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楔子
Summary:
“广陵王吗,他会待在火海里。”(cr.郭嘉个人故事)
“阴雨天的时候,伤口还会痛吗?”(cr.孙权个人语音20)
Chapter Text
雒阳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自光武帝刘秀定都于此,从东汉到文汉,雒阳已作为汉室首都百年有余。
打马穿越宫门时,孙权有些恍然。
雒阳北宫,朱雀阙门,何其巍峨壮丽,此刻在他面前只轻薄如纸,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推倒。
阙门后,殿宇熊熊燃烧,散发刺鼻焦臭,宫人争夺财宝,四散尖叫奔逃。
文汉女帝贴身侍奉的女官和小黄门很快被士兵抓住带上来,跪伏在马前两股战战。
与他御马并行的曹操率先诘问:“妖女何在?”
死一样的寂静。
孙权抬起手来,马鞭末端触在某个小黄门额头上,那人几乎瞬间浑身颤抖,他只淡淡道:“说。”
顺着小黄门的手指的方向,他看见西北方向宫墙上高约八丈的一处角台殿宇,此刻正在火焰中哀鸣倾塌,那是雒阳北宫的制高点,也是整座皇宫的火势来源。
“可恶!”
孙权皱眉,提缰纵马,一路疾驰。
广陵王,当真可恶。
火势极大,登台通道早已被之前因爆炸而震落倾塌的建材封死,角台中仍不时传来强烈爆鸣声,随时有再次爆炸的迹象。战马一见火光,便嘶鸣着不敢再向前,任凭孙权如何鞭挞也无济于事。
“你靠近不了的。”随后赶到的曹操对他说,“此台是用以储存煤炭火药战备物资的,一旦起火非人力可以轻易扑灭。”
孙权冷静下来,环顾四周:“不,这附近一定有冰井。”
曹操提醒他:“别忘了,为了攻城,你我已派工兵于上游截断谷、洛二水,雒阳护城河渠都已干涸,这宫城之中怎会有水?”
孙权怔忡,终于也忆起这件事,随即摇头苦笑。
“就这么想见她?”
“我要亲手杀死她。”
三日后天降大雨,才将大火浇熄,那西北角台上的殿宇早已烧到连骨架都不剩,只剩奄奄一息一堆残骸灰烬。
广陵王是那样狡猾难缠的人,怎会真的自焚而死,孙权不信。这三天,他看过每一张宫人的脸,没有发现广陵王的乔装;又在宫人中发布悬赏,质询北宫之中有无出宫密道,但也无人相告。
今日一早有清理宫室的士兵来报,角台殿宇清出白骨,白骨周侧有长剑一把,宫人说,那是文汉女帝的贴身之物。孙权端坐于军帐主榻,看士兵将那长剑平举过头顶,恭敬呈到他眼前条案上,连绵雨水落在帐顶,滴滴答答,这样的阴雨天总难免令人心中寥落。
士兵告退,掀帘走出,卷进一袭湿润风雨,然后有人掀帘走进,跪伏于案前。
那个贴身女侍,黑眸黑发,眉目英气,脸生的很像从前她身边的那个叫蝉的女官,难怪要留在身边日夜相伴,原来传闻中心冷如铁的女帝也会追忆往昔。
可惜她此刻跪在孙权面前,结结巴巴答话的样子,全然不像。看来只是形似神不似,令人好生失望。
蝉的死,是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万不可磨灭的旧伤疤,多年过去仍在皮下隐痛。
孙权问,女帝在城破前可曾用了什么膳食。
说出“女帝”两个字的时候,孙权停顿了一下,好拗口,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习惯性称呼她广陵王。
答曰,城中粮食早已所剩无几,女帝誓与将士同甘共苦,城破前三天之内只用一盏薄粥,些许桑葚,仅此而已。
这是场极为艰苦的仗,对女帝是,对魏吴联盟亦是。攻城之战历经四月,从秋天打到冬天,登墙冲锋的曹吴士兵前仆后继,尸体堆到快有半城墙高,最后几乎是踩着尸身登墙,但效果微弱,雒阳依然固若金汤;一月后,女帝终于下令进攻,兵分六路自六道城门出,城墙上是密密麻麻弓箭手,一旦出城便只有死与赢两个选择,若有胆敢擅自回城者视同敌军,即刻乱箭射死。女帝诏书曰:“后退者诛!前进者赏!能于万军之中取逆贼阿瞒(曹操蔑称)、貉子(孙权蔑称)首级者,重奖黄金万两!”此诏一出,文汉兵将皆士气大振,一时间行刺魏吴麾盖者甚众,在激烈澎湃的混战中,女帝很快击退了魏吴联盟。
孙权与曹操以及众谋士共同商议后,认为强攻不现实,那便只剩下围城一条路。
那时正值秋日,他们先是抢先收割了雒阳近郊方圆百里的稻粟,然后于上游截断谷、洛两道流向雒阳的重要水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耐心等待。
雒阳撑了三个月,直到入冬后再也撑不下去。
孙权又问,女帝可有遗言。
女侍对答,城破的消息传到宫中时,女帝怅然,长叹道:“今负元龙、威考(陈登、崔烈)矣!”自此再无话。
在死到临头的最后时刻,她没有想起青梅竹马的汉室先帝,没有想起端方如玉的汝南长公子,没有想起绣窗海棠下的江东小霸王。她根本不会想起那些在天下人茶余饭后或真或假传闻中的任何一位情人,她只是极愧疚于辜负了两个最初劝她称帝的肱股之臣。
所以,自然也不会想起他。
“你和她一点不像。如果是她,只怕早已殉主。”孙权说。
那女侍愣住,打了个寒颤,而后泪流满面,重重磕头求饶,那声音听得孙权心烦意乱,不耐摆手让人下去领奉归家。这四个月他已杀了很多人,并无必要在一切结束后又多杀一个。
帐中极安静,越发衬得帐外雨声伶仃,炭盆中的火烧得很旺,博山炉燎出沉香厚重的气息。紧迫战事令孙权四个月没睡过一夜好觉,此刻神经骤然松懈,倦意便上涌。那长剑还置在桌案,锋刃因为受了火淬而越发光亮如镜面,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因年岁增长而愈发锋利的五官。
在他漫长晦暗的少年时代里,也曾无数次从长剑锋刃中逼视自己的眉眼。此刻一晃神,好像真突然望见自己少年时期那张略显幼态圆润的脸。
Chapter 2: 参商篇·壹
Summary:
“金缕扇,碧罗衣,羽兮虞兮辨不清。”(cr.密探突破材料:金丝扇)
Chapter Text
孙权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同兄长妹妹格格不入。比起他们的开朗敞亮,他自小就更为敏感多思,深沉少言,又因着眼睛怕光的缘故,比起外出玩乐,他情愿在家静坐读书。
虽然有些孤单,但也算自得其乐,只是说出的话,做过的事总被家里人有意无意忽略的时候,仍会不可避免地觉得落寞。
心是不甘的。翻阅史册的时候,看着那些帝王英雄的事迹,他总会忍不住心潮澎湃地幻想,自己终有一朝会一鸣惊人。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吧,长到能和兄长一样征战四方的时候,就能够像兄长一样被大家所瞩目了吧。
不知是从何时养成的习惯,每当心气郁结愤懑难平的时候,他便会去擦拭宗祠中压箱底的六把家传宝剑。兄长惯用一杆霸王枪,而妹妹钟爱使用弓弩,于是这些长剑便闲置下来。他静静地擦拭着这些宝剑,将它们磨到锋利而光亮,如同一遍遍擦拭那份潜藏的野心。
你们和我是一样的,你们是我的知音,孙权想,本是宝剑,何故蒙尘,只因不逢其时。
其实,家是全天下最好的家,只是在这家中没人读能懂他。并且过不了多久,他连在这家中最后的知音也要失去。
母亲说,这六把剑是要交给兄长良配的。
所以可想而知她初来时,他对她的印象会有多差,不仅是差,这是要横刀夺爱的敌人。
而后是情况一再翻转,庐江乔氏又变成广陵亲王,母亲兄长妹妹对此竟毫无芥蒂,孙权再次感到了一种与家族格格不入的无助。
不管旁人怎样,他就是无法做到和她亲近,无法放下心中的警惕和戒备。一向被他视为偶像的兄长,如猛虎如烈日的兄长,陷入情爱后竟完全变了个人,令孙权简直怀疑从前那个熠熠生辉的兄长已被这女子偷走,而留下的这个是从前兄长的赝品。那时的她在他眼里,夺走了他的剑,夺走了家人的关注,夺走他本可一鸣惊人的机会,令一轮本该照耀天地的太阳失去理智。他那时是真的厌恶她。
可也并不是没有被她打动的时刻。
父兄外出征战,尚香在家中总拿他恶作剧,在当月被气哭第十九次后,孙权决定离家出走,等收拾好包袱出了家门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自小跟随父兄征战,受战事影响在各个城池搬迁,没什么同龄友人可投奔,无语凝噎望天一会儿后,最后唯一能想到的避难所竟然是广陵王的绣衣楼。当然,其中也有他本就对传闻中藏匿天下机密的绣衣楼感兴趣的缘故。
当孙权出现在广陵王面前的时候,她亦难掩讶异神色,但最终仍是笑起来:
“欸?小仲谋,你来啦。”
不需太多解释,她为他安排了谒舍的房间,送他到房间时在路上同他交代:“这间房坐北面南,一天内都不会有太阳直射。有什么需要的书,可以随时到我书房来拿。楼里每日申时会有学官讲经,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听。”说完顿一顿,望着他眼睛,“如果眼睛受得了的话。”
他亦与她眼神相对:“殿下会去听吗?”
她闻言愣了愣,笑道:“当然,否则我延请学官的意义何在?如果不去的话,大概会被我的副官念死吧。”
“殿下许我在这里住多久?”
“我没什么所谓,看你自己,但是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他们不会在意我的。”
抬头便对上她有些诧异的眼神。孙权在家里的处境广陵王是看在眼里的,她只是诧异,为什么这个平常滴水不漏的孩子会选择在她面前说出心里话。
孙权自知失言,闭了嘴。
要知道人性总是充满弱点,人就是喜欢听到夸奖与美言,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关心蛊惑,面对从天而降的礼物产生不必要的惊喜与期待,孙权难以免俗。更何况对于他这种孤独了太久的孩子,她的善意与温柔是致命的,会让人忍不住泄露心事。
他在心中为自己的意志薄弱而懊恼着,手却被她轻轻拉住:“……近日王府中的桂花开了,楼里的女孩子们在用鲜花酿新醅,仲谋要一同来尝尝么?”
大约看出他的窘迫,于是轻轻略过,若无其事地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她虽是广陵王,却也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知何时开始,每天在王府晨起读书时,孙权会不经意望向她的卧房所在,却又在卧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别开眼睛。有时遇上她得闲暇,也会踏一晨熹光而至,行到谒舍来听这位小客人读书。他明明听见脚步声靠近,却要背过身体,读书声盖过去,等到她走到近前,出声唤他:“仲谋,又在温书?好早呀。”
他才回身,浅浅一拜:“殿下。”
她回身要坐下,用衣袖掸掸廊下吴王靠,他从袖中寻出一方巾帕递给她,她却只是接过去握在手心,笑眯眯道:“不忙,背到哪了?说不定我还有点印象。”
孙权并不习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背书,此刻越想在她面前发挥好就越是发挥不好,原本烂熟于心的文章也变得磕绊起来。她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想不起,就替他往下背:
“……五百年必有王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岁有余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
(出自《孟子·公孙丑》,译:……每隔五百年一定有一位圣明君王兴起,这期间也一定会有杰出的人才出现。从周武王以来到如今已过去七百多年了,论年数,已过了五百;论时势,也该有圣君贤臣出来了。老天啊,是不打算让天下太平了……)
背到这里的时候,孙权看到广陵王的眼睫很轻地闪了闪,似是有所感触,但只一瞬便逝,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译: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不快乐呢?)
良久,两个人都并未讲话,只有风声簌簌从清晨叶间穿过。金桂不知何时都已歇落,细小的瓣片躺在地面零落成泥,只余残香。
孙权望着她。来王府借住的几月,他曾亲眼见过她著的文章,亲耳听过她在经筵上与学官的对答,是字字珠玑,哀梨并剪。那才能令他敬仰,却又无端觉得可憎。因为他是个极敏锐细致的人,而在她的文字和言语中,他窥见了一个女子,同他一样,隐忍的雄心。
他早就知道,那年广陵王去往江东,寻到他们孙家并非巧合,而是有备而来。
这是广陵王,他在心中提醒自己。
于是话又讲回来,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惜却是广陵王。
其实孙权明白,那时候广陵王一定是挺喜欢他的。但那种喜欢,是长辈看见听话乖巧的晚辈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欣赏和宠爱之心,它的本质和看见一只小猫小狗自然而然升起的怜爱没什么不同。更何况,他是孙家的孩子,孙策的亲弟弟,广陵王照拂他只不过是出于利益考量以及对于孙策感情的附赠。如果今天是尚香来到绣衣楼,她也是一样照拂对待,别无二致。
不巧,这两种感情都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这样一想,她付诸在他身上的那些喜爱与柔情便犹如衣衫上的尘埃,轻轻一拍便被他掸落在地,也并不觉得可惜了。
那根本不是我的东西,孙权面无表情地想道。
影子在脚下若隐若现,标志着清晨已然过去,晨读时间结束。他退进廊下的暗影里,躲开过分灼眼日光。
对于兄长和广陵王的暧昧往来,孙权始终抱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一方面孙策沦陷于爱恋中的痴傻令原本长久仰望兄长、心中暗暗试比高的孙权又寻到兄长一处短,心里忍不住纳罕又轻嘲:耀眼张扬的兄长竟然也会有被人拿捏住的一天;另一方面他却又忍不住愤慨:据说兄长情到浓时竟然问她可愿换地称王,江东六郡任君挑选。道听途说的消息,谁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他却不可避免地偏激想道:当年父亲战死荆州,兄长不过十七岁,北方已无他们孙家的容身之处,这才不得已南下。童年记忆中他们一家人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向着袁术那个无信无义之徒低三下四,兄长为立足江东,与士族一刀一剑拼杀,流尽鲜血,才有了今日的江东孙氏。她广陵王凭什么?她怎么配?如真有此事,兄长真是好糊涂,太糊涂。
但血浓于水的亲人岂可怪罪,更何况那是犹如太阳的兄长,这世上哪怕是背阴植物也不能失去阳光给予的营养。他太过耀眼的时候或许会令你有所不适,但你却仍要将枝叶向着他,深深依赖他,唯恐失去他。
于是,那份愤慨便只能迁怒到外人身上。
又是一年上巳节,春和景明之时,广陵王受邀到寿春郊外同孙家人一起宴游踏青。孙策和广陵王于人马最前并辔而行,自不必说,忽见上空一列回迁大雁,两人都不由惊喜大叫,一路纵马追至水畔,便见岸侧大丛芦苇,那些大雁便散落栖息其间,另有毛色明丽野鸭若干。
“来比试弋射?看谁先射中头雁?”孙权看见他兄长侧头对广陵王笑。
她已张弓搭箭,蓄势待发:“好啊,若我得到头雁,你便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口气很大嘛,若是我得头雁?”
“我便应你一个要求。”
……
举弓,搭弦,瞄准,拉满,放弦。那枚箭矢便刺穿飘飘欲飞的芦花,自她的鬓角擦过,带动风声簌簌。那毛羽丰厚、脖颈修长的白额头雁都来不及哀鸣便被一箭贯喉,应声倒地,惊动一池水鸟振翅离去。
广陵王与孙策皆是讶然回头,正望见孙权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收起弓箭,抬头看见这两人同时盯着自己,脸上便露出一派无辜的不明所以。
她先回神,爽朗一笑,对着孙策挑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在这争来斗去的,反倒叫仲谋抢了先了。”似乎并未将那擦鬓一箭放在心上。
孙权起身,去往芦苇荡中捡拾那中箭的头雁,雁子分量很重,他必须将它揣在怀中才能带走。往回折返的时候却望见广陵王与兄长的弓箭与箭筒交叠横置在草地一边,而那一对璧人已靠坐在一处,兄长以手臂揽住她后腰,将头倚在她那截脖颈上,大狗撒娇一样,向她轻声诉说着恋人间的絮语。而她手持一截芦苇,轻轻挠他鼻梁,引来亲密推搡。
日头正盛,孙权垂下眼睑,在芦苇荡中换了个方向离开,那自头雁脖颈淌下的暗红血迹洇湿绀青色衣袍,留下更为斑驳混沌的一块暗色。
没人知道,在举箭搭弦的那一刻,那双带着决然杀意的幽绿色眼睛同箭矢连线的终点,是,广陵王的脖颈。
他坚定而冷酷地想,有些事情,兄长是一定做不到了,无妨,为了孙家,我会动手。
对于广陵王的杀意并非一日之寒。在偃师城董卓府中,她将他按在柴堆上问他可愿与质子同死的那一刻,将他的精心布局视为稚子胡闹的那一刻,经年的防备与偏见终于化为怨毒。
孙权不可遏制地想,广陵王,你把我当做什么呢?兄长的附庸,长不大的孩子,你对我固然温柔,可你不知道,你的温柔里有一种你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傲慢。你从生下来就是王,正如兄长一出生便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对我而言得到一个受到瞩目的机会有多难。人们的重视给了你平和的面貌和心,所以你当然不会懂我的面目狰狞与剑走偏锋。
少年人对感情世界认知浅薄,因而总是黑白分明。他这时对她必然不是爱,那就一定是恨,再没第三种可能。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恨她。
Chapter 3: 参商篇·贰
Summary:
“鸢也好,虎也好,长大后都会离开庇护,称霸一方。”(cr.孙权个人故事第9节)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自偃师城回到寿春后,孙权每日照常完成课业,晨起,请安,听讲,功课,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丝不苟,日子便犹如波平如镜的水面。
而水面之下,已有汹涌漩涡酝酿。
偶得闲暇,孙权便跟随陆逊师傅去往车虎营中巡视,一呆便是小半日。他是孙家的二公子,自小便跟随父兄出入军营,守卫也都识得他的脸孔,因此便可以在军中自由走动。
盛日之下的空阔校场上,江东虎士皆头戴赤帻,手持藤牌、长棍,两人一组相搏以作练习。孙权并不打算入场,只隔着铁菱专注观察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对,直至其中一方防守失误,被长棍点中腹部退场。
甫一结束,便有军中都伯上前指点,那人转头望见孙权,忙便揖礼:“二公子。”
孙权便向他微笑,还礼道:“旁听许久,权心中亦有迷津,还望都伯指点一二。”
“……兵士日夜演习,是为形成身体记忆。临上战场,状况多变,若能使出平日三五成,便已算了不得。”
那都伯随行在孙权左右,对孙权的提问一一解答,娓娓道来。他也是到今天才讶异发现,这位在传闻中沉默内敛的小公子其实很擅长察言观色,并且极富口才,讲起话来令人如沐春风,听他解答时态度恭敬又诚恳,同时是很好的提问者和倾听者。这让他很愿意向孙权尽可能分享自己在作战中的经验和见闻。
所以他并不会留意那个问题——
“都伯。”孙权喊住他,眼皮在炽热艳阳下半阖,掩去瞳孔,口吻还是一贯的平淡和求知,“人被刺中何处,能够一击即死?”
都伯见惯杀伐,不作他想,回应迅速:
“心、肺、脾、肝,刺之即死,药石无医。”
小公子将手臂抬起,以禅衣宽袖来遮刺眼光线,深沉绀青色外袍下露出中衣的赤色袖口——那鹤顶红般鲜艳毒辣的颜色。而后他转过头来盯住都伯,宽袖下露出的那一只幽绿眼眸寒锐似剑锋:
“善。”
近日江东叛军又在会稽、山越一带作乱,军情似火,兄长忙于战事,未曾归家一月有余。当望见绣云鸢飞入孙府围墙时,孙权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兄长为人坦荡,从无避人之处,他的房间为方便仆役打扫也不曾落锁,孙权便很轻易地走进去,很轻易地接触到那封自广陵而来的密函。
他一字一句认真阅读,内容与他预计的大差不差。濡须漕帮在广陵渡口走私,疑似向江东乱军输送兵器,故而请求江东派使者前去协助。读毕,他便将密信一角伸入熏炉中,火舌瞬间将纸张吞没。
“孙二公子。”
黯沉夜色中,船舱于水面微晃,桌案中央的一盏卮灯映出与他相对而坐的漕帮龙头,那一脸横肉的汉子此刻语调困惑:
“你的计划固然精妙,但广陵王个性审慎,手下也是个个精干,他缘何要以身犯险入此危局?”
茶盏中,细碎叶片上下翻滚,孙权呷一口,不欲透露太多:“我自有办法。她不入也要入。”
同这孙家二公子联系上,是原先同盟的江东匪首在中间搭的桥。那匪首后被孙家招了安,令其逃过孙策杀降之劫的,正是眼前这不过舞勺之年,一脸稚气未脱的孩子。龙头初次见他也不由心中腹诽,屏退左右后孙权却向他道出惊人来意:
“我来向你,买广陵王的性命。”
龙头不再多问。他是草莽出身,空有壮大帮派之心却胸无点墨,如今有孙权从旁谋划、各取所需是正中其下怀,眼下他只想为己方争取更多的利益。
“待二公子坐有广陵,此处水道、水域,是否……”龙头的手指在舆图上游移,被孙权淡淡瞥一眼,道:“自然。是你的就是你的。”
舆图上偏差的一毫一厘,放大到现实,又何止百里千里,那龙头却贪心不足,又问:“那濡须口……”
孙权沉默半晌:“……事成以后,我会和兄长商议。”抬头望一眼对方将信将疑的脸,他笑了,“你怕我言而无信?事成,便什么都有;事若不成,一切都是空谈。”
龙头明白他的意思。同为共犯,此事若成,孙权得权不正的把柄也落在他手里,难道还敢少了他的不成?
孙权推一匣金饼给他,提出今夜最后一问:“你当真不愿归顺于江东?”
龙头迫不及待接过金饼,口中道:“某领二公子好意。”这是回绝了。
但他并不知道,替人做了这等腌臜事,结局无非两个:死,或者被收编。而现在他已回绝了那条活路。
孙权起身,弯腰自船舱走出,站立于船头向东望。他做事谨慎,唯恐计划泄露,所以小船上只留龙头一人,又摇撸到江水中央。夜半的濡须坞风平浪静,月朗星稀,从此地向东顺流而下五百里,东海入海口,便是广陵之所在。
江水在月下散发粼粼碎光,映在少年的脸庞,那满盛山岳与江水的眼眸中,跳动着的分明是坚决的、勃发的,欲望与野心。
“他缘何要以身犯险入此危局?”
她?她自然是为她自己。
孙权冷静设想,万不得已他便以自己而饵,这也是他的惯用手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第一,广陵王一向重视与江东的联盟,又与兄长有暧昧,必不会弃自己于险境不顾;第二,他很清楚偃师城一事后自己如今在广陵王眼中的形象:一个冲动的、任性的、行事鲁莽过激的孩子——
所以,你怎能和一个孩子较真?孩子的身份,会教她放下戒心,义无反顾来救他。
一向被他鄙夷厌弃的孩童身份,眼下竟也用得顺手起来。
这是一场针对广陵王的事无巨细的预谋。精心制定计划、严格执行计划、事后复盘总结都是孙权从小到大最擅长做的事。他会杀死广陵王,而后名正言顺继承她的权柄;他会告知所有人,王印和绣衣楼都是广陵王临终所托付。
至于兄长那边——
能哄骗过兄长当然最好,哄骗不过的话,实际利益如绣衣楼如广陵已到手,兄长再伤心震怒也不可能把他这个同胞兄弟杀死。更何况,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孙家,为了兄长,何错之有?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么必得速速而为,力求在神不知鬼不觉时便将此事尘埃落定。
再见广陵王,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脚步声于书房廊外由远及近时,孙权仍在凝望墙上悬挂的川水画——桃娘河汤汤,自葳蕤山峦间流淌而过,这是幅广陵春日盛景图。而后,那人推门而入,静默半晌才迟疑道:“……仲谋?”
他便仍伪装成乖驯后辈,回身恭敬揖礼:
“殿下,兄长令我外出历练,前来协助。”
她到底还有最基本的谨慎,没有立即轻信他,默然打量他一会儿,才重新扬起得体微笑道: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仲谋你不必管。这一路过来一定饿了吧?要不要用些点心?”是她惯用的转移话题手法与令人生厌的长辈口吻。
孙权望着推到自己眼前的点心,知道自己又落到孩子辈分里去了,心中有阵不快。下一刻他便抬眼先发制人道:
“殿下是对我心有芥蒂吗?明明坦诚相对,何必藏在心里。”
说这话时孙权紧盯广陵王的眼睛,坦坦荡荡。她把他当孩子,那他就顺势而为,扮演心性倔强,性格冲动,口无遮拦的孩子,不断强化这个形象,以此化解她的戒心。他绝不能让她转移话题,大事化小,一开始就从这局中逃脱。
她果然回应:“有的时候,大人不坦诚,是因为知道对面的人也没有坦诚。”
她点破了他,却也因此转移话题失败,跳进他挖好的坑里。
“你应该对尔虞我诈从不陌生,为何独独介意我做的事?”
“……很多事情,等你长大就懂了。”
光线从窗棂透进来,歇落在她半垂的眼睫上,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孙权无端从那脸庞中解读出一种哀伤的意味。可惜他那时身处在那个年纪,心气意气都如江河滔滔繁盛,心中只有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她的担忧与顾虑,他都不能理解,只觉得轻蔑和多余。
孙权态度坚决,不肯退让。广陵王拗不过他,便不再托辞,收下他递来的孙策亲笔信,算是答应他的参与。
所以她又轻易相信了那封所谓的兄长亲笔信。难怪他之前刻意模仿兄长笔迹与口吻回复走私密函,说要派人前往广陵协助,她便欣然同意,毫无察觉。
她竟连兄长的笔迹都认不清。
孙权心中鄙夷,愈发觉得广陵王虚伪:她对兄长分明假情假意,兄长却兀自一往情深,真真好不公平。
计划终于进行到最后一步,却受到了广陵王的阻挠。她坚决反对他带着假文书去同漕帮佯装和谈,坚决不允许他孤身涉险。
他们在书房争执到半夜,孙权头脑始终冷静而清醒,或是怀柔或是强硬,条分缕析地试图说服她;反倒是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气,最后重重一拍桌案向后靠在凭几上,别开脸不再看他,胸膛剧烈起伏,看样子被他气得不轻。
有微风自门扉穿堂而过,房内青铜连枝灯的烛火随风轻晃,光影便静静舔舐她脸颊。孙权隔着一张桌案观察她的怒容,他既没有感到欺骗她的惭愧,也没有感觉到被驳斥的不甘,却在风吹某个瞬间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晃了晃,而后突然涌上来一种久违的,近乎柔软的感觉:
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很关心他,关心他的安危。
这种感觉太过怪异突兀,因此在他脑中显现的第一个瞬间便被强行压下去。孙权提醒自己,她关心他,因为他是孙家的孩子,因为广陵得罪不起江东。
于是孙权站起身来,向她一拜:“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权告退。”
Notes:
权这种目的性极强的人,在必要的情况下,无论是他最厌恶的孩子身份,还是策广之间的感情,都可以拿来作为他用以达成目的的筹码。
他是一个真正的心如顽石的冷血政治动物,尽管因为鸢的设定里年龄小,有时会显出那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可爱,但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那份薄情寡恩、无情王相,尤其是对他并不视为“自己人”的人。
唉,这种自带破坏力的人啊,其实并不适合恋爱故事,但这种人的性格张力,又确实会让故事变的很有趣。
Chapter 4: 参商篇·叁
Summary:
“若是做孙家家主,需要将家族利益凌驾一切,他做不到,我能做到。”(cr.孙权信赖语音7)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她果然还是来了,捧着广陵王印起誓,还要同漕帮龙头歃血为盟。一切都在向孙权预想的方向发展,不出意料。
漕帮水贼当着广陵王的面假意挟持孙权,将他带进船舱内部。想来广陵王如今在情急之下也不得不采纳他曾提出的建议:先稳住漕帮龙头,再伺机绑架威吓。
而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伤了贵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更何况是贵人有歹心在先,反抗便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对吗?
船舱隔间外,金器交锋,嗡鸣阵阵,更有叫嚷谩骂,人声鼎沸,看来已经完全陷入混乱;船舱货仓内,煤油自孙权脚下肆意流淌过地面,少年幽绿瞳孔中倒映燧石擦出的妖异明亮火焰。而在这时他却将手中动作一顿,因为耳朵听见了那个焦急无比的呼唤声:“仲谋——你在哪?仲谋——”
……怎么会。
火花已触上火绒,火舌便顺着船体木板的边缘一路燎起来,用不了一个时辰火海就会彻底将整座楼船吞没。孙权匆匆从货仓内钻出来查看隔间外的情况,迎面便遇上那人四处寻找的急切身影。只见她身上的衣衫组玉全乱,脑门上出了一额热汗,却在望到他的时刻眼神晶亮,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来,小跑过来紧抓他的手正色道:“没事吧,仲谋?不要怕,我带你走。”
孙权注视着她,眼前这个分毫未损的她,轻轻开口问道:“……结束了吗?”
她点点头,语速很快:“漕帮如今群龙无首,一片混乱,我们得趁乱离开。”
孙权闭了闭眼,广陵王比他想得手眼通天,绣衣楼的爪牙无孔不入,漕帮如今上下大乱,不难猜想是早已伏有她的眼线。
一群废物。
他跟在她身后,被她紧牵住,两人一同疾步离开船舱。从那个角度看,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咬在她露在衣领外的那一段脖颈上。那是看起来很纤细,很脆弱的一段。
孙权将右手搭在腰带上,触碰到那把铜短剑的剑镡。他原本只欲假龙头之手坐山观虎斗,广陵王到时魂归幽玄也想不到他头上,奈何那漕帮龙头是废物一个,到最后还得让他自己亲自动手。
他是个贪心的人,正处在一个恨不得把日月乾坤全部攘入怀中的贪心年纪。他要权倾一方,要兵不血刃,更要高风亮节,但现在顾不得了。
“快救火!!!船上失火了!!!”
有人惊呼,然后是更多的刺耳尖叫和凌乱脚步声,金属铿锵之声陆续停止,本在打斗中的广陵水军和漕帮水贼都争先恐后地自甲板朝江里跳,扑通水声此起彼伏。
“怎么会……”
浸透了煤油的木板传导火势极快,眨眼便烧到他们脚边,广陵王望着舱中威不可遏且愈演愈烈的滚滚火焰,露出不可置信和困惑不已的神情。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困惑的时间,拉住孙权跌跌撞撞朝甲板上狂奔。当浓烟和黑雾自船舱通道扑面而来时,她下意识捂住了孙权的口鼻。
孙权受她突然的动作一惊,身体猛然僵住,手指便不自觉自剑镡上收回来。在一片腾腾热气中他蹙起眉侧目看她,两个人此刻距离极近,火光将她那脸庞摇曳得朦胧而模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半眯着努力在前方弥漫的黑烟中寻路。孙权听见她被呛到的咳嗽和急促的喘息,感觉到她胸腔的震动带动捂住他口鼻的那只手一齐震动,而那双紧贴他鼻梁与嘴唇的皮革手套在热浪中被熏染出一种焦炙的气息。
这是太过清晰的五感,以至于多年后他还能忆起,并且多年后他才知道,广陵王有天生的喘疾。
而此刻孙权打量着她在烟尘中皱起的脸,用自她手掌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他还将手按在系着铜剑的腰带上,但此刻心底却有一丝困惑浮上来,这困惑几乎令他短暂忘记了刚刚还预备将她杀死在这火海中的念头。
如果她只是害怕他死于漕帮之手,那么现在她已营救成功,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程度。此举着实多余得可笑。
待他们上到甲板,四方都已浸在一片熊熊火海中,甲板之上舵楼缓缓倾塌,沾着火焰的建材碎片不断落向江面,情势危急,楼船随时有沉没的风险。
她把他带到那艘小船边,喊他:“仲谋,快跳!”
热浪翻滚。孙权站在船沿凝望这人的脸,自他决计布下这个杀局开始,他便常常这样凝望她,观察她,审视她。
他是一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早早预演过所有可能性,想过种种对策。到最后,能且只能信任自己:若龙头无用,他自己便这杀局的最后一重保险。
她的唇形一张一合:“快跳,仲谋!”
这是最后的时刻,这是最后的机会。
短剑出鞘的时刻,没有过多的犹豫,没有多余的思考,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只为无声无息地了结、埋葬一个秘密。请君入瓮,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一步一算计,那原存于美梦中的权柄此刻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事到临头谈放弃,怎么可能。
扑进广陵王怀中时,孙权看见她因讶异而瞪圆的眼睛。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还毫无防备地伸出手臂试图扶他一把。
金属没入血肉时有闷响,而越向内推就越是受阻。那一刀去得坚决快速,血色飚溅在他手背,鲜红如天边赤霞。
孙权的瞳孔缩了缩。
人说心肺脾肝,刺之即死,药石无医。那一刀却扎在广陵王腹中,他在扎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知道刺偏。但时不我待,机会只有一次。
来不及思考了。他果断将那柄铜剑自她体内拔出,伤口失去阻塞,鲜血便自那道血痕中汹涌而出,将她整件月白王袍的前襟彻底染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睁着那双写满了诧异、不解和震惊的眼睛垂头望他,而他抬头直直迎向那双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不能留你,广陵王。”
广陵王,你可曾想过,你会因为你的轻慢与短见而死于一个你视之为孩童的我手中?
我的手段固然无耻。但古往今来有关于权力的角斗,向来无耻而血腥。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怪只怪你自己不够谨慎。
死在我手中,你死得不算冤。因为你不是死在草草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因为我将踏着你的尸骨,借着你遗留的权势从此处扶摇直上。你的绣衣楼,你的广陵,都将在我的手中发挥出更大的价值,我将从此青史留名,直到称雄。
安息吧。
广陵王仍将手搭在孙权的手臂上,还维持着她原本想要接住他的姿势,那张因忍痛而皱起的脸表情几番变化:“仲谋,为什么……”
你问为何不能留你?
广陵王,你可知我兄长是什么人?他是孙家家主,本应将家族利益凌驾一切,却因为你一句话背弃袁术,放过广陵,犹如儿戏,好比一块肥肉悬在嘴边,却不去吞食那般的愚蠢。在我看来,兄长捧出一颗真心待你,你却根本以情谋利,以情叫他左右为难,虚伪之人耳,并非是传闻中那般的兄长良配。母亲妹妹看不出端倪,但我却看得清楚,且绝不会纵容兄长在大业上的偏移。
更何况你作为广陵王,有逐鹿天下之心,迟早会是江东的敌人,也迟早要叫兄长母亲妹妹都伤心,此刻情谊再盛,不过是镜花水月,倒不如一早解决才可避免夜长梦多。
她是自小就行走于尔虞我诈人心诡谲中的人,恍然大悟毋需太久,却还将他的衣袖紧抓出褶皱,还要颤着嘴唇问:“这是个局,对吗?可是,到底是为什么……”
她竟然还在问这种问题。
从一开始,没有漕帮作乱,没有走私兵器,没有兄长授意,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局。
事实上,连最初那封向绣衣楼告密的,有关于漕帮走私兵器的情报,都是孙权胁迫已在江东暴露身份的绣衣楼间谍所寄。
孙权注视着眼前这个人,注视着他此生首次狩猎的战利品。
很奇怪的,他既没有感觉到目的达成的欣喜若狂,也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他只静静地想,人的性命原是这样脆弱,轻如鸿毛,可以轻易被剥夺。
而后他放开她,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褪下去,缓慢而残忍。过度的失血和过深的创口已令她身体彻底软掉,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只能任由他摆布。
但在她滑落的那一刻,孙权还是下意识在她腰上托了一把,好让她不至于一下子重重跌坐到地上。
她的血尚未失温,还是暖的,她的身躯也还是暖的。孙权放她到地面上,目光始终凝在她的耳鬓边,并不去看那双已有伤感漫上来的眼睛,却在某个瞬间幻嗅到皮革焦炙的气息,心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脑海有个念头浮起来:你怎么会是广陵王呢?
龙头苏醒过来,站到孙权身边,打断了他初露苗头的不忍。
怜爱敌人是愚蠢的。
孙权如是想道,心便重新坚硬起来,而后一转剑锋,割开广陵王的衣袖,取走那象征着权柄的王玺。
他端详着它,那金铸的龟钮在火焰与夕阳中反射出璀璨辉煌的光泽,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欲想,所渴望的那般。
“这就是能号令绣衣楼的证明。”
现在是他的了。或者说,本来也早该是孙家的东西,如果不是兄长心软的话。
与漕帮龙头同登小船时,孙权最后回头看了楼船一眼,那跌坐于地的身影被火焰包围,在视线中愈来愈小。
如果要做得更为谨慎的话,他应当命中要害再补一刀,她也反抗不了,但是……罢了。
血液在他手背凝结,留下干涸红痕,他的衣袍上也染上了那人的血迹。王玺光芒刺目,分量沉重,孙权把玩着它,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身后有摇撸声靠近。孙权回头,但见广陵王立在船头用尽力气,举弓引满,背景是半轮浸在江水中的血阳,箭镝闪着粼粼寒芒破风而来,杀意决然。孙权盯着那寒芒,几乎忘记躲闪,只是心下错愕:
持弓引箭,发力在腹背。而她腹上重伤,刚才还虚弱到连站也站不住,此刻从火海死里逃生,不立即去求医止血,反而亲自上阵追杀——她这是在做什么?恼怒得糊涂了么?
但那支箭却自他耳鬓险险擦过,快速而狠辣的一箭。金属没入皮肉时一声闷响,站在他身后撑桨的漕帮龙头便瞪大眼睛,捂住咽喉,再发不出丁点声音,直挺挺栽进水中。
现在孙权知道了,她一定一定是还记得昔年上巳的那一箭,还记得他向她射出的裹挟凛冽杀意的那一箭。而现在,这就是她的回礼。
这很好。这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他与她之间终于达成的平等。
两艘小船终于撞在一处,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孙权直视着广陵王从背阳的阴影中走出来,她腹部以下的衣袍已被彻底染红,半身浴血,触目惊心,宛如修罗。
她射那一箭时,一定是将伤口又撕裂了,孙权想。
有鸢使想要上前搀扶她,却竟然赶不上她。被她扯住衣襟受那一巴掌时,孙权没有躲,只是眼望着她的手落下来。其实,如若想要避开随时都可以,因为一个重伤之人既没有力量,也没有速度。但面对那双翻涌着悲哀和心碎的眼睛时,孙权短暂地走了神:不去止血,不惜性命,强打精神,只为泄愤。她竟这样伤心?她为何这样伤心?为他孙权?她的眼泪,她的感性,简直令他意外,也令他困惑。
他始终对广陵王抱有成见,认定她不过是个虚伪自利且工于心计之人。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广陵王了。
她越是愤怒,他就越是冷静。那被刀刺穿的衣袍与她的伤处黏连,大抵还在渗血,孙权抬眼提醒她:“你伤得很重,再不治疗会死的。”
闻言,广陵王几乎快怒极反笑,为他这恍若事不关己般的随口关心,为这孩子的厚脸皮和没心肝——不对,像孙权这样的天生薄情种,哪里又像是需要被人爱护的孩子?
于是,她抬手,在那张看似纯良无害的孩童般的脸上刮了第二下。而那种只够听个响的打法,孙权连躲都懒得,他猜广陵王现在一定恨不得杀了他,但她不能杀他,她也杀不了他,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泄恨。所以他也只是眸色平静地看着她,而后,昂起脸来,受她的一巴掌,又一巴掌,说不清是顺从,还是挑衅。
那血还在向外渗出。她的巴掌根本留不下印子,也无法给他带来痛觉,只会让她自己一味失血。孙权觉得她真是伤心得糊里糊涂的,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够了。你真的会死的。”
她也终于发怒:“你不是希望我死吗?!”
日向西斜,孙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是,尽管很残忍,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濡须口这一场杀局,是他预谋已久,前因后果都已想清的一杀,并非轻浮儿戏。他就是觊觎广陵,觊觎绣衣楼,要逐鹿群雄,要权御天下,他不觉得这有错,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份野心是件什么羞以启齿的事。
而实现这一切的开端是,除掉作为障碍物的——她。
为此孙权预演所有可能性,将这个杀局的最后一重保险悬系在自己身上,但他想都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是他自己,会对她手软。
精心制定计划、严格执行计划、事后复盘总结,行动一板一眼,绝不行差踏错。孙权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并且一向都做得很好。
所以刺偏的那一刀,是他整个前半生最为慌乱的时刻。那一刻他几乎把自己都弄懵,不可置信,为何会如此?为何我竟杀不了她?
刺偏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补一刀即可,但他却偏偏又没下得去手。
广陵王的声音极度疲惫:“尔虞我诈太正常了。血亲、手足相残,在这世道上不足为奇。”她缓缓放开他的衣襟,上下打量他,好似第一天刚认识他,“你若以后人如其名,大权在握……你会比你兄长狠得多。”
但这怎么又不算第一天认识他呢?这是广陵王领教到孙权真面目的,第一天。曾经的广陵王把孙权当作弟弟来爱护,但从今天开始,便不再可能。
孙权只觉得有时广陵王比他这个真正的孩童还要天真几分,便冷声道:“他对自己人好,同生共死的那种好。可他对敌人很狠,你想不到他能狠到什么地步。”
“所以,你从没把我当做过自己人,对吗?”
孙权瞥见她眼中的泪意,终于沉默着转开眼睛。
“是,我喜欢你的时候,你是自己人。我不喜欢你了,你就是敌人。”
他是那种将敌我划分得泾渭分明的人,而广陵王,的确从来都不在他的界限之内。
也许对比当下,在记忆中渺遥得犹如前生的某一日,她作为术士卜辞中兄长的天赐良缘,以一个温柔无害的美丽淑女身份来到家中,他还以为那就是兄长未来的妻,是将来家庭中的成员时,孙权曾经是短暂将她划入了自己人范畴的。但在他一旦发现对方目的不纯时,便又果断将她推出去。
那时他收到她作为见面礼送出的那只盘虎钮盖三足砚时,他是真的很喜欢。人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讨厌一个送自己礼物的人,所以那时他当然也是对她抱有好感的。
只是后面细细想来,她的礼物能送得那样正洽人意,大约是因为在府中藏有眼线。
她已失望到极点,不再向他追问任何感情上的缘由,因为已领教到眼前是个极绝情的人,只问:
“还有什么想说的?”
“那一刀,我应刺要害。”
这就是孙权所能说的全部。他只遗憾没把计划贯彻到底,如今功亏一篑,给了她一线生机。
她点点头,而后笑了,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最终她将身背过去,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那艘船上,吩咐左右侍卫道:
“凿船,让他自生自灭。”
楼船仍在地平线尽头燃烧,广陵王的船只渐行渐远,江水从四面八方灌进船舱,漫过脚面。
那时的孙权已隐约感觉到,有什么正从他生命中彻底失去,并且永远不再回归。
但他不会后悔,绝不。
Notes:
权子常被忽略的属性之一:他哥的毒唯事业粉
【以下权广分析为作者一家之言,内容可能和你想得很不一样,请酌情观看】
权广之间的关系可以套用傲慢与偏见来解析。
在权的个人剧情里,广总是在对权说“你太小了”,可能在广自己看来这是一种和善,但落在权眼里,这就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俯视,而这绝对是为急于证明自己的权所不喜的。
而说到权,从他的个人语音9-15来看,他是整个游戏里为数不多的真正对广产生了敌意和戒备,并且有意疏远的人。权喊广永远是喊殿下,从来没有更加亲密的称呼,这是因为在他眼里,广的第一身份永远都是,汉室宗亲,潜在政敌,他始终对此保持警惕,并且不认可广作为自己人。可以说在这个身份的面前,甚至广的性别是男还是女对权而言都不重要。在这里宕出一笔,说一说广。广的人生主题就是政治,说白了她是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任何人共度一生的人,她与任何人都没有情感上的必须忠诚与否这种义务。
所以在我看来,权广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是毫无伦理感可言的,硬拉叔嫂背德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回到语音9到语音15里,我们可以看到权的态度,张牙舞爪,锋芒毕露,显然没把广当做一个长辈或者一个淑女来尊重。他说话态度是轻狂傲慢的,处处怀疑广别有用心,并且存有广会危害江东的偏见。
很多人嗑权广,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权暗恋广,但我反复看了权的个人故事很多遍,结合语音,否定之否定,难以苟同这一结论。
在个人故事中,权对广的杀意是实打实的,从他布局的方式来看,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把一切证明都销毁在火海里,如此周密又极尽狠辣,绝不存在什么刺一刀只为吸引广的注意这种说法。广对他而言无疑是特殊的。但这种特殊会是爱吗?存疑。如果说是爱,那么他的个人故事也只能说明,权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再爱也能狠下心来割舍的人。
“这种无谓的泄恨,不知是恨着对方的无情,还是恨我狠不下心。”(cr.权个人故事第12节)
这就是官方的盖章了,无情种。
所以总有人说权广嗑着总有股be感。因为本身都是要逐鹿天下的人,核心利益是冲突的,并且这两个人无论是谁,都是个性非常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不会轻易让渡利益,也不会轻易被对方捏着鼻子走。我以为这种观念、个性上的冲突才是权广张力的来源,正如权个人故事第9节的那场鸢虎之辨。所以在这里提前说明一下,一般来说同人文的谜底都是爱。但其惟春秋这篇的权广感情模式是纯粹基于作者自我理解的,它是关乎于杀意、执念、欲望混杂的一剂毒药,至于有没有爱,请诸位自由心证吧。
Chapter Text
弃舟后不知游了多久,孙权才终于爬回岸上。此时天色向暮金乌西沉,他解了拴在岸边柳树下的马缰,甚至还记得给这一日未食的马儿喂一把草料。
等到马儿吃尽草料,垂下头颅温驯舔舐他的手心,孙权便翻身上马奔向渡口,脑中思绪盘桓:无论如何也要在宵禁前回到寿春,他此行广陵不过三四日,家里人只怕还未曾注意到他的行踪。如今计划彻底失败,他只希望眼下能瞒过家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中,但广陵王重伤这件事必定是纸包不住火,兄长那样在意她……只能且看广陵王那边怎样回应,再做定夺。
他一路想得入神,不顾凫水太久,夜风寒凉,等远远望见孙府大门牌匾才终于察觉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前一眩便无知无觉地晕死过去。
然后便是高烧不退,大病一场。这回明明不想惊动家里人,但事与愿违,最后竟搞到阖府上下人尽皆知。母亲挂心他的病情,日日遣人送来桂枝汤,每一剂都苦辣呛喉;陆逊师傅自舒城归后也来探过病情,免了他一月的讲学和功课;就连尚香也老实不少,每次来他院里都轻手轻脚,生怕他真的就此病死。
唯一令孙权惴惴不安的,便只有兄长的态度。他缠绵病榻的这些天里总浮沉于半梦半醒之间,再然后便是浑浑噩噩做梦。
孙权常梦见兄长踏进房门来,风尘仆仆,金甲鲜衣,面色不虞——广陵王果然向兄长告状去了,现在兄长要为了那女人向他发难了。他便从寝台爬起,垂首端正跪好,心里却有阵阵难过翻涌。他自小生活在兄长的光辉之下,以能与兄长并肩乃至超越兄长为荣,从内心深处,他是如此羞于启齿却又无限渴望着兄长的认可——但现在,他却为孙家带来了麻烦,兄长一定对他失望极了吧。
他有千万种情绪积在喉口,好容易才平稳,正欲开口,却猛地醒了。房间门扉紧闭,窗外雨声泠泠,他仍卧在寝台上,巡夜更夫刚敲过三更的梆子。原来是梦。
所以,他到底为何会失手?孙权抬起手臂,借着微弱烛火端详自己右手,他早已换下那日衣裳,手背与短剑的血渍亦随水而逝,但时至今日却仍对自己那时的反常百思不得其解。
脑海里那人的脸庞便一晃而过,从意料之中的惊愕滑向意料之外的泪眼,和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手指。
你是广陵王。像你这样的人,对尔虞我诈应当从不陌生,为何独独介意我做的事?
“啧。”
因体热未退而引起的头疼又漫上来,孙权按住眉心,闭上眼睛。
有些事情,做了也就是做了,没余地后悔,也不存在什么回头是岸。
任何情感牵扯到切实利益都会变得复杂,她与兄长之间几分是情几分是利尚存疑问。在孙权看来母亲要认她做自家人总未免有些一厢情愿,而她接受这一切优待也不过是一种顺水推舟、以示亲厚的政治行为。这世上有时哪怕声称血亲也不过是在装熟,广陵王与他们之间总结有一层若有似无的隐形隔膜,孙权自认与她之间实际是并无甚亲厚情谊可言的。
但细细想来,孙权发觉其实自己与她相识得很早。早到那时他还是个开蒙小童,垂髫年纪,某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他听从母亲的话,爬到园内那株父母定情海棠上,为折最高处的那一枝而不慎一脚踏空,吊在树上不上不下,仆役往来劳作却无人注意他的窘境,眼见枝桠因为难以承重传来噼啪断裂声,在直直向下坠落的那一刻他浑身紧绷,已做好准备迎接摔到鼻青脸肿的命运。
可这一切却没有发生,因为有人稳稳当当接住了他。
孙权睁开眼睛。烟笼紫纱,暗香浮动,日光穿透枝叶斑驳,把她的脸庞照得明亮而模糊,他感受到她的视线逡巡,听见她的声音响起:
“嗯?你就是仲谋吧?怎么爬得那么高呀?”
他忙尴尬地从这淑女怀抱中退出来,深深一揖聊表谢意,而后认认真真地向她解释起来:最高一枝的海棠花是要赠给母亲的,而母亲要用它来供奉西王母,为了向神明祈求无病无灾,永受嘉福。
她就一面听一面点头,一面望着他稚气而专注的表情忍不住笑。他那时身量不足,仰起面来望她,心想她为何发笑,却猝不及防被她伸手揉了揉头发,又捏了捏脸颊,而后便挂着笑意,负手离去了。
仆役们窃窃私语,那便是干吉天师卜辞中的兄长良人,庐江大乔。
有佳人,如乔木,从东来。
孙权自六岁开蒙,进入族学读书,学习六甲、四方、书计之事,始知长幼孝悌之节。自汉武以来儒学当道,他天资聪颖,沉心功课,等到十三四岁,早已熟读五经。《诗》篇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礼》篇有言:“二十而冠,始学礼。”男子长到二十便称弱冠,可以婚姻娶妻,兄长将来是要娶妻的,他将来也是要娶妻的,这皆是可以预见的事。
人总对可望而未可即之物满怀绮丽憧憬,更何况诗文里将男女情思描述得那样美丽。
罢了书卷,小小少年亦会怀春。来日他若娶妻,那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人是不可能毫无凭据想象的。小小少年回想起自己尚且浅薄的人生阅历中所遇见过的女子,诸如族叔族兄喜宴上珠帘覆面的新妇,又或是闺阁之中女红纺缯的族姐族妹。
首先排除像妹妹那样的女子……孙权一想到一贯很有精神的尚香,就有点头大。
幼时父兄常年外出征战,孙权曾跟随母亲旅居舒城,借住在周瑜家中时,偶然与那丽冠江东的小乔淑女有过一面之缘。
也许,那会是个同乔女公子一般端庄秀雅、内敛淑慎的女子,吗?
但那样的想象终究还是距离孙权太远,所以很快便被少年抛之脑后。直到母亲终于开始操心兄长的婚事,孙权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们都已日渐长大,兄长也不再是孩童时代乐呵呵陪着尚香玩泥巴攻击的玩伴了。那想象虽和他还有段距离,却已离兄长很近很近。
兄长的良人原是这个样子的。
孙权站在海棠树下望着那负手离去的淑女,这样想道。
“大哥若娶了乔女,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每月三、七还会带我们去郊外游猎吗?”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孙权坐在书房内静心练字,尚香百无聊赖趴在窗边观雨。也许是南方湿淋淋的回南天叫孙府小霸王也心下悒郁,她突然这样发问。
“也许会。”孙权也有点走神,手一抖在纸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墨点,他皱眉,“也许不会。”
尚香不满,以为他在说车轱辘话敷衍她:“这不是废话吗?你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也许在平常,孙权会训诫妹妹,每天除了玩能不能想些别的,但眼下,好吧,尽管孙权不想承认,但妹妹问的问题也是他曾想过的问题。真奇怪,明明有时游猎踏青他宁可坐在马车里闭人读书,但想到这每月的固定活动可能会伴随着兄长的婚姻与独立而取消,孙权还是会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所以在她暴露身份后,在广陵王府借住的那几月孙权观察许久,尤其是在广陵王来听他背书的那个早晨后,他得出了如下结论:
第一,广陵王不可能嫁给兄长。第二,广陵王不可能为任何人所得。
孙权浅浅松掉一口气,甚至有一种从广陵王手上重新夺回了兄长和六把心爱宝剑的庆幸。
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兄长对她的好岂不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兄长为什么要对她好?没有结果的事又为什么要去做?
这一切都令一贯做事以目的为导向的孙权感到费解。
在孙权心中,兄长是江东最勇武的男儿,自然要配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而广陵王这般目的不纯者,一定算不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他在宣纸墨迹未干的“广陵王”三个字上画上一个大叉。
旁侧批注:妖人。
再批:她到底对兄长做了什么?
又批:妖人。
孙权从胡思乱想中定下心神,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不觉竟写了满纸“妖人”,字迹潦草无章,看得人心中便越发烦闷,索性全部撕碎。他放下纸笔,推门而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人影憧憧的大街上,有点遗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出门,仿佛和人早有约定,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有人策马自城门方向而来,卷起道路烟尘滚滚,迷蒙他本就敏感的眼睛,疾风与衣袖飞速擦过他的脸颊与眼睛,他的视线便被短暂拢在一片昏暗中。
孙权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听见广陵王的笑声,眼前由昏暗又转为一片大亮。孙权回头定睛看,只见妖人提缰御马回身,脸上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盈盈。这是她瞥见他独自站在街边而临时起意的小小恶作剧,在他们关系看起来似乎还算不错的时候,广陵王很喜欢这样逗他玩。
“仲谋,又出来买书吗?”
她跨在马上,王袍王冠,英姿勃发。她不像族中新妇,不像闺阁淑女,和妹妹的剽悍顽劣也相去甚远。她不像他以往人生经验里的任何一个女子,但孙权却不得不承认广陵王的耀眼,原来女子竟可以像她这样耀眼,耀眼到犹如另一轮太阳,耀眼到让他觉得倍感威胁。
是了,如果庐江乔氏后来不是手握权势的广陵王,那么她在孙权的记忆里,便和小乔一样,最后仅褪化作一个模糊的,美丽的,淑女倩影,如此而已。
孙权仰望着她,看清这个自己视作敌手的女子。日光将她的每一处五官都照得清晰明亮,令他印象深刻,心跳加速,浑身发热,也令他斗志昂扬。
他还是想要胜过她,还是想要绣衣楼与广陵。非常,非常,想要。
如果她是太阳,那么他就会做后羿,张弓搭箭将她射落。占有她,吞噬她,破坏她。
孙权又一次睁开眼睛。心跳加速和浑身发热的感觉尚存,他意识到又是做梦。梦境是现实记忆的片段拼接,时间与空间都紊乱而无序,细想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比如说初见,明明那时他是被兄长抱下树的,到了梦里却变成被广陵王接住。孙权揉着眉心,有些恶寒:为何会梦到与她相处得平静又愉快,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病中与夤夜都是人心最为脆弱的时刻,所有在清醒状态下被有意或无意压制的念头都会从梦中钻出来。
雨仍在下,天光未熹,孙权一夜两梦,到此已经了无睡意,遂披衣起身走进中庭。他不撑伞,风雨让少年发热的头脑和身心终于有了冷静的迹象。
整个孙府还沉浸在一片美梦酣然中,妹妹平日习射的靶子立在院落墙根,孙权取了长弓,屏息凝神,眼手心合三为一,数箭连发。等到箭囊彻底空掉,靶子也被彻底扎到不成原型,雨也终于将少年里里外外浇到彻底冰冷透湿。
孙权这才感到痛快和满意,随手抹去面上雨水,弃弓回到屋内,将身上尚在滴水的湿衣一脱,倒头便睡。
Notes:
【孙策传闻】孙策每月逢三、七,都会带弟妹们去郊外游猎。
【小乔传闻】乔女公子端庄秀雅、内敛淑慎,实为闺中女子典范。希望妹妹能向她学学。——孙权
推测一下鸢里权广初遇时权的年龄。
个人剧情里偃师城,权说要今日诸子皆死尽,明日天下俱讨董,然而历史上董卓死的时候,权子才10岁;甘宁剧情里有写到给孙坚奔丧,这个时候策广已经相识了,历史上权子时年9岁。算来算去感觉越算越刑,本文设定权广相遇时就是10岁左右。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一向谨慎的广会中权的圈套:谁会想到自己看着长大,自认为关系不错的孩子会想杀自己呢?
Chapter Text
淋雨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再醒来时,孙权只觉得身体发轻,眼皮沉重,吴夫人问询医师忧心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吾儿已卧病半月有余,这病非但不见好,如今却更重,这是怎么回事?”
医师对答:“久病不除,许是有哀鬼上身。”
江东地域原为先秦荆楚之地,自古以来巫觋盛行,巫医一体,每当求医问药无果,人们便习惯性寄希望于神鬼祛病。尽管自孙策入主江东以来对民间信仰严加管控,但架不住自家阿母笃信这个,于是吴夫人很快有了决定:替孙权傩礼驱疫。
傩礼自傍晚始,首先是请神,请的自然是西王母,这也是眼下江东唯一能请的神。孙权半靠在寝台上,厢房门窗早已被僮仆敞开,松明与火炬被点燃,将整个院落照到亮如白昼。屋内焚松熏艾,方相氏身披朱衣玄裳,面戴黄金四目,手持斧钺跳傩,巫觋在地面撒以赤丸五谷驱鬼,又以稷穰清扫追傩,口中呜呜咽咽着唱咒: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一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房顶传来瓦片响动之声,孙权无奈向上望了一眼,定是尚香在房顶看热闹。他养的两只斑虎狸奴早在傩礼一开始就被皮槌击鼓声吓跑了,怎么叫唤都不肯回来。这仪式很长,松艾气味刺激,令他本就昏涨的头脑越发沉重。
而就在这时,从眼前一众仍在歌舞的方相和巫觋中钻出个人来,这人的着装较之其他人更为繁复华贵,一步一舞,转眼便行至孙权塌前。被此巫祝用桃枝点中心脏时,孙权不由一惊,头脑再昏沉也瞬间清醒,反手便紧握住桃枝末端,抬头看向对面巫祝时神色也带上几分凌厉。
“仲谋?”吴夫人的声音及时响起,“这是西王母娘娘。以桃杖击心是为驱哀鬼,赐嘉福,你莫怕。”
孙权这才看清巫祝傩面,虎齿戴胜,司天之厉,确是上古传说中西王母的特征。但他倒不是怕,只是生性警惕,厌恶被人这么指着而已。
他缓缓放开桃枝末端,默许了那点在他心口的,驱鬼赐福的三杖击。
终于到仪式的最后一节:送鬼。那一干人等乌乌泱泱将象征哀鬼的火炬传送出孙府去,孙权这偏僻小院也终于重归寂静。
“贵公子的身体将来会一天好似一天的。”那巫祝将桃枝悬于孙权厢房门外,对吴夫人这样道。
吴夫人作揖,口中默念王母娘娘保佑,便将那巫祝送出门去。
“仲谋,头可还疼吗?”吴夫人送别巫祝便折返,坐到他床榻边为他换额上冷巾。
孙权摇头,观察母亲神态动作有无异样,试探道:“母亲,长兄在前线可还好?”
“那群乌合之众怎么会是我们伯符的对手?”吴夫人轻嗤,眉宇傲然,“这不,前几天刚托人捎了报平安的口信回来。啊对,为娘差点都忘了,听说你卧病,他还特地给你捎了东西!”
孙权心中忐忑:“……长兄给我捎了什么?”
“噔噔——”下一刻尚香拎着大包小包跨进屋里来,“大哥给你带了土特产!”
“土……土特产?”孙权愣住,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其实是治风寒的偏方啦,大哥听说你老不好,他在前线很关心。”尚香在案几上将大包小包一一拆开,“我看看啊,喜蛋!蝉蛹!蛇肉羹!蚂蚁饼!大哥说,只要你全吃下去,这风寒不出两三日一定能好完全!”
尚香每报出一个名字,孙权头就晕一下,这到底是谁给长兄提供的治风寒的偏方啊!该不会是广陵王吧?孙权几乎要怀疑兄长已得知濡须口那日的真相,这会子正在帮着广陵王报复他了。
是夜,孙权坐在案几前,燃起一豆油灯。兄长带来的偏方被重新包好放置在案侧,如果不是孙权推说一日二食不废规矩,又说飱餐进食已足,否则今晚母亲和妹妹非要盯着他吃下去不可。
家人的关爱他都懂得,但家人的关爱他有时真的有点承受不了。
室内已通过风,但仍有微微刺鼻的松艾气息滞在房中。他近日白天睡得太足,到了夜里反而久久不能入睡,索性便披衣起床,拾起竹简,自半月前课业中断处的先秦辞赋开始复习。
前朝刘更生所辑录的《楚辞集》陆逊师傅已授完,剩下的都是些散佚篇。眼前在读的《高唐赋》与《神女赋》两篇,据传便是屈氏的弟子宋玉所做。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
本段所述的是楚襄王游高唐观(即神女庙,战国时期建筑),因疲倦在白日便睡着,梦中与巫山神女相会,便与之欢好的故事。
那日陆逊师傅讲到这里时便有顽童起哄,在族学里读书的大都是孙氏族中的青年子弟,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大都对爱与性这朦胧而隐秘的话题有种一知半解又不住好奇的心理状态,听见有如“自荐枕席”、“共赴高唐”之语,便开始在相互之间致以挤眉弄眼、咳嗽窃笑。
陆逊用戒尺敲了敲桌案,板着脸扫了堂下一圈道:“安静。”
他摊开书简,声音严肃:“所谓楚王能够梦遇神女,因为他是统领天下的有德之人;而宋玉鼓励楚王与神女相会,朝云暮雨,乃是象征着对于政治清朗,国运强盛,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景。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最后才是平天下,如果连最基本的静心读书都做不到,只是空对着一个字两个字想入非非,也就别总想着做与神女相会的美梦了。”
这一番话叫堂下鸦雀无声,旖旎遐思被尽数打消,只余风刮过叶片的声响。
孙权那几天在学堂上总有点心不在焉。陆逊接下来几日都要回舒城老家,今日下学后族学便随之放假。而他对母亲那边正是假借同陆逊同去舒城之名,实则去广陵实施刺杀广陵王的计划。
下学后陆逊师傅便收拾书简走掉。等他一走,原本沉寂的学堂便又闹闹嚷嚷。这帮小兔崽子要嚼起舌根子来,能力可一点不输市井里的泼皮无赖与长舌妇人。
“陆逊?当年庐江一战,他堂兄被我爹爹一刀斩于马下!他们陆家的人打不赢仗,也就只能拿我们撒撒气了。”宗族子弟中有人不屑,直呼其名,连师傅也懒得叫了。
“装得跟正人君子似的。”另一个说,“都是男人,我就不信他平日里——不,做,手,活,儿。”这话说得极露骨,于是在这之后那边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孙权在人群之外将书笔文物包好,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声线冷然,似向这热闹钉入一根冰锥:“陆师傅不是尔等可以亵渎妄议的。”
那边的热闹于是中断了一会儿。有孙策那样的兄长威名在外,他们当然不敢正面和孙权冲突,只在他背后小声阴阳怪气道:“知道你和他关系好。什么样的师傅教什么样的徒弟,一水儿的书呆子。”
孙权当然全都听见了,他没有说话,此刻也无心与他们计较,只偏头扫了他们一眼。他那双眼睛,孔雀碧色的瞳仁生得靠上,每每撩起眼皮时就会被盖住部分,因此总显出一副下三白的阴鸷眼相,再配上此刻面无表情,倒把这群无礼顽童心里看寒了三分。
其实因为孙权容貌自小异于常人,街坊就总有传闻说他是妖怪变的,小孩子们对他又好奇又惧怕,还在他路过的时候朝他扔石头。显然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言至今还在这些孩童心中萦绕,有胆大的还敢回瞪他一眼,剩下的觉得无趣,也各自散的散了,准备收拾包袱回家。
传闻孙家二公子降生时胎毛发红,七日后才睁眼,瞳仁发翠,不得见光,见光便涕泣不止,时人传为妖异之兆也。
但孙家上下对这无聊的风言风语不以为意,因此也没有制止这谣言的扩散,以至于后来一度甚嚣尘上到有传言“孙家的孩子全是妖怪变的,晚上就会变成红头发绿眼睛,孙策每天早上要染完头发再出门!”
当然, 有关于这一切,彼时的寿春一霸孙策是不知道的,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直到有一天,孙权被那群孩子用石头砸中了额角,破了相,血流不止。
那个时候,孙权大概六七岁吧,从小就是闷葫芦,在外头受了欺负,稀里糊涂的,还不知道要报复回去呢,只会自己抹着眼泪红着眼圈快步回家。
而孙策当时十四五岁,刚在军营里混了两三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孙权破了相这事便捂不住了,小霸王的火气一上来,就是他亲爹他亲娘也按不住,后来的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向孙权扔石头的为首那孩子被孙策在街上捉住,青天白日之下,从街头抡到街尾,没人敢阻拦。
“仲谋!”孙策把那哭爹喊娘的小兔崽子薅到孙权跟前,“你也过来给他两拳!”
彼时小孙权抱着书简站在廊下不知所措,犹疑地指着自己:“我?”
“对!快过来!”孙策踩着那孩子的膝盖弯,他其实也受伤了,手臂上被那孩子用指甲掐的抓的,一块红一块青一块紫。
孙权只好很听话地走过去,很听话地给了那孩子两拳,捶在对方肩膀上,明显没用什么力气。
孙策重重地“啧”了一声:“仲谋你怎么回事?没吃饱饭吗?你到底是不是我孙策的弟弟?”
孙权被这番话激到,抬头看着兄长,他脸上亮晶晶的汗水和他湿漉漉的辫子,横下一条心,铆足劲儿挥出一拳——
那小兔崽子脸被打歪到一边,没声儿了,而后吐出一颗牙来,哭声响彻天际。
“我去,比我还狠……”孙策瞪大眼睛,为弟弟的爆发力而惊诧,但很快就调整好表情,把孙权的头发揉成鸟窝,“不错!不愧是我孙策的亲弟弟!”
后来全寿春的人都知道,有个小兔崽子因为欺负孙策他弟被孙策抡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嘴皮子都给撕出血来,整整一个月都卧在床上不能下地。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说孙家的孩子是妖怪。
这边孙权把书简与包袱收拾好,那边陆绩也找了过来。他是孙权的伴读,一向是陪同孙权一同上下学的。
他们一同穿过学堂内整齐摆放的桌案,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随后陆绩便被人扯住了衣袖:“你故意的吧!”
说话的正是刚才带头议论陆逊又给孙权眼色看的宗族子弟,他原本桌案上的砚台此刻被打翻在地上,砚池里头未干的墨汁也全洒在他衣袍上。
陆绩便冷冷乜他一眼:“哈?谁看见了?证据呢?”又转回头来望孙权,“二公子,我绝不是故意的。”
孙权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于是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将陆绩挡在背后,跟对面打商量:“他不是故意的。晚些时候我差人送砂石砚一口、越布一端到你府上,如何?”
烛光摇动,孙权从纷乱回忆中收回思绪,继续凝神向下读文章。
“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
(译:巫山神女离开时辞别说:“我住在巫山南面险峻的高山,早上化作灿烂的云霞,傍晚变成霏微的烟雨。朝朝暮暮,就生活在那阳台之下。”楚王早上起来观看,果真像她说的那样。)
夜已深了,临近子时,门外传来狸奴的微弱叫声,似泣似诉。孙权疑心是自己养的那两只虎斑,便放下毛笔前去推门,果不其然见那只名唤“小虎”的蹲坐在廊下。他便抱膝蹲下仿了几声猫叫,好等着猫儿自己到他身边来。但今儿这方法不知为何失灵,小虎只是定定望着他,却没有动。
孙权无奈,对它说起人话来:“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大虎呢?”
那小狸奴听见他唤“大虎”,忽的便转身一溜烟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背后欸欸欸喊它。
孙权忙追上去。狸奴幽幽荧荧的双眼在夜色中忽隐忽现,他追着那两点,踏过月下庭院空明的积水,穿过雨后湿漉漉的巷陌,不知不觉已追出很远,总算找到机会把这小东西扑入怀中。他这才来得及环顾四周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抬头一望,竟然已追到西王母庙来了。
小虎在他怀里很不安分,又抓又挠,又发出那种如泣叫声。他无法,便松手,小狸奴便轻巧落地,直入庙里去了。孙权迟疑一会儿,也跟着狸奴踏入西王母庙内。
宽阔殿宇中,檀香萦绕,红幡随风而动,长明灯昼夜不息。殿宇正中的神台供奉着体量巨大、鎏金鎏银的西王母神像,晬容庄穆,美而慈悲,其头微垂,其眼半阖,哀悯沉默地注视着孙权的靠近。
上古传说中,西王母豹尾虎齿,蓬发戴胜,深居于昆仑瑶池,每日有三青鸟为她取食。她掌管着灾疫与刑罚,主生亦主死,连后羿也要向她请求不死之药。自孙氏入主江东,西王母便成了孙策唯一准许的民间信仰,前提是所有画像与神偶的面容都必须按照小霸王心上人的模样来描摹。
巨大神像所带来的压迫感,足以让每个踏入神殿在一睹神女法相后便自觉渺小,畏于直视,心甘情愿俯首帖耳。但此刻孙权却并不跪拜,只静立在神台前抬头仰望,视线笔直,无遮无畏,肆无忌惮。孙权一向同兄长妹妹一样,从不信奉鬼神之说,更何况这神像肖似广陵王,他便愈发不愿低头,心里暗自较着劲儿,仿佛低头便是认输似的。
孙权直视着神像的眼睛。这尊西王母像的眼睛是由一对琥珀色宝珠镶嵌而成的,质地清透,在殿宇中万蜡齐烧的映衬下,恍若流淌着光与泪,生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眨起眼睛,将泪泻下。
孙权看得恍惚,忽的又听见狸奴叫声。这才回神,便缩了缩瞳孔,转开眼神去寻猫。
依然是小虎,蹲在一张铺了红布,堆着各色果品的漆案边,案边有糕点碎屑。半天不见这小东西,原是在王母庙里偷吃贡品。
孙权走近,将小虎抱起,缓缓抚它:“你倒是贪嘴。大虎呢?”
漆案下便应和似地传来猫轻轻的咕噜声,孙权听出来是大虎的声音,便伸手将盖着漆案的红布揭起一角来。先是闻见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而后他望见——
他忙把那揭起的一角放下了。
时值春日,正是狸奴发情的季节。那不知哪来的野畜生趴在自家大虎背上,分明是在……交媾。
夜间风雨来得急切,将殿内的红幡吹得上下翻飞。回南天的春潮漫入神庙,细细密密的雨又开始下,在庭院地砖的积水上扩开圆弧状的涟漪。
暂时无法回去,孙权只得从殿门边退回来。这间古老神殿尚在修葺中,小霸王一纸公文下达,光是替换神偶、壁画与藻井中西王母的脸部就是一项耗费甚巨的大工程,他百无聊赖,便从蒲团起身,提灯去观看那些未完工的壁画。
起幅是朝元图,西王母居中而坐于梯几,玄女护持其旁,羽人为她撑起青盖,众神众仙环绕着她,奏乐起舞,鼓瑟吹笙。
这修复壁画的画匠显然有一身好手艺。杏眼,檀口,如此清晰而逼真的一张脸,正如孙权曾在铜灯下,在火海中所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那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又来了,灯光摇晃,西王母便像是要落泪,孙权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上她的脸,试图帮她拭去那将要淌下的眼泪。
而就在他接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西王母半阖的眼皮忽的向上抬起,与他对视,轻轻唤了他一声:“仲谋。”
孙权彻底惊愕,手中提灯直直砸在地上,整个人也跟着向退了两步。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自己的露怯,便又立刻前进两步站定。
西王母望着他笑,她一笑,便似有华光璀璨围绕其身,孙权不快:“你为何发笑?”
她坦诚答复:“笑汝可爱。”
孙权便顶她:“不必哄人,我不是孩子,不吃你这一套。”
也许他该对西王母有点敬畏之心,但西王母顶着那人的脸,他就敬畏不起来。
她笑得无奈:“做孩子,不好吗?”
“不好。”孙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根本轻视我、看不起我。你那么自以为是,以为谁都需要你的保护,谁都需要你的拯救。但我根本不需要——”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这位至高无上的神女。西王母也静静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那汝需要什么呢?”
孙权被问住了,心在长久的怨怼中忽的升起来一丝丝迷茫。他想要的太繁杂了,太庞大了。起先他想要兄长的夸奖,家人的重视,民众的敬仰,而为了得到这一切,他要先拥有一群得力的手下,一座富饶的城池,因为兄长就是这么做的,广陵王也是这么做的,讨董十八路诸侯也都是这么做的。再然后呢?挥师北上,问鼎中原,天下之主?
他不怕结局是粉身碎骨,只畏惧此生是籍籍无名。
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我只需要你,好好看着我。”
正视我,我命之宿敌。
首先,他不喜欢那种悲悯的眼神。孙权向前几步,抬手触碰她的眼睛。西王母便顺从闭上眼睛,但他的手指却没有及时离开她的脸颊,而是在抚摸过她眼睛的轮廓后,顺着脸庞一路下滑,一路抚过鼻梁,然后是嘴唇。
孙权望了这张脸庞一会儿,而后低下头,叼住了神女殷红的嘴唇。
她轻轻喟叹:“……孙权。你胆大包天。”
少年松开她的唇瓣,以鼻尖紧贴她的皮肤,自她脸颊向下呼吸滚热地嗅闻,好似兽王逡巡自己的新领地。她只好仰头,展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他便毫不吝惜地咬住,像是狩猎时必得一击致命。
多少帝王将相神游华胥时,与她座下青鸟九天玄女相会,与她的女儿巫山神女相会。但,可曾有人敢于朝梯几仰望,敢于觊觎西王母,这主宰生死的万神之神?
……
孙权又一次于梦中惊醒,浑身发热,心惊肉跳。他警惕环顾四周,入眼长明灯仍在燃烧,房檐滴下雨后积水,原来他是躺在神殿的蒲团上睡着了。他应当快点离开这里,但一时却无法起身,因为汹涌而生猛的欲望仍在这具太过年轻的躯体内流窜,身下濡湿的触觉与胯间紧绷的硬挺还在提示他那个荒谬梦境的尾声。
自病中以来,他的梦真的越来越荒谬了。
关乎于性,孙权并非全然不知,也不可能全然不知。只是他一向骄矜自持,平日甚少去想,手淫就更是稀少。所以眼下,这种身为男子而难以驳逆的天性才让他更觉气恼又难堪。
直到孙权离开王母庙,他都不再看神像或是壁画一眼。他背过身去,只觉得这满天神仙都盯着他窃笑,都是他这荒唐一梦的目击者。……是妖人,孙权咬牙切齿地想,出了庙门便越发疾速,终于逃也似的跑起来。
王母庙的隔壁便是海棠园。此时正值仲春,正是海棠盛放的时节。花园中央,那二十年前便栽下的定情之树又亭亭若华盖,粉白重瓣在月光流泻中皑皑如白霜。他跑得急,被花压弯了的海棠枝勾住了披风都不知道,没跑几步就又被树枝勾回去。
孙权气急,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索性抽出佩剑,用力削砍,花枝便脱落在地。而树冠受力摇晃,花瓣混着雨水洒下,淋了毫无防备的孙权一身。
少年在冰冷中终于再一次镇定下来,又朝树干用力挥砍几剑,树冠便抖下更多积雨。而后,他拈下黏在自己脸庞与衣衫的花瓣,弃之于地,转身离去。
孙策凯旋的那日,寿春城内凯歌高奏,擂鼓齐鸣,百姓夹道欢呼,万人空巷。一切如常,只有一点不同:倘若广陵王有时间,观礼是一定会请她到的,但这次的请柬广陵那边婉拒了,只说她仍在卧病。
“仲谋,你风寒好了吗?我之前给你送的偏方你都用了吗?效果如何?”
孙策在大门前下马,把尚香和孙权弟妹两个一左一右揽在臂弯里,身上是扑面而来的沙场尘土气息与血腥气味。
孙权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与动作是否一切如常,一面答:“我好多了,偏方……”他哽了一下,“呃,都试了试……效果不错……”
孙尚香捋着战马的鬃毛,随口道:“他呀,要是没隔三差五跑出去淋雨,会好得更快!是不是啊,皮皮?”
孙策就单手掐孙权的脸:“仲谋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顽皮,生了病也闲不住。上次去广陵也是,大乔还因为你受伤了,是不是?”
孙权心中一惊,脸都白了,连忙去看哥哥的脸色:“上次在广陵确实是为殿下添了不少麻烦……”
“我就猜到是这样。”孙策大大咧咧道,“她在信里还遮遮掩掩的,可能怕我责怪于你呢!”
“好啊仲谋。”尚香说,“你去广陵玩儿不带我,还害得殿下受伤了,我要去告诉陆逊师傅,让他狠狠罚你!二十遍《礼记》!抄不死你!”
原来广陵王向兄长隐瞒了此事,为何?孙权心下讶然。
进了内院,孙策便将弟弟妹妹放开道:“好了,你们去忙吧!我要冲个凉,换身衣服,去广陵看看大乔!”
孙策沐浴完从房间内出来,见孙权还候在庭院石凳上,望着院中的一株柏木发呆。他便悄悄走到弟弟身后,突然怪叫一声,把孙权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自己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的:
“仲谋,还有事吗?”
孙权这才调整好仪态和表情:“兄长,我想和你一同去广陵看望殿下……向殿下赔罪。”
孙策沉吟一会儿,便向着弟弟点点头:“倒也是。你是最应该去看她的人。”
tbc.
Notes:
1.【孙策传闻】「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妖怪变的!晚上就会变成红头发绿眼睛,孙策每天早上要染完头发再出门!」
家人很爱权子,权子也很爱家人。我以为权缺的绝不是爱,他拥有很多人的爱,他缺的是理解。
2. 《高唐赋》《神女赋》所述的是两代楚王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巫山,汉代长江三峡一带统称巫山。来自荆楚之地的王,遇见来自巴蜀之地的神女,很对应。
3.“正视我,我命之宿敌。”
自己写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一下,呵呵,好青春好中二……
令人不由想起某次离魂活动,权子(离魂版)拿着剑指天大喊,然后被广发现飞速逃走的小故(糗)事。也不知道他喊的是啥,日出东方唯我不败吗,笑死。
Chapter Text
广陵王府布局为三进院落,前堂后寝,回廊相通,四角耳室。今晨,天色尚且灰蒙,正院中却早已盈满了水腥气与血腥气,听得一片哀鸿遍野之声,地上乌泱泱跪着躺着百来号人,双手皆被反捆于身后,都由杨阜领着王府亲兵严密看守。
“口口口,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够胆就杀了老子!来啊!”
在这一片哀声中,却有一青年口中仍在骂骂咧咧,这人显然是这伙残兵败将的头领,肤色黝黑,身材壮硕,此刻正试图从地上起身,将脸伸到杨阜面前挑衅,被杨阜一脚踹在膝上,跌回原地。
“要不要将他的嘴堵了?”伍丹起得早,正捉了把麻籽喂廊下站架上的鸢鸟,“离卯时还有三刻,他要再这么吵下去,整个楼里的人怕是都睡不成了。”
“广陵王!你口口口有本事就自己出来杀了我!什么狗屁亲王,你们这帮上等人,不过是一群吃人肉饮人血的豺狼!”
在西耳房里通宵了一夜的云雀终于也忍不住支起窗探出头来:“这帮人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这么大怨气?”
“是上回行刺楼主的漕帮余部。”杨阜回答道,“这帮贼后来趁乱躲回了濡须口水寨,笮融将军南渡庐江,顺手拔了他们的寨子。”先王刘复尚在时,笮融与其帐下三千兵马便效忠于绣衣楼,而这支军队多年来的军械粮饷也均由绣衣楼暗中供给,这在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听起来应当是楼主的怨气要更大一些吧,他们倒是先嚷嚷上了。”伍丹撇撇嘴道。
“死到临头的人大都口不择言,不足为怪。”天蛾伸着懒腰自后院悠游而来,在途经院中那株盛放的红荼蘼时掐下一朵,颇为风雅地赠给窗边探头的云雀,却见云雀下一刻将窗放下,“嘭”的一声,他便吃了一鼻子灰。
“昨夜是蝉姐值班,她这会子大概刚睡下吧。”伍丹声音不大不小,只状似无意地随口。杨阜闻言便动了动眉,向左右随身卫兵使了眼色,那领命的卫兵二人便走上前去,架住此人,将布条团了试图塞住他的嘴。
那青年见状并没有就此停嘴,反而大笑起来,几乎要捧腹笑出眼泪,整个人显出疯疯癞癞的模样:“好啊,你们自知做了亏心事,现在不敢听了是吗?以为挖去别人的眼睛,堵上别人的嘴巴,就可以装作听不见,装作看不见了是吗?”
“我们?自知?做了亏心事?”
一个探寻的声音自后院传来,重复着他的话,因为有段距离而显得缥缈低缓:“你们,不必堵他的嘴。我有些不解,请君细细说来,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亏心事?”
正院中绣衣众人与王府卫兵都已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于是那俩本欲塞住这青年嘴巴的卫兵便只好松开手。
那青年方才已笑够,此刻只余冷哼:“你们这群人,做惯上等人,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自然不解我们下等人的疾苦!”
那声音便道:“可君已做贼,被你们劫掠的人又何辜?”
“这世道,不做贼便活不下去!谁曾经又不是良民?!”
这青年又说得激动起来,“好,你既问了,我便回答你!我原是泰山(郡名,位于兖州)一耕农,家中有五口人。我长兄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平日只知种田,官府叫他服徭役,他便乖乖地跟着去……”话说到这里,这青年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一世都是良民啊,可你们……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呢?你们闯进家里把他杀了,你们把整个村的人都屠了,用他们的人头充作剿灭黄巾的功绩!!!”
东汉末年,天灾连年,政局不稳,徭役繁重,民不聊生。一方面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将世代依附的耕地卖给豪强士族,另一方面律法却又禁止豪强士族过多地占有失去土地的人口,一时间关中大地上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者甚众。终于,灵帝在位时,这些饱受灾难的的百姓们揭竿而起,史称黄巾起义,乱世从此而始。
而那些所谓受朝廷之命镇压起义的诸侯,则趁此机会兼并土地,拥兵自重。贼是不剿的,功绩却是要冒领的,真正的黄巾贼抓不足数,便拿无辜百姓的人头来凑,此种现象在当时屡见不鲜。
正院中这帮水贼中大约多有他同乡,与他经历相类,听了这一番掷地有声的陈情,不禁感同身受,悲从中来,高高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我本有一个小儿子,前岁没扛过那场大疫;上头原还有老母,她为了给家里省两口吃的,生生把自己饿死;家里原也还有两亩田,逢上旱年颗粒无收,便也只能贱卖给同乡豪绅;如今只剩一个小女与我相依为命,我不去做贼,难道将她交换出去卖孩子的肉吗?!”
正院内一时鸦雀无声。楼中的女孩子们心软,已有人在拿巾帕拭泪,连一贯爱插科打诨的天蛾都低头无言,许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然而这般令人不忍卒听的血淋淋人间惨剧,在这个时代不过是底层百姓生活的常态。
“……我很抱歉。”
声音的主人在沉默半晌后开口。而后,一个月白身影从正厅屏门后绕出,背后跟随着阿蝉和傅融。因为尚在养伤,她未披那件杏黄外袍,行动尚有些迟缓,那青年眯起眼注视她的靠近:“你是何人?”
“我便是广陵王。”
青年冷笑起来:“你的抱歉又有何用?!”而后便啐了一口,正落到她脚下。刹那间刀光犹如雪练横向这青年脖颈,如果不是听到广陵王那一声“且慢”,那么他此时已身首异处。阿蝉眉眼冷然,生生止住力道,刀锋就搭在青年脖颈处铮铮作响。
那青年却昂头无畏:“做良民是死,做贼也是死。横竖都是死,不如干他娘的!”
“就是!”院中这帮水贼受了他的号召,个个眼噙热泪,皆做出一副慷慨情态:
“横竖都是死!干他娘的!”
“广陵王,你要杀便杀!”
广陵王并没有下那道命令,只站在原地静静等他们叫骂够,才道:“我并不打算杀你们。”
那青年愣了愣:“也是,贵人兴许不肯给我们一刀痛快,在我们身上还另有乐子要寻呢。”
她仍是摇头:“非也。诸位壮士,我非夏桀商纣之流,一百颗人头对我而言也并无用处。将你们抓来——恰恰是为了保住你们的性命。”
青年冷哼:“好笑。”
广陵王并不将他的出言不逊放在心上:“我问你,在刺杀那日前,你可曾见过江东的孙二公子?”
“他不是跟你一伙儿的,拿假文书来诓骗我大哥的吗?我怎么可能见过他?”
“不,他和你大哥才是一伙儿的。”广陵王闭了闭眼睛,为漕帮龙头这不明不白的一生而心生悲哀,也为孙权借刀杀人的本领而背后发寒,“那你们大哥有跟你们交代过,如若真的杀死我,事成之后该如何么?”
“那还用问么?事成之后,广陵水域便是我们的天下!”
傅融站在她身后嗤笑了一声:“梦里的天下。”这饼比广陵王画给他的涨薪和年终红包还圆还大。
“这便是了。”广陵王点点头,“必死无疑。”
那青年不耐:“你打什么哑谜?”
“诸位壮士还不明白么?”她叹气,“你们大哥被孙家二公子给骗了。那二公子曾私下约见过你们大哥,提出以自己为饵,以广陵和濡须口的水域来交换我的性命,但那些条件他根本不可能兑现。广陵与江东本是盟友,如果本王在那日真的‘为救孙二公子而死’,为了给广陵一个交代,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孙家事后一定会派兵去围剿你们的水寨。等到那时,孙家二公子不仅不会阻拦,为了名正言顺拥有广陵,为了让这个秘密彻底不见天日,指不定还会亲口向他兄长提此建议呢。”
“从一开始,你大哥、你们就是他借刀杀人选定的弃子、替死鬼,躲起来也没用。你们可曾见过江东孙氏的艨艟?艨艟碾过之处,连广陵的城墙都会塌,更何况是你们的水寨!”
正院中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漕帮余部的所有人都在消化广陵王所说的那一番话。那青年将目光落在地面上,胸膛起伏:“……但你还活着。”
“所以孙家更要给我这个差点没命的人一个交代,不是吗?你们还是必死无疑。”广陵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又扫视着他身后的所有人,“但诚如你所言,幸运的是,本王还活着,所以你们可以不必死。”
无非是刚出火坑,又进油锅。那青年这么想着,静静望她:“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广陵王抬手,阿蝉便递上来一个匣子,打开便是孙权当初给龙头的那匣金饼,众人不解,却听她说:“这一匣金饼原是你们的买命钱。这是你们应得的,各自分了吧。”她转而望着这青年道,“你不是说家中还有一个小女?自广陵去泰山路远,留着路上当盘缠,给孩子买点吃的用的也好。若是惜命,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回濡须口水寨了。”
现在不要说院中的漕帮水贼,连绣衣楼众人与王府卫兵都迷惑起来。……楼主就这么心善又轻易地放过了这帮贼?还给回家的路费?那为何当初要大费周章抓来?万一这帮贼领了钱又出去作恶该怎么办?
那领头青年显然也并不相信天下有这等美事,神情虽有松动,眼神里却仍旧充满警惕:“广陵王,你有话直说。”
“那本王便实话实说。”广陵王坦诚道,“你们都正当壮年,所以我欲招安你们。你们说这世道逼人做贼,我能理解。广陵郡郊有许多荒地,春秋需人屯垦;盐渎、射阳(广陵郡治下县名)二县近海,冬季需人煎盐。你们藏在广陵渡口的那些劣等兵器,我会尽数收缴,将它们铸成农具。此举并非强迫,一月为期,你们若想好了便回广陵来。”
有很久的沉默,那青年终于抬头:“屯田,怎么分?”
广陵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回答道:“兵屯合一,官私对分,耕牛农具由我一应供给。”她敛去表情,语气严厉,“所有利害关系,本王已陈明,要怎么选,看你们自己。但有一件事我需提前言明,若下次再让我撞见你们作恶,尤其是在广陵一带劫掠走私,我绝不轻饶!”
她看向杨阜道:“为他们松绑吧!大家也该去用朝食了。”
等到绣衣楼众人皆尽散去,院中的漕帮水贼也都松了绑。那青年站起身来,目光犀利,阿蝉亦紧盯着他,在一片粘滞焦灼氛围中,广陵王微微一笑,拱手道:“敢问壮士名讳?”
青年紧盯她,回答:“泰山郡,昌豨。”
tbc.
Notes:
1.顺帝永和三年(138),广陵郡领广陵、江都、高邮、平安、凌(今宿迁县东南)、东阳(今盱眙县境)、射阳(今淮安市东南)、盐渎(今盐城市西北)、舆(今仪征市东北)、堂邑(今南京市六合区北)、海西11县。(cr.百度百科)
2.屯田:利用士兵和农民垦种荒地,以取得军队供养和税粮,三国时期以曹操屯田最甚。
3.昌豨:三国志里的一个小人物,我为广从历史的犄角旮旯里选出来的初期创业团队成员之一,史料之后再补
4.笮融:“自前代绣衣校尉时期,笮融将军就效忠绣衣楼了。他一直是绣衣楼的人。”(cr.贾诩个人故事12节)
Chapter 8: 参商篇·柒
Chapter Text
待把昌豨一干人送走,广陵王才看到一抹青衫立于门廊下,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连忙招呼道:“元龙,你是何时来的?”
“晚生一来就看到主公在为屯田一事费心。”来人正是东阳县令陈登,此刻正提着一挂鱼笑意盈盈迎上前来,“多亏主公将广陵渡口的水贼剿了个干净,昨夜登才得以跟随渔船夜捕。这不,得了几条新鲜好鲫鱼,便拿来楼里劳傅副官以蜜酒清蒸,好让晚生一饱口福啊。”
两人便同时看向身侧的傅融,广陵王便对傅融赔笑道:“我的傅副官实在是手艺了得。元龙他啊,难得肯吃一回熟的,咱们是不是该宠宠他?”
傅融早已对她的恭维免疫,冷哼一声道:“少来。工资是一点不涨的,高帽子是一顶一顶戴上的。”话虽这么说,却接过那一挂鲫鱼,提去后厨了。
广陵王与陈登一同向后院漫步,她问道:“前阵子那些自兖州逃难而来的流民都安置妥当了吗?”
“本次征募的流民有六万之多。现在都已领了安置费,安排到各县府,或屯垦或修城。”
广陵王点点头道:“田地里的事元龙比我懂,有你料理,我很放心。这次的安置费,我要谢陈氏、张氏鼎力相助,否则只凭郡府存粮是决计不可能接济数量如此庞大的流民的。”
陈登问:“那主公下一步如何打算?”
“有这六万人在广陵垦荒屯田,我想今岁越冬的钱粮必然是充足的了。难的是……”她在原处站定,叹口气道,“我要如何尽可能地留下他们?元龙,四处借粮,仰人鼻息的日子我真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陈登便笑道:“我想主公心中早已有答案了。王府不是早有文书送往各县,免去今年屯垦流民的赋税?与民实惠,落到实处,民心自会归附,主公不必多虑。主公招安昌豨一干人等,不也正是这个道理吗?”
广陵王便摇头笑:“他是个可怜人。”
陈登便道:“诸侯铁蹄之下,十三州的百姓有谁不是可怜人呢。”
广陵王想起昌豨那番掷地有声的陈情:“……是啊,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在百姓眼中,朝廷、门阀早已变得不可信任。当年灵帝以为只要把黄巾贼屠尽,天下便无贼,但这根本是一种治标不治本。因为这世道,百姓被逼无奈便落草为寇,民便是贼,贼便是民,剿贼和治民实际是同一个问题。”她在这里顿了顿,长出一口气,“但眼下那些只顾着争抢地盘的门阀诸侯——这群只会把眼睛向上看的人,又怎会真心思考天下为何而乱呢?”
“是不会想?还是不敢想?因为只要一旦想了,就会发现,他们自己,就是这天下乱起来的原因。”
陈登冷静而一针见血地点破了广陵王心中所思所想,两人相视一笑,她便由衷道:“知我者,元龙也!”
犹记14岁那年她刚即位广陵王,为了将耕地归还徐州百姓,陈登亲手放火烧毁了在他精心督工下重建完毕的三千浮屠。那时他们便懂得了彼此。
晌午小憩后,书房窗外芭蕉投下的阴影拂过桌案,孙策的心纸君从公文书堆里钻出来,欢快地摇着一对小铃在桌案上转着圈跑,被广陵王一把捉住,便听见他阳光灿烂的声音:“大乔大乔!我来广陵看你啦!啊,我能看到渡口的渔船了!”
“怎么不早说,我好叫人去渡口接你。”
她睡眼惺忪,在听见孙策声音的那一刻却不禁莞尔。孙策性格中的天真直率赋予了他一种魔力,就是让人在听他声音、与他相处时能轻松坦然起来,这对她这样总在顾虑与烦忧的人来说犹如一种短暂的解脱。
“……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啊?”
彼时彼刻,一捧红荼靡映衬下,江东小霸王的脸也染了绯红,一双眼睛却清澈又直率,期待着她的答复。
她接过那一大捧花枝,却有意卖了个关子道:“让我想一想啊……见之忘俗。”
他闻言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挠头瘪嘴道:“又是我不懂的成语,你在故意考我吗……”
他们并肩而行,他就一直拿胳膊肘捅她,让她不得安生。她被捅得咯咯直笑,终于才揭开谜底:“就是说呀,我一见到你,就把俗事忘完了,就只记得你了。”
“你在忙吗?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孙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今天上午刚回寿春,我太想见你了,就自顾自地来了……”
她就笑:“一个卧床的病人能忙什么?”又问,“想见我?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他说,“每一次战斗结束,斥候开始鸣金的时候,我就想,我又可以更快一点见到你了,又会想,这一刻你正在做什么呢。”
广陵王的心便慢慢软下去,问他:“没受什么伤吧?”
“你很担心我吗?”他笑着反问。
“我当然很担心。”她回答,“别忘了,你可是本王的王妃。”
孙策高声笑起来:“对!我可是你的葱花王妃!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受伤的!”
闻言,船舱内读书的孙权眼皮跳了一跳,连带握着竹简的手也紧了一紧。如果不是为了亲眼看一看情况,搞清楚广陵王向兄长隐瞒上次的事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原本也不会再跟过来。他忍不住望向在舱内握着心纸君朗声大笑的兄长,却并没有被兄长与广陵王之间的情谊绵绵所感染。
此时的孙权眉头紧锁,心中恶寒,只觉得耳朵快要长针眼。真的好荒谬……14岁少年遗忘了心底的那一点点愧疚感,对于广陵王的抵触情绪再度攀升,还有种眼睁睁看兄长反复跳火坑自己却无法搭救的无力感。
兄长并不是她身边唯一的人。孙权在绣衣楼居住过一阵子,本就在暗中观察广陵王,因此很清楚;但兄长……也并非全然不知,否则为何会写信羞辱那汝南袁氏的长公子呢。孙权盯着言笑晏晏,旁若无人的孙策,心中对于兄长如此轻易坠入情网这件事盘桓着挥之不去的无奈:兄长啊兄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广陵王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呢。
这种抵触的情绪一直延续到站在广陵王的卧房外。
孙策自然是大步流星跨入:“大乔!我来了!你的伤养得如何?”
“好多了,不久就能下榻走动了。”她的声音自门内传来,语气平和。
“上次仲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嗯?仲谋你人呢?”
孙权知道,从进王府开始,便有多道视线凝在他身上,比如与门侧那位名为阿蝉的女官眼神相交的瞬间,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种警惕与不善。但孙权自小斡旋于尖锐的士林矛盾中,惯于与凶悍匪徒交涉,早已练就强大心理与不薄脸皮,听见兄长唤他,便泰然自若走进门去,恭敬施以一礼,只依然还是那个安静乖驯的后辈。
孙策便继续道:“仲谋都告诉我了,你为了救他,替他挡了一刀。我都没好好谢谢你呢!”
再抬眼,广陵王半靠在榻上,面色尚有些苍白,而孙策已在她榻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他的肩头犹如天堑,意欲谋杀者与大难不死的人在两头安静地,警惕地,相互审视着彼此。
这就是你最后选择说出的事实吗?怎么每一回都敢做不敢当?
那你又为何要隐忍至此?原来你对我兄长也并非有绝对把握,不是吗?
揭开真相对谁也没好处。两人心照不宣地别开眼睛。一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另一个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情人的脸上。
“他落水后游上了岸,着凉了,也大病了一场,喝了好久的桂枝汤。”
孙策只当做是小孩任性顽皮,语气颇有些“仲谋也得教训了,你万万莫再怪罪”的意思。但他也永远不会得知,孙权落水的真实原因。
这是两个秘密。各自怀揣着不同心思,他们一人替对方瞒一个,怎么不算公平。
“……嗯。”她应了孙策这一声,算是一种盖棺定论的翻篇,“以后可不能这样胡闹了,孙权。”
再纠结下去也没有意义。广陵王之前经过偃师一事就已经知道了,孙策是极爱孙权这个弟弟的,爱到这个弟弟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有层善良文静的滤镜。当然,这小子也确实从来把自己的暗面在兄长面前藏得很好,很深——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很会装蒜。
而如今江东势大,广陵势微,广陵在很多方面都需要倚仗江东,她不可能在这样一桩死无对证的事上揪住不放,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不过对于孙权而言,这场失败的谋杀至少帮他搞清楚了一件事:广陵王其实并没有十足把握绝对驾驭兄长。那看似完满坚固的浓情蜜意后暗藏着隐晦裂痕,他对此结论感到满意。
于是他抬起手来,对着她又是一揖:“是。晚辈,铭记在心。”
他嘴角那抹轻蔑的弧度都快压不住了,抬头触到广陵王的凝视才堪堪收住。
tbc.
Chapter 9: 参商篇·捌
Chapter Text
孙氏兄弟到达广陵的时间是下午,广陵王自然要留他们用飱食,又为其安排住宿的谒舍。她此前推辞了凯旋观礼,夜间宴席上便少不得多饮几盅酒来相庆,酒酣耳热之际又招呼僮仆抬上战利品若干箱,孙策便扶着她依次玩赏过来。最后一个箱子里头盛了一整块木料,她捧在手中赏了一会儿,叹叹道:“这回你可真是把别人寨子里的镇寨之宝抢来了。”
孙策虽不懂文玩,听她夸赞便眉开眼笑:“你喜欢吗?”
比起孙策从前送来的野人皮灯笼和食人花之类……出人意料的礼物,眼前这块木料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件过分正常的礼物。广陵王便示意他凑近,带他看木料上的花纹:“小叶紫檀本就足够珍贵,但更难得的是这通体的豆瓣纹金星,一万根紫檀里也难得一见这样一根的。这是真正的万里挑一,漂亮不?”
孙策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便望着她的脸认真答:“漂亮,当然漂亮,万里挑一的漂亮。”
他的眼神炙热又专注地追随着她的脸庞,广陵王便无奈地扶额笑:“让你看檀木,又不是看我。”
“你比檀木好看。”
“这样啊……”她便抱着那块檀木转了个身缓缓走开几步,幽幽道,“那原本我预备用这檀木给你制护身符,看来现在是不用了?”
“啊?”孙策反应过来,忙挡在她眼前,“我要我要!”
“那你是要小老虎的?还是要小乌龟的?”
“我都要!一个像我,一个像你,嘿嘿。”
“你骂我是王八?”她坏心眼为难他。
“?!我没有!没有!不是你先说小乌龟的吗?”
“小乌龟是佑你长命百岁的。不是指我啊。”
“好啦,来日我就将这万里挑一的护身符,赠给你这万里挑一的英雄。”
小恩小惠。
声音从庭院的另一侧传过来,孙权冷哼了一声,漠然地将眼前简牍又展开部分。他早已离席回了谒舍,因为席上两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现下看得顺眼的。
如今已是季春,将要入夏。早上天气虽晴,到了傍晚天边却似有闪电如百尺金蛇掣空而过,而后带起隆隆雷声,这是将要暴雨的征兆。回廊之下,王府中的花农正忙碌着搬运庭院之中的盆栽。
“你院子里这些芍药开得真好。”孙策送广陵王回房,望见那些盆栽便随口道。
“是啊。”她饮得微醺,扫了那娇艳芳菲一圈,“五月了……又是芍药盛放时节了。”
“芍药很怕雨吗?”
“芍药畏涝、畏风,秉性娇贵。”她摇摇头,没有再往下说。御赐之物,花如其人。
门外是大丛盛放的芍药,若有似无的花香裹挟湿润土腥从眉眉角角渗进房内。广陵王解下酒气萦绕的发冠与外袍,斜倚在凭几上小憩,又寻了个手炉抱在腹间,和煦暖意堪堪缓解了阴雨天伤口的痒痛。
又是一道惊雷。
就要入夏了,雷雨天便多起来。而每当打雷的时候,她便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啊,最畏惧雷声,每逢雷雨夜便要在崇德殿点燃一室通明灯火,又或是急急切切遣人来宣她进宫伴驾。
等她赶到时,便看见一团被褥耸在寝台上,瑟瑟缩缩的样子。她靠近,喊他:“刘辩?”下一刻天旋地转,她便被拽至寝台上,团进他身下,听他控诉道:“我的广陵王,你怎么才来?你明知道我最害怕打雷了。”
红蓼酒的气息氤氲于帷幕之下,她将刘辩那头丝缎般光滑的卷头分出一绺,绕在指头上一圈又一圈,问他:“等我很久了吗?”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委屈,抓着她的手去揉他的额头,“……我头好痛,你替我揉揉……”
她半阖着眼睛,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好笑道:“这又是怎么了?怎会头痛?”
“我昨天,看了一夜的书……”
“哦?你也有主动读书的一天啊……在读什么?”
“史书啊。”他说,“昨天晚上我翻遍了史书……就是想找一条可以善终的路……”
她便悚然一惊,再睁眼,已非置身灯火通明的崇德殿。忽的,身后传来清脆的“当啷”一声。
觞杯落地的声响,与幽幽的一声叹息。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位置。”
德阳殿,雒阳北宫最为宏伟的宫殿,是文武百官朝会之地,象征帝国中枢之荣耀。但因为体量太过庞大,以至于白日殿内若不点灯,室内便昏暗如夜。殿门如同一头张着大口的巨兽,要将踏入其中的人吞噬殆尽。
“广陵王,你知道吗?”
她愣愣地转过身去,望见空旷大殿的尽头,二丈丹陛之上,刘辩抚摸着御座后漆屏上的雕花,他的声音在笑,听起来却很悲伤:
“其实,坐过它就知道了。御座是这世上,最冰冷,最坚硬,最难坐的位置。这么难坐的位置,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对它趋之若鹜……我真觉得很有意思……”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梗在喉中,发不出声来。空空茫茫中刘辩向她伸出手来:
“我的广陵王,陪我坐坐吧。你坐上来,暖和些,我就不会那么冷了。”
一丝血液从他唇角涓涓淌下。而后是第二丝。更多。
“刘辩……”
广陵王努力追上前,努力伸出手,试图勾住他的手。但他在殿宇尽头,任凭她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
“鸩酒让我的身体好痛,好痛……”
他最后的呻吟回荡在她的耳际,充斥着她的脑海,几乎令她痛彻心扉。
对不起,说好不会让你不顾一切,最后我竟食言。
有呼吸声与脚步声靠近身侧。是董卓的西凉军来了吗。
杀。
本能的警惕令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她迅速拔出袖剑,向身侧划去一刀——
便听见惊惶退让的脚步声、人体与桌案相撞的闷响,与少年短促吃痛的闷哼。
一绺红发自空中盘旋而下,落在她手心。广陵王只低头望了一眼,从背后拎住这少年衣领,强迫他转了半圈,重重一掼,孙权便被她按在立柱上动弹不得。
广陵王这一掼没有手下留情,孙权的后背和后脑勺都磕在立柱上,痛得他直抽气。但更危险的是她的手还扼在他脖颈上,并且有收紧的趋势。空气开始变得脆弱而稀薄,佩剑却因为太长而一时难以拔出,孙权只能用抬起手臂试图扒开她的手,咬牙道:“广……陵……王……”
屋外雷声轰轰,孙权努力瞪大眼睛去望她的眼睛。闪电交加,惨白天光中印出她的脸庞,他看见非常清明的一双眼,片刻前这眼睛的主人刚经历过的那场梦魇,竟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孙权因为眼睛怕光的缘故,有晨颂夜读的习惯,把今日诵读完成后,夜已深了。暴雨是从傍晚时分下起来的,从窗扉环顾庭院,各屋宇灯烛都业已疏落。唯有广陵王那间书房的灯光依然明亮。
视线穿越雨幕,他凝视着那个方向,正如从前很多次在王府晨读时那样,而后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对于某件事某个人,你越是深恶痛绝,越是极力说服自己不必在意,你反而就越是会好奇,越是不自觉想关注。适得其反。
他手边有一卷《饰邪》,是之前借住时从她书房里借的,在两人彻底撕破脸前还没来得及归还。孙权把这卷竹简揣在怀里,穿越回廊行到她那间书房前,伸手叩门。
不是应允,也不是拒绝。门内根本无人回应,但他却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孙权静静等待一会儿,将门拉开一道缝隙。风灌入门扉,吹拂房中悬挂的宫纱,重叠纱幔之后,广陵王正凭在面南的主座上小憩。
原来他听见的人声,竟是广陵王的梦呓。
孙权踏入房门,好奇又警惕地靠近主座上那人。广陵王将一侧手臂搭于凭几,头斜枕于臂弯,掩在散发之下的是苍白的脸。而她另一侧的手臂则挽着一个手炉,摇摇欲坠地立在她膝盖上,将落不落。不知是因为混乱无序的噩梦,还是因为阴雨天痒痛加剧的伤口,她眉心微蹙,嘴唇嗫嚅,一额冷汗沾湿碎发,那副情态看起来非常不安,非常脆弱。
孙权上下打量着她。他没见过她这幅样子,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广陵王每每出现的姿态都是驾轻就熟、掌控全场的天生主角。那也是他所觊觎、所渴望成为的样子。现在他心中有点儿好奇了,广陵王也会梦魇?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忧惧?那么,在她的噩梦里又会有些什么?
前额发出的冷汗顺着她的脸庞向下淌,划过眼际,汇聚到下颌。她连捧着手炉的手指都在用劲,手腕上有青筋爆起,而后颓然地卸去了全部力量。手炉便彻底失去支撑,将将要从她膝上跌下——
被孙权敏捷越过桌案接住,稳稳当当落在掌心,香灰炭火一点也没洒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正为自己的眼疾手快暗自得意,却感觉一记凌厉刀风擦过耳际,便慌忙躲开,却不慎磕上桌案,手炉“咚”地一声落地,炉内之物彻底翻了个干净。他自己也被拎住后颈,一提一推,脊背撞上立柱,便再无还手之力。
Chapter 10: 参商篇·玖
Chapter Text
广陵王的脸距他很近,像在失火楼船上那天一样近,近到他能看清她脸上的微小绒毛和湿润眼睫。两人在黯淡夜色中交换着急促呼吸,却毫无暧昧,只有危险,因为孙权已在窒息边缘挣扎。
她先是冷冷地望着这个深夜闯入自己书房的不速之客,而后,忽的笑了:“是你。仲谋……你可曾听说过有人梦中好杀人的典故?我记得你一贯是很惜命的呀。”
孙权的脸已涨到青紫,手脚踢踢打打却无济于事。他毕竟只是一个14岁的单薄伶仃少年,纵使身量逼近成人,却怎么会是她这个正当盛年、经年习武的亲王的对手?
“来我书房,做什么?”
广陵王收起笑逼问他。作为乱世中的情报头子,私人领地被不打招呼地入侵几乎是一种大忌,更何况是孙权这种差点将她开膛破腹的危险分子。
同时,她也在有意借这次机会给孙权一个警告:因为你兄长和江东广陵联盟的存在,我或许不能真的杀你,但却有很多办法对付你。所以你最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蹬鼻子上脸。
“我来……把你的书……还给你……”孙权艰难吐字,“你说的……我可以随时……来你书房!”
她目光下视,这才看到在混乱中滚落于地的那一卷《饰邪》,略略思忖一会儿,笑了笑:
“对,这话我还——确实说过。”
终于她大发慈悲,松了手,孙权才得以从她掌下逃脱,大口喘着气背靠立柱滑坐于地。方才看见对方脆弱一面而升起的恻隐之心荡然无存,他一面咳嗽一面恨恨地想:妖人……当初在船上,我就该一刀杀了你这妖人!
“噗。”
广陵王轻笑了一声,回到主座坐下,端正而优雅的跽坐,与他的狼狈形成对比。孙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把心里想的恶狠狠说出来了。
“妖人是谁?我吗?”
她轻摇一面刀扇驱热,想起江东暗桩传回来的孙府密报,讲孙二公子书房里常有碎纸,字迹潦草,满纸妖人。孙权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也自认待孙权不薄,没成想他私下里竟这样厌恶她。会有一点浅淡的伤心,但远比不上一月前被他捅那一刀时最初的费解与寒心。
罢了,她经历的伤心事太多,这都不算什么。她对孙权也早就没有多余期待,只一挑眉道:“好,这花名我就收下了。”
孙权望她波澜不惊的侧脸,心中反而为自己的失言而有种说不上来的隐隐后悔。
……被人当面这样说,她不生气?不伤心?
但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无可转圜,他揉着脖领上的淤青抿紧唇线。而后,眯起眼睛盯住她:“你其实早就能下榻走动了,对吧?”
以她那一刀的迅猛和能掐死十个他的力道,哪里又像是卧床未愈的样子?
广陵王乜他一眼:“是又如何?”
“你在兄长面前,装病。”他一字一顿。
“是啊。”她面无愧色地爽快承认,“我不躺在床上,怎么能让你兄长知道我为了‘救你’伤得有多严重呢?”
无论从那日孙权所说的不后悔,还是今日下午那阴恻恻的一句“晚辈铭记在心”,广陵王都不指望他对她会存有什么愧疚之心。不过孙权的愧疚也没什么实际价值,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孙策对她会感到愧疚,孙家要记得她是孙权的救命恩人。
“……兄长给你许诺了什么?”
“不多不多。”她伸出手指比了个二,“我救了你,两次。所以江东答应资助广陵二十仓粮草。”
“……什么?!”孙权眼前一黑,二十仓粮草!那是一个足以支撑广陵这样的大郡三年越冬的天价!狮子大开口啊!这俩人真是一个敢要,一个敢给!
广陵王重新走进孙权视野中,直视着对方两眼冒火的表情,笑眯眯一摊手故意道:“不是你和他说我救了你?这还是你给我提供的灵感呢,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这是对于孙权在她面前轻狂无礼的回击。广陵王已放弃在孙权面前做个温柔持重的长辈,因为现在看来对这小白眼狼掏心掏肺好显然没什么作用。她微微欠身,用袖刀刀鞘架住少年下巴强迫他抬头,在那双因愤怒而愈发明亮的碧绿瞳孔里找见自己的脸,轻佻又恶劣道:“怎么,只许你在你兄长面前演乖小孩?就看不惯我演?那去和你兄长打小报告啊,趴他肩膀上哭啊。”
孙权扭着头试图挣脱束缚,被她捏着脸无情扭回来。刀鞘尖跟着顶到脖颈的淤青,他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浑身都跟着颤一阵,咬牙道:“迟早有一天……”
“耳朵都要起茧了。闭嘴。”
她打断他,用刀鞘将他下巴挑得高高的,而后伸手将他那密不透风的披风领子拉下来,凑近观察,似乎才留意到他脖颈上那一圈青青紫紫。
孙权闭嘴了。一方面是因为被挑着下巴让他没法张口,另一方面是……她靠得太近了,以至于他能闻见她衣料上的瑞脑香,以及,她清浅的呼吸就洒在他脖颈上,带起细微痒意。
她也许是看了挺久,但也许只是孙权觉得时间太过漫长。这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人羞愤,他无端胡思乱想起不久前西王母庙的绮梦,梦中神女长着广陵王的脸……少年的耳根都为之一烫,热意向颧骨汹涌蔓延,不得不攥紧拳头隐忍道:“你看够没有?”
下一刻他就被广陵王提着后领扔到了桌案前的坐垫上,她拎起他就好像拎起一只小狸奴那样轻松。
孙权:“……”
与广陵王在力量上的悬殊彻底把他的气焰浇息了,还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对于自身年龄的悲愤。
广陵王很清楚,孙权口蜜腹剑,嘴上谦恭地说着殿下安好,心里却想着怎么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而要对付这种坏孩子,不给他吃点教训,让他怕你,他就学不会老实,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老实。
但打一巴掌还要给个甜枣呢。她从身后博古架寻出一方细颈漆壶,而后在这少年警惕的目光中坐到他身前,又伸手要够他衣领,被他向后一缩躲开,不知是别扭还是真怕了。
广陵王笑了笑,拔了塞子,将漆壶凑到他鼻下:“药酒,活血化瘀。”
孙权的视线在她与漆壶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捂着衣领,低声道:“……我自己来。”
她点头,便将漆壶搁在他膝上。而后不再看他,只倚住桌案,用手肘懒散撑着自己的脑袋,随手摊开那卷《饰邪》。
孙权解下披风,用指尖沾了药酒缓慢揉自己脖颈上的淤青。离他不远处,广陵王的侧脸浸在油灯羸弱的光晕中,半面是柔和明亮,半面是锋利冷峻,他想,这真是一个难以捉摸又危险异常的人。
“仲谋。”
她出声唤他,他心下一惊,意识到自己凝视过久,匆匆别眼。而后,再故作刚听到传唤似地将头抬起,与她正对上视线。
“你有思考过怎么控制我死之后绣衣楼吗?”她手里把玩的那物,闪闪发光,是广陵王玺,“比如说,你有信心让我的副官、我的女官听你的话吗?”
这本该是孙权会感兴趣的话题。但他张了张口,发现她的问题很难回答,或者说,上述问题他从来就没思考过。
广陵王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笑:“如果你连摆平他们俩的自信都没有,那么你就算拥有王玺,它在你手中也只是一块废铜烂铁。因为你会发现底下的人——那些在我手中曾得力的手下,根本不会听你的。”
她想起自己即位那年,刚来到广陵时,士族轻视她,百姓不认识她,楼内百废待兴。她是花费了数年时间肃清上下,才在广陵站稳脚跟。
有一个看似很违反常理的结论是:只有你能够控制得住底下的人,那么你才是王,否则你就什么都不是,哪怕拥有朝廷的任命也不是。权力自下而上,从来不是人拥有权力,而是权力在筛选人。无力掌控者,权力自会将他们无情抛弃,强求不得。
而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没有认识到这种因果关系,他以为只需模仿大人玩弄权谋与心计,就可以得到权力。而他去博取权力,其目的还是为了获取家人的关注和认可。这两点几乎注定了他计划的失败。
“所以仲谋,你能明白吗?就算我死了,你也掌控不了绣衣楼。”
一个巴掌,一颗甜枣,最后是摊开来,和这小孩讲道理。
广陵王侧过脸去看孙权,见他也盯着她看。这是第一次有人把这些弯弯绕绕讲给他听,而不是用“你还小”来搪塞。
她在试图以一种平等的态度与他交流,孙权感觉到了。尽管话很扎心,他也有点不服气,但现在他愿意保持安静,听她说下去。
“绣衣楼本是朝廷机构,直属天子。我一死,绣衣楼便理所当然要收归朝廷,但现在朝廷却被曹操控制在手中。仲谋,如若曹操以天子名义下诏,这王玺你是交,还是不交?”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交。但到那时,天下诸侯都可借违抗皇命的理由来找你们孙家的麻烦。你兄长立足江东没几年,江表士林本就对他心怀不满,袁术对他更是百般猜忌。你还要因你的一己私心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吗?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虽说眼下中原礼崩乐坏,但士族门阀却比任何时代更需要一种名义上的正义合法,来为他们割据逐鹿的事实背书。这也就是为何曹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占据了天子,就相当于占据了第一合法性。
广陵王把话说得很坦诚,也切中了孙权的痛点,也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族利益。这种针对性的谈话很奏效,少年终于陷入了沉思。
“绣衣楼只有在我手里,你们孙家才用的上。否则,你的苦心谋划就很有可能只是平白给曹操做嫁衣。”
两两对望间,广陵王拾起孙权脱下的披风重新裹住他,他不适应,又想躲,却被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制止了。
“听见了吗?脚步声。”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嘴唇上,叫他不要出声仔细听,“你兄长来了,我和他今夜有约。”
面对少年陡然紧张起来的神情,她忍不住勾了唇角嗤笑一声,手指攥住他披风领口的系带,灵活地系出一个蝴蝶结,又不慌不忙将他的衣领理得笔挺,端端掖在他下巴底下遮住淤青。
“想个理由吧?如何向你兄长解释,大半夜出现在我房间里?还书吗?”她戏谑道,然后抬起手来,正了正他在方才搏斗中歪掉的头冠。
难得见他如此慌张,这下换广陵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微颤的眼神。
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看。”广陵王用脚尖点一点地板,他循声望去,“看这里,地上有道缝,你快钻进去吧。”
孙权:“……”
她还有心情在这嘲弄他,完全不顾他的死活。孙权瞪了她一眼,涨红着脸起身就要走,却被她按住肩膀,她则借力顺势站起来。
下一刻门被拉开,她转了个角度,对来人温和道:“伯符。”
变脸之快,足见也是一个演戏好手。
“嗯?仲谋怎么在这儿?”
孙策迎上前来,一眼就看到坐在她身侧的孙权,迟疑了一瞬。
她顺着孙策的视线看回来,而后向小少年挑了挑眉:想好怎么解释了么?
孙权看向他兄长,犹疑开口道:“兄长,我……我是来……”
这可恶的广陵王还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她就是想要他难堪。
“这孩子是来向我道歉的。”她及时插入,接上了他的话。
孙权皱眉:“?”
“小孩子脸皮薄。白天楼里人太多了,他不好意思;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肯过来,这不,刚还支支吾吾了半天呢。”
她悠闲地摇着刀扇,说起谎来一气呵成,完全不需打草稿,把这兄弟两个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是孙策先反应过来,笑道:“仲谋确实是这样的。”
广陵王含笑瞥了孙权一眼:话都说到这里了,是不是该真心道个歉?你今天下午的道歉我很不满意,重新来过。
肩上一轻,她已将手撤开。孙权终于能站起身来,努力平心静气端正态度,后退几步向她拱手:
“濡须口一事是权连累殿下,辗转良久,心中十分惭愧。望殿下日后莫要对晚辈心怀芥蒂。”
她便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大度道:“我和仲谋何曾有过芥蒂?”
两人心照不宣,一唱一和,在此刻默契达到最大。经此一事,他们都已把对方的真面目看穿,但无论他们之间如何暗流涌动,也要在孙策面前合力维持一种和平表象。
tbc.
Chapter 11: 心术篇·壹
Chapter Text
清晨,车马碾过孙府内宅邸门前的青石路面,四角銮铃声清脆。孙权垂手侍立在门阶前,循声望去,便见一架驷马轺车由远及近,终于停住。
随行的僮仆端来小杌以供来客下车脚踏,竹帘升起,一螓首蛾眉的娉婷淑女自厢中探身,见有人迎接,正要端笑,却在与孙权目光相接的那刻凝了表情,眉头微微一挑:
“哦,原来是你啊……从阳羡回来啦?”
孙权已从这看似平常的寒暄中品出一丝隐晦嫌弃,胸中有阵不快,便冷冷回复:“兄长昨夜留在营中议事未归,尚香听说你要来,扎了一夜纸鸢,还在睡着。只有我秋夕月休沐正闲,望殿下莫要责难府上礼数不周。”
原来这淑女便是女儿装扮的广陵王,时值秋暮夕月的假期便应了孙策之邀来江东做客。
“殿下,请。”
广陵王望着少年递过来的手,眉目沉静的脸,故作谦恭的态度,端的一个在人前挑不出半分错的孙府二公子。她不计较,只一笑置之,便抬臂去执他的手。如果只是下车,执指尖便已足够,但这次她却扣住了他的手掌。
她作淑女装时并不戴那双手套,两人便掌心相贴,温热触觉自她向他过渡而来。她莞尔一笑,孙权眼皮跟着一跳,隐隐感到不妙,下意识便要抽手,却被广陵王一把反握住,只见她一面理着裙裾从车厢内钻出来,一面对他温声道:“哎呀,这车委实有些高呢。仲谋,请你务必扶稳我。”
而这边厢,孙权咬着牙应不出一个“是”字。孙府僮仆与广陵随侍都忙于将她带来的行囊礼品运入府中,闹闹嚷嚷中没人留意这边,更听不见她手掌轻轻一用力,他的掌骨便被捏到咯咯作响。
少年忍痛已忍到眼角抽搐,广陵王才踏着小杌飘然走下,终于若无其事放开他。孙权极力站稳不让自己失态,好容易将酸胀发麻的手抽回,那因终年不晒日光而白皙的皮肤上已留下一大片红痕。他侧首本欲瞪她一眼,却又被她耳坠宝石反射的光泽闪到眼睛,不由猛眨几下,脆弱眼睫便跟着涌上濡湿泪意。
广陵王跟随从交代了几句,一转过脸来就看到他拿袖子擦眼睛,心说装的吧,不就掐你两下竟然还哭上了,平常也没看出来有这么脆弱啊。
孙权揉着眼睛,余光瞥见她靠近,便下意识后撤一步,近乎防御的姿态,却被她拉住袖子,哂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倒也不晚。”
那道身影笼在他身前,替他遮住了刺眼的太阳,孙权总算能抬头视物,正遇上她俯下面来歪着头探究他哭得真假,四目相对,他不自然地移开眼睛,听她问道:“今早吃什么了?”
孙权不知她问这个是何意,心中不耐又不服,嘴上却迫于对方的威慑力乖乖答了:“……汤饼。”
“原来是汤饼。”她了然点头,“还以为你吃炮仗了,嘴巴一张就是一股子火药味儿。”话毕她又将手抬起来,他便眯了眼往后缩去——她是真有可能动手揍他的,自那次书房夜话之后,他们私下便不再维持虚假和平。对孙权而言,反正野心已彻底暴露给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装了;对广陵王而言,反正对孙权千好万好也没什么用,索性便摆烂了。
但预计之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反而有股浅淡瑞脑香兜头扑到他鼻尖上,他一愣,而后手忙脚乱地把她甩给他的那块柔软馨香的绢帕从脸上扒拉下来,听她又好气又好笑道:“谁要揍你了?你在我面前就别作那副可怜样子了成吗?看着让人怪恼火的。”整个孙家阖府上下就数他心眼最多。孙策和尚香有什么仇当时就报了,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孙权当时隐忍不发,但不知哪日就给你挖个大坑。后者比前者更阴,杀伤力更大,她也算是吃过闷亏了。
孙权也为自己那没出息的条件反射气恼:“谁装可怜了?你的东西还给你。”说完便很有骨气地把那截手帕甩回给她,但这没重量的物什被风一吹,便拐了方向晃晃悠悠飘落在地,帕子被石板上的晨露尘埃沾湿,顿时便肮脏了。
两个人都没想到这种结果,一时都静默下来。孙权不知为何一时竟然有些无措,便听见那边深深叹了口气道:“看你袖口上的刺绣粗糙,我才好心拿绢帕给你擦眼睛……罢了。”说完懒得再看他,也懒得去拾,摇摇头越过他,径直大门里去了。
孙权当然不可能叫住她,也不可能给她道歉。这绀青衣袍的少年望着那人背影隐入朱红门扉中,动动唇角却终究没说出来什么。待要硬气走开,却又神使鬼差折返,把那块脏污的绢帕拾起,藏进袖中去了。
尚香的小院倒不偏僻,一墙之隔便是市集,只在墙内便可听闻嘈杂买卖之声。当年孙府新宅落成时,兄妹三个各选院落,她是特意挑了这里——
“因为这样的话,想要偷偷出门的时候就不必走正门,可以直接翻墙啦。”
“为什么要偷偷出门?你娘和你兄长平常管你很严,不让你随便出门?”广陵王若有所思道,“不对啊,你们家家风还是挺自由的吧……”
“咳咳。”绾麻花辫兼双髻少女假装被点心呛到,“……有刺客来的话我也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嘛——快看,竹片都要煣焦了!”
“哪焦了?我留眼看着呢,别转移话题。”
广陵王似笑非笑地望着这差点说漏嘴的少女,对面便挨过来撒娇道:“哎呀,好殿下好嫂嫂,你可千万别说给那个木头……不是,陆逊师傅……他会罚我抄书的,很多很多遍,喏你看我的手,这么漂亮的小手,是会抄断的……”说着就把一双手往广陵王眼前凑,摆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来,广陵王便接住她的手,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别贫了。”
“嘿嘿。”孙尚香也笑,“嫂嫂对我最好了。”
花影前移,风暖气清,两个少女肩傍肩在窗前书桌上描纸鸢的样式,尚香将茶点果子捧来,得了赦免后颇为殷勤地剥了个橘子递与广陵王。
“唔。”
一口咬下去,酸涩汁水便从那片橘瓣内爆开,麻木的感觉从口腔直抵牙髓,广陵王眯着眼睛咬牙切齿就要揪对面人的耳朵:
“孙!尚!香!”
“我错了我错了已老实已老实!”红衣少女挣脱开,手忙脚乱地倒茶,“我拿错了嘛,这橘子本来是我留给仲谋的……”
广陵王一气连饮数杯才把那股涩味压下去,道:“这么久不见了,他刚从阳羡回来,你就拿他恶作剧啊?”
“也没有很久不见啊。”尚香道,“反正我平常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阳羡又不远,索性就去他那玩儿啦。”
广陵王点点头:“哦,你又逃课。”
“哎呀殿下——你说话怎么跟仲谋似的!”尚香抱怨起来,“我去阳羡,和他刚一见面,他也是这么说的。”
自从受了那一刀后,广陵王开始留意,也不得不分心留意起孙权这个心思复杂难明的少年来。
其一是反思自身:不得不承认,在过往人生中她片面地认为,但凡是孩子,无论是像孙权那样文静内敛的,还是像尚香这样顽皮活泼的,终归都是好懂又纯良的。所以在这些孩子面前,她往往心思懈怠且毫无防备,如果这时有人试图取她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想她行走于政局这么多年,多少次死里逃生,竟真的差点栽在这样一个舞勺之年的少年手里,何其令人后怕!想来所谓孩童心思纯良一说,不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其二是孙权此子,这样小的年纪便已能默不作声地搞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又已对绣衣楼存了那样的心思。若不及时加以控制,引入正轨,将来日渐长大,孙策再委派他以重要职务……只怕会给江东和广陵的合作埋下隐患。
山野猛虎,即便年幼,禀性生来也是要吃人的。
“阳羡县令一职悬缺已久,所以你打算向州郡举孝廉,让仲谋去补此缺?”孙策望着舆图上阳羡的地标沉思道,“阳羡倒也算是个安定去处,但仲谋今年虚岁不过十五,他能行么……”
广陵王傍在他身侧看图,抬头便正和坐在下首的孙权眼对上眼,视线一触即分,少年别过头回避,并不让人看清他脸上表情。但那跃跃欲试却又被哥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委屈,喜从天降却又疑心她别有用心的防备都被广陵王捕捉到了。其实这是个藏不住事,心思全挂在脸上的少年,只可惜生在神经大条的孙家。
“秦有甘罗十二拜相,汉有霍去病十七封侯,连我也是十四岁封王,掌管州郡。十五岁小么?不过是治一县罢了,在我看来正是时候。”
广陵王如此回应孙策道,下首座位那原本把后脑勺留给上座的少年回过头来,一双孔雀碧色眼睛望她,难以掩饰那几分困惑:他给她一场血案,却得到一个官职,何意?
“而且我和仲谋早就说好了,对吗?”她捧起茶盏来,向他扬了扬眉:是戳穿,还是接受?她打赌孙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这样一个历练机会的:阳羡可是个人口过万的大县。
“是……”孙权下意识回应,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兄长,我想去阳羡。”
“嗯?原来你们私下早就说好了啊?”孙策有点意外,“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那两人在心中默默腹诽道:刚刚吧。
而广陵王在这件事上自有她的考量:一是堵不如疏。孙策一贯以他自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着家人,希望他们不要过早接触政治上的弯弯绕绕,可越是接触不到便越是引起好奇,殊不知许多在梦想里辉煌灿烂的事物,一旦真的接触过,就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孙权正是这种境况,那便索性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成为治理一方水土的父母官,叫他去大展拳脚,别让他有时间胡思乱想,省得他一闲下来就整个大的。
这第二嘛,便是把孙权这个不安定因素从江东支开,叫他早早远离核心,以免孙策将来做决策时受他干扰。
更何况这件事孙权他自己也是愿意的,遂了他的心意,也顺手卖给孙家的人情。
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呢?
广陵王收回思绪,对面的尚香仍在叽叽喳喳:“……我说,当县令好玩吗?你每天都在干啥?这身官服借我穿穿呗。”
“仲谋说,不行!所以那天晚上我就趁他睡着后把官服偷走,第二天早上就穿着他那身官服在县衙升堂了,他发现之后就很生气地站在堂下瞪我。我说,那个谁,孙小二,过来帮本官研墨,他就很生气地走上来帮我研墨……”
“……”广陵王扶额,“不愧是你。”
“不过阳羡的人好像都挺喜欢他的,有时乘马车走在街上还有人从窗口递甜瓜和脆梨。我第一次去接的时候嘴快咬了口梨,仲谋他又瞪我——不让吃就不让吃,瞪我干嘛!最后他把东西都全还回去了,又把买梨钱塞给了那个人。”
“是吗?”广陵王漫不经心应声,心中却暗自记下,静静想道:三岁看老。与民秋毫无犯,说明小利无法诱惑他,此子志不在小,不是会心甘情愿居人之下的人。
“县衙里好多事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不好玩,最后都扔回给仲谋了,反正我看他还挺擅长处理那些事的。”尚香像是想起了那些家长理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只有一件有意思的!我上次去的时候遇上一户人家告状,说家里的鹅被偷了,怀疑是邻居干的,拉扯到最后发现是鹅从他家栅栏的缺口里钻出去了,最后我和仲谋就领着一队卫兵满城抓鹅……”
“仲谋他呢,从小运气就不太好。下注的时候千万要记得问他的意见,然后跟他反着下一定会赢。过冬的白鼯裘家里一人一件,都放在一块儿,今年翻出来发现只有他的那件被虫蛀了。上次抓鹅,一开始是我们满城抓鹅,最后变成大鹅满城追着我们,仲谋跑得慢,被鹅啄了两下,额头上起了个大包……”
孙府另一处的偏僻小院内,追鹅事件的金牌小倒霉蛋正在试穿那件新赶制出来的裘衣。虽然孙权本人也想不通偌大的一家人为何受到伤害的总是自己,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安慰自己,反正今后长高了也是要把那件旧衣换掉的。
那件白鼯裘外料是鎏金明纹大红猩猩毡,玄色绲边,碧玉扣饰;内里则是洁白的鼯鼬皮毛,可抵御江表严冬之风雪。孙权将往日那件稍显暗沉的玄色斗篷脱下,换上这件新裘,在镜台前自照。鲜亮新衣令人心情也明快,他颇为自满地左照右照,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甚至提着裘衣两摆呼呼转了两圈,最后自持铜镜凑近看自己的脸:额头上的包已经消掉,但还残有红痕。
真是美中不足,什么时候能彻底消下去呢?
“咳咳。”孙权对着镜中的自己清了清嗓子,按住腰间的佩剑摆了个架势,声情并茂又慷慨激昂地背诵道:“《善说》篇有云,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
他一甩衣摆,向后一捋刘海,抱着铜镜转了个方向,却在镜中看见自己身后,门外渡廊上恍惚有个人影——不,不是恍惚,那里就是有个人。
于是手一抖,那铜镜便掉在地上,圆润如车轮似地滚出去,终于在那个人脚边倒下,金声嗡鸣。
……风抖枝叶飒飒,树颠鸦声啊啊,此时无声胜有声。
尴尬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孙权的脸迅速红到了耳根,广陵王把脸完全遮在刀扇扇面后,但两肩却起起伏伏,抖个不停。
孙权咬牙:“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别笑了!!!”
两肩抖动的幅度渐渐小了,那边显然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广陵王的声音从扇面后传来:“我没笑啊,是你眼睛不好,看错了。”
“我……你……”孙权生气又尴尬,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多少?”
“呃……”广陵王从扇面后露出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笑意揶揄,“从你边傻笑边转圈开始?”
“……闭嘴,够了。”真是自取其辱。
“是你先问我的呀。”她语气无辜。
“我说闭嘴啦!”
“看天色你兄长也该从营中动身了,所以你母亲差我来唤你到厅中用飧食,她说怕你看书又忘了时候。”广陵王一面说着,一面将铜镜递还给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可恶。
这两人一人在门槛内,一人在门槛外,她并没有要涉足他私人领地的意思,只是把消息带到就要走。孙权接过铜镜置在桌面,一回头却看见广陵王折返回来,又唬一跳。
她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抬手便把什么物什抛了过来。
孙权以手在半空截住,原来是大半个剥好的橘子。
“送你了,清清火。”
莫名其妙的人。孙权目送着她背影远去,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咬了那橘子一口。
“噗!咳咳咳……”
孙权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广陵王一时又没忍住笑出声,揉着肚子扶着墙一步步从他那座小院中走出去了。
Notes:
⭕️:“我说闭嘴啦!”(急出机车腔)
Chapter 12: 心术篇·贰
Chapter Text
《礼记》有云:“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这便是指四时的祭祀之礼: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
而秋分祭月,月属阴,合该由女子主持拜月祭祀,算是独属于女子的节日,这也就无怪乎吴夫人要力邀广陵王来寿春同度了。
“哎呀,囡囡可叫我好等,你今天要是再不到,我还以为你就不来了呢。”吴夫人一见广陵王便欢喜,转头嘱咐侍女,“快传后厨把那兜子河蟹蒸熟了,叫囡囡尝个鲜。”
此夜正是秋分前夜,酉牌时分,筵席已然摆开。厅内正中设一主坐,这是孙策的位置;吴夫人和广陵王的食案则各自设于主坐左右;孙氏族人及内幕文武分为两班,分别列坐于东西两傍。食案上金银器皿,水陆具备,鲜鱼、嫩鸡、酿鹅、肥鲊及时新蔬果次第而上,更有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和石榴酒助兴。这是场盛大的家宴。
“夫人特来相邀,我既应邀,哪里又敢失约?不过是临时被一些事耽搁了几天罢了。”她笑着,也酾热酒一盏来敬吴夫人。
“这臭小子也真是的,这不是秋夕月么?你那营寨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忙?明知道她要来,不在家里等着,还这么晚才进门。”吴夫人转头便向风尘仆仆归来的孙策发难,又对她道,“囡囡你听着,他私底下要是敢怠慢你,尽管告诉姆姆,看我怎样把他的耳朵都拧下来。”
“我哪儿敢啊。”孙策不敢怒也不敢言,眼见他母亲一副真要上手的样子,忙讨饶道,“娘,这还有这么多人呢,给我留点面子吧……”一面说着一面便委屈巴巴地向广陵王的方向挪过来。
她会意,便伸手从他肩后面兜揽过来,用手掌捂住他两个耳朵,向吴夫人替他求情:“他不敢的。他要真的敢,不劳夫人动手,先吃我拧他。”说着便果真轻轻拧了他耳垂一下。
吴夫人乐得看他们俩这亲密无间的样子,欣慰抚掌,又说道:“这河蟹也忒慢了,我得去看看。”于是暗笑着离席,往后厨方向去了。
孙策将她的手从自己耳际拉下来,却没放开,两人的手就在案几下旁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牵着,她用的是左手,他用的却是右手。广陵王便取笑他:“这样可怎么吃饭呢?”
孙策回复她:“我可以用左手呀。”
“哟,了不起。”她接茬,“拿起箸来我瞧瞧。”
孙策听她的话倔强拿起,姿势挺别扭,又听她说,“我要一块炙羊排,你盘子里的。”
“夹就夹。”他便颤颤巍巍夹起一块羊排,可惜事不遂愿,“啪”的一声,那羊排在她碗口边终于夹不住,落在食案上。
她扶着额头笑出声来,听见他哼了一声,说:“你存心为难我,我不上你当。”桌子底下那只手牵她愈发紧了。
大凡世间筵席都如此:聚在一起吃饭只是由头,其真正重点是觥筹交错中的人情门户。江东人本也作风悍烈,平日议事时有分歧都免不了拳脚相加,这一时间厅内便更是嘈杂。此时众人吃过一回,劝酒划拳,到了酒酣耳热之际,正是倾吐真言之时。
好在孙氏并不是家风森严的士族世家,对孩子们没那些陪客的繁文缛节。孙尚香吃完后便和那些年纪相近的堂亲子弟们一溜烟跑出去玩儿了,早已不见人影;孙权却没有即刻离席,因望见对面席中陆逊被劝了几杯酒,似有醉态,心中便免不了几分担忧。
而此时坐在孙权上首的堂兄孙贲摇晃起身,捧起羽觞,在孙氏族人中起头向主座遥敬,孙策便起身回敬他,笑道:“堂兄。”
二人将杯中酒皆饮尽,便听孙贲说道:“如今吴郡初定,我们孙氏也总算是有了一个落脚之处,当属伯符的功劳最大。可我总想起当年我弃官追随伯父(孙坚)起兵时,他口中最常说的一句话:孙氏不是独属于某一人的孙氏。”他缓缓放下觞杯,眼睛却慢慢扫过对面席中的周瑜,鲁肃等人。
厅中因他这番话里有话一时静下来,孙策的笑脸也微微僵了一会儿,族中有人在旁解围道:“兄醉了,免不得忆起往事来,伯符你勿怪。”
广陵王还坐在原地,于旁人不见处抬手触碰孙策悬空的右手——此刻已攥成拳头。她用这种触碰来提醒他,终于听见孙策回应道:“哪里的话。”
可孙贲却没有要停口的意思,又说起另一桩事来:“前些天在当利渡口,我手下的士卒曾截获一批运粮船,外面看着却像是商船,船上有粮草三千斛。此船顺流而下,正不知终往何处。”他将目光转向广陵王,“不知若是殿下截获这等可疑之船,当如何处理?”
广陵王沉吟一会儿,回复他道:“来路不明,自然是尽数收缴。既然将运粮船如此乔装,其主人必不敢明面来追,只能咽下哑巴亏。更何况这或许是有兵事要起的征兆,倘若对方正是要来伐我,又岂能让他如愿?”
孙贲捻着髭须而笑:“正是此理,殿下说的正是某心中想的。”于是又将羽觞满上,两人举杯,各自饮罢。那原本微妙的气氛便似杯中酒,饮入二人腹中去了。但这不过只是该场宴会中并不引人注目的一段小插曲,比起那些撒了酒疯动起真格的人算不得什么。
但孙权在旁侧,却敏锐察觉到这段对话有难以名状的怪异之处:当利口、运粮船、广陵王……莫非被堂兄截获的便是兄长承诺给广陵王的那一批粮草?孙权不禁望向主座左侧的广陵王,那人正陪着兄长推杯换盏,双颊染粉,明显酒上脸来。此刻她仿佛有心灵感应似地向他看过来,冷不丁俩人便对上视线。只见她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儿,而后计上心来似地朝他笑了,像只狐狸。广陵王对着他笑的时候一般没什么好事,孙权背后一凉,觉得牙根又酸了起来,起身就要离座,却听她在后面朗声道:“……诸君不知,仲谋也是个极有志向的,常说要随他兄长上战场,并立誓绝不辱没孙氏的威名……仲谋?仲谋?哦可能是没听到我叫他吧,来个人替我拦他一下……”
于是孙权没走几步就被人架了回来,广陵王按他坐下,亲自在新杯中打了一觥酒塞他手里,悄声对他说:“照顾你哥哥。”又对众人笑道:“本王失陪一会儿。”原来不是心灵感应,是早有预谋的跑路,只是发愁于没有替下她的冤种——想来想去不如就孙权那小子吧,想当大人不是么,那就趁此机会感受一下大人世界的险恶吧。
孙权一坐下就被孙策大力揽到肩旁,他兄长已被灌得半醉了。劝酒的多是孙氏的入幕之宾,自己人不拘小节,有了广陵王刚刚的一番渲染,孙权此来正似羊入虎口。麾下一员老将韩当问孙权:“仲谋,方才殿下说你立志沙场建功,可是真的?”
私下的雄心壮志骤然暴露于人前令人有些羞赧,但孙权此时在心中对广陵王有再多恶言恶语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抿了抿唇回复道:“是,我的确有此志向,但韩当伯伯我……”
韩当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把孙权拍得整个胸腔都跟着振动,只听这老将大笑道:“不愧是孙家儿郎,果然年少有志!好!喝!上战场的厮杀汉怎能不饮酒!!!”
孙权只得捧着羽觞:“我唔……吨吨吨吨吨……”也由不得他不喝了,孙策这兄长也不愧是亲兄长,一点也不带拦的,一手揽着他不让跑,一手还替他托着杯底,看着他把酒吃尽才罢休。
“在战场不能够辱没孙氏威名!在酒场上更不能够辱没孙氏威名!酒场如沙场!来!喝!”
孙权:“……吨吨吨吨吨……”
不知道饮了几盏或十几盏后,那些人才肯放过这对兄弟,散去各自作乐。拿弟弟挡了一会儿酒的孙策看着眼神朦胧的孙权直乐,伸出一根手指戳弟弟的脸问:“仲谋,你想上战场吗?”
孙权强打着精神,但酒已从胃里蒸腾到头脑,连反应都比平常慢半拍。这少年将潮红的脸转过来,望着哥哥缓慢点了几下头。
“傻弟弟。”孙策就笑,语气竟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还是读书好。我打仗就是为了让你能安心读书,为了让阿香自由自在的。”这是身为长兄的心愿,他希望他的努力能让两个弟妹永远只做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
但他弟弟眼下坐着也摇摇晃晃的,被酒灌傻了,平常就沉默,吃了酒更沉默,话也不说了,就只会点头。
“到底听没听进去啊……”
还是点头。然后“嘭”的一声,孙权直接头朝下向前栽去,趴在食案上睡着了。
“唉……”
“大哥!快来看!”孙尚香的声音远远从厅外传来,伴随着许多人急促的奔跑声,她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
“天尊,这是……大虫吗?”一路上不断有人发出惊呼声。
一时间厅内众人都将目光齐齐投向大门,便见尚香领着那些孙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跑进来,而后四五个僮仆共同担着一条虎床跟在后头走上堂来,那死大虫被索子缚了四肢,吊在那条被压弯了的虎床上。孙策便走下主座,听孙府仆从们向他告禀:“这是庄子上的猎户在城西郊山冈乱树林子里下了窝弓药箭射中的,平日总听民间传闻孙郎好虎,因此今日特将此虎献给将军。”
孙策走到虎床旁来观看此虎,众人也都围过来看,正是好大一只吊睛白额锦毛虎,尚香更是上手抚了一把老虎皮毛,而后缩手道:“这毛有点扎得慌。”大家便都笑了。
孙策忙请人将候在外堂的猎户请进厅中来,细细问猎到这虎的前缘后果,听这猎户告禀:“城西郊这处山冈近来害虎多时了,常听说伤了农户所养的家禽家畜,人多畏惧,从前在附近住的也都搬走,不敢在那里居住。虽还未听说有伤人性命的事,但谁又说得准呢?倒是小的这次亲眼看到,那山冈上的虎有三个,一雌一雄,带着一个小虎。小的此番窝弓药中的便是雌虎。”
“也就是说,那山冈上还有两只老虎?”尚香眼睛都亮了。
“正是。”
尚香先是用眼觑她大哥,她大哥却没看见她的眼神暗示,最后她索性跑过来,抱着孙策的一只胳膊摇晃撒娇:“兄长,那可是两只老虎!两只啊!反正这几日休沐也没什么事,咱们明天去西郊打猎吧!去嘛去嘛!”
正恰此时广陵王也从厅外回来,望见这边便道:“好热闹——这是哪来的老虎?”一面说着一面便向孙策走过来。
“西郊!”尚香凑过来,“这只是一只,还有两只,好嫂嫂,你快和我哥说,咱们明天去西郊打猎玩儿吧!”
“那咱们今天下午做的纸鸢不玩了?”广陵王笑着反问她。
“咳,为民除害最要紧。”其实这妮子是刺激好玩最要紧,广陵王无奈地笑,而后在旁人不注意时向孙策点了点头。
孙策会意:“那就听尚香的。今日大家便散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咱们上西郊打猎去。”
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们则神色各异,但终究都如同水隐于海面。
“……二公子,不然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是可以照顾好伯言的。”
华筵既尽,人们便各自散去,孙权在厅中睡了一觉,竟然还记得关心他陆逊师傅,于是便执意送陆逊陆绩一行人出角门。
“实在不行还有吕蒙呢……”陆绩住嘴了,那位已在墙角睡得不省人事,其实这样也好,醉酒后的吕蒙睡着比他醒着更好,至少不会添乱。
但是现在看来二公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吧!尽管睡了一觉,但孙权踏在地上的脚步都是虚的,陆绩表示不要把他一个人照顾两个人的工作量增加到三个啊!
“我……没事……”孙权坚持要看马车离开再回去,两个孩子便在马夫的帮助下先把陆逊慢慢扶上车,而后是吕蒙,最后陆绩则在靠车门边的位置坐下。
孙权背过身一步步下了马车,朝角门内走去,却突然听见陆绩在背后喊住他:“二公子。”
孙权回过身去,却看见陆绩从帘栊内钻出来,独身立在车沿,车头的松明火把被他挡在身后,那种背光令人难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吗?”孙权轻声问他。
陆绩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在静默良久后,终于向他深深拜了一拜。
石板青青凝露成霜,夜风阴凉吹动銮铃,那声音随马车渐行渐远,在空阔长街中听着分外寂寥。
广陵王把孙策送回房安顿后并未及时入睡,夜风送来滴滴点点的滴漏声,她便也记数着,等待着。
“别怪我没作提醒,如今与广陵结盟的是江东孙氏,不是江东孙策。掺和他们宗族那些弯绕,小心沾惹一身骚,等想撇时都撇不清。”
那是有一日清晨,她与陈登在书房对弈,窗外鸟雀啁啾,晴光正好,那个病歪歪的张氏长公子就靠在窗沿边推着摇篮哄他小侄女儿,冷不丁便冒出这么一句来。
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张邈说的其实很对:同盟再亲密无间,终究不是一家人。即便是广为传颂的秦晋之好,在相约共同伐郑那一战中,秦伯终究也在烛之武的劝说下认识到伐郑于己无利,遂退师,并与郑国结盟,弃晋而去。在一致对外时,秦晋之好是真的;在瓜分利益时,秦晋之好就是假的。正如眼下对于广陵,掺和孙氏内部的事并无裨益,还面临着为了这一支去得罪另一支的风险。
“他们倒是一个宗族,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但我想不出你为何不袖手,却非要去趟浑水,除非……”
听起来很荒唐,除非她真的爱孙策,否则很难想出别的理由。
“咳咳。”陈登咳嗽了两声,提醒张邈他过火了。
“你过虑了。”广陵王眼睛看着棋,口中回复他。
“呵呵,天塌下来不要慌,还有我们殿下这张嘴撑着呢。”张邈见她如此态度,便知她主意已定,笑了两声,打了绸伞推着摇篮,步出门去了。
但等待也只是空看时间流逝,广陵王索性披衣起身,出门去孙府花园中闲逛一回。
正是金秋时节,庭院中花叶皆已疏落,梧叶委地,菡萏成房,唯有桂花清幽。她一路走到园中深处,却隐约看到藤架下有人,遂弃了小路藏到茂密竹篁后面去,等了一会儿却安安静静的,没听见说话声响,疑惑间略探出头来,这才看见原是个少年人,顶着一头一身金桂花瓣,低着头抱着臂,坐在块大青石上,倚着藤架睡着了。
这少年不是孙权又是谁呢,在送过陆绩后晕乎乎回自己小院的路上想寻个僻静处坐一坐,结果一坐下去便醒不过来了。
广陵王走近前来,隐约闻见孙权身上的酒气,这才想起自己把他坑出去应酬这档子事来。江东人作风剽悍,也不知教这孩子喝了多少。夜风寒凉,此刻孙权蜷着身体背风,前额刘海垂下来遮住脸,怀中抱着一柄剑缩在青石上,佩剑三把尚且悬在腰间,另有两把却滑落在地上,他睡得不省人事,发冠也歪向一边,还不时发出“呼呼”的轻鼾声。
她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偷笑了一回,心中可恨没法留存这一幕,用手推他:“孙权?孙权?”但这少年躲开她的手继续不省人事,更加缩成一团了。
广陵王支着下巴看着这团孙权,他这会子倒是一派纯良无害,完全褪去了平日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攻击性,这模样甚至还很有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可爱,当然这也仅限于他睡熟的时候,明天醒过来还是可厌得很。
一时间计上心来,她便将他发冠后的两道长长的红丝绦拽出,用那红丝绦尾端的垂穗去挠他的鼻子,如她所愿听见少年打起了喷嚏。
孙权伸出手试图把这恼人的痒意拍开,口中喃喃:“……什么……什么东西啊……阿嚏……别闹了……阿嚏……好烦……”梦境里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追着他的脸,他一直在打喷嚏,一双手在空气里乱抓,却始终没有把眼睛睁开,因为实在太困了。
广陵王乐不可支地玩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便把他遗落在地的佩剑拾起来,到底是祖传宝剑,分量挺沉,这两把就约莫有五市斤重。也不知这孩子每天都把十几斤重量拴在腰上作甚,不嫌累吗?她伸手去扯孙权怀里的剑,他抱得就愈发紧。想起来了,原来是在防贼呢,而且防的就是她。
“小器鬼。”她冷哼了一声,“放手了,谁要你的剑,要睡就回去睡,在这里睡着不怕着凉吗?”
没动静。
广陵王没法,终于把两手拢成喇叭状,对准他的耳朵:“喂!!!”
孙权吓得从石头上弹了起来,花瓣随之抖落一地,他眼神朦胧地望向她:“……广陵王?”
她就把那两把剑托到他眼前,指挥他:“把你这些破剑挎回腰带上去。”
这少年靠着藤架才不至于摇晃,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反驳道:“……不是破剑……”
广陵王扶额,简直无语:“快点儿。”
孙权低着头,眼皮儿打着架,慢慢悠悠将佩剑都别回腰间,可最后一把却怎样左怼右怼也怼不回鞓带里,忍不住嘟囔:“……怎么回事啊……”
她在旁边看得心焦,终于看不下去,劈手夺了那把剑帮孙权插回去,抬头一看,这小子又靠着藤架睡迷糊了。
广陵王深深叹了口气,自认了这个倒霉,于是便转过身体,拉着孙权的手臂环到自己脖颈上,将他稳稳当当背了起来。兴许是烈酒和夜风短暂麻痹了彼此敏感尖锐的神经,孙权也意外地非常配合,只乖乖趴在她背上没有乱动,俩人便乘着一月清光走入更为深切的夜色中去。
Chapter 13: 心术篇·叁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秋风飒飒摇震枯枝,便有零星几片红叶自树梢悠悠盘旋而下,而后只听马蹄疾驰而来,“刷”的一声,几片叶忽的在半空被穿透,极迅又极准,那矢头最终直接贯穿靶心。
“中了!这居然也能中?!”
刚刚还屏吸以待的人群忍不住爆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声,马背上披着红斗篷的少女闻言提辔回马,将蒙眼的绢帕从眼前摘下看靶,不出所料,一弦三箭,皆贯靶心。
“哼哼,我都说了,就算是骑射,这种定靶我也闭着眼睛都能中,你们偏不信,给钱给钱。”
那些和她打赌的族中子弟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荷包掏出来,有孩子说:“你把那块蒙眼的绢帕拿出来我瞧瞧。”
尚香爽快地把帕子递过去,那孩子就把那帕子对着阳光看,不甘心地左看右看怎么看这块帕子的透光性都很差,待还要细看时被尚香直接从腰带上摘走了荷包。
“欸你——”
“姑奶奶我不会玩假的,你愿赌服输吧!”
瘪了一大半的荷包留在了那孩子手里,孙尚香则拿走那块帕子扬长而去。
尚香系了马,在清晨未散的秋霜中大摇大摆地向小丘陵上的主帷帐走去。她昨夜一想到猎虎就兴奋得睡不着,因此醒得早来得早,孙策一行人反而都在她之后才到。
一进帐她首先看见的就是孙权,他今日全副武装,换了轻便的绀青色骑射裋褐和麂皮靴,挎着弓箭腰刀,身侧还立着几支一会儿要带上马的摽枪,正背对着门阅览书简,啜着一盏醒酒茶。尚香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把一双手塞进他衣领里,把孙权冰得一哆嗦,差点被茶呛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很提神?”
“孙,尚,香。”孙权一字一顿,缩着脖子,忍无可忍道,“你把手拿出去。”
“不要嘛,我冷嘛。”
“……”
“你居然起来了耶?我还以为你昨天醉成那副样子,今天大概就又窝在家里了。”尚香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捂手,而后环视帐内牢骚道,“什么时候出发啊?这群人好磨叽。”
孙权跟随着尚香的目光一同环视帐内:孙策广陵王及周瑜鲁肃等人在一旁说话,陆逊吕蒙因为酒醉告假未在场;黄盖、程普及韩当等老将正在一处谈笑;以孙贲孙辅为首的孙氏族人集合在一处;除此之外还零星有些与孙家较为亲近的江东士族子弟。
“陆绩还没来?昨天晚上是他把你送回去的吧?”尚香看了一圈,随口问孙权。
“昨晚不是他送我,是我送他。”
“说梦话呢吧,昨天你醉得当堂睡死过去,谁都叫不醒。你的院子还那么偏那么远,你是梦游回去的吗?”
孙权现在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就回复尚香一个“是”字,省得她这么多话。
……今日晨起,小院中守夜的老僮仆告知昨夜竟然是广陵王将他背回来的, 孙权的心情复杂到了顶点,斟酌良久后才敢细问:“我昨天来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老僮仆呵呵笑道:“没有啊?二公子昨天睡得熟,趴在殿下肩膀上一动不动,乖乖巧巧的。”
孙权扶额,心想但凡换个用词呢,比方说安静宁静之类的词……他只得又问:“那广……殿下送我来的时候又说了什么?”他试图通过广陵王的行为语言来推断自己这一路上有没有说什么怪话或者做什么怪事。
老僮仆还是笑呵呵的:“殿下叩开院门就把公子放下了,又嘱咐小的要轻手轻脚些,除此之外也无话。”
孙权将眉毛拧成疙瘩,伸手去摸自己的鞓带——当然什么也没丢。他昨夜睡得酣甜,但的确依稀记得广陵王中途把他叫醒,他那时以为是梦。
一种古怪的心情在他心中翻涌,广陵王真能做到对那件事毫无芥蒂吗?他们在人前自然都需体面,那么在人后呢?她的态度当然是有变化的,但有时却又像没变,甚至称得上不错。有时孙权甚至觉得他和广陵王比以前更熟稔了,大概是因为彼此都卸下了一层面具的缘故……广陵王已经明里暗里让他吃了好多哑巴亏,可恶……哼,小儿把戏,幼稚,才不和她计较!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来江东的初衷又从未变过,如今虽不能拿她怎样,但果然还要警惕为上。
鼻端尚可嗅闻到自己身上酒气中隐隐混杂的瑞脑香——大概是自她身上沾惹到的。回望内室中,那六柄宝剑只静静地架搁在兵阑上,和那个人的来去影踪一样无声。
“公子?二公子?”老僮仆问询他,“可还有别的吩咐?”孙权的神思这才被唤回:“哦,替我烧两桶汤罢,我需沐浴更衣。”
“二公子,我来迟了。”陆绩不知何时从帐外走进来,亦是一身骑射武装,向孙权轻轻一拱手。
“尚香,仲谋,咱们出发了——”广陵王向着这边招手呼唤。
“走走走!”孙尚香急忙忙拉着孙权往外跑,在经过陆绩时直接挽住对方的胳膊,于是这两个男孩子便被她一手一个、一正一反拖出帐门,“你来得正好!再晚点就真赶不上了!”
寿春西郊多低山丘陵,此时晨雾散去长空杳碧,只见红枫焰焰层林尽染,漫山遍野莎草鹅黄。以孙策与广陵王为首的年轻氏族子弟与幕僚文武走在最前,皆是鲜衣骏马,绣旗金鼓,细犬苍鹰,他们这一行连同随行军士足有五六十人马,浩浩荡荡向山谷进发。
“此番野猎不比往常围猎,这乱树林子里可是有猛虎的,大家都要小心。”孙策嘱咐众人道,“尚香、仲谋还有其他的孩子,不要孤身寻到太偏僻的地方去,别离大队太远。”
“大虫究竟在哪儿啊?”尚香只迫不及待地问。
孙策笑了:“你先和黄盖伯伯他们一块儿,我们先跟猎户到前面探探路,到时候再来叫你们。”
一进山坳,军士便啸叫击鼓惊动猎物,随行犬鹰均被放逐,一时间林内尽是奔散逃命的惊鸟走兽,此情此景简直令这些江东青年血脉贲张。众人不一会儿都风团儿般地四散开,马蹄扬尘似翻盏撒钹,循着各自紧盯的猎物方向一头扎进茂密丛林中去了。野猎固然危险,但吴地多的是轻死易发的好勇之辈,而这一特质在这群青年子弟身上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那大虫你们究竟是在何处猎到的?”孙权听见斜前方广陵王在问询带路的猎户。今日她身着一袭玄色夔龙暗纹劲装,腰系白玉带,头裹红巾帻,更显眉修眼俊,正与兄长并辔而行,也许是要享受二人世界,原本随行的侍从早被他们甩在了后头。
“还得向前,需转过这座山,在山阴处。”那猎户自马上回身向她拱手。
“二公子也想去看猎虎么?”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陆绩忽然出声问,因为明显看出来孙权的心思不在打猎上——他已放跑好几只野兔了。
“嘘——”
孙权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陆绩噤声,而后点了点头。准确地说,在内心深处,比起看兄长他们猎虎,他更希望自己出其不意,通过猎虎一鸣惊人。这样的话,兄长下次就一定会带他上战场了吧?因此他才舍弃野兔,保存体力来对付更加难缠的老虎。只是如果光明正大跟随孙策他们的话,这群大人大概率不会给他接近凶兽的机会。
两个孩子就这么隔着几丛树枝尾随在孙策与广陵王的斜后方向山谷深处去。路上若有一箭射中的猎物便拴系在辔下,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走到树荫极稠密处,其余人马的声音都非常渺远,忽的一阵风过,身上都不由寒浸浸的。孙权再仔细看时,只觉得眼前景物都变了,方才还晴光大好,而这里松柏参天,枝杈盘曲,却又似烟笼雾锁。
孙权还要往前,却被陆绩一把扯住道:“二公子,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害怕……”显然他也意识到了环境的变化,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孙权也不由警惕,他看向那边,不知为何那猎户不见了,孙策和广陵王骑在马上,似乎也露出困惑的神态,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孙策便向着一个方向径直探路去了。
四下都极安静,只有枝叶轻摇的悉悉索索声,而变故就是在此时陡然发生的——耳朵比眼睛更先捕捉到金器铮铮作响的声音,那闪烁的寒光直奔广陵王而去。而就在距离她后颈仅几寸时,那寒光被一支雕翎箭顶开,瞬间偏移方向,一箭一镖便都扎进了她身侧的一截枯树干上。
广陵王登时看向这截树干,而后猛一扭头,便望见孙权睁圆了眼惊魂未定的神情,手中放过箭的空弓还未来得及收回去——那个紧要瞬间没有太多思考,他几乎是下意识出手的。她几乎是立即策马奔向他们的方向,脸上亦有少见的慌乱:“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林子险恶,最好下埋伏……”陆绩强压着颤音,声音低低道。广陵王只骑护在他们马前,三人都紧张地抬头向四维张望,太怪了,如果是埋伏刺杀,求的是一个快字,一镖不成自有万镖齐出,哪还会给人以反应的时间?除非……
孙权尚在狐疑,却听得广陵王暗道一声“不好”,即刻打马扬尘而去:“孙策!孙策!”
——似乎是为了应证她的猜想,在孙策探路的那个方向上,远处林薮忽的惊出了乌乌匝匝许多飞禽,空中盘亘萦绕着不详的啼鸣。
血腥气。
一路纵马疾驰,越往山林深处走,就能闻见越浓重的血腥气,直到他们远远望见孙策的枣红猎马伏倒在泥地中,孙权攥紧缰绳,只觉得自己的眼眶顿时酸胀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身侧草木悉索,广陵王从孙权鞍侧绰一支摽枪在手,奋力向上一掷,一个黑衣人便从茂密树冠内跌下来,气绝在地。
终于到了那枣红猎马前,孙权几乎是滚下马鞍,脑中一片混乱,跪倒在那枣红猎马前——它艰难地打着响鼻,腹上中了一箭,尚在淌血。马在这里,人在何处?他六神无主地四处张望搜寻,看见地上留着数十支被打落的箭矢,还有点点斑斑红痕延伸开去,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
“哥?哥?哥哥……”他呼唤着,喉咙里也只能发得出这一个单音节,从地上爬起来,在松柏虬结错落的根系中循着血痕跌跌撞撞寻找孙策的踪迹。
他们最终是在一处大松树下找到孙策的,肩膀和小腿各中一箭,外罩衫下两处伤口渗出的血均显现出一种深赭色——这是箭头有毒的征兆。广陵王一直警惕地留意着林中是否还有埋伏者,这才走到他身前蹲下。那边孙权早已把袖子哭湿了,一直拉着孙策的手喊哥哥,但他却不会回应,只始终将头低垂着,显然已陷入昏迷。
广陵王将手指伸到孙策鼻下,尽管微弱却还在出气,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处,把他交给大夫医治。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这箭头好像有毒,要立即把箭取下来吗?”孙权抽泣着断断续续问她,现在他也只能依靠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平常自己不屑一顾却不得不在内心承认有着更为丰富经验的女人。
广陵王望向孙权,他亦红着眼圈和鼻头望着她,他在她面前已拼命忍泪抹泪,却还是在说话间自眼角又滚下一行泪来。该说果然还是少年人吗,平常表现得再怎么沉稳老成,真正在面对突发情况的时候终究又慌了手脚,露出脆弱本相来。
想到这里她放缓声音:“不可,这箭头不仅有毒更有倒刺,需大夫将肉剖开再取,你我贸然取箭只会加深他的伤口。”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你现在能做的是立即去把附近打猎的人都叫过来,将你兄长送去医馆。陆绩,你和仲谋分两路去,越快越好,我就在这里守着他。”
陆绩忙不迭地领命去了,孙权也不舍地放开孙策的手转身要走,临走却被广陵王往手里塞了件物什——又一块绢帕。
“擦擦。”她并没看他,只这么说道。
孙权愣了愣,这次他没有拒绝,听话地接过去擦擦脸,而后团进手心里,轻声说:“谢谢。”
“嗯,去吧。”
等望着那两骑都远去后,广陵王重新回到孙策身边,用袖口细细抹掉孙策脸上的污垢,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而孙策的手指动了动,用小指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她感觉到了,脸上微微动了动,刚显出点笑意又很快又平息下去。尽管刚刚已刺死一个埋伏者,焉知这林子里没有别的眼睛在静静看。孙权和陆绩的出现完全在意料之外,但有了他们的反应,这出戏只会更加逼真,更加令人信服。
Notes:
孙权在彻底成长成完全体之前会经历很多波折,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Chapter 14: 心术篇·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孙策中箭重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寿春——清晨出猎时一行人马还招摇过市好不热闹,午后归来却已是突遭横祸乱作一团。尽管孙府此时大门洞开人来人往,但孙策的院落内却分外寂静,仅有轻微的脚步声和放血声,众人都神色凝重地聚在前堂,敛气屏息等待医官的宣判。
少顷,医官自后寝退出,吴夫人便赶忙上前来问,医官叹道:“少将军当下性命虽已无虞,可那毒药性甚奇,是某才疏学浅,竟从未听闻。今毒已深入肌理,可怎生是好?若不能及时解毒,只怕……”
吴夫人先是听见性命无碍便松了口气,后面听见箭上奇毒不由又吊起胆来,问:“只怕什么?”
医官迟疑道:“只怕少将军……不能够再醒过来了……”
吴夫人闻言几近站不住,幸而有广陵王与孙尚香将她架住。她却反而挣开,向前扑倒在孙策的床沿边——她的长子就躺在那里,静静的像是睡着了,面庞与嘴唇却显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色。她紧紧抓着长子的手,几乎快要晕过去,广陵王和尚香在后跪坐下来一左一右扶住她,她又便倒在小女儿的肩头以绢帕捂住脸不住呜咽,尚香也以头靠住母亲的头,望着兄长的脸,红了一双眼睛。
那医官见了此情此景也只能重重叹气,无奈摇头叹道:“某实无能啊!”
当下也只有广陵王还算冷静,挥手遣一名僮仆将医官带下去吃茶休息,而后转头安慰吴夫人道:“夫人不要灰心,当世有几位名医与我还算相熟,我即刻修书告知他们情况,若他们愿意前来,这毒未必不可解。”
吴夫人闻言,哽咽着将脸转过来靠在她的肩头:“囡囡,好囡囡,若能如此……我真……我已经失去过……我不能够再……”她的眼泪将广陵王肩头的衣料都彻底洇湿,广陵王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我都能明白,不必说了……”
而在前堂,只隔着几重帘与屏,众人也都能够听见后寝之中医官所说的伤情。此时厅内如同炸开锅一般,只因验尸的仵作早已呈上的一件物品——那是从西郊被摽枪射死的黑衣人身上搜出的一枚鹰衔蛇符传。
“此物是乱军头目笮融的信物,笮融与孙氏结怨颇深,不共戴天。若说这次的刺杀是由他主使,那就不奇怪了。”鲁肃将这枚染血的符传置于掌中反复翻看,喃喃道。
“笮融那厮,只可惜上次在牛渚交手时被他跑脱,否则我定要斩下他首级!”孙贲咬牙切齿地攥拳,在身侧漆案上狠狠锤了好几下。厅内的许多孙氏子弟也跟着附和他,个个忿忿不平。
“此事不怪么?”在偏僻寂静的角落中忽的有人开口,却有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的脸,“猎户来献虎本就是偶然,野猎是尚香一时兴起的提议,也是家宴当晚的临时决定,可第二天清晨笮融便已在西郊精心布局刺杀伯符——这消息传得可真是够快的。”
而消息能够传得如此之快,布局能够如此之迅速,说明在那场被称为只有“自己人”的家宴上,有内奸与笮融里应外合。
这个推测令在座的人都勃然变色。青烟飘散,周瑜磕去残余的烟灰,话毕只自顾自向烟筒中填入烟叶。
孙权泪痕未干,只呆呆站在前堂与后寝的交界处,这个地方能将两处的情境都收入耳中眼中。忽的广陵王自内室走出,手中捧着一只小漆盘,自他眼前匆匆而过。孙权便跟上去,见她把盘呈到众人眼前,盘中是从孙策身上取下的两支染血残箭。只听她问:“诸君可曾见过这类形制的箭么?”
众人都围上来看盘中的两支箭,议论纷纷道:
“这箭羽有些眼熟啊……”
“这么一说,虽然并非笮融军所用的箭矢,却似乎真在哪里见过?”
“这箭所用的苦竹似乎只盛产于吴郡……”
“我记起来了!”有青年文官声音尖锐,“当年我们随少将军围困庐江时,陆康死守城池,并不正面迎战,只每日自城堞放箭。他的军队所用的,便是这种带倒钩的苦竹箭!”
“不是说今日去西郊打猎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害我白跑一趟!你们看没看到陆逊?”一个浑厚的声音自院外闹闹嚷嚷传来,是吕蒙,他正揉着眼睛大踏步走进院落内,显然是酩酊大醉后刚刚睡醒,“咦?怎么人都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他站在大门处,显然也感受到了屋内凝重的气氛,神色迷茫地望向堂中心的广陵王,又用眼神求助鲁肃与周瑜。
“吕蒙,你刚刚说什么?伯言他难道不是在家中休息吗?”陆绩脸色煞白,反问他道。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不在,马也牵走了。我刚从西郊回来还问过城门守卫,都说他中午出城去了,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起呢!”吕蒙不明就里地回应他。
此言一出,孙贲一拍案站了起来,神情出离愤怒:“还有什么好说的?!必然是那个姓陆的勾结乱贼!如今终于得逞,便潜逃出城,投奔笮融去了!就该追杀陆逊,否则难平我心中这口恶气!”有小辈便附和:“叔父说的对!如此叛徒,合该捕杀!”
孙家子弟们群情激昂,眼看就要召人点兵,却听有人当堂喝了一声阻止道:“不可!”
一直有意降低存在感的广陵王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望向堂下那个独身站在高大威猛的长辈之中的少年人,此时他正依理据争道:“各位叔伯兄长,仲谋以为,陆逊师傅不是两面三刀之人。或许那猎户早已和笮融串通一气,从一开始献虎就是笮融的请君入瓮之计,并不能说明这计谋与昨夜赴宴之人有何干系。当务之急应是将那猎户寻来问个明白,再做定论!”
“说了那么多,你不就是要为陆逊开脱吗?可现在陆逊恰恰在这一当口消失了,这又如何解释呢?”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横插进来,孙权抬眼看过去,竟是那个曾与他在学堂起过争执的宗族子弟。
“仲谋。”孙贲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他来,“你还小,轻而易举就被蛊惑了!那陆逊满嘴圣贤,一肚子阴险!”
“当年我们攻打庐江,他陆氏死了不少人,他一直怀恨在心!”
孙权以为自己的据理分析能让孙氏宗族的人冷静下来,却没想到招致了更加激烈的反驳,这些长辈不容置疑的口气令他毫无辩驳的余地。他只能朗声做最后的反抗:“我愿为陆逊师父做保!此事尚未查明,不可错杀!”
“瞻前顾后!”孙贲喝断他的话,“依我看,你就是不愿为你的兄长报仇!”
“这孩子跟那陆逊走得近,莫非陆逊答应,若刺杀伯符成功,会给他什么好处?”
孙权原就因孙策的伤情而悒郁不已,眼下又牵扯到素日敬爱的师傅,关心则乱加之被教训,心气愈发不平,当下听见这番荒唐议论更是惊怒交加。孙权直直向那名出言不逊的族人走去,抬手一把掀翻对方身侧的案几,登时碗碎茶流,遍地狼藉。他将手掌按在腰间宝剑的剑首,发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孙氏族人可能没想到这个平日在他们眼中被孙策保护得很好的、文雅沉默的孩子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气性,一时间汹汹气势都被生生止住。但孙贲很快就反应过来:“仲谋,我看你是读书读疯了,竟敢这么和长辈说话!你还想动手是吗?快来人把他带下去!”乱哄哄中很快就有人捉住孙权手脚,倚仗着长辈的权威不由分说将他硬是赶出去,把院门彻底关上。
但孙权显然没有离开,门外不断传来拍门的响声。长辈教育小辈,这是孙氏的家事,更何况如今孙策昏迷,孙贲军功赫赫,在族中素有威望,此时代理一族之长完全合理,作为幕僚和外客并无权干涉,广陵王与堂下的鲁肃周瑜等人对视一眼,只各自叹了口气。
当夜便是八月十五日夜,孙府原定这日晚行祭月之礼,邀宾客摆酒设筵,登高赏月。但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众人皆忙乱了一整个白天,哪还有心过节,眼下再好的景致也无人有心去赏,到了夜里便早早回了各自居所或谒舍休息。
“殿下莅临寒舍,某有失远迎,请上座。”孙贲自大门急急出迎,而暗夜中提灯独身立在门廊之下的,正是身披鹤氅的广陵王。
“本就是小王深夜突然造访,叨扰了将军,将军又何须抱歉?”广陵王向孙贲点头微笑,同他相与步入书房。
随从被二人屏退,皆垂首侍立于书房之外,广陵王与孙贲相对落坐于屏榻,只听孙贲问:“殿下可是从伯符那里来?”
广陵王深深叹了口气,敛眉道:“是啊,才劝好了夫人回房休息。伯符的伤情是不乐观,但因此让原本好好的人也病倒,岂不是情况更坏?”
对坐的孙贲怔怔的一时无言,她唤了好几声才令他回神,这才连连点头称是。广陵王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道:“伯符行事张扬,可能的确得罪了不少人,致有今日之祸。但西郊之事委实令人不安,又岂可听之任之?”
孙贲的情绪便又激动起来,扼腕道:“一想到此事我就恨!那个姓陆的,明明和孙氏有仇,周瑜还要拉他入幕,还派他在族学中讲学!现在连仲谋也被他蛊惑!可恨至极!”
后窗传来枯枝断裂的清脆声响,隐入枝叶窸窣中,孙贲便转头向外望去,却只见树影斑驳印在白窗纱上。案几上烹茶的泥炉烧得正旺,广陵王为孙贲满上一耳杯,低声开口道:“将军所言极是。我傍晚收到手下传来的消息:陆逊此时正在笮融营中。”
孙贲瞪大了眼睛:“什么?!果然,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广陵王便感慨:“还是将军慧眼识人。并非小王说口:将军的见识远出江东其他人之上,如今统领孙氏实乃是众望所归。将来,小王还得请将军多多照顾广陵这微末之地,莫要为难小王呀。”
孙贲听懂末尾这句暗指的是在当利口被拦下的粮草,朗声而笑,她也随之赔笑,两人便像是于这笑声中达成了某种合作。对面笑完便转而拱手:“某哪里受得起殿下这样的夸赞!如今我也只是临危受命,暂为代理,等将来诸事皆定,家主之位还得听取族中长老和各房的意见才是。”
她便了然道:“将军高义。”对面便答:“都是某分内之事。”又急切问,“殿下可还听说过别的消息?”
广陵王颔首:“自然,我还得到消息:明日清晨,陆逊将随笮融船队经过濡须口。若能派兵伏击,大仇便能得报。将军意下如何?”
孙贲被她戴了高帽,心潮澎湃,此刻更是大义凛然拍案而起:“既能为伯符报仇,我这当兄长的自然责无旁贷!”
“孙氏幸甚!江东幸甚!”她也拍案而起,“那就恳请将军派遣小王去通知孙氏的各位公子!唉,只可惜小王手中并无兵马,不能够为伯符手刃仇敌,有负与伯符多年交好。为诸位公子传信是小王眼下唯一能为伯符做的事了……”
她的声音愈发低落,孙贲原本打算即刻招书房外的随从去各房通气,见她失落,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对她道:“那就烦请殿下去通知诸位公子。”
广陵王便欣喜拱手道:“小王领命!”
孙贲将广陵王送出大门,她自随从手中接过提灯,离开孙贲居所,步行慢慢穿过花园。她一面走,一面赏月下园景。夜风微寒,将灯中火苗吹得时明时灭,枯枝踏断声音清脆,有人影自暗处一闪而过。
忽的风起,那灯彻底被吹息,俯视蓊郁树影间,便再看不见人影。孙权藏身于屋顶,忍不住探出头来搜寻,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按住,只听得厉声诘问:“呔!哪里来的小蟊贼?!”
Notes:
这个故事的时间线可以被视为三千世界最初的时间线,瑜和广现在还未相认,要到整个故事的后半段他们才会相认。说起来这么重要的情节死鸟居然从来没花费大笔墨正面刻画过😇,没关系我会硬编……
Chapter 15: 心术篇·伍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孙权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正惊慌间,那个人已经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她压着嗓子笑个没完,孙权就挣扎起来:“广陵王!放开我!”
她没放,只窃笑道:“哦,原来梁上君子不是小蟊贼,是小仲谋,晚上好晚上好,你这是在跟踪我吗?”
“谁跟踪你了?你为什么又在这儿?”孙权并不承认,先发制人反问她,试图占据主动权。
“我来找你堂兄商量要事。”她的直言不讳令他惊诧,“你在房顶上干什么?”
孙权沉下声来:“守夜。”
“守夜?”她有些意外,放开他道,“守什么夜?”
“府里白天太乱,闲杂人等很容易混进来。今日贼人行刺兄长未成,只怕贼心不死,如果夜间又来作乱——”广陵王才注意到孙权怀中拥着一柄髹红漆鞘宝剑,只见他将手扶在剑柄上,神色坚定望过来,一字一顿,“我定叫他有去无还。”
广陵王听出来孙权声音里的警告意味——他就是在警告她。她了然,却并不介意,只从容在屋脊坐下,后背就大喇喇留给他。又听他盘问:“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她上屋顶的时候竟没半点声响,脚步比猫还轻。
她笑了:“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孙权蹙眉疑惑:“?”
她便摊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妖人,妖人会点瞬间移动之类的妖术很奇怪吗?”
“你……”孙权被她噎得没话讲,还被她巧妙套用自己平日的牢骚戏谑一番,又愧又恼,“广陵王,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你再大声点啊,最好叫你堂兄听见。”她转过头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事喊殿下,无事广陵王,没礼貌。”
“你在说什么?”提到孙贲,孙权反应过来,冷了脸吐出这句话,把干系撇得干净。
“你踩到树枝了,没有我及时转移话题,用倒茶的水流声把声音遮过去,你堂兄下一步会怎么做呢?我也不清楚。”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孙权咬死不认,只做全然不知。
广陵王与孙贲的对话他听了全部,心中翻了调味瓶似的五味杂陈:一是难过,一向敬重的陆逊师傅竟真的通敌,这种被朝夕相伴者背叛的感觉几欲令他肝肠寸断;二是悲哀,堂兄孙贲的种种言行让这个小少年第一次对族人不合与人情冷暖有了直观而强烈感知。要知道,幼年时这个堂兄和家里走得近,那时孙贲对他可是很不错的;而如今兄长生死未卜,孙贲竟像白天那样粗暴对待他,他因此哀伤;三是愤怒,而他的愤怒就是因眼前这人而起——广陵王。她竟在兄长重伤昏迷当晚去向堂兄投诚?果不其然,她是因利而来江东的,兄长也是她因利而结的,平日里郎情妾意深情脉脉,如今眼见兄长快不行了,她就果断抛弃,转而寻找能够为她带来利益的下家。而兄长对她那一腔痴情落在她嘴里最终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多年交好”,她在孙贲面前极尽谄媚与奉承之能事更是令他愤恨,原来谁能给她带来好处,她便向谁依附,至于对象是谁她根本不在意。人竟能心冷意狠到这个地步,真枉费兄长那样爱她!
想到这里,孙权便不再给广陵王眼神,只面无表情,兀自抱着剑在屋脊坐下,还有意与广陵王隔了好几尺远。
广陵王见他咬死不松口,不由挑眉:这小子的嘴巴还真是够紧的,不过还不算修炼到家,行动和表情又把内心暴露无遗。她能嗅到隐隐的火药味儿,也能猜到孙权的大概想法,但未到揭晓谜底的时候,她并不打算为自己辩驳。
她瞅着他问:“你知道尚香在哪吗?”
孙权想把她当空气无视,却又气不过,于是昂起头来,抱臂冷哼了一声道:“不劳殿下关心我们。尚香就守在兄长床前,她负责看着里面,我负责看着外面,谁也别想接近他。”
这话是在故意阴阳怪气她,但广陵王闻言只笑笑,转过脸正对前方,极目远眺。她才注意到,原来脚下的这间房屋是孙府最高的建筑,视野开阔,立在屋脊可以将整个孙府的情况尽收眼中。这是个晴朗秋夜,宇宙澄清无云,月似玉盘高悬,清辉延展千里,苍穹之下万物如披烂银。这好景实在不可多得,令人心胸开阔,没必要和小孩计较。
而在她不近不远处,那个少年就按剑抱膝坐着,眸光清明地注视着前方,清光笼罩下犹如一尊玉雕。广陵王想起尚香曾经说过的童年旧事:“那年父亲战死襄阳,大哥受困荆州,生死未卜。消息传回曲阿,在兄长没有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一家人晚上就睡在同间屋子里,我抱着我的弓,阿权抱着他的剑,我们的武器都不离手。每一个夜晚、还有后来的很多夜晚,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能理解,若一个人从小总是身处变故之中,是会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时时警惕,而在筹谋这次的事情时,孙策也曾拜托她多多安抚母亲与弟妹,不要教他们过于应激。她想到这一层忍不住叹口气,便找话题和孙权尬聊:
“冷吗?”
半晌无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对方从鼻子里出声:
“哼。”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你整天把那六把剑挎在身上,不重吗?”
“哼。”他高冷得很。
“……”
广陵王那边也沉默了,而后,她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向他走过去——
“你你你想干嘛?!”孙权感觉到屁股底下的房瓦在震,连忙往后躲,却被对方一把揪住衣领,只见她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剑,不重吗?”
“关你什么……”衣领子被往上一提,孙权识相地闭嘴了,“……不重。”
她点点头,又核善地发问:“冷吗?”
“……不冷。”
广陵王知道这样提问是问不到真实想法的,但这孩子不好好说话的时候实在太气人了。提孙权衣领的时候她望见他抿成线的嘴唇冻得乌青,看来还是挺冷的,孙权只是在撒谎搪塞,不要她管他的事。
她松开手,孙权就赶紧整理领口,只见她在他身侧款款坐下,顺便把他从刚刚的位置上挤走,开口道:“别人好好问了,你就好好回答。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先怎么对待别人,尊重都是相互的。”
孙权很窝囊地被她挤到一边,屁股底下又是凉瓦,他将下半张脸缩在衣领里,声音闷闷的:“……哦。”他的脸已经僵硬得说一个字都得缓半天了。
不过广陵王很清楚孙权为什么今晚又是这副态度,平心静气了一会儿就接受了自己现在在孙权眼里是个狼心狗肺的大恶人这个事实。人生二十余年来误解她的人能从广陵城东门排到西门,多孙权一个也不多,这孩子说不定还得领个号码牌上后边排队去。
这两个人虽坐是坐在一起,物理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很远,各有各的不快,并且都是由对方惹起的。静夜之中只可听闻彼此呼吸声,坐了有一阵子广陵王也不由觉得手脚发寒。孙权腰际的剑鞘在轻微的动作间碰到她的手,冷冰冰的,她看过去,突然提议道:“很久没看你练剑了,要来比剑吗?”
那是童年时孙权还借住在王府谒舍的时候,每日清晨他就在那个小院落里,或是背书,或是练武。那时候明面上他俩关系不错,广陵王偶尔路过时会来看他,顺便点拨他的课业或是武艺。她是一个……慷慨而靠谱的老师,这一点孙权从不否认,却也从未承认。
但那件事之后,他当然没有再私自离家去广陵,她也并不来相邀,一切都中止了。
是,他的剑术又精进了,也已经很久没有在她面前练剑了。
孙权的目光也随着她的话落在自己的剑上,又与她碰上眼,对视间他眯了咪眼睛。即使明知对面是实战经验更加丰富的绣衣校尉,但他从来没真的畏惧过她,更从来没有对她服输过——他知道自己处处受制于她,只是因为年纪太轻以及经验不足。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她也总有一天要走下坡路,等到那时胜负如何,谁又说得准呢?在他少年时代有限的视野里,犹如太阳的这两个人,兄长和广陵王,他的确艳羡着他们的光芒,但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觉得他们真的是不可战胜的。
在阳羡,当穿过集市,那些民众把瓜果掷到他车上的时候,他并非不得意。但这只是治一县而已,他有意压抑着自己的得意,想道,治一郡又何如?治一方呢?
处理政务的实操让孙权发觉了自己的天赋,在尚香抱怨人情与事务繁杂的时候,他却一日比一日愈发得心应手。而走出家门也更加开阔了他的眼界,放眼中原,讨董之后各路诸侯此消彼长,有袁绍在冀,曹操在兖,公孙瓒在幽,近有刘表在荆,袁术在豫。世间从来一山更比一山高,他的视野从前只放在兄长与广陵王身上,还是太窄了。
等我长大,等我累积经验。他想,他无数次这样想。
可长大,这个过程太漫长了,太漫长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呢?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所有人都必须看着他,必须洗耳恭听他的话呢?
出于这种复杂却也简单的好胜心,孙权没有拒绝,他注视着她,只问:“怎么比?”
“人或剑被打出屋檐的算输,被抵住要害的算输,三局两胜。”
“可以。”孙权望着她,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不过我今夜没带剑防身,或许……”
“用我的。”孙权果断道。他在这种时刻对她倒是大方无比。
广陵王笑了,一半是无奈另一半是怜爱,孙权却无端联想到在王府书房那个下午,那段鸢虎之辨。
“你应该对尔虞我诈从不陌生,为何独独介意我做的事?”
“……很多事情,等你长大就懂了。”
那张脸,那个有点哀伤的眼神。
孙权站起身,将宝剑从鞓带上叮叮当当解下来,排在房瓦上,向广陵王介绍道:“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这些剑我前不久都磨过,你要哪一把?”
广陵王一一看过,却见孙权独把那柄鎏金髹红漆鞘宝剑拥在怀里,那剑穗上还系了一只晶莹的红玉环。她忆起来那天他在园里瞌睡时怀里抱的也是这柄剑,就问他:“那它叫什么名字?”
“它的名字叫百里,我从小惯用它练剑。”他望着怀中剑,像对待多年老友那样轻轻拍了拍剑身。
“那如果我说我就要它呢?”她狡黠一笑。
“不给你。”他对她有意见,因此拒绝得干脆,“都听到我说是惯用剑了,你是纯粹故意戏弄我。如果我勉为其难同意,你就说你是说笑的;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会说我小气,你就是想看我纠结为难。”哪有人会这么没眼色,更何况她可是广陵王。
把戏被看穿,她就笑:“小气鬼。”而后就近随手拿了白虹剑,脱去剑鞘横在胸前,观那兵器,只见剑身反着清明月光,寒气凛凛,真如青空中一道白色长虹。
“这些剑的名字,是一直有的吗?”她突然问。
“它们本来都无名,是我取的。”孙权昂头挺胸,这些剑的名字是他精心挑选,皆有典故出处,他对自己学问极有自信。
“是吗。”相传聂政之刺韩傀,荆轲之刺秦王,当日皆有白虹贯日之异象,孙权为此剑命名白虹,大抵是仰先秦义士之豪壮。但白虹贯日的另一个隐喻,是臣下弑君。
广陵王捧着剑沉思,心中略有些悲凉。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寓意。
此时明月已至中天,谯楼三更鼓响,檐间铁马叮咚,凉风中隐约送来千家万户捣衣声。
两个人掣剑在手,各自退到房脊两端,直至脚跟抵住脊兽螭吻。孙权抢先她出手,踩着脊瓦飞奔而来,以剑直指她脖颈,却被她架隔遮拦几回,偶然间卖个破绽,剑身自她腋下穿过,被紧紧夹住。屋顶并非平地,并不容易站稳,她用手臂夹着那剑向后一带,孙权便彻底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她怀里跌。
……并没完全跌进去,因为她抬起另一只手臂扶住了他,与此同时,白虹寒丝丝的剑刃也别在了他后颈上。孙权知道这局自己已输了,涨红了脸要起身,却见她后撤了两步,然后把手松开——他就这样直溜溜滑下去,拜倒在了广陵王脚下。
“别拜了,心领了,起来吧。”她的声音里明显忍了笑。孙权翻了个身坐在屋顶上,并不看她,也不接话,抱着臂气鼓鼓地生了一会儿气,气自己的剑术还是不够精进,也气广陵王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戏弄到他。
她从他身后递剑过来,戳他后背道:“又生气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啊。”
谁和你是朋友,谁又需要你的安慰了。孙权这么想着,把百里剑从她手里抢过来,说道:“谁生气了?别乱猜,我只是歇口气。”三局两胜,胜负未定,他还有翻盘的机会,不可能谈放弃。
第二回孙权谨慎了许多,两道冷冽剑光你来我往在半空纠缠十几回,眼见锋刃便要逼向她的脖颈,这边只注意手上动作,那边便顾看不了脚,被她在小腿上轻轻一绊,他便从屋脊跌下,尖叫着极速向檐边滑去——
火光电石间,广陵王用脚勾住房瓦,伸手牢牢握住了孙权的肩膊,止住了他的下滑,令他稳稳在檐边停住。这一次她没随便松手,夜风吹乱了她前额的碎发,也吹乱了少年的眼睛,月光在她衣料上的夔龙暗纹游走,在她所持的白虹剑上粼粼闪烁,在她的双眸中跌碎幻作流光溢彩。
咚咚,咚咚,咚咚。心脏在极速鼓动,这是整个天地间只余听觉的一刹那。
美人如玉剑如虹。
孙权劫后余生般喘着气,按捺着因慌乱而极速鼓动的心跳声,却在望向广陵王的那个瞬间,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广陵王以一种万分优雅的姿态把孙权从房檐边拉回来,脸上有几分狡黠的坏笑:“别那么大声,行吗?一会儿把人招来。”她绊他那一脚很难不说是想故意吓他,给他吃点教训,孙权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房屋底下传来响亮的叮当一声,脸色不由一变。于是他便不再接她的话,只独自匆匆从房顶翻下楼去了。
广陵王跟在他后面不明就里地翻下楼来,见他在楼下的花丛中四处搜寻,原来是刚刚他差点滑下楼来的时候剑脱了手,从这高楼上跌了下来。
她走过去看他忙忙乱乱地找,那剑被搁在一旁,依然锋利明亮,看着并无大碍。但孙权跪坐在花丛中,面上神情并无庆幸——在他手中,剑穗上所系的那个红玉环已碎成几节。
广陵王便凑近瞧,因笑道:“这次算我的。这红岫玉成色不错,但也并不是什么少见的珍品,我王府里有的是,等回去之后赔你一个更好的。”
但孙权听了她这话低了头,并没什么反应,少年额前的碎发被岚岚夜风吹乱,暗夜之中很难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气氛非常不对,广陵王也敏感察觉到了,她不安起来,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终于孙权摊开手掌,掌上是再难拼回原状的玉环碎片,他说:“……殿下说的是,它并非珍品,然而却是父亲遗物。”
纵然还会有稀世玉石价值连城,却不可能再及得上它。
广陵王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如临大敌,只觉得身上似有数千只蚂蚁在爬。这不是可以玩笑的事,她望着这个又陷入无限阴郁的少年,不由都小心翼翼起来:“仲谋,我不清楚这回事,我真的很抱歉。”她顿了顿,极速在脑海中搜寻处理后续的办法,而后道,“我会赔偿给你……”
“不用了。”孙权从花丛里起身,还剑入鞘,又从广陵王手上取过白虹,重复了一遍,“不用了。”
夜色之中,这少年一言不发,别开脸兀自转身上楼去了,不一时便又仍坐在屋脊上,瞭望远处。而广陵王徒留在原地,仰望着这个难搞的少年人长叹口气,久久,最终只得又将那盏提灯点起,慢慢走开了。
Notes:
1.孙权六剑: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和百里
2.“兄长把父亲带回来前,我很久没有见到兄长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夜里会抱剑而眠。”(cr.孙权个人语音·玉振2)
3.孙权剑穗上的红玉环位于其立绘右侧。
4.孙权计簿内容:“据一位江东匪首说,孙权曾与其长谈促其向善。他被感动,从而弃暗投明。”
这个细节其实可以看得出来,鸢权并非不善言辞的人,他可能只是不太擅长或者说出于一种青少年心理羞于直接表达感情。能做到把匪首劝得回心转意,他一定是很有情商很会说话的,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所以当他频频出言不逊让人不舒服的时候,没错他绝对是故意的……
Chapter 16: 心术篇·陆
Chapter Text
次日凌晨,天尚蒙蒙亮,孙氏族人皆汇集于孙府堂屋,堂中早已排下香案高烛、乌猪白羊,孙贲作为主帅,在神主前亲为烧纸奠酒,洒泪道:
“列祖列宗在上,今伯符为内奸所害,命在旦夕。身为兄弟,此仇不报,有何颜面立足于世?今发兵血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敬畏拜告,伏惟尚飨!”
祭毕,便要出城往营寨点兵。正欲起行,却见广陵王领着周瑜鲁肃一行人自堂屋大院外进来。那一行人黑压压排开,将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孙贲心下惊愕,拔出剑来,皱眉喝道:“周瑜鲁肃!尔等身为中郎将,明知今日启程,不等候在营内整肃部伍,反倒擅离职守!如此罔顾军纪,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便有府兵听从他的指令,上来便要扭住周瑜鲁肃等人,却被吕蒙上前一步挡住,怒目逼视:“谁敢!”
孙贲冷笑望着向周瑜道:“周公瑾,你素来治军严明,今日却明知故犯,还带上这么多人马,是终于要造反了吗?”
僵持间,广陵王拨开人群走到剑拔弩张的双方之间,对着孙贲拱一拱手道:“将军误会了,是小王接到急报,消息走漏,因此前来提醒,眼下万不可轻易发兵。”
孙贲眯着眼睛望向广陵王,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慢慢将手中的剑尖移向这位落魄亲王:“是你,广陵王。他们是跟着你来的?你是如何能支使得动他们的?”
而眼前这位他在心中总有些轻蔑的亲王此刻面无惧色,只不卑不亢道:“孙将军,二位中郎将并非听命于我,而是心系军情。昨夜周中郎将与我派遣绣衣楼协同斑子队(江东密探组织)在水路秘密设卡,落网奸细一名,其身上藏有舆图一卷,密信一封。我们都猜想,军中奸细恐怕不止这一人,眼下如果贸然行动,不能解决笮融事小,害各位族人与军士白白送命事大,因此不得不冒死前来。”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将军难道不想审问这名奸细的来路吗?审他完了,若将军仍要发兵,也好用他的头颅做个祭旗福物,振奋军心。”
孙贲环视一圈,却见孙氏族人也都将广陵王的话听在耳里,个个脸上流露出赞同之意,心知大势所趋不可违逆,只得冷笑道:“既如此,那便将人赃带上来!”
那奸细被带到堂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捆成个粽子似的五花大绑,孙贲问他:“大胆内奸!为何泄露军情?你是替谁卖命?”
那汉子咬牙不语,孙贲便喝令道:“打!打到他肯说为止!”便有府兵拥上,将人拖翻在地,剥去衣服,噼里啪啦一阵杖打,打到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那汉子几乎昏厥过去,孙贲命人以水泼之,又问:“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到底是谁的人?!”
这汉子伏在地上,喃喃低语,府兵便凑耳去听,回禀道:“他口中只重复‘陆逊’二字。”
“哼,原来是陆逊留下的耳目。我就知道!”孙贲走下主座,眉眼冷然环顾厅内,众皆噤声。孙贲走到这汉身前,忽的掣出剑来凌厉劈砍下去。然而,他握剑的那只手却被另一双手挡住了。
“堂兄为何急于斩他?此人只说了送信给陆逊师父,却还未供认他是从何处探知的密情!留着他,才会有用!”这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手,骨节分明肤色白皙,因为常年练剑指节上还留有细茧——孙权的力量远不如孙贲,只能用双手合力抱住他握剑的手腕阻止斩杀。
“又是你,仲谋!你要反了天不成!”孙贲用劲不得,竟恼羞成怒,往孙权膝盖上直踹了一脚。孙权被他这一脚踢得往后退了几步,手上却没松劲,倒是孙贲被迫甩开手,“当啷”一声剑直坠在地,他几乎暴起,把孙权一把掀翻在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来道:“孙权!你三番五次忤逆长辈,我今天当真要代伯符好好管教你!”
孙权被他掀懵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坐起来,执拗地仰起脸,目光颇为受伤,望向这位面目全非,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堂兄。
“孙将军!”
眼见局面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广陵王终于有些看不下去,护在孙权身前,按着孙贲的手阻拦道,“而今当务之急是排查内奸,再另做打算!你就算要管教仲谋,也不当是在此处此时!”
“谁要替我管教仲谋啊?”有人在堂屋大门外含笑问,那声音却透着股冷意。满座皆惊,广陵王却松了一口气,人群让开一条路,只见孙策一身鲜衣,抱臂立在阶下,身侧是抱弓在怀的尚香,他又重复了一遍,“是谁要替我管教仲谋啊?堂兄,是你吗?”
他一步步走上阶来,沐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问道:“怎么啦?怎么一个个都和见了鬼一样?尤其是堂兄,见我无事,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这是在干什么?”孙贲错愕地盯着他,然后环顾四周,只见周瑜鲁肃等人神色平静,广陵王则与孙策目光在半空相遇,对视间彼此嘴角都有一闪而逝的浅浅笑意。
“干什么?抓内鬼啊。军机频频泄露,不抓留着过年吗?”孙策歪了歪头,扭动因为假装昏迷而有点落枕的脖子。
“什么意思,孙策?你是在怀疑我吗?我看你是疯魔了!我是你堂兄!你在怀疑我?!”孙贲怒极。
“孙将军,我们不愿这样怀疑,但那封密信、那卷舆图骗不了人。”广陵王叹了口气,将手中那卷舆图展开,那图上画的赫然是濡须口周边一带地形,还给出了从何路行军、在何处扎寨的示意。
孙贲冷静下来,而后冷笑,一字一顿道:“笑话,在濡须口埋伏笮融,族中人尽皆知,这又算得了什么证据?”
刚刚还静默的满堂族人此时却窃窃私语起来,面面相觑间都露出困惑神态,很快这种窃语便转换为一厅嘈杂:
“不,一定是你记错了,昨日殿下捎给我的口信说是在江都埋伏……”
“可我分明记得是在太傅崖下!”
“你们都不对,我那时听得很清,还以茶水在桌上写字请殿下确认过,埋伏之地应当是在堂邑的山道!”
……
孙策已步入厅堂中央,转身上主座,撩袍跽坐,气势威严:“诸位都没记错,因为昨夜广陵王殿下传信时与每个人说的埋伏地点都不尽相同。”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望向孙贲摇了摇头,语气失落,“堂兄……濡须口只告诉了你一人而已。”
从一开始,这就是因为江东军机频频泄露而设下的局,从斑子队秘密探知孙贲与笮融私下多有往来开始。但孙贲大概没有料到,笮融听命于绣衣楼,他是广陵王放出的一个诱饵。
至于野猎那一场刺杀,即是笮融在接到孙贲传信后的安排,也是孙策和广陵王将计就计做的一场戏。
孙贲立在原地,情知中计,脸色煞白。孙策长长叹气,眼中隐然有泪光:“堂兄,你我同麾多年,我知道你绝不是想要看到孙氏不好,只是何至于如此呢?”
“呵呵。”孙贲慢慢抬起头来,“伯符,伯符啊伯符……”
穷途末路,他慢慢环顾着四周,孙氏的族人,孙坚留下的那些老将,以周瑜为首的淮泗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孙策身上。他的嘴唇轻轻抖动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或许是对孙策带领下家族屈居于袁氏之下的不甘,又或许是因为孙策偏向淮泗人而积压多年的不满。
他眼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视线触及到距离他不远的孙权时忽的转化为狠戾,孙权接触到孙贲的眼神心下一阵发冷,想要向后退避却已经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孙贲已扑向他,用臂膀锁住他的喉咙,一柄匕首的刃尖就抵在他喉口处。满室哗然,谁也没想到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孙策更是失色,自座上跳起来道:“仲谋!”
孙权被勒得喘不上气,手脚只顾踢踢打打,孙贲在耳边警告他道:“别动!”他又抬头对着厅堂欲要围上来的众人道:“你们也都别动!我的近卫在何处?!”那刃口已浅浅划开孙权脖颈皮肤,切口处透出丝丝血色,孙策也不敢近前,只能焦急道:“堂兄,今日之事只是要引你出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并不是为了分生死,你先把刀放下!”
近卫围绕到孙贲身边,他只是神色冷然:“你下令,备马套车,等出了寿春城门三十里,那时我自然会把你弟弟放下。”
“你别勒他那么紧,我听你的!”孙策向前一步,这一丛人就往后退一步,他只得下令,“你们都让开路,叫外头的侍从备马套车!”
没有人敢靠近他们,无论是厅内众人还是院外军士只能自觉让路,孙贲一行人从屋内出来,缓缓退向那处缺口,那台驷马轺车已近在眼前。孙权已被勒得眼冒金星,孙贲挟他登上杌子,那些近卫终于四散开将这两人同马车团团围在中心。就在这一当口,堂屋院落外对植的老松中有箭矢连发,嗖嗖如流星直下,转眼间这帮近卫便倒下大半。
“尚香……?”族中有人认出了在藏在松枝间放箭的红衣少女。
而此时在轺车车厢内埋伏多时的广陵王也破开厢门飞身而出,趁孙贲避箭之际以剑砍其手背,只听一声痛呼,匕首落地,她便即刻一把将孙权扯进车厢内,另一手持剑鞘重击孙贲下颌,将他直击下车去,令他口鼻流血,趴在地上动惮不得。
“我错了……”
尽管入秋后天已转凉,但午后的艳阳还是很有几分酷热的,尤其是在孙府花园这处并无树木遮蔽的空地上。孙策将一口大石缸举过头顶,里头还挽了半缸清水,他面朝着吴夫人院落跪着,在那院门内仆妇的注视下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喊:“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没有回应,树颠鸟雀啊啊,两个负责看着他的仆妇显然是已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只是叉着手面无表情犹似门神。
“啊——我错了——手好酸啊——肚子好饿啊——嗯?阿香?”
远远的,孙策便看到尚香提着桶从回廊里向他奔来,心中不由一喜:“阿香!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和娘说一说,好歹让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罚我跪嘛……啊啊啊!你干嘛!!!”
尚香跑到他身前,把提来的满满一桶水都倒进了孙策举着的石缸里,然后转身跑开,他的手愈发酸了:“孙尚香!!!你给我回来!!!”
尚香边跑远边向他做鬼脸:“坏大哥!活该!”他有计划也不提前和家里说一声,一家人在两三天内被他弄得又是大悲又是大喜又是生气,母亲找他秋后算账难道不应该吗?
孙策干瞪眼望着这小妮子随风飞扬的麻花辫儿在视野里消失,欲哭无泪,又见另一边花园小径里冒出个红毛脑袋来,是孙权,他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一步步朝孙策挪过来,而且手上好像也提着个大桶!孙策头皮发麻:“停!仲谋你停下!你不要过来啊!”
孙权向他比手势示意小声,将桶一倾,两个小狸奴就从桶里滚到地上,扑腾扑腾跑走了,随后只听院门里喊:“二公子的猫偷跑出来了,别让它们又和小狗打起来,上回把我们阿黄咬的!”两个仆妇一面这么喊着一面追猫,声音渐渐远了。孙权这才赶紧从树丛后跑出来,取了瓢把石缸里的水都舀到带来的空桶里。孙策简直感动得快落泪:“还得是你啊仲谋,哥平常没白疼你!”
回到今日清晨,时至五更残月稀星,东方既白。孙权守了一夜,顶着乌青的眼和僵硬的身体爬下房顶,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径投孙策院落中来。院中寂寂无人,房门却大敞着,尚香并没守在前堂中,后寝隐隐传来调笑声。孙权心下疑惑,绕过屏帘往后寝中来,便撞见两个时辰前还在房顶与他比剑的某人此刻正斜坐在兄长的床沿边,而兄长正在喂她喝一勺豆饧。因为孙策是完全背对着他的,反倒是广陵王先看见了孙权,不禁挑了挑眉,又对着孙策昂了昂下巴示意有人进来。
“……”
孙权转身便退出去,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不是!!!见鬼了!!!完全不对!!!他又闯回后寝,叉腰站在孙策塌前,打断这两个人甜甜蜜蜜的你一口我一口:“兄长你……不是……你不是重伤昏迷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哥他是装昏迷的呗,野猎那天他罩袍下面着了甲。”尚香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饧,从他背后走进来,“我在他床前守到半夜,发现他又打呼噜又磨牙!”昏迷的人怎会打呼噜磨牙?!这事终于才瞒不下去,气得她当场跳上床把一不小心睡着的孙策锤醒。
孙策顶着半张被妹妹锤出红印的脸,尴尬地嘿嘿一笑道:“你俩小孩儿,到了晚上就自己回房睡觉嘛,偏守我那么紧干嘛……”
“此事说来话长。”广陵王递给风中凌乱的孙权一个碗道,“事已至此,先喝碗热豆饧暖暖身子吧……”
“……”
孙权一边急急打水一边四处张望,一听见近处有脚步声,他便慌忙提桶跑路。母亲这次很生气,被发现搞不好他也一块儿跟着罚跪。但来者并不是吴夫人院内的仆妇,而是打着哈欠悠游而来的广陵王,她一夜未眠,趁晌午睡了一觉,刚刚才醒,一醒来便听说孙策挨罚的事儿,便忙赶了过来。
她站在孙策面前忍笑端详了一会儿,先望见石缸内见底的清水和内壁上残留的水痕,一伸手把孙权落下的那个瓢从缸里捞了出来,正对上孙策心虚的眼睛,而后又望见地上延伸到花园荫蔽小径里的一溜水痕。她看着孙策,孙策也看着她,她拿着那个瓢神情戏谑地在孙策眼前晃了晃,孙策不干了,脑袋往前一送,额头就抵在她小腹上,哼哼唧唧耍赖道:“啊——我不管,你去帮我和母亲求情,你一说,她肯定就不罚我了,你去嘛。”
她伸手帮他托住石缸,嗔怪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孙策还是哼哼唧唧:“我不管嘛。”
她揉揉他毛茸茸的小狗脑袋,两个人又腻歪了好一会儿,广陵王进了吴夫人院落内,不一会儿便出来道:“好了,说好了。”那边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谢谢娘!!!”又听见嘶嘶抽气声,“手……麻了……”
孙权蹲在花园草丛里探头张望着那边的情况,不妨被人从背后踢了屁股一脚,非常狼狈地“哎呦”一声往前扑倒在地上。他揉着屁股愤怒地转身,迎面便撞上广陵王弯下腰来,两人的脸在那个瞬间挨得很近,孙权的耳根便一下子红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是她踢了他一脚,质问道:“你干嘛?”
她抬起身体,眯着眼睛顺着他这个角落的视野向前看,正看到那片空地上孙策放下缸从地上慢慢起身,幽幽道:“你躲得不好,这个草丛没遮住你的屁股。”
“……哼。”
“我救你第三次了,大少爷,麻烦态度好点。”她用手指比了个三,孙权要反驳,但早上刚承了情,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明明只有一次。”
今晨在孙府堂屋的那次他不可能否认,但偃师那次明明是她破坏了他的计划,怎么能算?漕帮那次也是虚报,虽然他也不占理就是了……
广陵王笑了笑:“争这个有意思吗?大家现在都知道我救你好多次。”也许是还惦记着摔碎了他那块玉环的事,她也没多纠缠什么,只又反问他,“不赶紧提桶跑,还在这看什么?”
……他会说自己就是为了等她走掉,然后去把瓢拿回来吗?但他却偏偏神使鬼差地呛她道:“看到了一些辣眼睛的东西。”
他果然还是看不惯兄长为眼前这个女人神魂颠倒的模样。
广陵王愣了愣,随后气笑了:“不爱看别看。小没良心的,你这人就该喂点干巴乳酪噎死你。”
她抱着臂想了一会儿,露出个玩味的笑容来,又俯下身来,将两人脸庞恢复到那个很近,很危险的距离。清浅的呼吸就扑在他脸上,孙权向后缩去,被她逼得退无可退,才听她叹气道:“唉,可是你母亲喜欢我,你妹妹也喜欢我,甚至你师傅也很尊敬我,你兄长他更是极爱我。怎么办呢,可怜的小仲谋,完全没人站在你那边,你都只能待在角落里生闷气。然后从生气开始到生气结束都没人发现你在生气,啧啧啧……”
这番阴阳怪气的效果非常好,立竿见影,孙权气得脸都青了,而她放下瓢(这是她原本来找他的原因),以这场吵架获胜者的姿态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草丛。不过广陵王走了没两步觉得自己也是被孙权带沟里了,竟然被带到他那个水平线上和他斗起嘴来了。而她再回头看时,那个草丛里水桶、水瓢和孙权都已不见踪影。
孙权忿忿地把那桶水倾进花园池塘内,然后一甩手将那几截玉环碎片也一并投了进去。
其实广陵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反应过来,若百里剑剑穗上的玉环真是孙坚遗物,如此珍贵之物竟不小心保存,反而将它挂在日日用于习武的兵器上,这合理吗?因此这不过是孙权看不惯她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得意姿态而故意撒的一个小小谎言。孙权那时想,反正她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一开始也是利用谎言接近兄长,骗人者人恒骗之,她既然可以谎称自己是乔家长女,那么他硬说一个随便配的剑穗是父亲遗物骗骗她又如何呢?
但在今晨,他却发现这一切竟是广陵王配合兄长施展的计划,原来她竟然是在帮助兄长?孙权在惊愕之余,有股愧疚感也不由慢慢攀上心头,为自己整个晚上对她没有好话好脸色,也为自己那个故意要她愧疚的谎言。他只是一味低头放慢速度喝豆饧,碗中热气将他的脸蒸到粉红,帮孙权掩盖他在广陵王面前有点别扭这个事实,而她毫不在意的宽容姿态让他有点更加无地自容了。
……要道歉吗?孙权心里又有点不乐意了。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子坐在兄长床沿谈笑的姿态,迷茫地想道:她真的是真心在帮兄长吗?难道我真的误会她了?也许我现在应当告诉她昨天晚上我骗了她?
但现在孙权又将心中那份不安和愧疚扔到脑后去了,他望着很快沉入水中消失不见的玉环碎片忿忿想道:像她那样的人,怎么样骗她都是应该的。
是夜。孙策和广陵王尚在被褥里耳鬓厮磨,这是亲密后的未眠之时,他一面替她揉腰,一面说些有的没的。绣云鸢飞入孙策的小院,二人便披衣起身,点起油灯来。烛火荧煌,他们便一同在这灯下拆鸢报,看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堂兄后来是怎么安排的?”她问。
“现在暂时软禁在寓所里,收缴了兵符,知情的近侍今天下午都处理掉了。”孙策回答她,“那个猎户还是没找到么?”
那个猎户原本是他们找来做戏的人,而现在,这家人都人间蒸发了。孙策从床沿起身,自案几上拿起那两支残箭。
但和原本说好的戏码不同之处在于,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假装被虎扑伤,但猎户在中途带路却突然消失,然后迎接孙策的是一场始料未及的箭雨。毫无疑问,那猎户被买通了,有人借着这场戏当真要刺杀他。
广陵王曾在孙策床前对吴夫人说,她会写信延请西蜀的名医来为孙策疗伤。而现在,在这张鸢报上,鸢使回禀,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绣衣楼派遣去接医者的船被刺客袭击,好消息是这条空船本来也只是个幌子,对方始料未及,被鸢使活捉。那刺客被捉后咬舌自尽,却留下了一面令牌。
被铜镇压住的帛书鸢报被风吹起一角,用红墨圈出的两个字尤为醒目:“渭帮”。
Chapter 17: 心术篇·柒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这年入冬后,广陵王依然忙碌。尽管农忙时节已经过去,又亏得有江东援助,广陵今年也算仓禀丰实,但仍有许多越冬的事项需要处理,比如修筑城墙堤坝、缮兵习射,以防饥寒之贼寇;比如慰问郡中孤寡老病之人,提供越冬救济;还有巡视广陵的支柱产业——盐渎、射阳二县煮海熬盐。
百里滩涂之上,灶房星罗棋布。伐薪、割草、翻灰、制卤、扫盐,煎盐军士与灶民盐丁来来往往,各司其职,广陵王轻装简服行走在盐田交错的田埂间,听身后昌豨向她汇报盐场这一个多月来的细盐产量。
且说那日广陵王与他定下一月期限后,昌豨便回泰山郡老家后接了女儿,又将平素交好的许多同籍乡老游侠召集起来,细说了其在濡须口落草为寇又被广陵王招安的经历。当地人在遭遇天灾后本就生存艰难,而今乃知当世还有广陵这样的容身之处,还有广陵王这样的宽仁之君,于是便与同受招安的漕帮水贼一道举族投奔而来,略一算竟为广陵新增了五百余名青壮生力。
这批青壮被编入广陵军队后,春夏秋屯垦练兵,冬季便驻扎在盐渎、射阳监督熬盐事务,而昌豨身为广陵王亲任的百夫长,如今总监盐场大小事务。
“这次傅副官没有陪同殿下来么?”
“他另有要事。”广陵王巡视一圈,在盐场边的一处办公军帐中坐下,笑问昌豨,“怎么,你乐意搭理他,不爱搭理我?”
“……没有的事。”昌豨汗颜,“只是听说从前的盐官说,盐场中大小事务只需上告傅副官,毕竟殿下要操心的事太多……”
广陵王只是笑:“从前是有从前的规矩,如今我把盐场交给你管理,以后你有事可直接向我禀告。”
正说话间,有侍从入帐告禀:“江东来信,有急情,请求殿下速回广陵。”
广陵王在翌日清晨抵达王府,秋末初冬正是霜重露寒之时。她入府后并没直接去正堂,而是悄悄绕行到谒舍。
不出她所料,院落中有读书声:“……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这里突兀地断掉了,广陵王不禁一笑,清清嗓子朗声接上:“吴其为沼乎!”
孙权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念诵的这一段是左传中伍子胥警告吴王夫差,越国战败后的一时屈服只是权宜之计,本质是争取时间韬光养晦,用十年修生养息,十年教化练兵,那么二十年之后,吴国就会变成越国铁蹄下的一滩烂泥。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人尽皆知,吴国因为轻敌灭亡的结局也人尽皆知。孙权之所以读到最后一句不肯再往下读,就是因为孙家而今立足之地江东就是昔日之吴地,他怎么也不愿意想象吴地变为烂泥的样子。门外广陵王显然也明了他那点心思,她就是存心要把他逗到生气。
可他这次来,对她是有事相求的。孙权深吸一口气,垂头向院门声音来处一拜:“……仲谋问殿下安。”
“安,安,都安。”她背着手吊儿郎当进来,走到他身侧突然低头伸颈飞快一瞥他脸上的神色,随后咂嘴可惜道,“还以为你会气死呢。”
孙权:“……”幼稚!望之不似人君!
“咳,这身衣裳不错,看着暖和,颜色也衬你。”广陵王拉了拉他身上裹着的那件红毡鼯裘,“哎呀,好个翩翩少年郎,衣翠衣,带玉剑,履缟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件衣服有几分熟悉,嘴里这夸人的诗词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反应。广陵王久居人上,并不擅长道歉,打碎孙权玉环的事她一直记着,又不知该怎么起头说这件事,索性先扯些有的没的再丝滑过渡到赔偿之事。但她发现自己这段真心夸奖好像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因为尽管孙权将脸别在一边,但她能清晰看到他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而且好像还自眼梢……在瞪她?他手上悄悄用劲,不动声色地把裘衣一角自她手里抽了回来。
什么时候脸皮变得这么薄了?广陵王困惑地想。
“殿下。仲谋公子。”一个声音插进来,中断了两人对话,广陵王转过头去,愣了一愣,而后很快笑了:“陆绩,你也来了?”
“你们两个来的时候江面上不冷么?”广陵王立在窗前望院中那株挂霜的老槐,“只你们两个?没有其他随从?”
“冬天江上北风的确刮得紧。”王府书房,孙权和陆绩同坐在案几一侧,两个十几岁出头的束发少年神情俨然。孙权显然不欲多寒暄,只想快些切入正题,“事态急迫,若是带随从便慢了,母亲也不希望再有多的人知道我们秘密渡江的事。”
广陵王却不急,只幽幽叹道:“是啊,冬天,原本应是大家闲下来的日子,这些刺客真没眼色,叫大家都不得安生。”这抱怨也不知在说给谁听,两个孩子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她回头问,“所以,是吴夫人让你们渡江的?”
十日前,孙策自会稽凯旋,却在寿春城内的观礼人群中被人行刺,在用心纸君通信时孙策曾和广陵王提起过,那副气忿忿的样子让她安慰了他许久。
“如今全城戒严,兄长震怒,誓要斩草除根,母亲不想看人头滚滚,所以叫我携陆绩渡江,来请殿下援手。”孙权叹气,这是他和孙策一贯的分歧处——尽管他觉得世间勇武男儿应尽如兄长,但他也认为,比起兄长惯用的血腥屠戮镇压,应有两全其美的手段来彻底终结这一切,否则斗争只会反反复复永无休止,这对江东的长期稳定非常不利。可孙权也知道这些想法不会为行事凌厉的兄长所接受,所以他只能尽自己所能通过私交缓和孙家和江东本地士族的关系。当然,眼下他并不会把兄弟之间的分歧和自己对江东的隐忧告知广陵王,只简单道:“大概只有尽快找到幕后主使,才能平息兄长的怒火。”
“那个刺客身上有没有搜到些什么?”
“有渭帮的令牌,那刺客舌底含了毒药,被抓住时便毒发身亡了。”孙权示意,陆绩便从怀中取出手札一卷。广陵王伸手欲接,一面问:“那看来本次刺杀就是由这个什么……‘渭帮’策划的了?”
“殿下之前难道从未听说过渭帮么?”陆绩问。
“也许听说过吧……?”广陵王沉思道,“名不见经传的小势力,还以为早就消散了呢。”她接过手札徐徐展开,手不防一抖,便有封薄薄的麻纸信笺从手札中飘落,陆绩脸色骤然一变,伸手一截便收入袖中。
因为有宽袖遮挡,孙权并未看到这一幕。而面对广陵王露出的困惑之色,陆绩别开脸去,脑袋所朝的方向正是书房外的长廊。
“‘渭帮首领,潜逃广陵,望绣衣楼协助。’是周中郎将的手书啊。”长廊中,广陵王读完密信,“原来斑子队如今已交由你调派。”
“我是周中郎将的心腹。除了我,他几乎没有信任的人。”陆绩回应她道。
“哦,是吗。”她不置可否。
“殿下应当销毁。”陆绩提醒广陵王,看她反应过来,将信笺撕得粉碎掷入池中才道,“为了调查此次刺杀,江东已秘密派出斑子队,四处搜索渭帮首领踪迹。”
广陵王表情微变,略蹙了眉:“斑子队已经到过广陵了?”
“是。”陆绩只兀自往下讲,“尽管孙将军戒严迅速,还是被那人走脱了。”
“既然已确定渭帮首领潜逃,为何还要戒严呢?”广陵王微微一笑,抬手制止陆绩开口,“我猜……是孙将军想借着这次的事,来清扫一些平时看不顺眼的人吧?”
陆绩垂了眼:“……所以周中郎将希望尽快将渭帮一网打尽,避免事态扩大。”
陆绩走后,广陵王折回书房,却看到孙权还端坐在案前,手按在膝上,听见推门身侧了侧身体,似是犹豫一阵,但还是把身体彻底转了过来,正对广陵王。
广陵王站在门口挑了挑眉:“还不走?有话要说?”
“……江东戒严,兄长想借这次机会清理门户,我很担心他们受到波及。”少年干巴巴道,但凡自己有办法孙权是绝不会求到广陵来的,但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不仅抗住兄长的怒火,还敢和兄长对着干,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广陵王。
“你说的是陆氏叔侄吧。”广陵王在和陆绩谈完后心中已有数,“说起来,陆文秘那个人虽然看着文弱,实则个性强硬,你兄长和他不对付,每次谈到他的时候都是一副急火攻心的模样,仲谋你知道吗?”
“……我知道。”
广陵王又坐到他对面,以一种懒散的姿态:“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什么事都站在你哥那边呢。”
“我当然什么事都站在兄长那边,可是陆逊师傅的事不算不站在兄长那边……”孙权越说底气越不足,“……算了和你解释不清楚,我想把陆逊师傅接到广陵来避风头,殿下你能收留他一阵子吗?”
她笑了:“你这也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这好像是和你兄长作对的事情吧?我凭什么帮你?我又干不过你哥。”
“你和他关系好,他什么事都愿意听你讲。”
“其实你是想说我这个妖人能蛊惑他吧?”
“……”孙权噎住,对上她那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帮了?”亏得陆逊师傅将她当做友人,还在他面前对她多有褒扬之语。
“不是不帮,是灵活地帮,创新地帮,辩证地帮……难道我帮你,你就不用给点酬劳什么的吗?”她图穷匕见道。
孙权终于听懂了,不由大为震撼:“你是在跟我要钱吗?”
“难道不应该吗?你就是去庙里烧香许愿还得给香火钱呢,请我绣衣楼办事难道就不用么?”广陵王想起孙权为刺杀自己给漕帮的那一盒金饼,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胸脯都不由挺了起来。
其实不只是金饼,之前熔铸漕帮仓库那些劣质兵器的时候,广陵王和同去清点计数的傅融也是大为震撼:
“这些兵器就算质量不行,数量也不算少,孙权为了布这个请君入瓮的局还真是下了血本。他才十五岁,他凭什么这么有钱?”傅融一面清点一面忿忿感慨,情之所至,忍不住往那直堆到仓库顶的军械上锤了一拳。
“凭什么?凭人家有个有钱的好大哥,你有吗?”广陵王往仓库深处巡视,“唉,反正我是没有。”
那边半晌没声,广陵王疑惑:“傅融?”
“咳咳咳、咳咳咳……被油布上的灰呛到了。”傅融边咳嗽着边从那处军械堆中走出来,“我也没有。”
“嫉妒。”广陵王说。
“嫉妒。”傅融说。
穷酸寒碜的广陵王,见钱眼开的广陵王。孙权一面在心里唾弃广陵王,一面举起了左手。
“五十两?你是在打发乞丐吗?”
“五百两!”孙权出了价,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那个倨傲清贵的孙家二公子,现在自己并不是在有求于人,而是在与广陵王进行一场公平公正的市场交易。
“成交!趁今夜月色不明,让陆逊渡江到广陵来,我派人接应。”广陵王立即应下,忙不迭地拿来了麻纸和朱砂墨汁,美滋滋道,“我们来画押。”
孙权:“……”为什么总感觉被坑了。
“运来的铁器差不多入库完了……周瑜这样阔绰,看来是真的心急。”
王府书房内,广陵王与傅融对坐在一只三足陶案边,看阿赢用银筷夹着一块茶饼在泥炉上烘烤,阿蝉则抱剑趺坐在侧。室内暖烘烘的,正是午休时刻,但他们都并无睡意。
“毕竟再杀下去,他手底下的人也要被殃及了吧。”广陵王杵着头回答傅融。
静默间,阿蝉的耳尖动了动,她迅速从坐枰上跳起,环首刀出鞘横于前胸,摆出进攻姿态:“外面有人!”
广陵王和傅融亦拔出随身佩刀来,指挥阿赢去内室中躲避,阿蝉缓缓靠近门边,而后猛地将门踢开——
外面无人,却见一镖钉在门框上,镖尖挂着一张字条。
“渭帮帮主,绣衣属官之家眷也。落款是……没有。”傅融看完字条冷笑一声道,“搁这猜谜呢?情报来源不明,我看这是别有用心之人给的误导消息,想叫我们楼里的人自己先乱起来。”
广陵王摇了摇头:“错了,如今江东可是秘密派出了斑子队在广陵活动,这也许就是他们给我们传递消息的方式。”说到斑子队,她的目光有些凌厉,“……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线索,不管这个传递消息的人是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蝉,你现在去悄悄查一查,看从孙策遇刺到今日自江东来往广陵的人中是否真的有楼内属官的亲眷。”
阿蝉领命去了,室内久久静默无声,满室茶饼的焦香,火候已到,阿赢不再炙茶,转而取杵将饼在钵中捣碎,却听见背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声音,她困惑转头,却见芙蓉盯着广陵王,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那个窃听者……应当走了吧?”
对面的人只是摆摆手示意他暂且不要出声,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口中却问:“阿赢,你这茶粥几时能好?可要熬多些,一会儿不少人要喝呢。”
“殿下莫要催了,这时兴茶粥的做法可不简单,快不了一点,你若催我,那就越催越慢。”阿赢是个有脾气的,做事不喜别人催她,更何况是饮茶这种风雅之事。
“你这家伙,以下犯上。”傅融隔空点了点她道。
“哈?我以下犯上。”阿赢将茶叶碎倾入沸腾的热水中,终于能空出神气来斗嘴,“我再以下犯上,也不敢给殿下白眼瞧,更不敢辱骂殿下。”
“白眼这个事儿先放一边……我?辱骂?她?什么时候的事?”傅融大为困惑,一会儿指自己一会儿指广陵王道。
“咳咳。”阿赢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一面模仿傅融平日撸袖的姿势一面道,“‘看恁个熊样除了得罪人就是发癫我跟恁干个熊!’是吧,有没有这回事?我冤枉你了吗?傅副官,你是既辱骂殿下发癫,又辱骂殿下是熊!”话毕,又模仿他向他翻了好几个白眼。
阿赢学得惟妙惟肖,广陵王忍笑失败,前仰后合,指着傅融乐不可支道:“你说你惹她干嘛呀?”
傅融那边颧骨泛红,脖颈到耳根红得犹如熟虾子,咬着后槽牙也是笑。两人对视着,却见他忽的伸出手,袖间朱栾香袭面,广陵王向后一缩笑着要躲,却见他只是一手轻轻拉住她衣袖,另一手触摸到她脸颊,用力楷一下,她眼角笑出的眼泪便被他用指腹擦掉了。
“哎呀,疼。”她抱怨道。
“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让你笑成这样,活该。”他收回手,轻声嘟囔道。
调笑间茶汤沸腾,阿赢起身将早已切好的葱段、姜片、橘皮丝及椒粒下入茶汤中杂煮,香料的辛辣和芳香霎时盈满书房。
“好苦……又辣又苦……”傅融趁热尝了一口,深深皱起眉头,“真是搞不懂这群淑女名士的品味……”
“明明很香。”阿赢吹了吹汤勺,颇为优雅地送入口中。
“我听闻这茶粥能解乏解酒,令人不眠。”广陵王笑了笑,“好好吃,今晚……恐怕是个不眠夜。”她在阿赢耳际耳语几句,阿赢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你说,周瑜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傅融放下茶碗,忽然道,“那个孩子,是他从很小的年纪就留在身边的吧?培养了那么久……”
“周瑜心中装的是整个江东,任何妨碍到江东大业的事,他都会斩草除根。”广陵王搅了搅茶粥,让热气散出,“他可能就是觉得,养废了,反过来弑主,留着也无用。”
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又听见傅融的声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是周瑜,你会怎么处理他?”
“我不知道。”她也顿住很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假设。”她沉思一会儿又道,“人想象中的自己和实际的自己差别是很大的,事不临头,我也不知道。”
太阳躲进冬日的沉重阴云中,陶案的圆桌面被窗棂的投影分割成两半,两个人各自占据一半侧坐着,一个朝里,一个朝外,是背道而驰的姿态。
傅融半张脸隐在暗处,再度捧碗,喉结上下滑动,将茶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饮得很急。
“……好苦,又苦,又辣。”他龇牙咧嘴地放下茶碗。
“对了,我新找了一个女算师,你把一部分账房的工作交给她吧。”广陵王柔声道,“省得你总说忙不过来。”
“你不是总说没钱?还请新的算师?是谁?”他在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没钱也不能把你累死不是?”她抬头,目光缓缓扫过他脸颊,“那个女算师叫山九,来自……河内郡山家。”
他别开眼,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的茶碗,终于轻轻应道:“嗯,我知道了。”
有人急急叩门,拉开门,只见陆绩风尘仆仆地拦在门外,门一开他便挤进来,道:“殿下,我接到密报,已锁定渭帮帮主。不过,他恐怕今夜就要离开广陵了,逃窜往别地了,斑子队和绣衣楼必须同时行动,将他抓捕。”
“我们已去排查过属官的家眷,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广陵王翻阅着近期各个城门的门籍名册,最后将一个名字用朱墨圈出,指给陆绩:“朱应”。
“看来是借着探亲的名目逃过来的,广陵竟然无一人发现。”陆绩抱臂,神色倨傲冷冽。广陵王望着这个少年,又想起孙权,心想他交的朋友简直和他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臭臭的,人拽拽的,看谁都像欠了他们二八百万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
“听说他们兄长在夜宴上被人一剖二了,这个叫朱应的少年因此怀恨,逃奔广陵,投靠姐姐。”傅融将手指按在门籍名册上,“朱应,就是云雀朱羽的弟弟。”
阿赢领着孙权到达书房,进门便是一室辛香,广陵王坐在陶案边抬手招呼他近前:“从晌午读书到现在一定困了罢?来喝碗茶粥吧,解解乏。”
她看上去很是疲倦,孙权望着她想。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终于认清二人悬殊的实力差距,又或许是认识到她的存在对于自己或江东的价值,他对她最初的厌恶和警惕竟已悄然消退了,又或者以当前形势来看他必须要将它好好藏起。总而言之,此刻广陵王招呼他,他心中并无抗拒,只乖乖走到她身侧坐下。
“跟着阿赢来的时候,路上有看到什么人吗?”她从小火煮沸的瓮中盛两碗茶粥,将其中一碗搁在他面前。
孙权回忆了一会儿,只是摇头:“怎么了?”
看来是没见到陆绩,广陵王松了一口气:“大半年没来广陵,你倒一点也不觉得生疏。”
大半年前他独自广陵,就是特指设局谋杀她的那一次,孙权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转移话题道:“我已派人转告陆逊师傅,要他今日夜半先乘船经濡须海崖,再到桃娘河渡口。”
“你怎么把他骗过来的?他是那么固执认死理的人。”
“什……”孙权下意识要否认,又在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泄了气,终于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她,“……我说我病了。”
她默默笑了:“喝茶吧。”又给他盛了一碗。
“今夜几时出发?”孙权问。
广陵王平静地抬起眼睛看他,却并不回答。忽然,他感到一阵晕眩袭来。
“茶里有……”他扒住案沿徒劳地稳住身体,可身体却在不受控地瘫软着滑向地面。
她站起身来。从仰视的视角来看,广陵王的身躯是如此挺拔,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孙权不甘心地努力瞪大眼睛,可眼皮却似坠了铅般沉下来。
一声叹息。瑞脑香渐近,她俯下脸来,以手合上他的眼皮:“茶里有药。睡吧,仲谋。”
Notes:
阿嬴茶粥的做法来源于《广雅》:“荆巴间采茶作饼,成以米膏出之,若饮先炙令色赤,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姜葱芼之……”
Chapter 18: 心术篇·捌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银涛拍岸,马车辘辘行驶在凌乱坎坷的乱石滩上,颠簸得人浑身隐痛。靠近海边了,那股独有的苦涩咸腥气息便充盈在鼻腔之中。
还有……新鲜的血腥气。
“醒了?醒了为什么不把眼睛睁开呢?”一个声音在孙权耳边说,“你是在害怕我吗?”
平日这种激将法也许有用,但是眼下孙权摸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不敢轻举妄动:广陵王为什么要给他下药?把他带到这样的荒僻无人处又是想做什么?对了,剑……他动了动手指,平日不离身的的六口宝剑竟还在身侧,她没有剥夺武器……
“你的眼皮动得很明显哦。”她说着,轻轻咳嗽几声,“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人睡觉的时候是不会转眼珠子的吗?”
孙权听了这话,心知不能再装晕,索性抓紧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把剑,睁开眼冷冷质问她:“广陵王,你为何对我下药?”透过挂起的车帘,他望见窗外夜色深重,乾坤朗月,已至中天,不由怔楞,“陆逊师傅……”
“在后面那辆车里。”广陵王侧过脸来,她的下颌和脖颈上有没来得及擦掉已干涸的血迹,那身便于夜间行动的玄色裋褐并不能看出沾染了多少血迹,面无表情的模样宛如地狱归来的玉面修罗。孙权这才意识到车内的新鲜血腥气源头来自于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孙权赶紧探头往后望,但后面那辆马车帘子遮得严实,他看不见车内情况,只好又缩回来。车厢内他和广陵王面对面坐着,咬牙问:“你……陆逊师傅他怎么了?”
她被问愣,反应过来后忍俊不禁,先是闷笑,然后是大笑,笑到孙权缩在马车一角恼怒地盯着她。那笑声飘零在明月下空旷的乱石滩上,直到似乎牵扯到身体某处才猛地戛然而止。她将一根手指伸过来,孙权不防,在脑门上挨她猛戳两三下。
“你想到哪去了?他活得好好的。”她正色。
孙权捂住脑门将信将疑:“那你究竟要做什么?这也不是回广陵的方向。”
车外马夫高挥竹鞭,略地时惊起暴鸣,拉车的牡马发出沉重喉鸣声,这是一段陡坡路,潮水凶恶,冲刷山崖的声音愈发清晰。
她却别脸看向窗外,良久道:“孙权,你想不想看场大戏?”
“呼……呼……好险……”
“陆绩,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师傅他真的说要走这条路吗?”
“……跟着我走就对了,小心脚下,呃……”
一个小小的身影拉着另一个少年行走在惨白月华下,小心翼翼绕过山壁,两人踏着乱石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走来。
“那个人是……”孙权震惊地望着那一对人影,其中一个是陆绩,另一个……是他自己?
不。孙权低头望了望自己,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替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与广陵王一行人如出一辙的玄色裋褐。而那个与陆绩同行的人,应是另一个和他身形相仿,并易容成了他,穿走了他平日常服的人。
“是啊,这条路很险,所以,你本不该如此自大,陆小公子。”
陆绩大概不会想到,在趟过重重险路,以为终于快要抵达终点的时刻,他会在山壁的这头看到等候多时的广陵王一行人,但他很快在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号令:“渭帮死士何在?!”
乱石滩上狂风呼啸,除此之外阒寂无声。陆绩紧紧拉住“孙权”的手,借着月光看清对面一行人身上的血渍后,面色一点一点沉下来,但眼神却犹如夜色中烧穿的两点荧火,闪烁着不肯屈服的倔强。
“你豢养的那些死士确实很强。”广陵王说,“不过现在都死了。”
“以紧急情报引绣衣楼和斑子队都去追查朱应,然后自己带走孙权,顺便借孙权之手把你最放心不下的陆逊带走,销声匿迹……你本来做的是很隐秘,但是你走得太急,有仔细看过每天一起读书的二公子吗,陆绩?”
“孙权”将自己的手腕从陆绩手中抽出来,伸手拂过眼前,那两片幽绿色的琉璃圆片被摘下,露出黑色瞳孔来。
“绑架孙氏二公子以威胁孙氏的计划失败了哦,陆小公子……不,渭帮帮主。”蜂使缓缓抬头,戏谑着对震惊不已的陆绩这样说道。
“所以,周中郎将……和二公子早就知道了吗?”
蜂使控制着陆绩,而跟随广陵王的那一行蛾使正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向他围拢。他漫无目的地抬起头来四处观望,然后身体慢慢僵住了——
在包围圈之外,站在广陵王身侧的赫然有一人,孙权将兜帽摘下来,露出即使在黑夜中也极为显眼的一头红发。
那一刻,陆绩像害怕被灼伤般猛地别开了脸。
“周瑜他知道。从今年秋夕月你想借孙贲制造的混乱浑水摸鱼杀死孙策开始,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渭帮,你派去西蜀截杀名医的刺客和你失联很久了吧?”
潮水声浪起伏,月色下,近海飘来一叶小舟,古琴清冷的音调飘散在空阔海面,显得更为悠长寂寥。
周瑜今夜是跟在陆逊的船后面悄悄出发的,以确保不会有渭帮的人在江上中途把陆逊带走。
陆绩望着那叶小舟,喃喃道:“原来如此……他一直都在提防我们……”
广陵王摇头:“不包括陆逊,周中郎将早已考验过他,他与你不同。”秋夕月时陆逊听从计划去笮融营帐,又坦然归来就是铁证。
“他既已早有判断,为何不在江东直接将我就地正法?”他声量高了起来,似乎是在向船上的人控诉。
“周中郎将希望在江东以外的地方彻底结束这一切,他不希望你的事波及到更多人。”广陵王叹息一声,“那毕竟是孙策,如果被他知道是陆氏的人成立渭帮,计划刺杀,你我都应该能猜到那个最可怕的后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陆绩放声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疯狂摇头,终于爆发,“为了悄无声息处理掉我,没有通过考验的我,放不下仇恨的我……可是我,我又能怎么办!”
他抬起头来,盯着外围的广陵王,又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孙权,目光很快又弹开,落在虚空中,一字一句问:“你们尝试过饥饿的滋味吗?”
“……庐江城破的那天,大概也是这样的初冬天气。”他说,“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守城一年,父亲早已因伤寒卧床,病甚严重,可城中草药短缺多时,其实不只是药,城里早就闹饥荒了,宗族的人也因伤病和饥饿死去近半,母亲也因痢疾去世了……”
“而那时,孙策就组织士兵在城下大肆埋锅造饭,成日宴饮作乐,食物的香气简直令人发狂,军心无不动摇。我那个时候还小,饿得成天哭,终于有一天,父亲叫伯言带着我从地道逃走,在我最后的印象中,他已瘦到皮包骨头,两颊凹陷。”
“那段地道啊,真的是很长,很黑,铁蹄在我们头顶轰鸣,出去后我才知道,其他叔伯兄长都在最后的守城决战中战死,陆氏在庐江经营的一切都化作灰烬……不止是这样,广陵王,顾陆朱张,吴郡四大姓,被孙氏杀得只剩我和伯言!我怎能不恨!”
没有回声,每一句话刚说出口就被风卷走,那茜红色的衣袂被海风吹到猎猎作响。海潮永无止尽地拍打着岸滩,卷起雪浪。无论记录了何者的覆灭,何者的兴盛,那段惨烈的战争史从亲历者口中诉出,却只是犹如羽毛般轻飘飘地消散在亘古不变的月华下。
陆绩长长地出气,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我不知道伯言是怎么放下的,我做不了那种圣人,我放不下,死也放不下……”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权公子……但我不会后悔,杀之剐之,九死不悔。”
“陆绩……”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让人无从回应。孙权与广陵王站在同一处,神情复杂地望向这个已全然被仇恨吞噬,以至癫狂的朋友。对面利用了自己,是个意图谋杀兄长的叛徒,这个事实令他感到巨大的混乱和迷惘,感到心脏某处在隐隐作痛。孙权以为自己应该是个不能容忍背叛的人,可此刻他并不想杀陆绩,并且他突然意识到,尽管有那么六七年时间陆绩与自己是朝夕相对,共同读书,共同起居,可他也许并不真的了解陆绩。其实孙家和陆家过往的世仇他都清楚,如果他能早一点知道陆绩心中的想法,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无可挽回的一切呢?
“阿绩!阿绩!”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道丹红色的身影就跃下马车,强硬地破入包围圈中,紧紧拥住那个孩子。陆逊将头深深埋在陆绩肩颈,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圈住他,并不能看清脸上神色。
“伯言?伯言!”陆绩怔楞一瞬,随即反抱住来人,一切情绪在此刻有了出口,话未尽而先流下热泪,“伯言……我好想你,好想母亲,好想父亲,可是,可是……”
“我知道的。”陆逊亦语带哽咽,“没事了……都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分开的……”
陆绩抓着他的手臂,激动道:“我现在可以带你走了,我能带你走的,我们有很多人……很多很多……”
但其实,这只是痴人说梦。陆逊抬头环顾自周,绣衣楼的蛾使将他们黑压压团团围住,那悠远而残酷的琴声还在断断续续自海面飘来,远处的乱石滩上火光闪动,斑子队正在向此处赶来。这天罗地网,何处可以逃脱?
广陵王叹了口气道:“我替陆逊和渭帮争取到了一样东西,你们要看看吗?”
她从袖中取出手卷,缓缓摊开——那是一份赦免书,上有孙策、吴夫人和孙氏长老的盖印,“是很艰难才争取到的东西……但是,能保住绝大部分人。”
“绝大部分人……?”陆绩喃喃,望向她,而她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摩挲片刻,眼神有瞬间闪烁。
孙权望着那个小盒,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阻止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不!等……等等!”而回应他的是广陵王无奈而疲惫的眼神,像是在说:你觉得他逃得掉吗?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最终以孙权败下阵来为结果。他是知道兄长脾气的。不牺牲陆绩,就等着这场清洗波及到所有人。
陆绩打开小盒,在看见那枚药的时候,他眼神微微颤动了一霎,又浮起了然。随后,他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了下去。药效凶猛,他合上双眼,便没了气息。
陆逊抱紧他的尸身,跪坐在沙地上,泪流满面,无声恸哭。琴声渐熄,那叶小舟也随波而逝,消失在苍茫水面上。
“好好活下去,陆逊。”广陵王轻声道,陆逊并未看她,只是独自怅然失神。
“如今渭帮头目伏诛,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大概很快也会作鸟兽四散。”
广陵王同后续赶来的斑子队梳理善后事宜,言讫,预备登车回城,却见孙权已独坐在厢内,静看窗外,见她进来,声音低低的:“陆逊师傅说,他要引陆绩的灵柩回舒县祖坟去,不与我们一行。”
月儿慢慢黯淡下去,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车马离远了东海,疾驰于起伏丘陵之间,晨露湿气与泥土腥味漫入鼻息。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悄然得犹如从未发生,车中泥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同样疲惫却心思迥异的脸孔。广陵王半阖双眼小憩,犹如入定,而孙权拥紧裘衣,视线凝结在窗外飞掠而过的、那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里,良久,才低低开口道:“殿下,赦免书……能让我看看吗?”
她眼睫微动,却并未睁开,只是极其自然地自袖中抽出文书,随意抛向他怀中。孙权展开,一眼就望见那方最为熟悉的兄长印章,仔细查看片刻,随即猛然抬头,睁大双眼道:“这根本不是——”
这根本不是兄长的印章,他伪造过孙策书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再清楚不过。
在孙权把那句话说完之前,广陵王已眼疾手快地把手卷从他手中抽回。她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比在唇前,那双琥珀色眼睛在昏暗光线里锐利如刀,声线平淡而冷漠。
“对,不是。”她坦然承认,“但如今陆绩已经伏诛,又有斑子队作见证,这是份板上钉钉的大功,而你和陆逊则是诛灭渭帮的英雄。你只管带着陆逊回去,我会为你们写一份手书,有了这份大功和我的手书,你兄长不会再为难陆逊……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最好的结果。他早该知道,兄长怎么可能赦免。
“英雄……”孙权喃喃重复着,在齿尖咀嚼着这个曾经令自己热血沸腾、无比渴慕的身份,却只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讽刺——原来通往“英雄”的台阶,竟要以友人尸骨和鲜血为代价铸就。他闭上眼,好像尚能看见陆绩流泪的眼睛,又想起昔日二人一同读书玩乐的场景,最后是陆逊师傅怀中那具冰冷尸身……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快速闪回、扭曲,令他几乎作呕。
然而,有一种情绪比悲伤更为尖锐地刺痛着他内心,那是一种寒冷的、令人窒息的领悟。
他曾以为自己是棋手。他精心地策划过对眼前这位广陵王的暗杀,渴望攫取她手中的力量,想象着自己运筹帷幄、执掌生死的模样。他曾以为自己懂什么是“代价”——无非是失败的风险,是可能付出的性命。那时他不在乎广陵王的性命,因为他认定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也不在乎那艘艨艟上的人的性命,因为那只是自己追逐权力路上的一群小喽啰,是必要的牺牲;可是陆绩呢?他是他幼时的同学玩伴,是会冲在最前保护他的人,陆绩不是别人,他是他的自己人啊。
从前,他只知成功的得与失败的失;如今,他才真正理解权力碾压过个体时的冷峻和残酷,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原来只有鞭子抽到自己身上,人才会知道什么是疼痛。
广陵王抬眼,看着窗畔少年,她察觉到孙权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虽说他从前也不爱说话,但那是一种自视甚高的不屑,而现在则是一种迷惘无力的脆弱。他看上去像是被千万般思绪缠住,徒劳地作困兽之斗。
“仲谋,本来我想,以你的敏锐,你是能够看出陆绩的异常的。”广陵王起了头,给他以倾诉的出口,“但是你好像……关心则乱。”
“殿下是在嘲笑我吗?”孙权的话依然锐利,却也无力,但那份几乎将他压垮的迷惘实在太需要一个出口。而眼前这个他曾经视为最大威胁的敌人,现在却是唯一一个了解他那些不为人知的野心,与他共同背负着那些血腥秘密的人,他对她感受到一种怪异而信任的亲近,一种冰冷又安心的联结。
“……陆绩是跟着陆逊师傅来到孙家的,那年我十岁,周瑜让陆逊当我的老师,让陆绩当我的陪读,他比我小一岁。”
“五年。”广陵王轻声回应他。
“……嗯。”孙权发出一个鼻音,“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陆家和孙家的仇怨,我能感觉到陆绩不是很愿意亲近我,但我觉得他只是比较内向,觉得……他是我的同类。”
就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满不在乎实际上很需要朋友的类型吧?广陵王支着下巴点头,听孙权继续往下讲:
“那个时候,处处留意他的喜好。看见他衣服破了,就送布给他,母亲送来糕点,就分一半差人送给他,他应该很喜欢食甜吧?有一回在宴会上见他偷偷把一个橘子揣在怀里,我心想原来他喜欢柑橘,所以叫仆人送了两筐到他府上,没留姓名。但他竟然猜到了是我送来的,又叫人把其中一筐送回,说甜柑橘难得,他自己吃不完,怕浪费,让我也留一筐自己吃。”
“后来我长大一点,知道陆氏的事,我真替他难过,我从未疑心过他。如果他能放下一切,陪伴在我身边,我会对他很好的,可是,为什么……”
“……他背叛了我,利用了我,我的确恼恨无比。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让他死……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孙权声音越来越微弱,那是他从不曾在广陵王面前流露过的、近乎脆弱的坦诚,坦诚他的哀伤、困惑与软弱。这个他曾经处心积虑要除掉的女人,现在是他在溺水中能抓紧的唯一一块浮木。孙权完全没有注意到,伴随着他真情流露的倾诉,他已无意识地向广陵王的方向挪动了好几寸。
广陵王没有立即回答。车厢陷入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单调咯吱声和泥炉炭火的哔剥微响。她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将自己缩在裘衣里的红发少年,他已卸下了往日的锋利和雄心,此刻只余一种属于十五岁孩子的,因为被现实狠狠鞭挞而不知所措的脆弱。
那种真实的哀伤感染了她,使她也回忆起诸多往事和旧人来。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少了几丝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我想,人心本就是瞬息万变的,一会儿变成这样,一会儿变成那样,并不是你努力维系,就有用。”她顿了顿,“但也不能悲观到把从前的美好时光全部否定,这世上非黑即白的东西很少,大部分事物大部分人都身处在灰色地带,在黑与白之间摇摆,被命运反复拉扯。比如陆绩,在我看来,他的确憎恨整个孙氏,但他唯一不会恨的人,就是你。人非草木,立场不同,他也没有办法。”
凡事皆有因果,一段故事的结局往往写在最开始,只是在故事的开始,人们往往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孙权陷入回忆,想起秋夕月那天晚上,陆绩离去时郑重其事的那一拜,原来是他的无声告别。那个身负血仇的少年,就此决然弃他而去,走向注定的毁灭,他那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窗外枝叶婆娑光影从广陵王的脸庞掠过,她半垂着眼睫,又露出那种曾让孙权困惑不已的近乎哀伤的神情。她看着孙权,仿佛照见了当年那个刚刚下山、初入尘世的自己,或者是她曾经遇见的无数个在权力漩涡中挣扎的灵魂。
“孙权,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这一次,她郑重地叫了他的全名,声线却低沉下去,这也是第一次,她如此坦诚地告知另一个人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带着一种对自身命运的审视,以及对眼前少年的悲悯:
“因为我们没有出生在寻常人家,我们生于乱世,又距离权力太近,所以只能接受真情与利益捆绑,只能接受与寻常人能够拥有的正常情感剥离的命运。这是权力的诅咒,既然要享受它的威势,就必须接受它的冷酷。”
还记得曾几何时,你对我提的那个问题吗?
“你应该对尔虞我诈从不陌生,为何独独介意我做的事?”
因为你还太年轻,以为玩弄心计、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你以为只要做成了它,就能赢得“大人世界”的入场券,就能证明自己的成熟。可你不知道的是,我希望你能晚一些知道的是,同自己的至亲、挚友、挚爱玩弄心计和权术,其实真的很痛。
孙权望着广陵王,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人,马车窗棂的投影恰好印在她脸上,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她。原来她一直都被这样禁锢着吗?原来这就是她的孤独与哀愁吗?这大概是孙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能够理解广陵王,理解她那些他曾经只觉得轻蔑的忧愁与顾虑,他甚至有种幻觉,觉得自己在某一刻触碰到了那个看起来总是风轻云淡、玩世不恭的汉室没落亲王的灵魂。
Notes:
【孙权传闻】陆绩在宴上偷揣了一只橘子,回家发现有人送来两大篓,不知何人所赠。
Chapter 19: 同舟篇·壹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那日之后,孙权又在广陵王府中小住两三日。过了立冬,寒意渐浓,他终是来向广陵王辞行,彼时正是当日深夜,二人围坐在铜地炉边向火。
“你不同斑子队一道回江东么?”
少年摇了摇头,额前刘海跟着轻轻摇晃:“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自己还是应先去舒县找师傅,陪他……把陆绩的事料理完。再跟他一道,争取在下雪前回江东。”
广陵王凝视着他,这几天孙权一直独身呆在谒舍中,想必心情沉郁。她也并不过多打扰,因为知道他初涉世事受的那些打击都必须由他自己咀嚼消化,现在既然做出选择向前看便是好事,于是她颔首道:“行,那我替你准备马车,然后写信告知吴夫人那边……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明日清晨出发,乘车去,日落前能到堂邑。”
“仲谋。”她温和而郑重地喊他的字,“路上保重。”
孙权抬起眼,火色在碧色瞳孔中跳跃,映照出几分真正告别天真,超越年龄的深沉和复杂。他向着她点点头,坚定道:“殿下亦请保重。”
送走孙权后,广陵王依旧保持着向火的姿势,炭火噼啪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心神不宁的?”屏风后传来翻阅书简的声音,她这才想起来傅融还在书房内。
她别过头去看映在屏风上的那个身影,良久道:“我刚刚突然想起陆绩临终的一句话——‘我现在可以带你走了,我们有很多人’。很多人会是多少人?总不会是二十个死士吧?陆绩仅凭自己的能力和陆氏祖产终究有限,要养活这么大的一个组织,除非……”
“谜底就在谜面上,‘渭帮’用的是渭水七女报父仇的典故吧?陆绩也说了,孙氏入主江东后,杀伐甚众,江东士族对他肯定是积怨已久,资助这种组织并保护其秘密活动,不足为怪。”傅融回答她道。
这么说,陆绩的自愿牺牲或许是权宜之计?牺牲一个人,为了避免牵扯出士族中更多相关的人?而周瑜之所以要牺牲陆绩,让一切在这里终止,也是怕孙策一怒之下会伤到江东的根本,毕竟要杀完士族几乎是天方夜谭,而想要保持江东眼下的政局稳定和未来的向外扩张也离不开本地士族的支持。广陵王静静思忖着:那么有一件事她确实是做对了……
翌日王府朱门外,仆从来来往往,将行李衣履、书笔文物等打包上车。这一趟出行共二车,是广陵王昨夜嘱咐过傅融,叫王府僮仆清晨便套好的,孙权和书童坐前一辆单马拉的安车;后一辆牛车则坐另外的仆从,载其余大件行李。
孙权原以为广陵王事务繁忙,不会来送行,没想到她身着一领便于行动的杏黄轻裘早早等候在府门处,见了他惊讶的模样,只一笑道:“天寒路远,不如我送你一段,也好对你母亲有个交代。”
广陵王和孙权同坐安车在前,书童被安排去了在后的牛车,一行人启程出广陵城西门往堂邑方向去。二车驶出城郊,便扎进一重又一重的丘陵中,山僻小径两侧仅有松枫尚存,其余皆是枯叶残枝,是初冬气象。
树木稠密,车内光线极暗。孙权从上车伊始就注意到这辆安车的车底比寻常车辆更厚实些,思来想去后索性合上书简,低声问道:“殿下,可是又有什么计划瞒着权?我想殿下不会无缘无故送我一段,一定是这路上有什么事让你放心不下。”
变得更敏锐了嘛,或者说,在彻底卸掉偏见后这个少年本应有的沉稳理性归位了。广陵王轻笑着望了孙权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短刀:“我哪有什么计划?只是凡是多一分小心总无大错。今天若是能平安到堂邑最好,我倒希望是我多此一举。”
约莫到了日中,依然是重云蔽日,天色晦暗。山林深处,烟笼雾锁,人烟愈发稀少,空气愈发潮湿,更觉寒意刺骨。山间惟余马夫时不时抽打马匹的脆鸣,车轮碾过枯枝落叶的窸窣响声。安车底盘下,车轴偶尔发出几声细微却刺耳的咯吱闷响,像是某种不堪重负的呻吟,孙权本就已经警惕起来,此刻更是不由皱眉:“殿下,这车……似乎不太稳当?”
广陵王背倚车窗,也倾听着那异常的声响,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
“唏律律——”
拉车的牝马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前蹄近乎失控般高高扬起。整个车厢也随之向左后方猛地颠簸倾斜,伴随着的是木头崩裂的的咔嚓巨响!
“怎么回事?!”孙权脸色一变,下意识抓紧窗框稳住身体。
“有敌袭!玄霜!绛雪!”广陵王当即厉喝,声音穿透车壁。顷刻间,车底厚重的夹层被轰然推开,名为玄霜和绛雪的两名劲装蛾使如闪电般翻滚而出,环首刀出鞘,寒光凛凛,直向山道两旁杀去!
“杀啊!!!活捉孙权!!!”
震天喊杀声穿透浓雾,兵刃相交的铮鸣瞬间撕裂了山林的寂静。数十名黑巾蒙面人自树荫中、岩石后蜂拥而出,安车后方也传来同样激烈的打斗声,还有牛濒死的呻吟与车体倾覆的巨响——显然,后车也遭遇了伏击,而藏在那架牛车上的蛾使也已被战斗拖住。
“他们是?渭帮的余部?!”孙权在此刻猜测到了伏击者的身份。
“噗嗤!”驾车的马夫来不及防备,被破空而来的一枚驽箭穿透咽喉,血花四溅,染红车帘,他的身体则软软地从车辕上栽倒下去。
广陵王神色凝重,一把掀开车窗侧帘,见两名蛾使勉强杀退自道路两旁扑出的第一波刀光,身负重伤。可密林中依然人影憧憧,对方人手众多、训练有素且配合无间,显然是有备而来,而自己却只带四名蛾使,根本不能与之硬拼。更糟糕的是,除了密集的近战突袭,高处更有埋伏已久的弓弩手。玄霜为了护住车厢侧翼,硬生生用身体接住劈来的数刀,最终颓然倒地;而绛雪如困兽般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连斩数人,却最终被数枚弩箭贯穿。不过十息,四名精锐蛾使及后车上瑟瑟发抖的仆从便全军覆没,各自倒伏在地,血染车架。
山雾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安车在最初经历左后车轴的断裂后车体已然歪斜,犹如负伤的跛足巨兽。蒙面人们手持尚在滴血的刀剑弓弩,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把残破的安车围到水泄不通。
“看见绣衣楼蛾使,才知广陵王殿下也在车上,多有得罪。”为首的蒙面人声音嘶哑,语气虽有礼节却暗含威胁,“渭帮与殿下本无仇怨,也无意与殿下结仇,如今只想同殿下做个交易——只要您肯交出孙策之弟孙权,我们就放殿下自行离开。”
“果然是他们……”孙权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双碧眼中燃烧着直面绝境的战栗与愤怒。他欲拔剑,却被广陵王猛地按住了手。
“殿下?”孙权惊愕地看向她。
广陵王脸上血色褪尽,隔窗望着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的蛾使,眼神痛惜而愤慨,但随即又被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只见她昂起下巴来,用一种倨傲而冷漠的口吻朗声回应车外人:“你们是渭帮的人?阵仗这么大,本王还以为你们想要什么,原来只是要他,早说不就完了,为什么上来就先杀我的人?”
“殿下,你……”孙权难以置信,却见广陵王抬起眼来定定和他对视。她一面用如此浑不在意的态度说话,一面紧紧捏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不,如果她要放弃他,那就根本不会跟着他来走这一趟,他不能用如此浅薄的想法来猜度她。这是第一次,孙权虽有警惕和犹豫,还是决定相信广陵王。
蒙面人首领闻言都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道:“殿下不要以为摆出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就会相信你,我这个粗人可不和你玩小把戏。你既然这样说,就把他交出来,我们自然会留殿下性命。”
“这个孙二公子曾经妄图谋杀本王,我本就对他甚是不喜。如果不是碍于要同江东合作,他的生死与我有什么相干?”广陵王的眼神和声线冷淡得出奇,“我知道你们劫他不过是为了威胁孙策,可我凭什么相信我交了他,你们就会放我走?你又如何保证不会向孙策透露我们的交易?你要知道,我苦心经营与江东的同盟关系已久,可不希望被这件事破坏。”
如果这是广陵王演的,那么她的演技的确已臻化境。孙权坐在她身前,被她以那种冷漠眼神缓慢上下打量的时候,他真有些不寒而栗。恍惚间他真以为自己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估价。
这一回广陵王提出了明确条件,那蒙面人首领显然有些信了,语气疑虑:“原来如此,殿下既愿意交他出来,你的条件当然没有问题,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要你发誓。”广陵王一面对车外人这么说着,一面从马车角落寻出一条马鞭,交到孙权手上,她低声询问,“学过御车吗?”
“学了一年。”孙权这次非常听话地把她给的马鞭抓进手心,等待她的指示。
“一年……时间太短了。”一般来说,御车这门技术至少要学三年才能够精通,尤其是这种崎岖山路,但眼下也无办法,这架车的左后车轴已然崩裂,撑不了太久。外面那个首领已经开始发誓,她则招他凑近,用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语速急促:“仲谋,你听着,一会儿我吸引他们的注意,你立即冲出来驾车,不要顾及方向,冲出去,有多快就冲多快,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准备!”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这是他们必要的殊死一搏。
她终于放开他的手腕,孙权望着她,她的眼睛是昏暗光线中唯一惊心动魄的光亮,而他的心在为她这个疯狂的计划狂跳。此刻外面响起那蒙面人的声音:“殿下,我已发过誓,请你交人。”
“好。”广陵王冷笑一声,随即高喝,“我这就——来了!”同时,她如同猎豹般暴起,一脚踹开那扇变形的车门,却并非将孙权推出,而是手持袖刀,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直取那首领面门,口中厉叱:“你做梦!他是我的!”
就是现在!
“驾!”
孙权在广陵王高喝的瞬间,爆发出全身力气,从倾斜的车厢内扑向车辕,紧抓马鞭,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向马臀抽下!
那匹早已受惊的牝马吃痛,前蹄猛刨地面,以濒死蛮力拖着严重倾斜、吱嘎作响的车厢,朝着蒙面人包围圈最薄弱的一角疯狂撞去!
“拦住他们!”蒙面人首领被广陵王突如其来的扑杀逼退一步,惊怒交加地咆哮。
广陵王在踹开车门扑出的瞬间,目标明确至极——首领的眼睛。首领下意识挥刀格挡,两刀相击,迸出火星,那一瞬她便成功阻止他再向前动作。广陵王一击未中,顺势旋身,足尖在车辕上一点,整个人如鹞鹰般轻巧翻身,稳稳落在驾车的孙权身侧。
孙权额角淌下点滴冷汗,牙关紧咬,碧眸死死盯着前方狭窄的山路,双臂肌肉贲张,拼命操控缰绳。惊马拉着残车在崎岖山路上狂奔,车身飞速刮擦过道路两侧那些横生的枝叶,带出刺耳摩擦声,左后轮那断裂的车轴还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的颠簸让他心脏几乎都跳出胸腔。
“冲过去!”广陵王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一脚踹开一个试图从侧面爬上来的敌人,同时拉开随身袖弩,抢先一步发射小箭,精准钉入另一个举弩瞄准孙权的射手眼窝。
孙权心领神会,再次狠狠抽下马鞭,不顾一切地驱赶牝马,朝着前方几个试图用长矛拦截的蒙面人撞去。那几人眼见马车如小山般撞来,骇得魂飞魄散,仓惶向道路两旁闪避。
“轰隆隆!”马车险之又险地撞开了人墙,彻底冲出了包围圈。
“追!!!放箭!!!射马!!!”首领捂着因被广陵王刀风扫过而火辣辣疼痛的脸颊,气急败坏地嘶吼。
密集的弩箭破空声再度响起。广陵王干脆利落地拔出孙权挎在腰际的百里剑,将射向他们二人的箭矢尽数挥落。但人力终有穷尽,一支弩箭擦着她的肩胛飞过,带起一溜血线,而后深深扎进她脚边的车底板上。
更致命的是,数支弩箭狠狠钉入了牝马的后臀和腿根!
“唏律律——”
牝马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嘶鸣,巨大的疼痛让它不再受孙权缰绳控制,它将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在狂暴中猛地向左一倾!
左边,是陡峭的山坡。更准确的说,这里原本是山坡上的一段平缓乡道,但在今年秋夕月之前,因着地震和一场暴雨,原本平缓的乡道在此处撕裂,又因为滑坡而塌陷,是故新形成了一道深达近二十丈的断崖。
在这一刻,广陵王和孙权几乎同时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
“仲谋,跳车!”广陵王厉声大喊,纵身扑向车辕前还在试图控马的孙权,想要尽力抓住他跳离这失控的马车。然而,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在剧痛驱使下,牝马以骇人速度冲到断崖边缘,那早已到达极限的左后方残存车轴在车轮碾上崖边松软塌陷的泥土时,发出最后的绝望呻吟,终于彻底断裂崩飞。整个安车车体便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掀翻,朝着被浓雾笼罩的幽暗深渊翻滚而下。
Notes:
1.蛾使玄霜、绛雪的名字出自道家仙药名。
2.在司马懿指洛水为誓而后背约之前,东汉人还是非常重视誓言的,所以这里用发誓来拖延时间是可行的。
Chapter 20: 同舟篇·贰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失控的马车沿着陡峭崖壁一路向下翻滚。在一次次与凸起的裸露岩石碰撞中,车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并迅速解体。广陵王和孙权二人被迫囚于这口活动的棺材里,巨大的离心力将他们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回车壁,所有未固定的行李家具和解体产生的破碎残骸都成了可能致命的凶器,在狭小空间内疯狂翻搅碰撞。
在剧烈的颠簸和无尽的坠落中,孙权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试图吸气,但每一次胸腔的扩张都被下一次撞击狠狠打断,令他只能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哽咽。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强烈的失重感令他瞳孔收缩,耳内嗡鸣,眼前世界成了不连贯的飞掠而过的碎片。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贴近死亡,绝望与恐惧牢牢攫住了他的心脏。就在意识快被这一切吞噬的刹那,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抓!紧!我!”
是广陵王,她的吼声在木石崩裂的噪音中几乎微不可闻,但每一个字都强硬而坚决。在一片混乱中,他看到她同样被甩得东倒西歪,额角也不知撞在何处,渗出几丝血迹,可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她用一手拉紧他,另一手死死抠住车壁上一条较为牢固的木质框架,试图在这疯狂的翻滚中稳住身体,寻求一线生机。
可车体越滚越快,空气逐渐变得潮湿阴冷,带着若有似无的水腥气。下一刻,马车下坠的势头被一股横向力量强蛮打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巨响,残存车体的一侧在遭遇撞击的瞬间被撕开大口,孙权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被震散,那原本牢牢抓住他手的力量也骤然消失。紧接着,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力将孙权犹如投石机中的石子那样狠狠从车厢中抛甩出去,冬日凛冽而潮湿的气流瞬间如刀割面。
短暂的腾空让孙权获得了宝贵的瞬间。下方深谷中弥漫的浓郁水汽扑面而来,那股熟悉且愈发清晰的湿冷让他霎时清醒——
下面是水!
自小在江东水泽中练就的水性让他立刻意识到身上厚重的冬衣将会是致命的累赘。在下坠的狂风中,他艰难地抽出随身匕首,果断割断披风系带,任由其被风卷走,接着又划开紧扎外袍的腰带,仅剩那层紧贴身体的赤色中衣。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双臂在头侧紧紧夹住,双腿并拢,绷直身体,力求以受冲击最小的姿态入水。
“砰!”
入水时直向脸上拍来的大浪还是令孙权眼前一黑,凛冽刺骨的湖水瞬间裹挟了他,寒冷的触感犹如千万根钢针穿透皮肤,直抵骨髓。一切归于沉闷寂静,耳中却嗡鸣不止,湖水不断倒灌入口鼻耳眼,又好似重锤般暴力挤压着他的肺部,令人几近窒息。
死亡的阴影犹如黑幕笼罩下来,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发,落入这片水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才不要死在这里。尽管这湖水带来的寒冷与冲击已经远超他曾经所接受的任何训练,孙权仍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屏住呼吸,努力在这冰冷的混沌中睁开双眼。
气泡咕噜噜地从他嘴边冒出,向上逃逸。晦冥的日光穿不透幽暗的湖水,在他视野中水色便呈现出一种浑浊朦胧的灰绿。上方是摇晃破碎的光影,下方则是幽深难测的黑黯。孙权环顾四周,发现湖底矗立着大量被淹死的枯木,它们的树叶早已落光,只剩苍白树干和狰狞枝桠,如同溺水者伸向天空的绝望手臂,场景诡异可怖。他拼命蹬水,拖着沉重酸痛的身体试图上浮,要极力挣脱这冰冷的牢笼,与此同时他在视线中四处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广陵王在哪里?她也同他一样被抛下来了吗?
然后孙权看见了,就在前方不远处,一道身影正在湖水中缓缓下沉,漂向湖底那些枯木。广陵王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得可怕,浅棕色的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摇曳散开,额角那道撞伤仍在缓慢渗出血丝,晕开小片淡红色,犹如一团不祥的暗纱在水中飘散。那身杏黄色轻裘吸饱了水,拖拽着她的身体向下坠沉,可她却没有丝毫挣扎反抗的迹象,仿佛已完全臣服于这片冰冷而死寂的水域。
她……还活着吗?
这个可怕的猜想比湖水还要冰寒刺骨,促使孙权奋力推开水地向她游去。凝滞而沉重的湖水飞速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手臂每一次抬起都酸麻无比,他艰难地绕过那些苍白狰狞的枯枝,追逐着她下沉的方向,不知游了多久,才终于能够抓住她一片衣袖。
就在他触碰到广陵王的那一刻,一颗极其微小的气泡,迟缓地从她苍白的嘴唇间逸出,浮向水面——是的,尽管挣扎在生死边缘,但她还活着!
不能再等了,她身上那件名贵轻裘如今才是要她性命的罪魁祸首,孙权咬牙抽出匕首,不得不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去锯割、撕扯那件裹挟着广陵王下坠的死亡之袍。
终于,那轻裘自她身上彻底剥离,翻滚着快速沉入下方不见底的深渊。负担骤然减轻,但孙权自己也快到极限。空气即将耗尽,肺部如同火烧般灼痛,四肢也在刺骨的寒冷中变得僵硬而不听使唤,他只能凭借一股不肯放弃的狠劲,死死箍住广陵王腰身,让她的身体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而后用尽全身力气踩水,借着水下暗流的推送,向着上方那片透下微弱光芒的水面挣扎游去。
“咳……咳咳……”
孙权的头终于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寒颤。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潮湿而新鲜的空气,牙齿不受控地咯咯作响。他一手将广陵王牢牢环在怀中,确保她的口鼻能够露出水面,另一只手和双腿则拼命踩水,以维持两人的浮力。
孙权急促地喘息着,迅速观察四周环境,发现他们正身处于谷底一片不大的湖泊中,这湖约莫几十丈见方,水面呈现出一种半清半浊的墨绿色调,犹如一块嵌在陡峭岩壁间未经打磨的翡翠。这显然是一处因山体滑坡形成的堰塞湖。
马车震落的部分残骸零星漂浮在附近水面,最近的湖岸离他们约有十几丈远,那距离在平时转瞬即至,此刻却遥远得如同天堑。孙权尽力抓住一块足够大的厢壁碎片,艰难而笨拙地将广陵王的手臂搭上木板,让她上半身尽可能趴伏在木板上。这给了他片刻喘息的时间,但冰冷的湖水仍在无情地吞噬他仅存的体温,麻木感从四肢末端向心脏蔓延。
不能停在这里,停下就是死。
这个念头像一根钢针,刺穿了他逐渐昏沉的意识。孙权猛地一咬舌尖,锐痛感和甜腥味带来了短暂的清醒。他很快又行动起来,用一只手臂紧紧带住木板,另一只手臂则用于划水,朝着那处湖岸缓慢移动。视野摇晃而模糊,孙权的意识也在寒冷中几近涣散。每一寸前进都是与身体极限的顽强对抗,到最后他划水的动作都已经变形,甚至好几次因为力竭而呛水。
终于,他们靠近了那处布满碎石和枯草的湖岸浅滩,孙权的脚底也终于能结结实实踩到湖底淤泥,他踉跄着站起来,湖水直淹到他腰际。就在距湖岸不远处的乱石堆中,他看到那匹牝马的尸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
孙权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广陵王弄上岸,自己也随之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浑身沾满泥浆,剧烈颤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一根指头也不能再动。经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劫后余生,极度的疲劳和极度的寒冷都在引诱他陷入沉眠,他想闭上眼睛,哪怕只一息。
不能睡……绝不能睡!危机还没有结束,如果在这里睡过去,他们还是会因为低温而冻死!
他不能死,江东孙氏子弟并不畏死,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死去;他更不能让广陵王因为护送他而殒命于此,他已经欠了她很多,他不想要再多欠她什么了!
父亲,母亲,兄长,妹妹,师父……孙权默念着,强烈的危机感和身为孙氏子弟的骄傲像两道鞭子,驱策他重新挣扎着爬起。孙权开始迅速检查身侧广陵王的情况——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脉搏也很迟缓。他不敢耽搁,用力按压她的腹部,几下之后,广陵王猛地咳出几口水,但眼睛依然紧闭着,并未恢复意识。
他们不能再待在这开阔的湖岸边,那些蒙面人很有可能会设法下山搜寻;并且他现在必须立即找到一个避风处,两人可以在那里生火取暖。孙权迅速地扫视着周侧环境,试图寻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午后晦暗的天光下,浓重的山雾依旧沉沉地笼罩着这片死寂的崖底,他们下落的崖顶距此太远,是否还有人声,孙权不能听得真切。眼前这二十丈高的断崖如同被一柄巨斧劈开,岩石和泥土的断面清晰可见,呈现出灰白、赭红和土黄相间的色泽。山风撞击岩壁,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叫,也将他本就湿透的衣衫吹得紧贴身体,寒冷犹似鬼魅如影随形。
很快,孙权将目光锁定在了那辆豁了个大口、近乎散架的安车主体残骸上,它歪斜在不远处的一片浅滩上,大半个车身搁浅在乱石和淤泥中,只有一小部分浸在水里,残骸四周的乱石堆中还有散落的家具残骸和行李物品。
视线上移,残骸上方是一大块突出的高耸岩石平台。孙权明白了,马车一定是先砸在这个平台上,因此才把他和广陵王抛甩入水中,而后剩下的残骸顺着平台全滑落在这片浅滩上。如此一来,那堆残骸里很可能有他们眼下急需的物资,孙权还记得,为了避雨仆从是将那些行李用油布裹住了的,这个想法使他由衷感到兴奋。
他回到广陵王身边,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殿下?广陵王?”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触碰时她双颊冷得像冰,只有微弱的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这个十五岁少年体力已到强弩之末,只剩一种不屈的顽强意志在逼迫他突破自己的生理极限。他不可能再有力气背得动她,只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广陵王从地上拖起来,双臂交叠箍住她腋下,而后自己倒着走,拽着她在粗糙的碎石岸滩上拖行。每一步都伴随着孙权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她身体与地面摩擦的可怕声音,这段路程并不算长,对他而言却已难如万里长征。
终于抵达残骸旁,孙权将广陵王小心安置在一处较为干燥的车板上,让她保持蜷缩姿势。那种想要一头栽倒晕死过去的睡意又来了,孙权咬破下唇,用痛感逼退那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昏沉和眩晕。他必须继续行动。
最重要的是生火,他踉跄着在马车残骸和散落行李间焦急摸索,手指冻到颤颤巍巍,即使被木刺划破也感觉不到疼痛。终于,他在一处相对完好的车厢角落里找到了火石火镰、用于马车夜间照明的两大根松明火把以及被厚油布裹住的箱笼——尽管箱体已经变形,但箱中的丝绵被、毡毯以及一些他平日常穿的衣物都完好无损。此刻孙权几乎要喜极而泣,因为这一切意味着他们暂时有救了。
安车残骸勉强围出的这方逼仄空间内,火石迸出的火星溅落在掺杂松明碎片的干燥苔藓上,瞬间蹿起一簇橙红色火苗,浓郁而粗犷的松香味随之弥散,令人无比安心。孙权用石头围住火堆形成一个简易火塘,把广陵王转移到火塘旁,自己则退到遮蔽处迅速脱下那身湿透的中衣,换上一身干燥衣裳,又将换下的衣物放在火塘边等待烤干。
他用箱笼里寻到的,平日常穿的那身红毡白鼯裘裹紧自己,而后端着那床丝绵被来到仍昏迷不醒、脸色青白的广陵王身前。
她那因浸水而沉重的外袍在岸滩边就早已被他脱掉,如今也放在火塘边等待烤干。但她身上那件透湿的中衣也急需脱掉,否则必然导致失温,那会要了她的命。
火光跳跃,将这方狭小空间照亮,也为广陵王触目惊心的苍白面容镀上一层脆弱暖色。湿透的中衣失去了往日的挺括,变作一层近乎透明的薄膜,紧紧吸附在她肌肤上,勾勒出独属于女性的隐秘轮廓;浅棕色长发湿湿地黏在她额角、脸颊以及脖颈处,尚在缓缓析出水珠,而后沿着颈项的曲线滑入微敞的领口。孙权骤然收紧呼吸,移开视线。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强烈地觉察到:原来广陵王是个女人!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长久以来对于广陵王迟钝而混沌的性别意识,带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一直习惯将广陵王置于对手或盟友的位置上审视,以至于常常忘记她是个女子。他并非对男女之别一无所知,只是从未如此刻般,将“广陵王”与“女人”这两个概念如此直接而具象地联系在一起。
而眼下,这个女人躺在他面前,毫无防备,脆弱无比,生死一线。
“殿下?”孙权保持侧着身体的姿势,唤了她一声,期待她能给他一点回应,最好赶紧醒过来,好让他告别这尴尬的情境。
没有回音。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男女授受不亲……但救人的理智和迫切告诉他,他现在必须将这些礼法顾忌彻底抛到脑后。他必须这么做。
“事急从权……殿下,冒犯了。”孙权低声道,声音很干涩,仿佛不是在告知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是在极力说服他自己。原本冻到僵硬的手指此时已有所缓和,孙权一咬牙,侧着头将视线定定落在旁侧火塘内的火苗上,向前几步,而后半跪下来凑近广陵王。他仅凭手上的触感去寻找那件中衣的系带,找到绳结后便以匕首刃尖精准挑开,而后极力避免着不必要的触碰,快速将那件湿衣自她身上剥下来。
可当湿衣褪下,孙权却从余光中看到,广陵王的身上还有束缚。他只好又把头偏过来一点儿,用眼角去窥,才发现那是一层同样透湿的、紧紧缠绕着她的束胸布。孙权的动作彻底僵住了,脸颊轰地一下烧起来,心跳声犹如擂鼓,连指尖都仿佛着了火。同时他也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层束缚阻碍了她的呼吸和气血循环,否则以她的身体素质,不该在被挤压出水后还如此昏迷不醒。
该死……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时,孙权突然想起来,或许他刚刚把她从湖岸边拖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触碰到了那个地方。这个想法令他觉得更加难堪了,不得不暂停下来让颧骨的热意冷却一些。终于,他横下心来,深呼吸迫使自己定下心神,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要赶快把这一切彻底结束。
但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孙权再次靠近广陵王,却突然意识到这层最贴身的布料恐怕不能再用匕首,那会划伤她的皮肤,所以这次他必须用手。
少年侧着脸,下颚线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喉结无比艰难地滚动一下,只得认命。束胸布在被浸湿后更加纠缠难解,他不得不用掌心压住布料末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缠绕的布帛在他手下一圈圈松开,发出细微而粘滞的分离声;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多次触碰到她锁骨与肋骨处的肌肤,带起冰冷却柔软滑腻的触感;她发丝之间与她在呼吸时不断散发出潮湿的水腥气,萦绕在他周身。孙权虽极力逼迫自己去忽视这一切,却不能阻止热意浸透耳根,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擦过她身体上一片触感异样的肌肤。不同于周围肌肤的光滑,那似乎是一道凸起的、粗粝的、狭长的痕迹。
孙权的动作猛地僵住,瞳孔都跟着收紧,所有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头顶,又霎时褪尽,连那些占据他感官和头脑的窘迫尴尬情绪都在此刻退避三舍。
他根本不必垂目去看,因为身体比头脑更先认出了它——那是他亲手留下的烙印。
金属没入血肉时的滞涩感,血色溅上手背的温热触觉,以及她眼中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楚,那将半边天际烧红的大火从记忆深处伴随着呼啸声摧枯拉朽烧灼而来,比在任何一次回忆中都更加清晰锐利,令此刻的孙权倍感荒谬与割裂。
这个他眼下拼死拼活要从死神手中夺回的人,竟然是他曾经费尽心机要杀死的人,这简直是对他所有野心和算计最恶毒的嘲讽。而那道疤的存在更是映照出了一个自以为冷酷决绝实则慌乱无措的自己,提醒着他,他的权力之路伊始就伴随着如此狼狈的失败。
但,同样也是那道疤……她那时,竟然伤得那么重吗?
孙权还别着脸,猜想那道伤疤就盘踞在她腹部,形态必定十分丑陋,这使他无端感到一丝刺痛和不快。有一种比野心更原始、比算计更本能的情愫,在这个与世断绝的绝境里,悄然压过了最初的震惊与自厌。
孙权本应当缩回手,但那原本僵住的手指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颤抖着,极其轻微地再次抚过那道疤痕——那道属于他的罪证。他的动作轻得像是害怕会惊扰她,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于怜惜的战栗。
我在做什么……
这时,广陵王从唇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吁,又像是一声叹息。那抹带着潮气的温热气流扑在孙权手腕上,使他在那个瞬间寻回了自己的理智。这个少年浑身一激灵,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便被强硬尽数压下,沉淀为一种更加晦暗深沉的复杂心绪。
他没有再犹豫,只是小心避开那道伤疤,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迅速,却奇异地褪去了一丝尴尬,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郑重。
最后一圈湿布松散开,孙权立即展开那床柔软干燥的丝绵被,将被褥上端高举过眉,将自己与她彻底阻隔开来。而后他用那床棉被将她从肩膀到脚踝严严实实裹住,又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离火堆更近、更温暖的地方。
在完成这一切后,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仿佛已耗尽全部气力,背靠车壁脱力地跌坐下去。
孙权靠着湿冷的车壁,抬起手来,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尚在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道疤痕粗粝的触感,又像是她肌肤冰冷的温度。火光忽明忽暗,发出噼啪轻响,映照着这个少年晦暗不明的侧脸。有一个瞬间,孙权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杀死她了。
Notes:
孙权水性好这件事在他个人故事和江东万里船活动里都有表现。
Chapter 21: 同舟篇·叁
Notes:
C20增补约1400+,建议先回看再看后续
Chapter Text
楼中有内鬼,否则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了。
这是广陵王在失去意识前脑海中最后的想法,马车重重砸向岩石平台,那一刻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震得粉碎,那种撞击力直接触动了前两日对付渭帮死士落下的未愈新伤,她眼前一黑,疼得昏迷过去。
朦胧中,极寒与窒息包裹着她,挤压着她,让她连呼吸都不能够,死亡一步步逼近,直到一个难以辨别的模糊红色身影打断了这一切,她又重新感觉到温暖,胸腔的束缚骤然得到了极大缓解……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松香气味浓烈,即使在鼻腔和喉咙火烧火燎般的辛辣疼痛中也无比清晰,广陵王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酸痛的身体肌肉以及自右脚踝传来的钻心疼痛,而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又令她不得不彻底清醒过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头顶残损歪斜的车壁板,壁板上的车窗被油布覆盖,身旁火塘中的火光明亮而温暖,四周烘烤着衣物,而火塘另一侧,一个裹着红裘的身影蜷缩在距她不近不远处,孙权背靠车壁单手抱膝,头侧枕在膝上,静静的像是睡着了。他刘海下露出的小半张脸朝着马车残骸缺口的方向,另一手紧握着百里剑的剑柄,剑身竖直插入地面,俨然是警戒和守卫的姿态。
广陵王恍惚了一会儿,昏迷前惊险的记忆才涌入脑海——渭帮追杀,马车坠崖,她失去意识,再睁眼就是眼前情境。她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来仔细观察四周环境,但这个动作显然又牵扯到了身体多处伤痛,尤其是右脚踝,她瞬间疼得白了脸,倒抽一口冷气:“嘶——”
然而,和疼痛一同冲击意识的,是丝绵被与皮肤直接贴合的温暖柔软质感。被被褥紧紧包裹下的躯体异常空旷轻盈,她心下一怔,忙用手拉住被褥上缘以防下滑,而后低头看向自己被脱到只剩一件心衣的身体,一时间也不由本能地感到惊愕和迷茫。
另一边,孙权在半睡半醒中听见广陵王发出的抽气声,瞬间惊醒,猛地抬起头来,正好同广陵王四目相对,看到这一幕只好又立即把头低下去回避视线。
一时间沉默与尴尬共同蔓延开来,狭小空间内只余各自的轻微呼吸和火堆哔剥响声。孙权低着头,握住剑柄的指节下意识收紧,在这种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难堪情境中,一种倔强和近乎叛逆的抵触情绪从他内心深处涌了上来:
他才不要开口解释,他凭什么要请求她的宽恕?他是拼尽全力,克服了巨大心理障碍才把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的。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非要这么做不可,根本犯不着他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如果她要兴师问罪或者觉得被冒犯了,这只能说明她不够聪明,而他才懒得浪费时间和傻瓜拉拉扯扯。
孙权心中正这么天人交战着,却听见那边一阵窸窸窣窣声,随后广陵王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听着还有些闷:“仲谋?仲谋?你是又睡了吗?”
“……我没有。”他干巴巴回应她。
外面的天色依然晦暗,但显然还未到夜幕降临时分。孙权并不知道具体已过去多久,只知道在彻底松懈后他处在深睡状态的时间也极短暂,他几乎是频繁惊醒,仿佛是来自潜意识要求,要他去车外巡视、添加柴薪、查看广陵王的呼吸和脸色。
“帮我个忙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现在动不了一点,我的右脚……它好像受伤了,能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孙权终于又抬起头来,才发现广陵王已经缩回丝棉被里重新躺下了。她根本没提衣服的事,也并没有要责怪的意思,孙权焦躁的心倏然平息下来,他起身靠近她,半蹲下来拆紧裹住她小腿和脚踝的那一端棉被,余光中见她眼眉蹙起,明显是在忍痛,终于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他便下意识将手上动作放轻、放慢了。
丝绵被下,广陵王的右脚踝已肉眼可见地高高肿起,形成一个馒头状的青紫色大包,淤血将那处皮肤绷得发亮。
孙权的表情不由凝重起来,把她的右脚缓缓放置在地面上,听见她又问:“情况如何?”
“不太好。”他答得言简意赅,“是扭伤。殿下切不可再随意乱动,伤处需要找东西固定。”
广陵王叹了口气,一颗心坠沉下去。荒郊野岭,身负重伤,行动不便,还有追兵在后,不可不谓祸不单行险象环生,但她倒也并未打算就此放弃。环顾一周后,她将目光锁定在火塘外围架着的一节粗大竹筒上,那竹筒筒口尚冒着丝丝热气。
“那是热水吗?”她带着一丝期盼问,这才重新留意起自己喉咙里的辛辣灼痛。
“嗯。”孙权用布垫手,将那节竹筒从火塘上移开,递到她身侧触手可及处,“凉一会儿,烫。我在里面煮化了些米糕,可以恢复力气。”
孙权做事实在细腻周全,不止如此,坠崖之后这个少年的种种表现都十分出乎广陵王的意料。她心下一动,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
孙权把那节用布包好的竹筒递到她身边,却突然想起来筒口边缘正是他刚刚啜饮米汤时用过的,不由一怔,刚想出言提醒,却见广陵王已拉着被褥上缘撑起身体,从他手中接过竹筒来。孙权只好又转移视线到火塘上,到了嘴边的话也跟着咽回去,只有耳朵还能听见她略带急促的啜饮声。那温热香甜的米汤极大舒缓了广陵王喉咙的不适,她喝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见了底,在放下竹筒时,她不由颇为满足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多谢。”她看着眼前这个别了脸,正用树枝拨火堆的少年说。
“……嗯。”孙权轻轻滑动一下喉结,发出个单音节作为回应。火光为这个少年的侧脸镀上一层金红暖色,将他耳根上两点绯红掩饰过去。
“这竹子是在附近采的吗?”广陵王这么问着孙权,视线移回竹筒。
“那边崖壁下有几丛刚竹。”
“原来我们是掉到谷底了,”广陵王饮过米汤后恢复了些力气,略一思索便做出决断,“仲谋,我的脚需要一根结实趁手的竹杖,还需要寻些竹片来固定,这些都得拜托你了。”
孙权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异议,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仅是眼下实际需要,也是为广陵王留出更换衣物的隐私空间。他起身,不动声色地将已烘干的中衣和外袍移到她手边,而后拿上匕首和佩剑,掀开缺口前抵挡风湿的油布走了出去。
广陵王注视着那个消失在晦暗天光和浓雾中的背影,那个总是略显单薄和阴郁的倔强少年,此刻却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可靠。
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像是一块试金石,逼迫他以最快速度成长蜕变,也将他身上那些坚韧务实的品质检验了出来,一切都远超她曾经对他的评估。她环顾四周——这个由他临时布置的避难所,最后视线重新回到手边的衣物上。
尽管如今她的长发已经干燥了不少,但发根处残存的湿冷和喉咙的不适都在告诉她,他们一定是落水了;也只能是因为谷底有水,他们从那样的高处坠落下来竟还能生还,而她在入水前就昏死过去,若非孙权援手,此刻她怕是已做了水鬼。
劫后余生的庆幸远远盖过了可能被看光的窘迫,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广陵王忍着浑身酸痛,避开伤脚慢慢将衣物套上,她尝试用指尖按压肿包周围的骨头,初步判断只有扭伤而非骨折,这让她心下稍安。随后,她靠在车壁上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眼神不由变得清明锐利。
渭帮余部,更准确地来说,是它背后的江东士族,能够如此精确地掌握他们的行踪,并在最危险的路段设下埋伏,马车偏偏还在这时车轴断裂,一切都说明这根本是早有预谋,且必然有王府内部的人在直接配合或是间接透露信息,这个人会是谁呢?而祂的目的,究竟是针对孙家,针对她,抑或是想一石二鸟,破坏江东和广陵的关系吗?
那四名蛾使,终究是枉死了,回去之后,定要好好安抚他们的家人。
危机并未解除,那些刺客可能正在设法下到谷底搜寻,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尽快转移。
脚踝的剧痛时刻提醒着她现实的严峻,她如今受了伤,几乎是个累赘,而孙权现在是她唯一的依靠。这种把自身安危系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对她而言既陌生又微妙,但不知为何,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她心中并未感到太多不安。
活下去,两个人一同活下去,才是眼下当务之急。对内,她要恢复行动力,不可完全依赖孙权;对外,她要想办法联系到绣衣楼,尽快脱离险境。
油布再次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孙权回来了,将一根粗细适中的竹杖和一些削好的竹片倚在她身侧。他随后又外出一趟,用车内幸存的一个铜盆盛回一盆水,水上还漂浮着两张浸透了的绢帕。
“湖水冰寒,可以用来冷敷。”他将铜盆置在她脚边,“殿下,你自己可以吗?”
广陵王无奈地叹了口气,回想起刚刚触碰脚踝时身体各处的酸软刺痛,光是触碰就如此,更不要提长时间弯腰、拧帕、把脚架高,这些在眼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开口,声音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认命:“我恐怕做不到……仲谋,一切都需劳烦你帮我。”
孙权闻言,身形略微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而后在她身前半跪下来。从广陵王的角度看,能看到他被雾气打湿的发梢和双肩,刘海荡在额前,半遮了专注的眉眼。他先将绵被折成厚实方块垫在地上,形成一处柔软略高的平台,而后避开伤处,抬起她右腿的小腿肚,搁置其上,随后又转身去拧绞浸透了冰水的绢帕。
“会有点凉。”他低声提醒她,将拧到半干的绢帕小心覆盖到那青紫高肿的脚踝上。
尽管广陵王已有心理准备,但那刺骨寒意还是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就要蜷缩小腿。
少年立即不容置疑地按住了她的小腿,确保绢帕不会移位,他用一种略带警告的语气命令她:“别动。不许动。”
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烙在她皮肤上,和绢帕的冰凉形成对比。她龇牙咧嘴回应:“嘶——好好好,不动……”
孙权这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立即蜷起手指移开手掌。但广陵王却没留意,调整好表情后朝他笑了笑:“仲谋,你真的……比我想象中懂得更多。”
这算得上一句真诚的夸赞。不过孙权脸上并未因此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淡淡道:“还行吧。”
“这可不是什么还行。”她望着对方绞另一块绢帕的动作,“你这手法挺专业的。”
“嗯。”广陵王的夸奖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了孙权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他不肯承认的细微涟漪。但他心中越是受用,他脸上就越是绷得没什么表情,“小时候学会的。”
“哦?跟谁学的?”
“以前打架,小孩子总有磕磕碰碰的,又不愿意告诉大人,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他手下动作没停,语调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讲别人的事。
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广陵王心中腹诽,又忍不住好奇发问,“你小时候……也会打架?”她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少年,实在有点难以想象他和别人打架的样子。
“在曲阿的时候,”他顿了顿,思绪像是飘远了一瞬,“总有人上门挑衅,兄长气不过,就带着我和阿香应战。”
然而,这回孙权听到了广陵王的闷笑声,他困惑地抬起头,望着不知在想什么笑得那么开心的她。
她笑了一阵道:“我看是伯符和阿香打架,你挨打吧——啊啊疼疼疼疼……”
孙权已将另一块绢帕覆盖到她伤处,那刺骨寒意令她瞬间笑不出来了,再一次龇牙咧嘴起来。而在广陵王叫痛的呻吟声中,他别过脸去,始终紧绷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下,似是对自己这小小的报复十分满意。
但被她奚落一番,总归还是有些不服气,于是他状似无意道:“他们俩喜欢当先锋冲在最前,我就在后面布置陷阱。”
这回广陵王十分有眼色,毕竟脚落在对方手里,于是大力捧场道:“我知道了,你是军师!”
这个少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满意的默认。
Chapter Text
无论如何,气氛显而易见地轻松了一些。反复冷敷几次后,广陵王也感觉到,在最初的刺痛感消退后,伤处灼热的涨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另一种更为细微的触觉也透过疼痛浮现了出来——
这用于冷敷的绢帕质地,这种柔软亲肤的触感,似乎有些熟悉。广陵王下意识垂目而望,一眼便识出了帕上的暗纹,那都是她平日惯常用的,如何会在孙权手里?她怔了怔,脑海中瞬间闪回到不久前的初秋清晨,她递给孙权的那块绢帕被他扔回来,又被风吹落……那块帕子,她那时摇了摇头,并未拾起。莫非……
她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眼前正专注更换绢帕的孙权身上。只见他微低着头,刘海荡在额前,在火光映照下唯有眼睫与鼻梁在面上投下小片阴影,神情是他在做事时贯有的沉静认真。
是啊,他是一贯都细心的。
她在心中拼凑着来龙去脉,对于孙权私下洗净并保存了这两块帕的别扭行为有些讶异,也有些好笑,索性试探着问:“仲谋……你这个冷敷的帕子,看着有些眼熟啊?”
孙权一愣,望了望她脚踝上的湿帕,也瞬间反应过来,羞窘和慌乱一齐冲上头顶,绯色从耳根迅速漫向颧骨——绢帕是他在箱笼里翻出来的,他只觉得以眼下境况无论手边有什么都是可利用的宝贵物资,却完全没留意到这就是广陵王塞给他的那两条,这下子给她捉了个正着。
但孙权终究还是定了神,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生硬且快速,好像说出的每个字都烫嘴:“荒郊野岭的,不过是有块称手的布就拿来用了,殿下何必留意这些细枝末节?”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就是默认了吗?于是更加羞窘,忽的便从她身前猛站起来,却忘了这是在出入都需侧头弯腰的马车残骸里,于是脑袋又被顶头的车壁板重重碰一下,不得不眼冒金星地重新蹲下。
广陵王别开脸,将脸上每一寸线条都绷得极紧,想笑却又不敢,孙权向她飞来一记眼刀,她终是没能憋住,低低笑出声来,可这一笑又牵扯出身上各处的酸痛,笑声顿时变成了哭笑不得的抽气声。他捂着头,拿眼睛剜她,强撑着不发出声音,只有微微抽动的唇角在泄露痛楚。广陵王并不打算将这脸皮薄的少年郎真的惹急,于是见好就收,柔声道:“好了,是我多嘴。你说得对,不管什么东西,眼下有用就行了。”又道,“冷敷太久恐对伤处无益,仲谋,现在能替我固定吗?”
孙权听见她的问询却没有立即动身,反而板起脸来道:“那你不许再问东问西。”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应当少说话,保存体力为好。”
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开始和她摆起谱、提起要求来了。不过他这不经意间流露的小脾气小性子比起平日的一本正经要可爱得多,她暗笑了一会儿,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车外浓雾似乎散去一些,光线却依旧晦暗。广陵王小心地将残骸缺口处的油布挑起来一些,张望外面情况,片刻后向孙权确认道:“我们如今这个所在离湖岸边近吗?”
削好的竹片稳稳压在覆盖绢帕的脚踝上,之前垫手的布已被撕扯成条,孙权一面动作熟练地将竹片上下两端紧紧绑缚住,一面答她:“附近很空旷,没什么遮蔽处,当时从水里上来没有比马车里更适合休息的地方了。”顿了顿又道,“这里好像原本是处山谷,我在水里看见了许多树,还有被淹没的房屋。”
广陵王苦笑一声,面上又添一丝惨淡愁容:“我知道这里是何处了。”
孙权闻言抬头:“你认识这里?你知道怎样能走出去?”
“堂邑也在我治下,广陵郡内岂有我不知的地方?”所以在自己的地盘上也能被大张旗鼓伏击是广陵王始料未及处,也令她颇为愤懑,“几月前突发的地震致使此处山崩,这处河谷也就被填成了湖……许多乡民都因此遇难,幸存的人也都已被疏散,迁去别处了,如今这处方圆五十里内都没有再住人,最近的一处渔村在七十里外。”
孙权突然想到秋夕月前母亲再四催促广陵王到寿春过节,而她却一拖再拖,直到当日清晨才匆匆赶到,想必就是为灾情坐镇善后而耽搁了时日。他望着她并未轻松下来的脸,试探着问:“七十里似乎也不远?”按常理来说,身体强健者,譬如兄长,日行百里都不成问题,她的表情却在告知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摇摇头道:“仲谋,你要知道,这七十里并非平地。当时我们救灾,都是叫士兵两两成组把幸存者带出,因为这附近有些地方……根本没有可走的路,大队人马也是进不来的。更何况以现在你我的身体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吧。”
Pages Navigation
DDDumplings on Chapter 1 Fri 02 Feb 2024 11:43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 Mon 05 Feb 2024 03:08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 Sun 29 Dec 2024 03:38PM UTC
Last Edited Thu 09 Jan 2025 04:32PM UTC
Comment Actions
jiangshangyue on Chapter 1 Sat 22 Mar 2025 05:52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 Sat 02 Aug 2025 04:59AM UTC
Comment Actions
ondinepourmoi on Chapter 1 Mon 21 Apr 2025 09:53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 Sat 02 Aug 2025 05:04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n (Guest) on Chapter 3 Wed 28 Feb 2024 04:20P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n (Guest) on Chapter 3 Wed 28 Feb 2024 04:21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3 Fri 01 Mar 2024 01:26PM UTC
Last Edited Tue 12 Aug 2025 11:49AM UTC
Comment Actions
to_twilight on Chapter 3 Fri 01 Mar 2024 02:46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3 Tue 05 Mar 2024 03:40PM UTC
Comment Actions
NINGTIANGUANG (Guest) on Chapter 3 Tue 25 Jun 2024 03:30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3 Sun 07 Jul 2024 05:01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3 Fri 03 Jan 2025 05:39AM UTC
Last Edited Mon 01 Sep 2025 01:49AM UTC
Comment Actions
ll (Guest) on Chapter 4 Fri 08 Mar 2024 08:42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4 Mon 11 Mar 2024 03:21PM UTC
Comment Actions
austin lin (Guest) on Chapter 4 Sun 10 Mar 2024 07:28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4 Mon 11 Mar 2024 03:26PM UTC
Comment Actions
jfryws (Guest) on Chapter 5 Sat 23 Mar 2024 06:58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5 Tue 26 Mar 2024 11:05AM UTC
Comment Actions
ChungkingExpress on Chapter 8 Wed 24 Apr 2024 08:55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8 Wed 24 Apr 2024 11:39PM UTC
Comment Actions
tangli on Chapter 9 Sun 06 Oct 2024 06:40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9 Fri 08 Nov 2024 12:59PM UTC
Comment Actions
eggo_uwu on Chapter 10 Fri 26 Jul 2024 03:04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0 Fri 08 Nov 2024 12:50PM UTC
Comment Actions
zk (Guest) on Chapter 10 Thu 14 Nov 2024 09:29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0 Thu 21 Nov 2024 03:30PM UTC
Comment Actions
kabakabasky_qwq on Chapter 10 Tue 21 Jan 2025 09:00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0 Wed 22 Jan 2025 10:32AM UTC
Comment Actions
lily0831 on Chapter 11 Sun 17 Nov 2024 08:40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1 Thu 21 Nov 2024 03:28PM UTC
Comment Actions
lily0831 on Chapter 11 Sun 24 Nov 2024 04:46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5 Fri 03 Jan 2025 05:15AM UTC
Comment Actions
LiangQingShu (Guest) on Chapter 15 Fri 03 Jan 2025 03:48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5 Fri 03 Jan 2025 04:02PM UTC
Last Edited Fri 03 Jan 2025 04:02PM UTC
Comment Actions
句芒 (Guest) on Chapter 15 Mon 06 Jan 2025 03:58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5 Tue 07 Jan 2025 05:06AM UTC
Comment Actions
LiangQingShu (Guest) on Chapter 16 Wed 15 Jan 2025 01:28P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6 Thu 16 Jan 2025 12:23PM UTC
Comment Actions
shinsuke on Chapter 16 Sat 15 Feb 2025 09:19AM UTC
Comment Actions
Frufrock_K on Chapter 16 Fri 21 Feb 2025 04:04PM UTC
Comment Actions
Pages Navig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