于草率的行礼,也本应点明这是少年人的一时爱意冲动,但是人总是人,非为无情天理,既是心生情爱就更难以拒绝那跟自己等了很久也和自己等同的爱。

方多病心知肚明却无法抗拒,同李相夷一齐跪下,正正当当地行了最后的一拜。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礼成。

李相夷扶着方多病起身,以少师剑当喜秤挑开红盖头,红布掺落后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目含纵容的杏眸,他依旧还是会羞得耳根生烫,伸手抚上方多病的脸,指尖划过爱侣同自己一样浸湿泛红的眼角,一字一句道:“方多病,你不能再反悔了。”

“我从不反悔,相夷。”方多病上前亲了口小郎君的鼻尖笑得灿烂。

李相夷的脸腾得一下红了个彻底,一张玉白的俊脸白中透红红里莹白,忽地松开了手倒退几步,在方多病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转身跑到院外拿了一个三尺见长的长条木盒进来递给方多病,下巴一扬示意他打开。

“这是我从…不,天机山庄让我挑的回礼,我觉得很适合你,本来想直接给你当礼物,但你跑得太快,就就……咳咳咳。”李相夷勉强忍下羞意,咳了几声清嗓找回已经不成句子的话语,一咬牙继续道,“就当作是我的聘礼!”

“聘礼呀……”方多病拉长语调,杏眼一眨溢出调侃的笑,手上动作打开那个盒子佯装漫不经心道了句“这是什么,值得你保密这么久?”,视线垂落陡然怔住,刹那间泪眼模糊。

盒中一柄三尺青锋静卧于其中,华光内敛,精细非常。只一眼,方多病就认出了这把剑——是还未镶金雕玉的尔雅。

竟是如此吗……方多病喃喃。

兜兜转转,此生,这柄剑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

 

方多病倒进床榻里时,还没来得及喘息片刻,李相夷的吻就又如一场热雨般浇落了下来,少年人舌尖如蛇撬开唇瓣勾缠住怯退的香舌抵紧又厮磨盘缠,挤淋出黏腻的银丝涎水。
他面颊泛红,仰着雪枝似的颈努力用鼻子呼吸着,这个吻实在太密太近不让后退半步,窒息般的错觉折磨得思绪翻滚断裂,半分都牵连不上,最后只能徒劳地喘息着被一双热烫的手抚过全身嘤咛出几声碎吟,被如同剥花破蕊般脱尽身上的衣物,玉体赤裸横陈在仍还是衣衫齐整的少年人身下。

方多病躺在李相夷身下,一头鸦发披散如云映在莹白的身体后,更显得肌若雪凝,他以臂遮眼微张着已咬得水红的唇呼吸着,别扭颈子是一丝一毫都不敢看身上的少年人,直到被李相夷俯身吻了吻那只手臂又抬手拨开,一双忍得泛红浸泪盈满情欲的眼才暴露无遗。
“真美。”李相夷勾唇赞叹。
他们早已坦诚相对数次,而共赴云雨才是第一次,明明已经了如指掌对方的身体,却又在正式交融圆满之前少见地紧张起来。
李相夷覆着剑茧的手揉搓着方多病身前翘起的物什的动作不停,熟练地将那物捏揉成半勃的状态,不可控地吐出清液,再一次用指腹划过尖端的嫩皮引出方多病的一声急喘,讨饶地软软唤了声“李郎”,他才一挑眉放开了那物,将抓过方多病一条长腿架到自己的肩上,反手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盒香膏,以指尖挑开挖了一块。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嗯……”方多病看着李相夷变戏法似的摸出香膏,方才后知后觉少年人早有预谋,怕是之前的举动和话语也是设计编排过,有真似做,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让自己再也逃不了。
方多病隐隐生出了几分被野兽盯上的威胁之感,抬头对上李相夷的眼,望进最深处看到情欲和忍怒的火气时,他才想起了李相夷的本性,是绝不宽恕绝不原谅,对于负他气他之人,哪怕是爱侣,李相夷从来都有自己的手段,绝不善罢甘休。
此时,绝不是什么洞房花烛夜的好时候,李相夷怕不是弄死我吧……

想到此处,方多病忽然想起之前,客栈中时李相夷罚他时的手段——
在床上撒尿了,真像只小狗。少年人握着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的肉茎毫不手软地搓揉着,轻笑着盯着自己崩溃地喘息着泄出淡黄的液体,才大发慈悲地俯身落下了一个吻,像温存又更像惩罚后的奖励……记忆里细碎的调笑话语飘过,与此同时还有尖锐到近乎疼痛的快感闪现,回忆里的溺水般的窒息快感历历在目,方多病霎时浑身红了个彻底,腰肢一挣如一尾白鱼般甩动起来。

“相夷……夷,你听我说嗯……”
李相夷一口咬在方多病的喉结,尖锐的齿角磨了磨那片薄薄的皮肉强迫中断了身下人的话,他才低声笑了起来,挑眉道:“现在,我不想听,你乖一点。”
那原本已在穴口打转窥望纤长覆茧的指尖便一下刺了进去,整根手指完全没入到干涩紧热的甬道里,模仿着交合的动作一点点裹着融滑的香膏插抽起来。

本不该交欢的地方慢慢被添入手指,一根两根三根,插动着逐渐开拓出一汪绵绵的热泉,方多病喘息未定,觉得身下饱胀得几乎要生出痛感,下意识想缩腰后退,但少年人察觉到他的动作嗤笑一声,握紧他的腰往手指上带,而穴里的三根动得更快,偶尔一掠过某处,方多病惊叫一声,腰肢下意识往前一抵,就像是主动想被手指肏弄般,身前的物什泄出一股白浊,身体忽得失了气力软绵下来,双目失神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在这里啊。”李相夷又笑了起来,少年人清朗的笑声带上了情动时独有的喑哑像含着沙的饴糖,指尖按摁上敏感的腺点,快速地磨动起来浸泛出清润的肠液混着融化的香膏,不一会儿甬道就响起了细密的水声。方多病听得面红耳赤,放在李相夷肩上的手下意识往下抓拉,少年人的衣襟一下就被扯开大半露出肌肉白皙块垒的胸膛。

指尖又搓过穴中的腺体,听见方多病动情地喘吟了一声,声调扬得又娇又媚,李相夷才把手指从彻底湿漉的甬道里抽了出来。
指节分开拉断数条银丝,李相夷挑眉,俯身咬住方多病微张的唇,牵起人的手放到自己的腰带上含糊低哑地笑着道:“帮我脱掉。”

哦……好。方多病脑子早就陷入了黏糊的春宵乡里,茫然地被李相夷带着动手,帮少年人脱下所有外衫摸上分明紧致的漂亮肌肉,感受到上面近乎烧手的热度,迷糊地吐了一句“相夷,你好烫。”
“待会儿更烫。”李相夷笑着吻了下方多病的耳尖,把他的双腿打开缠上自己的腰,又摸了摸穴口发现还是濡湿柔软时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已经怒张尽勃的阳具扺近,一沉腰就缓缓插进了甬道里。

疼……涨……方多病被仿佛劈开身体的疼痛唤回了神,眼角浸出清泪,脖颈和腰背绷直一条易碎的雪线。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又被李相夷一手摁压回去,阳具破开层层紧缩裹缠而上的软肉抵到腺体上用力一擦,方多病就惊喘一声失力,手臂无力地挂在了李相夷的脖颈上。

“别咬,会疼,乖。”李相夷皱眉拨开被方多病咬得肿胀通红的下唇,又摸了摸二人相连之处发觉除却皮肉紧绷并无受伤,继续放心深入肏进。他并不比方多病好受到哪里去,这口穴太紧也太热,阳具被软肉咬得疼又爽,若不是里头湿得过分几乎寸步难行,但既是存心要给方多病一个大教训,就不能再心软后退,况且他也不可能再忍住了。
李相夷被咬得眼眶发热眉头紧锁着将自己一插到底,两人耻骨相抵,阳具也完完全全抵上穴心,刺激得方多病玉体一颤,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浸透,甬道里汩汩泛出润滑肠液缓和着那股热得惊人的胀痛。

阳具由慢变快地动了起来,那股热胀的痛感逐渐化为尖锐的快感和绵长的痒意,二者纠缠起来束绑着方多病的神思左右摇晃,水声越来越响,交合的快活泛滥,身体就如狂风骤浪中无可依的小舟,他忽然没了安全感,呻吟着双腿缠紧李相夷的腰让少年得更深,犹如献祭般用胀痛唤回真实感,那原本放在李相夷肩上的手将搂住少年人的脖颈,凑上去吻掉那淌到下巴的汗滴,眼神清明又迷糊地喃喃道:“不要抛下我求求你……”

李相夷动作一滞,扭头骂了句极脏的荤话,掐紧手下的柳腰大开大合地撞击起来,阳具动得极快动作化为残影彻底抽出又狠狠贯入,肏得汁水横流四溅,淌湿了二人身下的一大片被褥。

“慢…慢一点……”方多病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甬道收缩肉壁蠕动着想将阳具挤压出去,但这反而给了李相夷更大的快感,少年人粗喘闷哼,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泄身的冲动,抚摸着掌下细腻的雪肤,从脊背摸到臀尖,最后摁着浑圆软绵的两团肉抵紧自己阳具,腰身晃摇重新动了起来。
少年人的床事经验少,但本子看得多了,以天下第一的悟性也悟出了几分真本事,不一会儿就知道如何动得让自己爽快也让方多病舒服,他一手扣着身上人的腰臀动得又重又快,方多病的小腹被顶出明显的阳具形状,捣得穴道烫湿敏感,擦过腺体时就怯懦地含缠讨好不断肏进的阳具,插抽力度大得时带出穴里都会扯出些许嫩红的穴肉又吐淌出大股黏腻的水。

进得实在太快太深,不一会儿方多病缠在李相夷腰间的长腿就支持不住,垂软在被褥上一阵又一阵痉挛着像是抽筋儿似的,腰肢也在发抖,手上推揉在少年人的肩,口上讨饶般地喃着“我不行了,快快出来……”甚至收了腿脚掌抵在李相夷的胯骨上想把人蹬出去。可这股蹬力跟小猫挠人也无甚区别,李相夷感受到甬道收缩缠咬的频率加快,就知道方多病是要到了,沉腰更快地动了起来,九浅一深直捣黄龙,肏得穴里吐水不止,甚至还伸手捏住了方多病身前的物什不让它先行泄身。

这一下激得方多病杏眼瞪圆,立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秾丽的脸上绯红飞尽,湿汗和清泪混杂淋遍整张玉面,仿佛刚从情欲的海里捞出一般,透出床笫之间惊心动魄的艳情。
李相夷看得眼热,身下阳具又勃大半分,忍不住俯身吻了吻水红的唇,勾出其中软舌缠舔尽上头清甜的涎水。
“乖,我们一起。”他低声道,身下最后几下捣得极重,最后在方多病高吟一声时,同时酣畅淋漓泄出了精水。

眼前白光一闪,整个人仿佛从云端坠进情海中又被捞出,方多病痴痴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望向身上的少年人,颈上的绯红比在情事中时更泛滥得急烈瞬间就蔓延开来全身,一时间赤裸身体晃若一块漂亮的红玉。
“相夷……”他一说话就牵动起甬道内还硬挺的阳具,复又小幅度一点点肏动起来,身上的酸软同穴里爬上尾椎的痒意一样磨人,方多病轻哼,抓着李相夷的手臂断断续续道,“我不行了,停……停下……”
“不行。”李相夷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少年人一个翻身把方多病抱到自己的身上一下没入,这个姿势阳具轻而易举入了最深磨蹭着敏感穴心腺体,让甬道下意识收缩吐出一股清润肠液,方多病产生了一种肚子被顶冲的错觉,想挣扎但被肏得力气全无,整个人仿佛插在阳具上,想说话又被发狠撞到话语细碎,最后嘴里只剩下甜腻的呻吟。

掌下的肌肤滑软触感极佳李相夷爱不释手,指腹划过方多病的胸前时,一掐那因情动而突起的红豆,听到耳边响起的一声拉高的呻叫,并未放手而是扯唇低低笑了起来,说:“洞房完了,但惩罚才刚开始。方多病,你真是要好好教训一二才能学会听话。”
……
黏腻的水声重新响起,不一会儿床榻纱帐后就传出了讨饶意味的呜咽哭声,还有不时的低笑,从子时响到卯时才渐渐停歇。
方多病头脑昏沉,迷糊呻吟着,仿佛无骨地靠在李相夷的怀里。从洞房到惩罚再到教训,他们换了第三个姿势,他已经被翻来覆去吃了三回,身前的物什早已泄不出什么东西,可少年人却仿佛精力无穷无尽,在后穴里阳具勃烫得如一开始一般,捣得他全身发软小腹酸疼,身体在一阵又一阵的快感中失控抽动,物什酸胀得过分又泄不出东西,被李相夷伸手用力揉搓后酸胀化为刺疼,眼前白光忽闪,淡黄色的液体淌出,他又被玩得失禁了,而且是今晚的第二次。
认识到这个事实后,方多病半回了神,崩溃地呜咽一声,羞得将脸全埋少年人的颈窝,流着泪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李郎、夫君……什么求人的称呼都喊了个遍,才求得李相夷低笑着应下,承诺不多加动作,在甬道自发缩缠让自己动得更重,入得更深的讨好下,最后捣肏了数十次泄了精水。

一场情事结束,烂红的穴肉裹着半硬的阳物好似潮热的嘴巴吮吸不停带来绵长的快感,李相夷不舍得退出,捏着方多病的下巴低头同他接了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床头的红烛霹雳一声轻响,两双唇瓣分开勾出一条长长的银丝,李相夷盯着怀里依旧还在晃神的人,忍不住亲了亲方多病长睫沾着泪水的杏眼,哑声开口问道:“洞房花烛爆,夫妻百年好。方多病,我们一起百年又白头,可好?”
嗯?方多病眨了眨眼缓缓回神,对上小郎君那双溢满爱意和期许的眼,有些疲倦但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说:“好。”

 

Notes:

*引用自秦观《鹊仙·纤云弄巧》*引用自《诗经.小雅.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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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3.舍身成仁

 

菊月天,枫红时。
打马往南入宁州,南地炎热歇退,望眼漫山层林翠微渐染至朱红,才觉秋意稍浓已入雁凉之际。

平陵丘山脚下有一间小客栈,此时正是农忙之时,这个时节没有多少尖客,来往的多是江湖人和镖游商,各自持着兵刃,三三两两地坐着,散落在大堂的不同角落里,一时相安无事。
店小,老板和店小二都是同一个人,看惯行人眼力极佳是个机灵主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左右看了一遭就知道堂中哪些人不好惹,数里头喝茶等人的那几位一看衣着最是贵重了,由此他送茶上菜时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
只不过他机灵没用,江湖风波由不了人,该惹的事端少不了,不一会儿堂里的一头就起了争执还摔了茶碗,店小二忙不迭跑过去劝架,话还没说出来,有一刀挥出,劲风裂发,他武林平平大惊下踩着轻功后退也躲避不及,刀锋近鼻,已经能够感受到了割肉的疼痛,而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茶杯从某处飞来,携着春风化雨的磅礴内力,叮当一声撞上刀刃将其打了回去。
气劲翻滚,震起一阵风尘,那持刀闹事之人抵不住后退两步,而茶杯未碎借力原路飞回,被角落里的人稳稳接入手中。

“我的山楂糕怎么还没上来?我等的人估计时间也快到了,他最好这一口甜食,我可不想让他败兴而来。”那人笑着朝店小二招了招手随手掀了斗笠,垂纱下眉目如画,唇角勾起笑着,“各位,可否别拦着小二哥,我这糕点等了好久了。”

“你算那根葱,报上名来!敢来管东风帮的事?”那一桌似是主事的人霍然起身,头绑红巾脸上带疤,一双黄豆大的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露出一个下流的笑,嗤道,“长成这般,又是哪位大人的朝暮柳人吧?哈哈哈……”话毕,那桌人皆是哄然大笑起来。

“满口肮词!方院主——”
方多病赶紧拉住身边拍桌而起的杨昀春,目含无奈地递了个意为少安毋躁的眼神过去,才扭头看向那桌人,说:“东风帮,我记住了。”
他顿了顿又看向被那群东风帮的人围住,正手足无措的一个小少年,语气和缓带笑,问道:“敢问小少侠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小少侠冷不丁听到有人支会自己愣了一刻,抬头对上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杏眼,即使被夺了兵刃手无寸兵也忽催生出了一股勇气,一指东风帮的人红着脸大声道,“这些人说是与我拼桌,可上了酒菜后又想耍赖不付酒钱,我寡不敌众就与他们生了争执!他们反倒夺我兵器,还打骂于我,实在无赖!”
“竟是如此。”方多病叹了口气,拍了拍手起身,认同道,“确实是无赖了,即使这般,那我就……”

吁——是一声清晰马嘶声,继而有步声走近,客栈大门有人影闪动,一角赤红飘袍就甩进门来。

“嗯?”
李相夷一进门就撞上两边即要拔刀相向的对峙之时,一边的剑眉轻挑而起,鼻间冒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音,先看向了方多病,收到这人无奈递过的一个眼神随即心下明了,他嗤笑一声,一脚踢飞身前的石子,顷刻之间便首先发难!

那两颗石子携着惊人内劲仿佛一颗火弹向东风帮的人电射而去,那领头之人几乎避无可避,手掌被石子狠然洞穿,霎时间鲜血直流,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
“啊——”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捧住了手,恶狠狠地咬牙喝道:“给我上!”周遭手下一看目露狠色地向李相夷持兵攻了上来。
客栈堂内一时间刀光剑影不息,又有一拨人闯进场面更乱,有人鞭甩如影,杨昀春眼睛亮了一下,看向方多病得到了一个允同的眼神之后也提剑冲了上去。

方多病左看右看,发现李相夷跟猫逗耗子似的,连剑都没拔有了留手,忍不住低头一笑就没再管了,脚步移转从人群里拎出那个晕乎乎的小少侠,拍了拍他的肩说:“等一会儿,你的钱就拿回来了。”
“哦……好好好!多谢大侠!”小少侠眼睛发亮向方多病一拱手,顿了顿又看向人群中红衣少年语气仰慕道,“哇,大侠,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剑好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剑!”

“你不知道他?你是刚才入江湖的?”方多病有些意外,不过下一刻就温和地笑了起来说,“不然怎会不知他是谁。这江湖人,多多少少都有听过李相夷的名头呀。”

“什么?他就是那个,剑神李相夷?!”小少侠彻底呆住了。

 

*

 

杨昀春把东风帮的闹事之人押到宁州衙门,待知县细判了其中所犯之罪后,又交由百川院行江湖刑堂之责不日押送扬州……桩桩件件安排下来,也是费了几个时辰的功夫。

宁州知县这半月来见方多病都见到犯怵了,又见人来,还押着犯事之人了,当即大汗淋漓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毕竟这半个月的磋磨以来,他也知道这位百川院主事人极其不好对付,根本不是可能糊弄的主儿,况且百川院监察司有一定干联,铁定是不能得罪的。
而且这回来的可不止这位主儿,还来了两位更大的主,一位是监察司副使,一位则是现在江湖盛名在外的那位天下第一李相夷。

知县后背冒着汗,听完典史所呈上的处置之决,惊堂木一拍当下判决按刑照办,判完后待衙役把东风帮之人押下散堂,他才呼出一口气,看一下坐在右手首座的杨昀春先问了句“杨大人觉得可还行,小吏判的有何不足?”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舒了口气,又看向坐在左手首座旁听的红衣少年,又问“李门主,所谓何看?”等李相夷回答时,简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没有,很好。”李相夷兴致不高,抛了一句就起身走出了衙堂,然后在庭院里见到了正在给小少侠抛钱袋的方多病。

“你的钱,寻回来了。”方多病笑得眉眼弯弯,看着小少侠惊喜地接过钱袋,又道,“你数一数,有少吗?”
“没少没少!多谢大侠!”小少侠感激地向方多病拱手,眼角余光瞥到向这边走来的李相夷又连忙拱手行礼,“拜见李门主!”

嗯。李相夷颔首淡淡地应了一声,扭头看向方多病神色未变,问:“在干什么?”
“在等你啊。”方多病朝他眨了眨眼,笑道,“里面的事又用不上我,索性到这外面来透气,反正等一会儿你就出来了。”
李相夷唇角勾起挑眉道:“你倒是会找闲。”

面前这两位大人物一唱一和眉来眼去的,容不下他人的氛围,让小少侠不由生了尴尬,又一拱手就赶忙溜了。

庭院里一时之间只有李相夷和方多病,二人从生辰日后就又因事务未了半月未见,而新婚夫妻浓情蜜意少不了相思,即使是日日都传了书信也只是暂解,还是得见着人了,让心上人正正地站在眼前心才彻底安定了下来。
李相夷的手触上方多病的脸庞,虽顾及在外头,也还是抵不住亲近心上人的冲动,在方多病的眼睫上落下一个轻吻,便想收回手,却又被方多病拉过手,在手心处亲了一下,他感受到掌心的温软触觉一下怔住,下一刻耳尖通红如血玉。

“李郎,想我了吗?”方多病笑着问,语气拖得又长又软,好似在撒娇。
李相夷耳尖上的红瞬间蔓延到侧脸上,少年抽回自己的手,眼神躲闪下意味摸了摸鼻子,道:“明知故问。”

方多病哦了一声,笑得更灿烂了,继续道:“那就是想咯。不过你来真是太好了,我传信后还以为只是石水带人过来。”
“兹事体大。石水查明之后拿不了主意就告知了我,我知晓后便直接过来了。”李相夷道。

“确实兹事体大。”方多病叹气,“连监察司都惊动了,小杨大人亲至,不仅带来了周边城镇女子失踪的案牍,还查到了芙蓉膏交易之事,而芙蓉膏可是官家严禁狠查的瘾物,散财破家,拐卖女子,祸害百姓……此事是在棘手。”
“拍花子、芙蓉膏。”李相夷皱眉,“留音司早已查到,条条线索指向一人,冷箭东方皓,此人名声不显,却狡猾万分。还有玉骨功,除却你,我从万人册处得知,练此功者唯有一派,便是藏秀玉家,此家族为隐世家族,江湖传闻家财万贯,却甘于隐没于山水,多年来少有人寻到该家族的踪迹。此事不仅涉及朝廷百姓,更涉及江湖,四顾门不能不管。”

“确实如此,但是可能比你想得还要严重一些。”方多病凝眉摇头,“这里不方便说,你跟我来。”

李相夷点头,跟着方多病一起跨过衙庭,进了后院然后在冰室里见到了已经查候多时的杨昀春。

“李门主。”杨昀春先向李相夷拱手问好,又转头看向方多病苦笑道,“方院主,恐怕此事真如你所料。”
方多病也是苦笑,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杨昀春让开位置,露出身后冰床上的一具女尸,开口道:“那便长话短说,此前之事李门主应是已经听方院主说过,那我们就来说这个。这具女尸是展兄所发现的那一具,此尸当时放在笺中顺流而下,笺中摆满鲜花,女子衣着非为当下风尚,目测奇诡非常。展兄问过当地人说是此地的丧葬俗礼,我已查过,确实有此礼,也请仵作查验过,此女子为自尽上吊而亡,按照此地风俗,确实该行水葬之礼。但是,方院主后来查验的时候,却并非如此。”

“是的,这名女子脖子上的掐痕,细而长,我多方比对发现——”方多病顿了顿,做出了一个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的动作,“是这样的,她是自己掐死了自己。可这……根本就不可能。”

李相夷接话:“自扼颈部者待意识开始丧失时,手上力气也会迅速消失,根本不可能继续扼压自身颈部直至死亡。所以你判定,她并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或许真是如此,但她可能不是自愿的。”方多病叹了一口气,“我和仵作再一次查验她的尸身时,在他脑中发现的一物,是一种名为胭脂泪的痋虫,该痋虫生自南胤,其作用就是控制女子的神智,所控痋之人员令她们求生则生求死得死。”

“因为方院主所言,为了稳妥起见我便请来了宝风谷的刊物大师,那位大师与万人册齐名,经他后来确认确是胭脂泪。”杨昀春顿了顿,“但是奇怪的是,若她真的是因为胭脂泪控制而死,为何身上会有碎骨玉掌的痕迹,而且此痕迹是后于脖颈上的掐痕,这……”

“此处简单,她故意的。”李相夷忽然开口打断了杨昀春的话,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会死,就故意激怒了那人,为的就是留下这伤口,告诉别人,她并非自尽而亡,而是受奸人损害。”

这名女子知道自己的死亡无可避免,仍还是这么做了, 是为了舍身成仁,为了传递出微不可闻的信息,为了寻得一个自救亦得救的机会,哪怕机会只有一丝,就像她漂流而下的尸体,若是无人发现,便被冲散在无尽的江流中,她也还是这么做了,如此果断又如此惨烈。

方多病重重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浊气,再次睁眼时低声开口:“我找了很多回,溯流而上,九江盘转,我带着人一遍遍地找过也还是找不到,此地山高水远,林深路绕,太难寻了。”
而上一辈子,他入女宅时全程被蒙着视线,换了三次舟只知道是一路向上,哪怕记忆再清晰,在没有见过路的情况下,又是多年已过沧海桑田,此地亦有变化,他费尽了十分十的力气,也还是无济于事陷入了困境之中。

为今之计,也唯有这般了。

方多病对上李相夷的眼轻轻点头,二人心有灵犀一眼就知道对方所想,李相夷眉头紧皱,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之色说:“真要这么做?孤军深入,这太冒险了。”

“只能这么做了。她向我们走了九十九步,那最后一步该是由我们去走。”
方多病笑了起来,眉目舒朗:“那便由我先代你们,先走这半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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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4.
付与碧眼译不出*.

 

寒蝉凄切,秋雨暮凉,寺庙的钟声响过了一轮,这场雨便将歇未歇落得更急,淅沥在渐红的枫叶上,晕出一片片暗里赤色,仿佛漫山起了一场透骨渗凉的大火。

碧凰从雨丝里跑过,青绿衣裙摇曳一转就穿过了后院。她动作很轻压着步子,脚步却急神情愈切,臂间挎着一件厚氅,站定在柴房外时喘出一口带着白汽的气,警惕地左右看了又看,发现确实无人后这才推开门跨入进去。
夜雨下得更大了,敲打在顶瓦上如同珠子掉落地响,柴房破陋,方寸几步的小屋,凌乱地堆着柴,雨一大,水就顺着破瓦漏到屋内,地上早已湿漉大片根本就难以容人,女子本就体弱,又要在此熬上一晚,天寒地冻下,这命都得去掉半条。

碧凰进门后一眼就看到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一团红影,急忙走过去将厚氅披了上去,她看了一下那人的脸色还觉不够想了想就脱了身上的披风,钻进那方厚氅抱住了那方瘦肩,一瞬之间相碰肌肤几乎冻得碧凰瑟颤,只觉这人冻得就像一条僵硬的蛇,只好咬牙牵起她的手一点点揉搓生热烘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怀里的瘦肩战栗渐止,碧凰才停下了搓揉的动作放开了她。厚氅之下两名女子紧紧相贴,寒凉相侵也夺不一颗热心,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艳丽的脸来,看着碧凰杏眼稍弯,极轻道:“碧凰,你……谢谢你。”
“不必。女宅之中,女子言低身卑,行事不易,我们是该多互相照顾些。”碧凰苦笑,“只是你呀,性子这般烈,若在外头肯定无人敢欺你,但在这里便是自找苦吃,今天是一顿鞭子关柴房,明天可能就把你丢到侍卫营了,不如忍一时之气,惜惜自己的命啊,方夷。”

“可是碧凰这他们拐带妇女本就是枉法……”
“枉法又如何?在女宅他们就是最大的法,而对我们来说,命便是唯一的法。”碧凰神色忽凛打断了她的话,下一刻又叹了一口气,苦涩道,“只怪我没用,溪沐送命为我们博一线生机,我却没有更多的法子让这一线变得更大更长……也不知她九泉之下是否瞑目甘心。”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看得到。”
“哪里知道死人会怎么想啊,莫还是怪我吧……不过,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得这般美貌,性子刚烈又爱说诗书大道理,一定很受夫家疼爱吧?一定不能学溪沐那傻丫头送了自己的命,要好好活着啊。”碧凰摸了摸她的脸勉强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吗?因为……只有活下来,才能从这里逃出去,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命,好吗?”

这个话语太郑重,可明明活着,是一个人最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事,但是落在这里,却成了一件最难的事,难道哪怕只是一个应诺都显得庄重万分。
她终于懂了这种感觉,便缓缓眨了眨眼,重重地点下头,亦是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的。”

-

十年前,香山还不叫香山,漫山红却也还不叫漫山红,枫叶如火之时是有准时而开的秋日宴,但藏秀玉家顾彼忌此谨小慎微,因此邀约的多是熟识的江湖友人熟客,请柬从不发于外人。
这些江湖永远熟客,有的是芙蓉膏一业的暗商,有的是江湖人拍花子,有的则是本乡同道,比如,那是流落中原的四家南胤后人。

那日计划一定,方多病便使雕龙画凤变作妙龄少女,封存一身武功,后化名方夷,守株待兔引出拍花子,顺其自然地让那人迷晕了自己,孤军潜入了女宅,如今时日已过三月,他亦打听到消息,这秋日宴大抵是这几日了。
不知道他们……疑忧的想法只在神思里划过了一瞬就烟消云散,方多病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道:他怎么会忧心他们,哪怕李相夷不靠谱,笛飞声还会不靠谱吗?再说了,这李相夷是决计不可能不靠谱的,自己放心等着便是。

于是日子便是一天又一天算,等到九月二一,霜降时节,漫山枫红如火,数个香盘送入姑娘们的所居时,方多病便知,是时候了。

彼时,月凉星稀,十年前的女宅里人还很少,除去方多病和碧凰,便只有十个姑娘罢了,有一个最小的甚至才过及笄,可那送过来的香盘足有十一个,方多病看着姑娘们一脸苦涩,却毫不犹豫地放上自己的香红,他笑了一笑,把手中刚绣好一半的香囊放上去。
“方夷姐姐!”
“方夷,你……”碧凰意外又不意外,叹气道,“你呀。”
“冬春和我是新来的,但她年纪还小,那便由我来吧。”方多病朝她点头道。况且,李相夷不会让自己落于他人之手,做出这一番冒险行为,他是自信,也是相信那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李相夷是来了,却没料到是这样地来了。

秋日宴那日,姑娘们盛装出席去迎选中自己香红的香客,方多病拖着裙摆,红裙曳过回廊,一眼便见到了那一抹青影,当即愕住了原地。

四象青尊身旁的青衣人手持香囊,轻笑着玉楼春拱手作礼,又道:“在下仍青尊座下幕僚,姓李单名一个病字。李……病,见过,玉先生。”

“哈哈哈……”玉楼春爽利一笑,边说让他不要多礼,向后一挥手便让方多病向前,又道,“李先生可真是好运气,选了个最好的香红。这香红的主人乃是我女宅第一美人,便是这位了。方夷,来,见过李先生。”

闻言,方多病这才半回过神敛了异色,又端起笑走到了他们面前,行了三礼,软声道了句“见过主人,见过贵客”,便又按着礼仪垂首站了一旁。
“方夷,确实是美人,确实是个好名字。”那叫李病的青衣男人深深地看了方多病一眼,亦是笑回道。

紧接着没说几句,玉楼春便借口自己要准备秋日宴,与宾客先道离场,让姑娘们带着香客去沐浴更衣,先行休息。

“贵客,请跟我来。”
方多病引着人向温泉走去,心里七上八下不定极了。他敢肯定刚才这人的那一眼,自己一定被看出了些什么东西,那一眼并不平静,眼底藏着冷厉和怒意,自己也会意得明明白白,这是他们之前,已经有三月未曾见过,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走到了温泉,脚步顿在白汽氤氲的池边,方多病勉强措辞了一二,刚要开口就被人攥住腰,推进了温泉。

一声惊呼响起,随即一声压抑的轻喝——“李相夷!”

噗通——温泉里溅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方多病猝不及防跌入池中,口鼻一时被汹涌而来的泉水淹没,近乎让人窒息,才窒息感才浮起一瞬,柔软的唇瓣贴上吻住了他,轻轻柔柔地渡气,紧接着又有些气恼地将舌头探进去搅了个天翻地覆,吮得方多病气息起伏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忍不住拍打起发难之人的肩,拍了大概数十下他才被放开了,水波滚动蹬腿上跃,李相夷带着他破水而出,浮到了水面上。
一双手挑开湿透的红纱衣,沿着白腻的肌肤一寸又一寸地摸,长着剑茧的指腹不留一处地检查掠过,感觉到怀里的人颤得厉害,李相夷也仍未收手,反而眉头皱得更是厉害,怒气将临界点,沉声道:“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这是……鞭伤?这是板子打的?你……呵,这个玉楼春, 实在该死。”

“毕竟是做戏,总得做个真一点。”方多病趴在李相夷肩头有些无力地笑了笑,数月来未见得的安心终于回归,他的声音轻快起来,转移话题下还开了个玩笑,说:“你怎么扮成这个样子?还跟在了四象青尊身边,我险些认不出来。”

如今的李相夷这一身打扮确实跟平常的扎着高马尾一身红战袍的那副意气张扬的样子不一样。着一身青色宽袖长衫,青丝半挽只以竹枝缠住,其余披散如瀑,少了锐气张扬,多了几分风雅淡泊的姿态,冷峻英气的五官因为某些易容淡化了许多……倒是更像他很以后的样子,是那个,于方多病而言的故人之象。
方多病方才看到是实打实地愣住了,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又在心里警告自己数次,最后才没有失态,否则刚才别说瞒不住玉楼春,恐怕在别人面前早就穿帮了。
果然他还是不争气。他暗笑心道,下一瞬凑上去亲了亲因为生气脸色绷得极紧的少年人的眉尾,歪头笑道:“不和我说一说?李病,李先生?”

“说什么?你以为我会信你认不出来?”李相夷冷哼挑眉,“我,笛飞声,一起来的,你看不出来?”
“原来四象青尊是阿飞扮的呀?”方多病佯装吃惊,“不过他怎么会来?”

“打输了,就来了。”李相夷说,“那时我和杨昀春唯一探查到的南胤遗脉就只有金鸳盟的四象青尊,杨昀春还在想着怎么办,笛飞声就提刀杀来,说他突破了悲风白杨第七层,要给我打一场。那时我心烦意乱,无心多作纠缠,直接败了他,他就答应了此事。”
“啊?你们倒是简单。”方多病哭笑不得,心道:阿飞你这个武痴,武痴得可真是时候,简直是打瞌睡就送枕头了。

“然后呢?怎么不见小杨大人?”方多病接着问,“你们为何分头行动了?”

闻言李相夷眉头又沉,神色愈肃:“这便是我想同你说的。此处不止女宅、南胤、芙蓉膏,甚至还牵扯旧派武林。因为百川院查到了近年来芙蓉膏的流通之道多为关中平原之地,关中富庶商规甚严,本不该这般肆虐,不难想象是有人做了护伞行了便利,此前我们只是怀疑,而今天我才确认了下来那些人是谁。”
“是谁?”

“来宴者,有一人遮面掩相,但武功气息却完全掩盖不掉,太极生玄,阴阳相逢,这绝不会认错。我敢肯定,那人一定是旧派武林老九派之首武当的掌门,人称天蚕道人的张飞云。”
李相夷顿了顿,直视方多病的眼睛,极为认真道:“所以,为了这些女子,为了百姓,也是为了武林安定,我也一定要查下去。”

“好。”方多病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他笑得杏眼弯弯,眼底全是不假的信任和藏不住的倾慕,“我们一起查下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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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5.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相夷告诉笛飞声,他身边的四象青尊是南胤人时,笛飞声的第一反应,不是不信,而是——“那又如何?他绝不会害我。”

彼时,两个人才打完一场,刚刚突破悲风白杨第七层的笛飞声被正好心情不佳没有多少耐心的李相夷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被全力一剑劈退后连退了好几步,扭头看着自己持刀颤抖的手,沮丧之意一闪而过,须臾又恢复平静,只说:“好,这次你赢了,我闭关突破后下回再来挑战你。”说罢,就要收刀飞走,然后就被李相夷叫住了,还被告知了这一件事。

“你怎么信任他?”李相夷有些意外地挑眉,“你的属相可从未告诉过你他的身份,这不算隐瞒?”
笛飞声道:“我从未问过,问过不答才算隐瞒。况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倒是坦然。”李相夷嗤笑,顿了顿又道,“给你个机会去试探他,你不去也可以,下一次我就不和你打了。”

闻言笛飞声几乎是瞬间便同意了,但是对上李相夷充满傲气自信的一双眼时又想刺他一刺,少年人总是很难服同龄人的,这一点哪怕是魔教教主也免不了俗。
“不是外头都盛传你李相夷嫉恶如仇视魔教如死敌的吗?怎么现在不对我们喊打喊杀了,莫不是其实你,表里不一?”笛飞声抱手冷嗤道。
李相夷同样回以冷嗤:“嫉恶如仇不是蠢,如果你们真的做了恶事,我必桩桩件件算得清楚,手刃尔等宵小于少师之下,李相夷从来都说得到做得到。”

这话说得狠断,直接阻了之后的话头,两人也是没有什么话能继续再说。笛飞声既然答应了李相夷,就领着他去了金鸳盟的一处分坛,在那里见到了金鸳盟三王之一四象青尊。

也确实如笛飞声所言,四象青尊忠心耿耿,都不需要笛飞声多言逼问,就自己承认了身份,并解释了自己与其他南胤后人的关系并不亲厚,多年来虽然年年邀请不落却没去那个秋日宴。

李相夷能自然听出来四象青尊有所隐瞒,但是他也能听出来,虽有隐瞒但说出来的确实全都是真话,而且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个得当的身份进到那个秋日宴中,如此既然四象青尊说了要相帮便已经足够了。
于是,就由笛飞声扮成四象青尊的样子,李相夷扮成“四象青尊”的幕僚,两人一同赴了这场宴。
然后秋日宴上,二人成功和潜伏进来多日的方多病会了师并暗通沟渠。

看着这俩人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笛飞声忽然觉得眼睛很疼,从温浴出来之后又碰面了一次,就又觉得眼睛更疼了,忍不住在暗处翻了个白眼,推迟了姑娘的相伴就自己回了房。
只是他也没想到他躲着事,事反而冲他而来了。

子时,一声尖叫划破平静的秋夜。笛飞声霍然睁开眼,瞬间起身掠出房门,就看到庭中有人对峙,月色太重,他看不甚清,只知是一男一女,又看到那男子持兵捅向女子时,便毫不犹豫地摘下手边的叶子,拈叶为器,叶子夹着的内劲破风而出射向那男子!

瞬息之间,笛飞声故意做大了动静,以常人的速度,感受到这个声音应该是能够躲开的。岂料,那女子不退反进,竟然直直向那片叶子挡去,扑哧一声叶子穿胸而过溅起一捧鲜血,女子闷哼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而就在这倒地的刹那间,那男子趁身影错落,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之后,许多人闻声赶来。

“冬春!”碧凰跨过门槛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人,瞳孔紧缩,不顾一切就扑了上去抱住了那人垂首落泪,肩膀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当惯了恶人的笛飞声一时间竟也觉得荒唐,一句话在嘴里囫囵了三次,居然说不出来什么。
最后,他抬头望向人群,盯着李相夷和方多病,平白直叙道:“是我,也不是我。”

 

宴前见刀光血影,实在是不吉利。
玉楼春此等富商本就迷信又薄情,他是怒于宴会不顺,但于此时刻也不会将怒意露出,况且不把女宅姑娘们的命放在眼里,但对着在场的客人们,也还是会收敛一二心思,装出一副爱花惜香的模样,便先三言两语地拨开了这一件事,又假模假样地让侍卫去找医师前来医治人。

但是女宅中除了侍卫就是姑娘,哪有什么医师。在场知道内幕的碧凰急得落泪却敢怒又不敢言,极低声地应了句是,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悲怒。
场下一时寂静,方多病同样心急,下意识扭头看向李相夷,然后只是对视一眼,就已经了然于心,悬在喉口的心瞬间落回了原地。

李相夷用藏在宽袖下的手指敲了敲方多病的手背,就抬步走了出来,咳了两声便风轻云淡地笑了起来说道:“区区不才,略会一点医术,我看这大夫啊,也是没那么快能赶来的,宴会虽急,人命亦要紧,不如让我试试?”

确实如此,远水救不了近火。玉楼春心知肚明,但人凑上来了,他是不在意人命,这脸面要紧也不可能拒绝,开口就是几声恭维,说有劳先生,先拜托他了。此番话正中李相夷下怀,拱了拱手几步上前,按照方多病的传音点了冬春的穴先止了血,让几个姑娘相帮,把冬春带了下去再行打算。

此事算是暂时解决,李相夷带着冬春离去,方多病身为他的女伴自然要相陪,眼珠子滴溜一转,福身就退了下去。
而莫名背锅的笛飞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左右一看,只能把四象青尊的戏继续演下去,冷哼一声拂袖也走了。
既然几个事中人都走了,众人就不再多言做了鸟兽散状。

不过,被人莫名算计了一下,笛飞声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这个人虽在江湖中被盛传魔头名声,杀人不眨眼,但好歹人都是说杀就杀了,绝对算是光明磊落。眼下宴会办不成,又得推迟,那戏也不急着演,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无心练功,看了看屋外夜色,脚下一拐就从窗户跳了出去,避开人群摸到了那两人的房内,守株待兔地等到了刚刚给人治完伤后回房的李相夷和方多病。

“阿飞,你下手可真狠啊。”方多病抬手给自己和李相夷倒了一杯茶,叹气道,“费了我们好大一番功夫才把那伤口缝上,那小姑娘也吃了好大一番苦头,幸亏那小姑娘意志坚韧,我的针线功夫还不错,李相夷的内力也够用,否则我们是真救不回来,那你就要把这锅背一辈子了。”
“不是我,而且是她自己凑上来。”笛飞声皱眉,“我从不打女人,你们应该知道。但是这一次,的确有劳你们了,多谢。”

“笛盟主也是会说谢谢的人啊,我还挺意外的。”
李相夷挑眉,扬了下宽袖慢条斯理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继续道:“不过这一出之后,我们算是暴露了,不知道玉楼春现在为什么还要跟我们继续演,应该是还有别的打算,或是觉得能在那一场鸿门宴中定能把我们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这厮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自信了。”

这一番话可谓是山环水绕,怎么都不见个头,只了解事情一半的笛飞声被绕了个迷糊:“怎么说?”
“就是明面上的意思,你暴露啦!”方多病白了笛飞声一眼,“还记得胭脂泪痋虫吗,那时冬春绝对不是有意来挡你那一下,她身不由己,而在女宅中能控制她的,就是这东西。控痋之术只有南胤人会,在女宅中除了玉楼春,那可能就是受邀的宾客中也有南胤人,那人能控制冬春替他挡伤,毫无疑问,他也是南胤人。而你呢,现在扮的是四象青尊,应也是能够控制胭脂泪的,结果让玉楼春看到的,是你不能,这不就暴露了吗?”
“所以那一晚他们在我的屋前争吵,是故意让我听见,是在试探我?”笛飞声眉头紧锁。
“应该不是故意,是算计。”李相夷放下茶杯,接上方多病的话,嗤笑道,“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冬春是被那个人引到那处的。冬春和那人争吵是因为熟识,那个人跟玉楼春设计了一出试探了笛飞声,不料相谈时冬春反应竟如此之大,她虽是信任,但想逃出女宅的心更是强烈,计划虽全也有疏漏,玉楼春是聪明,一根带起直接试探出了我们所有人,但是他亦算漏了一处,就是没想到我们会不顾身份暴露之险出手去救冬春,而我在帮冬春疗伤时,探出了她内力所源何处。”

方多病笑道:“是武当吧。张飞云居然也是南胤人,看来南胤看似亡国,实则在中原绵绵不绝扎根颇深。”
“聪明。”李相夷递过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甩开袖子,施施然起身,看向微掩的窗口,略微抬高声音,道:“碧凰姑娘,还要听到什么时候?既然是已经听完了事情全貌,不如进门一叙?”

窗外响起一声细碎的落步声,下一刻房门便被推开,碧凰披着墨色斗篷走进门来,抬头看向并无意外之色的三人,神色闪动似是惊喜又似犹豫,她困于女宅多时,一时不敢相信真有侠士潜入了女宅准备救人,但耳听为证眼见为实,三人坦然此事,根本不似作假,但哪怕是假的,要让她以命相搏只有一线希望,她也是愿意。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碧凰豫色不变,白着脸问道。

“一开始我并没有察觉到你跟了上来,你的轻功很不错。”笛飞声开口,语气中竟有几分欣赏。
方多病闻言也是赞同地点头道:“碧凰你的武功应该也不错,拳脚功夫还在,只是内力被玉楼春用痋术压制住了,对吗?”
“我可以用内力帮你把痋虫压制住。我需要你配合我们去做一件事,大抵会受点皮肉之苦,不知姑娘愿意与否?”
李相夷并未多言,他向来性子直接,目光直灼地落在碧凰身上,不避不让中虽是问,但亦有不容拒绝的分量。

碧凰从这个眼神中体会到了泰山般重的承诺和应允,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咬紧牙关做了决断,扑通一声跪下向三人俯身重重一拜,道:“三位侠士谋划欲救女宅中的无辜女子,碧凰无以为报,哪怕赴汤蹈火,自是愿意!

“也不是要你赴汤蹈火。”方多病笑道,目光悠悠落在女子身上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碧凰,你辛苦了……安心吧,此事结束,你就可以回家去了。是吧,相夷?”

“是。”李相夷点头轻应,他扭头看向碧凰,继续道,“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同我学一门武功后,以你的武功这并不难做的,之后在宴会上伤人、受罚、离场,最后发出一道信烟,你所要做的事就做完了,剩下只需等待便是。”
“好。”碧凰不再犹豫一口应下。

这一下的商量都好了,笛飞声忽然发现自己没事可干,忍不住问道:“那我呢?”
“你啊?就等着打架呗,此后绝对是一场恶战,便宜你这个武痴了,不过现在——”方多病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笑道,“走,我们去跟冬春姑娘聊聊。”

……

夜色已深。
送走碧凰后,李相夷坐在窗外望着洒落在檐台上的清亮月光耐心地品茶等人,风过忽而引得他偏头耳动,皱眉骤然出手,宽袖一扬就将那无声无息射来的丝针暗器尽数拂了回去,亦是春风化雨声响不显。

他足尖一点跃出窗去,迎着头顶上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下的呼啸厉掌慢慢悠悠地抬眼,宽袖被掌风吹得猎猎作响,一道白光如水似的从袖中淌出,舒直后亮于眼前,千钧一发之际柔柔触上那掌,却刹那之间切金断玉,割出一捧飞溅的赤红!

剑光大亮而逝,如将亮幕夜的明月西跌而下,李相夷手持吻颈,立于庭中,月光重新敛聚于那方宽袖之中。
他只出了一剑一招,但是高手试探过招又何须更多招数,只是一次对招,那对面之人就已经知道自己不敌,连连后退几步抬起头,惊诧之下强撑淡定道:“相夷太剑,果然名不虚传。”

“你的化蝶掌法,也有几分意思。”李相夷挑眉。
他似乎是心情不错,轻笑着继续道:“只是人不及武功,太沉不住气。张飞云,你既然来犯蠢,也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件事好像不用做得那么麻烦了。多谢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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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6.

明日落红多去也*

方多病进门时,李相夷和张飞云正在相对着饮茶。

小剑神向来张狂不守俗礼,还是云隐山小徒时还会遵几分辈分礼数,但自从他成为四顾门门主别说规矩连人他都不放在眼里,让他给前辈行倒茶之礼可谓难如登天,而如今却见李相夷挽着宽袖破天荒般给张飞云烹茶倒茶,还一副不疾不徐堪为安之若素的模样。

不由地,方多病脚步顿在门口,眨着杏眼打量了几眼越看越觉得稀奇,忍不住捂唇噗哧露出一声笑,轻笑道:“这么快?你们都谈好了?”

闻声,李相夷抬眼看他,只递了一个眼神,方多病就了然地会意,走过坐到了少年人的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李相夷的茶杯抿了一口,才继续开口:“猜猜冬春的身份?”

“猜中有奖励吗?”李相夷挑了下眉笑道,“我猜,是武当掌门的私生女,是也不是?”

“聪明。”方多病抚掌笑道,将目光转向坐在对面的张飞云,眉眼弯弯道,“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子女怎么可能认不出亲爹,冬春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几句就认出你不是张飞云了,那你是怎么变成张飞云,又是何时变成张飞云的?”

等了一会儿,“张飞云”持杯抿唇默然不答,李相夷似是想起了什么,闪电般出手点上了他的一处穴,“张飞云”方才身形一松,大口大口喘起气来,神色惊惧不复平和。

“差点忘了。”李相夷在方多病略带责怪的眼神中勾了下唇,低头抿了一口茶缓缓道,“老实说话,否则就不只是挑断手筋脚筋封你内力,而是你还要不要这一条命的事了。”

“你们何时认出我不是张飞云的?”那人脸色苍白道,“我以为自己已经扮得天衣无缝了,没想到那小丫头能认出来就罢了,连你们也看出来,我真的那么不像他吗?”

“你废话挺多。”李相夷冷哼,把茶杯重重磕到桌上威压漫开一下便压得那人瞬间噤声,“我没有太多耐心。你们的爱恨情仇我没兴趣更不想听,若不是你有用,以你那照猫画虎的武功早死于我剑下了。”

“原来是武功……也罢,我名权衡阳,受主家之命潜入武当,在张飞云身边当了十年近侍,时机将到之时便趁其不备杀了他,又用挫骨扒皮的换颜秘术化作他的模样取而代之,当了快五年的张飞云了。我来此处根本没想过这小丫头被拐来了这里,还认出了我,我便顺从玉楼春之言将计就计,但是没想到……”

李相夷不言只是听着,手指屈起叩着桌面,一下又一下,频率规律又稳定,听见顿言时都未停。

“阿飞如此厉害,对吧?”而方多病则是笑吟吟应上了权衡阳的话,话音一落就感受到身侧传来一道晦沉视线,笑当下一僵后知后觉补救道,“相夷太剑亦是不凡。但你们南胤人蛰伏多年,一朝欲起所为何图?”

权衡阳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欲言又止,几番思量,在李相夷略一停顿的叩指声下瞬间变色改口直言:“我们收到了信,是皇族后人的来信,说是已经寻到了秘宝,而开启秘宝的钥匙就在玉楼春等人手里,这次开宴便是为了商讨此事。”

“什么秘宝?”李相夷皱眉。

权衡阳摇头:“我并不是南胤皇族,此乃秘闻,我不得而知。”

方多病似是晃神,顿了顿才道:“所以阿飞没有钥匙,你们只是略一试探,就知道他是假的了。钥匙,秘宝……”怎么可能,那盒子分明已经被自己一掌击碎抛入江中,哪怕是神仙也是拼凑不起来,难道是还有别的舆图……事态莫测扭转,竟然还是让这东西提前了十年出世……这该死的老天爷。方多病不由在心里唾骂一句。

“如此说来,你们试探一番后就早就知道我是谁,只是还来不及互通有无。真不知道你们是自信,还是自大。”李相夷冷笑,“还是说,这个鸿门宴,你们顺水推舟,是因为你们觉得以此不仅能够解决我,取了我的性命,也能让那主导之人顺势入场——因为那个人就潜伏在我们新派,甚至是四顾门之中,我说的,可对。”

一声疑问却又是无比肯定的语气,权衡阳刹那间只觉周身被泰山压顶的内力气劲压住,他失了内力,根本支撑不住小剑神盛怒之下放出来的威压,从椅子上跌倒半跪在地两股战战,不敢再言。

嘭——李相夷拍桌而起,他是真的起了真火,对待四顾门中人自诩一直把他们当做志同道合的兄弟,从来都是尽力相护,一朝发现兄弟中竟有背叛之人,顿时怒不可遏,内力不管不顾地放出压人,脸色冷硬至极,寻常人见了恐怕早就吓得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别人不懂,方多病怎么不懂,这分明是怒气是有失望更大,是委屈,是不解,亦是在责怪自己识人不会用人不察。他叹了一口气,伸手去牵李相夷的手,用食指勾着少年人的小指摇了摇,把李相夷拉回了神扭头看向自己,方多病对上小郎君余怒未消的一双眼,笑着说:“别生气了,你现在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李相夷听出了话外音脸色稍缓:“立即飞鸽传书东日珠叫她领人守在山下看到信烟,即刻动手;另外,再传书给金陵钗,她心细过人,叫她于支援途中暗中注意门中所有人,如有怀疑者,先上报于我,再做定夺。”

“好。”方多病点头应下。

……

前晚,女宅中的各方势力可谓是都忙活了一整晚。

第二日晌午,李相夷就被告知了秋日宴将在后日午后开宴。

也是在意料之中,毕竟鸿门宴,要是再慢一分可就不能打个措手不及了。李相夷和方多病盘算一番,后日清晨收到东日珠的飞鸽传信后,亦觉得万无一失,午后见到碧凰悄然前来,在李相夷的指导下重新温习了那门功夫又无声离去,该计就只欠东风了。

临宴之时,李相夷换了一身衣服,着白麻外衫赤色中袍立于窗边看枫,四方花窗外风烟迷离枫林尽染,反衬得他袖边领口的赤衣之色更是浓秾。

方多病绕过屏风见到他时,只觉又遇故人,恍惚一瞬,李相夷就转身看向了他,面色平和地开了口:“待会儿应该是会落雨,差不多是时候了。”

“是……是啊。”方多病眼神忽闪以笑掩过,“碧凰应当已经受罚上了摘星峰。她的武学天赋不错,短短两天就已经把鸣枭指学得融会贯通,摸到了以气隔空打力的境界。没想到李门主不仅是武学奇才,竟还有教导的本事,是个好师父呢。”

“我是不是,你不清楚?”李相夷挑眉,刹那轻松下嘴上也多了几分调侃之意,“你要是想学,拜我为师,我也可以教你。”

“算了吧。”方多病笑着嗔他,“我要是年轻十几岁,绝对巴不得拜你为师,李相夷可是天下第一啊。但是现在不过一时戏言,哪有徒弟比师父年纪大的?”

“怎么不行?”

李相夷走到方多病面前站定轻轻笑道,心上人还是女相,只是比他矮了半个头,仰着脖子望着自己,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其中倒映的,满心满眼就只有他一个人。

郁结一日的烦绪在这双眼睛里一点点被熨帖,继而灰飞烟灭,李相夷伸手帮方多病把垂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低声开口道:“万事不过一句我愿,那么你可愿,方多病……爱徒。”

这个平常略显缠绵而今不太正经的称呼一响起,方多病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耳尖就不可控地烧得通红,他一把拉下李相夷的手倒退半步又别开眼,带着几分恼怒道:“不知道这么叫我,你!你——行了,说正事要紧,你让碧凰击碎酒坛受罚然后离场上山放信烟,万一碧凰被罚的地方,并不是在山峰之上而是在别处,那信烟所及的速度略慢,山下支援的速度亦慢,你岂不是在犯险?这……”

“方多病,你应该对我多有一份信心。”李相夷扬眉笑道,“也对东日珠多一分信心。女宅外有一吊桥,但那吊桥待我们进来,便会上升断了来路,外人要想进来只能通过吊桥。天底下有如此轻功,能够飞越峭崖,来此放下吊桥的人,不过一手之数,我、你、笛飞声都在这里,而外面就只有东日珠,她是我们这边唯一可信的人,定能不负所托。况且,她慢了些许又如何,我是李相夷,他们动不了我的。放心便是。”

“可是……”方多病望见李相夷眼中的坚定之色,隐约的不安一点点抚平,未尽之言噎在口里再也说不出,最后只是极庄重地点下头。

他笑了起来,道:“我当然信你们,我亦会和你一起。”

雨疏风骤,残酒枫红。

李相夷特意迟了半刻踏进宴场,一入庭院就是刀风劲瑟剑光凛冽,夹落之中纷纷而下如同骤雨。

“玉先生的待客之道,倒是有趣。”李相夷嗤笑一声,运功轻身宛如白鸟翻身而起,足尖在数十柄攻来的兵刃交叉中心上轻点,再次借力跃起,吻颈从袖中滑出,剑光如青天落月,划出一道半弧,一剑落下杀伐之气不重,却如极寒风刮,雨丝瞬间凝滞半空化为针状冰凌,天地为之一黯。

吻颈顷刻之间迎上那密密麻麻的兵刃阵法,下一刻叮得一声金石锐响便轰然爆出,刺破耳膜,荡出庭院,好似别山寺㾄的钟声响起,层层涤荡散开,响彻山林云霄。

摘星峰上,碧凰旋身而停,信烟自手中燃起,一缕青烟绵绵不绝飘上天际。

山脚吊桥外,东日珠收回目光肆意一笑,风烟细雨之中,她的衣摆猎猎作响,轻轻跃起瞬间飞越峭崖来到了吊桥边,清风剑出,剑光一线大亮就悍然斩断悬线,轰地一声巨响,吊桥落到对面,扬起满天泥尘。

东日珠收剑归鞘,从怀里摸出门主令转身对着桥头那边的人大喝道:“传门主令,平女宅之乱,即刻攻入,不容有误!”

山下溪弯处传响出喧沸高喝,兵刃相交声此起彼伏,尤胜这场落下愈急的滴答秋雨。

碧凰立于崖边从枫红中收回目光,捏住未绣好的帕巾嘶啦一声一寸寸扯烂,手一次一次地扬起把它一点点丢向了山下飘归入自由的风雨里,一边动作还一边不由地轻声哼唱起来,嘴里唱的分明是一曲数年前刚入女宅时流行,现在已经过时的风月唱板。

她唱:“秋深最好是枫树叶,染透猩猩血。风酿楚天秋,霜浸吴江月。明日落红多去也……”

确是这样,今年的枫叶的确红过去年,赤艳如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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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7.

乱把白云揉碎*

宅前刀光剑影不息,呼杀声不断,而宅后却是一片安宁,反而寥静得令人诧异。

可是静不代表没有人来。

方多病挥剑甩掉尔雅刃锋上的赤红,喘着气从屋顶翩然落下,左右四望了一圈,眼角余光瞟见一道身影逃掠后退转瞬消失在风雨飘摇之中,当即皱眉喃喃一句:“二十三,竟还跑了一个”向后抛给碧凰一个意为“我去追”眼神,又收到她肯定的眼神,方才足尖一点运起轻功向那道残影急追而去。

那人轻功极高步法奇诡,加之夜色涌起有烟月雾笼的掩护,封了大半内力的方多病一时追之不及还差点追丢。

那人一路奔驰到崖边,只见千斤巨磨但无人帮推吊篮亦升,已是再无前路,但他从未想过逃生,从怀里掏出一支信烟,刚要点燃放出时,方多病就杀到了他的身后。

雪亮的剑光闪过,和风细雨般的一剑拂断那只信烟,反旋又是一剑,一捧赤红飞溅上半空,那人瞳孔放大散了神,下一刻就被一脚踹出了崖边。

“最后一个。”方多病挽了个剑花收剑轻声道。

他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峰,此时还在落雨,山雾漫绕,夜色迷离中更是不太明晰,依稀只能见峰底有烛光摇晃,应是有人在那上面。

“玉楼春?躲到这里来了?”方多病喃喃。

那就上去看看。下一刻他便轻身而起,足尖点上那涂满桐油的悬线,如履平地般沿绳上跃,身姿风流缥缈,宛如白鸟几下翻飞跳跃就直上了峰底。

这数十年前难如登天的事情,放到今日却是轻而易举。

铢积寸累。方多病心叹,我好歹这练武也快有一甲子了。

不多时,他轻巧地落到峰上,只略看了一眼,就把手中的尔雅放下,折了一枝木槿花枝,脚步瞬拐隐到了树影之下。

瞰云峰顶。

寝居后此时正站着三人,玉楼春、一个斗篷掩身不识面容的人,还有明面上的万圣道之主封罄。

此时封罄正站在那斗篷人身后,分明是以那人为主的姿态,而玉楼春面色焦急万分,似是思量再三才开了口:“下面的人拦不了李相夷多久了,原先以为集结旧派掌门的共力,又以华山的清风十三式和崆峒器学相结合凝成的剑阵能够拦下他,甚至是杀了他,却不料相夷太剑如此厉害,又不是软剑不利,恐怕他早就已经脱困了……主上,现在如何是好?”

“李相夷到底是李相夷啊。”斗篷人闷闷开口,声音含糊中带着一丝恨意,“不能让他硬悍,把东西给我,马上撤退。”

“是。”玉楼春应声,便从怀里摸出了一物——一块细细小小通体透凉的冰片,将其递了过去。

也正是这一刻,异象忽生!

冰片上折出一道水波似的剑光,斗篷人瞳孔紧缩反应极快地拿过玉楼春手中的冰片,欲要立即退后,可这一剑比他退后的那一步还要再快一分,剑光潋滟地漾荡开来飞出,削上斗篷人的手,一声痛呼响起与此同时半只断指落地,冰片被剑风抛起,风劲又转就顺势落入出剑之人的手中。

“主上!”

眼见来者不善招狠伤人,玉楼春和封罄对视一眼,后者扶住斗篷人后,收到示意便一前一后攻了上去。

玉楼春身负玉骨功惯使碎骨玉掌,掌风劲烈刚猛,挥动时如玉山倾崩,能牵动四周气旋压人威劲,而封罄善拳掌,一拳轰出便有气爆之声,劲气极其不凡。

以方多病之能与二人硬撼倒也可以,只是现在以花作剑,内力对轰之时,木枝易碎易丢先机,而高手对招顷刻之间就能决出胜负,他想掩盖身份,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逐个击破。

于是他顺着风势身影似雾向后飘退,好似踏着雨丝在二人的杀招转升腾挪,衣袂飘起如同落雪,速度却快得只剩一道残影,瞄准二人出招的差池时机,卖了个破绽,向左飘的时候停了一秒,玉楼春便赶了上来一掌拍出,而他灌注七分内力抢先一剑射出洞穿欺身而上的玉楼春的左肩,霎时间鲜血如注骨碎声起,他又是一挑就将人甩了出去,再迎上封罄来不及收招的劲拳,翻身飞起,足尖点上封罄腕上,刹那间泰山般的力气倾泻,就又是一声折断骨头响起。

封罄痛呼,剧痛之下应变动作变迟疑了片刻,就被一剑当头斩下,剑锋锐利无比,割出一道横贯胸膛的伤痕,紧接着就被一脚踹飞了出去,跌在了斗篷人的身边。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交手百招不过转眼之间就已分胜负。

来抢冰片的人是个绝世高手,三人皆是被重伤击退,倒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封罄惊惧地看着那人轻巧落地,忍不住按着胸口上的伤颤声道:“阁上是谁,到底图谋的是什么,为……为何——”

但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断在了嘴里,因为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个看来约莫双十年纪的女子,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笼烟中雾里,鸦发及腰只以一支玉制莲花簪子半挽而起,用白纱蒙脸不见面容,但在面纱之外的肌肤极白,似是没有一丝血色。

她落地之后看向三个人并未言语,亦未动,先是甩开花枝上的鲜血,才慢慢抬起头来,似笑似嘲地开口:“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武功平平才疏学浅妄图逆业,不过痴人说梦,一败涂地。”

话音一顿,她拿起夺得的那枚冰片,在三人面前晃了晃又道:“这个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吧?”

“你……你想干什么?”玉楼春心下忽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开口喊道。

“哦,看来是真的很重要。”她似乎笑了起来,举高对着雨停之后的朦胧月色看了又看,低声道,“当年我怎么就这么笨,早该这么试上一试……它,绝对是留不得了。”

话毕,冰片重新落入那女子的掌中,被白玉似的纤指扣紧,内力如同江海倾轧而下,只见她周遭的空气一时扭曲之后,那冰片就发出一声脆响被悍然碾碎,化作粉尘从掌心落下被吹散在了风中。

“不要!”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怎么可能!”

“哈哈哈……”面对三人目眦尽裂的质问,女子极痛快地笑了几声,轻轻一挑眉,说:“我偏要,我偏做,不就是用了十成内力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脸色就煞然大变,如受重击略一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赤血淋漓如注,甚至直接打湿了那方轻飘的面纱,扯垂得它落下了一寸,露出了掩盖下的半分真容。

而只是这一眼瞥见,斗篷人忽愣瞪目,颤着声,又惊又惧道:“……晓兰?”

而回应他的是那女子的一声冷笑:“哼。”

仿佛月摇花影,眨眼之后原先站在三人面前的女子就化作了一束月光消褪在了他们视线之中,又在崖边一晃前就彻底散开了影。

……

月色冷冽。

李相夷抬目,吻颈剑出,月光于刃锋之上淌过,下一瞬就飞溅到身前人的颈间,瞬间见血封喉!

他一步迈出,随意地将那倒在脚边的尸身踢开,望向隐在枫红月影之后婆娑人影,嗤笑开口:“用一条条命来困住我,死了又补,补了又死,上赶着来送命,在你们心里,人命倒是无足轻重啊。”

“能死于剑神剑下,为大业为死,是这些剑侍的荣幸。”兵剑大阵中回荡起虚幻的人声。

李相夷冷笑起来:“不过是借兵器之利困我一时罢了,你们应该庆幸我还有耐心和你们玩玩,否则……”

他的话顿断了一半,吻颈剑向后挽出,割上那目中无神的剑侍的咽喉,又是一捧鲜血溅起,李相夷旋身将那人踢开,低头看向吻颈上的血迹,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华山的清风十三式和崆峒器学相结合凝成的剑阵极为不凡,清风十三式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又有崆峒器学持物为兵,钩、铲、鞭、刺、铁扇、飞爪等交叉攻来不断,所谓是各物皆可为伤人之器,而二者互相融合又与剑侍机关大阵适配,更是发挥了超出各门武功原先百倍之力,身处其中惊险万分,李相夷武功高强又小心谨慎恐怕早就已经命丧于此。

但这个阵法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暂且困住摸清楚之后,本可以强攻而出,只要杀尽所有剑侍,大阵无人推动当是不攻自破。然而此前李相夷与剑侍交手,却发现那些剑侍全都是失了神智之人,若是非为自愿,他为了出阵而枉斩,就是滥杀无辜。

剑神剑下斩的应是宵小,而不是弱幼无辜之人。

因此,李相夷才心甘情愿地被困,亦琢磨了许久的破阵方法却始终不得其解,来回数次耐心近乎耗尽,看了几眼头顶的天色和愈近的喊杀声,事态紧急下强行破阵的想法已经在脑海中一涌再涌。

李相夷提剑,抿唇不语思量着对策,阵中暂无其他动静。

直至,一声轻唤响起,一道飘白的身影落到他的身侧。

“相夷。”是方多病。

他解开了雕龙画凤,恢复了男相,手持尔雅翩然落下,站到了李相夷的身边。

闻声后见人。听到声音又感觉到熟悉的内力气场,李相夷手中的吻颈只是一颤并未出鞘,他转身看向方多病先是皱眉道了句“你怎么来了”,目光只一巡游就发现了眼前人即使努力掩饰了但脸色依旧不太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握住方多病的腕一探,眉峰就愈加颦起,焦急道:“怎么受那么重的伤?那你还来犯险,不要命了?你是真的爱护自己也不怕我生气?方多病!”

“我,我没……”方多病抬眸接触到李相夷怒火中烧的一双眼心下一软,又是心虚地眨了眨眼,才是笑带着讨好的意味说,“也没那么严重吧,我有分寸的。这个大阵可以进不可以出,我进来时畅通无阻,真的没有……再受伤唔——”

话音未尽,源源不断的扬州慢内力如江河灌入,这回却是没有加以控制,李相夷铁了心想让方多病吃点苦头长长记性,炽烈的真气仿佛新生的火烧过暗伤断脉,暂时抚平疗愈伤痛,但是过高的温度又灼得皮肉生疼,方多病当下闷哼了一声咬住下唇才没有露出第二声痛呼,扯又扯不开手,只能忍着灼疼受了李相夷转瞬之间灌进的近乎两成的内力。而李相夷看他面色好转半分方才松手,松开了桎梏,冷哼一声依旧脸色怒沉。

事情当下要紧,人就回去再哄。方多病依旧心虚,朝李相夷眨了眨眼,开口道:“你想不伤人破这个阵很简单。这个机关大阵,以器为皮,剑侍又肉,架空于其上的清风十三式剑气是支撑的骨,只要折断这骨,这个阵就能彻底破了。”

一说正事,李相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眉间怒气稍缓,接话反问:“那要怎么破?清风十三式剑气无迹可寻,似实似虚,就是一股无形之风,根本抓不到又怎么破?”

“当然可以破,不然我为何来找你?”方多病笑,“我进来时,发现这股清风剑气顺势八卦周天而传,破阵很简单,就用两股同种内气逆势而动,引乱清风剑气,自然此阵就能破了。”

“同种内气?”李相夷对上方多病笑意盈盈的一双秋水瞳,瞬间心领神会,“你是说我们一起看过的那本‘彩蝶双飞剑’。”

“对。”方多病点头笑道。

四顾门刚刚成立之时,有不少江湖门派送来贺礼,其中就不乏刀谱剑谱,那时方多病和李相夷就发现其中有一本很有趣的剑法,便是武当的彩蝶双飞剑。

彼时,门派初成事务繁多,摆在二人面前的公文案牍成山如海,李相夷和方多病时常在书房里相对而坐,挑一灯烛火一齐批公文到天明。

而烛火悠悠中,除了公文也还有一些别的有趣的事,就比如少年夫妻的一些调侃戏言,再比如发现了这一个剑谱。

李相夷扫了几眼那剑谱笑了起来:“彩蝶双飞剑,有几分意思,情人之剑?”

“让我看看。”方多病凑过去拿过剑谱看了看,“这个剑招看似平平,但要是配合得当的话应是极妙。只是条件过于苛刻,需要两个人同时施展,而且必须一个左手使剑,一个右手使剑,功力也要相当,对剑招的领悟也要相同恰到好处,才能发挥剑术中招式变化的巧妙,有点太难了。听说武当派近百年没有人练成过这套剑法了。”

“很难吗?”李相夷挑眉笑问,先用右手比了比剑招,又用左手使了几式,“也不难。”

“那剑神,你就自己用左右手使这彩蝶双飞剑去吧!”方多病没好气地用力白了李相夷一眼,抬手就把剑谱扔回了少年人的怀中……

当时虽是匆匆几眼,但是两个人都是武学上的天才,自然已经把那不多的招式记了下来。

“要试吗?”李相夷说,抬手就把吻颈放到了左手上,挥出几式熟悉了左手剑的感觉,继续道,“用左手持剑,我没有问题。”

“那好。”方多病笑了笑,“只是麻烦剑神要收点内力,我的内力可是真的比不上你,但是在剑招跟上你,我是可以的。”

我是足以配上你的人。方多病在心里补上一句。

李相夷是天下第一的剑神,但方多病同样也不差。这天底下,唯有他与他能同道问剑,他们一直都是足以相合相配的一双人。

李相夷读出了他的话中话,勾唇应道:“当然。”

二人相视一笑,骤然拧身拔剑,相同向反的剑招一招一式中由慢到快使出,最后二人皆是快得近乎只有残影顿落,逼人的剑气四溢摧得枝头的枫叶都飘飘落下如红雨撒漫,快剑潇洒如有酒态,分剑之时,二人身姿飘逸似悬天谪仙,应如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枫红揉碎,而合剑之后,又如双蝶翩跹上下飞浮,缠绵悱恻中引情入花。

双剑合璧之际,李相夷还记得方多病身上有伤,便折腰主动落到了下方,剑锋上挑迎接那一剑,交缠后相旋一圈,两剑齐斩而出,逆势拂引动周遭所有的空气,刹那间枫红卷风忽起,剑风如刃割碎所有枫叶轰然冲破,又一阵劲风后,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已落,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大阵已经破开了。

百年无人练成的双人剑法终在李相夷和方多病的剑下大成,又绽放出举世无双的风采。

二人收剑落地,李相夷眸光极亮,看向方多病刚要开口,就见眼前人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下一刻便向后倒去。

“方多病!”

我……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方多病说不出来话了,感觉到自己倒进了温度熟悉的怀里,忍不住勾唇,下意识抓紧了李相夷的胳膊,眼皮一阖就晕了过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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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8.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月轮西沉。

香山上的打杀声已经近乎持续一夜,秋风萧瑟吹落一地枫红,又有尸骨未寒残兵断刃倒于其中淋漓地渗了一片,举目皆是赤红如血。

旧派九门底蕴深厚在江湖中隐忍不发多年,一朝忽起势如洪峰,绝世高手武功不凡者众多,于香山上起势对上新立的四顾门轻而易举地就直接取了上风,双方拼杀之时,若不是有东日珠在前挟制了三派掌门,笛飞声又引走了数十位高手,恐怕不多时四顾门之人早就被这股洪水巨力彻底冲垮了。

但是哪怕这样,四顾门人应对得亦是吃力万分,一时失神不慎又会损兵折将连败数退。

肖紫衿扫开一人,下一刻就气力不支地以剑撑地,破军剑上污血遍染,他持剑的一双手亦是颤抖不止近乎失力,低头时再也难以抑制自己急促剧烈地喘息。

“怎么会这么多……又这么强……”他喃喃道,眼中惧疑不定。

肖紫衿年少闯荡名声初显,又是武林世家传人,一向自视甚高亦自诩武功不凡,后与李相夷单孤刀二人八拜为交,结成结拜兄弟共创四顾门,一路走来除了血域受了点打击,一路走来可谓是顺风顺水,他原以为这个江湖武林不过如此,自己和李相夷也并没有天堑之差,却不料香山一战却是卧虎藏龙,仅仅是对上不是旧派掌门的小喽啰,他就差点应对不及。

而东日珠能挟制三派掌门,那背刀的神秘人游刃有余引走数十名高手,方多病可独守后庭,李相夷更是一人一剑只身赴敌独对大阵……想到此处,肖紫衿更是心乱如麻,可却有一件事情在心里明了得近乎无法再自欺,那就是——四顾门在李相夷的羽翼下被保护得太好了,他们亦是如此。

李相夷年少盛名锋芒毕露,十五岁登顶天下第一,十七岁建立四顾门,四顾门乘其威名不过数年就在新派武林中如日中天,李相夷所展露出来的一切,就仿佛是鲲鹏一日乘风扶摇直上,推使着他们和四顾门直达了九万里的高空,但是如果失去了这一双鲲鹏羽翼,这一切不过是空中蜃楼,风吹即散。

可若是没有李相夷,四顾门什么都不是,而他们……肖紫衿不敢再想了。

他胡思乱想之中,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杀来,直到刀锋割发,破军剑被挑开,才恍然回神大惊后退,咫尺之间即将伤他时,一道剑光闪过,比月色冷,比雪色柔,一剑就斩落这个肖紫衿根本应对不了的高手,只轻飘飘地一式,恍若信手拈来。

“李相夷!”

“是李相夷!”

“门主!”

……

远处树梢之上,一道挺拔的身影在昏散月光下浮现,秋风萧瑟拂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风与月同时浸染,滚过袖口襟边将那方赤袍擦得更艳如血,又淌到低垂的剑刃,随着点点血迹滚落,没入到脚下的阴影中。

李相夷由远及近地掠来,脚下不紧不慢,看似悠悠,实则速度极快,但是每行一步,手中剑光即闪,恍若天上判命星动,便有飞红上溅宵小命殒。

他行得愈近,剑气便越急卷如旋风,杀气重重如同泰山临于众人顶上,压迫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几乎呼吸不能,只是十步、十剑,轻而易举就杀进争斗中心,斩尽纠缠不息的敌方高手。落地之时,李相夷手中的吻颈剑光霎时大盛,如同一轮圆月从剑上荡出,众人只觉得剑光刺眼无比,忍不住闭眼护住,再次睁开眼睛时,周遭就只剩下了李相夷一人,其余便是满目横尸,血流成河。

仿佛天地之间仅此一人,冷冽月光凝于李相夷的剑上,折射又散开,恍如他那双杀气未歇,冰冷浸霜的眼。

“东日珠。”李相夷扫了四周一眼开口唤道,“过来接方多病。”

众人这才发现,他一路杀进来,用的竟然是从未见过的左手剑,右手搂着一个白衣男人,那男人已是昏迷了过去,靠在李相夷的肩颈上一动不动根本无法用力。李相夷既是左手使剑,又是近乎半身无法多动,哪怕束缚良多,剑招威力依旧骇然。

天下第一,实在可怕……许多人不由想到,一时噤声不言。

“来了!”东日珠几下纵跃来到李相夷身前,一看到被搂着昏迷不醒的方多病当下脸色大变焦急道,“他怎么了?怎么会晕过去?”

“气息紊乱,内里重伤,我暂时用扬州慢护住了他,暂时没事,只是需要尽快医治。”李相夷把方多病移到东日珠的怀里,顿了顿似是笑了一声,说,“这里有我就够了,我尽量快点,你先带他下去,我很快回来带他回去医治。”

“好。”东日珠不假思索地应下,将门主令交还给李相夷,转身把方多病背上,认了个方向扭头冲李相夷点了点头后,就运起轻功急速下山。

看着东日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李相夷才收回目光,将手中的门主令和吻颈剑一同举起。

“四顾门人,随我一起,杀上香山!”

江湖暗中风起云涌多年,于香山一战终究是混战再起。

尔后说书人说起那一段江湖故事时,都是以惊叹不已的语气一一道出,讲李相夷十斩清敌、讲明月沉西海在一片如血的枫红之中大成,讲香山一战旧派九门的绝世高手与掌门尽是陨落过半……混战之中,风波再起,日月转换,到底终是新篇。

而对于那时,李相夷记得最清楚,是那一轮恰好升上来的红日。

彼时,香山一战中双方都杀了彻夜,之后就筋疲力尽,只剩下一口气的支撑下仍在厮拼,而李相夷的加入,直接使得新派局面开始一边倒走向了胜局。

因为没有人能够接下剑神的剑,没有人能拦住剑神的脚步。

李相夷无人可阻地向前走过,斩下拦路每一个人,直到杀到最后一人,他伫立在山巅之上任由狂风拂乱衣摆和黑发,低眸垂目看着底下已经停下的战局,剑眉一挑勾唇扯出一个极狂傲的笑。

“不过如此。”他说。

恰好一轮红日从李相夷身后升起, 经历了一整晚的拼杀,他身上的白色外衫早就被血浸透,此刻已经变成了红色,恍惚之间只觉得跟他日常所穿的那件红色战袍极为相似,就仿佛整个人融在了一片火里,抑或者他自己就是那一团烈火,不容阻挡又不容抗拒地将一切宵小违逆如同野火般烧尽。

香山一战,终于以旧派九门掌门陨落六人为结局结束了。

山上硝烟渐尽,人声沸灭,李相夷等着红日高过头,准备抬步下山时,突然有一道人影飞闪上来,抬手就将一物掷给了他。

“李相夷,接着。”是笛飞声。

李相夷接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账本,又翻了翻里面清清楚楚地记着芙蓉膏来往交易记录,分明就是一个如山的铁证。

李相夷不由嗤笑道:“老笛,多谢了。”

“不必谢我,是方多病让去我找给你,我是受人之托。”笛飞声说,“回头记得跟他说一声,我记他一次,但是——”

他顿了顿,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又道:“哈哈哈哈哈此战实在痛快,痛快!那就作罢,我和你们已两不相欠,就此别过!”说完,笛飞声拧身,恍如玄鹏向下飞掠,几个纵跃转瞬之间就不见了身影。

方多病。

听到这个名字,李相夷脸色稍变,收好那个账本之后就不再停留,极快地下山了。

但是现在对于方多病而言,无论是什么香山一战、明月西海、记你一次,他都一概不知。

此时,他正被笼在云雾中,四周有鸟鸣水声,却位于悬崖之上,面前对着一盘残局,思量再三之后落下一枚黑子。

“错了,你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虚晃的人声从四周荡起,眼前的残局一闪,恢复了最开始的布局。

方多病啧了一声,拿起一枚黑子,重新放回了那处,道:“我觉得没有错。”

那声不答,残局又一闪,再次恢复了原始布局。

方多病皱眉,于是又下,残局还原,他再下,残局又复,他还下,残局恢始……来来回回数十次之后,方多病深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站起来直接掀了棋盘。

“你到底想怎样吗?我选的路,可以自己承担,无须你多加插手!”你个死老天……方多病在心里低咒一句。

过了好久,那个声音才应答:“但吾答应过他。”

“你多了解他还是我多了解他?”方多病嗤道,“行了,我不跟你扯了,你不要管,人之常情,生老病死,既然选了就不后悔,哪有你这样的,不是说天道无情吗?你怎么如此婆婆妈妈?”

“……”那道声音这回过得更久才响起,“也罢。”

不过却是意味不明的一个词,方多病还在琢磨那是什么意思,就见周遭的风景瞬间破碎灰飞烟灭地动山摇,而他自己也在天地摇晃之中,眼前又黑再次失去了意识。

……

“方哥,怎么这么久还没醒?”

“大夫说了,该是这个时候醒了,如果再过一刻还未醒,那我就再给他传功。”

“没想到这次重伤,直接引起了他的走火入魔,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醒不醒,而是不知道他醒了,成了什么样子,实在太棘手了……唉!”

“他成什么样子,我都当他是方多病,放心吧。”

“可是……”

什么东西?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吵……

耳边萦绕不息的说话声一句接着一句,音量还越来越大,吵得方多病忍不住连连皱眉,只觉得耳边有苍蝇在叫,想叫那些人别说话,可是眼皮和嘴唇都很重,眼睛睁不开,嘴也说不出话,终于试了不知道多少次,在又一次尝试之后,光线漏入黑暗之中,方多病艰难地掀开了眼皮,下一刻又觉得光芒刺眼马上闭上,缓了好久等到适应了,才能够彻底睁开,然后撑着自己的脑袋从榻上坐了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哪儿?”方多病看了看四周,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就想掀被下榻,可是他身上根本没有力气,才起身就又跌回了卧榻之上。

咚的一声,内室传来的动静让李相夷和东日珠同时停了嘴,瞬间转身向那边走去,脚步绕过屏风。

方多病终于醒了。

看见坐在榻边晃神的人,李相夷暗自舒出一口气,悬在喉咙眼几天的心终于落回了的原地,走过去直接极为自然地握住那人的腕一探,笑道:“脉象平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

岂料,方多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了很久,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李相夷,一双下垂杏眼眨了又眨,逐渐溢出一丝疑惑又警惕的意味。

“我没事啊,我哪有什么事……我出什么事了?你……是谁呀?”方多病歪头发出疑问。

“……”四下顿时沉默。

过了半刻,还是东日珠先反应了过来,意外又惊恐地“啊!”了一声,一指李相夷,又指方多病,瞳孔放大不可思议道:“不会吧,你连……他都可以忘?这……啊?”

“什么?”方多病更加不明白了,他眨了眨眼,重新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一直盯着自己的红衣男人,重复地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对上这一双熟悉的潋滟杏眼,李相夷头疼了一瞬,无奈地挑眉道:“我是李相夷,是你的……”

可是他还没说完,就被方多病打断抢过了话头。

“李相夷!”方多病的眼睛几乎是瞬间亮起,一把握住李相夷的手,神情激动无比,但嘴上却支支吾吾,似乎有千言万语一时难以吐露,最后好像是给自己打了一下气,重重地嗯了一声才说了出来。

“李相夷!你可以收我为徒吗!”方多病兴奋道。

又是一阵沉默。

李相夷看着方多病,一双凤眼里浮现出不解之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薄唇一掀只有一声:“啊?”

TBC

Chapter 60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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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69.

吾妻尚年幼.上

方多病失忆了。

这对于四顾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百川院,第一个被击垮的就是院主左副手凌寒梅。

“怎么没人告诉我,院主每天要批的公文案牍有这么多!”

方多病失忆了,当然不能继续处理公文,而且他现在是忘了一干二净,也没有这个处理公务的能力,于是凌寒梅迫于无奈只好接手,然后没日没夜批了三天的公文之后,一抬头看见桌子上居然还有成山成海的案牍,且每隔三个时辰就有人送进来一批新的,她崩溃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凌寒梅抓着头发,觉得头痛欲裂,自己好似都要长出另一个脑袋了,“这一天是有三十六个时辰吗,还是院主其实是有三头两臂的神功,不然他怎么可能一天看得完那么多的,怎么可能?完全不可能啊!”

而第二个崩溃的人就是右副手金陵钗,只不过小姑娘的崩溃是无声的,就是坐在凌寒梅的另一边依旧在沉默着批好了一封公文,抬起头来悠悠看了凌寒梅一眼,拿过一旁放凉了的提神参汤捏着鼻子喝了一口,似乎是瞬间注入了精气神,马上就拿起毛笔刷刷刷神速地批好了几封,凌寒梅瞥见她的速度,诧异又好奇地凑过头去一看,当下大惊喊道:“小钗!你把本子拿反了!还有你这写的是什么字,我怎么一个都看不出来?”

“哦。”金陵钗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抬手就把那几本公文丢到了窗外,“那先不管了,等他们真的急了,再报上来,我们就再看一遍吧。”

“……”凌寒梅心道: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疯?但是她不敢问也不敢说,生怕自己问出来就直接击垮了同伴,那么就没人跟她一起批公文,于是她只好彻底沉默了。

然后,等缓过这一阵劲后,两个人又再一次灰溜溜地去把那几本公文捡了回来。

而第三个被打击的人,是肖紫衿。

方多病本来就看他不顺眼,以前不过是心想不跟小人一般计较,是能避则避。但他一朝失忆记忆和阅历都倒退回了十八,那点子火爆娇蛮又无法无天且根本不想忍的性子就暴露无遗。

“你说,你是谁?”方多病眨了眨眼,看向面前的肖紫衿,“我不认识你啊,你拦我路干什么?”

“我是四顾门左护法紫袍宣天肖紫衿。”肖紫衿开口时语气自傲。他当然知道方多病失忆了,只是不太确定这个失忆的程度是有多少,如今一见不对头的人成了这个样子,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他原以为方多病不认识人了,听到这一番话会像以前一样直接转身就走,岂料方多病忽然瞪圆了一双杏眼,用一种观察中含着嫌弃的眼神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语气惊异地开口了:“你莫不是在说笑?四顾门的左护法武功这么差吗?你连自己护不住吧,还能护四顾门?”

肖紫衿被这快言快语直接激得大怒,拔了剑就向方多病挥砍而去,斥道:“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方多病被这忽然抽剑就要打架的姿态吓了一跳,下意识踩着轻功倒退飞出,一边躲一边不理解又有点阴阳怪气地继续说:“我有说错吗?你是在骂自己?那倒也不必呀,人不能这么看轻自己吧?”

“你——”肖紫衿当即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腾避闪躲之间的剑风阵阵,而且愈加凶烈,不留一丝情面。方多病躲了好几下,有一次不小心慢了一点差点被削掉发带上的玉珠,一时气起没忍住拔出了尔雅。

一抹秋水似的剑光淌过,方多病一招就挑开了肖紫衿欲要中刺面门的一剑,反手上拨内力随着剑身震出,破军剑就从肖紫衿的手中被震得脱手而出,一闪直插在了二人三步之后,而肖紫衿亦被震退了数步,捂着胸膛惊怒地抬头看向方多病,欲言又止:“你竟然——”

结果肖紫衿抬头一看,方多病自己脸上的表情比他还惊讶,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喃喃了一句:“我竟如此厉害吗……”

“方多病!”肖紫衿听到这句话,觉得自己都要气晕过去了。

“呃……都怪我太厉害了!”方多病顿时收敛脸上的惊意,浓眉一挑得意道,“是你先出手的,现在技不如人,能怪得了谁?再见,护不了四顾门的左护法!”说罢在肖紫衿要喷火的眼神中,一甩垂到脸颊的马尾,又扬了一下下巴,就大摇大摆地蹦跳着溜没影了。

第四个被磨炼的人,是云彼丘。

这位四顾门中第一阵法大师对上出身天机山庄的失忆只记得自己十八岁的方少庄主,不仅在技术上被完虐,嘴皮自然也讨不到一点好处。

“你这是纸上谈兵!”

“你怎么这么迂腐啊?”

“嗯嗯……也可以吧!”

……

云彼丘看着坐在自己书房里正在一本一本翻机关书的方多病,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发疼,强撑着被方多病一桩桩毫不留情地点出所有机关中的不足,又把这个小祖宗送走之后,长吁一口气脱力软倒在了椅上,心想:院主你这个失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反正这段方多病失忆的时日里,四顾门门人受“害”良多。

因为许多人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个在外始终雅正端庄,处理事情时手辣冷厉的方院主,少年十八岁是这般的骄矜意气且金枝玉叶的大少爷性格,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发现和这个方院主相处起来是真的挺好相处的,但是院主说话也是真直接,是一副敢爱敢恨想骂就骂想怼就怼的少年样,不过少年院主的嘴也是真的甜,对着他所“认为的前辈”都是很乖地喊——大侠、仁兄、哥哥、姐姐……其中,石水和乔婉娩就被喊了好几次姐姐,喊得两个女孩子失笑不已,应也不敢应,只能一点头就糊弄了过去。

但是被方多病失忆这件事迫害最大的人,其实是李相夷。

前几天还在跟爱妻举案齐眉情投意合,下一刻爱妻一闭眼睁眼就要变“爱徒”,寻常人恐怕半天都反应不过来,但是李相夷哪里是寻常人,对着方多病一双眨巴眨巴的下垂杏眼,莫名产生了一种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只蓬松正在摇着尾巴的小白狗的错觉,恍惚后被可爱到了一瞬,然后薄唇又掀,堪称冷心冷面地开口拒绝了。

李相夷说:“我不能收你为徒。”

闻言,方多病的表情瞬间垮了下去,不过只垮了一下,下一刻就又扬起笑脸,明眸如星,抓紧李相夷的衣袖说:“你必须收我为徒,你答应过的!你说过的,你还送我,送我……什么……唔……”他忽然脸色泛白了一下,眼皮一磕就倒回了床上,又晕了过去。

东日珠见状赶紧上前摸他的脉,发现只是过于激动,精力耗尽所以脱力晕过去,舒出了一口气,扭头对李相夷说:“他的走火入魔之症经常会这样,你就顺着他就行了,都糊弄过去,没关系的,反正之后他都会忘记,大多数都记不清了。”

李相夷点头,心彻底放回了原地。

但是于他而言,原则上的问题是绝对不能够随意糊弄的。

比如,他和方多病是夫妻,是知己,但不能是师徒。

所以,哪怕方多病醒来之后,一直缠着自己死心塌地想要当他徒弟,李相夷也是一定、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你到底怎么才能答应让我当你徒弟?”方多病可怜巴巴地盯着正在批公文的李相夷,“你答应过我的呀。”

李相夷放下公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是叹出了一口气,说:“方小宝,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呃……我想不起来了。但是你就是答应过我了!”方多病绞尽脑汁想了一下,还是想不出来于是作罢。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记得这个?”李相夷无奈。

到底是从哪里窜来的记忆,他怎么会想当我徒弟,不会真的像是东日珠所说的那样,看了哪段话本记忆错乱了?李相夷怀疑心想。

方多病失忆的这段时间,他也问了很多次,想知道这个人从前的经过,但也始终没有什么结果,因为方多病真的忘了,只记得自己十八岁,包括后来他所知道的方多病小名,都是这人晚上抱着自己做梦呓语时说出来。

至于为什么他们现在还同床共枕,那还是李相夷努力争取下来的。

那时——

“我们怎么会是同房还一起睡?”方多病难以置信,脸有些红,“本少爷九岁起就不跟人一起睡了!”

夫妻当然是同榻共枕,但现在又不能说,说了他也不信。李相夷同样脸也有些红,别开直视方多病的视线,摸了下鼻子才开口:“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且是知己来着,抵足而眠再正常不过。况且,你不是想当我徒弟吗,我们多在一起多了解一下对方,我才能知道你适不适合当我徒弟,不是吗?”

一提到徒弟,方多病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身后无形的尾巴也摇了起来,甭管李相夷编什么,他都深信不疑,等到晚上睡觉,就乖乖就和天下第一躺在同一张床上。

可李相夷还是太年轻了,知道和心上人同床共枕是满足,却不知道和心上人的同床共枕什么都干不了,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折磨之事。

方多病即便失去的记忆也是亲近李相夷的,彻底睡熟之后,本来两个人之间还隔着楚河汉界,他直接一个翻身就像从前的每一个晚上抱住了李相夷的胳膊,睡得安心且香甜无比,只是苦了李相夷僵硬地躺在榻上,就算是闭眼也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因为实在憋得慌,睁眼容易乱想,闭眼也容易乱想。

李相夷年轻气盛一身热血,少年人才开荤不久,平时又跟爱人聚少离多,若是相逢,那肯定得床榻上翻个来来回回,战个痛快淋漓,好好泄泄火气,才能就此作罢。结果现在,和心上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都做不了,简直是……简直……

李相夷叹了又叹,心道:甜蜜的痛苦,实在是甜蜜的痛苦。

他翻了个身,借着窗檐外洒落的月光,瞥见了方多病颈后的肌肤,柔白得一片,比初落的雪还细腻,心便忽然动了一下,如雪落融。

李相夷下意识伸出手,凑近指腹刚要触到方多病时,就听见了一阵压抑的极轻的哭声。

“不要……不要走……不要……”

李相夷当即一愣,入眼的就是一张泪水淋湿的脸,他心尖一拧把人搂了过来,唇角贴着方多病的额头轻声唤了起来:“方多病,方小宝,小宝……醒醒,你怎么了?”

但是方多病听到李相夷的声音后,反而哭得更大声,眉眼间难抑地晕出一大片潮红,紧紧地抓着李相夷的衣襟,喃喃哽咽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李莲……”

不是他的名字。李相夷的心顿时如同落入谷底,难以形容他听到这句话的心情,苦闷、酸涩、愤怒一时涌出,与此同时冒出来的无限嫉妒如同一团野火冒出欲要少年人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李相夷剧烈呼吸起来,哪怕方多病没有将这个名字没有说完,他也知道这个方多病失忆之后,依旧魂牵梦萦的名字也不是他。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跟这个人始终是有差距的,方多病了解他的过去甚至是将来,而他却对这个人丝毫不知,方多病已经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爱过什么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而那个人到底是谁,我要,我要……李相夷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搂着人的一双手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所有的嫉妒和愤怒都忍了回去,低头吻开方多病眼泪,轻声道:“方小宝,那个人是谁,你在喊谁?告诉我好吗?那个负心汉是谁?”

方多病被梦境缠绕,本来就在半梦半醒神志不清,听到李相夷的询问哽咽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呜咽支吾了出声。

他断断续续,在李相夷的一声声诱哄中,终于说了出来,却是:“李……李……李相夷。”

李相夷一愣,当下气笑了,俯身咬住了方多病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就记我坏的,记他是好的对吧?怎么我就成负心汉了?方多病,方小宝,你好偏心啊。”

李相夷拨开方多病的亵衣,触上那一片雪白痴迷地寸寸抚摸而过,眼里凝出一星火光。

不过没关系,现在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他想到,谁都抢不走了。

月光从窗台上如水撒落,照见榻上被浪翻涌,彻夜未休。

然而快活却只有一个晚上。

第二日,李相夷是被踹下床榻后摔醒的。

“你你你……我我我——”方多病把自己包成一个大团子缩在床角,只露出一双眼睛惊惶失措地看着脸上尽是餍足之意,哪怕被踹下了床,也没有多生气的李相夷, 说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员感觉到自己简直要羞愤欲死了。

李相夷站起身,施施然捞起昨晚随意丢到榻下的衣服穿上,一边穿一边不急不慢地说:“如你所见,就是这样。你昨天晚上抱着我的手直蹭,我一时没忍住。细数的话,还是你先错了,不过我也有错,那就扯平吧。”

“啊……我?抱着你?……啊!”方多病不可置信,几欲落泪,伸出手一指李相夷又指自己,瞥见自己手臂上的点点红痕又飞速缩回了手,千言万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委屈得眼睛都憋红了。

但是好像事实就是这样,毕竟按照李相夷的性子,也不可能说谎骗他,那就是自己主动送了上去,李相夷没忍住,但是……但是!

“李相夷怎么可能是断袖啊!”方多病只觉得天崩地裂,崩溃地大喊了一句。

呵。李相夷听到这句话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扯上去把方多病从被团里挖了出来,捧起方多病的脸,直视着那双水光潋滟的下垂杏眸,故作其事地点头,说:“你说得对,我不是。”

“啊?”什么意思?方多病脑子停转,彻底想不明白了。

李相夷刮了下方多病的鼻子,挑眉笑道:“但你是。你是断袖,还勾引了我,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TBC

Notes:

没想到还没写完十八岁小宝的情节,那还有一章!

Chapter Text

【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70.

怜语慰卿卿.中

李相夷怎么可能是断袖啊!

怎么可能是断袖啊?

是断袖啊……

断袖……李相夷?

不可能!

方多病觉得自己研究李相夷生平的经验一朝被击得粉碎,欲哭无泪地大喊了一句,就要缩回被子去当缩头乌龟逃避现实,结果被李相夷三下五除二挖了出来,捧起脸躲也躲不开地直视那一双凤眼,里面的情意和温柔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方多病顿时迷糊了,李相夷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说的是什么他完全没听清,只听见自己应了下来。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李相夷摁到了梳妆台前,一身锦服纱衣已经穿上了,而且件件穿得妥当整齐,新添置的衣服料子柔软,还被特意熏上了熏香,味道清雅并不浓烈。方多病眨了眨眼,看着铜镜里李相夷为自己束好发冠,此时正低着头专注地帮他串发带上的玉珠,能挥出天下第一快剑的那双手自然灵巧无比,玉珠在指尖绕过就滑到了发绳上,不多时两条串好的发带就带着玉珠叮叮当当地垂下,隐在一尾鸦发之中。

“好了。”李相夷放下手,抬头对铜镜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人挑了挑眉反问,“偷偷看我?”

“我哪有!本少爷——”方多病脸腾地一下烧红起来,差点跳起来,又被李相夷强硬按下捏着下巴对上李相夷的眼嘴里的话就全咽了回去,僵着脊背任由那炽烈的视频上下扫了几个来回,也根本不敢动弹。

李相夷认真地看了看,发现一切真的都妥帖了之后才放下了手,开口道:“你想说什么来着?”

“哦……本少爷光明正大地看,哪有偷偷……”方多病摸了摸侧耳,小声嘀咕道,“好奇怪,你一点都不像李相夷。”

“我怎么不像了?”李相夷有些意外。

“李相夷哪里会这么温柔地帮我穿衣服……”方多病说,眼神闪烁,“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我们……是不是早就成亲了啊?”

李相夷笑了一声,点头承认:“是。”

“那……那……我们,谁是相公谁是娘子?”方多病顿了顿,才忍着羞问了出来。

哟,心里的本事挺大的。李相夷更意外了,在心里啧了声,挑眉反问:“方小宝,你的腰不酸,腿不软,屁股不疼了?”

“我……你!”闻言,方多病脸上的红直接烧到了脖子上,瞪大眼睛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个样子真的好像受惊的小狗,也太可爱了……李相夷低低地笑了两声,就说:“哦,真不疼了?那好。”话没说完,就作势卷袖子伸手,动作不紧不慢,视线却沉沉地落了方多病身上,似笑非笑地一挑眉。

方多病顿时眼前就闪过关于这双手的一些水光淋漓且脸红心跳的记忆碎片,当下大惊,直接得出自己现在肯定受不住的结论,也不顾腰酸背痛直接嗖地一下站起来,拔腿就向外跑,急切得甚至还踩出了几步轻功,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

“我……我有事!我先走了!”话音未落,人就已经不见了影。

留下李相夷站在原地,看着人影消失的那处失笑摇头道:“脸皮这么薄,还真是个小朋友啊。”

这一出吓得小朋友方小宝直接三天没敢凑上去缠着李相夷。

李相夷便刚好有时间外出处理一下新旧派之间的争端。

武林混战初起,四顾门位于风浪中心,自然诸多牵扯,势如风雨击打,幸而门中有两棵参天大树一主外一主内牢牢护住了门派,才不至于让四顾门在如今混乱不堪的江湖中不慎一步踏错而后风雨飘摇。

而现在,方多病出了事,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就全都压在了李相夷身上。李相夷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哪怕是千里追敌七天七夜不休息,都不会露出丝毫疲态,此番三日疾驰下西南处理门派之争,风尘仆仆又赶了一日回到四顾门,踏进自己的庭院时,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松懈感,不是累,而是牵挂和思念。

他不在那这段日子里,方多病在干什么?李相夷心想,继而失笑。

莫不是还在折腾门里的人吧,毕竟虚岁十八的小朋友什么都不懂又天不怕地不怕,性格虽蛮横了一点,嘴巴也毒了一点,到底是可爱的……

他就这么想着,走着神,在月光遍撒下走过庭中的石中路,恰好有一阵温吞的夜风拂过,摇动满枝含苞欲放的花树,瞬间就是落花如雨,香风阵阵,而也是这个时候,房间被忽地从里拉开,烛光落到他的脚前,与此同时,就有一道人影掠了出来,温软和香风同时扑到了李相夷的怀里。

“李相夷!”

方多病抱着李相夷的手,眼睛明亮,一双澄澈的杏眼里只倒映着眼前一人,“他们说你明天才回来,你怎么那么快!”

对上这一双眼,李相夷晃神了半刻,伸手将方多病垂落到脸颊上的一缕发挽回到耳后,轻笑道:“赶了一天路就快了些。怎么,想我了?”

“我,我哪有!”方多病被戳破心思,仿佛手指碰到花刺瞬间松开了李相夷的胳膊,又被李相夷抓回去,指腹顺着指节一寸寸揉开,硬茧磨得掌心发烫,最后分开十指相扣紧紧牵住。

李相夷拉着方多病到花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对着被牵住后就开始愣神的人笑了笑,开口道:“你不是想问我什么事情?怎么不说了?”

“我,我……”方多病表情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躲开李相夷的眼神,“我问了石姐姐和乔姐姐,我们真的……好像是夫妻……好像还成亲挺久了,怎么会这样?”

“你好像很不满意?”李相夷无奈反问。

“没有啊!就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方多病欲哭无泪,“你不觉得委屈吗,我是真的只想当你徒弟而已!”

“不委屈,爱徒和爱妻虽然听起来有点不一样。”李相夷说,“但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

结果这句话才落下,出乎李相夷的意料之外,方多病的反应却是:“那你意思是可以收我为徒了吗!”

小狗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又圆亮亮的,李相夷本来就对心上人没多大脾气,上次也是装着冷面冷心的样子唬人罢了,这回直接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捏着眉心道:“方多病,你为什么想把我拜我为师?”

“因为我想跟你学剑术啊!”

“学剑来干什么?”

“学来平天下不平之事,护身边想护之人!”

“你想保护谁?”

“保护,李……”方多病被问得一愣,对着李相夷那双凤眸眼神一瞬恍惚,一个名字就断在了唇边,下一刻被李相夷捏了一下手腕,皮肉上的疼痛让他低嘶一次,有些委屈道,“保护你呀,还能是谁?”

原本以为方多病又要说那该死的野男人负心汉,李相夷立即控制不住地动了怒,手下力气一个收不住就把方多病抓疼地叫了一声,结果下一刻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是真的愣住了,简直难以克制住心头的欢喜,片刻之后低低笑了起来,道:“我是李相夷,谁能伤我?”

“万一呢!我说万一,万一有谁打你的主意、想要暗算你,我武功厉害的话,就能用相夷太剑刷刷刷把他们都打回去!哼!”方多病扬起下巴,目光坚决道,“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不怕死的尽管来!”

呵……李相夷这回是真的没忍不住,撑着额头笑了很久,笑完了才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方多病说:“你本来就很厉害。况且我的相夷太剑,你早就学过了。”

他们二人自从在一起之后,就把对方的剑法学了个,方多病会他的相夷太剑,他也自然会方多病的多愁公子剑,而且早就已经使得融会贯通了。

“啊?我什么时候学的?”方多病大惊,不可置信地冲李相夷眨了眨眼。

李相夷只笑未答,并指为剑凝起剑气,极快地几式挥出,剑风如料峭春风吹酒醒,如同残影般的几剑,拂过吹落又一阵花雨,最后收势只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这是小楼昨夜又东风,你试试。”李相夷开口。

方多病迷迷愣愣,挥手一试,剑风相似分明就是同一招,顿时瞠目结舌,整个人如石膏一般坐立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头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么还真的会啊?”

几乎是一瞬间,方多病极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段时间缠着李相夷学剑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还惹了很多麻烦,一下子把白玉的脸皮就红了个彻底,他扭头看向李相夷,一双杏眼眨了又眨,无辜懵懂又含歉意。

李相夷被这个眼神看得指尖发热,重重地搓了一下后,眼神晦暗了下来。

“方小宝,你还想学别的剑招吗?”他笑着问。

“好啊好啊!”方多病马上连连点头回答。

李相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了身。

方多病就这么看着李相夷起身,满眼都是期待,然后下一刻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一阵悬空感之后,直到自己的肚皮贴上少年人的肩骨,感觉到自己被李相夷扛起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危机感瞬间升起,急忙蹬腿挣扎想跑。

“李相夷!我不学了!李——”

好不容易骗到手了,到嘴的肉怎么能跑。李相夷直接伸手点了他的穴,冲着方多病那两团软肉,伸手就是两巴掌,打的力道不重,但胜在啪啪两声清脆响亮。

他笑着道:“必须要学,不学你怎么保护我呀。”说完,就把人好好地扛了起来,大步就向屋内走去。

房门忽门,床烛摇晃,如同榻上交颈一对鸳鸯相欢翼扇被荡,春水如潮,柔柔的水波荡出漾了一夜。

……

古人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有时候,这老天爷就是会看不顺眼一个人过得太好了。

前一夜好好跟心上人缠绵了一番,李相夷心满意足加之多日操劳,帮方多病清理了之后,搂住人倒头就睡着了。

本以为这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但是睡梦中李相夷隐隐觉得有凉风吹过,有点瘆人,于是一睁眼,怀里居然空了,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就有一道剑气落下,如同寒风割面。

李相夷反应极快地翻身下榻踩着婆娑步躲过,然后回头一看,就见那张床已经被剑气斩碎了几块废木。

怎么回事?我在做梦?李相夷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清醒了,结果一抬头对上了一双含着冰冷杀意的杏眸。

方多病散着及腰长发,只穿白色里衣,衣襟散乱,站在几步之外提着尔雅,冷着一张脸凝视着李相夷。

李相夷只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那个十七八岁的方小宝,因为方多病现在整个人上下冷得就像一把锐利华美的宝剑,整个人的感觉跟以前截然不同,露在里衣外的雪肤虽还泛着情事后的潮红,但气质却一点都不显柔软,反而是肃杀冷冽,混合之中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冷艳之感。

这……李相夷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似凝眉冷对,其实细看的话眼底难掩炽热。

这股眼神着实是看得人不太舒服,方多病脸色更冷,杀气愈重,直接提剑直指,质问般地开口了:“你是谁?”

这是又忘了?还是又到了不同年纪?闻言李相夷反应了过来,一挑眉直言道:“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也是你……”

结果他话音未完,方多病的那一剑就斩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声含着怒气的冷喝:“不可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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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71.

夜半山雨来,梦觉还复息*下

那一剑如同夜雨骤降,雨丝绵连却夹着秋霜冷气,比李相夷见过的如今方多病每一剑都要更加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夜雨沾青衫!

剑风扫到身侧瞬间绞碎了一个木椅,李相夷闪身躲过,瞬息之间又是几剑,好多次都是险而险之地躲过,剑风呼啸甚至已经划破了他的衣服。

李相夷眉毛一挑,心道:还来真的?

继续躲的话自己是不会受伤,但是若不制止这个屋子就得被方多病劈塌了。

李相夷近乎无奈,而今自己赤手空拳,只好用剑气覆指出剑,一招小楼昨夜又东风将夜雨沾青衫的余风扫了回去,下一刻就瞬间回拦于身前,锵锵锵三声,闪电般刺向面门、脖颈、心口的三剑,被尽数恰好挡下。

这三剑实在是意气风发,漂亮至极。不仅瞬间发现了自己剑招有疏漏之处,还能以内力破除多余的招式,不及己剑之快但是精准无比。李相夷眼睛里不禁浮起欣赏之色。

他平日里也跟方多病过招论剑,但是方多病内力有损,极少会使出这样的剑式,现在失了九后出的每一剑都是招式锋利,毫不留情,对剑间压迫劲烈。

李相夷只是与现在方多病过了几招,眼光大亮,觉得痛快淋漓万分,并指剑出,一招制出夹住方多病刺横近到眼前的尔雅,借力打力间一推一拉卸去剑风巨力,把人扯到身前,对上那双溢出惊怒之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更像挑衅地开口了。

“我们都躺在一张床上了,我还能是什么。”李相夷顿了顿,笑得如同一只狐狸,拉长语调道,“我当然,是你的夫君。”

“……”方多病闻言并没有过多反应,许是已经听惯了这种轻薄之言,他习以为常,早就不喜怒形于色,冷冷瞟了一眼李相夷,松手弃剑借力跃起,飞起一脚甩腿如鞭,猝不及防地把李相夷当胸踹飞了出去!

轰——这一脚实在狠辣力劲千钧,李相夷连卸力都来不及做,就被踢得摔到了墙角压㘼了书柜椅凳,呼吸间胸口痛得似是火烧。

方多病落地冷眼看着摔在角落里的人,嗤笑道:“宵小登徒,倒是狂妄。”

下手真狠。

嘶……李相夷倒吸一口冷气按着胸口站起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冷傲狠厉还丝毫不好糊弄的大美人,挑眉缓缓勾起了唇角。

“方多病,过格了。”李相夷说,语气并不冷淡甚至还含着一点轻笑。

但就是这句话让方多病浑身寒气都竖了起来,巨大的危机感当头落下,他皱眉,便要举剑,但手还没提起来就僵在了中途。

点穴!

方多病霍然僵住,梗着脖颈看着李相夷不知道什么时候以鬼神莫测的轻功步伐移到了自己的身侧,闪电般出手点了自己的穴位,若是简单的点穴对方多病还无用,但而今并不是简单的点穴,而是封了内力固住了真气,此时方多病已经动弹不得了。

“怎么现在说什么都不信,你这个性子……”李相夷笑了笑,把人摁到墙角,撩开里衣就直接入了。

他伸手捏住方多病的下巴拧过他的脖颈,盯着这双骤然瞪大的杏眼,动作连续且不急不慢道,“好好试一下熟悉与否,总归信了吧?”

……

比剑,比剑,又比剑。

二人皆是翻来覆去,酣畅淋漓!

一开始的时候方多病还很抗拒,抱守灵台想尽办法欲要冲破束缚,但是任他如何挣扎只仿佛困兽犹斗,无论怎么做都没用,牢牢被李相夷掌控着,一丝一毫都动作不了,甚至回神后来还崩溃地发现自己身体顺从得很,唇齿之间不住出声,这股感觉快活至极,也……熟悉至极。

实在太奇怪了。什么时候那些邪门歪道居然研究出了这种幻阵来……乱我道心!

结束后,方多病依旧没有被松开束缚,被点穴坐在梳妆镜前,瞪着一双晕红的杏眼,盯着那人帮自己一件件穿好衣服束好发冠,又看着他自己穿上衣服,整理好衣服,转身后投下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当下忍不住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李相夷受了一剂白眼,眉眼间的笑意不减反增,轻扬了一边的眉,坐到方多病的身前,捏起人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下,啧了一声道:“性格又冷又烈,说什么都不信,你这时候这么难搞吗?都亲身经历了,也还是不信?”

我信你个大头鬼。方多病还是瞪他,别开眼神,眼底的神色却还是恍惚了一瞬。

他怎么会信,他又怎么敢信,那个人……自己就是找不到他了,现在不过是幻境,对,只是幻境……当务之急是该怎么破除这个幻阵,那些邪门歪道几番暗算不成,本事居然变大了起来,倒是不容小觑。方多病在心里想到,顷刻之间敛住苦涩,才又抬起视线,给了面前人一个眼神——放开我。

“放开你,你又想拿剑刺我怎么办?我应对得了你,别人可应对不了。”李相夷一看就知道这人还是不信,直起身后抱手俯视方多病,勾唇道,“与其让你这段时日闹得天翻地覆,不如就把你关在我的房中绑在榻上,不是多省事吗?”

你——方多病的耳尖霎时间烧得通红,直视着那双含着戏谑的凤眼,面上又羞又怒,胸口气到剧烈起伏,觉得这个幻境捏成的登徒子实在是狂妄,但偏偏又棘手得很,自己刚对上时不慎居然落了下风,现在又不知道怎么办,思来想去只能暂且忍下,端起假笑又递出了一个眼神——你先让我说话。

李相夷挑眉,挑眉点头:“可以。”话毕,就伸手拍出一掌扬州慢涌入解了压在方多病哑穴上的真气。

怎么会?感受到那股内力,方多病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可以出声后居然一时没有反应,垂着眼良久开口,嗓音竟有些沙哑:“你到底是谁?”

“李相夷。”

呵。方多病嗤笑一声,心道:我真是疯了。幻由心生,我居然能幻想出一个这么完整的人,真是疯了。当下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抬眼对着李相夷又道:“我不管你是谁,现在,放开我。”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李相夷抱手未动,挑眉道。他原以为自己说完这句之后,会换来又一个白眼,岂料现在的方多病却只是抬眼瞟了他一眼,杏眼如同冻湖裂冰,断冰锋利不比刀刃锋利,但实打实剜一下,常人也会被冷得瑟缩。

可李相夷又哪里是寻常人,他只觉得这一眼冷是冷但烈性十足,是他从未见过的方多病的漂亮模样,一时间心尖滚烫,眼神暗了又暗,再次开口时语气也多了几分轻浮:“你太不听话了,不把你放在身边,我不放心。”

“那我就跟着你。”方多病说,“你说你是四顾门门主,应也知道门派之首一言九鼎,我亦是如此。你大可放心。”

亦是?

捕捉到关键字词的李相夷挑了挑眉,他对爱人从前的样子所知甚少,从前追问多次但都被含糊了过去,现今本想继续问,但是看到方多病这副冷疙瘩的样子,知道自己就算问了这人大概也不会轻易回答就暂时作罢,伸手解了方多病的穴,然后就见方多病一能动,脚步挪移瞬间就到了自己的十步之外。

“走吧。”李相夷听着这个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看到这个冷淡中又含着警惕跟装凶小狗似的眼神,差点就没忍住笑出了声,略一点头就先出了屋。

他走了几步,不出意外地听见身后的脚步——方多病跟了上来。李相夷这才挑眉暗笑一声,大步向议事堂走去。

今日是四顾门的例行议事会。

一大早,堂外就集聚了门中大多高层长老,等了辰时一刻才过,门外就甩进了一角赤红袍角,李相夷大步走进来。

众人才欲拱手道好,又见门外又飘进了一抹雪青身影,是多日不见的方多病。

锵!

“门主,院主……”众人的问候之音还未落,忽有一声清越的剑吟响起。

雪青衣袖翻飞若春花盛漫,而飞出的一剑却是霜寒,虚空中飞尘都仿佛被这剑气冻凝悬停了一刻,直到一抹鲜红飞出,有一个人被从人群中挑出,一剑斩至胸口剑痕深可见骨,摔到几步之外痛苦地呻吟起来,众人才恍惚回神,又惊又惧地看向出剑之人。

“哼。”

方多病冷笑,归剑入鞘,甩下一句“看他的衣领下的纹身”转身就走,脚步飘忽如风,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议事例会突发变故,自然不欢而散。

那日,方多病忽然出手,着实是震慑到了门中大部分的人,李相夷依言查看了那人,一看,眉头便皱得几日都未拧开。

那个纹身,是生死状。

四顾门里混入了天家的人。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湖和朝堂虽然在他所求的一纸圣旨后眼下两分,看似互不相干,但是他也明白,普天之下皆为皇土,哪怕当今圣上再英明,亦知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决不能彻底忽视江湖。李相夷欲想所做的是将二者划出一个更大的空间缝隙,在此间解决可能会发生的分歧冲突,让武林不至于因朝堂左右,江湖亦有独身之机,百川院是因此而生,而后承志就成了江湖刑堂。

只是不明,朝廷如今所为到底作何打算……

李相夷愈想便觉心绪愈沉,这几日方多病都不见人影不知道去哪里了,如今根本没有人能和他一同商讨对策,此事又实在棘手,事关四顾门甚至是整个江湖,他不可能擅自决断,左右思量了几天后,监察司的人就登门拜访了,还带来了一道口谕。

“圣上要见我?”李相夷并不意外,语气冷漠,“什么时候?”

杨昀春被李相夷投下的冷淡眼神看得惶恐,小杨大人还没有修炼成十年后的那个任凭横眉冷目还是漠视眼神都八风不动春风满面的样子,悄悄汗流浃背了一会儿,才继续拱手道:“后日,还请李门主同我一道进京入外宫等候面圣。”

而方多病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我也去。”雪青的衣摆无声无息从檐下飘落,仿佛一道清凌凌投下的月光。

来人轻功极高,杨昀春甚至没有感受到他走到自己的身后,等方多病出声了才猛地一扭头,见到了这个虽不比李相夷盛名在外,但仍在江湖中闻名遐迩的百川院院主。

感觉跟江湖传言有点不太一样,不是春风化雨的性格,反而跟李门主挺像的,这脸色真是够冷的……杨昀春心想,而后连忙向来方多病拱手道:“圣上口谕,同行者一切由李门主定下便是,院主当然可以随之同行。”

于是,二人就同监察司一行御马疾行两日到了京城,又赶在城门落锁时入了外宫。

“烦请李门主在外宫歇息一晚,第二日辰时便跟我一同面圣。”

杨昀春把李相夷和方多病带到外宫的住所,恰是夜深,也不再多言打扰,只道个时间,提醒一下二人就拱手出了房门。

房中一时之间只有李相夷和方多病二人,多日不见心上人,不想念自然不可能,但现在在宫中而方多病又不认人,李相夷就也没有多少动作,坐在桌边抬手倒了两杯茶刚想开口招呼人来喝上一杯,谈谈心说说事,结果一回头,刚才站在角落的人早就不见了。

李相夷一惊,霍然起身,心道:方多病又哪去了?

“这个幻境……居然全部都一模一样。”

极乐塔。

方多病抱剑抬目凝视着墙上的壁画,觉得那上面的一笔一画仿佛利刃割眼,刺目而狰狞的秘闻猛兽般扑入他的眼中,嘶吼、重击,逼迫得他近乎呼吸不得。

若是没有这些事实,若是谁都不知道,后面就不会有那么牵扯,方家、天机山庄就不会那样,李莲花也不会……

方多病重重闭眼,再次睁眼时骤然拔剑,剑风席卷如同利刃之雨在壁画上尽数倾斜淋漓而下,剑痕道道深刻,不多时那墙上原先的壁画就被刮得模糊破碎,又是一阵剑风卷过,尘土飞扬,就将其彻底破坏尘埋起来。

叮。方多病归剑入鞘,最后看了壁画一眼,转身便走,在路过中央那张床榻时,脚步却又顿住,眼角余光瞟到那具骸骨,唇角微微勾起,嗤道:“差点就忘了。”

话毕,他一掌拍出,掌力千钧而降直接把那具骸骨碾成了一堆骨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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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72.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

李相夷没见到皇帝。

杨昀春和李相夷一同在外殿等候,从辰时等到戌时,等到杨昀春后背的衣服被都被冷汗湿了三番,都不见一声传唤后,彷徨不已中终于鼓起勇气对脸色冷沉的李相夷试探地开口了。
“李门主,要不我去问一问外侍,许是陛下有要事处理,所以……”杨昀春欲言又止,满头大汗。

李相夷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便颔首应了声“嗯”再无后言,杨昀春方才如蒙大赦地一拱手,转身出了外殿。

而方多病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不会见你的。”外殿的门口忽然拂过一阵温风,紧接着雪青色的衣袍便如云似雾地曳进殿内。

李相夷抬眼就对上了方多病的眼睛,眼神在那冷淡也憔悴的眉眼间一扫而去,发觉他的脸色并不算好,刚想开口询问一二,就见方多病甩来了一个眼神,又朝他扬了个扬下巴,道:“走。”说罢,转身迈出殿门,足尖一点就乘着月光飞身而起落到了檐上。

呵。李相夷轻笑一声,慢了方多病半步迈出外殿,运起轻功跟上那人的步伐,几下纵跃就飞出了皇宫,最后落在了城外的一座塔顶之上。

月光如水,青瓦似波,泠泠地撒在仰卧在其间的人身上,就仿佛浸入了春水碧波之中,潋滟又荡漾地润上那人本就秾艳的眉眼,暖化了经久难散的冷意,又仿佛变成了如今李相夷所熟悉的春风化雨般的柔情。

但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总归都是这个人,只要是这个人就足够了。李相夷心知肚明,笑了笑,依着感觉就坐到了方多病的身旁后仰躺倒,抬臂作枕才出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去哪了?我都不能和你说说话——对了,上次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天家的。”

“从前是不知道,以后知道的。”赔上了一条又一条的命后才知道。又回想起从前的经历,方多病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谁能想到呢,十年前在四顾门中是元老一样的人,十年后看似忠肝义胆又回到四顾门的人,居然是奸细。一次又一次地向天家透露了四顾门的秘闻,让本就风雨飘摇的四顾门立足更难,也令他在一次次案件中几乎九死一生,最后还是搭上了十几条人命才挖到那个人。
方多病怎能不恨,怎能不怨,所以再又一次看到那人,他忍无可忍,直接出剑了,反正此间虚幻而已,他有什么可顾忌的。

方多病想到这里,又是一声嗤笑,眉间冷意凝成了一层层坚冰。

看出了方多病并不想再提这件事,李相夷轻挑了一下眉,转移开了话题:“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皇帝不会见我的?”

“你不是说你是四顾门门主吗?怎么会连这些都不懂?”方多病闻言瞟了他一眼,察觉到那道似笑非笑的视线后,嘴里的话噎了回去,只剩下一句轻嗤。

“明知故问,你无不无聊?”方多病道。
李相夷还是笑,凑过去肩膀贴着肩膀,嗓音拉得长长懒懒的,听起来倒有几分疑惑的味道了:“说说呗,现在你不也是一派之主,当然是自己的见解,我想博采众长,不可以吗?方大侠,方前辈,方门主,方帮……”

“闭嘴,你以为我真的想当这个门主吗?聒噪。”方多病打断了李相夷的话,剜了少年人一眼,扭头时却控制不住地烧红了耳尖。

或许是觉得都是幻境,或许只是心情不错。方多病少见地透露了半句真心话。他呼出一口气,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缓缓道:“扬州到京城的路程,哪怕赶得再快也要赶两日,他让你后日见他,无非打算的便是就压着最后一天时日,若是赶不上,就赐你个大不敬之罪,若是赶上了,那就晾着你,来个下马威,以便暗传声势,说朝廷依旧压于江湖。但是江湖众人即以武犯忌,求得一方肆意,与我们而言所求的从来都江湖和朝廷都是两分互不干涉,江湖又岂会低此一等,他不给你面子,你就不给他面子,不见,好,走,就这么简单……”

“我走,他反而不会治我的罪,而是更加忌惮我。”李相夷接上方多病的话,挑眉笑道,“你说,是也不是?”

方多病意外地看了李相夷一眼,笑了一声算是认同了他的所说。
“像他说的,少年时呢,意气最盛,总想着庇佑天下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能保护身边所有人。面对强权,总是以剑对之直来直去,殊不知是伤人伤己……”方多病嗤笑道,“后来发现确实是,又如他所说一样,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想得那么简单也并不是所有事都是我们都能掌握。所以,有时候拐弯抹角未必不比直接好。”

“他?是你的什么人?”李相夷眼神稍暗,佯装无事地偏过头问。
“一个朋友。”方多病语气平淡,眼神忽得悠远了起来。

但李相夷却发现整个人的气场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本来仿佛含霜履雪的眉眼神色忽得春水初融,表面上的冷漠裂开了一分,仿佛剑锋的冷冽从这张秾丽又俊逸的脸上褪了下来,透出一丝易碎的多愁多情般的哀思来。

那一点哀思就跟钩子似的,一晃就把少年勾了过来,李相夷心尖发痒,又悄悄靠近了一分,肩膀贴着肩膀,腿贴着腿,体温仿佛能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对方的身上,但那人走着神居然浑然不知,他便半起身压在方多病一边的肩上,凤眸带笑,低声诱哄似的开口了,又问:“朋友呀,哪种朋友呀?方大侠,你说你不想当门主,所以这个门派是你朋友,是你会帮着守住他的门派的那种朋友吗?”

“是……”方多病下意识答道,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实打实压住了肩,上半身几乎动弹不得,少年人薄唇轻启,言语间吐出的气息拂过唇角又反复流连,暧昧得似一个吻,对上这双凤眸弯弯带笑,那弧度跟往昔里的故人神似,恍惚之间方多病走神了一瞬,下一刻耳尖上的红就漫到了侧脸上,他杂思万千连伸手推人都没有使出多大力气,只推开了半寸,冷下声说了句“与你何干?”。

这般小的推揉力气于李相夷而言就等于欲迎还拒,是心尖痒,指上也痒,少年人本就率真,所以也没有忍住得寸进尺地上前,伸手握住方多病的后颈一拉,便是鼻尖抵着鼻尖,双唇之间只有几缕发丝相隔。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唇瓣嚅动,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就问了出来,问得又快又密不给人任何思考回答的机会。
“帮着朋友撑起门派,守着家业,方大侠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
“可你一说起他,眼神都变了呀。”
“又心心念念,又帮守着家业,这可不是什么朋友啊。读作朋友,其实是夫君吧,方多病,你是他的未亡人,是寡妇啊。”
“那人叫什么名,李怜,李连,还是李莲?我长得和他很像……”

“闭嘴!”方多病眼神一凝,眉眼染上恼怒,“你在胡说什么唔……”
但他还没说完,那一句怒嗔就被堵了回去。

李相夷的吻如同骤落的热雨般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他亲得很重,很急,还用齿尖叼咬着方多病的下唇弄得又疼又痒,但下一刻又柔密地碾开,舌尖勾缠水声响动,仿佛含怒后的发泄,霸道得不容许退后半步。
可他又吻得极为动情,方多病挣扎了几下,就被卷入了这阵雨中,眼神迷离开来,仰着脖颈承受,侧脸泛出晕红,在月光下润泽得如同桂梅的雪枝。

二人都沉沦在这个吻中,不知不觉什么都起了反应,李相夷的手探上方多病的腰间,有些急切地扯了扯那条腰带,方多病被扯拉的动静叫回了神,恐怕李相夷这回是真的又要再次得手了。

“嘶——”李相夷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腥气蔓延开来,在疼痛中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就感受腿风忽起,若又不是自己反应得快翻身而起,这毫不客气的一脚就不是踹到他的小腿上,而是直接中伤某处。

“登徒子!你,你!”方多病瞬间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擦过唇目光羞怒交加地瞪着眼前笑得跟偷到腥的狐狸似的李相夷。

可惜了,太可惜了。李相夷遗憾地摇摇头,看着眼前人又气又急又羞,却不知道从哪里骂起的嗔恨样,只觉得可爱,还嫌拱火不够,笑眯眯地说道:“哪里算什么登徒子,好歹像上次那样了才算是吧,我现在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方大侠,方门主,你莫要冤枉我呀。若像上次那样,我任你骂,你要不要——”

实在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方多病一捂耳朵大骂了一句:“不要脸!”就运起轻功跳下塔,跟躲流氓的姑娘家似的,跑得那叫一个急切又飞快,轻功步伐乱得可以,但速度是丝毫不减。

“哈哈哈哈哈……”李相夷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看见方多病快不见人影了,才敛住了笑声,冲着这人离去的方向喊了一句“你等等我!”足尖一点,运起婆娑步,极快地追上了方多病。

 

他们一同飞掠过和风润月的京城上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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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73.

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

不出方多病所料,他和李相夷回到四顾门两日后天家的谕言才姗姗来迟,莫不过还是时日不待、圣上有事之类推脱之语,听起来敷衍亦高高在上。

李相夷挑眉极有耐心地听但听完后许久未开口,少年门主过于锋利锐气的眉眼不带任何情绪时就显得格外冷淡,把来传话的杨昀春吓到不敢多说悄悄汗流浃背了两番后,李相夷才嗤笑一声,摆手说多劳杨大人走一趟,还让手下人给杨昀春上茶,端是一副脸色不好,但心情不错的奇怪模样。

杨昀春哪敢喝这茶,这茶恐怕不简单,李门主光明磊落自是不会下毒,他当然不必担心这点,但是其中的弯弯绕绕以他的悟性和自律,现在这个年纪还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明哲保身后退一步,否则喝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于是小杨大人连忙拱手,忙说自己有公务在身,行了礼后转身就火急火燎地跨过门槛就准备跑,甚至看到石水迎面走来,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蹿了出去,几个呼吸就不见人影了。

“?”石水回头瞟了一眼杨昀春,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觉得这人跑的样子好像在逃,大堂里发生了什么,门主拔剑了?……还没等她想明白,跨进门就看到李相夷破天荒慢条斯理烹茶的样子,第一眼觉得自己看错了,第二眼觉得事情不对进不如退,刚扭身要走,就听见李相夷的声音响了起来。

“回来。”李相夷开口道。

石水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朝李相夷拱手唤道:“门主。”

“杨昀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李相夷低头看炉火没抬头看她。

烹茶讲究火候,少一分茶叶味淡色黯,多一时叶缩汤苦,昔年还在云隐山时,师父师娘教导茶艺,道道工序都是下了慢功夫,目的就是为了磨李相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急性子,以前李相夷只觉得烦,他是少年人性子急、爱作赌,但也是爱拿自己作赌,四顾门上上下下百口人,李相夷自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只想着自己。

如今,少了个一起拿主意的身边人,李相夷也只能慢下性子来自己想想,借着烹茶收心养性后便以思考,几日下来忽觉也没那么烦了,同练剑比起来少了点乐趣,但也别有一番韵趣在。

李相夷忽然开口问事,还是不算紧要的,这让石水实打实一愕,倏尔才一五一十答上:“没有,有监察司下属同行一人。”

“另一人,衣服制式如何?”

“制式?”石水顿了顿,回想了一下才道,“衣袍上的样式和杨昀春一样,为蠎。”

“哦。”李相夷挑了挑眉,嗤笑道,“以上监下,那……还是不放心啊。”

“什么?门主那——”

“不是什么大事。”李相夷挥手以掌风盖灭炉火,他站起身来,语气淡淡地挥手打断石水的话抬步向外走去,脚步临在门槛前又忽地顿住。

李相夷问:“他又去普度寺了?”

这根本不用明指就知道在问谁。这话题又一又开,石水就断了疑惑之思,开口道:“院主今早就下去了,还抢了白兄长的一坛酒说是……去,去——”她顿了顿,实在觉得那胡七八糟的妄言有些难以启齿。

“什么?”李相夷生了兴趣,勾起唇追问道。

“院主说,他,他要拿酒去浇花……”

呵。李相夷忍不住漏出一声笑,眼前已是能想象出方多病那幅蛮横不讲理的矫冷模样,偏偏惹是生非别人还奈何不了,因为一个说不对,就要拔剑打人,寻常人还真受不了他几剑……实在是脾气大,他还是去看看吧,也不知道普度寺遭殃了吗?李相夷心道。

少年人抬脚迈进屋外正好的天光里,抛下一句含着笑的“那我去看看他种的花”,下一瞬身影急掠远去,云雾娑婆般消失在了庭门外。

普度寺。

禅房中,方多病和无了相对而坐,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正以棋为界厮杀对峙。

无了年轻时没有那么心绪多思又唠唠叨叨,下棋时便只专注手下之棋,一言不发间以白子围黑子困于楚汉边,已是生出了围困之势。

方多病下黑子的手稍顿,转念一想,剑走偏锋竟是于困境中下了一子,待无了又下,才发觉自己被迷了眼障,方多病下一子就是破釜沉舟之态,黑子弱势的风头便就此一转,尽数压倒了白子。

“唉,不下了不下了,我下不过方施主。”无了叹了一口气摆手道。

方多病勾唇笑了笑,将手中的黑子掷回棋盘中。户部尚书之子自小就深受重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虽然于他而言,爱武多过于爱文,但昔年能认出一眼忘忧清乐集上棋局的人,又怎会不精于此道?

“好,大师,这回是你先认输的。”方多病拿过一旁放了半凉的茶呷了口,方才抬眸缓缓道。

“可以说了吧,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反应瞠目结舌至极,还说了一句……”他顿了顿,似是不太确定笑着道,“造孽?为什么呢大师?”

“大师,我可不敢当。”无了又是摆手无奈叹气,一摊手反问道,“方施主不是早猜到吗,何苦来跟我玩你问我答这一出?”

得到堪称肯定的答案,方多病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神色如冬水初融,化出些许复杂的茫然和侥幸来,开口时明明带笑的语气嗓音却是沙哑得仿佛哽咽:“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我居然还有这种机缘?只是如今到底是真是假,是早还是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啊。即使想做能做,可能亦是瞬间而已,如此亦然否?方施主认为何为真?”无了看着方多病道。

方多病挑眉,回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无了一愕,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方施主佛法领悟极深,我是说不过了。既然您早有决断,那就是种花得花、种草种草、种树得树,由什么因得什么果。好了好了,我学艺不精得去听方丈讲习补上一补了。这就先走了,不用送不用送啊……”

说罢,一溜烟跑得比江湖人运上轻功还快,出门就没影了,恰好秋风扫落叶,吹来一句“方施主记得把你的酒拿走,佛门清静,你可别害我……”抱怨般的嘟囔。

“知道了。”

方多病莞尔一笑,脸上多日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净了,提起酒壶脚步悠悠地向外行去。

李相夷找到方多病时,他正在举着铁锨给树苗覆土。

而那坛从白江鹑处抢来的酒还未开封被地放在一旁,连坛边的红边蜡泥都是完好如初的。

“在种什么?”李相夷抱手在方多病的面前站定,开口问道,“分明想不起来多少,但喜欢饲养这些花草树木的样子还是一点没变啊,种的是什么,方大侠?”

“我也不知道这种的是什么。”方多病抬头瞟了他一眼继续道,“我路过,看到一个小沙弥急着去听住持讲课,但手上活没干完,小孩急得恨不得劈成两半,我恰好无事,便帮了他一回,不然我为什么在人家地盘种花花草草,不是很奇怪吗?”

李相夷被怼顿时哑然,下一刻扬起一边的眉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去拿方多病手中的铁锨,认同点头回道:“说得对,那我们赶紧弄完,再回自家地盘种花花草草去,种个十株八株都是你做主说了算。”

这话说得亲近,方多病乍一听没觉得有什么,身上心中早就习以为常,等到二人一起种好了那东西后并肩出门上山,他才后知后觉,继而耳热起来,忍不住伸手一揉,耳朵上的红就蔓延开来温度更加灼人。

太奇怪,我和他……这时候怎么会……

他忍不住悄悄后退半步拉开自己与李相夷的距离,又把视线转向另一边,自以为动作极小,结果还是被李相夷发现了。

少年人饶有兴趣用眼角余光观察了身旁人的小动作,还耐心待他做完,就直接伸手将人扯了回来,还得寸进尺地要肩抵肩,胳膊贴胳膊,十指紧扣,磨得手心全是热汗。

“你——”被牵住那一瞬,方多病瞪大眼睛差点跳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头顶都要冒烟了,又退后又想甩开少年人的手,可无论如何李相夷都能像狗皮膏药般重新贴上,甩了又粘上,简直徒劳无功!

二人在上山的主干道上大眼瞪小眼推拉了好一阵,偶尔下山的门人同他们打招呼,最后由方多病放弃告终,因为他要脸,再站在那里不走被别人看脸皮就真全丢没了,还不如先让李相夷牵着上了山再说。

于是方多病认栽,却仍颇嗔怒地瞪了李相夷一眼,咬牙低喝道:“你羞不羞啊!”

“羞什么?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李相夷看向前方目不斜视,似是正常神情,但唇角高勾已然暴露了少年人惯爱逗弄心上人的真实模样。

什么一直这样!我们什么时候这样!

方多病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自己瞪,满目怒火涌了又涌,对上李相夷那一双信誓旦旦的眼里又莫名觉得底气不足,这反倒是更像恼羞成怒下反被激将之法,他突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又差点中了狐狸的诡计,冷哼一声扯出一个笑,皮笑肉不笑只道:“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也不太重要。我记得就好。”天下第一悟性过人摸索这么多日当然找到了一套拿捏现在的方多病的办法,照单全收后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一手紧紧牵着方多病,另一只手开始摸索全身上下,似乎是在找东西。

然后方多病就亲眼见证了,李相夷从他那身修身地不能再修身的劲装上,从袖子、衣襟、腰带、袍摆下掏出饴糖、碎银、吻颈剑、水壶、荷包、香膏、红帖等不下十几样东西后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眼睛里明晃晃写着的那一行字从“你在找什么”变成了“你可真能装啊”,便再难以掩饰自己那惊异的表情。

“去哪儿了……在这里。”李相夷摸了又摸里衣腰间把一样碧色之物抽了出来,抬手就抛到了方多病怀里,“喏,你腰间那个竹笛早就旧了,换了正好。”

方多病下意识接住,只觉触手生凉,低头一瞧是一支通体碧透的玉笛便一时间怔住,唇角勾起又落,眼睛里的光闪动不停良久才又扯住出一个勉强的笑,声音极轻道:“我不用玉笛……很多年前就不再用了。”

“不喜欢?”李相夷没有生气,歪头放低身子去凑近方多病的脸笑得眼睛弯弯,二人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缠绕,少年人拉长语调,一字一句说,“但你的眼睛里写着喜欢,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方多病抬眸撞进这双眼里,只觉得自己都被看透,顿时再一次恼羞成怒,嘴巴一张就开始瞎编给自己找理由,“你这个玉笛上面的雕纹这么粗糙还只刻了一半,才完成了一半就用来送礼,一看就知道这个送的人没有用心,我才不要这一半的真心!”说完,趁着李相夷被这一番说辞短暂说愣的片刻,甩开少年人的手直接踩上轻功自己飞身上山了。

留下李相夷在原地打量被丢回来的玉笛摸不着头脑,他这个雕纹也没有只雕一半吧,虽然第二次做这些玩意儿手艺还是不太好,只能雕几条花草纹理,应该也差不多了吧——而且他也看得出来,方多病不是真的嫌弃,反而是极喜欢的,只是嘴硬,不知为何拒绝,又找不到理由就胡乱编了一个罢了……

思来想去,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李相夷摇头叹气,心道:这时候的方多病,方大侠”果真一点都不好相遇,丝毫不好讨好。不过,少年人转念一想又心道,不好讨好也挺好的,如果那时被讨好又恰好心软了,现在就轮不到他占便宜了。这样想来,倒还是自己赚了。

如此,李相夷便又想通开来,收好玉笛运起轻功追上了方多病,把人拉停又扯着心上人回头,挑眉一笑笑容明媚,开口道:“那这个玉笛,我重新雕好了之后再送给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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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近日江湖出现一无名剑客,来历不清,自号无忧,剑术高超,我行我素,正邪不明,曾劫持东风镖局所押之镖货,后与其镖主大理段氏结仇,大理段氏派出数十高手前往截杀,竟是无功而返,现今他给门主递了拜帖,恐怕是要居心叵测,要不我先让门人前去试探一二……”

“不必了。”方多病打断云彼丘的话嗤笑开口,“江湖从来没有真正的无名之辈。大理段氏底蕴深厚,派去的高手皆是位列万人榜,他们去都没有讨到便宜,而四顾门武功了得者寥寥无几,去就跟给人磨剑似的又能怎样?”

四顾门例会。
因门主和二门主外出,此次例会本为左护法肖紫衿暂代主持,可出乎意料的是,失了记忆的方多病竟然出现了例会厅堂中,平日里从前的他就不太理会此间种种,例会时李相夷在他才在,李相夷不在他也极少会来,今日不知是怎么的竟是主动来参了会。
门中若按能力资历武功笼统来算,方多病仅次于李相夷。而百川院院主待事待人公允到近乎严厉,门人对他的这种行事风格颇有微词,可寻常人于公于私略一细想却也是十分信服其话语与能力,由此他的话哪怕是难听,也比云彼丘肖紫衿一众人管用多了。
果不其然,方多病话音一落,在场的人脸色大多有点难看,但也知道这说的是实话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

方多病环视了一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他知道自己是失忆,但失忆不是智商下降,这东管西管的架势,大理段氏与四顾门中众多高层来往颇深,新仇加旧怨全是个人门派恩仇,他记忆不清,心绪稍微转圜都能想明白,何况是坐在堂下与武林中打滚许久的老江湖人。

哪怕现在的方多病能记起的就只有自己是门主的旧忆片段,但此时亦是他积威最重的时候,仅是扫了一眼席间的人都觉得重压降下,这与李相夷给人的压迫不同,前者是带着剑客杀意的冰冷凛冽,后者则更似贵者身居高位多年的不怒自威。

“四顾门设立之志是为了匡正江湖,个人与门派的私仇旧怨与我们何干?若是想事事涉及,便如同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满则败,自矜则愚。”方多病冷脸直言道,“我知道各位同道至此共志行事,亦各有私心。李门主不在乎,只觉得各位都是同道兄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护着门中各位,但尔等若是违反本则,借四顾门之手行予私事铲除异己,就莫怪百川院将公正审之。而我,手下亦绝不留情。”

他顿了顿,又道:“我本不想把话说得如此难听。此事无需再议,至于无忧拜帖之事,他是送给李相夷的,那就是门主私事。不要低看外人,也不要低看自家门主,天下第一剑客的剑可不仅是你们所看到的这一点——尔等不要妄想还高看了自己。”
说罢,方多病冷哼一声,甩袖大步离去,留下一席面色各异但差不多同样难看的人左看右看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场例会。

最后,他们不知为何都将目光放在了百川院左副使凌寒梅身上满脸怨念,看得凌寒梅浑身瑟抖,心道:先跑为妙!就忽然起身脚下抹油冲着已经走到庭院缩成一束的背影喊了句“院——院主!你等等我!”就蹿了出去。

庭院中风暖花摇惠风和畅,方多病听到凌寒梅喊他时脚步略微一顿,本来想转身,可是耳尖一动,听到檐上有衣摆擦动之声,下一刻就有破风剑鸣之声骤然响起!

“院主!小心!”
凌寒梅抬眸拔剑,但这一剑还是比袭来的一剑慢了一步,剑风轰然对撞之时,她的剑被锵声击开脱手落地, 来者何人!这般厉害!凌寒梅大惊,反应极快倒退三步躲开剑锋。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霍然出手将她扯到身后,有一只手自剑风中伸出,指节修长,白皙如同上好的美玉,虎口和食指生着厚厚的茧子,绷紧发力时青筋暴起,金石交击般叮声夹住那剑锋,顿时气浪席卷吹起一地尘土,但是那只手毫发无损,那剑也再难寸进。

这一下用了方多病近五成内力,如今的武林倒是……真了不得。方多病不禁勾唇一笑,他察觉出这一剑并无恶意,试探之意点到为止多过于交手之念,便提前收了手。

“哈哈哈哈哈……”畅快的笑声从屋顶上响起,手落剑收,檐上跌出一个灰衣剑客,披蓑衣戴斗笠,看上去年纪很轻却留着胡茬,不修边幅洒脱至极,此人就是他们会上所提到的剑客无忧。

“世人皆道四顾门李相夷天下第一,却并不知四部门不只有他这一位绝世高手。”无忧笑道拱手作礼,“百川院方大院主深居简出,虽声名不显,但武功着实了得。无忧佩服!”

“无忧?你怎么进来的?李相夷不在,你若是想来挑战,不巧,你跑空了,下回再来吧。”方多病照单全收,拱手回礼道。

“巧,巧得很。”无忧摆手,“来时碰上和李门主打过了,本来他想请我来四顾门喝酒,我说算了。结果他回程的时候被几件江湖事缠住,缺个递信的人,我又路过,自认问心有愧损了他的少师剑,他说一码归一码,我就给他跑腿来了。结果这四顾门果然是新门派,我都来了这么久,也只有你发现了我——我说各位还想来截杀我呢,先多练练吧!”
这一席话可把听到动静围上来的四顾门之人气得够呛,纷纷拔剑而对,喊着竖子张扬,却多少人敢真的上去。

但还是有人真的想拔剑抽刀冲上去。

方多病看着欣慰又无奈地摇头,左手拦下怒气冲冲的凌寒梅,右手挡住义愤填膺的刘如京等人,抬头对无忧挑眉道:“行了,他让你传的信拿来吧。”

无忧挥手将一封信掷到方多病怀里,看到方多病接住拆开扫了一眼,方才拱手又道:“好,你看到了。本来想跟方大院主打一场,但江湖事大,您先忙正经事吧,至于我们,不久定有一战,琅山见!”
说完他哈哈一笑拧身离去,几个纵跃之间身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

琅山。方多病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嘴里囫囵了一回这个词忽地一笑。
琅山论剑,鼑武拜帖,武林大会。多少年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都该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个武林惊才绝艳者太多太多了,后浪推前浪,确实是该改换新天了。

……

“上回说到,武林大会十年一开,琅山论剑,帖无记名,能者得之;无论何人,英雄草芥,持帖来者,皆为上宾!如今鼑武阁开、拜帖出,武林大会已至,江湖中不知道要掀起多少风浪!*
各位有所不知,这鼑武阁仍上上届武林盟主江见舟所创,此阁云集武林好手,但却在江湖中神出鬼没,只有在武林大会开始时,才会现身主事送出拜帖,而欲得拜帖需接下鼑武剑侍一式,视为考验,能接下或获胜者多是武林中惊才绝艳的好手,他们才有资格得到拜帖上琅山论剑,争夺武林盟主之位……”
街头说书人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将惊堂木敲响,惟妙惟肖地说出近期的江湖盛事。

而在他们身后,恰好有一队武林中人骑马而过,马蹄铃声作响,卷起阵阵风沙。为首少年郎白马银鞍,流星飒沓,白衣上所系的红带飞舞如同天边流霞。

李相夷耳力极佳,驭马而过时,已将说书人的话都听了个全,不禁挑起眉想起了怀里放着的帖子自傲勾唇。

他收到鼑武拜帖已是三天前的事,鼑武剑侍一式于李相夷而言不过区区,他不仅轻易接下,还反将一军取下十年的第一胜。

“你是十年来唯一胜过我的人。”鼑武阁剑侍头戴黑铁面具,面具下传出的声音闷冷,却充满了赞叹之意。
李相夷轻笑,拱手回了个礼接下拜帖,以剑作笔沾以金墨,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自此这从无记名的鼑武拜帖终是开了例外,一笔一划刻下了“李相夷”这三个字。

李相夷,是第一帖,更是记名的第一帖。
如此,他又怎能不傲?

“李相夷。”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轻喝传来,唤回了少年人飞跑了一半的神思。

李相夷看见来人下意识勒住马缰,忍不住展颜一笑,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下属,抬手示意他们先走就向那人走了过去。

“方多病,你怎么来了,想我了,来接我的?”李相夷走到唤他的人面前,凤眸弯弯地打趣道。
“瞎说!”方多病耳尖一红恼怒地白了不分公众私下场合就开口调情的少年人一眼,举起手边的两壶酒,“今日芜庄的桂花酒开卖,一年一次不可多得,我下山买酒恰好遇到你罢了,少自作多情了!”

李相夷看着两壶酒眉毛挑高,抱手打量了一番方多病,看得眼前人脸上红了又红,他才嗤笑一声拉长语调道:“可我怎么记得芜庄桂花酒限购一人一壶,记名订之,你这两壶,又记了自己和谁的名字?”
“……”方多病顿时愣住,又眨了眨眼对上李相夷笑得跟狐狸似的一双眼,破罐子破摔重重哼了一声,把一壶酒扔到李相夷怀里,“明知故问。”就红着耳尖转身走了。

凶得很,但脸皮薄。李相夷在心里笑道,提着那壶酒追上了方多病。

“雕好的玉笛。”李相夷从怀里摸出一物递给方多病,“礼物,算是回了你的好酒。你这回不能不收了。”
方多病微怔,眼神闪烁松动了一瞬,就被李相夷看准时机抓住机会,把玉笛塞进了手里,便只能垂首讷讷地应了声:“哦。”

……
“四顾门近日如何?”
“还好。不过你传信回来的事还没有……”
“我知道了,此事不急于一时。”
二人并肩而行,无言了半刻,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竟不觉得无聊敷衍,反而是自在又随心,李相夷问,方多病就答,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交代了近况后,便又安静下来。

他们行过矮桥,前有集市喧闹嘈杂,李相夷顿住脚步,才想开口问,方多病敛回激荡的心神,转身朝他眨了眨眼,勾起唇但语气凝重又无奈道:“我知道你想问了什么。很遗憾,除了你,四顾门中无人接得下鼑武拜帖。”

李相夷眉头皱锁,下一刻又舒展开来,不知是失望还是意料之中地嗤了一声,反问道:“那你呢?你不可能接不下。”
方多病摇摇头:“我没有资格了。”

鼑武拜帖,是不分英雄草芥,但十年一开,对的多是新十年的少年英雄,像他这种十年前就曾和上届武林盟主丘无涯争过巅峰的,就没必要再去了。

方多病没有说明缘由,但李相夷心念电转间已然猜出了个大概,低头笑了笑,凑近贴着方多病的耳朵却用了传音入密。
他说:“好可惜,不能看到方前辈、方大侠的风采了。”

耳边扑来的鼻息和热气实在扰乱道心,灼得方多病耳尖的绯红瞬间蔓到侧脸上,他瞬间捂住耳朵,倒退三步拉开和李相夷的距离,瞪大眼睛又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咬唇一跺脚,又置上气转身欲走,幸好李相夷笑虽笑,打趣虽打趣,也时刻盯着人,一伸手就抓住方多病的手腕把人拉了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李相夷及时开口道,笑着说,“怕我在琅山论剑中孤立无援遭到围攻,甚至是受伤会——”
“不许再说了,不会的!”方多病忽然开口打断了李相夷没说出口的严重假设,扭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年人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双如湖杏眼里盈荡的真情与柔意如同水波湖流简直要满溢而出,李相夷被这一片又一片的涟漪荡得飘飘然又看得心热,一番话卡在嘴边难言,最后化为了一声低哑的笑和一句温柔至极的“我知道。”

“要想想办法吗?毕竟老九派不好对付,大理段氐、丐帮、桃花岛等势力也是强势。”方多病说,“他们都不是独身前往,而你,四顾门却只有李相夷一个人,你是厉害,但对上阴险算计,对上众人,难免双拳难敌四手……”

李相夷静静听着唇角含着笑,牵着方多病走入街巷,耳边的传音入密持续不停,方多病的声音也愈加焦虑急切,他一边听一边回应,偶尔嗯一声,模样是丝毫不担心亦不放在心上。

方多病说了一大通一时语塞,瞟了一眼李相夷,发现少年人在盯着不远处的朱楼翠阁走神,顿时气急伸手去拧他的腰间,气愤道:“你在看什么!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李相夷!”

李相夷被拧得哎哟一声,回了神去抓方多病的手忙道:“我在看花楼……”
“什么?我和你说话,你给我看姑娘!”方多病一愕气笑了,就要伸出左手再拧少年人一下。
“不是!”李相夷连忙反摁住方多病的手,“是在看花楼上的绸带,忽然觉得它还挺合适的。”

“?”方多病将信将疑朝他眨了眨眼。
李相夷肯定地眨了眨眼,笑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老九派、大理段氐、丐帮、桃花岛……担心这些人一起对付我。”他说,“但是方多病,我是李相夷,没了四顾门,我也是李相夷。”

此时,花好月圆,夜色正好。
他们并肩走在人声鼎沸的扬州城街巷中,李相夷顿住脚步,扭头看进方多病的眼底笑了起来。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双眸灼烈,眉眼仿佛在月色下折射出晃若升日的炫目光芒,方多病亦是对上他的眼,一时间耳边尽是轻狂的笑声。

“没有四顾门,我依旧是天下第一。”李相夷笑着一字一句道。

说罢,他大笑几声,似是兴致忽来提着一壶酒一柄剑,足尖轻点迎着秋风明月跃上高楼。

扬州,月夜,烈酒,红绸与剑。似乎是这个时候了。

方多病看着少年人飞掠的背影忽然间心有所感,眼底仿佛有涟漪荡开,忽然笑了起来念头一动后,回过神亦追着李相夷的脚步飞上了楼阁。

少年人确实就该这般肆意横为,自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他心道,望着楼底那道身影,终是拿起了李相夷送给自己的玉笛放到了唇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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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75.
扬州一夜秋,问何由,
是谁舞绸,催得凉剑挽枫红。

 

“当年,李相夷为博佳人一笑,曾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在扬州江山笑楼顶上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引得万人空巷……”
昔年说书人在口中所描述出的红绸舞剑虽寥寥数句,却足见盛况,然而百闻不如一见,此时临于眼前,方多病才惊觉,现实中的一切比传言中更盛。

明月高照,人声浪涌。
“看!是李相夷!”
“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吗!”
……
月下灯影中,花灯如海层层漾荡亮起,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簇拥着向扬州城最高处挤去。

十年前,扬州第一楼江山笑还不是江山笑,旧名袖月,久有担风袖月,红尘胜迹的美名,因江湖第一剑客于上的一次舞剑名声大噪,后而更名。
毕竟在少年人的剑下,有江湖之上,万里风光,轻狂一笑后,此楼就再也没有除却江山笑之外更合适的名字。

呵。
白衣剑客坐在扬州城最高处,仰头饮了口时兴烈酒,开怀轻笑出声。
是笑月色恰好,亦笑万人空巷,而自己是万千盛景中唯一的瞩目。

圆月悬到至高处,曜日般在少师的剑首上凝于一点划过李相夷的眼底,少年人眼中的笑意收敛半分,随着聚光淌过流露出仿佛拭剑见刃后的锋利之色来。
他霍然抬手抛壶,抛剑起势!

与此同时,亦有一曲笛声从某处楼阁中绵绵流出,飞过无边风月,无形地拥于丈许红绸之间,楼高曲随月,剑清月近人,笛曲柔绵似软剑,起承转合此起彼伏,洒脱自在万分,刹那间合上白衣剑客的变化无穷的精妙剑招。

李相夷闻声剑招未停,心领神会中略一勾唇,提剑踢鞘借以翻身而起,身姿飘逸就如一抹摇曳的月光,衣袂飘散间剑出胜虹,一招快过一招,醉意上涌式式都狂放至极,剑光叠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汝笛月徘徊,吾舞影零乱。笛剑相对月,得意须尽欢。此时醉如狂,人生莫断肠!

这便是李相夷的醉如狂三十六式!
这一世的红绸舞剑为的不仅为心上人而舞,更是为了心中豪情而作。是舞给了江湖人,也是舞给天下人看,是李相夷在告诉所有人——他本就身在巅峰,举世无双。

一舞落毕,一笛吹尽。

方多病放下玉笛,怔怔地看着白衣少年反身靠着剑坐下肆意又张扬的身影,眉睫一颤忽地落下一滴泪来。

此生走来虽难,他却是从来不悔,一开始方多病只想着救他,无论是置身事外还是孤身入局,他都是无怨无悔。
曾想过遇见过这个人,也曾经顾虑过多,设想过不见这个人,没想到一路走来缘分转圜,命运还是出现了交织,想救他的念头或许是一切的开始,但是到了现在方多病只是想陪着李相夷走下去,然后寻找出一个能让少年人选择的结局罢了。

他若是想永远这个样子,那么只要是他想,就足够了。方多病勾唇心道。
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金宵。少年郎就该永远是少年时的最好的模样。

 

人声鼎沸若潮,李相夷于潮头上掀开双目,肆意一笑后反手抽剑,踏着西斜的月光飞身而起,复而轻巧地落在一座楼阁之上,停在为他吹笛共舞的人面前。

“李门主。”那人笑吟吟地盯着他,一双杏眸笑得弯弯,嘴里的话一转打趣似的地变了个语调,拉得又长又软,“李郎,有何贵干?”

李相夷扬手甩开少师剑柄上的红绸卷上方多病的手腕,二人以红绸相连相牵,一眼望去同他们成亲那日所牵的红绸万分相似。
你——方多病瞬间想到了同一处,脸皮顿时红了个透,斜开眼不敢看人也说不出一句话。

李相夷一拉,方多病就向前跌了一步,抬起眸敛了羞强撑淡定地嗔人:“干什么?”
“明知故问。”李相夷挑眉,唇角含笑道,“走。”

 

方多病被李相夷用红绸牵着带走了。

两个人轻功极佳,楼阁下的人几乎只是看到了高楼上两抹染上了些许一白一紫颜色的月光流过檐角,掠过后倏尔间连残影不见分毫。

然而跑得虽然快,但其实脑子转得不比脚下的步伐快多少。方多病觉得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就像是碎片一样在眼前闪,数量太多也太乱了,但是从始至终不变的就是贯穿头尾的尴尬。
我怎么会这么做,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说这些话……方多病简直不敢细想,只是想到一点都要羞到崩溃,脸上燥得发烫,心乱如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躲。

被李相夷拉着进了客房,他也依旧没有反应过,直到密密麻麻的吻落下,从眉心至鼻尖,最后熟门熟路地撬开唇齿,吮上舌尖不轻不重地一咬,疼痛和热度蔓延开来,方多病才回过神来,推着李相夷的肩,因为被堵着唇只能崩溃地嘤咽了一声,是羞得想死又欲哭无泪。

呵呵。李相夷当然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不住笑了两声,放开那截舌尖,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缠中嗓音喑哑唤了一句:“爱徒。”

闻声,有一股麻痒仿佛游鱼一般从脊骨曳到身后又卷绕至腹下三寸。

方多病几乎是瞬间就起了反应,便马上虾米似的弓着身子想后退,但李相夷哪里会给他后退的机会,向前半步以腿叉开方多病的双腿顶入他的腿间,上半身又紧紧贴了过来,这一下两个人相同的反应都被感知明明白白,隔着几层衣料相抵着传递出的温度,已经是烧灼难耐。

李相夷送胯动了几下,布料摩擦着生出快感,他咬住方多病的耳垂故意喘了几声,马上就听到了怀里人压得很低含着情欲的轻吟。

少年人精力无限,又喜欢逗弄,方多病受不了推在李相夷肩上的手落到他的胸前无意识地扯乱了少年人的衣衫,仰着颈子喘息,感受着那根本解渴不了的摩擦,缓解不了体内一波波涌上的情欲浪潮,杏眸中逐渐迷离泌出泪来。
“李……李相夷……”终于还是忍不住隐忍地求出了声。

“不喜欢?”李相夷伸手去摸、凑近去吻方多病湿淋后更显艳丽的眼角,嗓音沙哑又含笑,诱哄道,“那帮我脱衣服,我们再换到别的。”

嗯……好。方多病迷糊地应着,当真抬手去帮少年郎一件件褪去外衫内衬里衣,直到指尖落到隆起分明的胸肌,肌肤上传来的温度近乎烧手,他才如触电一般缩回手,又被李相夷抓住,放在唇边吻了一口。

“好乖。”李相夷道。

方多病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听见李相夷的声音脸上更红,可是就是低头间眼角余光瞥到少年人胸口上一团还未消却的淤青,脸色顿时一变想起了什么,伸手抚上了那处声音微颤道:“这……这是,我那时踢的吗……对不起……”

“已经不疼了。”李相夷无所谓道。
练剑受伤,打架受伤,这都是常事。他虽是天下第一剑,有扬州慢护体,但又不是神,自然会身上有点伤也是正常,何况方多病本就无心伤人,但是看见心上人愧疚歉意又心疼得厉害的表情心里又软绵至极,抚着方多病的侧脸,又道:“断了三根肋骨,好得慢了些,但是真的没有大碍了。”

“可是!那是你为什么……你可以打我的。”方多病眼眶泛红,忽地紧紧咬住下唇,眉睫上挂了一串的泪珠。

“好了,我哪里舍得打你。”李相夷笑了笑,伸手把咬得红肿的那瓣唇救了下来,心道:反正我也占到了便宜。但是……这便宜,此刻不占,不是浪费时机吗?再者,既然如此,既然有歉,还是得弥补才好,否则依照这个人的倔性子,不知道要怪自己到什么时候。
少年人心念电转,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李相夷忽地笑了起来,模样像极了狐狸,他开口循循善诱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就扯平,可好?”
啊……方多病对上这一双眼,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还是点下了头,“好。”

 

但方多病丝毫没想到这件事,如此羞耻,如此难为情。
彼时,他答应了李相夷用雕龙画凤化了女身,被少年人用言语扯着用歉意牵着拉上了榻。

直到现在方多病才发现,他和李相夷置身于一处花楼贵厢中,床头梳妆柜上有着女儿家最爱的胭脂水红,衣柜里添置各种纱衣肚兜,闺房情趣所需之物是样样不缺,一应俱全。

李相夷挑了件白纱衣和粉肚兜给方多病,又盯着心上人通红着一张脸自己给自己梳好了一个落月髻,唇角漫出笑意,抬手在梳妆台上挑了一个金莲花步摇为他簪上,看着铜镜中倒映出的若隐若现的绝世容颜,再也忍不住把人抱入怀里,在一声轻呼中把方多病放在腿上,吻了下涂着口脂泛着花香的朱唇。
“很漂亮,同那时很像。”李相夷挑眉哑声道,“我的……方娘。”

他抱着极紧,方多病化了女身后本来就比之前敏感,胸乳在粉肚兜上顶出两处丘峰似的弧,少年人的掌就落在那处之下,缓慢地摸索着播出难以忍受的痒和热。
“你别抱那么紧,别摸……别——嗯……”方多病在少年人的怀里挣扎起来,他的女体比之前小了一大圈,身高也知道李相夷的鼻尖,能够被很好地环在怀里,牢牢地掌握着,越动就被抱得越紧,一个不察有一只手就顺着肚兜边缘探了进去,长着剑茧的粗粝指腹捏住乳尖轻轻一揉,方多病只觉得胸前一痛,马上忍不住吟了一声,软瘫在了少年人怀里,可怪得很,痒意从乳上蔓延变成一股热流躺到双腿之间,从新生的花口里渗出一股春液了。

“你答应了,今晚我随意。”李相夷环着手上的雪团,揉捏之间只觉得这团触感极佳的软腻在散发着香气,引得他胯间的那物硬得厉害,吻着方多病的耳朵不禁向前顶动着,另一只手一路向下触碰到一注娇柔绵软的全是春水的私处,拨开两瓣花唇,无可阻挡地探了进去。

“让我看看。”少年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佯装委屈道,“上回,只给我摸了摸,这回应是顺着我一次了吧?”

“轻……轻点。”都落到狐狸口中了,方多病这次也只能顺着他。

铜镜中人影交缠,他被环着腰拉开双腿,摸得湿汗淋漓,腿心的细缝软肉抽搐着淌出一股黏腻的清液,打湿了身下的纱衣。

方多病身上的纱衣已经褪到了臂弯,粉肚兜松了一线斜在胸下,露出了大片大片泛着潮红的雪肤,李相夷低头亲着圆润的肩头烙下一处处吻痕,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将雪团揉捏变化着形状红迹浮现,另一只手二指并进,在幽穴里进出捣出源源不断的春泉。

少年人练剑多年手上覆着厚厚的磨砂似的剑茧,摸过那刚长成的同白馒头般的水穴会阴时多一分力就会擦出桃花似的绯意,方多病被摸着脚背绷直,脊背战栗,只能在他怀里仰着颈子呻吟或抽搐喷水,意乱情迷间没了反抗的念头。

好疼……好痒……好舒服……方多病迷离地想到,女儿家的爽快过于不同,仿佛蚀骨刀将他劈得粉碎浸在欲海中浮沉,完整的思绪再难拼接。

扑哧扑哧……什么声音?是,水声?

忽然反应过来的方多病瞪大眼睛,清醒了一刻才发现那是女穴被李相夷的手指插得汁水四溢的声音,当即羞得又想躲,但李相夷依旧强硬地压着他,打开着他,迫不得已他只好偏过头去吻李相夷的下巴一声声唤着讨好着,李郎、夫君、相公喊了个遍,少年人才忽得一拧那冒头的蒂尖,快感汹涌下方多病控制不住神阙穴的内息乱动,现出了阳物,蹬腿时阴精打湿了纱衣,阳精射到铜镜上,痛痛快快地泄了身。

方多病下意识舒了一口气,以为已经完了,却不料李相夷伸了手过来替他封上神厥穴后,那抵在臀间良好的硬热肉刃就顺着水意刺进了穴里,一进去就被窄道绞得热紧,寸步难行。

“李相夷!啊——”

水道果真和旱道不同。李相夷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泄出的冲动,穴道里软绵多水的嫩肉迫不及待一般缠裹上来,极致的爽快和炽热从尾椎一路窜出,再沿着血液的流动流到全身,同烈火一般烧得让李相夷终于失了理智丢去冷静,双手㧽紧那截柳腰,狠狠向上抵插操弄起这口销魂穴来。

黏腻的水声和绵连的皮肉拍击声萦绕室内,方多病觉得自己仿佛置于海上,被浪击得摇晃不定,李相夷那物太大,男身含尽刚好,而女身则是勉强,在大开大合操弄下红肿不已含着白沫的穴口委屈地咬着怒张的性具,都还有一寸在外,春水倒流下染湿还涨得通红。

李相夷到底怜人,没真的尽数进去,变了女体的方多病娇贵,插重了眼泪就流个不停,唇角还溢出唾液,双眼迷离,一副媚状痴态,勾得他忍不住冲着让他失神的蕊点重重掏了几下,感觉到穴道绞紧热水淋到冠头上,忍不住闷声出了一声哑喘。

方多病很快又丢了一次,李相夷从方多病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他那处还硬着,被水液沾染得透亮涨红怒勃的一根,把浑身无力的人儿抱到床榻上,掰开他的双腿重新进到了穴里,这回慢了下来,九浅一深地动着。

“不要来了……不要……嗯……”方多病吟喘着,吐出水红的舌尖又被身上人卷进口中抵死缠绵,攀着少年人的肩头指甲契进肩肌里,无意识留下一道道红色抓痕。

“方多病……”方多病。李相夷被咬得爽极,身上又被抓得发痛,喃喃着心上人的名字,肌肉鼓动间湿热的汗滴下来,淌到两人交合处混进溢出的水里。

他越发用力地撞进身下人的体内,在方多病彻底失了神后的一声高叫中,抵着最深处的紧致湿热,快速地抽动了几十下后,将微凉的浓精尽数射进方多病的体内。

穴道失控似的缠咬维持着绵长的快感,李相夷呼出一口热息浊气,抬手一抹眉峰上的汗珠,才缓缓抽了出来。

相合的私处分开时发出嗤哧的水声,方多病累到手指被抬不起来,像泡在水里似的浑身湿透,鸦发沾黏披散虚掩住一身雪色红梅,美得欲极艳极。

李相夷看得眼热,他本来就没有尽兴,但顾及方多病忍下一半,等来日方长也可罢了,便想伸手去把人抱起去清理。

手指才触到雪肌,方多病就惊叫起来,喊说:“这样不要了!真不行了!”
声量还不小,中气十足的。

看来还有力气,长进了不少,我小看人了。李相夷挑眉心道。那就换着来?多弄弄就受得住了。
少年人当即拍马,利落地爬上了榻,再次压住了心上人。

“李相夷!”

李相夷低头把方多病未说出的话吻了回去,两瓣唇贴上来了,边笑边道:“这样不行了,那就变回来,再来一次。”

不知是玩笑,还是要当真。

但此时,花好月圆,仍是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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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上卷[争春]】
76.
天地风尘三尺剑,江湖岁月一篇诗。*

琅山位于中南之地,古有万里长江第一山的美名。然而此番并非独峰,而是纵聚五丘,绵连高险,其峰上怪石突兀,悬岩凌空,是状有一峰高过一峰,一山放过一山拦之态。
而西南第三峰凌绝顶,峰绝至高,林壑尤美,临近峰顶有天然和缓之台地,若天人一剑削之而平,鼑武阁便修于其上。

武林大会,又号琅山论剑,十年一开,贯由鼑武阁主持。
此次大会定在了九月初一,从扬州到中南的路程不近,李相夷和方多病驭马疾行五日,才入了㟍山地界进了江州城,寻了一处客栈暂作休息。
彼时,离九月初一还有五日,但已至江州城于琅山山脚,琅山虽然难登,但于江湖人而言,轻功若佳腿脚若快,上山不过几个时辰,因此大多持帖赴会的武林人士会选择在这里落脚,到了时日刚好上山。

李相夷和方多病二人不分昼夜地赶路,连李相夷的十九岁的生辰都是在赶路中度过的。此次赴会他们没有带四顾门的人,因此行动极快,来得算是早到了地方,城中的客栈上房大多还有空余。
人到底不是铁打的,天下第一的精力是无限,但也会困会饿,二人把跑死跑活快要累倒的马交给了店小二后,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才起身,吃了东西精力才恢复了大半。

江州城是中南第一城,自然是风光秀丽民俗古朴,十年前方多病来过一次,现在又来只觉得一切都没变,便自觉领了导游的身份,带着少年人在城中玩了一天,把什么花市集坊游湖画坊都玩了个遍,待到夜色涌起,湖边的孔明灯放了三番,抬头望去满天都是如星的飘灯,他们才一人提着一盏彩灯回了客栈,肩膀和肩膀相贴着,手指在袖袍下悄悄勾牵着,攥得二人掌心上皆是一层汗都还是舍不得松开。

结果,回到客栈,洗淑毕了,李相夷兴致勃勃地把方多病往榻上推。
这赶路了好些天又玩了一天,哪还有那么多力气再闹……何况这是在外面!方多病大惊,连忙使用了浑身解数跟少年人僵持着,梗在了外室,模样仿佛死活不从。

李相夷想笑但忍住了,凑过去亲了亲方多病的眉心,方多病瞪大眼睛,抬手捂住了那处,李相夷当即挑眉俯身下去,一个个吻落到鼻尖、侧脸、唇上,密密麻麻同夏日热雨一般,任是由方多病再长两只手也不可能尽数挡下,最后只能放弃了,仰着颈子喘息被少年人抵在门上亲,但是仍紧紧地抓着腰带。
最后,李相夷咬着怀里人的耳尖,佯装委屈实则下套地开口道:“今年你居然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我有!不是在四顾门里还没有……”对上这双眼睛里全是狡黠笑意的凤眼,方多病就知道自己中套了。

准备了,没送上也算是没有呀,完了,狐狸的陷阱。他蓦然一默,松开手,只好把自己送了。

于是,二人在客栈里足足闹了一日一夜,等到次日暮色将起,上房的门才被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出了客栈的门后又在借着月色掩映身影贴近后再次悄悄牵上了手,走进热闹的夜间坊市里。

 

临了离武林大会还有两日,城中的江湖人才多了起来,城中皆可见到不少提剑带刀的武林人士,还有名派宗门身着统一服饰的弟子行于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琅山论剑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持帖的江湖人云集此城即将共赴盛会。

然而江湖人多,江湖事自然也多。鼑武拜帖,帖无记名,能者得之,临近盛会自然有不少杀出来的“程咬金”想要中途劫下拜帖。于众多武林人前见证,所做虽有些许不正,鼑武闹但并未有限制于此的规矩,而江湖人亦从来不守规矩,此举既可扬名又得拜帖两全其美,只是稍损名声罢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李相夷和方多病就被一阵刀剑相击声给吵醒了。

方多病半梦半醒烦不胜烦,捂住一边耳朵往李相夷怀里钻。
李相夷比他更烦,闭着眼睛直皱眉,翻了个身抱住人拉高被子拍了拍方多病的背,想着就一阵吵而已睡过去就没事了,结果金石相击声更响还夹杂了不少骂声。
武林人先兵后礼,打不过起码也要吵过。方多病忍无可忍,掀开眼皮朝李相夷的唇上咬了一口,催叫少年人起床:“四顾门门主,来活了,快起床。”
李相夷装听不见。
声音越来越大,方多病的睡意飞了一半,笑眯眯地去拨李相夷的眼皮。他指尖动了几下,李相夷就觉得痒,伸手去抓了方多病的手指,睁开眼对上一双笑得弯弯的杏眸,里面的打趣同爱意一般溢出,忍不住咬了口那指尖,才挑眉低声开口道:“方大院主,来活了,匡正江湖,快起床。”

外面还在吵,声音挺大的,没再动兵,但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二人侧耳听了片刻不再犯懒,速度极快地披衣下榻洗漱,出门“匡正江湖”去了。

李相夷快了方多病一步,先提剑出门,但没第一时间下去,而是站在二楼的一处拐角旁观。

堂下的人还在争,剑拔弩张间可见是两方势力,服饰统一全是名山宗派弟子,听来听去是争房间那一套无聊得很,怎么会吵得起来?李相夷细看一眼,恍然嗤笑一声,心道:东风门和云清山,老对头啊,此前便冲突良多,四顾门也调和多次,此前碍于四顾门两个门派之间暂且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此次,恐怕不只是为了争房间,争的是这一口气。

但是任由他们在堂下把剑和刀拍来拍去也不成样子。江湖以武犯禁,江湖人有了一身武艺,多会自持与他人不同,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凌驾于常人之上,行事无拘无束,有时候缺了考虑就会伤到常人。

客栈掌柜一脸肉疼地盯着被剑拍碎的第四套桌椅,看着即将碎掉的第五套忽然间起了胆,刚伸出手开口想要拦一拦,一句“各位大侠别拿桌子撒气”还没说完,就见有人忽然拔了剑,剑风飞来,掌柜当即吓得魂飞魄散,竟是腿软抱头蹲了下来!

李相夷的一剑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是凝成一束的冷光,恍若白日升月、秋日飞雪,空气间陡然刹那波停,其间所漂浮的粉尘水沫冷固在霜花,又在剑光夹着劲风闪过后纷纷碎裂开来后恢复原状。
没有多少人能完整地看清这一剑,只觉得惊鸿一闪,气力惊人,双方皆是被逼退数步,而那向掌柜飞去的一剑被这股剑风搅碎,荡开之后消弭在空气中,没有伤到其中任何一人。

好厉害的一剑!
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到,然后纷纷向那剑出的方向望去。

叮——二楼楼栏处,李相夷归剑入鞘,冷眼俯视堂下的所有人,未语。

直至堂下有人忽然间出声:“啊!李门主!”

什么?李门主?李相夷!
一时间堂下彻底安静,瞬间都低下了头,跟一只只鹌鹑似的。

云清山大师兄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拱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云清山大师兄清秋剑叶凌清,万人册排行第二十,一手双剑使得出神入化,年纪不过二十又三,是江湖出了名天赋极佳的少年豪杰,但是性子雅弱,耳根子软,手下的弟子很敬他,但是又不太听他的话。

叶凌清心知理亏,是自己这边的弟子失了考虑先动了手还差点伤人,他长了副书生样,说话慢条斯理,先问了好之后开始顾左右而言,想着先搪塞过去,这位李门主连自家师父都制不住,何况是他们这些小辈:“李门主,此事是误会啊,我们这边的弟子是鲁莽了——”

“闭嘴。”结果,李相夷根本不给面子也不接他的腔,冷眼飞过去一句先喝停了叶凌清的轱辘话,又扭头冲着东风门的人说,“车无拘呢,躲哪去了?”

东风门大师兄金错刀车无拘挠着后脑勺,哈哈一笑汗流浃背地走到人前,向李相夷行了个礼:“李门主,好久不见,近日可好,甚是想哈哈哈……”

在他说更多废话之前,李相夷挑了下眉,车无拘干笑几声马上识货地闭嘴。

最后,两家大师兄都被李门主拎走了,美其名曰是代双方掌门看看自家徒弟有多少长进,以防在武林大会上丢人。其实是以武教责管束不周之错——接得下招的话就少挨点打,接不下的话就乖乖挨打,受下教训。

自家主事的大师兄被带走,留下一群弟子面面相觑,然后看向自家二师兄。
云清山二师兄叶凌霄一砸手心,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飞给东风门二师兄车无束一个意为“哥们,我们下次再算”的眼色,车无束认同地点了点头,两人就要带着自己家的弟子走,结果还没走到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
“跑什么啊, 他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完了,百川院那位怎么也在这里!

 

四顾门这位在,百川院那位肯定也在。毕竟江湖人皆知道,这两位形影不离,是为至交。

叶凌霄和车无束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方大院主没来,想赶紧溜,结果一被叫住,逃不掉了,就立马老老实实给前辈行礼,生怕自己莫名其妙被扣上什么锅,直接丢到一百八十八牢里尝尝那九九八十一道刑罚,那可太吓人了!但是他们也知道,方院主从来公正,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然而,不会是不会,怕归怕,骂是骂。

客栈大堂被两个门派弄得乱糟糟,方多病看得糟心得很,骂起人来分外有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他弟子不敢抬头默默收拾乱七八糟的大堂,而两家二师兄被说得脑袋一点点往下低,到最后差点拉到地上去了。

方大院主嘴巴很厉害,且饱读诗书,满口之乎者也的道理,教训人来头头是道,还没有一句话重复,掌柜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在方多病说得口干稍稍停下来的时候还自觉送上了润口茶,简直深明大义至极。
于是,方多病对掌柜道了声谢,喝了口茶端坐在上座,清了清嗓继续骂。

这个客栈开的位置很好,位于车水马龙的街头,门口路过的人不少,尤其是盛会临近的时候,门庭大开,那走来走去的人就更多了,听见里面传来的声响不少江湖人生出好奇心都会探头一看,这一看,不得了,是熟人呢,哇,实在是精彩……就借着打尖的由头进了门,一边吃茶一边听方院主骂人。

万人册苏文才走过,听见熟悉的声音又走回来,摸着胡子嘿嘿一笑踏过客栈的门槛。
八十六路无锋剑展云飞骑马跑过,听到熟悉的声音拉马回头,看见坐在大堂里的方多病,神情有些意外,他乡遇友更是喜悦,就翻身下马进了客栈。
前毁诺城城主红日珠以轻功飞过,听见熟悉的声音立马回头,近些日子她不是四顾门人,没事就出门游历,也有数月没见到方多病,一见到人就欢欢喜喜跳了进去。
还有,戴着半截面具的笛飞声。不过金鸳盟盟主此番是隐藏身份前来找架打,行动很是低调,听到熟人的声音,想了想还是没进去,绕路之后飞到客栈屋顶上看热闹去了。
……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相熟或陌生的江湖人看见热闹,笑了笑后走进了这个客栈里。

等到李相夷把两个小辈又拎回客栈,才发现客栈大堂里不知何时早已满满当当坐满了江湖人,大家皆是说说笑笑,潇洒自在地逗趣回话,再无争吵之态。

“你回来了。”方多病起身迎上李相夷朝他笑道,“大家都等你很久了。”
嗯?李相夷挑了挑眉,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但他还没有开口,就看见有人起身向抱兵行礼,大笑道:“赤脸飞刀朱莫非,久仰相夷太剑大名,前来拜会!”
“丐帮打狗棍张弘德,前来拜会!”
“桃花岛落花笛季英,前来拜会!”
“华山紫霞剑平衡霜,前来拜会!”
“翠华山玉霄八卦枢华珏,前来拜会!”
“苍狼旋风舒天化,前来拜会!”
“逍遥派天山折梅手西风恣,前来拜会!”
……
堂下的江湖人士纷纷起身向李相夷拱手行礼,眼里神色光芒不一,有敬意亦有战意。

李相夷环视众人一周,将所有的情绪收入眼中,倏尔勾唇肆意一笑,亦拱手作礼道:“李相夷。”后又道,“各位英雄豪杰,天南海北,相聚一场,实属不易,李某请各位喝酒!”
堂中默了半刻,复又喧闹起来——
“好!”
“多谢李门主!”
“痛快痛快!喝酒!”
……

于是,客栈大堂,灯火大亮,筵席大摆,江湖人纷纷入座,觥筹交错之间,以酒一笑泯恩仇。

方多病悄悄往窗外扔了一壶酒,被笛飞声刚好接住,李相夷便转过头,拿着酒杯朝窗外的笛飞声敬了一敬,仰头喝尽杯中酒。
笛飞声嗤笑,揭开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后回敬,才往后一退消失在了月光下。

二人收回视线,相视一笑。

方多病朝李相夷眨了眨眼,笑着似乎是感叹道:“江湖啊。”
“江湖。”李相夷回他,挑眉道,“很好。”
起码,现在都还很好。

江湖武林本就该这样,没有永远的仇敌,会有同路的朋友,应能怒而拔剑,亦能笑而收剑。
少年侠气涌,交结五都雄,肝胆照,矜豪纵,立谈中,死生同,一诺有千金重,是天地风尘三尺剑,江湖岁月一篇诗。

此宴,酣饮至天明。

 

第二日,离武林大会便只有一日了。
江湖人待酒意散尽清醒之后,便相携上山赴会。

凌绝顶下。
方多病没有拜帖无须上山,便送李相夷到山脚后对着少年人笑了笑说:“这山很难爬,我就不上去了。我在客栈里,等你回来。”
“好。”李相夷点头道,持剑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心上人说,“我会早点回来。”
“我知道。”方多病朝他很是信任地笑着点头。
李相夷方才回过头,不再迟疑运起轻功飞掠上山。

看着少年人的身影仿佛白龙翻飞于天地消失在无边绿意竹海之中,方多病收回目光低头嗤笑,又摇了摇头,再次抬头时认了个方向,足尖一点向那处急驰而去。

一览峰下。

凌绝顶难爬,但上山的路有很多条,难度亦各有不同。一览峰位于凌绝顶左前,山势和缓,绕道上山路途虽长,走这条路对于轻功不到家的江湖人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另辟蹊径的好办法。

山径上,此时正有一对师徒正在不急不慢地向上爬——是五毒谷的五毒圣手青谈笑和小徒青笑嫣。此时,年过不惑的五毒圣手青谈笑正在唉声叹气地教训徒弟。

青谈笑又笑又叹,一副自豪又无奈的样子,对徒弟说:“乖徒儿,你听师父说,你不要跟他们那么认真地打,咱本来武功就不怎么样,就医术和暗器还行,你在武林大会中好好活着就行了,名次什么都不重要——哎呀,师父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争气,能接下剑侍的一剑拿到了这个拜帖,果然是跟我当年一样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师父,你烦不烦!”青笑嫣都想捂住耳朵了,忍无可忍回怼道,“你踩我一脚又夸我,还借机夸你自己,什么意思呀!你徒弟我也是可以的!我知道你当年武林大会打进了前五十,厉害!光宗耀祖了!你能不能别找话题又拐着弯说回这件事上,都说了一百遍了!”

青谈笑听到这话,顿时吹胡子瞪眼,指着徒弟骂也不是,说也不是,最后重重地一叹气,才开口道:“你不懂,我们当时可是打到天昏地暗,日……谁在那边!”

青谈笑的话语突然断在嘴边,眼神一凝侧目未看便向发出动静的那处射出三支钢针,抬手速度极快,暗器之势若飞沙走石!

而迎上的一剑见势后见,剑风柔绵磅礴,仿佛春风化雨清风过山,将钢针轻轻掀飞了回去,落到地上细物无声。

这一剑……清风拂山岗,是那个人!
青谈笑抬头看见立在竹梢处的人,斗笠掩面,白衣胜雪,瞳孔顿时微缩,拉着徒弟马上向那人行礼。毕恭毕敬道:“青谈笑见过南山客前辈!”

那人轻笑一声,只道了句:“五毒圣手,好久不见。”下一刻风过叶响,仿佛飘雪而散不见了人影。

听到动静消失,青谈笑才敢抬起头,呼出好长一口浊气抚了抚胸口,说:“这次武林大会不得了,他都销声匿迹多久了,居然还来看了?稀奇,真稀奇!”
“师父,他是谁呀!很厉害吗?你很怕他?”青笑嫣好奇地问道。
“当年跟丘无涯力争一二的绝世高手能不厉害吗?”青谈笑没好气道,“刚才我那么冒犯,人家若是生气了给我来上一剑,我们师徒俩尸体都得凉在这儿,我能不怕吗?”
青笑嫣惊呼:“这么厉害!可是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啊,哪像师父你,头发都白了,不太像那个年代的呀……”
“人家是绝世高手我能和他一样吗!”青谈笑怒道,“孽徒!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你马上给我麻利上山,我现在去一览峰上看你,别给我死了就行!”
“知道啦!”
……

悬日将高,烈日如灼。

凌绝顶上,武林豪杰英雄云集,皆是静静等待着,待到头顶上的那一轮烈日升到最高处,鼑武阁大开,剑侍鱼出,摔碎酒坛,铜鼓擂响,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武林大会正式开始,霜刃坛上论武随意,各位请!”

而恰好这时,有人拾级而上,白衣红带,持剑走入众人的视线。

李相夷足尖一点,跃上最高处的霜刃坛抽剑而出,一剑斩下红带,劲风呼啸。
这一剑,仿佛开天门、斩万劫,势吹红尘白雪。

少年人轻笑起来,朗声道:“李相夷,前来论剑!”
他所报的名号,不是四顾门李相夷,只是相夷太剑,是那个十五岁的天下第一。
何其之狂,又何其之傲,但又确是如此!
他都该是这样。李相夷,本就天下第一。

……

说书人拍下惊堂木,娓娓道来那场盛会:
“江湖中最快的剑,是李相夷的剑!他十五岁战胜血域天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十七岁建立四顾门,十九岁便问鼎武林盟主,结束武林混战,一时成为传奇!”

 

【第五卷 上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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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下卷[相杀]】

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秋霜凝了三层之后,漫山枫红终是落尽,红泥入土又发梅红,扬州这才入了冬。

一只素白的手伸出轻轻推开窗,初晨的日光氤氲如同水雾般倾泻而入,檐上悬挂的霜凌失了依靠咔嚓一声断裂之后落窗台上险些惊飞落在上头等候许久的信鹰。
方多病刚起倦困之意未散,避着光眯眼,看着老大一只信鹰怂着毛扑棱了好几下翅膀,灰色的翅羽卷着飞了几根的这副模样滑稽得很,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抬起手去把信筒取下,又挥了挥手让它飞走了。

“方大院主亲启。”是李相夷的信。他们二人之间在书信间对对方的称呼与平常不同,李相夷称呼方多病是“方大院主”,是正经中含着调情之意;而方多病则是称李相夷为“李郎”,乍听轻佻但只对李相夷一人也算是正经的称呼。

方多病想到此处不由轻笑,手上稍动就把信小心拆开了。
信中还是惯常的外出记事,上有公事,也自有私语。李门主给心上人写信,一般前篇寥寥数语交代公事,中篇洋洋洒洒写在外遇到的趣事,后篇是绞尽脑汁不知从哪里抄来,抑或者是自己编的酸词恋语。
看着看着方多病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指尖抚过最后一页纸,在上书的“记得帮那株金贵的异种梅树浇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之色,抬头看向窗外开得正好的梅树。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皑皑白雪中,金蕊红白双色的梅花争先绽放于枝头,簇簇拥拥,美不胜收,风过便是幽香满园。

这一株梅树……唉。方多病叹出一口气,说起这一株梅树,外人大抵都知道是剑神折梅送四顾门门中女子的风流韵事,之前他也知道,却没想到这一次李相夷不仅要把梅折了,还要把这树薅回来四顾门,气得东方青冢险些背过气去,手下人匆匆来报,方多病马不停蹄赶到小青峰隔壁的青流山下梅苑,就看到东方青冢抱着异种梅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肝肠寸断。

而李相夷则是卧在另一株梅树之上,剑眉轻挑,手持酒壶,神情似醉非醉地笑着,漫天飞雪、红梅胜火皆在梅中,身着红带白衣的意气少年人在红与白交相辉映,被拥簇着掩映着,刹那间比红梅还要凌寒独盛、风华绝代。

看见匆匆赶来的方多病,李相夷歪了下头,一尾鸦发扫到侧脸肩上,发丝同手臂上翻飞的红丝带纠缠在了一起,他对着树下的东方青冢似笑非笑,开口道:“东方兄,别哭了,不是愿赌服输吗?打了十场,又下了七盘棋,我已手下留情,你也都输了,还不认?居然还找了方大院主过来说我。呵,真不地道。”

“可可可……这梅你折就折了,为什么要把我的梅树也挖走,这一株梅树我可是辛辛苦苦种了五年才把它种出来!五年啊!”东方青冢欲哭无泪。
李相夷闻言又是一挑眉,只道:“愿赌服输。”
东方青冢噎住,悄悄对着方多病所站的方向扭过了一点,哇的一声后又哭了出来。

方多病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皮直跳,偏头去问下属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随行李相夷的门人赶紧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先说二人本来就是打赌的,又说赌局都是东方定下的,最后说本来就是东方赖账,怪不得了门主云云之类。
他听得头昏脑胀,但总算理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李相夷回四顾门时,在小青峰下忽闻一阵奇异幽香,便寻香而至青流山梅苑,发觉此香源自一株异种梅树,而异种梅树花开红白双瓣,天下至奇,美不胜收,欲折梅十七朵赠予四顾门女子十七人,东方青冢不允,于是二人立下十七场赌局,先在梅苑比武,后于梅下比棋,李相夷皆将其挑败,折梅而去,临了却又回头,说是想要这株梅树,东方东冢闻言暴起,李相夷又将其挑败,而后势要挖树,东方青冢不依抱树大哭,这才便有了开头众人所看到的那一幕。

怎么这回不一样,折梅十七朵也可以,怎么又要挖树了?方多病百思不得其解,扭头冲李相夷眨了眨眼, 问道:“相夷,你……为什么想要这株梅树啊?”

“因为它好看。”李相夷从小到大都是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想要就是想要,哪会有这么多解释和借口,但这回方多病既问,他便毫不保留地回答了,轻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心上人,低声反问:“你不喜欢吗?”

你不喜欢吗——我觉得你会喜欢,我要把它送给你。读出这句话后面所藏之语后,方多病刹那间耳尖烧得通红,比红梅尤甚,同李相夷别开目光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们?”东方青冢左看看,右看看也懂了二人的眉来眼去,顿时抱着梅树哭得更大声了。
……
反正最后谁都拦不住李相夷,那株异种梅树还是被挖回了四顾门,种到了二人的院中。

起初,异种梅树被挖回来时,没人认为它能活下了,除了李相夷。
异种梅树金贵,像东方青冢此等种梅高手都是辛辛苦苦培育了五年才养出一株,又盼得梅树开花,过程都不用细想,就知道难上加难。

东方青冢不放心,三天两头过来看树,发现异种梅树居然比在他的梅苑里长得还好,没有半点枯萎之势,甚至花骨朵比之前冒着更密,长势堪称喜人,便好奇地向方多病求知。
彼时,方多病抿了一口茶闻言忽地想起了什么,被这一口茶憋得脸红,差点没喘上气来,连咳了好几下才客气笑了笑道:“就这么养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吧。”
毕竟他总不能告诉东方青冢,李相夷功力深厚,扬州慢枯木逢春玄妙万分,李门主精力充沛回回和心上人在榻上大汗淋漓地翻了半夜后,还不忘准时下榻给梅树浇水还用内力养护吧……

就李相夷这副认真劲,别说本来就长得不错的梅树,就算这树真的要死了,他都能给它从死养到活。
方多病不止一次看见,少年人只着单衣翻身下榻去给异种梅村浇水,两个时辰一次,次次不误。他累到手都抬不起来,趴在榻上喘息缓劲,李相夷去了窗外浇树,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了少年兴奋的喊声。

“方多病!快来,快来看!”
什么?他疑惑地想着,还是起身披上里衣循声而去。然后就看见了李相夷所指的那开得正好的一树红白异梅。
满枝红白梅花在飘摇风雪中摇曳,白的胜雪,红的尤火,又艳极又烈极,比那日在东方青冢梅苑所见的枝头零星几朵梅花,更加美不胜收。

“终于开了。”李相夷笑了起来,扭头看向方多病说,“我知道你喜欢侍弄花花草草。这株可还不错,喜欢吗?”

方多病眼睛极亮,走过去伸手碰了碰伸进窗里的一枝梅,属于花瓣的绵软触感划过指腹,他莞尔失笑,看着李相夷轻声道:“很喜欢……我觉得它,很像你。”

李相夷亦是笑,他伸手抚上方多病的脸,指尖夹住一朵梅放到心上人的唇边,微微一抬后一个很轻的夹着梅香的吻就隔着一片花瓣温热蔓出后落到了方多病的唇上,就同他们表明心意的那时一模一样。
“我知道,所以我想要它,让你一看到它,就能想起我,念着我。”

少年人低声喃语般的情话从回忆里荡出,似乎还响在耳畔。
方多病觉得耳尖泛出一阵酥痒,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发烫的耳朵,从窗外的梅花上收回目光,重新放回手上的信里翻过最后一页信,又看回了第二页信,这回总算从洋洋洒洒江湖事中捕捉到了一点非比寻常之处。

“晋中风陵剑派收到了奇怪信花,疑是仇家杀手上门之预……风陵剑派?信花?不对!”
电光石火之间,方多病眼前恍然闪过一道妖媚红影,眼中怒意灼灼霎时将手中的信纸揉皱。

角丽樵。她现在已经是金鸳盟之人,开始作乱了?看来是半分都等不得了。方多病心道。
他霍然起身,却在站起时突然有一道声音仿佛从虚空中响起轰轰而至,震得他神思晃荡,身形一摇险些跌倒。
——莫再违逆天命。

方多病撑着桌子,抬头看向铜镜之中一道虚幻的影,勉强动了动唇,眩晕和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但吐的两个字分离就是一句“偏不”。

他用那健全一生,不过苦撑六年。你觉得现在的你,还能蹉跎多久?

“我……”方多病缓过神后,轻轻笑了起来。他看着铜镜中的那道虚影,最后视线移向铜镜中的自己,瞟到了发丝间一线花白。

“我不用撑多久,还有一年而已。”
就只有一年了。方多病心道。

想到此处,他勾起唇,抬手拔落那根白发,手指一动就将其碾为了飞尘。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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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下卷[相杀]】
78.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月冷黄昏。
李相夷赶到风陵剑派时,入目已是雨淋白骨赤血染草的凄惨景象。

那初入江湖的风陵剑派女弟子绝计没有想到,自己那日不过与红衣女子嗔怼了几句,就引来了杀身和灭门之祸。那红衣女子不仅划烂了她的面脸,还将她的浑身筋骨打断,当着她的面杀害了风陵剑派满门。
此番所作所为残忍恶毒至极,自从四顾门成立之后,慑于剑神之威,江湖便从未有过这种灭门惨事。
李相夷恰在晋中办事,收到飞鸽传信求救之信马不停蹄赶到风陵剑派还是来迟一步。

遍地尸骨血流成河,如钢针刺目,见到此幕的李相夷几乎是一瞬间心头便涌起了躁怒,少师握在手中随着即将暴起的内力灌注发出一声声清越剑鸣,刃光凛冽骇人。

“李门主,李门主——”伏在地上查看尸的人抬头叫他,唤回了李相夷的神智。
李相夷应了声,甩袖下蹲伸手去探看了一二,才扭头朝那人问道:“青前辈,有何不妥?”

五毒圣手青谈笑精通毒术暗器常居于晋中,知晓李相夷恰于晋地办事,欣赏天下第一的风采便上门主动与李相夷结识。而看到李相夷收到急信赶往风陵剑客,青谈笑素有侠心自是随行而往。
“唉。”青谈笑叹了一口气,目露悲悯,“这些人中了画皮诡毒活不了了。此毒中者神志迷离形若疯癫,最后面溃脸疡而亡。而这些人中的毒后又受了刀伤,甚至还有人的咬痕……如若我没有认错,应是那金鸳盟圣女角丽樵的手笔。江湖传闻,角丽谯美艳绝伦,但是狠毒非常,极善媚术,修习一门名为画皮的邪功,修习此功需要生吃人肉,剥脸皮覆为引,而听说她未入盟时四处偷学武功,用毒自保,想必亦是善于毒术——这位角圣女下手可真是不负其名的毒辣啊。”

“角丽樵。”李相夷轻喃,霍然凝目起身,冷声道,“血迹未干,她应该还未走远,我去会会她。”说罢,他就提剑寻着步迹,踩上婆娑步急追而去。

不出李相夷所料,角丽樵确实没有走远,甚至扫榻相迎天下第一的到来。
朦胧见,雨歇月现,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院中枯树上,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卧在其上,红衣如血,半分肌肤不露,但长发随夜风拂动也足见妩媚之态。她见到来人,一双美目流转盼兮,咯咯娇笑起来,笑声霎时荡开如同万花波浪漾得人神魂颠倒:“咯咯咯……你就是李相夷?好生英俊的少年郎呀。”

然而,角丽樵失算了,画皮媚术对着李相夷起不了半分作用。
白衣剑客紧凝剑眉,眼神冷峻至极,抬眸少师便锵声脱鞘而出,力劲恍若暴风倾泻,强悍的剑意夹着凛冽剑气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一瞬间就将那枯树卷入剑风中绞得粉碎!
这一剑来得太快了。角丽樵甚至连抽刀抵抗都来不及就被当空斩落摔在了地上,从胸口到腹的纵横剑痕深可见血,鲜血将红衣晕作沉红,如果不是有宝甲护体,她早就被一剑劈成两半。

哇——角丽樵呕出一大口血,面纱飞落露出一张确实美艳此刻因惊惧而扭曲的美人脸皮。
杀意如同泰山重压当头落下,她周身剧痛难忍,却又因重伤分毫动弹不得,此时终于醒悟,这人招惹不得触之必死,抬头瞳孔震动难掩恐惧地看着眼前一步步走来,手持滴血长剑的冷酷剑客,颤着声音哀求起来:“别……别杀我!你要我做什么可以……放过我,求求你了……别杀我!”

“咎由自取。”李相夷冷漠道,说完就欲提剑了结妖女。不料剑才还起,上方忽地传来一阵呼啸刀风,金轮作响间有一刀轰然砸下!
李相夷只得别剑拧身对上那一刀,刀剑相击如同雷响,骤然刀气剑风互撞四散,院中顿时尘土飞扬,他退一步,持刀之人退了三步站定抬头横刀而对,是笛飞声。

“尊上!”角丽樵见到来人仿佛见到了救兵一把抱住了笛飞声的大腿,双目含泪哆嗦着道,“求您!救救……救救阿樵……”
笛飞声未应,依旧看向李相夷,只是反手拍给角丽樵一道内力。

“笛飞声,你什么意思?”李相夷凝眉,面色极为不悦,“你要保她?”
“金鸳盟之人,哪怕死,也应死在我的手里。四顾门管不着。”笛飞声冷硬道。

呵。李相夷发出一声冷笑,少师上抬,剑刃直朝向前,气势节节攀升,寒气杀意堪称骇人。他开口,语气不耐道:“我只问最后一次,你让不让?”
“打过我,她的命就是你的。”笛飞声给了角丽樵一个眼神,直接抽刀攻了上去!
“死脑筋,自找苦吃。”李相夷冷嗤,提剑亦是飞身挥招对上。

两个绝世高手对招势劲滔天,瞬间爆发出来的风浪逼得在场之人连退数步,青谈笑抬臂挡风,放下时就见角丽樵口吐鲜血,借着风沙掩饰身形极快地逃了,红影在视线尽头一闪而过消失不见,情急之下便大喊道:“李门主,那妖女跑了!”喊完,就先拔腿追上。

顷刻之间对了几十招不分胜负的二人闻言手下有顿,下一刻李相夷不再手下留情,瞬间往手中的少师剑灌注了十成的内力摧山破石般硬悍上笛飞声凶猛的刀势,咚得一声巨响后就把笛飞声连人带刀,从半空中拍到了地上,而后收剑转身径直往角丽樵逃走的方向追去。

“尊上!”无颜从暗处飞身落下,欲扶笛飞声被摆开手只得拱手急道,“可还要派人拦下李门主?”
“不必了。”笛飞声柱刀起身,面色略白却没有受伤,“他功力又进,连我都拦不下,你们去了也无用。角丽樵功夫一般,逃跑倒是可以,我已尽力,她自求多福罢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嗤笑摇头出声:“李相夷不愧是李相夷。不过总有一天,我定会赢过你。”

树影婆娑,剑风吟锵。
角丽樵逃窜闯入密林之中,想借着树木月色掩护逃跑。她跑得极快,少时四处偷师闯荡江湖蹉跎出来的一身轻功到此时用到了极致,红衣掠过树荫时近乎连残影都不剩一分。

但是追她的人速度更快,那催命的剑吟从未远离半分,在身后遥遥坠着仿佛在把猎物往陷阱处赶去一般。角丽樵拼命跑着,心脏几乎跃到喉咙眼,已经无从思考慌不择路,直到眼前出现一线光亮,她奔出却骤然刹住脚步,心头被死亡的恐惧沉沉压住几乎难以呼吸。
此处竟是一处悬崖。

“难道就是天要亡我?”角丽樵喃喃,忽而癫狂地笑了起来。
不可能!我还有大业未成,怎么能死!我还没有得到他的爱!我是南胤皇族,对,我绝不能死!我绝不会死……

“角丽樵。”
忽然间,她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声音很轻,似叹似吟。

什么人!是来救我的吗?角丽樵霍然转身,对上了便是迎面流水清风般的一道剑光。

一步之外,有一人白衣胜雪,头戴斗笠掩面,那只持枯枝的手在月光下恍如透明,手背上的青筋道道蜿蜒仿佛记岁的苔痕。那人的袖袍无风自动,持枝为剑,抬手便挥出了一道无与伦比的刺目剑光。

啊——
角丽樵难以自抑地痛呼出声,刹那间被那道剑气击中,往后退了数步失控般摔下崖去。
而在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有一阵风拂过,吹开了那人的斗笠面纱,她对上的一双仇怒如烈火灼灼的眼。

 

“你是……”方多病?
李相夷赶到崖边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僵住身形,眼中透出不解,凝眉欲言。
可他还没开口说出,追上来的青谈笑看到那人就忍不住喊道:“南山客!”

而听到声响后那人甚至连头都没回,脚步半刻都没有停留,身形如月摇花影瞬间散在了崖边。

一时震惊,李相夷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僵了足足一刻,才偏过头去问青谈笑:“你说他是谁?”

“南山客啊。”青谈笑本来又见到传说中的故人心情兴奋激荡不已,看到李相夷不太对劲的表情感觉到了不对,收了收心绪才开口道,“李门主应该也听说过南山客的传说吧。南山隐居者,不知寿几何。南山客二十年前在武林大会中对上早已神功大成的武林盟主丘无涯,折竹节为剑,出剑如春风化雨,一剑惊艳天下,迎上丘无涯的全力一刀竟全身而退,毫发无伤飘然离去,从此杳无音讯。
我快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上回他出现在武林大会前,我惊觉他的风采竟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难道他真的同传说一般有一门绝世功法,可枯木逢春,逆转时光?怪也,怪也!”

李相夷当然听说过此类江湖传闻,而且南山客的往事还是漆木山说给他听的,想必南山客和他的师父差不多,可谓是同一代人。
少年剑客听着青谈笑那一串话,捕捉到了非比寻常的字眼,不由重复了一次:“二十年前?”
青谈笑啊了一声,答道:“对啊,二十年前。”

但怎么会有人二十年青春不老,丝毫未变?李相夷的心头瞬间被疑惑淹没。
而且刚才那人……李相夷闭眼又睁,疑惑与肯定搅得他思绪极乱。
他绝对不会认错,那人分明就是方多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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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下卷[相杀]】

79.

春心莫共花争发*

方多病为尔雅配上了一柄子剑,一尺有长,极巧精妙,藏于剑鞘之中,抽出时双刃上浮断水寒光,亦是把非比寻常的好剑。

神兵谷依照图纸铸好,将其送来的是神兵谷的当家铁甲门门主施世纶。这位号称神兵一手的享誉圣名的兵器行当大家,对兵器一道可谓是炉火纯青,一生铸出过无数神兵利器,但此生唯二惊叹的便只有两柄剑,一为吻颈,因其用材独绝,二为尔雅子剑,叹其绝伦巧思,而这两柄奇剑皆托自一人为其所铸,施世纶自然对如此七窃玲珑心之人起了结交之心,此番铸好便带着剑亲自登门拜访来了。

“方院主试试子剑!”

施世纶组装好的尔雅剑递回主人手中,笑着示意道。

方多病接微微愣神,下意识伸手接过,触手的剑上雕纹好似经络契入手心化作掌纹又淌成骨血,骤然生出的熟悉感比血脉相连尤甚,或许于剑客而言就该这样,剑客之剑就好比持剑人之命,却在某种意义上又珍于性命,恍然间他想起了从前那个从来都握紧手中之剑的少时己身,又想起现今身外之物尽无连剑都极少过手的自己,忍不住摇头勾唇,不知是笑是叹,抬手抽出了子剑。

刃光秋水似的一泓,他顺手使了半式“夜雨沾青衫”,剑风飞出就如夜雨触花,掀落堂前半树碎叶,施世纶眼光大亮不由抚掌喝了声好,又赞道:“好剑当配英雄,方院主的剑术着实不凡啊!”

方多病归剑入鞘,只笑不语未应这句话,只道了声“多谢”又看向脚步顿在门外的归人,勾唇道:“怎么站在门口还不进来?”

话毕,那停在院外的一角红袍才曳进门来,是李相夷。

“李门主,久仰大名!”施世纶这才发现来人,上下一打量丰神俊朗的红衣少年郎后极欣赏地行了个拱手礼。

李相夷颔首,抱剑拱手回礼回道:“施公,久仰大名。”

“李门主过誉哈哈哈!”施世纶爽朗大笑,又是客气地摆了摆手,说自己剑送到了,人也认识了一番,此行心愿已了,这就不打扰二位忙于公务了,说罢又一拱手转身就告辞离开了。

院中一时只剩下李相夷和方多病二人,方多病抬头瞟了一眼人一眼,走到桌前坐下,把尔雅放在一旁抬手倒了两杯温茶,才笑着对李相夷说:“这次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漠北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李相夷恍然如梦醒般瞬间回神,走到方多病的面前坐下,拿过温茶抿了一口,茶汤入口甘甜清冽,抚平了舌喉间火灼似的干涩。

他才抬前直勾勾地盯着方多病,欲言又止地抿着唇,最后还是方多病朝他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调笑般反问一句“你想问什么,这个样子可不像是你李相夷。”,少年人才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这段日子出过四顾门吗?”

这……方多病藏在宽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蔓延开来的刺痛帮助他拢住了理智,将表情扼在了失态的边缘。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来云淡风轻地对自己家的小郎君笑,杏眼浮上疑惑,道:“李门主出门公干,这所有的公务文书就都压在我身上,我都快被这如山的文书压垮在书房里了,方院主哪有时间出门呀。”

真的吗?李相夷半信半疑,却没有追问下去,他信自己的眼睛,但同样也信心上人,即使心上人隐瞒许多,可是对他的信任同爱意一般皆是根深蒂固地扎在心里,他们彼此都一样,也都心知肚明,哪怕见于眼前,也只是疑事,而从未疑过这个人。

于是李相夷便只是嗤笑一声,点下了头,道了一句:“好,我信你。”

而这一句信却不能让方多病放松半分,反之心里像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他僵了笑点头嗯了一声,再次开口时就转开了话题。

“你一路从晋中赶往漠北,漠北情况如何了?听说还折了些许兄弟在那处,怎么回事?”方多病问。

一提回正事,李相夷的表情瞬间严肃,眉目含霜,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磕冷哼道:“漠北邪宗忽起闹事,抓人练功练丹,本来我此次前去打算一举歼灭,但集齐人手时察音司传信不及,让他们收到消息跑了,这个云彼丘管好自己手上的人也就罢了,竟然说教到我头上,信中还说我冒进,可那群歹人一跑,便如狡兔三窟,接下来不在何处怎么作恶,我怎能不急?幸得师兄及时赶来才抓了这未及跑的几人再逼问出其余人的下落,否则真是气煞我也!”

说完,李相夷从怀里摸出把那两封信丢到桌上。

“云彼丘,他传信不及?”方多病皱眉,伸手打开李相夷丢下的那两封信,扫了两眼便道,“我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平日察音司只司书信来往,确保信件稳妥,这封增援信本应第一时间送至百川院,然后便是左护法处,不知何时竟被中途拦了下来,还由云彼丘先回了信,才又传到二门主处,这过程简直倒反天罡,没出什么事还好,又是出了事,云彼丘有几条能担,这个云彼丘,就是仗着李相夷太信任手下兄弟了……

方多病越想眼底神色越冷,他原以为自己布下规则能约束得了门中的不安分子,本来也不打算这么快对其下手,但没想到这些人倒是开始闲不下来了,仗着李相夷的信任暗中逾矩,还借口百出,实在过分。

想到这里,方多病在心里冷笑一声,放下信对李相夷说:“无妨,我去同云先生说一说便好了,你放心。”

李相夷当然信任方多病,点头应下,就又道:“邪宗事还未了,师兄还在漠北追察,我不放心就亲自回来,押这些人到百川院,得到你这一句话,我便放心了——半日后我就启程带人增援漠北。”

“让小凌和你一起去,你身边没几个好手,小心一些。”方多病眸光一闪,眼里全是担忧,又急道,“我再给东日珠传信,这小丫头又不知道逛到哪了,反正也是瞎跑,让她帮你忙去。”

“好。”李相夷道。

他站起身,方多病慢他一步还未来得及起身,李相夷就走到方多病面前,伸手点了点心上人紧皱的眉心和鼻尖,说:“不用太担心,我去去就回,你在家里安心就好。”

我……方多病伸手抓住了少年人的指尖,模样欲言又止,可最后只是捏了一下李相夷的掌心,像暗暗撒娇又像置气。

“我知道,不会出事,但也不要受伤才好。”方多病说。

李相夷知道自己每次受伤都会把方多病吓得草木皆兵,可是刀剑无眼,他是肉体凡胎又哪能真的不受伤,只能凭身有扬州慢,这些伤受得轻一些,好得快一些,让心上人不会那么担心,于是他又摸了摸方多病的脸,只轻声应了声嗯。

午后过了三刻,李相夷就领着人出了四顾门。

方多病送他出门后,扭头登了察音司的门,还把告假的云彼丘拎了出来在大堂里面对面喝茶,二人看似平静地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其实话下暗流涌动。

桌上新摆出来的芍药鲜艳欲滴,方多病看了又看这花,忍不住嗤笑,开口道:“芍药妖艳,云先生看起来文雅,不像会喜欢这种花的人。”

“非也,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云彼丘顿了顿道,“芍药只是看似艳丽,实则是忠贞之花,谓以真情,自有可爱之处。”

“但它的寓意可不好。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所以,芍药又叫将离花,美丽、有情又无情,终归是殊途陌路。”方多病抿了一口茶,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反问一句,“这送花之人,到底是无知还是并无真心呢?”

闻言,云彼丘的脸白了一瞬只不过一闪即过消失得极快,后张了张嘴,僵硬地笑道:“云某人愚笨,不知道院主在所指什么。”

“随口说说罢了。”方多病敛回笑,抬手又为云彼丘倒了一杯茶,“云先生别紧张,你我共事许久,我还未同你说过多少话,此次前来也只是想看看你为何告假罢了,可是身体不适?切莫勿待,早些去医馆看一看才好。”

云彼丘拿起那杯茶,虚虚抿了一口,道:“身上小碍而已……多谢院主关心了。”

“对了,既说到共事,这四顾门成立,也大约有四年了,云先生以为李相夷的四顾门如何?”

这话实在一针见血,云彼丘的脸又白了白,表情难掩犹豫挣扎,支支吾吾片刻才道:“四顾门江湖正道,如日中天,自是很好……只是偶尔太过冒进,锐之则反伤己身——”

“你说的冒进不只是四顾门,还有李相夷吧。”方多病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这句话。

云彼丘闻言捏紧了手中的茶杯,神情恐慌忽而低头未语。

“呵。”方多病只是笑,“别太害怕云先生,我们只是私底下说说,我拿自己担保,绝不会传到门主耳朵里的,你放心就是。”

“院主,这……”

方多病抬手再一次打断,云彼丘紧接着追问:“那你觉得,李相夷这个门主当得怎么样?”

云彼丘实在拿不准这位院主的脾气,他看似追问却不诘问,看似刁难又实则足够温和,问的问题处处扎在痛处又处处回旋,叫人心一惊一疼,又不太过强烈,态度亦敌亦友,有几分交心的感受。

云彼丘想来想去,那份想要找到认同感的心还是压倒了脆弱,况且他也需要在门中争取更多的支持,还是鼓起了一分勇气,试探地开口了。

“门主,他年少成名脾性骄纵,有时不听管教……”

“好了。”方多病第三次打断了云彼丘的话,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人,“那意思就是,李相夷这个门主当的不好,我说的可对?”

“我……”云彼丘被挑心思不知该如何作答,瞬间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方多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闭了下眼后,警告般开口道:“但你别忘了,四顾门永远是李相夷的四顾门。这四顾门门主哪怕在你们眼中当得不算好,但全天下也只有他能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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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下卷[相杀]】
80.(上)
一寸相思一寸灰*

角丽樵从崖下死里逃生爬回金鸳盟,第一时间便去见了笛飞声。
只不过,没料到这个两度出手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如今竟是这般态度——居于高座,俯视而下,眼底是冷若冰霜的厌恶与不齿。

“能从他手里逃出生天,你本事不错。只是,呵,好自为之。”笛飞声冷声道,说罢转身欲走。

什么意思?为什么……为什么会厌恶!为什么会讨厌我!不可以……不可以!
“尊上……尊上!阿樵可是做错了什么?阿樵再也不敢了!”角丽樵看明白笛飞声表情的那一刻几乎要发疯,乞求般跪爬向前去抓笛飞声的袍角,颤颤巍巍地开口配上她现今狼狈不堪但容貌毫不折损的样子,美人悲颜应是惹怜,着实有几分引人心碎的味道所在。

但笛飞声根本不屑于看,没有半分留情地抬手抽出角丽樵手中的袖角就大步离开了。

角丽樵看着他离开,心急如焚地想起身去追,又因本就伤重血亏忽而起身眼前一黑便软倒了下去,直接不省人事了。
待她醒来又想去找笛飞声,笛飞声早已闭关,无颜守于闭关之地的关门拦下了她,公事公办道:尊上入关,不见外人。万般无法,角丽樵只得折了回去,焦急等待着笛飞声出关,不时又去试探一番无颜和三王的口风,谋划了自己手中的一切,而也是这两个月时间转瞬即逝,原本打算闭长关的笛飞声竟然提前出关了,是因有故友上访,亦是金鸳盟的贵客来临。

笛飞声的故友?角丽樵疑惑不解。
她从未听说过笛飞声在金鸳盟之外有认识的朋友,江湖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也有朋友?可真是稀奇。
角丽樵似嘲地笑着,但好不容易等到笛飞声出关,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若尊上真对她起了嫌隙,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于此想着,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大殿,等到了那处见到了笛飞声和那位传说中的“故友”,角丽樵一瞬间生了戒心,紧接着被寒意和惊恐包围。

那同笛飞声对面而坐的故友,竟是个女子!
看来年纪极轻的女子,戴着银制面具,背着一柄长剑,着一袭烟中雾里般的轻纱白衣,鸦发简简单单以一支玉制莲花簪子挽了个新妇才会作的发髻,露在衣袍之外的肌肤极白,虽不识庐山真面目,但美人韵味十足。

可让角丽樵生了戒心的,并不是笛飞声的故友竟是个女子让她起了防备之心,而是那女子抬头向她看来时的眼神——是生死之际中,她曾见过的那双仇火灼炽的眼。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难道是同一个人?分明不像……她怎会认错!
刹那间角丽樵呆在了原地,仿佛被死亡的寒意冻住脚步,惊疑不断翻涌上心,最后咬紧牙关抬头又看,却发现好似只是错觉,那女子眼里含着极轻的笑,微冷含嘲,跟笛飞声的眼神相似,似乎同样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凭什么!他们都这般看我!总有一天我会……角丽樵咬紧牙关压下惊怒,但警戒之心却未降下过半分,在无颜的阻拦下未能进门,左右一想就退了下去。

而她的警戒之心,也真是没有半分白费。

入夜一更,庭中月色若积水空明。角丽樵行于其中,忽感杀机迸现,霎时拧身抽刀,便见有胜月寒凉的一剑便当头斩下。
那人持剑飞身而下,速度极快身姿缥缈,只如竹条藻荇的摇动碎影,而垂落的剑风飒飒拂开,寒凉得冻凝了飞尘一瞬。

角丽樵的刀与那寒霜的一剑对上,刀剑才撞一刻,她就被迎面压来的极强内劲冲撞胸腑,仿佛巨石轰击呕出一口血来,下一刻就被剑风逼退,倒飞出去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我没有认错,果然……是你!”角丽樵嘴角淌血面目狰狞,恍若艳鬼饮血,“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翩然落地,衣袂飘飘似仙。她手中的长剑甚至都没有出鞘,素手持握鞘尾向下,一步步向角丽樵走来,最后站定角丽樵的三步之前。

“南胤、鱼龙牛马帮、业火痋。”她启唇吐出几个字,滚落到角丽樵耳里却仿佛惊雷乍响。

角丽樵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神情惊惧至极,开口时声音嘶哑已然失态:“你怎么可能知道!你到底是谁!”

“取你命之人。”说罢,那人眸光一凝,翻腕抖剑,黑布皮鞘滑落了一寸,半露出的剑刃在月光下折出一星寒光。
“不要……不要……不要杀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方多病你在我的地盘杀金鸳盟的人,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一道玄色身影宛如大鹏飞降到角丽樵身前,是笛飞声。

锵——
那人的剑瞬间出鞘,寒星刃光闪动间,剑招如一场夜雨骤落刹那间就出了数十剑,直指笛飞声身上的所有疏漏破绽之处,简直凶煞又迫人至极。

“阿飞你可真够烦的!次次都来搅局!”方多病出剑后不忘冷笑喝道。

叮叮叮……那十剑被笛飞声抽刀尽数拦下。
笛飞声抬眼,目中战意大胜,双刃长刀于手中翻转,改别为劈,不再收力就是一刀斩出,刀风凌厉拂过时瞬间吹毛断发。
笛飞声道:“赢过我,她的命你任取!”

呵。方多病偏过头被削断一缕鬓发,此举实在是挑衅,而且他是真的被这个变故弄得有点生气了,对着眼前满脑子都是比武什么都不懂的武痴冷笑不止,剑锋横指直接先发制人抢攻而上。

尔雅亦是神兵中数一数二的宝剑,被方多病灌注内力时,剑身清鸣似有宝光附体,挥动时光华流转,配上方多病这一手非为极快却灵活多变的剑法,过目恍如万花晃眼。
他动了真格,近乎一甲子的习武时间和动武经验倾泻到了极致,剑法身法步法一时间都用到了极致,运上轻功轻跃而起,一剑下落身形扭转瞬间躲开笛飞声从旁刺来的一刀,反手剑身改斩为拍,狠狠拍向笛飞声的后背,下一刻便一脚踹出!

月光之下,刀剑之芒胜雪,于笛飞声眼前一掠而过,他亦是应对极快反手别刀,方多病的那一脚就只点在了坚铁之上,悲风白杨内力四溢卸去上头的巨力,闪身之后霍然又砍出一道刀风,风中有一刀断风继续直指方多病。
不依不饶。方多病心道。他冷淡皱眉甩袖出剑,剑招速度拔高一度,剑光秋水共长天般在庭院中闪过,绞碎笛飞声的刀风又迎上那一刀,刀剑再次相别巨力如泰山压顶压徐向下,二人于半空之中落地,轰然几声虚空中响起气爆嘶声。
落地只一刻,方多病放剑换手,向笛飞声拍出一掌,笛飞声同样以掌两对,二人的内力相撞江海逆转难溯,吹飞庭院中的飞尘和落叶无数。方多病脸色稍白,持剑倒退三步,笛飞声退了两步,二人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便又缠斗起来。

庭中人影化残,两位江湖中的绝世高手转眼就交手了几百招,皆不能奈何对方半分。笛飞声天赋异禀,刀式尽为杀招,寻常人应对三招之内就会被斩于刀下,而方多病极擅以柔克刚,凭借着动武经验,招式灵活,一招一式变化万端,虽然内力不及笛飞声,但笛飞声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他们从前比过一次,只不过那时方多病无心争斗,加之身伤拖累,跟笛飞声打了半个时辰就主动认了输,然后现在身伤虽存,但是怒意如火,是一点都不想退,还想给这个武痴一点颜色看看,有几分内力就用几分内力,剑招间亦生出了昔年全盛时意气风发的平搅风云之势,杀意绵连不显却压迫感极强。

金铁相击之声不歇,二人又过了数百招,直到方多病觉得筋脉作痛内力不支时,先以迎面一招“夜雨沾青衫”晃开笛飞声的一刀,又从腰间拔出了剑鞘,尔雅子剑出,奇之又奇地如蛇扑猎袭向笛飞声的手腕打落他手中之刀,笛飞声身后退一步,以手掌变作拳内力灌出,掀飞了方多病手中的子剑,二人的这场争斗才以落兵终止。

子剑从屋檐上落到庭院中的树下,瞬间被落叶浸住陷在了其中,而方多病和笛飞声左右站在檐上,月光如水落下淋了二人满身,一时无言。
方多病偏头瞟了一眼子剑收回目光,挽了个剑花将母剑负于臂后,重新抬起头看向笛飞声。

“方多病,是想以自己之名杀她,还是以百川院院主之义斩落宵小?”笛飞声冷嗤一声,先一步开了口。
方多病神色自若,只道:“无论如何,角丽樵都得死。”
“哼。”笛飞声道,“但你持尔雅而来,就是百川院对金鸳盟,身为盟主,我不可坐视不理。”

“我只是,不想再放下手中之剑。”方多病眸光闪了一下,轻声道。
他顿了顿,续道:“角丽樵必须要死,否则你我李相夷都会……”

唇角僵住,寂静无声。

笛飞声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

“ 还是说不出来吗……”方多病喃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庭中一眼,角丽樵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算了。”他叹道,重新看向笛飞声抛下一句“别忘了你我的承诺”,就足尖一点跃下了屋檐,仿佛风吹雾散,身形曳动顷刻之间就没了踪迹。

而笛飞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表情不明,半刻之后收刀离开。

 

庭院深深,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角丽樵一瘸一拐从阴影中走出来,捡起了那落在树下的子剑。

“百川院院主竟和金鸳盟盟主有私交,有趣有趣……”角丽樵打量着手中之剑,指尖擦过刃锋被割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
她却不管不顾握紧,忽得低头咯咯地娇笑起来,痴痴地喃语道:“你说,这百川院四顾门、正道江湖人知道了,该有多精彩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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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下卷[相杀]】

81.

一寸相思一寸灰*(下)

彻底剿灭邪宗的那一夜,西北大漠上出现了举世罕见的血月奇观。

戈壁入夜起了大风,沙暴肆虐沙尘飞天。四顾门兵分两路已经不分昼夜奔袭了三天三夜,本打算在天亮之际于漠北汩江南北合剿一举歼灭邪宗,但极不巧地被沙暴天阻了步伐。为免合剿有误,李相夷立即命石水给另一头的人传了鹰信道明情况后,就领着人进了一处已经废弃的荒村暂时休整。

黄沙漫天中,月光如血于万千飞尘中自隙中淌落,浸上一角赤色的衣袍将来本来就被血染得层层叠叠的布料染得更红近乎发黑。

李相夷靠墙坐着低头擦剑,不时抬头望了几跟半掩门外的天色,再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在身后屋里的地上睡得四仰八叉呼噜还震天响的兄弟们,极为无奈又略带嫌弃地挑眉,收回了目光。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风沙未停,恐怕是要等到天明了。李相夷心道。他忽然听到身前的门被敲响,于是停下擦剑的手,一抬头就见东日珠弯腰钻了进来。

“你怎么还不睡?”东日珠问道。

前段时间被方多病一封急信叫来支援的前天下第二在这次围剿中帮了大忙,非为门中一分子,但一路跟着四顾门行动,干什么都任劳任怨极好商量,因此文中的大多数人都对她印象极佳,这些人里就包括李相夷。

李相夷挑眉示意她看了一眼屋里因为日行疲累睡得死沉的那些兄弟,启唇只吐了两个字:“放哨。”

“到底你是门主,还是他们是门主啊!”东日珠白了李相夷一眼,扭头又瞪了那些人好几眼,压低声音道,“你比他们还累呢。哦!喏,金创药,别藏了,我看见你那天不小心追风刃的长刀被划到了,能不能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整天让我方哥担心。”她盘腿坐下,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抛给李相夷。

李相夷接住那药,表情有些许意外,凌厉的神情几不可见软化了半分,朝东日珠道:“谢了。”然后把药收进了衣襟里。

“不用吗?”

“现在还不能用。”李相夷道。如今正是追剿了紧要关头,未免军心涣散,还是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他受伤才好。

“行吧。”东日珠又朝李相夷翻了个白眼,“方哥知道你这么拼命,回去肯定说死你,他的嘴可厉害,也可啰唆了。”

这话说得也对,谁不知道方多病把李相夷放到心尖上,把天下第一看得跟自家年幼的小郎君一样护着,平时二人吵架就能为个李相夷犯险气得脸红,一副比在乎自己还在乎的模样。四顾门门中知道两个人关系的姐姐们时常调侃,而不知道的门人和兄弟们就会感叹真是知己情真,但是不论如何,方多病忧心李相夷,这谁都看得明白。

李相夷听得出东日珠带着调侃意味的关心,眼前闪过方多病那双次次跟他争吵时通红晕泪的杏眼,心尖一软,喉咙间发出了一声笑。

“并非我不惜命而是我答应过四顾门不会损伤一人。”李相夷顿了顿,笑了,“方多病会懂我的。”

“懂懂懂,你们最懂对方了!都是我多嘴。”东日珠一挥手,“隔壁小梅和小水把我摁着睡了一会儿,我现在可精神了,你这黑眼圈都快垂到胸前了,休息吧,我替你守着。你再逞强,我就写信去告诉方哥,等你回去了看他给不给你好脸看。”

呵。李相夷忍不住嗤笑,居然有人学会用方多病拿捏他了……但,他也是心甘情愿被拿捏,甘之如饴。而且,明日追剿不知道要费时到什么时候,最好还是要保持精力方能万无一失。想到这里,他略一点头,就抱剑靠墙闭上了眼睛。

结果那么一闭上了眼,李相夷就睡沉了,还做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梦。

他梦到了方多病,却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像隔着铜镜窥视,自己则似被云雾笼罩,手脚都轻,仿佛能被风吹散。

他看到一座小楼,一条黄狗,还有方多病。

深山老林,树影婆娑,偶有光斑落于楼前,一切宁静仿佛一片沉沉的湖。

方多病整日都待在楼里,只有一只黄狗陪着他。他不知是受了什么伤,脸色很白,行动左右不顺,抬手都略显艰难,因此把自己收拾得不太好,时常凌乱地半挽着长发,穿着一身很素的柔软宽袖长袍,平时坐在楼里的榻上发呆,或者是坐在门前跟黄狗说话。

李相夷站在不远处心底发酸,什么都干不来,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看着,又是眼前一晃。

应过了些日子,方多病的伤好了一些,有时候发呆回神了,就开始打扫楼,在小楼为了一处地开始种菜。时光平淡又无奈,他能看得出眼前人将性子养得很静,不冷,只是特别淡,有时候遇到一些开心的事情,种菜时看到萝卜长出来,看书时看到有趣的片段,也只是略勾一下唇,古井无波得如过尽千帆,竞渡死湖。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心里酸楚积到满溢,那一份感情太过极致,似乎不止一份而是重重叠叠,让他心如刀割。

李相夷想说话,想去陪,但什么都做不到,伫立远处旁观那人空有躯体而魂如花谢花飞花满天而散尽,自苦又自寂。

直至此时此刻被打破,泛起苦涩至极的心漪。

“狐狸精。”那日阳光正好,日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在楼前落下一个个光斑,方多病坐在小楼的台阶前,趴在他膝头的老黄狗轻轻地吠了两声,又垂下脑袋无力地吐着舌头,连蹭方多病掌心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多病眼眶里含着泪,细细摸着它,帮它理顺身上每一处毛,入手的毛细软,等顺了第三遍时,掌心的温热终于散尽,他眉睫轻颤,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串泪来。

“连你也走了……”

不要哭。李相夷只觉得这眼泪烫得他心尖发疼,留恋、酸楚、自责、疼怜……交织在一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分不清辨不明,此时只想把眼前人拥在怀里。

忽得周遭的禁锢一松,他迫不及待向前一步,可却瞬间跌进了混沌之中。

方多病!

……

“方多病。”

李相夷瞬间睁开眼惊醒过来,梦里的一切他记不清了,但是抵不住呼吸急促心尖炽酸,喃了一声心上人的名字,心绪不宁至极,想来想去总归是归心似箭了。

在四顾门耗费数月的努力下,邪宗终于在冬尽之时被彻底剿灭,而此番围剿由于种种原因,门中元气大伤,若不是李相夷依旧是天下第一,如参天大树般撑起了门派,恐怕经此一出,它早就外强中干,从此一颓不起了。

“幸好还有门主。”门中无数人这般叹道。

而李相夷闻言只是轻嗤一笑,理所当然觉得本就是如此。

待真正处理完漠北之事,启程回到扬州,江南已是春花如许的春三月。

李相夷站在了四顾门门中自己庭院的门口,那颗浮躁不已的心才终是落回了原地,安心和疲惫同时从身体深处里漫出,等到方多病扑到怀里紧紧抱住自己时,少年人恍惚了一瞬,觉得如梦似幻,身形摇晃了几下,双臂合拢亦是牢牢环住心上人。

方多病搂着少年的脖颈,将额头抵着李相夷的肩上,眼睑一点点晕上水红,却又强忍着吸了吸鼻子,想开口又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忽地想起什么,从李相夷怀里抬起了头,赶紧松开手又上下一摸,发现少年人还带着伤,内力也亏得厉害,气得眼角更红了,喝道:“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开始算账了。李相夷哑口无言,摸了摸鼻子,眼神乱飘稍稍心虚道:“也没什么大碍……”

“李相夷!”方多病更生气了,直接连名带姓地喊他名字。

“将养几天就好了。”李相夷无所谓道,“你也知道扬州慢治伤厉害……”

“那你身上的刀伤,为什么不早点用药!”

“……呵。”李相夷无奈一笑,“用了被他们知道我受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方多病对上这双上挑凤眸,只一眼就知道了其中的无奈。当时事态紧急万分,李相夷是主心骨,若是出了一点事,不仅会引人心涣散,还会邪宗再起歹念,理智上确实是瞒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对待珍重之人,怎么可能只有理智,怎么可能不心疼?

于是方多病咬了咬下唇,极生气地瞪了李相夷几眼,就把人往屋里拉,一边拉还一边嘟囔,马上叫人去请医师,还要让医师给李相夷开最苦的药,让他好好喝上几封长长记性,气死人了……

李相夷顺从地被拉着走,破天荒地一句话都没有反怼,只是在方多病说到苦药,瞪圆了一双凤眼,使劲摇头,剑眉拧成一团,对方多病回头一瞪,要撑出无所谓的样子,显然极要脸面。

之后一个月便这么过去,李相夷被方多病压得喝药养伤,就对外告了闭关,四顾门修养元气中亦暂不理过多外务,方多病依旧掌持门中事物,一切都相安无事。又一个月过去,西南忽起了乱事,罪魁祸首直指金鸳盟,单孤刀亲自领人去办,回来时押回了一个金鸳盟人,那人受刑之后,交代了门中有金鸳盟细作,并交出了一个信物,说是细作的信物。

那东西就是方多病的尔雅子剑。

四顾门中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

百川院院主是金鸳盟细作?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李相夷知道方多病同笛飞声有私交,因为他自己也有,三人闯荡江湖时相识,而且同行过好长一段时间,如今立场不同,明面上是无交集,但到底细说还算朋友。

可是如今,四顾门是正道魁首,金鸳盟则是新兴魔教,若是把这一层关系挑明,无异于是将方多病架在火上烤,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出更多的麻烦。于此,李相夷一手压下所有的消息,严令门人传出。

“如今门中不比以前更要慎重,门主三思!”

“方院主手握大权,若真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知人知面不知心,院主一开始并非是四顾门人,甚至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谁知道他来自何处……”

……

“够了。”李相夷出声打断了所有话。

他扫视一周在座的所有人,重重放下手中茶杯,堂下瞬间噤声,少年人的气势如同剑一般锐利万分又磅礴威严压人。

“我相信他。一切如此凑巧,各位不觉得有疑?”李相夷坐在上座挑眉冷声道,“此事无须再议,尔等亦不能将此外传,否则门规伺候。”说罢,起身欲走。

而单孤刀却叫住了他,怒道:“师弟,此番本就是商谈之事,门中各位兄弟都是好心,你怎能如此独断?还是说你心里就只有一个方多病,还是把四顾门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四顾门不是我李相夷的,还能是谁的?”李相夷回头,面色极冷开口间傲气至极,“四顾门没了谁都可以,没了李相夷,不行。”

堂下绝大多数人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却依旧不敢言,直至李相夷抬步离开了一刻,才有人缓缓回神,叹出一口气,而单孤刀站在堂中握紧了拳头,目中闪过一抹厉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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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完结篇 下卷[相杀]】
82.
慎勿将身轻许人 *

漠北邪宗倒台,四顾门收敛锋芒,正道魔道局势更加不明,皆是忽而一退露出了本无人关注的灰色领域,于是金鸳盟蛰伏许久异军突起,瞬间吞并邪宗原本所在的门派势力,又力迫那些左右摇摆正邪不清的门派,最终将其尽数收揽手中,成为了魔道的执牛耳者。

李相夷刚满二十岁,虚岁未盈的前半年,忙得堪称晕头转向。

武林秩序重新划分,江湖中乱作一团,四顾门身为正道魁首必要涉入,而且现如今魔道气势更盛,更是急需李相夷这个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出面震慑一二。

他养好了伤又跟心上人再保证之后,终于得到松口,少年人便又持剑出了四顾门,投身到了江湖大事正派大义里。

李相夷出四顾门那天,方多病没有去送他,他们惯常如此。从前四顾门刚成立二人早出晚归,忙于事务,他们从榻上起身,不是直奔公务就是要急于外出办案,多睡一刻都觉得稀罕,起身后回头看见心上人疲惫的眉眼,心想好眠一刻值千金,疼怜间轻手轻脚就走了。

而这个习惯也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况且,去送,是心有不舍;不去送,是知道那人会回来。即使如此,不舍就有了归处,又何苦形式呢?

那日,方多病起身从内室里走出时,李相夷刚好收拾好自己。

站在梳妆台前的少年人身姿挺拔,近乎长成的身形将一身赤红劲装尽起撑起,显得肩宽腿长,回身时红袖招摇,一尾长发甩动半空中扬出一个半弧,端是意气风发至极。

他的眼前模糊了一刻,不知是被哪年哪月的旧忆笼罩于面前,依稀看见了故人的红衣,确是不负今貌疲惫不堪,心尖酸楚上涌,直到被一声呼唤喊回了现世,恍然如梦醒。

我走了。李相夷对他笑道,拿起放在一边的少师剑,抬步便迈出了房门,红影一掠融在了外头极好的天光里。

嗯,早点……回来。

方多病对着那道的背影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捏紧了一缕白发。

然而当归亦难归。

李相夷一走就是数月,偶有飞信传来,都不似从来的长篇大章,只是报了平安又说了公事,再带上几句想念。

从前成立伊始门中事务繁多,如今江湖动荡,更是胜似从前。李相夷从来亲力亲为,遇事自己先上,从门派成立之初就时常外出查案平事,而方多病则更多守于门中,主持大大小小的事务。二人一主外一主内多年,门人皆知其行事风格如何。

大多数人对年纪尚轻的门主震惧多于拥戴,暗地不少人自凭资历年岁都生出过逾矩的管教之心,只把门主当成一个恣意张狂的小孩。但方多病不同,没有人知道这个声名不显的绝世高手出自哪里,有一手无双的剑法,强横铁血的行事手腕,进退有度的待人风格,是一个春风化雨又绵里藏针的厉害人物。

他似乎极为不待见门中的一些人,平时亦不会露出几分好脸色,处理事务亦是公正无私,四顾门百川院中对他的态度从来都势分两派,恨则恨矣,信则信极,但因其手段震慑,亦是敢怒不敢言。

但不知为何,最近这段门主不在的时间里,有些人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小动作不断,反复逾越门规,有一次察音司传回一则刑案本应直接递传到百川院,竟不是为何辗转到了左护法肖紫衿的手里。肖紫衿收到后便即刻领人前往,但是他办案经验不足,过程几遇刁难,还是险些乱案,最后还是凌寒梅带着百川院的人赶来才解决了此事。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回来,本来行事不顺分外沮丧,又直撞方多病的怒火,一下就如冷水入了油锅。

“一,越俎代庖,逾越行事,按门规,鞭十;二,险进误案,纵乱公务,鞭二十。”

方多病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刚回来的一行人,恰当正午,极亮日光从后照彻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站在下面的每个人都能听出那寒霜如刃的语气刹那间尽被震慑,急促得呼吸了几下,平复了心绪才抬头不服地驳斥起来。

其中就包括左护法肖紫衿。

“你凭什么罚我们!”出身世家大族的肖紫衿一开始想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了四顾门任左护法一职本来设想的该是意气风发扬名立万,却不料在门中处处受阻,左护法形同虚设。

可他依旧是左护法,怎能被方多病所压,要是真受了罚,脸面又该置于何地?

他抬头向站在高处的人,满脸怒容道:“方多病,你是不是太过于放肆了!你虽然是百川院院主,别忘了我亦有左护法之位。”

“不是我罚。”方多病默了片刻,冷声道,“而是门规惩戒。当初四顾门既定下规矩,门中人就应谨以为戒,尔等知规又犯,徇私枉为,如今又有地位压人,可真有把门规当回事,把四顾门放在眼里?”他顿了顿,扫视了一圈下面虚张声势站着的人,又道,“你们是要进百川院刑牢受罚,还是要在这里由我亲自动手?”说毕,宽袖一扬,手中黑皮长鞭骤然挥直,极快地掠过半空发出隐隐的音爆之声,啪的一声力度千钧地落到了地砖上震起一阵细尘。

原本旁观想开口劝说的人知道方多病是动了真火,瞬间打消了念头不敢开口垂首讷讷站在一旁,而站在下面的人除却肖紫衿,其他人本就底气不足在此为威势也选择认了下来,拱手后退去百川院领罚。

“你……你们!怎能这般没志气!”肖紫衿左看右看,神情怨怒气极,他站在原地咬紧牙关,最后不知是哪道气走岔了竟提了剑飞身向方多病刺来!

哼。方多病对此朝倒是略感意外冷笑出声,长鞭挥动气势汹然,在肖紫衿近身时如龙似蛇地缠上破军,反手一扬内力震动,肖紫衿手中之剑就脱手而出,锵地一下被打落钉入了一旁的地上。

可没想到的是,即使兵器落手,肖紫衿竟然不依不饶,趁着方多病扬鞭之后胸前中空无挡,又推来一掌。

二人本来就距离极近,那一掌又快又狠,灌注了肖紫衿的全部内力,推掌如同烈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受上这一掌绝不好受。

“紫衿不可!”

“肖紫衿你放肆!”

“左护法!”

周遭皆是惊呼起来。

方多病眉头一皱,眼底的温度褪尽,极快收手丢掉鞭子,前半掌是挡不下来,但是后半掌应对倒是不成问题。

但有人比他收手后出手得更快——锵!清越的剑鸣响起,一道银光破空而来,胜过秋水比过闪电,带着磅礴劲风从天而降,轰然一声钉入二人之间后气力如同洪水猛流分灌而出,一左一右将方多病和肖紫衿反震出去。

方多病退了一步,肖紫衿连退五步瞳孔震动,捂住胸口看向面前钉入地面还在震荡的吻颈长剑。

“门主!”——是李相夷。

风尘仆仆的李相夷踩着风落到台阶上,红袖飘扬,面色极冷。

他刚回来,归心似箭,原本心情不错,但目睹了一番闹剧后,再好的心情都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寒意和烦怒。

众人见李相夷差到极点的脸色,立马识趣地哗啦啦地拱手跪了一地不敢乱看乱语,一时间在场就只剩下了三人还站着。

李相夷环视四周,冷冷嗤笑一声,最后看向肖紫衿喝道:“闹,闹什么?逞强好胜,还够丢人吗?自己下去领罚。”

“门主!我——”

“我不想说第二遍。”李相夷瞟了一眼依然不服的肖紫衿最后一眼,抬手拔出吻颈剑收回袖中。

“我不认!”肖紫衿咬牙道。

实在是无可救药。方多病对这种小肚鸡肠不知己见的人能说的话已经说尽,现在无话可说此时只得冷笑,抛下一句“好自为之。”都没有看李相夷一眼,甩袖就走。

身后乱成一锅粥,怎样乱,会怎么乱,他都不想再看,也不想管了,回到书房时心烦意乱地想骂上几句,但是想骂的东西太多,又不知道该从哪儿骂起,若是以前的四顾门,这群人必须得被自己鞭上一顿,教训一番挫挫鲁莽之气才行,哪像今天这般,无法无纪无天!

方多病越想越气,手上的公文一点都看不进去,眼睛一闭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再次睁眼时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仰头喝尽,试图用茶压一压越来越旺的火气。

“还生气呢?”李相夷抬步走了进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又看了一眼不像以前摆得整齐而是堆得乱糟糟的案牍,笑道,“江湖人任性妄为秉性肆然,哪像你那么有规矩,况且还是门中手足兄弟,随他们去罢了,管他们你也累。”

“李相夷!”方多病好不容易降下的火就被挑出来了一点,不由瞪了少年人一眼,声量拔高斥了人一句,但是看到李相夷难掩疲惫的神情又软化下来,叹气道,“都怪你,你对他们太好了。”

“行,怪我。”李相夷坐到方多病面前点头笑,扬了扬下巴道,“快帮我倒杯茶,骑马骑了三天赶回来,这马缰牵得我手都乏力了。”

方多病闻言又瞪了李相夷一眼,抬手帮他倒了一杯茶,看着少年人咕咚咕咚喝完才继续问道:“你不是在西宁关处理雍帮之乱吗?怎么赶得那么急回来,事情解决了?”

“嗯,解决了。”李相夷说,“而我回来,是为笛飞声给我传信,信中说要与四顾门议和。”

“不出所料。阿飞志不在一统江湖,收编魔道势力多是手下人之为,他这个人,最想的——”

方多病顿住,同李相夷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笑道:“武林至巅!”

“哈哈哈……”李相夷摇头轻笑,神情依旧有些轻蔑,“但是这个,他什么时候能打赢我再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阿飞穷!”方多病笑道。

他笑意稍敛:“什么时候?在哪里议和?”

“就在扬州。”李相夷说,“笛飞声信中说,他少则一日多则两日,他必到。”

“那我马上去安排。”方多病点头,“如今这番形势,议和已经是最好的选择,签订盟约也能约束正道魔道行事,再好不过。”

李相夷放心一笑:“好,那交给你了。”

两日后,笛飞声如约而至。

正道魔道两大主事人于扬州河的一艘游船上就议和盟约一事,争了三天三夜,两个的大男人一个少言寡语,一个独断孤傲,平日里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嫌弃,其实真没什么可说,无非是这个说一条,那个说不行,那个提一条,这个又反对,最后说来说去各退一步,还真的敲定了十八条盟约。

方多病细细从头到尾看完那折盟约都惊讶了,条约虽少但从地域划分到事项,可谓是面面俱到。

“从此之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治一道。”笛飞声走前回头看了李相夷一眼,“突破之后,我会来挑战你。李相夷,我一定会赢你。”

“看你本事。”李相夷嗤笑。

笛飞声回以冷嗤,转身飞远。

方多病看着笛飞声孤身离去,回头和李相夷相视一笑。

接下来,二人以为能有几个月的相安无事。

突如其来,又起祸端,东南魔道忽然闹事,连屠三户门派,凶恶非常。

消息传出正道江湖群情激愤,四顾门绝不能坐视不理,二门主单孤刀挥拳奋起,声声烈灼,捧拥正道声势,誓要领人剿灭金鸳盟。

在即将出发之时,却被门主李相夷拦下,只道“不可轻举妄动。”

而后,两位门主发出争执,二门主单孤刀固执己见,依旧带人下了东南,却在十日之后忽然失去踪迹。

“二门主受金鸳盟伏击现已失踪,生死不明。”的急信传回四顾门,李相夷心急如焚,直接放下一切手中大事,欲要急驰东南。

要启程的那一夜,李相夷向方多病交代完手中的所有事,喝了一杯心上人递上来的饯行茶之后就要连夜出门赶往东南,然而他只转身走了几步,眼前忽起眩晕,身形一晃就半跪到了地上。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依稀听到方多病的声音,像是从空谷传来,模模糊糊,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你不能……”

为……为什么要拦我……李相夷撑着眼皮,艰难启唇对眼前人质问道。

“不为什么。”方多病笑了,他跪在李相夷身前,凑上去亲了亲少年人的眉眼,“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也包括你的师兄。

李相夷只听见了这一句,就眼皮一垂彻底晕了过去。

方多病伸手揽住李相夷软倒的身体,把自己的脑袋像从前那样埋进少年人的颈窝,小狗似的不舍地蹭了蹭,低声道:“好好睡一觉,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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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84
不管烟波与风雨*

83.
四顾门二门主单孤刀失踪的第二天,门主李相夷忽然闭了急关。百川院院主方多病手持门主令依照以往暂代其责,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急驰东南寻援单孤刀,而是问责察音司全司云彼丘。
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甚至绝大多数人包括方多病的左右副手都在领命时犹豫了一二,开口问了为何。

“你们照做就是。”方多病没有解释,只如此道。他从今早持令而出起,便神情恹恹,偶有眉眼淬寒,又被倦乏冲淡只余疲惫。
方多病坐在上座,放下茶杯扬了扬宽袖,抬眸望向在下抱手的左右副手冷声启唇:“去把云彼丘押上来。”
“是。”

但是让四顾门众人更不理解、更没想到的是,云彼丘竟真的与金鸳盟之人暗有勾结。
从云彼丘的房里搜出的来往信件和交头之物上面的金鸳盟标记如针扎目,信中字字句句都写明了,必要之时一定要先动用一切办法绊住李相夷,哪怕信中没有说明是哪种办法,可寻常人仔细一想就知道其中恶意满满,哪怕云彼丘负隅顽抗抵死不认,也堪是铁证如山,无人再敢信他。
“彼丘,你糊涂啊——”白江鹑满脸愤怒,指着被压在堂中的昔日兄弟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纪汉佛则是怒而拂袖,别开眼不再看云彼丘一眼。

“不是的!我不是细作!我只是帮她的忙……对!我不想害四顾门!我也不想害门主!我绝无害门主之心!”云彼丘颠三倒四地说,脸上挣扎之色恍如目眦尽裂,“况且,门主是天下第一如此厉害,又怎么会……”

“云彼丘。”方多病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从座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云彼丘面前,俯视着他冷声开口,“人固好弊己。你是读书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莫要给一念之差找再多的借口,不过愧对文人风骨,又自欺欺人。你的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吗?”
“我不是……我——”云彼丘依旧想驳斥,嘴巴一张却被身后的百川院刑探直接点了哑穴。

“死不悔改。”方多病眼底淬冰,抬手示意刑探把人拉下去,“押入一百八十牢。我就不信了,角丽樵的魅术当真这么举世无双吗,这剜心之痛的刑罚能不能比得上?”

没有一个人反对,也没有一个人敢反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昔日风光无限的“美诸葛”察音司主司云彼丘被毫不客气地拖了下去,直到看着几道身影消失在门口,无数道隐晦的视线再次悄悄移回放到静伫在大堂一半神情隐在阴影中的方多病,观察这位生杀大权只在一念之间的方院主的表情,是极致的冰冷几乎没有一点情绪,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如同寒风刮过,一时人人自危。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顾门恐怕要生变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也确实如他们所料,李相夷依旧闭关不出,方多病一边外派心腹下东南探查单孤刀的消息,一边大刀阔斧拔除了门中所有金鸳盟以及别的外门外派的暗哨细作,手段果断狠厉,没有半分留情,这几日百川院的刑堂的地面都被血浸染得颜色深了半分,在青天白日的照彻下依旧色泽沉郁,如一团晕不开的墨。

被外派探查消息回来的金陵钗路过堂中被寒意和血气引了一身鸡皮疙瘩,看到眼前此状不由瞳孔一缩,脚步匆匆地走过,步入大堂后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方多病。
“院主,有消息了。”金陵钗拱手递上一封书信,“我在东南㥓郡一带探查之后,结合暗哨传来的书信,发现过二门主的部分踪迹,他似乎受他人所利,但那些人不是金鸳盟。”
“东南㥓郡……是霹雳堂的地盘?”方多病的表情似乎并无意外。
金陵钗继续道:“是。霹雳堂位于江南富饶之地,干的是雷火弹生意,从上一代开始便富甲一方,而如今的当家神火拳雷孟凡行事谨慎,知晓霹雳堂一半涉入武林一半做了朝廷的生意,从来行的都是两方都不得罪明哲保身之举,近年来并无扩张之势,但前两年不知为何竟在千里之外的㥓郡设立了分坛。”
“哪有什么不知为何,它去那里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比如保护一些人,瞒住一些事,就这么简单而已。”方多病笑了,“但是无所谓了,二门主既然在那处出现过,那我们就要看上一看,让小凌准备一下,她——”他顿了顿,转念又道,“也罢,早晚的事,我亲自去。你留在四顾门,等……李相夷出关。”

“是,院主。”金陵钗抱手应下,抬头看见方多病欲要离开的身影,又想到了屋外之景,咬了一下唇还是忍不住对着那道背影开口道,“院主你为何要这么做,行事如此直接狠辣,这不像是你的性格……况且门中皆是兄弟姐妹,相处多日哪怕如今生了异心,也没到无法挽回的余地,而从前的感情也不是假的,这样不留情面,恐怕会落人口舌,不利于您。”

闻言,方多病转过身来看向她,堂外明亮的日光逆射而来穿过他的眉睫,映入那从始至终都澄澈见底的杏眼之中,而那眼底的笑意一如从前。
“小钗,你觉得我如今行事狠辣,殊不知我以前一直是这样。”他语气轻淡,甚至还带着笑,“那时虽然是不由心迫不得已,但那也是最快能够解决事情的了。就像现在,四顾门虽在腥风血雨中,总归是一时安定。我所求的不过是这些,而且,落人口舌又如何,我不会再回来了,听不到也无碍。”

“什么!院主你说的,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好了,我说的是暂时而已。”方多病笑着拍了拍金陵钗听到那句话之后扑上来揪住自己袖子的手,又撇开眼没去看小姑娘那一双急切的眼睛,轻描淡写地安慰了一句,下一句声音轻得被甚至吹散在风里。
他看向堂外,彼时日光正好,照得开得正盛的梅花如同火烧,而此时已是隆冬之末,不过一月后就会冬退春来,梅花落尽。
而梅花落了后,又会是什么花开?花还是那一朵花吗,会是的,但我希望……
方多病一时之间不敢想了,痛苦又纠结的设想同从未远离过的残忍天道规则一齐压于心头,终究还是挤出了一句轻喃:“我已经没时间了……”
而除了方多病,这一句话再没有被一个人听到。

84.
丑时五刻,夜色已深。
蟾盘玉圆西垂到檐角,如水的月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藤间隙,在庭中的小石径道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而一角云青衣袍轻轻曳过径道,仿佛欲起水波与泛开涟漪相合,云青荡开光影,月光染上衣袍,衬得归人纤腰长身,步态风流。

方多病被公务缠身,深夜才回到自己的院中。

院子里极为安静,除了月光相伴,就只有暗香浮动。天下第一知晓心上人爱侍弄花花草草,时常投其所好从各方寻来奇花异草,因此李相夷和方多病在院子虽说是寝居,但更似花园,一年四季的花开不断。
方多病走过庭中,衣袍沾染了几许细碎的花叶和一阵花香,却在进门时没有第一时间同以往一样换下外衣,而是脚步一拐来到了内室,在柜边敲了一番,软榻就轰轰移开露出一个密封的暗道洞口,紧接着嘎吱一声弹开了一道暗门——下面竟然是一个密室。

原本的这并不是一处密室,一开始时只是一个简单的暗道,而是暗道还是出自李相夷的手笔。
那大概是某一次他们为公务吵架,闹得一时不可开交。李相夷从来都桀骜孤傲,若没有半分本事入他的眼,那少年人看人待事就是眼高于顶的样子,从来不听他人劝解,而方多病一时怒急,也冒出了从前的气性,直接在议事堂拍案而起,甩袖就回了百川院,半分面子都没有给李相夷留。
然后当晚,两个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就打了一架,是真动手没有半分留情,打的家具全碎,屋子塌了一半,院里的花草糟蹋大半,劝架的人更是被内力劲风扇了巴掌,但是最后谁都没有奈何得了谁,停手了后,李相夷扭头就走,第二日就出了四顾门公干去了,方多病也不想理他,由他去了。
等李相夷回来后,二人又放不下这个脸,谁都不想先退步,不知不觉就冷战了一两个月。直到某一天,方多病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一些动静之后,才发现了院子里的地下好像不太寻常,于是耐心地探查了几晚,发现李相夷在挖地道。
而且是从四顾门挖到了百川院,又通到了二人的院子,直达寝室榻下。
发现后,方多病简直哭笑不得。
虽然从前有听说过天下第一有此等挖地道讨心上人欢心的传闻,但他也没有设想过自己也能遇上,况且这挖地道的办法是寻常人能想到的吗?
李相夷真的是……
但是挖都挖了,总不能突然跳下去说你不要挖了!那不仅让天下第一没面子,还驳了那颗想重修旧好的心,二人都需要一个台阶下,此举虽然荒唐,但只是他们二人所知,也可以接受。
于是方多病只好装作不知道,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李相夷把地道挖通,又赶紧在榻上闭上眼睛装睡,结果李相夷不知为何三过家门而不入,方多病等得耐心尽无,他的本性本就热切,何况是对着爱人,在第三次时,前蹲在地道旁数着时辰等人,然后终于等到了李相夷,等少年人一冒头,捧住李相夷的脸就亲了上去。
而李相夷直接被亲懵了,不由瞪大一双凤眼,半晌没有一点反应。
反正等到后面,二人又翻上了榻,在上头翻过两轮之后,什么气都莫名其妙地消了,之后和好如初,一如从前……

而如今,李相夷一定没想到这个暗道还能用回到他自己身上。方多病从细碎的记忆中抽身,摇了摇头心道。

他轻身跃入暗道中,落地时踩动脚下的机关,墙壁的烛火被一盏盏点亮,烛光幽幽点点,引人走进暗道深处,来到一处密室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方多病推门而入,室内香雾缭绕,气味却不浓烈,而是淡淡的幽香,透骨入髓,不知不觉勾出了身体里的困顿,让人眼皮欲坠昏昏欲睡。
这雪域传进来的安神香果然了得。以方多病的功力若不是提前服了清明丹,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亦会被迷晕在这里,也只有这种厉害的安神香才能困住天下第一。
哐叮——屏风后传来铁链相击的声音。
李相夷怎么会……醒了?
方多病眼中浮起一丝意外,一时间竟然不敢跨过屏风去看榻上的人,咬着下唇敛住脸上的神情,他才吸了一口气走入了内室里。
昏黑的室里只点着一盏将要燃尽的烛灯,一丝火苗摇曳映入一双轮廓狭长眼角上钩处处尽显锋利的凤眼里同压抑的怒火燃在一处,一点点烧起滔天冷火。
方多病对上了这双眼,内心咯噔一声,但面上还是装作波澜不惊,启唇道:“你醒了,还好吗?”
“……我不好。”李相夷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进水显得沙哑,原先清朗的声音只有一时沉了下来带上了冷威,嗤笑道,“拜你所赐。”
这个声音跟以后的他有七分相似……方多病听得恍恍惚惚心里犯怵,咬了下唇轻声道:“我没有别的念头,也不想折辱你,你不必多想。”
“那你把它松开。”
“……现在,不行。”
“方多病。”李相夷咬牙念了一句他的名字,声音尾调稍稍下沉,听到的那一刻,方多病就知道他是动了真火。
是的,怎么可能不生气,李相夷这么骄傲的人,被人囚在密室里动弹不得,每日喂药昏昏沉沉,跟娈宠一样活着,换作一般人天下第一早就将那人扒皮抽筋,一剑劈进地府里了。
而方多病不是一般人,他既做了,千算万算地把李相夷困在这里,就是做了万全的前事打算,也做了最坏的后来设想。如此这般,他甘心承受李相夷怒火,如果他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想到此处,方多病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底气,抬头看向李相夷,直视那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有昏暗中能看清的怒意,也有毫不掩饰的不解,但是却一点都没有怨怼、没有失望、没有仇恨。
我……方多病脸上的迟疑散尽,忽得轻笑起来,眉眼明丽潋滟,一贯含情脉脉。
我就是仗着李相夷爱我。方多病心想,既然是爱,他又为什么要怕呢?

于是方多病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往掌心倒了一颗后,又向前跨了一步,伸手去捏李相夷的下巴,就把药往人家嘴里塞,只道:“反正,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等到外面被我处理得一干二净,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也没有人会害你了,你就可以回去继续当那风风光光的天下第一了,不管将来如何选择,那都由你,我已心满意足。
但是李相夷听不到方多病的心里话,而方多病的喂药举动把他的火气激了又激,此时近乎怒不可遏,少年人不说话,凝眉眼眶通红地瞪着人,死活不张嘴,一副跟方多病耗到底的样子,而方多病自然不会强硬地灌他,二人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这样可不行,没有这个药,只有安神香,就不能长久地困住李相夷了,天下第一不是浪得虚名。方多病为了计划安稳进行只能这么办,但是现在受阻又没有办法,急得额上冒汗,上下一看忽然起了歪主意,把药往自己嘴里一塞就坐到了李相夷的怀里,仰头吻了上去,趁着李相夷被吻时半刻的微怔,舌尖推着那颗药想抵开少年人的唇齿。
然而李相夷回神极快,直接紧闭了牙关。二人唇齿相依,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明明在做极亲密的事,却更像厮斗,谁都不想先退一步。
最后还是方多病破罐破摔,仗着李相夷受铁链所困动弹不得,攻其不备伸手握住了少年人的弱处熟练地揉搓,轻轻松松就把它弄出了反应,李相夷的脸上烧得通红,不由闷哼了一声时牙关稍张,那颗药就还是方多病被喂了进去。

药被喂了进去后方多病担心李相夷将其吐出,就还是扣在少年人的后脑很深地吻着,私心作遂地吮着舌尖,直到药性配合着迷香起效,少年人眼皮搭拢,身体软化下来,他才起身分开,又禁不住低头亲了一口李相夷高挺的鼻尖,眉眼弯弯道:“脾气好大,但是居然没咬我,真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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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载将离恨过江南*

哐当……

李相夷从昏黑中醒来手腕下意识一挣,那紧锁着腕节的锁链随着动作摆动又碰撞,发出几声闷闷的金铁相击声。

感知随着脑子一点点清醒而慢慢复苏,他首先感受到便是身上这两副紧贴着身体环过胸前缠着腰腹又锁着四肢强行拉开将自己绑在榻上的玄铁铜链,足足有一臂粗的锁链分量不小,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紧紧地贴着的锁链是金属所制,哪怕隔着一层里衣和软布,金属寒意依旧明显,透骨入髓一般,而李相夷如今内里无力、筋脉疲软,原本生机勃勃如同春水的扬州慢内力被一股不知名的药力压制又弄散,任他怎么默念心法运转内力,都仿佛投石入枯井没有任何回应。

他还是觉得头脑发晕,闭眼又睁开,连续几次后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快要燃尽的烛灯、烟气一缕的香炉,以及紧闭的室门。

药效还在,内力虽无,但是香气几乎散尽,没有了安神香的桎梏,单凭那颗药根本阻不了他,恢复不过只需半日罢了。

李相夷从床榻上坐起,低头看向手腕上交叠的两条锁链,看见锁链内环的包着的软布,唇角一勾似嘲似笑地发出一声冷哼。

方多病确实行事谨慎。

李相夷心想,误了时日,多日不回,为了拦住我为保万无一失,不仅锁上了门还又给自己加上一副锁……只是,还是心太软了。不过,方多病为何这么久不回,想来大概也有三五日了?外面出了什么事?四顾门出了什么事?

难道他出事……不行!我要赶紧恢复出去。

李相夷霍然恸惊,心急想起身,忘记了自己四肢无力,才站起来脚下就一软,下一刻又摔坐在榻上。

十五岁就登顶天下第一,十九成为武林盟主的小剑神何时这么虚弱过,以往精力充沛内力鼎盛,哪怕连日不眠不休,精神也是如狼似虎,哪像现在连站起来都算艰难。

李相夷感知到自己的现状,还是难以自抑地对做出这一切的人生出气来,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声“为所欲为。”

诚然,李相夷也自知,自己对为所欲为的方多病根本没什么办法,丝毫不怨,只是生气不解,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方多病想害过自己。

因为他不傻,他自己也足以看见。

方多病生着那么大的一双眼睛,根本藏不住事,他困住自己、同自己说话、多有隐瞒时,李相夷都看得分明,看得清这双眼睛里的不舍、为难,甚至是痛苦,那一刻杏眸如湖眼波如刃,李相夷从那一眼中看出了仿佛要代己受过的决绝,只觉心尖被刀剜了一块,几乎是下意识顺从多过于抗拒地吃了药又受了香,然后就不自觉退步直至被困在了这里。

他放纵而退步的一瞬,是因信任,是熟知方多病,是知道这个人哪怕所做的一切已经称得上肆意妄为,也绝对没有害自己的意图。

李相夷都知道,又不可控制地生气,气方多病隐瞒太多,不与自己交底;气方多病为所欲为,忤逆自己,他本性骄傲,一身硬骨,被困在这里只觉生气与难堪交杂,隐隐生出了屈辱之感,而正是这种感觉,又让他火气更盛。

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想把你留在这里。

我不想折辱你,你不必多想。

相夷,你现在还不可以出去,等我……

方多病一开始时就一遍又一遍地这般说。

而他也确实没有折辱天下第一的想法或念头,甚至于方多病而言,直面李相夷,更不好受的人反而是他,因此绝大多数时间李相夷都在药力和迷香的作用下昏沉睡着,偶尔半梦半醒,对上一双清亮的眼,有晕出的层层叠叠的泪波,亦有不忍与不舍的二江溯遇,汇于一处自此不绝。

而这些都被李相夷尽数收揽于眼底,逃脱不了他的眼睛。

他在不忍些什么,又在不舍些什么,等我?等的又是什么……李相夷隐约生出了不太好的预感,心头仿佛被重物压住坠沉而下,但那时的他想不了,一想就开始头晕,然后就是不省人事。

而这个时候清醒了,能想了,回想起来自己被困在这里一个月。起初时,方多病千防万防,不仅隔一日就来喂药,还收走了所有的衣物,把他赤条条地绑在榻上,过了十几日,就开始隔两三日才来,到现在,起码已经有五六日了。这绝对不正常,以前可以说是公务耽搁没来,那现在又怎么回事……况且,看自己身上的这些打算,就知道方多病还想继续困着他……现在没来,方多病一定是出事了,而且师兄的事亦是迫在眉睫,他不能再被留在这里。

李相夷的心中生出了急切,但此事又一时急不得,因为他这样出去,根本就帮不了方多病,还会拖累人,也做不了什么事。

他闭眼盘腿坐下,伸手点住了两处大穴,强行提筋运气压制药性,原本如同冻湖般的丹田瞬间凝聚出一溪春水荡漾的内力,内力环流过任督二脉,终于调动起被压在身体深处的三分真气。

李相夷忽地睁眼,左手一挣,只见那两条铁链叮当两声脆响后就被震得断裂开来。

房门也是在这两声脆响之后被忽然推开,暗道外的烛光落了昏暗的密室里,火苗摇曳烛光明灭,来人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熟悉,李相夷一眼就知道那是谁。

终于回来了。李相夷悄悄把已经挣断了铁链的左手藏在背后才抬眸看向前方,心里松了口气,但是看清楚时瞳孔震缩,半晌嗓音涩哑地开了口。

他问:“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啊……你怎么醒了?”

站在门口的方多病如梦方醒,顿时进退两难。他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走了进去,落在身后的连绵霜白似风吹雪飘,落到了榻前几步之处。

等方多病站近了李相夷才发觉不止一处有问题,还有鼻尖闻到的血腥味,方多病即使上了药又用熏香掩盖住了,但李相夷五感敏锐,仔细一闻仍浓烈得让人无法忽略。

“你受伤了。”明明是问句,李相夷却是陈述的语气,目光灼灼地抢先开口质问。

“我?”不知为何,方多病今日的反应迟慢,听到这句时眨了眨眼才想起来要掩饰,勾了勾唇才想说自己没事,这个只是……但是编好的话到了随便刚要说出来,就觉得眼前微晃脚底一软向前摔去。

“方多病!”李相夷顾不上再藏,直接伸手接住了方多病。

三千青丝今成雪,霜白扑了他满肩,入手的胴体也泛着寒意,李相夷心惊不已,手指颤抖着去探方多病的脉,他虽然不通医术,但是这脉象暮气沉沉,跳伏无力,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重伤症状,还有……天人五衰之相。

天人五衰,寿命将尽,可是……怎么会!李相夷僵住了,一瞬间心里乱得根本找不到头绪,生死临头下他也不过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只觉前路光明,从未设想过遥远的死亡,何况死亡的对象还是自己的爱重之人,此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难以形容的慌张、恐惧、悲伤顿时席卷住了他,让人重重包围拖至海底。

“你怎么了?我不会让你……你会没事!”李相夷一咬牙,抬头往方多病身体里开始源源不断地注入扬州慢内力,可却感觉到此举只是仿佛水流进水风吹散风,再没有一点回应一丝作用。

“呵……我没事的,别哭了相夷。”

他听见方多病温柔的笑声,下一刻染着淡香的袖子拂开的满脸湿意,那一刻李相夷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是落下了泪。

方多病伸手握住李相夷那只为自己输内力的手,打断了扬州慢的注入,轻声道:“受了点伤,不过也是值得的。相夷,你的师兄找到了。”

“师兄?他可无碍!”

“无碍,只是……”

“既然无碍,当务之急便是你,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相夷打断了方多病的话,直视方多病的眼睛一字一句追问。

方多病微怔,别开了眼,轻声道:“我只是……受了伤,不用担心。”他悄悄抖开袖子,布料下一星银光闪过,是一支细药针。

“什么伤会让你一夜白头,天人五衰!方多病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李相夷还没说完,就感觉到颈后一痛紧接着睡穴被点住,药力即刻起刻,他又惊又怒,但抵不住眼前发黑,身体软倒就被拥入一片雪白中。

你到底想做什么?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李相夷依旧在问。

而方多病只是笑了笑,低头吻了口少年人的眉心,勾着唇开口,语气悠悠,仿佛从远远的将来传来,恍惚地勾勒出一个美梦。

他说:“我呀,大概还是想实现那个愿望吧,只愿郎君百岁,仅此而已。”

当然,如若苍天怜我,万事功成,才许盼有余愿,一求,吾身常健,二愿,伴君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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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

李相夷再次醒来时,方多病正坐在他的榻前,听到动静时回过头来,齐腰鸦发扫到胸前,在雪青纱衣前恍若月前竹影。

仿佛方才那只是一个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残影,是一场迷幻又不明的梦境。

而现在的自己,还是被脱得赤条条地绑在榻上动弹不得,跟之前的相似又不似。

难道真的只是做梦?但是梦怎么会这么真实……不是梦,是药。李相夷眼皮一跳笃定心道。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他未免也有些生气,心上人三番五次下药拦他出去,又带着一身重伤回来,不用想就知道了去做了冒险之事,一问不是闭口不言,就是千方百计地瞒下,可天底下哪有爱侣是这样的,他人虽有隐瞒好歹同床异梦,而他们是彻彻底底地连前者都做不到。

李相夷不由想起下山之前云隐山的情形,师父师娘闹得凶,开始分居独住,然而虽然如此,两个人还是有感情在,每个月他和师兄打赌比试时还是会坐在一起吃饭,鄙夷又嫌弃地说对方做的菜难吃,是一对斗了半辈子气的怨侣……

而他和方多病如今又称得上是什么,又怨又爱又不可知吗?心上人什么都瞒着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又在害怕些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李相夷郁闷极了,又知道自己直问,方多病不仅不会告知,还会一不作二不休地继续药倒自己。他心里燃着一团火,却不能像以往一样发作出来,只能凝眉望着方多病,眼神如冷刃划过爱人的眉目间,试图划开那杏眼上蒙着的厚雾。

“你醒了。”方多病神色自若地看着李相夷,他忽视掉那锐利如刃的眼神,抿了抿唇轻声道,“单孤刀找到了。”

“嗯。”李相夷有心套话,开口时语气平淡得吓人,“你不是说过了吗?”

只是这一句话,方多病就知道自己这回还是没有瞒住李相夷。

不过也对,要是天下第一就被这些小手段给糊弄住了,还算什么天下第一。方多病在心里笑道,反倒是轻松了。

他沉吟片刻,抬眸直视李相夷,极认真问:“相夷,如果你师兄犯了错,你会怎么样?”

师兄?错事?怎么可能!从来都对片面之言不会轻信的李相夷第一时间自然还是没有信,毕竟是亲近之人,堪称手足之情共同长大,他自觉对师兄知根知底。但李相夷也知道,方多病不喜师兄是真,但也不是会随口污蔑他人之人,他敢这么说,自有证据和道理在……所以,方多病不让他出去,是觉得他出去之后会左右这件事情,而此事必重,已经影响到四顾门和武林江湖了——难道还与金鸳盟有关?方多病怎么可能一个人解决掉一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越想头绪越乱,千千万万的猜想压于心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不怎么样。”李相夷的眉心下沉,声音冷了下来,他现在变得没有耐心,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只想赶紧从这间密室出去,去阻拦一些事情,去不让方多病做一些事情,便佯装嗤笑,“方多病,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相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世上除了没有人比方多病没更清楚李相夷是怎么一个人了。外人眼中,四顾门门主年少登顶武林第一,武功绝世下恃才傲物,傲气、张扬、慧尽,如日之升,气盛得举世皆知,世人亦知,他爱恨分明,从来视作正邪两道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沙子。方多病陪他一路走来,前世与今生画了一个圆,像一个漫长的轮回。他一步步走来,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当然知晓李相夷之前的一切,但更从盛名之下看出了李相夷在众人剑神光芒之下只是一个少年人。李相夷爱吃甜食,小孩子似的口味从未变过,有着一手很不错的雕术,雕得了木头也雕得了玉笛,平日爱捣弄机关兵器,是一个会为心上人折梅种树,会固执也会让步,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天长地久陪着的小郎君罢了。

因为深知,所以更加珍惜,方多病又怎么会忍心让他知晓那些事。

但方多病也知道,自己这般去做,这般执念,将李相夷撇开,又是何其无情。爱本交心,如他所是,如我所闻,他们二人不该如此,他不应该瞒李相夷。可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不能拿李相夷去赌,就只能拿自己去赌。此世的喜结良缘,是他从来都没有设想过的意外之喜,就像异乡人跋涉千里漫长苦涩的旅途中,忽然而至的美好桃源,也像一场梦,享受了,沉浸了,也总有醒来与别过的一天。

方多病从一开始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不能再心软,不能再留恋,不能再回头,他有比自己的爱恨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

是你。我这一辈子,只是为你而来。方多病看着李相夷怒火愈盛的凤眼一字一句心道。

方多病忍不住噗嗤一声,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揽住李相夷的脖颈凑了下去吻住那一双眼睛,一个个湿软的吻从眼睫流连到鼻尖,最后与少年人唇齿相依,呼吸间相分时喃喃出一句:“不要生气了,气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了,万一真舍不得走了……”

走……什么走?

李相夷瞳孔一缩,才要开口追问,方多病就先一步咬住了他的舌尖,他气急败坏地唔唔两声,火气上头才想咬胡作非为的心上人两口就当作教训一二,结果下一刻就被点住了睡穴,眼前黑了下去。

“太凶了……而且太聪明了,真不好糊弄。”方多病低声笑道。

他动了动铁链,把李相夷挪回原处,又左右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起了忧心,便给少年人盖上了被子,刚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被扯住了,一回头发现腰带一端被昏迷不醒的李相夷紧紧抓在手里,动手抽了两下,分毫不动,完全抽不出来。

方多病歪头,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了二人血域再遇又分开时留给李相夷的那条发带。当时明明可以拿走,又是为什么留下了……大抵还是心软,还是妄念,留下就像是在请求这个人“请你不要忘记我”,足够含蓄,会比思念还重却又比信纸还轻,只像一阵风吹过人的心上。

但也是在告诉着他自己,不要忘记来路,也不要忘记前路。因为你要永远记得我,其实最终的那句,是我永远记得你。

方多病叹了一口气,解了腰带俯身下去在李相夷腕上系了个如同当初一模一样的结。

“我现在还舍不得走,放心吧。”他低头在少年的眉心落下一个吻,指尖掠过抚开那上头皱起的峰丘,轻笑着说道,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之后,李相夷便极少再有清醒的时候,方多病变得更加谨慎,药下了双倍,来时也是轻手轻脚,送了吃食,瞧上一眼,就又走了,来也无声去也无息。

混沌不明时,李相夷常常做梦,一个个梦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多数都是匆匆一眼,好似飞蛾一掠而过又扑进烛火里,激扬起一捧名为尘世百态的飞灰,飞灰化成白雾升腾,又一点点模糊了梦境。

李相夷总是梦到方多病,记得最清楚的也是有关方多病的梦。似乎有人在努力让他想起,或者又可以说他在努力想起,拼尽全力记起一些刻在灵魂上,却不愿意忘记的东西。

于是,他又梦到方多病,还是从未见过的模样,比上回年轻了许多,束玉冠扎马尾,穿着锦袍劲袖,是少年人模样的方多病。

少年人模样却不太像少年人。

李相夷对上梦境中方多病的眼,忽然想起来自己见过这一双眼。

是方门主,是方大侠。

谁能想到他当初打趣的一句,不能瞧一瞧当年的风采,竟在梦境里成了真。

他看见,月夜独自一人躺在楼顶吹风饮酒的方多病满眼寂寥喃喃一句“只有我了。”,看见方多病批公文时看着下意识顿住忽变的眼神,劝慰人时轻飘飘地摆出故人,在外公干时略微晃神的一瞬,看见方多病吃饭时,喃出的一句“天气好像要变冷了。你找到过冬的地方了吗,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梦境尽管稀碎而不清,但是一字一句一幕一景,竟然全都是方多病不曾消失的思念。

李相夷揪心不已越看下去就越想知道到底是谁曾经让心上人三餐四季思之如狂。他一步步走一步步看,走到最后却只有一片黑暗,黑暗中只听得见他沉重而飞快的心跳声,那一刻李相夷蓦然大惊,为什么自己竟没有半分嫉妒半分生气,更多的是刻在灵魂和骨髓里的怜惜,好似他并不是旁观的人,而是就在其中被思念裹挟的那个人。

我……是我?

刹那间,李相夷惊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方多病的眼睛,这双杏眼里全是担忧与自责。

“相夷,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李相夷从残梦中抽神,平复呼吸后,看着方多病道:“放开我,我要出去。”这是他第一次迸发出那么强烈地想要出去的念头。李相夷隐隐产生了预感,总觉得再不出去,再不阻止一些事情,方多病就真的要离他而去了。

自己不能再任由这个人胡闹。

但是方多病还是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行”。

那一天,他们爆发了在一起之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几乎是把所有鸡零狗碎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二人不知为什么都上了头,吵得面红耳赤,李相夷和方多病互相了解,都知道说到什么就等于戳住对方的脊梁骨,二人也是气性大的,平日就互不相让,何况是现在。

说到最后,李相夷火气盛起了反应,衣不蔽体下方多病看得清清楚楚,一咬牙一跺脚,生气地把人给骑了,这番举动倒是破了此前不想折辱天下第一的原则,亲密无间中有点让李相夷屈辱,又跟小郎君置气的味道。

再然后,不欢而散,方多病自然再把李相夷万无一失地药倒,看着闭上眼睛还有怒容的李相夷,回想起刚才自己的幼稚举动,耳根一红咬了咬下唇,才彻底消了气走了。

结果一走就好多天没有回来。

过了第三天,迷香散了一半,李相夷醒了,到了第五天,药力散了一半,李相夷功力渐渐恢复,到了第六天,李相夷恢复了一半,耐心地等了一天,没见到人回来,继续强行提气恢复功力,后一日终于忍不住,直接震断了铁链,出了密室。

方多病一定出事了!李相夷心急如焚。

出了密室就是暗道,上了暗道就是他们的寝居,其实这一处密室隔音不好,而且暗道也短,常人被困在这里呼喊几句,自然能引人来救。方多病布局心急,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没办法做得更好,便打起了歪主意,想着李相夷好面子,就把人脱得赤条条后再绑,不得不说计谋很好,也算得上了解李相夷的性子。但他哪里能料到,李相夷是半推半就,是在纵容他,困住李相夷从来都不是那根铁链,那一个面子,而是方多病这个人和这颗真心。

李相夷急掠出了暗道,回到房间随便找了一件衣服就披上后就打算去找人,结果才出了院子,走了几步就迎面撞上了凌寒梅。

凌寒梅浑身带伤,脸上还有血痕,表情堪称万分急切焦急,看到李相夷时却实打实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门主!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后山闭关吗?”

可是来不及多想了,她本来就是要赶到后山去叫李相夷出关搬救兵,在这里见到人便算正好,一拱手就单膝跪了下来,声音嘶哑道:“门主不好了,院主和二门主回程时遭受了金鸳盟的伏击!如今行踪全无,生死不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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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病身最觉风露早*

“方院主,你醒了。”

不行,院主,你不可以——
走,快走!
他觉得脑袋疼得厉害,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伤重昏迷前自己对手下刑探的呵斥声,紧接着眼前又飞起一捧赤红,如剑如刀地割开蒙在眸上的黑雾,刺目的天光便终于漏了下来。

方多病掀开眼皮,抬眸看向眼前身着红衣的角丽樵,暗暗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腥,唇角微勾露出一声嗤笑后,只笑未语。

“堂堂百川院院主居然有一天落到了在你剑下苟活之人的手里。”角丽樵坐在方多病榻前五步之外,跷着腿咯咯地笑着,手指卷着垂到脸颊的几缕秀发,美眸斜望,姿态堪称风情万种,朱唇轻启问道,“你——不,您可觉得屈辱?”

“还好。”方多病轻笑道,方才醒来的瞬间他已经运气查过自己身体的情况,虽然丹田郁着一股散功毒气但药人体依存,这毒对他可以说毫无作用,如此一来心中有了打算,又用眼角余光一扫四周,判断出此处应该是一处地牢,而这时角丽樵的鱼龙牛马帮尚未起势,他们回程时几乎入了环南一带,直行官道时受了伏击,按照路程估计,能方便角丽樵行事在势力范围控制之内左右最近的就只有东海总舵……此处想来应是在金鸳盟。
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明火执仗。阿飞,你真是对你手下人心大得很。方多病无奈心道。

想到此处他叹出一口气,重新抬头看向角丽樵,笑着反问:“单孤刀呢?没装死吧,他若死了,也就代表着我也一命呜呼,传回去李相夷可不得闹得天翻地覆,角圣女觉得凭现在的金鸳盟和万圣道拦得住他吗?”

此言正中角丽樵的脊梁骨,她脸色忽变,瞬间阴沉到了极点。确实如方多病所言,四顾门百川院内的暗桩全被方多病连根拔起,云彼丘被关入一百八十八牢内没了一切讯息,她之前想毒杀天下第一的计谋无可奈何地中道崩殂。角丽樵向来聪明,懂得避其锋芒用金鸳盟之名暗中行事,也有自知之明,面对全胜的李相夷,全天下都毫无绝对胜算,若是这两个人出事,李相夷绝对会不管不顾杀上金鸳盟,到时候没有人能拦住他,甚至所有人都会死于剑神的盛怒之下。
而他们只有活着,才能大业终成。事到临头,她现在也只敢挟制这两个人,当成砝码威胁李相夷,方多病不能出事,单孤刀不能假死,这两个人只能活着。
而这位方院主实在太不简单,施了几番手段就直接撬动了暗中局面,既破坏了角丽樵的毒杀计谋,又打乱了单孤刀的假死计划,还知道得太多太多了,也太得李相夷的信任了,他若是透露过些许信息,李相夷信了半分,后果都不堪设想。

“劳您操心,他现在比您的好多了。”角丽樵简直恨方多病入骨,咬牙切齿道。

“这样呀,他也还算聪明,懂得活着才好。”方多病笑着拂了拂袖,左看右看挑了挑眉终于确定了这是金鸳盟地牢,心下生了不妙的感觉,绷着无所谓的脸色依旧笑着,顿了顿续道,“阿飞呢,他能纵容你如此行事?”

“方院主,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直问了,想必应该你猜到了现在的金鸳盟……”角丽樵从方多病的眼中窥到了一丝意外之色,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一软实则狠厉道,“在我手里哦。”
“……”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偏差吗?方多病心头一沉。

“您知道得太多了……先毁了一品坟舆图,又毁了罗摩天冰,连皇宫里的母痋也没有漏下。方院主是机关算尽了,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但那又如何?天不亡南胤啊,我们可没有山穷水尽,如今三大秘术皆成,业火痋依旧有可替之物,阴差阳错下我的人头煞居然成了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角丽樵朝方多病得意地眨了眨眼,仰头狞笑起来。

角丽樵原以为会从方多病的脸上淡然的表情里看见一丝裂痕,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知晓自己被囚又知道计划被破坏,仍旧这么八风不动,甚至露出的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只是一闪而逝。

“又修正了吗……”难道还是要沿着既定的命运走下去了才行吗,李相夷还是要——不,不会的,他所做的不会是无用的,大不了……大不了,我去抵了他。我也早该这么做了。方多病垂下眼睫下意识喃喃了一句,心中的决断更加坚定。

“角圣女,既然如此,我也不陪你玩了。”方多病说。

什么意思?角丽樵看见眼前的人脸上浮起一个极为无奈却又如落重担的轻笑,心中的警铃顿时大作,从椅子里瞬间站起身向后退,但才退了两步,一只冰凉的手仿佛幽魂忽然飘到眼前,轻轻握住了她的脖颈。

哐当——
方多病抬手轻描淡写地震断手上的铁链,身形一晃就来到了角丽樵的面前握住女人的脖颈,本想直接下死手却在扣紧手指时,忽觉一股寒意从天而降投于他的后背仿佛针扎一般,身体里的真气刹那之间被打散翻涌而上,喉间又涌上一股血腥味。
啧。方多病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耐地挑了一下眉手腕一动直接把人甩开。

角丽樵如同破布娃娃被丢开砰得砸到墙上呕出一大口血,巨力下她肺腑剧痛直接重伤到近乎昏厥,眼前模糊不清,有一角云青色的衣摆闪过。
角丽樵口鼻溢血心中震动,强撑着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信哨将其吹响。她有预感,绝不能方多病从这里走出去,这个人若是出去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就全都完了!

尖锐如鸟鸣的哨声响起,方多病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踩在血泊中,门口的守卫已经倒在了脚边,足尖一挑那掉在地上的长剑就落入了手中,而再次抬眼地牢门口已经涌进了数之不尽的人,皆是双目失神,行动如同僵尸傀儡。

方多病面色不变,扭头瞟了倒在地上强撑着的角丽樵一眼,笑了。
他说:“你觉得你手下的区区鼠辈留得住我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些人留不住方院主呢?”人群中响起了单孤刀的声音,却不见其人踪迹。

话音刚落,眼前不动的人儡瞬间暴起向方多病持兵发难!
黑暗中闪过如同落雨般刃光,刀、剑、鞭、戟……各式各样的兵器从四周射来。方多病眉头一皱,手中长剑翻转,夹上略快一步飞到跟前的一刀,内力涌出翻震,大开大合地直接将其劈了回去,下一刻劈手夺下其中一人手中的长剑,双剑合于胸前架下长戟,下腰躲过回来的一鞭,抬腿趁着攻来的人胸前中空,狠狠将其一脚踹飞!
他顷刻之间就破解掉了眼前的纠缠之局后,踩出婆娑步身形化作月摇花影,连残影都不曾留下,游走人群之中,手中一双长剑起落便是见血封喉,拦路之人没人能接得过两招,便命丧于他的剑下成为一具新尸。

方多病盯着人群里向后的一道不断退后的身影,手中剑招不变,将拦在身前的人一一斩杀,直到行到地牢门口,见到一道玄色身影才顿住了脚步。
是笛飞声。

“阿飞?”方多病唤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却是对上了一双灰色的眼瞳,心头忽地一沉。

“这些人留不住你,那笛飞声呢?”单孤刀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神情阴狠道。

果然是被控制了,武痴,莽夫。方多病在心里叹出一口气。
他神色微凝,但还是笑:“阿飞啊。十年后倒是可以,如今的话,你们倒可以让他来试……”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被控制的笛飞声骤然拔刀而出,出招的劲风如秋风扫叶,杀意萧瑟如冬雪向方多病当头砸来!

方多病霎时抬眸,两柄长剑一提架停那一刀,在外的那把剑因为受不住两个人的内力对激锵得一声断作了几块废铁。
就在这个刀剑相触的瞬间,他又看了一眼笛飞声的神情,眨了眨眼摇头。
“现在的笛飞声,还差得太远了。”

彼时,月悬西斜,遥遥从檐角转过了一半,露出轮廓锋利的寒玉勾轮来。
方多病极快地收剑、抬剑,长剑映合上天边的那道月轮,挥出了数十年来最快最锐利的一剑!
那一瞬间,他披散在身后的三千青丝无风而起,仿佛被月光染浸飞雪满盖,一寸寸化作了暮白。

单孤刀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一剑,但这一剑陌生又熟悉,是……他瞳孔震动,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明月沉西海!”
这一招分明是相夷太剑中的无双绝招!

月光还是月光,而那万籁俱寂般的惊鸿一剑是九州一月,又凝作长剑上的霜。
半空中扬起一捧赤红,笛飞声被方多病的这一剑悍然击飞,长剑飞出直接带起他贯肩而过,轰然一声钉在一旁的墙上!

方多病落地,抬眼看向眼前惊惧欲逃的单孤刀,勾唇轻笑出声,一字一句道:“我说了,这一回,没有人能拦下我。”

角丽樵,不能。
单孤刀,不能。
笛飞声,不能。
甚至这个天道,都不能再阻下方多病一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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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90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88.
云彼丘疯了。
一夜之间,正当壮年的前察音司主司一夜白头,脸上皱纹横生,身形佝偻了下来,瞬间好似老了数十岁到了古稀,如今死气沉沉,已经看不出半分从前的样子。
他有时就在地上不停打滚,喊着“好疼好冷”弓着身子惨叫,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有时用头咚咚砸头,口中喃喃“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弄得自己头破血流,鲜血淌了半张脸也浑然不知。
看守他的百川院刑探发现之后第一时间便请了医师,但医师诊过之后发现云彼丘身上完全无事,只是忽然失了智,不知为何疯了。
云彼丘背叛四顾门为实,但念及过往为门中尽的力,功过相抵罪不至死。百川院判案向来公私分明,行事正义,依律将他关入一百八十八牢受囚牢之罚二十年,从未想过取他性命。可如今他这般疯下去,自己都能地自己弄死,视之不忍又考及昔日同僚之情,左使凌寒梅遂下令医师尽力医治,又以安眠散让云彼丘平日沉睡,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命。
所以云彼丘就这么疯着睡过了半个月,再次睁眼时,却像是忽然恢复了半分神智,醒来就抓着牢门嘶吼,神情急切大喊着要见李相夷。

“我!我要见门主!我要见门主!”
“门主!我要见门主——”
“对……我要见门主!门主!我知道院主去哪儿了……门主!我要见门主!”

 

彼时,李相夷并不在四顾门中。
师兄与妻子至今失踪,他忧心如焚,半月前就带人出了四顾门,在东海一带不眠不休地寻了半月后终于摸到了一点线索,找到了汕州的一处金鸳盟分舵,手持少师将那些作乱犯恶的魔教中人一一斩杀殆尽。

身着红衣战袍的少年门主站在血泊之中,内力充盈激荡覆满全身,飘袖衣角无风自动,无论是血迹还是尘泥都分毫不沾。

“方多病和单孤刀在哪里?”他凝眉看着被押跪在身前的余孽,眼神锐利又冷沉如同最锋利的剑刃落下,眸光划过余孽似能剜肉割血。
“我脾气不好,只问最后一次。”李相夷忍下不耐和烦躁,但周身气势越发压人,忽而出剑一招削掉了身前人的食指,在那人惨叫声中怒极反笑,冷下声继道,“再不说实话,下一剑削下的,就是你的头。我向来说到做到。”

这一句里的杀意冷得仿佛寒风凛冽吹过,那余孽全身颤抖惨白着一张脸,却忽得仰天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就口鼻溢血,竟然是服毒自尽了。
手下人急忙去探看,发现那毒藏在牙齿间,还是烈性的鹤顶红,一入口就会毒发丧命,神仙都救不回来。
“门主,他已经没气了,是鹤顶红,也救不回来了……属下无能。”手下人拱手小心措辞了一二向李相夷禀告,生怕触及李相夷已经近乎失控的怒火。

最后的余孽已死,如今线索又断,半月过去二门主方院主依旧生死不明、行踪全无,本来气焰熏天的金鸳盟却忽然收敛羽翼藏于暗处更是遍寻不及。
若不是汕州的这处分舵过于嚣张,自觉海岛难攻藏都不藏,又怎会被四顾门找到?但现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随着那人自尽,好似一切又倒退回了起点,这不仅让四顾门人急得像在火上烤,更是令李相夷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亦是恨到了极致。

李相夷再也压不住怒火,提剑将分舵劈了个粉碎。少年人出剑时扬起的劲风仿佛能削发断金,逼得四顾门人连连倒退。几剑并出后,真气破空内力爆响不断,层层声浪荡开,瞬间悍然轰飞眼前的所有物障。
少师锵声入鞘,李相夷未多看一眼转身就走,这座金鸳盟分舵就在轰然巨响中顷刻之间尽数倒塌了下来化作了废墟。
“走。”

近乎走出分舵的范围才有人追上了李相夷。
石水诚惶诚恐亦步亦趋,看着一身红衣的少年郎脚步顿在岸边,一双凤眸凝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神情难得地透露出些许急怒外的茫然,她向来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即使看得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抿了下唇,只得轻声问道:“门主,接下来要怎么办?”
“找,继续找。活要见人,死……”李相夷下意识吞回那个令自己心生恐惧的字词,闭了下眼又睁眼时已经收敛了脸上所有的不定与茫然,又从少年人变作了那个在任何事面前都能顶天立地庇护着四顾门的天下第一门主,威严又桀骜,喜怒不形于色。
看着李相夷的这个样子,石水悬起的心只落下了一半。对于四顾门其他人而言,是院主与二门主失踪,涉及的只是门中脸面与兄弟情义,但是对于李相夷来说,是亲人的失踪,就如剜骨割肉的焚心之痛,他比任何人都要急,也比任何人都要忧心,却不敢多表现出来分毫,因为他还是四顾门门主,肩上扛着江湖正义和四顾门百川院,在这个魔教作乱的多事之秋,要手刃恶徒,要主持公道,要滴水不漏,要天下无敌……他的肩上压着太多东西,身边的亲属设身处地设想一二都会觉得恍如泰山压胸,近乎呼吸不能。
石水知道李相夷有多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干巴巴地安慰了几句:“门主,你不必太过担心,二门主武功不弱,而院主向来行事谨慎武功高强,寻常人奈何不了他们的,说不定已经脱险了,只是还没有向我们传信罢了……”

“小水,不会说话就不要学着安慰人了。”李相夷笑了一声,“你也说是寻常人了,可是拖他们那么久,直接让他们音讯全无的,又岂是寻常人?”
“门主……”
“好了,我没事,只是想不通。”李相夷道。
“想不通什么?”
李相夷挑了下眉,嗤笑道:“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不通笛飞声为何毁约,想不通金鸳盟为什么忽然不自量力,想不通方多病究竟想做什么。

这半月以来,他只要从寻人做事中松懈一刻,眼前就会浮现出心上人那双杏眼。里面的忧愁与不舍如同风雪飘摇雨打风吹,成丝落滴的雨相似雪一般,似乎怎么都落不尽,但是里面的果决又形如烈火,漫山而起烧燃向前,是义无反顾地背道而驰。
那双眼睛里有水火不容般的执念,跨过重重山海天地轮回走来又离去,终途从来都是与君长绝。
李相夷看得出来,也看得明白,却是不能接受。
他到底有什么执念,他到底为何执念,为什么一定要离去,为什么一定要放下所有?那人知不知道我早就想过和他之后的十年、百年,想过了在一起之后的所有一瞬和余生……他怎么能就这么将我抛下!方多病,你心生执念,到底是对谁的无情?

少年想到此处,只觉得胸口压沉,爱恋怒恨忧急全然交杂在一处好似烈火焚起,烧得每一寸皮肉都隐隐作痛,瞬间引得真气暴走。
“门主!你怎么了?”
李相夷倏忽睁开眼,闪电般出手点住了自己的两处穴位压下那股乱息,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在石水焦急询问和目光中,无所谓地道了句无碍。
“真的吗门主要不……”石水依旧担心李相夷想再问清,但是刚开口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四顾门的其他人已经跟了上来,此时多说多问被有心人听到了传出,就是动摇人心了,于是她只能闭嘴压下涌到嘴边的话,只道,“属下明白。”

“门主,门内急信。”有人越过石水向李相夷递上一封急信。
李相夷指尖微动拉开信卷匆匆扫了一眼便眉头紧锁:“云彼丘?他要见我?”
他知道方多病去了哪里?
不可能。
李相夷第一时间便否决了这个猜测,云彼丘向来不是方多病的相信之人,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行踪,况且这人已经背叛四顾门,如今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当务之急是继续寻人,回程一趟拖的时间越长,事态就越加莫测,他不能赌。李相夷对这封信不甚放在心上,随手将其递给石水。
但没想到的是,石水看完那一封信,眼睛一亮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李相夷说:“门主,我想起来了。那日院主走之前曾去见过云彼丘,没准他真的……”

为什么要去见他?方多病根本没有必要去见云彼丘,百川院院主对一个叛门之事板上钉钉的叛徒又有什么好说的?但李相夷也了解心上人的性子,哪怕从头到尾都瞒着他,方多病也从来不做没有理由的事,所以这一面一定是必要。
云彼丘一定知道些什么,他要赶回去见云彼丘。

“走,回去。”李相夷一瞬间就改变了之前的想法,抬手打断石水的话。

89.
云彼丘这几日没有发疯。
李相夷回程的消息已经传回,他近乎痴怔地相信门主会来见他,整日蹲坐在牢门处望着拐角尽头的人影闪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等待着,直至等到了第三日,他终于看到有一角红袖甩进地牢之中,那一抹红在昏黑的地牢中鲜练如血。
“门主!”云彼丘眼光大亮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刑探打开门,李相夷迈了进来站到自己面前,瞬间涕泗横流。

“你为何要见我?”李相夷冷眼俯视着云彼丘,表情没有因为云彼丘的举动松动半分,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我……云彼丘哽咽难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得干干净净,跪到了少年人的面前咚咚地磕起头来,不过几下就让自己的额头又见了血了,鲜血淌了半张脸都浑然不知。
他已经完全错乱了,分不清梦境幻境还是现实,见到愧疚之人就只顾着痛哭流涕地一句句道:“门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要害你,我没有害你之心!”“门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原谅我!我真的错了……”
……
额头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回荡在地牢内。

李相夷听着云彼丘颠三倒四的话眉头越皱越紧,在云彼丘起身又要磕下一个头时忽然提剑抵住了他的额头,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额头上剑鞘的冰冷令云彼丘短暂的清明了片刻,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望着李相夷。
“云彼丘,你到底想说什么?”李相夷冷声道,“我没有时间听你忏悔。方多病离开之前和你说了什么,你若是觉得愧疚,就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我……我……院主……方多病说了什么……”云彼丘痴痴傻傻地喃了几句脑袋骤然生痛,他仿佛被重锤砸到倒在地上,在剧烈的疼痛下开始抓着自己的头不停打滚,除了痛呼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又白费工夫了。李相夷以剑鞘点住了云彼丘的穴定住了他的身阻止继续自伤的举动,开口唤来医师和刑探后就转身想走,抬腿才跨出牢门,不料云彼丘竟然甩开了刑探的手又冲破了穴道,扑上来抱住了李相夷的腿,嘶吼着喊道:“门主!不要相信断了小指的人……对!院主就是这么说的!不要相信他!千万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他——”

“什么?”什么意思?断了小指的人?李相夷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云彼丘追问道,“你把话说清楚!”
可是云彼丘只是会重复一句“不要相信!”,又说了两三遍“我错了”之后,李相夷眼睁睁地看着他脸色煞白噗得吐出一口血后闭眼倒地晕了过去。

医师大步上前来急忙去探云彼丘的穴,两个刑探蹲下伸手去拉又扒不开云彼丘抱着李相夷的腿的那一双手,李相夷站在原地动也不是,走也走不了,怒火已经涌到了心头,眉头皱都能夹死蝇虫……场面一度鸡飞狗跳。

等到李相夷走出地牢,发现牢外天色昏沉,山头有黑云涌动,隐隐雷声轰鸣,大雨将至。

“门主。”石水迎上来,“如何了?”
“呵。”李相夷回以一声嗤笑,眉眼间的怒气沉落透出了几分难掩的疲惫,“人都疯了,能指望一个疯子说出什么?”
“可云兄长……云彼丘怎么会突然疯了,据我所知,他并没有这个隐疾。”
李相夷看了石水一眼,收回目光看向天边的乌云,冷淡道:“他中了摄魂音功。这是一门西南功法,因为功法冷僻,少有人习之,但是通擅此功者,能以声音编造幻觉,逼问出人的真言,幻觉真真假假,虚实难辨,直接叩问了藏在最深处最隐晦的妄想。有些人心术不正,发觉自己竟是这样的人后承受不住就疯了。”
云彼丘若是问心无愧,一点都没有错,又怎会如此?李相夷没有把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在语气里难掩失望,而石水也听了出来。
云兄长……竟是这样的人吗?
石水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于是就将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
二人一时间皆是沉默了下来,望着山头颜色愈深的乌云心头坠沉。

“小水,我真的想不明白。”李相夷兀自开了口,他像是在对石水说,但更像是在问自己。
云彼丘背叛,方多病出走,门中细作叛徒不止一二……门中流言纷飞,江湖动荡不停。在他心里,所有的兄弟是手足,是同道中人,自己一视同仁,皆是尽力保护,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难道我对他们不好吗?有匡正江湖正义之志,劳心劳力为正道奔走数年,如今武林不安,其他门派却袖手旁观,四顾门落了个独木难支的处境……难道四顾门不好吗?还是,我做得不够,我做错了?
少年人拧着眉头,所有的不解和疑问在心头过了一遍,找不到源头寻不到归处,最终流入漆黑的空谷之中听不见一丝回响。
“我做得不够吗,云彼丘为什么心里有不满,那些兄弟为什么要做出背叛之举……他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为什么要抛下我,我真的……做错了?”李相夷轻声问道。

“门主,不是的!”石水摇头道。
“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石水哑然,良久都答不上来。
李相夷第一次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声一点点隐没,他不再开口问为什么。

二人又沉默下来,直到雷声轰鸣越发频繁地响起,有人急赤白脸从远处匆匆跑来,噗通一声跪到李相夷面前,气喘不停一拱手便悲愤交加地嘶喊起来:“门主!门主——我们在黄沙谷……黄沙谷发现了魔教人的踪迹,然后在那里……在那里找到了二门主的…尸……尸体!”

轰——滴滴嗒嗒……
这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90.
李相夷在黄沙谷见到了单孤刀的尸身。
只一眼,就抽走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和思绪。

“师兄,师兄?师兄!”李相夷不可置信地失力跌跪下去将单孤刀拖到怀里摇了又摇,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回应,心中疼痛难忍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耳中禀报的声音接连不断,但李相夷一概都听不清了,脑海中所有的声音都在不停远去,顷刻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地红着眼抬起头来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人,又在找寻一个支点,但什么都找不到,他现在只有自己,也只能靠着自己。

心中仅有的理智顿时被仇恨和怒火淹没,李相夷紧紧咬着后槽牙,舌根已经漫出了血腥味,他觉得自己仿佛投身烈火全身炽痛,恨意滔天地怒吼出声:“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与金鸳盟开战,不死不休!”

随后,少年门主面无表情地提剑而起,将师兄的尸体交给了身旁人,飞身上马一人一剑追击逃窜的魔教余孽。
数日之日,他提着魔教中人的首级回程准备和四顾门会合后,发现单孤刀的尸体已经提前被人劫走,原地只留下了一封金鸳盟笛飞声向李相夷的宣战书。
于此,李相夷撕毁盟约。
四顾门与金鸳盟正式开战。

东海之上,潮浪如沸,黑云压境,翻滚不止。
宣战的那一日,李相夷如约而至。

“我师兄单孤刀的尸体在哪里!”
“方多病又在哪里!”

李相夷登船之后,剑斩几乎所有的金鸳盟高手,一人一剑站在大船之上,视如寇仇看向伫在船舱上的笛飞声,杀意涌动内力激荡,少师斜指淌血,隐隐发出了一声声清越冷冽的剑鸣。

打败我,我就告诉你。笛飞声只道了这样一句,就提刀向李相夷率先杀来。

大船上刀光剑影顿时如同急雨般闪动不止,笛飞声招招狠厉,丝毫不留情,但每一刀却无过多杀意,李相夷同他缠斗了一番之后,心头升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但是高手过招稍微晃神便会落于下风,他被割下一缕鬓发之后,再也没有时间多想,出招得越发地快,一剑挥出又反震,将笛飞声从二楼拍下,紧随着闪身向前少师下斩,笛飞声抬刀一挡,二人内力震荡悍然掀飞船上的一切,下一刻两人皆被对方的强悍真气逼退。

李相夷倒退两步,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持刀之人,喝道:“你不是笛飞声!”

数道白电砸在大船不远处的海面上,惊雷骤然乍响下掀起滔天巨浪,轰然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照亮少年人一双含冰带霜,杀意凝重的眼。
李相夷出剑微顿,持剑的手隐隐颤抖起来,开战前就觉得诡异之感与心头浮起的猜测一时汇于一处,如同海浪席卷而上将他狠狠打落船头,淹没又溺亡。
窒息般的不解升起,他不能相信更不敢相信,惊怒难辨下横剑直指,冷喝出声:“你到底是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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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92.
人间一堕千劫,犹爱梅花未归*

轰轰轰……雷声不断,暴雨如注。
雷电交加,风雨如鞭,刺白的闪电不断划破天际,犹如巨兽的利爪抓破黑暗。

“驾!”
阿图珍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不知道第几次扬起马鞭又落下,手臂已经酸疼不已,近乎失去知觉。
她用了五日翻越雪域,又不眠不休地御马赶赴扬州,却还是因为大雨误时,比之前计划定下的时间迟了整整两天,直到今日都没有进到扬州地界。
快点!再快点!一定来得及的!我一定赶得及——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密得让她近乎睁不开眼,阿图珍抬头看去,前路漫漫昏黑,眼前风雨飘摇,树影诡动,雨水又将一切模糊,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听见雨水数不尽地砸下,听见自己粗重紊乱的呼吸,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雷声愈近,最终轰然炸响在身侧!

一束白练般的电光从天而降,轰然落在阿图珍右手上,一下就击飞那个被她夹得手下的铁盒子!
“不要!”阿图珍大喊,跳下马飞身想去接住铁盒子,手指才触及盒子身下就忽得一空,千钧一发之际,她钩住盒子揽在怀里,下一刻就摔到了地上,滚落到了山坡之下,终于停下时额头还是不慎磕到了落石,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这场雨还在下,山洞里温暖又潮湿,滚烫的篝火旁有一片雪色迤逦垂披而下,阿图珍晃了晃眼,才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什么,瞳孔随及紧缩,嘶哑着声音开口:“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很奇怪吗?”方多病抬头瞟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拨弄身前的篝火,语气里含着轻轻笑意,“你不是知道吗?我早该是这个样子了,数十年弹指一挥间,我都要差点忘记自己年岁几何了……若不是扬州慢,唉,不说了。”
他顿了顿,续道:“对了,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你不用来了吗?那个计划,他没有要你一定去做,我更没有,你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听到这一句,阿图珍恍若梦醒,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去看放在自己身边的盒子,但他何止遭受过雷击,锁扣毁坏扭曲,一时间竟怎么都打不开,她急得满头大汗,失了右臂的那只用木头制成的机关手根本使不上力,强行扭了几次锁扣都无济于事。
“我来吧。”方多病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那个盒子指节屈起往锁扣上一敲那锁扣就断裂开了来,他没有打开,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又把它还给了阿图珍。
阿图珍赶紧打开,只往里看了一眼,瞬间就脸色煞白,眼里失了神。
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没了……忘川花没了?怎么会成灰了……”
“在那一道雷下,别说是一株忘川花了,连你这个人都能被劈成飞灰,如今你没死已经算是死里逃生了。”方多病笑了笑摇头,“不必太苛求自己。”
“那他……那你,该怎么办?雷?”阿图珍对上方多病盈着温柔笑意的一双眼第一次生了茫然,下一刻终于反应过来方多病说了什么,上下一摸自己的身体,忽然撩起袖子看向了那只机关木手,整只焦黑成炭已然是毁坏了。
那时天雷悍劈而下,目标直指铁盒中的忘川花,大道无情,本来在这一道雷下所有违背规则和天道的人或物都该荡然无存,但老天爷又怎么能料到,阿图珍早已失了一臂,这只右手是以木替肉,而木缘隔电细微之差下,忘川花毁,人竟然是活了下来。
“我活了下来?是这只手,救了我?”阿图珍痴怔道,“他……又救了我。”
“你把他想得也太料事如神了,是你自己靠着自己活了下来。这件事中,你不该死。”方多病说。
“那现在,你该怎么办,没有忘川花,碧茶之毒又怎么解?”
“你们怎么这么死板呀,这样会被老天爷猜到的。”方多病眉眼垂了下来,歪了下头笑道,“还有我呢,怕什么。我此前去找过笛飞声,他承诺过,定让药魔销毁所有碧茶之毒,他这个人向来有分寸,从来都一言九鼎,一定已经照做了。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找他那时有没有迟了,现在这一遭下我倒敢肯定,我一定没有迟,真好。”
阿图珍眨了眨眼:“为何?”
方多病竖起食指,指了一下头顶上的天:“因为它很公平,公平到……有点残忍。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有忘川花,就有碧茶,它们是相生相克的,如今没了能解百毒的忘川花,碧茶之毒就也不会是天下第一毒了。”
“但你怎么会知道——不对,你!”阿图珍闪电般地出手握住方多病的手一把撩开他的宽袖,看到那密布的紫黑筋脉表情顿时震愕,“你竟然饮了碧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所做一切不过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怎么能不珍惜自己的命!”
“我知道啊,但我也想让他活着。如今天底下只有一剂碧茶,不是我喝就是他喝,我没有办法了。”方多病轻轻甩开她的手,露出了一个真正开怀的笑,“而且,我也赌赢了,原以为这药人功法奈何不了碧茶之毒,没想到如今竟然此消彼长相互克制,也不错,只是……只是有时……”真的太疼太疼了。方多病在心里苦笑补道。

方多病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忍痛,却不料这个碧茶之毒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在它发作时,就像是让他再次感受到了童年死亡的恐惧一般。
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吃过那么大的苦药丸子,泡过足以冻碎骨头的冷泉,扎过数年的穿肉针灸,少时那些疼痛如影随形穿心入骨,持续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度以为活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也一度以为自己活着不仅令自己痛苦,也令父母和亲人痛苦,那时的他早就想过一了百了,又何必让那么多人和他一起痛苦,他看不下去,也舍不得,他的亲人都那么好,自己有过这一段缘分已经很好了,既然自己活着痛苦,他们也痛苦,还不如死了。
那时候的方多病,是个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死亡结局的人,他少时早慧,三岁熟读三字经,五岁便通晓世间百理,比他人早了几十年知道什么叫死。他从来都不怕死,甚至在少时绵长的痛苦下,连活着是什么都不太明白,因为在那极致的痛苦下,生死不必感受一向就是模糊的,他亦是从来都是一个被笼在死亡阴影里的人,于小时候的方多病而言,强留在这个人间里,犹如沉在万丈深渊。
是什么时候知道生,又是什么时候想真正活下来?方多病不太记得清了。他歪着头想了又想,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吧,那时他早就识完了字,无意间打开一个话本,看到其中潇洒快意的江湖,看到忠肝义胆的大伙,看到红尘纷扰的儿女……看到了太多太多不同于自己的东西,方多病生了疑惑,也生了憧憬,原来一个人的人生,可以这样……活吗?可以这样自由,可以这样精彩,可以敢爱敢恨,可以舍生取义,可以从死望生。生死竟是分明的两件事,它们竟是不同的。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方多病半知不知。
他在病痛下模模糊糊地活着,无知无觉犹如死尸,却在那一瞬间忽然清明,至少自己是真正活着,虽然是为了别人,但也是活着。
而后来,遇到了李相夷,是那个人让他生了无限的渴望,知道自己要为自己而活。
“若你能练好百招基础剑式,来找我,我定收你为徒。”
我……练好百招基础剑式?我真的可以吗,我可以站起来,拿起剑,学会剑吗?
那时候,方多病望着李相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背影,看到他扭头悄悄吃糖时嘴角勾起的那一抹笑,一瞬之间扎根在心底的名为活着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方多病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活着,终于知道自己想活着。我要活下来,站起来,去找他。他第一次为自己这么想,也终于不再是为了别人而活。
小时候父母对他的期望不过就是好好活着,当个富贵少爷,从来没有期望过他站起来拿起剑成为一方侠士。若不是当年李相夷的一番话,他恐怕在好多年前为父母活,活够了就闭眼死去,哪像今天一样,有了一身武功,有了爱恋和执念,有了志愿和抱负。
方多病不是因为李相夷而喜欢上江湖的,也不是为了李相夷而入的江湖,他是为了他自己。但没有李相夷,他一定看不到这个江湖。
方多病是因为这个人更喜欢这个江湖的。

他因为这个人,真正地从死看到生,来到这个人间。一开始的李相夷于他有恩,他要报答,如今的李相夷李莲花于他为爱,哪怕是付出所有,方多病也要救。无论是恩情爱恋还是不舍,方多病又怎能又看着李相夷受下碧茶之毒。
前世看着李莲花毒发时疼得全身发抖,他那时便是心如刀绞,如今自己受下,第一次毒发时附骨之疽的寒意升起,如同万蚁啃蚀骨血,在那近乎让人能直接失去意识晕倒、生不如死的痛苦下,方多病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药人体烈火焚烧的炽痛和寒风刮骨蚁虫啃咬般冻疼撞击在一块,难以言喻的痛苦中几乎意识全无,他哇得吐出一口黑血,靠着点穴清醒了半分,然后竟然笑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实在太疼了,但还好,还好是我。李相夷连喝苦药都觉得难受,又怎么能够忍得下这种疼。十年……可他疼了十年……我舍不得,我是真的舍不得。

所以这一回,就让他来吧,反正他很能忍痛,他也疼习惯了。方多病心道。
他从回忆中抽身,对阿图珍笑着叹了口气说:“我没事,都说了死不了,只是疼了点。这个碧茶之毒也不是我自己喝下的,是云彼丘喝了,我从他身上移过来。”
“为什么?他活该!你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老天爷不公平啊。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该活的人活不了呢,为什么不让我改变?但我依旧要赌,我要试试,试试它是不是真的能够从人的身上移过来……事实证明,我还是赌成功了。”方多病杏眼一弯,眼前闪过云彼丘抢过碧茶饮下,瞬间万念俱灰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该死。而且,前世,他曾带着人来西南救过我,于我有恩有恨,我算得明白……我做得没错。方多病心道。
“方多病,你真是个……对自己太心狠的人。”阿图珍听出了他背后的一些话,她能够理解却又不解,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咬着牙道。
方多病没回答这句话,挑眉强行揭过话题,只道:“好了,小珍,回去吧。我自己能做好,我会救李下相夷的。”

“我……我不想回去。”阿图珍抱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好像一时失去了所有力气,灰心丧气道,“我什么都没帮上忙,每次都迟了一点。对不起阿父,也对不起你。”
“没有,你已经做了很多,你没了一只手臂,如今还为我们赌命,做得还不够多吗?况且他一开始,就没要求你做那么多呀。”方多病轻声道。
阿图珍眨了眨眼,眼睛里有点茫然:“真的吗?可阿父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不会生出想学箭的心,会一辈子都拿不起弓箭,会死在六岁那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给的。”
“命可不是这么算的。”方多病不太认同地看了这个执拗的小姑娘一眼,“你的命是自己的,由你自己决定,你不必为谁而活。”

阿珍,你不必为谁而活。
多年之前,天川可汉的声音似乎穿越风雪时光再次响在耳畔。

阿图珍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那里面已经没有了犹豫,她扭过头对方多病笑了,开口道:“他也这么说过,你们真的好像啊。”
“其实一开始,是不像的。”方多病也笑。

“谁知道呢,我也没见过你们以前的样子。”阿图珍拍了拍手站起来,似乎瞬间恢复了所有精力,她直视方多病,极为认真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这一次我只想让自己不那么遗憾。”

“好,你帮我去一趟云隐山吧。”方多病看向山洞外的天,昏黑的天色已经漫散,东方既白,雨也要停了。
老天爷不让该死的人死在这个时候,他动不了那些人,但他也想救下那些不该死的人。
单孤刀逃了,接下来势必会假死脱身,洗掉自己身上的嫌疑,东海……恐怕还是少不了了。

“那你呢?”
“我啊,去做完剩下的一切。”

阿图珍一愣,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对方多病劝道:“方多病,他会恨你的。”

“他说过同样的话吧。”方多病挑眉笑了。

“恨我?恨我才好,不恨我,他怎么能活得下去?”

 

山洞外的雨终于停了,初升的红日从山际跳起,烈焰般的日光洒落又点燃在洞外,方多病一步步来到那处,沐浴进火焰中,走向东海外,最后雷声轰响之中,顺应时光逆转,人世转变,站到了那艘大船之上,同李相夷持刀相对,最后被少年人的眼中胜过烈火的爱恋与仇恨将要燃烧殆尽。

“你到底是谁!”

他知道了。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总能一眼望到对方,以前只觉得那一眼幸运,从未想过现在的这一眼竟然如此痛苦。

方多病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叹出一口带血的浊气,他脸上的易容分明还是严严实实,却又摇摇欲坠,幸得暴雨倾注而下,雨丝密集得掩盖住了所有表情,才不要他显得那么狼狈。

是我杀了你的师兄。
李相夷,带他们来送死的滋味如何?
你若想知道,那就打败我。
……
他嘶哑着嗓音,一句一句麻木地说完,看见少年的眼中燃起的滔天仇意,眼睛一闭再次举起长刀,飞身过去,出招下斩!

刀剑相撞下近乎毁天灭地的气浪扩散开来,不知过了几百招,大船终于散架,他们双双跌入东海之中。

 

这一回,只愿我的明月,永不西沉。

TBC

Chapter Text

93-94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93.
“不是的……”
雷声阵阵,大雨倾盆,白刺的惊雷电光一闪而过,将李相夷的眼睛和少师剑刃照得刺目雪亮一片,少年剑神的眼边如同烈火漫起晕出怒不可遏的绯红,但身上的鬼煞杀意骤然一收又寸寸凝成冷霜。
李相夷瞪大眼睛,认出眼前的人的一刹那周身的内力忽得全乱,雨丝全然砸下瞬间将他浇得湿透,也击碎了所有强撑言表的冷淡。

他们在雨中对望,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亦是一时无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背叛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李相夷持剑的那一只手失控地颤抖起来,他哑着声音不可置信地喃喃了一句,赤红了一双眼睛看向前方,眼睛里的期盼浮沉不明被怒火和恨意裹挟,只剩下依稀的烛火之亮。
是我杀了你的师兄。
李相夷,带他们来送死的滋味如何?
你若想知道,那就打败我。
……
一句胜过一句无情的话语道出,他不认又像认下,他没有一句反驳,开问间亲手掐灭了李相夷眼中风雨飘摇的一星烛火。

划过天际的惊天一刀扩大在李相夷的眼中,刀风近到咫尺之间割断一缕鬓发,他才仿佛梦醒,抬剑挡下那一刀,劲风轰然对撞抛飞又吹毁船上的一切,他又对上眼前人的一双眼忽然只觉得陌生,他喉间涌上一股腥意,反应过来自己本来就从没看透过这一双眼,也从未看透眼里的一切,心中彻底寒透。

“不!你不是!”李相夷咬牙嘶哑道。
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是他——我不相信!

怒恨滔天中,他终于瞒过了自己,手中的少师剑不再收力,力度胜过千钧一招快于一招地挥出,势要以伤换伤以血偿血!
可他瞒得过自己,却骗不过本能。每一次杀招蹦出后忍不住峰回路转,持剑的手依旧颤栗,几百招快过闪电的对峙之下,二人身上都带了不少皮肉伤,再次被对方的真气震退后,李相夷双目赤红,克制住身体的痉挛,抬眼望向雷雨中辨不清的那道人影。
“我师兄单孤刀的尸体在哪里——方多病又在哪里!”他最后一次质问出声。

轰——一声雷鸣之后,天地瞬忽一静,那人默了片刻垂下眼睫,开口:“没了,死了。”

“不,你——”
李相夷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他持剑那只手已经颤抖到几乎抓不住剑柄,强行推动内力将少师直指前方,然而招式未出,他便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将他包围如蚁附膻,剧痛从胸前的伤口蔓延开来,从火烧般的灼疼变成刮骨的寒冷,最后彻底失温汇到丹田直接打乱了其中充盈的真气!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臂上冒起了红黑色经络,瞳孔震缩,彻底疑惑了:“毒?是伤口?你在刀上淬了毒……你当真要杀我?”
但眼前人不会回答李相夷,甚至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再次出刀下斩,悍然又无情地向自己攻来。

不会是他……不是,不是!
怒火与恨意终于燃烧至蔓延到了眼底,李相夷抬手袖中的吻颈如同一轮圆月升起,月光同白电同时飞出又沉下,眼前所有的一切终于陷落,沉入东海之底。

冷,太冷了,好冷……落进东海中,被沉重的海水和窒息感包围,李相夷失去意识前,无声地嘶喃了几句,海水太冷了,身体也很冷,但是他心里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还热,冷热交替下那股极致的疼痛几乎将他的灵魂剖开,噬魂钻心地冲荡身体的每一处,似一场暴雪天灾降下,要将他冻碎、埋葬、毁灭。
我是要死了吗?
痛到极致是冷,冷到极致则是重。李相夷只觉得胸膛盘踞着一条泰山般沉重的蟒蛇,蟒蛇以冷凉无比的蛇鳞贴上寸寸收紧缠绕,绕压得他越发喘不过气来,头一偏就呕出一大口血,窒息渐渐上漫,他强撑的意识终于如一条线断裂开来,陷入了一片虚无之中……

 

再次醒来时,李相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四顾门分舵,此前的一场大战就好像一场溺亡在深海的噩梦,只要略一想起来就能将他如同窒息一般淹没。
他失了方向,失了意识,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能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无知无觉中只是想回家。

一路上的破败惨象、人伤哀号、血流成河……又像尖刀一样刺入他的眼睛里,鲜血顿时尽数浸在眼前,李相夷无法漠视,从噩梦中惊醒,又坠入另一个更血腥更无情的噩梦。

乌泱泱一群人上山又打下来到今日才平静,这不是神仙打架,咱百姓遭殃吗?
呸!什么神仙打架,那些个江湖人,什么门什么盟啊整天争来抢去,除了祸害人,还会什么呀……

祸害人吗?李相夷茫然自失。他举目望去,数不清的人受了伤,入眼的都是血红,不只是四顾门人,还有其他的江湖门派弟子,有武林人士,也有无辜牵连的百姓。
确实是祸害。他嗤笑一声,笑中嘲意满满,既笑自己又笑他人。

他不想这样的,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一开始他只是想找到方多病想为师兄报仇,那些东西原来只是个人仇怨,可不知为何竟跟着江湖纷争混杂于一处,还是卷到了一起,是他识人不慧,遭事蒙蔽才落得今日局面,还……害了别人。
脑海中的万千思绪有恨有怨有愤怒,但此时被揪出一角,李相夷一时间发现自己竟然只有愧对和茫然。
他少时有凌云之志,有匡正江湖之心,自认所做一切无愧于心,却不知今日之举落在他人眼中,一切的无愧于心,竟只是无知下的狂妄。

“四顾门死伤大半,因为谁?”
“如果不是门主,争强好胜一意孤行!我们又怎么会中了金鸳盟的奸计?怎么会损失这么多的弟兄!”
“四顾门今日局面虽然是李相夷自负之举造成的……”
……
原来,竟然是这样吗?他们都是这样看我的?
在手足兄弟们的眼中,李相夷没有匡正武林,也没有守住门中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江湖也一团乱,这种种的一切都错了,而最错的,是他。

“还不如将四顾门就此散去……”
四顾门,散了?那我又该去哪儿?我……该回哪里去?
李相夷全身都颤抖起来,彻底陷入了一片虚无的茫然之中,他想转身就走,可又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脚上就仿佛扎了根定在了门外,听着昔日兄弟同道的责怪推脱之词心如刀绞痛彻心扉,那些话说尽了那些错,就像是重斧大锤将少年剑神坚不可摧的外表全然击了个粉碎,露出了受伤且赤裸的血肉来。

“门主只是失踪?院主他也还在!他还传信让我们去东海西侧救那五十八位兄弟,想必他就在那里!如今,两位门主和院主都生死未明!你们怎么能在这里说着要分家,不去回援他!”
“凌寒梅!你清醒一点!东海西侧早已被雷火弹引发的爆炸炸了个粉碎,恐怕方院主也——”
……

方院主,方多病?方多病!不是他……对,那人不会是他!东海西侧……我,我要去救他!

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李相夷霎时清醒过来,却又找到了另一个更破碎难寻且摇摇欲坠的支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眼睛亮起,像是忽然恢复了半分力气,不再犹豫转身向外离去,拖着重伤之躯又跑回东海之畔,一尺尺、一寸寸地在废墟间和尸体里寻找起来。

可是,没有,不是,找不到。
李相夷站在沙滩上,想喊那个名字,开口了,喉咙却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暮色沉沉,月光如冰,无声坠落在身上。李相夷眨了眨眼,被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从未觉得月光这么冷过, 从前只觉得月光如水温柔,披下时潋滟如波,波动一山春色,却没想到真正高悬于天边,不可触及之时,竟然这般寒凉,不可得又这般地远。

你在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你,又该怎么办……李相夷彻底陷入了茫然之中。
他只能向前一步步走,以月亮为方向往前走,从天黑走到天亮,直到天边泛起肚白,月亮消失不见,他才恍惚,原来不是自己错过了月,而是月亮到了该消逝的时候,终归是要离去的。
那一刻,他满身狼狈却终于明了,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跌倒在了沙滩之上不省人事。

可少年人不知道,他闭眼晕去的那一瞬间,有只属于他的月光奔赴而来,同他一样满身狼狈,紧紧拥住他,落下霜雪似的泪。

于是,天边终于亮起。

 

94.
无了没想到自己来捡人,一捡还捡了两个。
六根清净、脑袋光秃的和尚摸着不存在的头发愁得感觉头发都要长出来了,看着眼前一伤一残的两位,思来想去,忽然荒唐地觉得,莫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债,是自己欠他们的?

孽,孽啊,都是孽缘!无了叹气心道,看着方多病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昏睡不醒的李相夷,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方院主,你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快去休息吧。你亦是重伤难愈,比李相夷好不了多少,你就这么守着他也没用,他伤在三经,又受了碧茶之毒,短时间虽然被梵术压着,也是……唉,罢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没等到他醒来,你自己恐怕都要先撑不住了。”

香房客间里轻烟缭绕,烟气中的安眠香药效扩散起效,让榻上原来昏睡着还拧着眉头的少年人眉目一点点展开了一些,又被一双手轻触而过,于是那上面的忧愁与沉重好似一时间被抚平,终于彻底舒柔了下来。
方多病趴在榻边收回手,直勾勾地看着李相夷,眼里闪动着不舍和留恋,仿佛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一眼都舍不得移开。

“怎么睡着了还这么凶……”方多病看见眉头间的峰壑又再次隆起出现,便再一次地伸手抚去,一次、两次、三次……千百次都不烦,他忍不住喃喃,说完了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他极小声道声如蚊鸣,眼神却瞬间坚定下来,柔星似的一点,只笼罩着一个人,“我会还上的……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难过了。”

“方院主?方院主!方多病!你有没有听老衲在说话!”

一声怒喝响在耳边,方多病终于不能再无视,但是他早已因为重伤已经失力,双腿酸软到站不起来,一头霜白迤逦散乱在榻边脚下,只能半坐在地上仰头笑着回看无了,点了下头又点了一下自己的唇,示意他别那么大声,强行提气,手臂支在榻边颤颤巍巍撑起自己,拖着脚步和无了一同出了内室。

他们坐到了外室的茶桌前,却一时相对无言。
“好了无了,你想说什么?”方多病打量着无了脸上出现的犹豫神情,轻声笑了笑直接将话挑明,“是不理解我给李相夷下毒,却又要救他吗?”
无了手持茶杯的手一颤,良久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直视方多病:“是老衲算不透,也猜不出方院主心中所想。”
“你要是算透了那还得了,那我也瞒不住它了。”方多病笑道,扭头望向屋外昏昏的钩月天,瞳中的郁色震了震,却唇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很轻的笑。

“你应该也探出了,我体内也有碧茶之毒吧。”
“……是。”无了顿了顿,“难道……李门主身上的毒是从你身上过过来的?”
“大概吧,谁知道呢,这万事万物错了又对,对了又错,天道无情,不停轮回,终归是有一个人受着的,但是还好,我试过,我知道我受得住。”方多病笑了笑。

这是何意?不对!无了闪电般出手去探方多病的脉,真气一入如陷入泥沼,消泯尽失,眼前的这个躯壳里已然空荡,除了寒凉到极致的毒素,是半分内力和真气都没有了。
“这……”无了脸上再难掩吃惊,“你把毒全过到了自己身上,又用内力救了李门主——可这迂回婉转,一舍一生,又是何必!李门主醒来,定是不会接受啊!”
“所以,需要大师替我瞒着了。”方多病极认真地看向无了,“千万不要告诉他。还有,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方多病……已经死了。另外,我的内力里还有一点毒,但我没办法了,这可能会让他以后吃一点苦头,麻烦大师帮我多照顾他一些,有劳了。”
他顿了顿,扭头看向内室,隐约看到少年人的身影,目光又柔了下来,轻声续道:“他性子刚强,一开始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喜欢别人可怜他,也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所以,你就偶尔去看他两眼就行了,悄悄给他塞点吃的用的,所需的那些银钱我已经藏在屋外庭中那株树下了,千万别直接给他,也别说是我给他的,但……这好像有点难,得靠大师想办法了。”
说完,方多病起身,向无了拱手一拜,行了一个大礼。

无了见状连忙抬手挡下他的礼,一脸为难左看右看之后长叹一声,终于是答应了下来,但还是忍不住道:“虽然如此,但李门主体内还有一点碧茶之毒,哪怕只是零星一点,也是天下至毒,你做了这么多,他恐怕也只能强撑十年啊……”

“不会的,他能活下来。李相夷体内已经有半株忘川花了,剩下的半株,他之后一定会找到的。”方多病轻声道。

等到了那一日,他也会彻底知道今日之事,知道当年那一箭绝无意外,裹挟着前世追逐到今生的因果,命中注定他会受下。
他也会知道我的苦心,知道我的不得已,会知道我溯流而上为他而来,却又注定离去。
他会知道,我是真的不舍了,我真的很爱他……

方多病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人,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对着无了点了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今晚的夜色,真不错。”
他的脚步顿在门口,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明月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停留终于决心离去。

无了看着方多病离去,背影消失在门外,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荒唐,我佛慈悲却渡不了痴心人,爱如逆炬,到底多少人在其中灼尽。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跺了跺下脚,立即起身向外追去。

但是门外月色正好,庭中竹影摇曳,无了瞟见一抹霜色在月中消逝,经眼不留下一点痕迹。
一瞬间,他恍惚又清晰,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送别故人,为了拦下友人,还是为了什么……

“怎么会想不起来了?”无了嘟囔一声,转身向回走。

落在他的身后,是明月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

TBC

Chapter 8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友情提示:本章1.2w+, Bgm是《归潮》by不才
“众生向看何所相,昔作梅花今是莲。 ​​​”

95.
李相夷从普度寺走出来后,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拒绝了无了的挽留,撑着重伤之躯走出门去,你站在槛外望了望庭中大亮的天色,对着自己不知是嘲还是笑地嗤了一声,在无了喊出的一句气急又无奈的“李门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眸光闪烁了几番,终于攒够了的底气轻声开口道:“他……来过吗?”
“什么?”无了还以为李相夷回心转意,急忙又道,“四顾门众人定然还在等你,你快回去吧!”
四顾门?等我?不会的。我只有……李相夷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只得摇头,最后看了一眼无了,没能从和尚的表情里看出一丝自己想要的答案,眸中的光终于彻底熄灭转身离去。

我要去哪里,我该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或许,他会来找我吗,他会来的……不知不觉中,李相夷又走回了东海之畔,在料峭的海风里被吹得体温尽失,被得身子斜歪,哆嗦了一下从痴心妄想的幻梦中苏醒过来重新坠入深渊般人间里。
好冷。自从修成扬州慢心法,李相夷有内力护体再没有过何为寒冷,平日里连风寒都没有得过的人,如今因为重伤内力尽失,难以忽略的凉意随着海风拂来又刺入骨髓,李相夷唇齿战栗,后槽牙咬得很紧,口腔里已经漫出一股腥意。
他莫名回想起来幼时还是乞儿,冬日里睡过的大街小巷,好像也是这般刺骨的寒凉,他和师兄无依无靠游荡在街头,被风吹得哆嗦,饥饿弄得头晕,无人在意,也什么都没有。
原来,命运无情轮转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让他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一无所有,形单影只。
李相夷仰天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笑不出来了,笑声一点点泯灭在风中,他看了一眼西垂将沉的红日,转身离开了东海之畔,借着黄昏的掩映又折往四顾门中,回到自己的房中。

屋外步影闪动人声嚣闹,昔日的手足兄弟没有一个人发现李相夷回到门中,在外面吵闹着争执着要分他的家业,而李相夷只是坐在屋里,麻木地听着那些声音,待到了日光彻底消退在了脚边,他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动了动了,拖起身体僵硬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此处只是四顾门的一处分舵,李相夷只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这里并没有多少他的东西,收来收去每一个包袱都装不满,不过就是一些细碎物件,零星的几件衣物罢了。
于是李相夷将那些东西放了又放,忍不住想起了小青峰自己和方多病住的小院子里养的各式各样的花草,那些花草金贵,没有人照顾了,它们一定会枯萎,但又会何时枯萎,那个小院子最后会怎么样,里面的东西又会去哪里,会被丢掉吗……他生了忧虑,不敢再想下去,手上一抖竟从一堆衣服里抽出两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来,定睛看去发现那竟然是方多病的衣服。
方多病是个极为讲究的人,从初见起李相夷就知道这个人对自己身上的东西很挑,穿的衣服要成套的,配的饰品也要漂亮,每日的衣服样式不同,紫绸外衫配藤色发带、云青长袍配灰白玉发簪、水墨短打配银冠……穿的用的不管何时都不会委屈自己,一副风流贵公子的架派。但在一起之后,李相夷发现方多病并不是全然喜好穿着这些华贵的宽袖大衣,失忆后只记得自己十七八岁时爱穿束袖劲装,喜好的风格和他大差不差,平日在自己院子里待着,侍弄花草时就会穿一身素净的麻布长衫,挽起及腰的长发,简简单单,又极有韵味。
可以说,李相夷知晓他衣柜里的每一件衣服,见过他的每一面,也喜欢他任何时候的样子。
因此,李相夷一揪出这两件衣服,看到是一方云青绸缎,一件灰布麻衫,就自然而然认出了这两件衣服,想起以前的事,想起这两件衣服什么时候被他穿在身上过。
于是李相夷又忍不住想起从前出门公干,每一次都是方多病为他准备的行李包袱,里头的衣物药品碎银等等物件从来都一应俱全,件件不落。而那时的自出门就只管方多病提起为他准备的包袱就能毫不费心地出门去。
但是如今几番风雨变故,此前李相夷急于寻人,包袱也是随便收拾,随手塞了几样东西,觉得不缺了就提起扬长而去。这两件衣服应该就是那时收拾时不小心混带上的。
李相夷捏着那两件衣服,眸光顿时柔了下来,指尖掠过手感完全不同的布料,入手仿佛同昔日不同时分时握入手中不由心头悸动的感觉万分相似,这令他的唇角不禁微微上钩又忽僵在了原处。
“你到底去哪了……”他垂下眼睫喃喃苦笑起来,叹出了一口气,将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红带白衣换下,穿上了那一件灰布麻衫,又随手解下自己的头发梳通后挽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
铜镜里浑浊地倒映出李相夷如今的模样,面容憔悴苍白,五官略一形变,跟从前相似又不似,而他和方多病身量相仿,穿这一身倒也合适。
李相夷收回目光,不再多看铜镜中的自己一眼,提起手边的包袱,转身没入夜色中离开了四顾门。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想去哪里,莫名其妙又走回了东海,沿着海岸一步步走,从天黑走到天明。
月沉西海,东方既白,他不知走了多久,遥遥可见远处有一个小渔村,炊烟袅袅正升起,原来已经一日之晨,又是新的一天了。

但现在,新的一天旧的一天,对他来说又有什么不同的呢,到底是人生三万天,而他连三万天都没有了,只有三千天,只有十年了。
但到底不亏,起码还有十年,时间……应该够了。李相夷心道,像安慰自己似的笑了笑,觉得身体里仿佛又被注入了半分精气,他恢复了些许精神,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他还是决定要去找寻,寻方多病,寻师兄的尸体。从东海爬出来的第二日,李相夷就生出了执念,成了这十年的苟活下的唯愿,支撑着自己不会轻易死去。

“你是?”
“小兄弟也是那边遭难了,过来逃难的?”

李相夷才走过渔村边口,就遇到了几个刚准备出门打鱼的渔民,那几个渔民看到他略显狼狈的模样,朴实又好心地开口问道。

“我……”李相夷开口一顿,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解释现在自己的样子,只能胡乱点头应下,“嗯……对。我……家那边出了事,妻子和兄长都与我走散了,我路过此地想去找——”
可是他还没有说,忽然袭上阴寒从脚底直穿灵台,李相夷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柄寒刃狠狠砸中,身体和灵魂都被劈裂开了,剧痛之下不由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96.
李相夷原先设想的是,自己不过只想苟活过十年,十年不长,想来应该不难。却不料现在他活得都如此艰难。
那日,他碧茶之毒发作晕倒在渔村前,幸得渔民相救,把自己拖回了家中,否则他那一天可能就要被冻死在海滩上了。

但是若是那一天就死了,也就好了,哪能像如今那么的……难。李相夷苦笑想道。
人要怎么活下去,衣食住行,缺一不可。他的衣暂时凑合过去,住的话渔民给他腾了一间村尾的破屋,除了漏风漏雨,勉强能住下一个人,但是食和行,着实成了一个压倒他的大麻烦。
况且,自从那日毒发作之后,就引发了李相夷的三经之伤,他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好过,几乎是每一日都缠绵床榻,几乎难以下床。

腊月后三月入了春,东海四时风大,此时又一天到晚总下着连绵不断的雨,风雨交加寒凉未退的时节,这一个小破屋整天都在漏雨漏风,饥饿冷恨所有的东西都交杂在一起,折磨着李相夷摇摇欲坠的生志。
李相夷几乎每一天都毒发,蜷在床上唯一没有被打湿的角落里,身上盖着冷硬的被子,嗅见四周尽是败血和雨水的腥潮气息,身体不断痉挛着,强行点了穴止住一半的痛苦,以此苦度过体内碧茶发作时那一阵又一阵切肤剜肉般的剧疼。
他那时总是在想,自己绝不能死,又忍不住回想起之前之事,生了愤怒,生了仇恨。或许,恨总是比一切事物都更加浓烈,像烈火一样与体内的寒凉对峙又相撞,在他的身体里搏杀,这让李相夷痛不欲生,但这一股愤怒和仇恨竟成了救命稻草,他从恍惚中被疼得清醒了过来,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

我绝不能死,即使坠入地狱,我也要爬回去报仇。我要杀角丽谯杀笛飞声,杀了纪彼白石……为什么,为什么我如今如此痛苦挣扎,这些歃血为手足兄弟的人竟没有一个前来援手、没有一个为我分担,甚至将死之时没有一个为我送行……李相夷模模糊糊地想道。
但是,他又忍不住继续想,若是现在他们能来……也能一笔勾销,我可以不恨他们了……
这个小渔村离大战的东海之畔只有三里路,若是他们寻来,不出半日只能将自己找到。然而,李相夷苦等了数十日,被疼得昏过去,又强撑着醒来,一点点听着屋外的动静,心里燃起了如同希望般的火终于被彻底捻灭,依旧只有风雨飘摇和海浪席卷的声音。
他们竟然这么恨我,这么怪我吗……李相夷的心彻底凉了下来,从那日之后再未生出莫须有不必要的希望。
又勉强躺了三天,饿得受不了了,李相夷强撑着起身时,在自己的屋子里找了又找,终于找出了半个被雨水浇湿了的馒头,没有水只能就着雨强行逼着自己吃掉咽下,冷硬的食物划过喉道带出一阵阵钝痛,但他不在乎,也觉得这个疼比不过身上的疼,而今仿佛被饥饿感灼透的胃受到了安抚,李相夷竟是一时满足地笑了起来,恍然发现虽然活得艰难,但是满足竟是如此简单。
从前的李相夷名满天下,意气风发,打马过扬州城引得满楼红袖招,身边有兄弟爱人,却从来不满足不珍惜,总是只顾着自己,分毫不考虑他们,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就向前又向前,再也不回头看。
但是如今啊,他终于半悟半明,知晓了何为满足。原来只是活下去,原来只是吃饱肚子。众生离苦得乐,说来说去,居然只是生且活,二字而已。想到此处,李相夷真心笑了起来。

他吃了东西,终于有力气站了起来,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个屋子住不下去,得想想办法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他一无所有,身无分文,又能怎么办?
李相夷蹲在破屋门口绞尽脑汁,等到了雨停,似乎是终于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咬牙站了起来,向几里外集市走去。
可站到了渔村集市街头,李相夷又犹豫起来,茫然无措地看来看去,不知道自己去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最后从怀里掏出了门主令牌摸了摸后,一咬牙走进了当铺。
但李相夷没想到,这块在武林中无人不晓赐生则生赐死则死的四顾门门主令牌竟然只值五十两,贫瘠的小渔村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块凝着武林盛誉江湖纠纷的令牌,成了手里一袋轻飘飘的银子,一袋五十两碎银。
李相夷颠了颠手中的钱袋,觉得似乎他多用一分力这个袋子都能被丢到云霄间无影无踪。这一刻,他终于明了,那些江湖武林的事真的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远去,李相夷不再是从前的李相夷了,他如今的十年寿命里,除了活着,就是找寻。
真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李相夷抓紧手中的钱袋叹了一口气,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去买了一些几个月干粮、杂七杂八的种子,最后还剩三十多两,就去雇了几个粗工折回海边捞起了那艘船,又请了一个木工拆下上面的木块改成榫卯部件,按照自己所画的图纸,在自己的破屋前一天又一天一点又一点地拼成了一座小楼。
粗糙的小楼落成的那天,破屋外小楼旁,李相夷圈起来的小菜地里,那些种下的种子终于发出了小芽。
彼时正是春天,李相夷嫌弃它们长得太慢,就一日日看着,一日日盯着,一天浇三次水,结果第二天下了大雨,菜苗被淹死了。
天不遂人愿。
李相夷还没那么好的心态,那时直接能就摔了水勺,转身折回楼去坐在榻上气得脑袋发疼,但下一刻身上开始比脑袋更疼,熟悉的寒凉刺痛瞬间遍及全身,他甚至连点穴都来不及做,就被痛得直接晕了过去。
疼得意识不清地沉在梦里,李相夷见到了失踪数月的妻子。
那是个从前就做过却记不清了的梦。
他看见方多病穿着麻布长衫,笨手笨脚地提着水勺给菜园里的小苗浇水,那个样子比自己如今的样子还要生疏笨拙,嘴里叨叨喃喃着“菜花一日两次一次一勺,萝卜一日一次一次半勺……”
李相夷这才惊觉原来一开始方多病也是不会种菜的。看起来金枝玉叶像是大少爷的妻子自己学会着生活时同样艰难又笨拙,如今的他看起来这么会侍弄花草并以此为乐,也是用从前的蹉跎换来的。
生活就是这样,似酸甜苦辣,都在其中,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今,再没人心疼他,他也只能自己默默受着。
梦里再次变得昏黑一片,远处却亮起一星的亮光。李相夷知道自己要醒了,迈步向那亮处而去,走着走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笑。
很轻,很熟悉。
一瞬之间李相夷就认了出来,他瞪大眼睛蓦然回首,跌跌撞撞向黑暗中义无反顾地奔去。
真好,真好。
要好好活着啊相夷。
我——
好好活……
回去吧。
那个轻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散在风中,融进黑暗里。
不!不!那你呢!你去哪里了!方多病!方多病——
李相夷拼尽全力向前追,无声嘶哑地质问,他说不出话来,这个梦也不允许他开口,于是他便一声声在心里问着,直到力气竭尽,他重重摔在地上,终于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呼吸急促,而屋外天色已暗,楼里没点蜡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相夷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夜,等到第一缕日光照进楼里投到眼皮上,他才仿佛被光灼到,忽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头一偏呕出一口毒发时闷在胸腔的黑血,痴痴地苦笑了几声,撑着自己爬起来,回到菜园里继续种下新的种子。
没有办法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他不想再挨饿了,就只能继续种,尽力让这些菜活下去。李相夷真的很想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去找人,找到方多病,找到师兄的尸体,这是他如今仅剩不多的执念。
于是,李相夷一次又一次种着,终于在第三次时种出了东西,没有中途夭折。

那一天是清明,清明多雨,晨时天边就堆起了墨染过的厚云,这一场雨不知何时会落下。他像往常一样拿着锄头从楼里出来时,看见菜园里的场景却一时僵在了原地,良久反应过来才一步步走了进去,弯腰蹲下手指颤抖着摸了下那才顶出土的小白萝卜细得不能再细的叶子,倏尔红了眼眶。
“终于长出来了。”李相夷低声道。
话声才落下,他本来溢满眼眶的滚烫泪水失控般地流了出来。与此同时,天边春雷轰响,这一场春雨如约而至瓢泼淋下,将他瞬间打湿。
李相夷却动也不动,在这场雨中又哭又笑痛哭流涕,像个傻子,又像个疯子。
我活下去了……你看到了吗?
但他又在这场大雨中固执得不肯抬头,不想给任何东西看到自己的脆弱,一动不动地等眼泪落尽,任由雨水淋下,将那些爱和思念打落,砸在才破土而出的萝卜上。

这是李相夷从东海爬出来后的第一年。

97.
其实李相夷从东海爬出来的第一年,自己还没有完全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从前总梳一个利落的马尾,一抓一盘发冠束上,过程算得上简简单单,现在把头发梳成了及冠后同龄人的模样,要挽一半的头发再别上发簪,看着容易其实麻烦。他一开始时重伤未愈,手也没劲,勉勉强强给自己梳发,但是总有东一撮西一撮头发乱在外头,有时他会同自己生气,咬紧牙关不服气地重新梳,有时实在没力气就会算了。
第二年,李相夷学会了梳头发,菜也种出来了,甚至学会了针线活和做饭。他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还给自己做了几个发簪。
李相夷有一双巧手,手艺活一向不错,小时给师兄打过兵器,从前为了哄妻子开心雕过玉笛,如今给自己做几支发簪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仅给自己做了一套,还给妻子做了一套,比自己这份的雕得更好,都是那人所爱的样式,木制的栩栩如生的牡丹、莲花极为漂亮,只是用料是做楼剩下的木头块子,值不了几个钱,比不上金玉,也不知道方多病这么挑的人会不会喜欢,应该会喜欢吧,毕竟是他做的……等找到人了亲手送出去就知道了。
李相夷还回想着方多病做饭的步骤一点点学会了烧菜,只是可惜昔日天下第一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偏偏在做饭上没有多少天赋,烧了一年了做的饭菜还是勉强入口,但是李相夷的五感没有恢复,不管味道怎么样于他而言都一样,所以以后找到方多病了,为免祸害到人,这做饭的活儿还是得让妻子来才行,至于他自己打打下手洗洗碗还是可以的。

头两年里,李相夷除了伤重不愈,难以支撑自己远行寻人,基本学会了自己该怎么生活,屋外菜园里都是鲜活水嫩的菜,窗台种上了花,都长势喜人。
一切在慢慢变好,日子好像过得没那么差了,李相夷在为自己努力生活着,某一天他恍然从生活下回神,不知为何发现自己已经逐渐想不起方多病了。
但他分明从未想过遗忘,知晓的一瞬间,李相夷就生了惶恐。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忘记?难道是我的碧茶之毒开始入脑了,我要准备疯了?
他真的开始忘记方多病的脸,开始忘记方多病这个人,只在记忆中留下一个关于妻子的模糊残影,可是他不该这样的,他若是真的忘记了,往后又该怎么活下来?
然后,李相夷才陡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妻子了,方多病已经很久没有再入过他的梦来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你也是在怪我,才不来见我吗?怪我当年不听你的话,怪我当年对你出的那一剑,怪我伤了你……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李相夷有多害怕有多痛苦,他开始一遍遍地强迫自己当年那些甜的痛的混合着,到了现在只要一回想就痛不欲生的事,就像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反反复复地撕开,用疼痛让自己真正地刻骨铭心,再不遗忘。
他没有钱买纸,就用手指沾水在木桌上描摹出那张脸来,但大多时候描到一半只有一个轮廓就画不下去了,李相夷苦思冥想,实在不知道下一笔从哪里画起,泄气地放下了手。
那时李相夷才发觉,爱竟已成两刃的利剑,无论他从何处触上去,正面还是反面,好的或者坏的,只要触碰了都得让他疼痛,接着忽得见血。
但他又甘心去痛,甘之如饴,只因自己不想忘却至爱。
于是,李相夷就一日日地画着,一遍遍念着那个名字,终于在某一晚入梦后,再次梦到了那双眼睛。
他前半生见过很多双眼睛,却没有哪一双眼睛是同眼前这个人是一样的。对那个盛名还在的李相夷,有人目藏仰慕,有人流显芳心,亦有人眼生嫉妒,有人怒目而视。世上若有百种人,便会有千种眼睛,万种眼神。可那时的李相夷心高气傲,只觉得万千眼神都入不了眼,直到遇到了那一双眼。
这双眼睛,有着与世人都不同的眼神,总是那么盈盈地只倒映着一个人,李相夷同他对望时,望进那双眼睛里,总觉得不必多谢不必再问,他有了莫名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和这个眼神只是为自己,这个人只是为自己而来的,那人会一直就留在那里等自己的。
这个眼神,它太悠长,太勾连了,似桥,是风雪下引人过渡的桥,是那座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都不甘变的那座石桥。他落入桥边少见生出了期待,踌躇不前,还是抵不住那股冲动迈了过去,收回一切无关紧要的怀疑与迟缓。
只因,爱一个人的眼神同恨一个人一般,骗不了人。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你真的不怪我吗?你真是还爱……李相夷盯着眼前模模糊糊的那道身影,嘴唇动了又动却说不出来一句话,眼睫轻颤就淌下一串泪来。
哎呀。
他听见眼前人无可奈何地发出这样的一声,紧接着自己的脸就被捧住了,一个个轻得跟风似的吻落在了自己的侧脸、鼻尖、唇上,最后在嘴上流连,同自己再次唇齿相依。
别哭,相夷,别哭,李郎,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梦境将要消散时,李相夷听见那人笑着喃喃了几句,心头的爱和念酸得仿佛柠檬拧出了汁,涩得的他喉咙发苦,便伸出手想不管不顾抱住眼前人,让他不要走,让他陪着自己,但是下一刻臂弯里只剩一阵清风了。
于是,他从梦境中惊醒,又强迫自己睡去,如此反反复复,辗转反侧,就又梦到同妻子以前颠鸾倒凤的场景,然后再次惊醒喘气。
李相夷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盖着方多病那件云青色的衣服,嘴里咬着同色的发带,他身下难受,一边伸手动作,一边嗅着上面的味道,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熟悉的味道已经稀薄到几乎闻不到。可他还是想叼着,自欺欺人地把自己笼盖在熟悉的触觉中。
那个时候的思念同身投烈火一样,烧得他理智全无。李相夷在想,自己或许应该恨方多病的,因为恨比爱更长久,恨也比爱更能坚持,他一定会坚持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况且无论他怎么做,反正那个人是不会怪自己的,他永远不会怪我。
嗯……
终于出来时,那条发带忽地翻挂到眼睛上,李相夷失了神下意识一眨眼,面前的布料就湿了一片。
彼时,屋外的天还没有亮,黑暗沉沉地郁在楼里,垂在李相夷的脚边。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忽然间自嘲似的笑了笑,嗤了自己一声,伸手打开了窗,让海风拂进来,吹散所有的味道,吹得自己体温尽失,也吹干了脸上的泪。

无声无息也无人在意,李相夷在这个小渔村已经住到了第三年。
他终于养好了大半的皮外伤,不再会下地多走几步路就喘个不停,眼睛一闭又要晕倒。
第三年里,李相夷靠着一点木雕手艺活还有卖了一点菜,攒回了几十两银子,按照那张当票,他已经足够把令牌赎回来了。
但李相夷却在把令牌赎回来的时候忽然心疼起了银子,在当铺门前走了三圈,又掉头去了木匠铺订了几个车轮,把钱花到了小半,最后在街头想了又想一咬牙还是去把令牌赎了回来。
李相夷迷迷糊糊揣着个令牌回到了家,坐在菜园前的木椅上拿出来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已经有点想不起来这块令牌到底有什么用了,觉得这块令牌轻飘飘的,还不如他那真真实实的五十两银子重。
那一刻李相夷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渐渐忘记了江湖,也不太在乎从前的事,早已不需要什么天下第一,万人景仰。
如今他所在意的,只是过好现在的生活,过好眼前的日子,伤好了能走了就去找寻。

于是,在第三年的夏天,李相夷给自己的小楼装上了木轮,又卖了几个月菜攒了银子,买了几匹马拉起楼踏上了寻人之途。
他从东海出发,一路西行,走走停停,有时因为路费不够就停下想办法再挣点,之后再继续出发。
久病成医的这三年里,李相夷摸索自医时,看了不少医书,练出了一手七七八八的医术,也拿自己练过手,知道他现在的医术治个寻常风寒跌打的病症不再是什么问题。
那一次,时节入了秋,天气转了凉,李相夷的碧茶之毒压不住了,加之马儿吃不惯草料拉稀死了一匹,迫不得已就在西角潭镇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开春才动身离开。
为了生计和路费,他开始在街头支了一个小摊给往来的江湖人或农家百姓治病,遇到实在解决不了就悄悄用扬州慢缓解,一来二去混出了个游医名头。
李游医在当地很受欢迎,毕竟潭镇贫瘠,医师大夫都少,往日里百姓有个头疼脑热要寻医只能前往十几里外的城里。如今他一来就可以就近找了,再者李游医长相俊秀举止儒雅有礼,虽然看起来病恹恹的,但到底是性格好且是个有正儿八经活计的好儿郎,就是往日不爱与人相交又形单影友的看着孤单。
几个常来买膏药的大娘热心爱扯姻缘,一合计打算给他找个媳妇,便上门去问李相夷喜欢哪种的。
彼时,李相夷正在楼里择菜准备煮晚饭,新捡回来的小黄狗趴在一边看他,不时帮李相夷叼过菜盆,一人一狗皆是一副悠然自乐的模样。
李相夷听着几个大娘坐在自己对面唠叨个不停笑而不语,待她们口干舌燥停下了后,他才停下了手,缓缓开口:“大娘,我娶过亲了。”
“啊,那你媳妇呢,怎不见在?”
“他啊,亡妻——”李相夷脱口而出,却骤然一顿。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自己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吗……
不,不是的,他只是失踪,他没有死。李相夷否定了自己,他心慌意乱,喉间发苦,在几个长者的关怀目光中不知该怎么继续说,良久垂下眼睫闭了闭眼,轻声道:“大娘,不瞒你说,我和妻子感情甚笃,他走了后,我恍若失心,便承诺终身不娶……实在不想再误他人。”
……
开春入夏后,李相夷就离开了潭镇,又继续上路了。
他有了点积蓄,开始用银子去打听消息,但江湖武林又完全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他要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时常要多加措辞,不能直白地多问什么多说什么,而大多数人对从前四顾门百川院的事讳莫如深,李相夷只问了几句,那些人就摆了摆手,闭口不再说了。
有一回,李相夷找上了从前认识的一个百晓生,那人贪财,足足花了三十两银子才跟他说了四顾门百川院的近况。
可当李相夷问到方多病时,那百晓生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相夷,一脸不解地开口道:“这位兄台莫不是记错了,无论是从前的四顾门还是现在的百川院,都从未有过一位姓方的院主啊?”
嘭哐——
李相夷手中的茶碗脱手而出,砸在地上摔了个碎。明明是暑热难耐的时节,他却只觉得自己周身顿时寒了个透,一动不动坐着像被冻僵在了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李相夷缓缓起身,向百晓生道了一句“多谢,有劳了”,就迈步向外走去。
日光下,他走进了人群中,脚步踉跄,身形忽得佝偻了半分,最终背影泯在了众人里,混进了众生中。

98.
之后的几年里,李相夷依旧在这个江湖中走走停停,去过许多地方。
年少时他见过许多不可得的盛景,有血域黄沙、有雪山川崩、有金陵古城、有玉门雄关、有扬州风月……雄奇壮美万分,少年好景从容,大多时候他所俯视看到的,不是风景,看的是少年聊发风流,似乎是只有这样的风景才配得上当时意气风发天下第一的少年郎。
而今,李相夷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观人为人,他进到了众生中,开始平视眼前所有的一切,忽然间就发现,无论是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树都没什么不同,山河沧桑,人影绰绰,聚散总是无定因果,人是在人间里,在虚空大地和众生之间,没有人能凌驾于前者之上。
时间慢慢向前,好多东西都会被忘却,好多伤痛都会被抹平,人总该低头,总该遗忘,也总该向前看。
可是李相夷不愿意忘记。
或者可以这么说,他本来就是因为这个执念而活着的,如果忘记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真的就该闭眼死去了。

所以李相夷还在执拗地寻找着,路过每一个地方都问一问找一找,心中还有着微渺的希望,他不会相信妻子已死,也觉得十年足够,能让他找到师兄的尸体。
在这个找寻的路上,他遇到过很多人,也心软救过很多人。只是大多时候都没有救活。
李相夷第一个想救没有救活的人就是素手书生齐和原,这个闻名天下的盗墓贼死于伤重难愈,也死得坦然。
那一夜,他死时,跟李相夷说了很久的话,叽里呱啦地也不管李相夷有没有在听,就把一堆行当黑话都告诉了他。
“可以了兄弟。”齐知原拍了拍李相夷为自己灌输内力的手笑了笑,“没用的,我要死了。原先我看着自己伤重难愈,生命一日一日逝去,人一天一天老去。心中只是觉得凄凉。但是死到临头又想到,每个人都是该死的,只是或早或晚,没有人能够逃脱这个命运,忽然就释然了——哎,你说这个世上那些富贵大户总是追求长生不老,可真有这个东西吗?”
李相夷顿住手,良久摇头又点头,他说:“美丑妍媸,贵贱贫富,世间有种种的不公平,有人活得顺风顺水,有人一生艰难,但是唯独在生死之事上,老天爷对谁都是最公平的,每个人该活的时候都应该努力活着,活到了时候就都会死去。”
也是。齐知原笑了,安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相夷亲手埋葬了他。
青烟土坟,伫立在前,那时的李相夷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人就这么死了?一个人死后就只能待在这么一个地方,待进一个小小的土堆里……原来这就是生死。
而那刻他终于知道自己领悟出来的扬州慢,不是无所不能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仙法,在生命消逝面前,它往往无能为力,或许能救花花草草,小鸟小鱼,但是救一个人,无论是救他自己还是救别人,那都是太过勉强。

后来,他回过云隐山,又见到了一座青坟,是漆本山的坟。
李相夷提了酒去,跪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足足待了七天,尽了此前未尽的守灵之礼。在秋雨滂沱下,被打得浑身湿透,他站在云居阁前,思来想去,愧疚万分,最后只觉无脸进门转身离去。

尔后,李相夷还遇到过少师。
这把从他十五岁起就贴身不离的佩剑,满身铁锈污泥无人认得,流落到了一个商贩的手里,又被当进一家宝楼,随手置放在大堂之中,无声地落了一层灰。
李相夷是去当东西的时候发现它的,他站在这柄剑前心如刀绞,问了一下这把剑多少钱,一百五十两,就只能把渴望咽了回去,打消了念头。
但他还是伸手去触了触它,像同好友握手一般,抽出了剑。
其实少师剑的剑鞘扣剑的机簧特别紧涩,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来。那当楼的人不识货,但以前也试过几乎没有人能把它拔出,还以为这剑已经锈坏了,没想到拔出来以后,光华和成色竟然都还不错。
“客官你真的不要?给你打个折吧,一百两卖你了!”
算了算了。李相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现在分明只有两袖清风,最后温和看向剑,又瞧了几眼,还剑入鞘,递还给那人。
“它是一柄好剑。”他苦笑,“只是我一介游医买来何用,而且我也没钱买得起。”
李相夷看着那人把少师放回原处,无声叹了一口气。
也许多年后,留在芸芸众生的台位上任人观望凭吊,这就是少师剑的最终宿命。而李相夷回不去从前,拿不起剑,少师还是少师,但他不是他了。

因为回不去了,所以他也只能往前走。
再后来,李相夷路过天机山庄,见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同名同姓,相同又不同的人?李相夷看见那个小少年拿着小木剑练剑,口中念念有词是自己的徒弟。
他疑惑了,怎么会这样,我似乎从未做过这件事……
李相夷逃似的远远跑开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再也没有人能够记住方多病了,甚至他存在的痕迹要被新的人新的事物所替代掩埋,可是李相夷想铭记,李相夷不想遗忘,想那个人永远是那个人。
那时,他坐在楼前,想了很久很久,想怎么会,想为什么,想凭什么,想到心火焚烧,想到碧茶毒发,想到近乎走火入魔,然后闭眼晕去,被一个路过的好心侠医救了。
那侠医叫关河梦,是一个脸很臭很冷的半大少年,皱着眉给李相夷探穴,冷声道:“你中了碧茶之毒。”
李相夷意外地挑眉:“你认识这毒?”
“我师父受过一人之恩,受他所托毕生研究这毒,我当然认识。我门还应下要救助每一个深受其毒所害的人,不然我为何救你?”关河梦道,“不过你还好,死不了。你体内居然有半株忘川花,还是阳花?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用寒髓压着发挥不了作用,但是幸亏是这样,只有一株阳花缺了阴花,也是解不了毒的,你阴花找到服下后,运功一周就能解毒了。”
“……”李相夷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半刻他才全身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嘶哑着声音一字又一句地反问道,“你说,我体内,有半株忘川花?”
“不错。”

 

从东海爬出来的第五年,李相夷收到了无了的信,上了普度寺。
他和无了相对而坐,故人相见却陌生,相顾又无言。
直到无了叹了一口气,将一封泛黄的信递给了李相夷,李相夷拿过,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自己的笔迹——“小宝 亲启”

他颤抖的手指打开那封陈旧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小宝,我种出了两株忘川花。”
李相夷心中忽然间好像被重锤击中,耳边响起了一阵阵不绝的鸣声,眼前一瞬间就模糊了起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就往外跑,跑到了当年他和方多病种下花草树木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这种的是什么。我路过,看到一个小沙弥急着去听住持讲课,但手上活没干完,小孩急得恨不得劈成两半,我恰好无事,便帮了他一回,不然我为什么在人家地盘种花花草草,不是很奇怪吗?
说得对,那我们赶紧弄完,再回自家地盘种花花草草去,种个十株八株都是你做主说了算。
……
李相夷耳边又响起当年他们所说的话。
他来到所种的那树之下,现在才发现当年所种下的居然是一棵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李相夷在树下赤手挖了起来,不一会儿就从中挖出了一个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两个盒子,一个盒子里放着十几张银票,另一个盒子里放的正是那一株阴花。
李相夷瞬间红了眼眶,下一瞬重重闭上眼。
他想起了那欲射穿心脏的一箭,此时此刻终于明了,原来那一箭竟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是为了还他一命。
是时空终于轮转,那一箭裹挟的因果,终于如同水滴石穿般砸落,串起了前世与今生,凿穿了轮回的坚冰。
也是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所有的事。

“原来如此啊。”李相夷笑不成笑哭不成哭。
方多病,你步步为营,你权衡利弊,你考虑所有,只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可是你所做良多,为什么唯独不考虑我的爱与念。
如今,我又该去何处寻你,前世叠上今生,我还是我,但你呢,还是你吗,我们还能再相遇吗……

“李施主,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我?我好啊,再好不过。”

李相夷抓着那两个盒子,捏得自己指尖泛白,也将盒子攥得木面龟裂。
他仰头望着挂在屋里的那一对禅语,走神又回神,突然想起前世无了对他说过的话。
怪不得,无了那时常说他心无菩提树。他年少成名,盛名早已蒙蔽了一切,他心里没有顿悟亦参透一些道理,不懂有人入江湖是为了立心,有人为了入江湖立命,从来都没有什么一心的同路人,有的只是利益相向。说到底,还是他李相夷,心无所悟,备受世人所推的喜好,不断向前罢了。
但是如今他也只能向前,没办法回头了。

呵,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或许吧。
李相夷摇头轻笑出声,转身向外走去。

“李相夷已丧身东海。从此这个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他没有回头,只抛下这样一句话。

TBC

Notes:

倒数第2更!星期六完结啦!
其实我写这章的时候特别难受……一路追更新下来的宝宝应该都发现我是个特别尊重原剧故事线的人,他终究会经历这一切,然后又成为李莲花。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呀。
所以麻烦大家对他说:
花花,你好,好久不见。
小鱼,你好,恭喜你,找回了完整的自己。

Chapter 82: 正文完结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99.
了了青山见

方多病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陪在李相夷身边看过那盛名天下的五年,也旁观过李相夷蹉跎成李莲花的那十年,更重新走过李莲花和方多病相伴而过的那三年。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越是走到了终点就走得越慢,像是沙漏落到了最后,总有几粒残留。年少时的风流一瞬,宛如浪迹的春风倏忽而过,回想起残碎的记忆,就只落着一个模糊的光点,而将要死去的那些日子,或是痛苦或是留恋,抑或是足够靠近归期,总是格外刻骨格外清晰。
所以,方多病总觉得自己的这些梦像不讲道理不按顺序的走马灯场景,传说人要死了,生前的一切都会如走马灯般闪过,然后定在那人最快活的一幕,好让逝者安心走好。但他现在却跟那些传说不一样,眼前混乱地过着一切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别人的一生,还是李相夷李莲花的一生。

怎么回事……方多病起初时百思不得其解,他站在黑暗里驻足良久,看着幕中人快活,自己也不由得勾起唇,看着幕中人痛苦,心尖便也酸涩苦坠,而后就是同那人一样的,满目痛恨满眼血泪。
他想,还是传说太误人了,哪怕是死了,那些快活与美好都是过眼云烟,难以在眼前驻留,是求也难再来啊。
方多病心痛难当,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成了戏中人,陪着一起流泪陪着一起痛苦。
能不能不要这样,不要哭了。我真的……舍不得——是他,是他自己舍不得。他难以自抑地流着泪想到,也是在这一瞬间思绪忽然顿住,紧接着方多病就感觉到自己好像一片游魂一样高高升起,从黑暗中抽身而出,重新回到了光亮的人间里。
那一刻他终于想起也终于明白,所有的眼泪和不舍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他是为了这个人而来的,方多病永远是为了李相夷李莲花而来的。
世人千千万万,会天下第一的传说而憧憬欢呼,会为少年英雄的陨落而不甘流泪,会为不得善终的好人唏嘘感叹。但方多病为那人流下的泪露出了笑,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他自己,只因为方多病一直都是由心,想哭想笑想爱,一直都是这个人绑在一起,他是为他而来,又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年少时从死看到了生,也算是因他而活。
于是,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和那人的那五年、那五年、那三年,想起了自己过下去的很多很多年,那些都不是梦,全都是真实无比的爱恨和思念,在记忆长河中沉沉浮浮,流淌到了眼前,终于完整呈现。

“小宝 亲启”
“小宝,我种出了两株忘川花。”
方多病又想那封信,大概没人知道,他在第一眼看见那封信时哭得有多凶,心里骂得有多脏,却是又庆幸又感动。
原来一直不是我一个人在努力,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原来,我们之间还有未来……太好了,这实在太好了。
他也是在那一瞬间就已经规划了之后的所有,有上上策,也有下下策,破釜沉舟且无畏地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方多病那时在想,自己的运气不会那么差,自己的运气一向很好,或许可以多陪李相夷几年,多一年就是一年,多好啊,够了够了,我不贪心的。但是天不遂人愿,人与天争道总是处于劣处,若要胜天就要做得更狠更果决比它更无情。
方多病无可奈何,也终于狠下心了,知道那人的生死永远比自己爱恨重要,他有比自己爱恨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方多病知道自己的执念太深,魔魇无情,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办法,也纵它凌自己千遍万遍,用疼痛去让自己清明,让自己坚定。
他不怕痛啊,他也痛习惯了,但是他又看不下舍不得李相夷去痛。

李相夷蹉跎的十年,方多病殚精竭虑多方百计让那十年减少。他真的尽力了,他甚至在天道无常的规则下撬出了一个突破口,想让李相夷去选择自己将来会是谁,无论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于他而言都是珍贵无比的故人,只要是这个人自己选的,不是被世道推着、蹉跎着变成的那个样子,就足够了。
方多病看着李相夷痛苦地去寻找,改变了却也不愿意改变,他变的只是自己,却不愿意变了那颗心那份爱。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断向前,翻新又遗忘,而李相夷不愿意忘记,他也一直在向前,心却留在了原地。
忘记吧,忘记吧,忘记才不痛啊。方多病看着画面中的那个人思之如狂的朝朝暮暮每时每刻,忍不住簌簌地流泪心如刀绞。

直到他看见李相夷想到了一切,自己选择成为了李莲花时,猛然发现自己与他又是何其相像。
时光不停轮转,上一世的方多病因为李相夷从死看到生,真正懂得活的意义,人生就此完整,而这一世的李相夷,因为方多病而选择向前,哪怕泥泞跋涉,也无惧无悔,还是选择那个他,寻回了完整的自己,他们都因对方而完整。
那一刻,方多病终于理解了他,刹那间破涕为笑。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还想回去,我想去看看现在的他,看看完整的他,如果可以的话,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瞬间的时间,我也愿意,只要能让我再看一眼这个他……
原来从始至终,说来想去,我还是贪心,一直都想与他共赴一生。

“当年,他许下了一个愿望。”
虚空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缥缈声音打断了方多病的思绪。

方多病眨了眨眼,忽然生出了预感,心跳一声比一声明显又剧烈,却还是不敢相信压低了嗓音,轻声开口问道:“他……的愿望是什么?”

“他说,不想让你再遗憾了。”那个声音平白道,“虽然让他钻了空子不太公平,但天道从来守信。所以方多病,回头,你该回去赴约了。”

轰然一声,四周的黑暗如同镜面被一下击碎,层层叠叠碎裂开来,碎片掉落在地幻化成飞沙流光,指引他奔赴向人间。
方多病霎那间回头,脚下生风向身后的光亮处急奔而去,他的背影不断远去,于是黑暗也收缩成了最后一点尘埃落入了虚空之中。

 

“方多病?方多病?方多病!”
一声声呼唤从远至近地传来,方多病猛然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良久向着眼前人才痴痴地唤出了一声“阿娩姐姐”。
“你终于醒了!你昏迷了好几个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乔婉娩梨花带雨,秋水双眸中尽是急切和忧心,“还有哪里疼哪里难受吗……”

方多病突然很用力地拉住了她,极慢地摇了摇头,眼睛霎时恢复清明,所有眸光收缩成一星,分明只是一星却又胜日亮得惊人。
他嗓音干涩,怀疑不定、不可置信和希望之意混杂在嗓音里,最后从唇边挤出,字字颤得不行的一句话。

“李莲花……李相夷呢?”
乔婉娩一顿,才开口说了“相夷他——”,还没说完,方多病就忽然从榻上起身向外跑去。

方多病没有穿鞋,跌跌撞撞跑到庭中,一抬头刚好与那匆匆忙忙赶回来奔入院里的故人对视,撞进一双盈满爱意的眼睛里。

此时刚好是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节,而一片好春光里,前世叠上了今生,一切终于不止于少年好景,上天用时光画了一个圆圆的弧做了长长的河,他们一人从那一头顺流而下,一人从另一头溯流而上,直至相汇也终得圆满,终于与最完整的对方相遇又重逢。

“李……李莲花?”
“嗯。”
“李相夷?”
“是我。”

方多病忍不住哽咽了一声,他扑进来人怀里,把眼泪全蹭在了那件大裘上,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起来。
“小宝,”李莲花抱紧方多病,眼眶忽地红了彻底却忍着不落下眼泪,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方多病,欢迎回来。还有,我回来了。”

第一缕春风拂过,他们相拥相泣,落在身侧的长发交缠飘起与天边山外的雾海云间相融,化成另一片云雨,而不久之后,又有一阵春风吹过,那遮挡的云与雾就此散去,露出了之后的连绵青山,了然可见亦是风景独好。

离散不再如无定之云,该相遇的人终会相遇,该重逢的人总会重逢,从此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正文完】

Notes:

Ps:
经过278天,终于正文完结了!但是我这个时候为什么没什么可说呀…第一瞬间冒出脑袋的只是想对追更的读者朋友说,追那么长的文真是辛苦,也想对我自己说,写那么长的文,你也辛苦了。
其实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时空重叠的梗,小鱼20岁的时候又回了前世的故事线就成为了李花,小饼重生回来的时候又走回了现在的线,最终两个人与最完整的对方相遇了。
还有一个后记!讲的是两位暂时记忆断片因此有点不熟的老夫老妻重新谈恋爱、小辈们探案、阿飞受迫害的江湖琐碎故事(诶?)
完蛋了,我真的憋不出一个完结感言来,就还是,故事里相见吧。
不要走开!我们继续见!

Chapter 83: 后记 山止川行

Chapter Text

此方山水很静。

自李莲花从望江亭一跃而下已过了两日。
那日,幸有一叶小舟过迎让近乎失明的李莲花不至于直接狼狈跌入江中落得只能做个淹死鬼的下场。
悬崖上响起的那声饱含愧疚的“门主”李莲花听见了,然而下落时劲风刮面如刀,他睁眼都难,何况开口回应,落到船上后,又听见上方传来好几声呼喊,“李相夷!李相夷?李相夷……”一声弱于一声,李莲花眯起眼回头望了一眼高丈几十丈的悬崖,看见崖顶白雾缭绕终年不散,缓缓勾起唇收回目光,没回应一句。
就这样吧,少师已断,就当作李相夷已去,世上再无李相夷,我……已死了吧。
于是李莲花买下了这艘小舟,写下一封李相夷的绝笔后托渔夫去东海送信。等渔夫走后,就放生了船舱里的所有小鱼,最后将小船划到江心让它顺江而下。
两崖耸峭的青山相对,江上空中皆是水雾弥漫,一切不甚明晰,落于李莲花的眼里山水七分稀疏三分,就只余青白一片。
他于一片孤舟之上,盘膝前望,偶闻几声猿啼鹭鸣,就再无其余声音。
可李莲花还在看,还在听。
半晌,他忽地轻笑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歪头将一口黑血吐出。
此间水势太静了,那口血融于水中几息后才彻底被江流冲散,这里虽是长江下流,但看着水势,小舟入海大抵也要三日。
三日……应该足够方小宝找到自己了。李莲花想到。
下一瞬李莲花又忍不住一笑置之,想好了江海寄余生的结局,又肖想了别的结局,他可真够贪心的……不过,如今只能顺其自然了。
顺其自然,顺江而下。
小船还在随着江流轻荡吱嘎作响,声响细碎得如一曲悠悠的摇篮曲,轻轻地唱缓缓地摇,李莲花生了困顿,眼中的山水消散,他一点点闭上眼,知道自己或许会一睡不醒,也还是放纵自己沉入了梦中……

是梦,又不只是梦。
李莲花觉得自己走在黑暗中,还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不时还有一两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听不太清,只觉得熟悉,于是又往前走,越走那些声音就越清晰,如同洪荒巨流一般涌进他的耳里,将迷失的灵魂一下冲进另一条时间长河之中!
终于在天翻地覆之后,他听清了,也看见了,那些声音来之何人,是自己,是方多病,以及很多很多故人。

“方小宝啊。”
……
“我叫李 相 夷。”
……
“方 多 病?你们兄弟的名字还挺对称,这怎么一个姓袁一个姓方啊?”
……
“李相夷是天下第一!”
……
“我可是救了你们诶!”
……
“我自己雕的,第一次做手艺还不算好,希望希望……希望你不会嫌弃。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
“方多病,好久不见。”
……
“相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我很…想念你。”
……
“李相夷,我想好了。”
……
“天气好像要变冷了。你找到过冬的地方了吗,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李莲花。”
“李相夷,可不可以,不要再抛下我。”
……
“吓着你了吧。方多病,我……”
“好。”
……
“那这个玉笛,我重新雕好了之后再送给你。”
……
“四顾门门主,来活了,快起床。”
“方大院主,来活了,匡正江湖,快起床。”
……
“脾气好大,但是居然没咬我,真好。”
……
“你不是笛飞声!”
“你到底是谁!”
……
“李相夷已丧身东海。从此这个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

真的是梦吗?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似乎一直存在,生长在另一片时空里,只待他走入就涌进他的脑海里,同他旧时的记忆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浑然一体。
那些记忆庞大到能挤破一个人的脑子,而李莲花却无半点不适,好像那就是他原本的东西,如水落入水中,消弭不见又积水成潭。
他想了又想,闭眼又浮现出那些记忆中的爱恨离别,喉间便酸苦不已,心尖的钝痛骗不了人,那些记忆真的属于他自己。
半晌,李莲花呓语般开口:“是……前世吗?”可是我的前世,那个时候又怎么会有他?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早早地来到了这个世上同我相遇,还是……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和他?

“对,但也不对。”
像是为了回答他,李莲花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也是这个声音让李莲花忍不住身体一僵,慢慢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完全和自己相同的脸。
年轻些许,眉眼冷淡,李莲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段记忆中,刚刚走出普度寺,那个说“李相夷已死”的李相夷。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望。良久,李莲花才笑了一下先开了口,他说:“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算不上,没死罢了。”李相夷顿了顿,眼里浮现一丝不解,又道,“我以为,你会很讨厌我,毕竟在他口中,在你嘴里,以前都是这般……没想到你竟会……关心我?”
“算不上。”李莲花笑了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只是关心自己。”
他看了看周围:“我晕倒之后,这……是在做梦?在梦里?”
李相夷抬眸瞟了一眼:“大概吧,我毒发之后也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如何确定,你是我,我是你。”李莲花问。
李相夷扬眉,上下打量了一眼李莲花,似乎是对以后自己那种拐弯抹角说话的架势不太满意,表情冷了下来,嗤笑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跟照镜子一样,无论是外貌还是心语都同时浮于眼前,你还用多做无用功,试探我吗?”
“好吧。”李莲花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是前世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吗?”
“不是。”出乎意料之外,李相夷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我就是你。”
世上怎么会有两个我?李莲花闻言沉默了下来,他抿唇不语,又往四周望了望,突然听到一股水声,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竟是踏在一条江上,江流滚滚向身后而去,却不见尽头。
“喂。”李莲花循声望去,只见李相夷垂眸指了一下脚底的江流,说:“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条江。你知道吗?”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条江……什么意思?
李莲花只转念一想,就灵光一闪,抬头同李相夷对视,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上流。”
“我觉得是。”李相夷说,“江流漫长,上中下皆是不同,人也如此。若有人伐木造林,使上江改道,江也还是那条江,依旧会有中流下流,后而入海。”
“所以不管怎么样,顺江而下,你还会是我,我还会是你,只是多了一些东西……”一些记忆一些人。李莲花眼光稍柔:“是他来了吗?”
“是。”
“那我多久才能遇到他。那个你认识的他,也是我认识的他。”
“顺江而下,顺其自然,可能等他而立吧。”李相夷说,“他等了二十年,我等上十多年又何妨。”
黑暗中,突然漏进了一角天光。
李莲花往那处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要醒了,又往前看时发现站在自己身前的李相夷已经不见了,而脚底下的江流忽然快速涌动起来,垂眸看到了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影子。
活下去。李莲花的脑海中响起自己的声音。
他做了那么多努力,无非就是为了这三个字。别让他失望,希望到时你能想起一切,等他回来。
“我一直都没想死。”李莲花说。
李莲花一直都想好好活下去。
​他走,只是迫不得已,
走出莲花楼的那天,窗外植盆里种的青菜萝卜正郁郁葱葱,跳江时,也是看到了江上的那艘小船,才一跃而下,寄出的信也只是李相夷的绝笔……走,不代表想死,哪怕只有几天可活,他也没想死过。
我很惜命的。李莲花笑着心道。
我就知道。我,就是这样。脑海中的声音染上了一丝笑意。
“那就走吧。”李莲花说,“我们都会再次相见的。”
他的眼前又出现那双笑得弯弯的明媚杏眼。
话声一落,四周的黑暗如同碎裂镜片一般层层掉落下来,天光如水涌入,梦境终于彻底破散开来。

江心。
本是江水悠悠,却忽而涨了半分水势,于是水流急了起来,推动着小舟吱嘎向下流淌去。
小舟上,李莲花睁开了眼,撑着胳膊起了身,歪头将一口鲜红的血吐入江中。
他周身疼痛不已,探脉查看就发现自己的经脉全断,内里空无,丹田中一点内力都没有了,而经脉中只剩下两股相悖的内力功法搏斗过的灼热痕迹,又被不知名的药力抹平修复,不知为何……碧茶已无影无踪。
李莲花一愣,半晌后笑了起来,看向眼前山水间水雾尽散,竟一片明朗。
而乘舟而下,会是一片好风光。

他知道了,是因为那人而改变的东西已然重叠。此时此刻,终于两江汇流。

Chapter 84: 番外:也如

Chapter Text

方多病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搞清楚现状。

什么?我当过门主?我回来了?我真的没有在做梦吗?李相夷活下来?李相夷……李莲花——不对!
“李莲花!”于是他又从凳子上哗啦一声站起来,因为动作急切,力气太大速度过快跟蹦起来似的,顺带着还碰倒了左右两张凳子。
“诶。”李莲花的声音从厨房里响起,随后只见厨房门口探出一只手,一指外头花盆上种得鲜嫩油亮的小葱,并道,“给我摘几根葱去,赶紧的,菜要糊了。”
哦哦。方多病一愣,没多想自觉且自然地转身脚下一拐听话地摘葱去了。

完全没注意到坐在桌子对面被他忽略了全程的笛飞声、付疏狂、李多惜三人神色各异但皆是扭曲的表情。
李多惜:方前辈这是没事的样子?开玩笑吧!
付疏狂:看起来,有事。
李多惜:师父,你听说过朱雀离飞之症吗?
付疏狂:那是什么?
李多惜:医书上有言,心气始衰,苦忧悲,心神不在,喃喃自语,昏昏健忘废专精,默坐空斋忽自惊……
啧。笛飞声偷听但听得不耐烦,听不下去直接插入这对师徒的传音入密中开了口:说重点。
李多惜一顿,表情更扭曲了:就是老来健忘,久而痴呆之症呀!容我直言,方前辈还真的有点像这个,不…是…吗?吧……哈哈哈——
传音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如同蚊鸣,李多惜不敢再说了,抬头左右看了几眼自家师父付疏狂和隔壁家大前辈笛飞声一时沉下来都是凝重非常的表情自觉捂上了嘴。
笛飞声表情变了又变,笛大盟主称霸江湖十几年,见多识广,但是这回竟也花了一盏茶时间才勉强接受老友年纪轻轻而立三十就老年痴呆的事实,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还能治吗?
付疏狂:我也想问。
李多惜:让药魔试试?不然再让关叔试试哈哈哈……也别太悲观啊,没准不是呢!前辈啊,你看我这医术也是半吊子……不如,再试探一下方前辈,看看到底是不是吧,早确诊早就医啊!
付疏狂点头。
师徒二人看向笛飞声。
笛飞声:……嗯。
于是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多病摘完葱又洗手回来坐回桌前,喝了一口茶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三道灼灼的视线,像被吓了一跳斥了句:“你们这样看我干吗?你们饿了?那催李莲花去啊。”
这三人才闪烁了一下眼神,前后收回视线,两个小辈更是直接低头隐没了存在感。
“方多病,你几岁?”笛飞声忽然认真道。
方多病一脸莫名其妙地白了笛飞声一眼:“而立又二啊,怎么了?”
笛飞声继续问:“那——他多少岁?”他一指厨房里把厨具敲得乒乒乓乓看似在做饭实则在偷听的李莲花。
“啊……”这一回方多病竟犹豫不决起来,良久才道,“三……三十?”
方多病的声音一落下,四周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无奈叹气声。
“不对吗?”方多病眨了眨眼。
“哪里对了?前辈!”李多惜猛地抬起头,伸出一只手开始一根根点起来,“头三年你说李前辈虚岁不进一就还是三,呃……勉强算你对吧!第四年你说,凑个满减也还算他三十就算了,这都第五年了,哦不对,不是第五年!是第……呃,反正我忘记多少年了!但怎么会有人三十加十还是三十!我看你这不是失忆,也不像唔唔唔……是被爱……冲昏了唔唔唔——”
付疏狂及时捂住了小徒弟的嘴,但还是让他说出了几句,也着实是尴尬,便强绷着一张脸道:“小孩子胡言乱语,莫怪莫怪。”
但是笛飞声没给面子,现今的天下第一也从来不给任何人面子,冷哼一声道:“方多病,你不是失忆,你……”笛大盟主还是不能完全接受好友早年痴呆的事实,嘴上一拐续道:“脑子有病。”
哐当一声,是凳子再次翻倒。
方多病一愣,方多病跳起,方多病向笛飞声张牙舞爪扑去!
“阿飞,你才脑子有病!”
大战一触即发,两个小辈见势不对马上搬救兵,但是还未动,救兵已自动登场。
李莲花举着个还冒着热气的锅铲三步并作两步闪到笛飞声和方多病之间,以铲为剑先挑开笛大盟主出的拳,另一只手拎住方多病的后颈衣服把人拉回来后,温言又不虞地道了句:“干什么呢,又想拆房子?”,就把还不服气的方多病提到厨房给自己打下手去了。
“打打打,打什么打,你俩都多大年纪了,差不多得了。”李莲花道,“老笛洗手摆碗。还有,你俩不是说赶着去查案刚好路过坐一会儿?这都坐多久了,外面日头都快下山了,还不赶紧出门赶路去。”
“对,我们赶路!”付疏狂眼睛一亮点头,他反手点了李多惜的穴对笛飞声拱手作别后就把小徒弟往胳膊下一夹出了门,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黄昏之中。
啧,跑得倒快。笛飞声望了眼楼外,又看了下厨房里的对影成双,最后低头瞧见桌上还没摆好的两副碗筷和旁边的一盏烛灯,忍不住又啧了一声,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这盏灯,但无所谓,笛大盟主想留,天底下没人能赶走他,包括暗戳戳使绊的李莲花。
于是,笛飞声撩袍下坐,冲着厨房里忙活的两个人中气十足地喊道:“给我加双碗筷!”
“死阿飞!你光喊不做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吗?自己进来洗你的碗!”
“……哦。”

楼里饭前鸡飞狗跳,饭中饭后居然一片和气。吃完饭三个人分工收拾好了后,笛飞声把刀一提就悠悠往楼上走。
一句“休息了。”话音未落,人就闪到了二楼,速度快到方多病都来不及开口,二楼的竹帘就咔啦一声放下了。
“那是——”我的房间!方多病没说完的话憋在嘴里,是说出去也难咽进去也难,最后弄得自己面颊泛红,冲着二楼的位置虚虚踹了好几下,才发泄完闷气,扭头就对上了李莲花一双含着笑意的凤眼。
“那你今晚还是和我一起睡了。”李莲花说完这一句,回过了头把手上的最后一根肉干喂给了烦人精,往常一般拍了拍手起身又道,“我去烧水了。”就起身走出了楼。
莲花楼就方寸五步地,厨房生火做饭还行,烧大桶浴水就得去外头,幸好李莲花最近把楼停在了一处小林里,出门走几步就能捡到不少干枝木柴,否则烧水倒还需要一番功夫,得费不少时间。
不一会儿黑暗中亮起一星篝火,过了三盏茶后冒起一篷白汽水雾。
方多病坐在桌边,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小黄狗,走神地望着楼外走来走去的人,目光痴怔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被一方带着水汽的衣角拂过鼻尖弄得回神,清爽的皂角香气隐隐萦绕,他抬头啊了一声,就忍不住痒得打了个喷嚏。
“呵。”李莲花失笑,伸手拍了拍小朋友的脑袋把人叫回神,指尖掠过鬂边软凉的鸦发一直下落,最终放到那藏中发中耳垂上轻捏了一下,指腹上传来的不平又软绵的触感让他挑了下眉,随即想起那应该是个方多病化身女儿家留下的耳洞。
他眉眼间笑意愈深,便又捏了一下,这一下方多病彻底回了神,怪叫一声没敢打李莲花的手,只敢自己往后一缩连忙起身,瞪着一双下垂眼看人,耳垂冒了红,眼角泛了红,整张脸都浮上了一层桃似的春色,几声“你!你!”在嘴里转了几圈成不了一句话。
李莲花看他急,就更想逗人,脸上的笑佯装淡了,稀松平常地开口道:“水要凉了。方小宝你发什么呆,洗澡去。”
话音才落,方多病脸上的红漫到了脖子上,像要跳起来一样,脚下一蹦就闪到了楼外。
“我去洗……洗淑!”
李莲花只觉得一眨眼人就不见了影,唇角不禁高扬,指尖抵在额头上敲了敲,当然最后还没抵住,小楼里便漏出了一声笑。

亥时。
方多病带着一身水汽走进楼关上门后,转身就看见楼里只剩下靠近内室榻边的柜上还点着一盏灯,榻上隐约可见李莲花已经合眼似乎已入了眠,就压着动静拆了发冠,一不小心反而折断了这根发簪,咔嚓的一声响让他忍不住往床榻的方向看了眼没什么动静,应该没吵醒人,才轻手轻脚放下手中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身旁的床板往下一沉,肩头逐渐被晕过来的温度浸染,李莲花勾起了唇,他没有睡着,只是闭眼,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一只手搭到了自己的手背上,拿起又分开手指,最后掌心贴着掌心。
有人曾说,掌心是人的第二个心脏。其实此言真的不假,方多病握紧李莲花的手时,听见一声又一声平稳的心脏顺着自己的掌心传来响在耳畔,像是溪流一般逐渐从自己的心跳汇作一处。
他翻过了身,蹭了下李莲花的肩,小声唤了句:“李莲花,你在吗?”
“我在。”
方多病顿了顿,又蹭了一下,声音更小了:“李相夷,是你吗?”
这次李莲花没有马上回答。
榻上的窗还开着,有晚风吹入星光漏进。李莲花翻过身,在朦胧的光中对上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我。”
方多病默了片刻眼睛一弯,笑了。他凑上去想触碰李莲花的脸,却在指尖碰到时一触即分,又被李莲花攥住手指拉回放到自己脸上。
“你自己摸,看一看我是不是我,有没有易容。”李莲花柔声说。
方多病的脸又热了起来,却收不回手只能硬着头皮摸,手被李莲花带着,以指腹划过那人的眉、眼、鼻,最终下落被按在李莲花的左胸上,感受到掌心下有一颗心隔着皮肉跳动,咫尺之间是真实无比的心跳。
方多病眨了眨眼,眼里的浅薄迷雾一时间全数退去,仰起头看向李莲花,一双杏眼亮了又亮,好似闪星。
“李莲花,我……”方多病抿了抿唇,不太确实道,“我感觉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我自己过了好久,然后发生了一个意外,居然回到了从前,是前世?还见到了你,是李相夷时的你……最后,我终于救了你,我好高兴。”说到最后,方多病不禁笑了起来,眉眼染上了几分得意。
“小宝,那不是梦,你知道的。”李莲花叹了一口气。
他放开了抓着方多病指尖的手,又把自己的小朋友揽到怀里,下巴搭在方多病的头发上缓声开口,低磁嗓音从胸膛处荡出,震得方多病的耳尖酥酥麻麻。
“我是李莲花,也是李相夷,我一直都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你真的做到了,救了我,也救了很多人,小宝,很了不起,也……辛苦了。”方多病听见李莲花这般说,“我们不是前世,我们是今生。”
方多病静静听着李莲花说完,本来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鼻子酸得厉害,现在说话恐怕只能发出一声哽咽。而立的方大侠也要面子得很,掩饰地在李莲花怀里跟小狗似的蹭了又蹭,把不惑的李神医弄得哎哟一声说了一句“我的腰啊”才伸手紧紧抱住李莲花的腰,吸了下鼻子闷声道:“我做得不够好,我没能救下所有人。”
李莲花神情一僵,随及又叹了一口气:“小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足够了。若是救下了所有人,你自己又该当如何,要留我独在这世间吗?如若这样,我宁愿你不救任何人,包括我。”
“不行!我,我一定要救你的!”方多病立马驳了一句,说完对上李莲花笑意盈盈的脸,心虚了一刻,又下意识点了点头,似乎是自己肯定了自己,也给自己打了气。
李莲花低头看他,越看眉眼就扬得越高,他不反驳也不肯定,喉间响起一声笑,再次开口时语气有点无奈。
他笑着说:“好吧,都依你的。但你总不能再用铁链把我绑起来了。从前年少时身体好,还能让你这么瞎折腾,现在我这把老骨头可不能继续顺着你,让你胡作非为了。”
“李莲花!”一说到这事,方多病腾地一下脸就全红了,赶忙喊了人一句,支支吾吾又不知道作何解释,想了想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有点狗胆包天,竟然真的能做出来囚禁天下第一的事。
他不会现在在怪我吧,应该不怪吧,当时他就没有怪我呀,可是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越想就越心虚,方多病窝在李莲花的臂弯里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抬起头来有点可怜巴巴地极小声问了句:“你不会还怪我吧?”
“怪啊。”
“啊?”
不料李莲花端起了一副认真的样子,仔细想了想,才说道:“我当时在想,我若是能出去,我一定也要把你绑起来,然后打断你的腿。这样你就不能跑出去胡作非为,还拿自己的命去赌,实在太过分了。不过现在……”
“现在?你会怎么样?”方多病眨了眨眼问他。
“现在啊。”李莲花看了方多病一眼,笑了,“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们年纪也上来了,总不能这么胡来吧。你我都受不了折腾了,算了吧。”
都过了这么久。
闻言,方多病一愣。
是啊,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从前不敢多想,现在回想只觉得浮生须臾,仿佛幻梦一场,偷得片刻回溯,又得失心重,到底是不值得,现在重要的是当下,重要的是现在。
方多病跋涉的那几十年,有了最好的结果,李莲花等待的这十几年,等到了应该来的人。如今,现在,哪怕是须臾,是瞬间,都已经是最好了。他们又何必再去纠结?
想到这里,方多病看向李莲花,望进那个人的眼里,一如从前,一如年少,也如现在,一眼就知道心中所想,他知道了,李莲花心想的也如自己一般,便叹了一口气,无奈笑道:“对啊,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也不再年轻了,何必多想。”
嗯。李莲花低声应道。
“可是,李莲花,你会嫌我老吗?我而立了,我……”
“方小宝。”李莲花打断了方多病的话,挑着眉柔声反问“我也不惑了,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啊。”
李莲花莞尔:“所以你还在怀疑什么,我们所想的一直都是一样的。”
“你我之间,无论是现在从前还是将来一直是……”他顿了顿,伸手拨开方多病侧脸的长发,使那双星星亮亮完全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完全露出,才声音轻柔地续道:“也如年少时,相看从不厌。”
……
夜深了,床榻里的小话逐渐隐消后而无声。
今夜屋外繁星点点,楼里依偎成双,是好梦一场。

第二日。
方多病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阳光从大开的窗外如流水般泄露,照得床榻间仿佛融在温暖的橙色中。
他慢悠悠起身,伸了个懒腰后才发现枕边放着一个刚刚雕好的发簪,马上就想起了睡前那根断在自己手中的发簪,就拿起枕边的那只发簪,看了又看,心道:这是,李莲花雕的?手法居然不错哎。
我自己雕的,第一次做手艺还不算好,希望希望……希望你不会嫌弃。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
方多病耳边又想起那一句话,下意识回想起当初那一幕,脸当即通红,又想道:他的手法确实一直……挺不错。
小楼外,菜地里,此时热火朝天,一个个被挖出的白萝卜在阳光下敞着圆溜溜晒太阳,一颗颗被刚刚种下的菜苗还挂着水珠在微风下轻轻摇晃。
应该是听见了小楼里的动静,李莲花抬起头看了那边一眼,
他眼力很好一眼就看见方多病微红的脸,不禁勾起唇,眼里全是笑意。
他拍了拍手放下手头的活,从屋外的菜地里走进了小楼。
李莲花挽起宽袖,把铁锹放在一旁,仔细地洗了手擦干之后向内间走了过去,还给方多病顺手拿了一杯茶,坐过去像从前那样敲了敲爱妻的额头说:“起来了,那该去收萝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