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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同组手足都已经忘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卓文伟的第一块生日蛋糕会雷打不动分给罗Sir。
卓文伟生得很巧,正正好临近圣诞假期,一年中众人最得闲的时候,于是总趁聚会聚餐时顺带为他庆生,自他升职又兼任基金会主席后,邀请则更频繁。
彼此关系亲熟,他们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咦,总说卓sir不开窍,我看明明就很上道,但想用一块蛋糕就收买罗Sir,又好似有少少幼稚!
罗安邦抱着双臂事不关己地忍笑,与众人一起等着卓文伟解释。卓文伟便摆出扑克脸,年年都有新说法,我好尊重长官,因此给他,我庆贺他升职,因此给他,我好尊重长者,因此给他……
喂,要不要连长者都搬出来?年轻几岁,好巴闭咩?罗安邦越过狂笑的众人,手指点点他。
卓文伟便摊手,摆出一个“不然呢”的表情,在心里数秒,三,二,一,好啦,罗安邦愤怒的假面掉落,他要笑了。
果然倒计时结束,罗安邦摇摇头,与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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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罗安邦对甜食并无嗜好,接过卓文伟的蛋糕,第一件事是将上面的奶油细细刮掉。
卓文伟倚着吧台看他折腾,说,Sorry Sir,下次我订薄奶油蛋糕,你便不用这么辛苦。他面部表情并不丰富,大多数时候讲话的语调也没有起伏,这种俏皮话也被他讲得无趣起来,但罗安邦很给面,配合地扯了一下嘴角,叉起一块蛋糕放到嘴里咀嚼。
见他吃下,卓文伟才放心离开,转身与其他同僚攀谈,罗安邦望他的背影,眼神又很快被坐在自己面前的某位下属阻隔,于是他收回目光,作出一个亲切微笑,知心长官的样子: “什么事?”
通常接下来的一整个夜晚,卓文伟不会再有时间过来同罗安邦聊天:他总会被一群新老同僚包围,祝他生日快乐,问问他上次的行动,又或者只是想听他讲冷笑话。卓文伟并没有刻意疏通过人际关系,但他为人沉稳,水底石一般,有使人信赖的魔力。
他们的第二次攀谈往往发生在罗安邦提前告辞的时候,毕竟警司在场,大家不好彻底放开玩得尽兴,而罗警司深知这一点,为了不让伙计难做,总是自己主动告辞。卓文伟这时才会拨开人群跑过来送他,他们在停车场聊一阵,自罗安邦调往东区总部,他们明面与私下的联系都减少许多,于是在这种难得的相聚时刻将时间拉长再拉长,向对方更新自己的近况。罗安邦发动车子时,抬眼便看到卓文伟匆匆跑回聚会大厅的背影,光在他前方,他像镀层金边,消失在另个世界。
另个世界隐隐飘来年轻伙计唱卡拉OK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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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有次跟卓文伟聊天,说有SDU的年轻伙计悄悄向他打听,为什么罗Sir年年都来为卓Sir庆生,又年年都提前离开,显得又有心,又无心,好矛盾。
他当趣事来讲,讲完哈哈笑了几声,卓文伟却没有笑,很认真地答,他来吃蛋糕咯。
小莫这下大笑起来:“得啦,伟哥,”他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有幽默感!”
真的,卓文伟说,不信去问问伊哥,他都会这么说啦。
小莫不信。过几日他一脸得意来找卓文伟,说,伊哥都不是好清楚怎么回事啦!还说你痴线,罗Sir都拿来开玩笑。
真的?”这下卓文伟反而惊讶,“伊哥这么说吗?”
想想他忽然又释然:伊哥做狙击手,惊险的案子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单,或者不如说每一回都惊险得不相上下,记不清多年前一桩旧事,实属情有可原。
伊哥既然也忘了,那就真是只有罗安邦和自己记得了,卓文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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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安邦大卓文伟三岁,当年黄竹坑受训时,是同期也是同寝。廿二年过去,相识的过程已不可考,也许是警校学员常有的不打不相识戏码,又或者只是寝室中一个向另一个搭话;学警路漫漫,有亲密也有斗争,一同被罚加练,又为前后名次你追我赶。彼此也曾约定,谁拿到银鸡头,要请对方吃一整年业勤道最好吃的那家冰室,但最后他们两个谁都没能拿到,遗憾地在冰室内共同吃了一餐作罢。
后来际遇各不相同,卓文伟入SDU时罗安邦在CIB,84年警队开设三合会专家课程,卓文伟未通过考核,但顺势转做O记,罗安邦则去行动课,相隔一整个部门。身边手足都是同期,建立新社交圈比想象中更容易,学警岁月很快淡化为历史,他们各自有新的朋友、密友、兄弟乃至家人,在偶尔的联合任务中重新培养默契,机会不多,但次次凶险,一同跋涉过生死,渐渐有不同于少年时代的另一种亲密。
被伊哥淡忘的一次,他们共同刻骨铭心的一次,罗安邦无论如何也要吃下蛋糕的原因,就在其中。
那是在卓文伟考入谈判小组前,罗安邦尚没有做警司时。他们联合在新界北围捕一伙匪徒,彼此太分散,反过来被增援的匪徒暗算,掩藏在山头密林中等待机会。这次的对手穷凶极恶,一枪已经可以毙命,还要再补两枪作数,又来势凶猛,小队不好在此刻泄气,但成员各个心如擂鼓,心中已有最坏的打算。卓文伟与罗安邦藏在一处,开了公用频道,彼此交流可与全队同步。
气氛死一样沉寂,匪徒未动,他们也未动,罗安邦忽然关了通讯器问卓文伟,有没有想好遗言?
又自言自语,可惜没有纸笔。
卓文伟没有应他,只平静看罗安邦,说:“生日快乐。”
他没有关掉通讯器,但频道内仍一片死寂,使这句话本身染上遗言般的悲戚。罗安邦惊奇地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一声,说,谢谢。
他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将这一天当寻常日子去过,并未想过会有人记住他的生日,更没有想到这个生日会如此戏剧化。罗安邦自言自语,阿伟,忽然觉得有趣,我要是今天......那我的年龄不是好完整?一天不多,也一天不少。
卓文伟的眼角有隐约的湿润,罗安邦才注意到,不知是为了这句话,上句话,还是他们目前的处境。
于是他改口,说,好,今天是我的大日子,老天都要给面,我们会从这里平平安安走出去。
讲最后一句话时他打开了通讯器,有人很轻微地抽了一下鼻子;卓文伟什么都没有说,默默上膛,眼神重新变得坚毅。他曾见过这个眼神,明白这个眼神,于是他知道,卓文伟说,好。
罗安邦变成罗Sir是同一年年末的事,就在他们走出密林的生死迷局之后,老天真是很给他面子,小组全部人果真安然无恙。
那时差馆从总部到分署都供奉关公,长官将拜关公视为增进同僚凝聚力的一种方式,卓文伟从未真心拜过,往往站在边角糊弄了事,但罗安邦那天的说话,却使得他难得迷信一回。那一年他生日,只请了好友庆祝,顺祝罗安邦升职,众人起哄叫他罗Sir,叫得他连连摆手,卓文伟便是在这个时候,将第一块蛋糕切给了他。
罗Sir高升,他说,当然值得庆祝!
罗安邦对此感到困惑,也很为难。你知道我不中意这些......这些东西的,他用叉子戳戳蛋糕上的奶油花,其实究竟为什么你要将它分给我?
此时大家聚拢到房间另一边热唱叱咤金曲霸榜曲目,只留他们两人坐在桌边。卓文伟的眼神落在蛋糕上,并不看他。
“因为你好灵的,老天都给你面,保我们全部人今天能在这里庆祝,”他说,努力维持语气的平稳, “你不中意过生日,那我用它作贡,收了它,你要保伙计这一年也平安无事。”
卓文伟讲冷笑话像在讲正经事,讲正经事又像在讲冷笑话,后来再想起,罗安邦仍不确定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讲笑。只是从那一年开始,往后卓文伟果真每年都将第一块蛋糕切给他,为表亲密,为表对长官的尊敬,又或者真是信他好灵,以一块蛋糕做贡品,他再没有解释。
罗安邦并未追问,但往后的每一年,他同样准时出席卓文伟的生日聚会,认真收下这块蛋糕及之后同僚们的起哄,再独自坐下将它吃掉,完成仅有他们二人知道端倪的一种迷信仪式。
别人问起,他说,因为我好中意食蛋糕,他们配合地干笑两声,不再追问。
他听说也有人去问卓文伟的。你怎么跟他们说?他问。
卓文伟无辜地耸耸肩,说,我说你来吃蛋糕咯,只是他们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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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究竟怎样磨蚀一个人,卓文伟并没有想清楚。有很多事是不容易想清楚的,另有一些事,糊涂反而比清楚要更好。对罗安邦的怀疑早已悄悄产生,他有揣摩人心的敏锐,看得出人心境的变化,只是每当想起这些疑点,脑中画面又会迅速被过往的其他画面取替,罗安邦的笑脸,他夸奖他做case的话,他在卡拉OK朦胧的灯光中低头戳戳蛋糕上的奶油花。
警灯与手电搅成一滩惊惶惨白的灯光,灯光中罗安邦倚墙而坐,双眼半睁。卓文伟注视他,只是这次无论俯得有多低,他再也看不进他的眼中,无法探究在共同涉过生死之际,是否是罗安邦的承诺带来他相信的好结局。
他慢慢伸手,手指放在罗安邦侧颈,尚且柔软,是凡人躯体,看不出有向老天话事的任何伟力。
卓文伟感到头脑有些混沌,想起来了些似乎不该在此刻想起的事情。先想到,罗安邦的死并不完整,也许多了一百天,也许又少了一百天,难以计数。
然后想到罗安邦大他三岁,明年则大他两岁,后年大他一岁,千禧年来临之际,他就要老过他了。时间原来这样快。
时间原来这样快,前几日他刚切下意义非凡的第一块蛋糕,未想到这个生日的开端是如此混乱动荡。当年劝说罗安邦收下这块“贡品”,他用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解释如此做的动机,第二句,则是罗安邦听完他的话后抬头,与卓文伟目光相撞,卓文伟认认真真看向他的眼睛时。
喂,他说,我一世人,关公都未拜过,但我信你。
卓文伟起身。最后一丝温热在指尖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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