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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11-24
Updated:
2025-12-14
Words:
281,848
Chapters:
33/?
Comments:
181
Kudos:
455
Bookmarks:
37
Hits:
12,040

【昌暮】晓看云

Summary:

苏昌河重生的时候不小心变大了几岁 正好可以把还是幼崽的暮雨叼回窝里养
青梅竹马虽然好 但还是年上加养成更香/doge
又名:我拿他当兄弟他却想当我爹
又名:大家长与他的小童养媳
改了下Rating 但小暮雨长大才开始谈

Chapter Text

一、
仍能感到那枚梨花针在体内游走,暴乱的真气随之外泄,强行破境带来的反噬愈发剧烈,燃起经脉中的剧痛。还有最后刺入胸口的那一剑,携着无上的冷厉与决绝,将廿载的情谊一同斩断。
苏昌河有些疲惫地睁开眼,入目却是熟悉的景色。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暗河总坛。
他还活着,只是再度变回了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无名者少年。
但是自他上位任大家长,暗河便已废除了无名者制度,至今已有十年,所以这自然不是他最后入天启的那个时候,应该比那还要早上许多。他慢慢地坐起身来,一边活动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一边观察着四周。他花了一小段时间,就明白自己这次是苏醒在了很久以前,当他还未曾执眠龙剑,甚至未成为苏昌河的那一年。
转世重生这种事虽然离奇,但比起玄游登仙之类的大道玄妙,倒也不足为道。
他这一世,自寂寂无名的乞儿到暗河首领,摆弄过天下的棋局,搅动过帝都的风云,剑下亡魂无数,执一方牛耳者都不知凡几,再狂妄的事都已经做过了。到如今重回少年,难得生了些与此前不同的超脱之感。
死过一次,不论霸业宏图还是爱恨纠葛,前世种种,都如秋露泡影,弹指间烟消云散。
当时间被拨转到数十年前,当所有的血雨腥风统统不见,当旅途还未开始,当选择还未出现,当殊途还未踏入,当遗憾还未落下,当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他站在那一切故事的起点,抬眼望去。
一别经年,眼前的建筑景色无言矗立,恰如往昔,无端勾起旧人欲说还休的一点惆怅。那些不堪一提的昨日也似乎还被人好好地保留在记忆深处,到此刻也焕然如新,从未有过丝毫更改。
只有唯一一处不同的是,同伴中少了那个温柔寡言的少年。

苏昌河一个人坐在训练场背后的小山坡上,百无聊赖。
日复一日的练剑,考核,暗河对无名者的训练虽然严酷,但是对于一个当了多年大家长的人来说,简直无趣到令人发指。何况现在还没了那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那更是无趣到原地发霉。
他记得这里是小时候的苏暮雨最喜欢的地方,没在练剑的时候,他总是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发呆。再到后来苏昌河就知道了要到这里来寻他,然后也没什么可做的,就陪着他一起发呆。
苏暮雨其实同样是个很无趣的人,但无趣长在有些人身上,那就变成了有趣。就比如,两个南辕北辙的人硬是做了一世的朋友,可到最后还是闹到刀剑相向的份上,便是很有趣的事情了。
山中无日月,他也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他现在的年龄似乎比前世大上了不少,他已经来到了暗河,而这个时间上无剑城还在,所以这家伙大概还在家里当他天真无邪的小少爷。而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要如何再面见这旧日的兄弟、挚友与仇敌,所以若是能就这么下去,他们一正一邪,他做清风朗月的剑客,他是不见天日的杀手,从此江湖不见,便是最好的了。
虽然会有一点点想念,当想起苏暮雨这个无人再用的名字时,当转了身却寻不到熟悉的身影时,但还是不要碰见了。不然以他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对一个杀手可不会手下留情。继承了无剑城全部武学的少城主,不用上阎魔掌可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苏昌河抬起手,远远地将手中石子丢了出去,石子飞掠过水面,远远地上下跳跃了几下,很快湮灭于水波之中。

之后的日子同样按部就班,乏善可陈。
这回没了那家伙的搅局,他毫无波折地通过了鬼哭渊的试炼,加入苏家,重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再往后便是日复一日的练功,执行任务,杀人,再回来继续练功。
他曾渴望过登临武林之巅的大权在握,也曾留恋过南安城里的平凡烟火气。但他最终还是选了前一种。然后他失败了。
他输掉了一切,包括那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而死过这一回,他便少了许多难以克制的权欲与野望,也多了许多时间去思考。世事便是这样,当你脱离了过往的情境再回头去看,才会发现曾有怎样的荒谬与盲信,才会明白自己是在怎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时刻做出了改变一生的抉择,才会忍不住去想,若我选了另一条路,那么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他还不知道。但他还有时间,也有很多回忆,他究竟想要什么,可以抱着那些慢慢去想。
转折发生在那一日的下午,他出完任务回归宗门,路过无名者所在的外院,看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
“这些就是新来的无名者了吗?”他问旁边跟随的教习。
“是啊。怎么,想看看有没有好苗子?”
苏昌河不由叹了口气。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这家伙就先冒出来给他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暗河的无名者大多是些穷人家的小孩,因为过度饥饿而显得面黄肌瘦,目光呆滞。而在这之中,那个肤色雪白,一看就锦衣玉食的小孩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了。
他已经在暗中打破了无双城与暗河的联手,但好像是冥冥中既定的命运一般,这一世,没有了暗河的介入,无剑城依旧覆灭在有心人的暗算之中,而他也依旧被当作无名者,带回了暗河。
他的有些计划,必须要提前了。

苏昌河的动作很快。造反这种事,毕竟是一回生二回熟。
他用了三年时间。
三年后,暗河苏家之中掀起了一场叛乱。
年轻的豺狼迫不及待地对着占据高位的老一辈露出了獠牙,在这个古老的刺客家族中,所谓的规矩不过是一层纸糊的伪装,弱肉强食才是他们真正的准则。不过弱冠的少年踩过旧主的尸体,正式登临家主之位,成为了暗河第一位无名者出身的家主。
而这位年轻的家主血腥上位之后,心中最急切想要做的事,却是召见另一个年幼的无名者。
那个苏家的弟子去了很久。苏昌河懒洋洋地半倚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一手却拿着寸指剑旋转把玩,显是有些不耐烦了。
他还没有正式地见过他。
一方面,他尤在记恨着他最后的背叛,于是暗自将那个尚且稚嫩的对手当作自己的战利品,而战利品,就得在胜利的时刻再拆封享用,才称得上甜美。
另一方面,他实在不知该以什么面目见他。
寸指剑又在掌中旋过一圈,苏昌河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日光。他们明明也做过朝夕相对的搭档,日日一睁眼就能见到的人,现在却也不知在心焦个什么劲。
时间过了一会,粗布衣衫的小无名者终于被人带到堂前,他的身高不高,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成人的脚步,在人面前站直了还有些喘。
苏昌河抬起眼,近乎贪婪地打量着他的相貌。
他本以为自己将苏暮雨的面容记得清清楚楚,到死也不会忘,但是真见了面却发现,他记得的是成年后执伞鬼苏暮雨的容貌,而他小时候的样子,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
一路行来,他们得到了很多,武功,地位,权势,甚至自由,但同样地,失去的也弥足珍贵。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家主大人,”孩子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道,“我是无名者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礼,苏家的下属上前一步就要呵斥。苏昌河摆摆手,令他们退下。
“我知道,但是难道你就没有在心里偷偷给自己取一个?”他说,拾起一边的长剑丢过去,“罢了。先让我看看你的剑。”
孩子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柄快要跟他一样长的剑。即使是面对着武功高出他许多的成人,也毫不怯场。他利落地拔剑出鞘,剑随意动,清冷的剑光就如回忆里那般回旋飘落,单薄,稚拙,却无比熟悉。
苏昌河不由笑了。
他认得苏暮雨的剑。即使此时的他功力尚浅,所谓的剑势剑意不过是雏形中的雏形,但他们从小到大对战过无数遍,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习惯,都像溶进了血液里一般,刻骨难忘。
他可以确定,这个孩子就是苏暮雨。
“过来。”他冲苏暮雨招招手。
苏暮雨迟疑地放下剑,往前走了两步。
眼前这位年轻的家主虽脸上挂着笑,那双纯黑的眼却如深渊一般,一眼望不见底。俊逸的眉眼乍一看如谦谦君子,却偶有掩不住的恶意与杀意一闪而过,虽未明确指向他,却仍旧令人遍体生寒。他知道日前那场颠覆了苏家的叛乱,不少只听过名字的家族耆老都死在了这个人手上。
“你在怕我?”苏昌河看出他的不情愿,不由笑得更欢。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他还从没见过苏暮雨这副模样。后来的苏暮雨就只会板着那张死人脸,比他还像个黄泉路上的送葬人。
“再过来点。”
苏暮雨无法,只得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苏昌河弯下身来抽出腰间的寸指剑,以剑尖挑起了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观望着这件格外精致的战利品。
孩子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浅而急,额前出了一层薄汗,这些无一不昭示着他的不安,但他仍旧咬紧牙关,以双眼直视着他。
阎魔掌练至高层时便是自成天地,观众生如看蝼蚁,到了最后那几年,鲜有人能直面那股浩荡真气的威压,不怕他的。
当然自始至终,苏暮雨都不在常人之列。
苏昌河满意地收了剑,一把掐住孩子的小脸蛋,“真可爱。”即使在暗河过了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这张小脸还是又嫩又滑,掐一把还能留个红印。
他下手没个轻重,那孩子也不哭不闹,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掐。还是苏昌河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收回手咳了一声,“你想入我苏家?”
“是。”
“你的剑不错。”苏昌河道,“但却不是杀手的剑。”
苏暮雨睁大了眼,他的年纪太小,还不能领会苏昌河话里的深意,只以为这位新家主不想要自己了,眸中难免露出些失望之色。
“你不喜欢杀人,是吧?你的剑里没有杀气,却有善念。可惜我们是杀手,像你这样的人留在暗河,会死得很快的。”
引以为傲的剑术被人无端贬损,苏暮雨握紧了拳头,认真地反驳道:“不,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我的剑术很强,我会通过之后的试炼,活下去的。”
苏昌河再度笑了起来。
面前小小的身影同记忆中鬼哭渊里那个少年重合,他也曾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说我们都能活着出去,说有朝一日,我们将会改变整个暗河。
“说得不错。”苏昌河双手掐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但是只有强,还是不够的。尤其是你这样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总有一天要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在这个世上,时势比人强。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了。
孩子话听到一半茫然地转过头,还在等着他的解释。苏昌河却从茶几上抓了两个橘子,话锋一转,“吃不吃?”
苏暮雨连忙摇头。
他坐在苏昌河腿上,扎起的发尾随着摇头的动作扫在人的领口,像是小动物蓬松的大尾巴,勾得人心里发痒。
苏昌河玩心大起,随手抽了他挽发的发簪,那头半长的发瞬间散落下来,垂在肩上遮住了半张脸。苏暮雨长得好看,五官精致,一张小脸还带着婴儿肥,即使还穿着一身破衣烂衫,那张脸也称得上粉妆玉琢,画上的仙童一般。
他被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阴晴不定的家主,想了一下,居然去苏昌河手里把那橘子抢了过来,小声道:“我吃。”
苏昌河乐不可支,又使劲揉了两把他的长发,撸猫似的。然后就沾了一手的沙子。
大概是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洗,孩子的头发毛毛躁躁的,身上都是灰。实在有些糟蹋了那副天生的美貌。
苏昌河皱了下眉,有些不舍地把他放回地上,吩咐道:“去带他洗个澡换身衣服,打扮漂亮点再回来。”
很快便有两个小弟子过来将他带走了。

苏昌河自有记忆起便在带着弟弟四处流浪。
开始做无名者的时候年纪也还小,没见过世面,觉得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算每天都要学那些杀人技法,能活着也已经很好了。
但是后来他又去过了很多地方,天启城,雪月城,见过那些名门正派养孩子的阵仗。钟鼓馔玉不足贵,绫罗绸缎,宝马香车,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捧着护着。
而那时候的他和苏暮雨有什么呢?
甚至还不如被豢养的家畜。连名字都被剥夺,死了更没人在乎。
不过那都是身外之物,再后来搅动一国之运的单子都接过,他也从来都不将这些放在眼中。
可现在这个小苏暮雨不一样。从受尽宠爱的小少爷沦落到命如草芥的无名者,滋味大概是很不好受的。虽然他从来也没提过。
但是他会替他记着。
他们曾从怎样的地狱里爬回人间,他都记着。
被小弟子们打理干净送回来的苏暮雨换了一身新衣裳。
宝蓝色的外袍用金线滚边,织出瑞兽祥云的纹样,腰间一根革带,挂了一柄乌金短刀,再缀一块羊脂玉牌做装饰。脚下一双鹿皮短靴,半干的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束了,胸前还挂着把金锁,活脱脱一个富贵小公子。
苏昌河心中一软,又把他拉到自己腿上抱了个满怀。
小时候的苏暮雨打扮好了居然这么可爱,说出去那些人肯定不信。
没了满身的冷冽杀意,孩子眼中只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干净与纯真。热乎乎的小身子又香又软,刚洗过的发丝还泛着蜂蜜似的甘甜,抱在怀里像只毛茸茸的布偶娃娃,让人想起花朵、麦田、刚出炉的糕点,与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苏暮雨垂眸看着他揽住自己的手,轻声道:“大人,我该回去了。”
“不急。”苏昌河说,“刚刚的橘子好吃吗?”
“好吃的。谢谢大人。”
“你说谎,你根本就没吃。”
“我……”苏暮雨的脸色白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辩解道:“我只是想带回去给我的同伴尝尝。”
“同伴?”苏昌河冷笑一声,莫名的醋劲就烧了起来,“你的同伴是谁,跟我说说?”
“他们都是跟我一起的无名者,没有名字。”苏暮雨动了动身体,有些不安,“家主大人,已经很晚了,我真的该回去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从苏家赶回住的地方还要一段时间,如果晚饭后还没回去,一定是会被教习骂的。
“没事,我要留你,他们不敢多嘴。”好不容易得到了这只漂亮的暮雨娃娃,苏昌河抱着他不乐意撒手,“不如留下来吃晚饭?我这里的饭比你们那的好吃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暮雨虽不想留,却也不想惹这位家主不高兴,只得答应了下来。
两人相安无事地用过了一餐饭,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再度开口请辞。
苏昌河却混不吝地笑道:“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夜路不好走,我这里大概也没人有空送你回去,今天先在这里住下,明天再说。”
即使只是个还没正式成为杀手的孩子,但暗河的弟子会怕走夜路,说出去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苏昌河却就这么说出来了,并且理直气壮,毫无愧疚之心。
“我不用人送……”
苏暮雨忽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永远也没法回去了,他张了张口还想要争取,苏昌河却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揪着他的腰带将人抱了起来扛在肩上。
“就别惦记着要跑了,没我的允许,你踏不出这道门半步。”他这么说着,一边大步往屋里走,直接把人扛进了自己卧房里。
“这不比你们那个大通铺强?就那个又脏又破的地方,有什么好回的?”
无名者没有自己的房间,几十个孩子一直挤在同一间屋子里,一进门就是一股汗臭混着久未通风的腐臭,令人作呕。
他费了半天劲抢来、又花了半天打扮好的漂亮娃娃,怎么能放回那种地方?
更何况他还记着小孩说要将橘子带回去分的同伴。
众所周知,苏昌河一直是执伞鬼苏暮雨最好的兄弟,没有之一。他们是最亲密的搭档,最默契的挚友,他们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从不分离。
而现在不过一个错眼不见,他居然有了新的同伴?
什么同伴?
哪来的同伴?
跟他能比吗?
他一把将不听话的小孩丢到了床边,“明天再给你收拾别的屋子,今天先睡这。”
苏暮雨被摔进柔软的被褥堆里,挣扎了一下才爬了起来,回过头坚持道:“我要回去。”
他绝不能留在这里。
离家数年,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就比如,没有人会像父亲一样无条件地对他好,凡是莫名其妙对他伸出援手的,背后一定另有所图。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一些本家弟子自恃身份,或诓骗或恐吓,会缠着他欲同他行一些苟且之事。不过好在教习们会护着他,打不过总也跑得过。
但是这一次大概不行了。教习不会为了他得罪一位家主,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苏暮雨转过身站直了身体,“大人,我现在还不是苏家的弟子。我是无名者,就算你是苏家家主,也不能命令我。”
他握紧了拳头,仰起头认真地道:“请你放我回去。”
苏昌河啧了一声,他知道苏暮雨在某些事情上相当执拗,可以说后来他们之间的大部分不合,都是因这种执拗而起的。
可现在眼前不过一个还没剑高的小豆丁,居然还能这么跟他犯倔?一张小嘴这时候倒挺能言会道,张嘴就是气人。
“我说不行。”他冷冰冰地答。虽然喜欢苏暮雨,但冷血杀手可没耐心哄闹个不停的孩子,“再闹就把你捆起来。”
苏暮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倔强地睁着那双大眼睛看着他。孩子的眼睛总是格外干净澄澈,凌厉坚定的表色下却压抑着分明的紧绷与畏惧。
“家主大人,我的剑术很好,很快就可以出师,我会加入苏家,成为最好的杀手,我可以出很多任务,赚很多钱。请你放过我吧。”他最后一次尝试着道。
好吧,冷血杀手也会败给这个快要哭出来也不肯让步的表情。
“求我?你就这么怕我?我到底哪里惹你了?”苏昌河捏了捏他气鼓鼓的小脸蛋,“没有规矩说你不能在我这里住吧?”
“为什么非要我留下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苏暮雨任他捏着脸,声音艰涩。
其实苏昌河此前只想着先见他一面,结果见了面就又想将人扣下来,倒还没计划过之后的安排。他刚刚上位就贸然插手无名者的事,要是一直扣着人不放,时间久了恐怕其他两家会借机发难。
这时候苏暮雨一问,他眼睛一转,脑子里忽然就有了个十分有趣的主意。
“当无名者有什么好的,你要不要……干脆直接来给我当义子?”苏昌河拼命压着嘴角的笑,绷着脸煞有介事地说,“你的剑道天赋不错,够格当我的义子了。”
“啊??”苏暮雨愣住了,“只是……义子吗?”
“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不错?炼炉教给你们的剑法都是些烂大街的破烂,真正厉害的剑谱都收藏在苏家。只要你答应,也不用进什么鬼哭渊,你今天就可以正式成为苏家弟子,望舒楼里所有的剑谱随便你看,随便你学,如何?”
做了一辈子的朋友,显然他是很知道怎么让苏暮雨就范的。
苏暮雨眨了眨眼睛,“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反正他也只是想要学剑,想要活下去,连原本的名字都可以不要,认谁做义父也都没有关系。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留下来当我的义子,我让你学苏家的剑法。”
“好。”
见真的哄得这个傻乎乎的小暮雨点了头,以苏昌河的厚脸皮也难得有些心虚,飞快地揭过了这茬,“好了,那么现在你就是苏家的人,冠苏家的姓,你可以给自己想一个名字了。”
苏暮雨想了一下,很快便道:“我想叫暮雨,苏暮雨。”
“好,苏暮雨,”苏昌河摸了摸他的头,“从今天开始,我们便是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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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Notes:

这里是来自平安夜的暮雨崽崽!!今年的圣诞礼物是一只会乖乖叫哥哥会半夜偷偷哭的暮雨崽崽!!

Chapter Text

二、
时间不过卯时初,光线昏暗的卧房中,一个小身影鬼鬼祟祟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蹑手蹑脚地,正慢吞吞往外爬。
他的动作已经很轻了,但对杀手的五感来说,一个大活人在身边拱来拱去,再怎么说服自己视而不见,也很难继续睡下去。
苏昌河没好气地睁开眼,薅住小孩的衣领子,“你干什么呢?”
没想到万分小心,还是惊醒了身边的人,苏暮雨忙解释道:“我该去上早课了。”
“这才什么时辰……”苏昌河眯起眼睛,透过床帘只看到蒙蒙亮的天色,瞬间闭眼倒回床上,顺手将旁边的人也丢回被子里。“上什么早课啊,老实睡觉。”
“我自己去就行了,不敢劳烦家主。”苏暮雨说着,仍在坚持手脚并用往外爬。
苏昌河掀起被子兜头给他盖下去,“不许去。你忘了吗?你现在是苏家弟子了,我才是你的家主,你该听我的。我现在让你睡觉。”他翻了个身,将被子卷吧卷吧,连着人一起按进了怀里。
怀里的人拱了两下,折腾了一会都没有挣脱,居然真的就这样不动了。
那一袭云锦织就的薄衾就如云朵般柔若无物,云朵下孩子的躯体温热而柔软,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让人感觉像是正抱着一只毛发干净的猫。
执伞鬼苏暮雨身上总有一股湿湿冷冷的味道,像是天快要下雨,那是他独有的剑势。但现在这个年纪的他还未有多高的武学造诣,闻起来也只有一股温柔的草木香。
总之抱起来很舒服,很可爱,再度坠入梦乡之前,苏昌河迷迷糊糊地想。
生性惫懒的家主就这样拉着新鲜出炉的小弟子一路睡到日上三竿,才不怎么情愿地爬起来。下面的人倒是很会揣摩家主的意思,他昨日才吩咐让给人打扮好一点,今日便早早地给苏暮雨送来了好几套新衣,都是外面时兴的样式。
他走过去,大摇大摆地将几套衣服翻捡了一番,才指着其中一件道:“穿这套红色的吧。”
执伞鬼的衣服大多以暗色为主,很少有艳丽的颜色,再时刻撑上一把伞面血红的油纸伞,就似是那些精怪故事里冤死索命的厉鬼,真是可惜了这张貌若潘安的脸。
不过现在嘛,他穿什么完全由我说了算,苏昌河快活地想着,要不是死过一次,哪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苏暮雨已经自己洗过脸束好了头发,走过来按照他的指示穿上了那件红色的外袍。一旁的架子上挂着几样配饰,苏昌河一眼扫过去,正看到他昨天戴过的那枚金锁。
他听说过这种东西,好像是叫做长命锁。外面许多人家都会给家里的小孩戴这种配饰,从出生起就要挂在脖子上,有钱一点的便用金银宝玉,上面刻着各种吉祥纹样,家境普通些的便是红线铜钱,总之寓意都是锁住孩子的性命,辟除灾祸,趋吉避凶,长命百岁。
他信手拿起那枚金锁,摩挲着上面喜鹊蝙蝠的纹样,把玩了片刻。便走到苏暮雨身后,解开了上面的链子,弯下身绕过他的脖颈,将小锁挂在了胸前。
暮雨也要长命百岁。
将锁链妥帖扣好,他拍了拍他孩子的肩,“你自己在附近找地方玩一会,我还有点事情,处理完了再让人来叫你。”
他带走了一个无名者,以慕谢二位家主的尿性,现在八成已经闹起来了,所以他宁愿拉着暮雨赖床,也不想起个大早去听老头子们的兴师问罪。
只是再不情愿,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他慢慢悠悠磨蹭到前厅的时候,两家的使者已经喝完了三盏茶水了。
“苏昌河,你祸害完了苏家还不够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大嗓门的一看就是谢家人,旁边那个穿白衣服吊死鬼一样的是慕家人,苏昌河眯着眼睛扫过眼前的人,“哎哟,悔叔也在啊。”
苏悔缓缓将脸转向他的方向,“家主,百年来从未有过无名者未经鬼哭渊试炼,便直接加入三家的先例。”
“是吗?”苏昌河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转身坐在了自己的主座上。“诸位一大清早便跑来我这里喝茶,便是为了区区一个无名者吗?”
“只是一个无名者吗?你是要动我暗河的根基。你私下收无名者入你苏家,这根本不合规矩!”谢冥怒道。
“规矩?”苏昌河笑了,他前半生最恨的就是所谓暗河的规矩,没想到死了一回,现下还要受这破烂规矩的束缚。他习惯性把玩着指间的刀锋,漫不经心地抬起双眼。一股冰冷而沉重的压力顷刻间便拔地而起,俨然一座危不可攀的高峰,压在众人身上,几人禁不住倒退一步,运功抵抗,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满身冷汗淋漓。
不过现在还不是掀桌子的时候,苏昌河觉得差不多了,才姿态从容地往座椅扶手上一歪,收回了那骇人的威压,无辜道:“其实我觉得也不算不合规矩。他确实曾经是个无名者,但他现在是我的义子了,便是名正言顺的本家弟子,自然用不上什么冠姓之礼。”
“……义子?”下面的众人骚动了一瞬。
“若是以后三家都用这样的借口收拢看重的弟子,那岂不是令无名者名存实亡?”慕然沉吟片刻,突然开口。
“那就得看你家老头子乐不乐意替别人养儿子了。”苏昌河轻佻地笑道。
“苏昌河,你别太过分!”谢冥单手握住刀柄,上前一步。
“我也没说错什么呀,”苏昌河眨眨眼睛,“这是你们两家的事,我不管。可是同样的,我们苏家的事,你们也不能插手。”
慕然给谢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敛一些。这里毕竟是苏家,他屡次三番对着家主挑衅,没看两侧的苏家弟子已经在拔剑了。
也不怪他们反应过度,这个苏昌河先是将苏家搅了个天翻地覆,杀了不少元老才成功上位。原本他们还乐得在一旁看戏,结果他现在又将手伸到了无名者那里,便是有将另外两家也不放在眼里的意味了。
主位上,苏昌河怡然自得地换了个姿势歪着。他这次算是趁机钻了个空子,并没有明目张胆地破例。三家之间的摩擦从来不少,只要大家长不乐意出面,他们彼此之间就算争论再多,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好歹也是当了快十年的大家长,处理这点小事还是手拿把掐的。
正在这时,一个苏家弟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对着苏昌河耳语道:“家主,那个……您的义子来了。”
“不是让他别处玩去吗?”苏昌河猛地坐直了身体,很快又泄气道:“算了,让他进来吧。”
不知怎的,他就是十分笃定,苏暮雨这时候找过来,就是想跟着苏悔回去。他从昨天就特别不乐意待在苏家,好像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一样。让他真的很想揪着他的脑袋使劲晃晃里面的水,告诉他你才是未来的苏家家主,你才是在这里住了很多年的人。
一个红色的小身影出现在厅堂门口,苏昌河忙招了招手,“过来,暮雨。”
苏暮雨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走上前来。
苏昌河伸手一把将他带了过来,抱到了自己膝上坐着。没办法,他是真的有点怕他跟着苏悔跑了。虽然三家中只有苏家使剑,他就算回去当无名者,过几年还是要回到苏家来的。
但是,长大了的哪有现在这个小娃娃好玩啊!
反正现在这个孩子是他的了。他凭本事抢的人,凭什么给他们还回去?
堂下的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若不是年龄不对,他们都要以为这个孩子是苏昌河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私生子了。就算不是,恐怕这两人之间也有点特殊关系,不然谁见过那个煞神一样的送葬师对人这么亲昵。
苏昌河单手把玩着孩子细软的头发,一边抬眼扫过众人,将他们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既然三家的人都在这里,那么我便再说一遍,他是我们苏家的人了。我们自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还有,我们好歹也是江湖上有点名气的杀手组织,三家为了一个十岁稚儿兴师动众,齐聚一堂,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放完了狠话,他又凉凉地撂下一句,抬手抱起苏暮雨便转身走了。

苏暮雨一直被抱进屋里才放下来。
而苏昌河一进门就冷下了脸,“谁让你过来的?不是让你自己找地方待着?”
“我听说老师来了……”苏暮雨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
“呵。”苏昌河冷笑一声,一把捏住他的耳尖,“躲我?”
“我没有躲。”苏暮雨道。家主的神情令他有些害怕,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他给吃了,但想要拉开距离的企图被一眼看穿,还被人揪住耳朵,只能乖乖地留在原地。
“我的话你敢不听?你知道这种人一般都是什么下场吗?”
苏昌河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孩子的耳朵格外细致白嫩,捏一下就粉扑扑的,红了半张脸。
这个笨蛋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不管哪辈子都天真得可爱。
现在在三家面前过了明路,这小家伙算是彻底落到了他手里,还没了武功,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苏暮雨怯怯地看他一眼,自知负隅顽抗不如乖乖承认,还能少受点罪,何况他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他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错了……义,义父……”
苏昌河一把捂住他的嘴,“……叫我名字就行。”
他也就敢在别人面前占两句苏暮雨的便宜,哪敢真让小暮雨叫他义父,执伞鬼的赫赫凶名,以他的命格还压不起——他可一点都不是很想知道执伞鬼那十八把剑,到底能把人切成多少块。
苏暮雨愣了一下,虽然对着面前这张过分年轻的脸,父亲什么的也不是很叫得出口。但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同样不能叫尊者的名字。
“不敢直呼家主名讳。”
还挺麻烦。
“……那就叫哥哥。”
“可是……”苏暮雨犹豫着。
“可是什么?我又比你大不了多少,不想让你把我叫老了。你私下就这么叫就行,不用管那些。”
苏暮雨想了想,一边觉得只是私下里这么叫,又期望着家主高兴便忘了刚刚的话题,就点了头。“哥哥。”
苏昌河蓦地笑了起来,“好孩子,再叫一遍,给你糖吃。”
虽然并不是很想吃糖,但也不好拒绝家主无伤大雅的小要求,苏暮雨便又叫了一遍。
“真乖。”苏昌河捏了捏他的脸,从前就藏在心里的那点隐秘妄想被彻底满足,快乐得整个人都冒起了泡泡。
他站起身,走到书房中一处暗格前,从中取出了一把剑。
“送你了。”
苏暮雨踮起脚尖,伸出手接过那把对他来说还有点沉的剑。他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指尖不住地颤。
“喜欢吗?”苏昌河弯下身来,问。
苏暮雨赶紧点了点头,努力将话音里的哭腔压下去,装作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喜欢,谢谢哥哥。”他收拢双臂,很用力很用力地将那把剑整个抱在了怀里,剑鞘上的花纹压过皮肤与衣物,似是要整个刻印在他身上。
苏昌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已经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买这剑的时候,听人说是什么从无剑城流落出来的,但这剑品相一般,他就以为那是卖家的噱头,也没当回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半人高的孩子仍旧紧紧抓着那把剑,小小的手掌青筋毕露,眼中一片晶莹,似是见到了什么久违的故人。盈盈波光在那双猫儿似的大眼睛中转了两转,就要掠过通红的眼角滑落下来。
可那分明不过一件死物而已。
苏昌河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想不想看我们苏家的剑谱?我带你去望舒楼。”
苏暮雨用力眨了下眼,半晌露出一点笑来,“好。”

同一个格外警觉的杀手住在一起的好处是,旁边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醒。而坏处也是,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真的会醒。
苏昌河被惊醒的时候,正听到旁边小孩轻轻吸鼻子的声音。他伸手拨开一点床帘,借着窗外一点月光看过去,就见苏暮雨面朝里躺着,一张小脸整个都埋在被子里。
他伸手拍拍那鼓起的被包,“怎么了?生病了?”
苏暮雨一动不动,仍旧把脸埋在被子深处,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这招对苏昌河来说不管用,他一听他的呼吸就知道他没睡着。他坐起身来,伸手将人从一层层被子里剥出来,里面露出一张小脸憋得泛红,面上满是泪痕。
“哭什么?是想家了吗?”他有些新奇地伸出手,揩去他眼角一滴泪珠。
“没有,”苏暮雨摇了摇头,声音中仍带着控制不住的哽咽,“没有,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苏昌河翻身下了床,翻出一条手帕来给他擦脸。
在他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苏暮雨哭。他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些孩子会因为承受不住严酷的训练而半夜躲在被子里哭。但那只是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很快地那些孩子便不哭了,或者是死了。
杀手是没资格流泪的。
所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他不知道苏暮雨也会半夜躲在被子里哭,从他遇见他的那时候起,他便一直是那副安静又从容的模样了。
他说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也从来不曾提及自己的过去,在炼炉中将自己打磨成一柄冷心冷情的凶器,却最终选择了以暮雨为名。
是白日里本不该出现的一把剑搅动了早已尘封的回忆,就像一支船橹打破湖水的平静,沉积在湖底的泥沙随之翻涌而上,染黑了原本澄澈的水流。
苏昌河动作轻柔地将孩子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这样算起来,还是他送错了礼物,把人给惹哭的。
苏暮雨仍旧哽咽着,一边竭力辩解,“对不起,家主,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苏昌河笑了起来,为这个过分拙劣的谎言,“好吧,那我去厨房看看,看能不能给你偷点东西吃。”
苏暮雨茫然地抬眼,却见话音刚落,眼前的人便瞬间消失了,只有不远处支开一条缝的窗边,垂落的竹帘摇曳,尚有余风未止。
深夜的厨房里能吃的东西其实也不多,以苏昌河偷过很多年的经验来看,拿前一天的剩菜是最保险的,柜子里可能有些耐放的干粮点心,运气好一点可能有煮熟的鸡蛋。而今天他的运气居然格外不错,厨房里正吊着鸡汤,可能是第二天拿来配菜用的,现在就要便宜他了。
他随手摸了几颗小石子,便放倒了旁边看火的帮佣。在柜子里找了个大碗,分了半只鸡出来,又满满地盛了两碗鸡汤,又拿了两双筷子,这才收获满满地端着托盘溜了回去。
卧房里苏暮雨仍旧呆呆地坐在床上,哭过的眼睛尚有些红肿,只是眼下已经没有新鲜的泪痕了。苏昌河点亮烛火,招呼道:“不是饿了吗?快来。”
他的轻功绝佳,两碗鸡汤跨了两个院子端过来时还冒着热气,分毫未洒。苏暮雨也不完全是找借口,他是真的有些饿了,苏昌河夹了一个鸡腿给他,他礼貌地道了谢,便埋头吃了起来。
苏昌河倒是不怎么饿,坐在对面看着小孩大快朵颐,一边慢悠悠喝了口鸡汤,一边想着如果这时候有酒,那就更好了。
其实他也曾饱尝饥饿的滋味。
他们还在炼炉的时候,这些半大孩子是怎么也吃不饱的。那时候夜里饿得太难受,他便会经常跑去厨房偷东西吃,只是苏暮雨怎么也不肯同他一起去,问就是不饿。被他缠得狠了,也只肯答应帮忙望风。然后真就一个人杵在半夜的冷风里,在外面替他守了半个时辰,最后拿回来的热粥也不愿吃一口,不知道在清高什么。
后来他们一起离开了那里,一起进入苏家,又一起踏入江湖,打过魔教,闯过天启,经历了很多事。这一点年少时微不足道的往事,被他埋在脑海深处,几乎忘了个干净。
而在那很多很多年以后,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一点昏暗的烛光下,原本已经泛黄的回忆却又乍然鲜活起来。
“暮雨……”
小孩顿了一下才抬起头来。他才刚开始用这个名字,不习惯别人这样叫他。
苏昌河笑了一下,“快点吃,吃完了我还要把碗还回去。不然要是明天被人发现,我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了。”
苏暮雨不解地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吃东西。
鸡汤大概是煨过许久,浓郁鲜甜,鸡肉也炖得烂熟,入口即化。他一边嘎吱嘎吱咬着脆骨,一边想眼前这个人真是奇怪,明明要他做义子,却又要他喊哥哥,明明是家主,却要半夜跑到厨房里偷东西。
明明他一声令下,就会有人将餐食送到他房里吧?怎么会有人非要去偷,偷完了还生怕被人发现?
他开始怀疑跟着这样一个人,究竟是对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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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总坛,苏家。
偌大的庭院之中气氛沉郁而肃杀,院墙漆以灰白,以暗色为主的浮雕攀着简约大气的睚眦纹,颇有尚古之风。甬道边种了两行龙爪槐,其间层叠的院落檐角高飞,脊上四面立着形态各异的走兽,正昂头仰首四顾。若无说明,这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外表看上去同一般的江湖门派别无二致。
而此刻正值傍晚,暗河的天色如往常一样晦暗,天外压着乌沉沉的云,似是酝酿着又一场秋雨。而位于主院正中的议事堂前人影浮动,仍不断有管理家族内务的管事进出。
日前苏昌河才在苏家闹出好大一番动荡,原本的各堂长老死伤大半,更有不少人欺他年轻,心有不臣。能干活的人少了不少,再加上家族内部人心惶惶,这一下许多事务便都压在了他的头上。
苏暮雨虽被他强行收进苏家,脱离了炼炉,却也只是个无力自保的孩子,苏昌河这边分身乏术,腾不出时间照看他,便在家族内找了个风评不错的女弟子代他看顾一二。
如今这个女弟子已经在他的窗前徘徊了一刻钟了。
“有事便进来说。”苏昌河抬起眼,忍不住出声道。
“家主,”苏念心里一紧,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一边踏入门内,一边试探性地道:“家主让我看着的那个孩子,他……”
苏昌河皱了下眉,打断了她,“苏暮雨,他怎么了?”
“他生病了。据他自己说是昨晚回来的时候淋了雨,今日便发起了高烧。”苏念飞快地答。而后便敛声息气,静静等着家主的反应。
对于这位过分年轻的无名者家主,苏家内部尚还观感不一。见过他出手的人怕他,老家主的拥趸恨他,自恃年资的本家弟子看不起他。
苏念便是有幸见过他出手的人之一,对他的感觉更是畏大于敬。她飞速地交代完了那个孩子的情况,便等着苏昌河的反应,或是雷霆震怒,责怪她连个小孩都看护不好,或是根本不屑一顾,压根不在乎那孩子的死活。
然而苏昌河的反应远超她的预料,他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便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一边咳一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他说他淋了雨,然后就发烧了?”
“是的,家主。”
“找人看过了没?”若不是心底还存着一分担忧,苏昌河真的很想笑出声来。
苏暮雨啊苏暮雨,你也有今天,当年你走到哪便下到哪,自己却随身带着把伞撑着,可苦了他这个搭档,每次执行任务都淋成落汤鸡。
“早上的时候找家里的医师看过了,开了一副小柴胡汤,只是吃了药也没见好,下午反而烧得更厉害了。”苏念一五一十地答。
暗河三家之中苏家专擅武学剑术,家族中会医的弟子很少,医术也仅限于看个跌打损伤,再多的便没有了。至于这种小儿风寒,暗河中人大多冷情,体质孱弱一场风寒都熬不过去的孩子,当了杀手也逃不过一个死。
若不是家主似乎还挺看重这个义子,她还犯不着特意跑来主院一趟。
“那就去找慕家的人,找个医术高明的来。这点小事还要请示我吗?”果然,苏昌河不怎么高兴地道,说着随手将手边的文书一丢,“罢了,你去慕家,我先去看看他。”

苏暮雨被他安置在了后面的跨院。其实若只看庭院间铺的石板路,距离主院还隔了一层,需要走上一小段。但是对惯于飞檐走壁的杀手们来说,他们从不走正常的通路,二者间的直线距离才是最重要的。
苏昌河轻车熟路地踏上屋檐,翻了两道墙,纵身一跃便到了院中。
不大的院子正中摆着一个半透明的水晶鱼缸,依稀可见几只颜色各异的锦鲤在其中摆尾。鱼缸周围摆着几盆秋海棠,如今花开得正盛,花盆又上面搭了竹棚,几株淡紫色的藤蔓盘绕在上面,开出零星的小花。苏昌河越过这些东西,推门入了房中。
小苏暮雨正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本旧书,听到声音,他受惊似的回了头,旋即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家主。”
“听说你病了。病了怎么还看书?”苏昌河走上前来,一手贴上额头试了试他的体温。
“只是小病,不碍事的。”苏暮雨答。
苏昌河伸手将他桌上的书合上,丢到一边,“怎么弄的?”
“可能是昨日练剑回来遇上下雨,淋湿了衣服,才染了风寒。”似是自知理亏,苏暮雨垂下头,不太好意思地道。
再听一遍苏昌河还是想笑,“你还真是……”
苏家主宅附近便有不少训练场,若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练剑,去这些地方便好,回来的路上也有连廊相连,便是武功再不济也不用淋雨。所以苏昌河想了一下便知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跑去后山了。
“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苏暮雨道。
“确实是你的错。”苏昌河接上一句,“天气不好还跑那么远,也不知道带伞,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得罚你?”他的手触及孩子滚烫的脸蛋,捏了捏,但罚是不可能真罚的,“不如,就关你三天禁闭好了。”
省得他又一个人到处乱跑,最重要的是还不叫上他。
苏暮雨却蓦地抬起眼,小声问:“……可以换一个惩罚吗?”
苏昌河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换。”
苏暮雨便又默默地垂下眼不说话了。
“为什么要我换一个?”苏昌河却来了兴致,他是真的好奇苏暮雨为什么这么问,以他这种安静的性子,禁足根本算不上惩罚。
难不成是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小鬼,还惦记着跟人一起出去玩?苏大家长脑子里那根弦突然就绷了起来。
“不说的话,那就关五天。”他没有半点良心地威胁道。
苏暮雨只是垂眸看着眼前的地砖,抿紧了唇。

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十分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干粮又硬又剌口还有一股酸味,他咬紧了牙关才咽下去,然后便吐了。
于是作为浪费食物的惩罚,他被丢进一个狭小的牢房里面,关了整整三天。那间地牢很窄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头顶有一扇很小的,圆形的气窗。
那三天里,他就只能蜷缩在满是霉味的牢笼里,透过那里看着外面的天空,被什么东西分划过的天空。与之类似的情景他才经历过一次,不可避免地,他回想起这一切的起始,那个木桶和那场雨。
父亲在将他藏入那个木桶前还在对他说,待他杀光了敌人便会来寻他。可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会来了。风里有火的味道,浓烟昭示着不祥,父亲竭力掩饰着面上的神情,装作这一切只是一场偶然的闹剧,但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不会回来了。
身周高耸的墙壁使天空骤然有了形状,他坐在那深深的井里仰头望着天,看日晕单薄,看霞光黯淡,看天上的云来了又去,卷了又舒。看头顶黑云催城,看卷地风来忽吹散,淅淅沥沥的小雨如丝如线,跳珠入船,串联起苍茫天地与无措的自己。
而后疾风乍止,再抬眼便只余轻云细雨,渺然无际。
“想什么呢?”苏昌河猛地在他眼前挥了下手。
苏暮雨迅速地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
然而他这样是骗不过苏昌河的。他眯了眯眼睛,一手压在他头顶,“你刚刚都冒冷汗了你知道吗?”
苏暮雨咬着牙沉默着。
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不然……
将怕火的孩子赶进火海,怕蛇的孩子丢进蛇窟,这便是暗河训练杀手的方式。
好在很快苏念的到来解救了他,苏昌河听到门外的动静,就暂时放弃了逗小孩,提了提嗓音道:“来了就进来吧。”
苏念带着一个白衣女子走了进来。
“慕家慕云岚,见过苏家家主。”
苏昌河摆了下手,将小孩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难得有礼地道;“有劳。”
慕云岚先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这二人一眼,才走到桌前坐下,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啊,怎么还要我来看?恶风发热,表虚证,大约是近几年有些虚损,肺气不足,又赶上近几日阴雨,才会风邪入体。”她只闭目了一瞬便睁开眼睛,龙飞凤舞地写下个药方,“照这个方子吃五天。”
苏昌河接过了那个方子,示意苏念去找人熬药。
慕云岚收拾了自己的药箱,看了看对面的小孩,又看了看传闻中年轻的苏家主,若是来到苏家只为看个再简单不过的风寒,任谁都会觉得白跑一趟。
面前这个孩子面容昳丽,穿着也华贵,披着的外袍是价比黄金的蜀锦,里衣织的是水火不侵的冰蚕丝,一看便是极为受宠。内里却不知何故,有劳损过度之象,也不知经受过什么折磨。
“他这是在练什么武功,练成这个五劳七伤的样子?”
苏昌河立时皱了眉,刚要插话,就听她接着道:“就说前些日子,我们慕家有个小丫头在练毒砂掌,结果不知怎的走岔了内息,花了三天三夜才救回来,可惜从此以后变成了个毒人,浑身都带毒。”她扫了一眼苏暮雨,凉凉地道:“我说你们逼孩子练功也适可而止,别到时候人还没杀一个,先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这边话音还未落,她便蓦然觉得耳畔嗡鸣,头皮发紧,心脏也狂跳不止,有一缕尖锐的杀气轻柔又沉重地点在眉心,霎时便是满背的冷汗。
“受教了。”一片寂静之中,唯有苏昌河悠悠笑了一声,那一缕杀气亦无声无息烟消云散。
“说笑的说笑的。”慕云岚忙道。
苏昌河转过头看了一眼苏暮雨,他似是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样,乖巧地坐在原地。即使他心里清楚这家伙后来活得好好的,甚至比自己命长,听到那样的话还是忍不住露了一缕杀气。
苏暮雨的剑势属水,是细雨,是绵绵不断的水流,是静水流深,柔而不绝,似是怎样的磨难都无法摧折他的意志。
尽管如此,他有时候也会担心,这样的水流终会有枯竭的一天。
另一边慕云岚不过多嘴一句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觉能当家主的果然都是凶神恶煞,连诊金都没要,忙不迭收拾东西溜了。

只余两人的房间迅速复归平静,苏昌河没有管她,走过去摸摸小孩的脑袋,“晚饭想吃什么?”
苏暮雨摇摇头,“没什么想吃的。”他现在只觉头痛得厉害,也愈发没精力应对对方的问话,只想快点将他送走回自己床上躺着。
“家主放心,我不会耽误功课的。”他想了想,补上这一句,期望着这就是他想听的。
苏昌河无奈,“谁问你功课了?看来我就应该多关你几天,免得你病都没好就又跑出去练剑。”
“……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听话。”苏昌河拍拍他的头。
苏暮雨仰头看了看他,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他有点委屈,身上也忽冷忽热地难受,他又不是故意让自己生病的。“……那家主现在就要我去领罚吗?”
“领什么罚?”苏昌河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要罚你了?”
“你刚刚才说要把我关起来。”苏暮雨愤愤地道。
“……我是让你在家里待着好好养病不要出门,你在想什么?”苏昌河失笑,俯下身把他抱起来,“怪不得反应这么大,你在想什么?”
苏暮雨微微瞪大了眼,“那我……我知道了。”
“你不会是还在想炼炉吧?你觉得我会像他们那样,把你关进柴房里?”孩子的心思很好猜,何况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原来从成人的角度看,那时候的苏暮雨,曾坚定站在他身前的苏暮雨,居然会是这样的,也会不安,也会害怕,甚至会躲在被子里哭。
苏昌河心里蓦地一软,不由笑道,“暮雨,你都离开那里了,怎么还惦记着?”
“你是不是忘了?你不用回去了,现在我和你才是一家人,我可不会把你还给他们,就算他们来抢,也打不过我。我和那些老头子不一样,我这个人一向随心所欲,不想干的事情就不干,他们的规矩从来都管不到我头上。”
他将怀里的孩子举高一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用怕。”
“我没有怕,我只是……只是不太喜欢。”苏暮雨别过头,奶声奶气地坚持道。
没有人会喜欢那一座沾满鲜血的炼炉。他们还是无名者的时候,不论生病还是受伤都得日日习剑练武,不能有片刻空闲,因为死亡如影随形,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同那阴影赛跑。
但他的处世原则一向是让那些该死的东西统统去死,很多规矩不必守,很多苦也不必受,多了前世二十年的记忆,就算还洗不净这暗河,也够护住当年那个孩子了。
“好吧,你不是害怕,你只是不喜欢。”苏昌河笑起来,顺着他的话说,“对了,你今天怎么一直叫我家主?我也不喜欢。”
苏暮雨动了动唇,乖觉唤道:“哥哥。”
可怜巴巴的小家伙,一张精致的小脸烧得通红,腮上带汗,眼睛也湿漉漉的。软绵绵热乎乎,像只小猫。
苏昌河愈发心软,聚了一层阴寒的内劲于掌中,然后将手掌贴在了他的额头,“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苏暮雨打了个寒战,“哥哥今天没有别的事要忙了吗?”
“没了。”苏昌河睁眼说瞎话,“可以陪你到半夜,开不开心?”
苏暮雨恹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哪敢说不开心。只是紧绷的精神乍一松懈,困意就涌了上来,他努力眨巴了两下眼睛,却发现怎么都维持不了清醒,连眼神迷离了起来。
苏昌河一边继续维持着那股阴寒的内力,替他平衡过热的体温,一边换了个姿势,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床上。
“睡吧。药熬好了叫你。”
“……哥哥?”苏暮雨迷蒙地半睁开眼,手指勾住他的袖口。
“睡吧。”苏昌河拍了拍他。
于是孩子就这样抓着他的衣角,缩在他身边睡着了。

一剂药下去,苏暮雨的烧翌日一早便退了。
与之相应的是他开始不停地咳嗽,苏昌河看着对着他比比划划的小孩,眼神中难得露出了些许呆滞之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哑巴了?”
苏暮雨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了摆手。
“不是说是小病,很快就能好吗?”苏昌河转头看苏念。
“家主,这才是第一天……”苏念小声提醒道,“昨天云岚姐姐说,暮雨的身体本就耗伤了元气,那个药可能得连着吃几天才能好。”
“行吧。”苏昌河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孩子,佯怒道:“你这又是什么表情?赶我走?”
苏暮雨的话一直很少,但话少也不代表是哑巴,他该动口的时候还是会动口。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他懒得开口,要说的话就是由身为搭档的他代劳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苏暮雨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而后来时过境迁,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早已经没有这样的默契了。
但小孩子可能就是格外好懂一些。
苏暮雨慌张地摇了摇头,又带点担忧地往门外瞟。
“没有别的事要忙,今天继续陪你也没关系。”苏昌河没好气地道,“我可是家主,哪有那么多任务需要家主出动?”
苏暮雨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过来,给你梳头发。”苏昌河拿起桌上的木梳。
苏暮雨张了张口正想要推辞,却无奈说不出话,原地踟躇一会,只得走了过来。
苏昌河将他按在椅子上,慢慢梳理起他散落的长发。孩子的头发留得不长,只垂落到背上一点,但这些天被人精心打理过,梳理得格外柔顺,发质又细又软,似是幼猫光滑的被毛,摸起来十分舒服。
苏昌河只觉爱不释手,多玩了两把。常年把玩凶器的手指极为灵巧,摆弄起头发来也轻松自如,今日不打算出门,他便没有梳发髻,只是将长发分了六股,互相盘绕交缠,编了条不松不紧的辫子出来。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苏昌河抬起眼来问。
苏暮雨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桌,桌上整齐摞着几本书,一旁摆开了笔墨纸砚。
苏家有自己的家学,家族里的孩子可以每日去上半日学,自然也不会教什么圣贤书,只要教会了识字,能读会写,也就够了。
小苏暮雨这阵子生活便十分规律,早上去家学读半日书,回来用过了午饭,下午便出去找地方练剑。只是如今生着病,苏昌河不许他出门练武,便只能在屋里看看书了。
“看书也不行。都生病了还用什么功。”苏昌河不满地道,“我让人给你送来的东西你看了没有?”
他让各地的分家搜罗了不少孩童的玩具,一股脑地送进了他的院子里来。
他指望着苏暮雨能过上正常的十岁孩子该有的生活,但怪只能怪这家伙生来就异于常人。
不过这倒也没多出乎他的意料,苏暮雨便是这样一个无聊透顶的人,除了练剑就没什么爱好,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找个地方发呆,吹风,压大街。后来还添上一个做饭,不过那就是一桩灾难了。
面前的镜子里,小孩正无辜地抬起眼来看着他。
苏昌河将他的发带绑好,叹了口气,“收哪了你总还记得吧?”
苏暮雨抬起手,指了指暖阁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苏昌河走过去,将那个大箱子拖出来。
箱子里琳琅满目,一眼望上去竟有些眼花缭乱。有一部分明显做工粗糙一点,似乎只是寻常市井人家的玩意,有些就镶金嵌玉,华贵异常。
他随手抓起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块,摆弄了两下,“这是什么?这怎么玩?”
他回头看向苏暮雨,苏暮雨同样茫然地回视他。
要说孩子的玩具,他还真的摸都没摸过。来到暗河之前他还在四处流浪,几块小石子、几片烂树叶便是他的玩具,而来到暗河之后,他的玩具便只能是各式各样的杀人利器。
而此刻,身边那个真孩子看起来也是同样的两眼一抹黑。
两个人在箱子里一阵翻找,苏昌河终于看见了一件熟悉的东西。他拿起那盒叶子牌,快活地道:“我们来打牌吧!你会不会打?”
苏暮雨仍旧摇头,他过去家境虽好,家教却甚严,这种东西是决计没有碰过的。只是现在苏昌河兴头上来要教他,他也不好扫了人的兴。
他很聪明,苏昌河教了两遍就会了。
“要不要来赌点什么?”苏昌河沉吟着道,他这牌技还是在赌坊里学来的,没个彩头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面苏暮雨无辜地瞪大了眼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里直晃晃地写着两个字——没钱。
苏昌河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匣子,“不如就赌那个,五局定胜负,要是我赢了,你就把那盒桂花糕输给我,要是我输了,就再给你寻一把好剑。”
苏暮雨点了头。
只是他到底是不怎么熟悉规则,更玩不来那些诡计,苏昌河都不用出千,他就连输了三局。
小孩子捏着手里的纸牌皱了眉,对着面前的牌堆反复计算,那双明亮的眼睛看起来都黯淡许多。
苏昌河看着他苦恼的模样,不由调笑道:“这怎么办?我若是故意让你,你肯定不高兴。我若是赢了你,你也不高兴。”
苏暮雨抬起头,将手里的牌收拢,端端正正放在了桌上。
“怎么?你还想凭自己的本事赢我?”苏昌河眯起眼睛,笑容更加灿烂,“放弃吧,你赢不了的。”以他这种单纯耿直的个性,上辈子都算不过自己,现在变成个小娃娃,心思更是一眼就能望到底,还想赢他?
正当他还想要挤兑他两句时,苏念的声音隔着门扉传了进来,“家主,几位内堂长老坚持要见您。”
苏昌河嘴角的笑瞬间就垮了下来。
苏念心惊胆战地推开了门。
她也不是很想揽这个事,但长老们催得急,而整个苏家现在大概只有她才知道家主在那里。众长老猜测年轻气盛的家主被不知哪里来的小妖精勾了魂,却只有她知道,这位声名在外的送葬师陪着小孩打了一上午牌。
“他们就不能等等?晚上那么两天死不了!”苏昌河没好气地道。
他从没当过家主,并不知道除了安排家族内的杀手执行任务,家主居然还要操心许多家族内外的杂事,大到各城暗桩的分派布置,小到每一季度的采买,兵器、食水、布料,全都得按着单子从各地买完了再派人送回总坛。
他可是个杀手,千里不留行,不是什么成天打着算盘的账房掌柜。
也不知前世苏暮雨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而现在,苏昌河看看对面眼神清澈的小孩,绝望地发现能解救他的人现在连字都认不全。
“算了,我去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事。”他把手里的牌一丢,站起身来,“对了,刚刚的彩头我就……”
苏暮雨转过头,看了那盒点心一眼。只有一眼,但是他却莫名从中读出一点幽怨的味道。
南安城最出名的点心铺子里的桂花糕,一路快马加鞭送回来,还保留着出炉时的风味。淡淡的甜香混着桂花独有的香气,确实惹人馋虫。
“……就给你留下了。”苏昌河不由失笑,“本来就是带给你的,不跟你抢。”
苏暮雨却摇了摇头,抱着那点心匣子跑过来试图塞到他手里。
“那我就拿一个吧。”
苏昌河弯下身捏了一块糕点,又捏一把孩子的脸,转身翻上房檐,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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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霜红的枫叶层叠交错,自主干到尖端的枝叶,赭色由浅入浓,遮了半面苍蓝的天。又在天边连成线,铺成一面火红灿烂的焰色,反映着远处林海的沉绿。
苏昌河就仰面躺在那一棵巨大的枫树上,一脚垂落于层叠枝杈之间,一手以袖掩面,挡了面前天光,似是沉浸于酣眠之中。
午后清透的阳光中微风止歇,连最纤细的枝叶都停下摇晃,蛩声低伏。就在这一切都归于沉寂之时,却有一支纤细长剑骤然划破虚空,直冲他面门而来。
苏昌河蓦地睁眼,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并无半点睡意。他伸出两指,堪堪在剑尖触及面门之前夹住了剑身,指尖一屈一弹,便轻易将长剑握在掌中,顺手挽了个剑花。随后一翻身跃下了枝头,高声吆喝道:“看着点看着点,往哪扔呢?”
不远处的始作俑者已经忙不迭地跑到了他面前,脸颊因羞恼而泛起淡淡的红,“哥哥,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手中倒提着另几把剑,指间缠绕着几簇半透明的傀儡丝,丝线末端正连着苏昌河手里刚刚惹了祸的那柄。
苏昌河佯作不愉地哼了一声,“我看你就像故意的。”
他说着,抬手虚虚一抓,细不可见的傀儡丝自指间射出,便已强行将他手里的剑夺了过来。再随手一挥,数支长剑同时破风而出,向着不同的方向奔去,在远处旋了半圈又再度御风而回。剑锋交错,遥遥成了一个三才杀阵,剑尖上却如染了焰火一般,各挟着一枚颜色最漂亮的枫叶。
“看清了吗?”
苏暮雨点了点头,“看清了。”
“十八剑阵与御剑术不同,对剑的掌控完全依赖于你操纵傀儡丝的技艺。你先将控剑的手法练好,直到你不需要思考就可以让剑去到你想的任何地方,再去考虑如何控制一整个剑阵。”
“我明白了。”苏暮雨拱了拱手,“多谢家主指点。”
“不必谢我。”苏昌河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剑还给他。随后又看了一眼小孩一本正经的样子,没忍住抬手掐住他肉乎乎的小脸蛋,“你就非得练这劳什子破剑阵吗?”
苏暮雨被他揪住半边脸,仍是坚持着道:“嗯,我觉得我能练成。”
苏昌河挑了挑眉,“你确定?这可是个残谱,这么多年了,苏家这么多弟子就没人能再将它复现出来。你也别在这玩意上面浪费时间了,不如跟着我练寸指剑吧,有我在包你两个月就能学成。或者,要是实在不想学这个,我也可以教你点别的,更厉害的。”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小孩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道:“再给我两年,或者一年,如果还是不行,我就……我就改练别的。”
刚刚还明亮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苏昌河看着,心里那点恶趣味就散了,转过身道,“不着急,你喜欢就练吧。”
“哥哥,”苏暮雨赶忙追上来,“我会努力的,不管练什么剑法,我都可以成为最好的杀手。”
苏昌河捏了捏眉心,不由叹了口气,“倒也不用这么努力。”
他可怜的是自己,又得过起成天帮人捡剑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样想着,他摇了摇头,两步跃上一旁的树梢,再度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补眠。
树下苏暮雨走远了些,寻了一处不打扰人的空地,静下心来先练了一会基础剑法,然后才又练习起了傀儡丝的操控。
二人各自做各自的事,一个专心练功,一个不知在树上睡觉还是发呆,时间很快就来到傍晚。
暗河宗门处于群山之中,常年多阴雨。这时天边已逐渐聚起了一层惨淡的铅色,雾气舒卷,浓云翻腾,遮蔽了西斜的日光。
感受到林间的风愈发阴凉,苏昌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睁开双眼,自树上探出头来,“回去了?”
苏暮雨仰起头应了一声,赶忙跑了过来。他已经动作利落地收拾了自己带出来的几把剑,整整齐齐背在身后。
在头顶逐渐阴沉的天色下,身边霜红的枫林反被衬得愈发艳丽,煞是好看。黯淡天光下,铅灰的天空与深色的树影皆不值一提,金黄与火红交映,天地间便只剩下了这唯一的色彩。
苏昌河揣着手走在前面,苏暮雨背着剑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一同穿行在这火焰般的枫树林中。
小路行至终途,却见眼前豁然开朗,一扇足有百余丈的断崖立在足前。抬眼便可见天地广阔,脚下云雾缭绕,九曲溪流如玉带,依稀可见色泽明艳的林海。自松柏的青苍至杏子的明黄,霜重的枫叶赭红带紫,似是一卷极为重彩的画,以天地为轴,用尽了世间所有名贵的颜色。
“我听说南安城最出名的便是十里枫红,若是能在此时节乘舟顺流而下,看到的大概便是这般景色了。”苏昌河回过头来,补上一句,“有空带你去看。不过听说今年枫叶红得早,怕是赶不上了。”
苏暮雨没有说话,只顾闷着头快走两步跟上他。
“走这么慢,”苏昌河蓦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着身后迈着两条小短腿的小孩,语带嫌弃,“我抱你走吧。不然按你这速度,天黑了我们都不回去。”
他说着,已弯腰将孩子背上的剑解了下来,另一手揽住他的身子,轻而易举就将他托了起来。
“……我可以用轻功跟上的。”苏暮雨挣扎了一下,小声道。
虽然他知道苏昌河说这种话的时候一般不是询问,而是告知。当他将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决断,非要抱他不可。
但是……但是这实在太令人难为情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从进了苏家,却成天被人抱来抱去。
“轻功?可我要是想走这呢?”苏昌河说着,脚下运起轻功跨出两步,竟毫无预兆地直接从那断崖上跃了下去。
千里的胜景在下坠的瞬间扑面而来,怀里的孩子却来不及欣赏,吓得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苏昌河边在心底暗笑,边抬手挥出一掌,在崖边借了一次力。他们下坠的趋势缓了一缓,落入绵软的云雾当中。
小孩这才敢抬起头来,有些好奇地向远处望去。远处起伏绵延的群山,画儿似的林海罩着轻帛似的烟霭,林间奔走的鸟兽,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飞速向他们靠近。
苏昌河甩出飞刃,在空中调整了方向,身下耸立的树林飞快地笼过来,他贴着山崖再度借了几次力,燕子般轻巧地落于林地边缘的草地上。
双足终于再度触及地面,此处距离他们刚刚的位置,却已有一道天堑之遥。
“好玩吗?”他大笑着问。
怀里的孩子似是有些愤愤,偏过头去,没有理他。
苏昌河环望了一下周围,辨认着回去的方向。四周皆是一派荒无人烟的景象,脚边的野草没有边际地疯长,几乎将那一条本就狭窄的小径掩埋。他没有将孩子放下来,再度运起轻功,足尖点地,向着山外掠去。
为了寻这一处枫林,他们往山林深处走得远了些,回程的时间也增长了不少。
苏暮雨起初还在支着脑袋观望周围的景色,但没过一会,苏昌河就感到肩头一沉,侧头便见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合上了。
天不亮就起来上了半日的家塾,又练了一下午剑法,一直折腾到现在,看得出他是累极了。苏昌河轻手轻脚地拉紧他身上的斗篷,盖住那张沉睡的小脸。
之前那一场病反复了半个月,慕云岚说他的身体不好下猛药,最好顺其自然,这一顺便顺到了前几日才算好全。甚至到现在还在提心吊胆,生怕一转头又听见熟悉的咳嗽声,不敢让他着一点凉。
被惊扰的孩子动了动头,迷蒙地半睁开眼。
“没事,睡吧。”苏昌河说。
苏暮雨便又飞快地闭上眼,安心地睡去了。
苏昌河不由放轻了脚步。他垂下头,那一双总是冷漠幽深的眸子倒映着孩子稚嫩的脸。
相比于前世那位第一杀手执伞鬼,怀里的人实在轻得可怜。即使作为孩子也是,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飘飘的,却叠加了信任的重量。
虽然他其实并不清楚一个正常的十岁小孩该有多沉。作为杀手,他鲜少接触这种脆弱到不用人出手,也容易自己死掉的小生物。
两辈子算下来,现在一想,这家伙的傻根本是一脉相承的。
明明弱到他一只手就能掐死,却还敢这样毫不设防地在他面前睡着。
他在狭窄的山间小道中穿行。远处的树海掀起波浪,浪花卷过身侧的枯叶,开始簌簌作响,起风了。
苏昌河一边胡乱想着,一边侧过身替他挡住了阴凉的夜风。

他们回到苏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苏暮雨仍旧睡得很沉,苏昌河便替他脱了衣服鞋子,将人塞进了床上。
室内一片昏暗,他放下遮光的竹帘,走出来拿火折子点了桌上的油灯。火苗腾的一下燃起,暖黄的光顷刻间充斥墙壁与帷幕之间。
几叠书册并一些小玩意散落在书案与软榻之间,苏昌河随手将那些拾掇起来,分门别类放回它们该在的位置。
有人轻叩了下门,他回过头,就见苏念探了个头进来。
苏昌河比了个手势,她就识趣地将头缩了回去,只留下一句,“我去厨房。”
他便没有管她,低下头又继续收拾起东西来。
过了一会,他又听到一阵格外凌乱的敲门声,准确来说,应当是砸门声。有些被惊扰的不悦,苏昌河丢下手里的东西,三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扉。
随后,他的视线带些惊愕地越过空荡荡的眼前,逐渐下移,终于落到一群还没他腰高的小豆丁上。
“……你们?”
冒冒失失的小孩们没想到屋里还有大人在,瞬间就吓得变了脸色。站在最后面的那几个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低着头将自己隐藏在了黑暗里。
“意料之外的客人啊。”苏昌河已经带些玩味地眯起了眼,坏笑,“躲什么?说的就是你,后面那两个,你们不是苏家人吧?跑这里来干什么?”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不由再度往后退了退,似是看见了恶鬼一般,吓得快要哭了。
“我们……我们找……”为首的男孩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开口。
“找暮雨?”苏昌河偏了偏头,往没点灯的屋里看了一眼,“他还在睡。”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小身影跳下床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苏昌河随手搭住他的肩,“吵醒你了?”
“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苏暮雨拉了拉他的衣袖,又转过头对那几个孩子道,“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孩子们犹豫着,并不敢就此退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昌河。
苏昌河扫了眼天色,摆摆手,放了他们一马,“要下雨了,回家去吧。”
听得这话,孩子们瞬间如释重负,也顾不上苏暮雨,飞也似的就散了。
苏昌河这才回过头来,推着他往回走,“想不到我们家暮雨还挺受欢迎啊。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这个家主自己都不知道苏家还有这么多小冒失鬼。
“有一个多月了。他们想要同我比剑。”苏暮雨说。
“比了吗?”
“比了。”
“谁赢了?”
苏暮雨眨了眨眼,不语。
苏昌河就笑了起来,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正在两人谈笑之时,身后才合拢的门扉轰然自启,回过头去却见是一阵疾风穿过中堂,院中烛火疯狂摇曳,庭前竹帘乍起又乍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
“风好像有些大。”苏昌河停住脚步,“你等一下。”
说着,他几步迈下堂前石阶来到院中,提起树下的两个花盆,就往一旁的廊下行去。
余光扫到苏暮雨已经跟到了屋檐边上,他又补上一句,“你别过来。”
此时豆大的雨点已然落了下来,循着狂风砸到人的身上,冰冷中竟还带着一点疼。苏昌河脚步未停,内力自他身上蔓延开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力场,挡开了胡乱砸落的雨水。他将几个花盆全都挪了进去,还不忘给他的宝贝鱼缸补上一层纱罩。
湿痕在石板路上飞快蔓延,很快连成一片,树木纤细的枝桠在狂风之中不住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赶在雨彻底下大之前,苏昌河两步跃上石阶,反手将站在那里的小门神一同拎进屋内。时刻笼在身上的内力向后一甩,推动屋门合拢,将那愈演愈烈的凄风冷雨都挡在了屋外,而他的衣袂始终干干净净,半点雨水都未沾。
“傻站在那干什么?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又生病怎么办?”
“不会的。”苏暮雨说。
“你说不会就不会?”苏昌河哼笑一声,习惯性地朝着孩子白嫩的脸蛋伸出手去,没想到这回苏暮雨居然躲了一下,他捏了个空。
苏昌河还从没受过这等待遇,不信邪地再度伸出手,这次苏暮雨竟用上了身法,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再度落了空。
还算热络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苏昌河皱起眉,收回手直起身,“你怎么了?”
苏暮雨似乎才反应过来,小心地看他一眼,嚅嗫着解释道:“……疼。”
苏昌河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才发现那张过分细嫩的脸蛋上带着一点红痕,颜色很淡,几乎同周围的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不太看得出来,大概是下午的时候留下的。
他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上前半步,试探着抬起手。
孩子这一次没有躲,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大概是感觉到他有点生气,难以避免地紧绷着。
苏昌河的手越过他的脸颊,贴近他纤细的颈项。
眼前这个孩子是把稀世难遇的好剑,如果想要彻底将他握在手里,就要趁他还弱小的时候掌控住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居然敢躲,下一步,他想,应该就是掐住他的脖子,扼住他的呼吸,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警告,用痛苦告诉他限度在哪里,让他永远不敢生起背叛的心。
这很简单,他太清楚苏暮雨的软肋在哪里。像他这样单纯又执拗的人,一个誓言,一点恩情,足矣。
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这个软绵绵的,有点娇气的,会安稳趴在他怀里睡着的孩子,他会哭的吧?
会难过,会变回之前那个样子,会恨他的吧?
他微笑着想。果然想象还是永远都停步于脑海中的好。
他的手掌绕过他的后脑,轻柔地笼住他的头发,“我弄疼你了吗?之前怎么都不说?”
苏暮雨安静地垂下眼睛,沉默着。
这让他想起那个总是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苏家主。
他有时候也会想,其实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木头一样的苏家主,木头一样任他揉搓的孩子,他总是那样的安静,像一滩没有波澜的水,轻易就让人忘记了,他也是会疼的。
“虽说你名字叫小木鱼,但又不是真木头做的,不高兴可以说啊。”苏昌河叹了口气,触了触他的脸颊,“这次是我不好,我以后……”他顿了一下,还是不怎么要脸地想为自己保留这个权利,“我以后会轻一点的,行不行?”
“嗯。”苏暮雨很好哄地点了头,又补上一句,“也没有很痛。”
“要上点药吗?”
“不……不用吧。”苏暮雨不太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下午的时候腿不是磕在石头上了?这总要上药吧。”苏昌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盒。
“好,好的。”苏暮雨便更不自在了,练习的时候他被自己的傀儡丝绊了一下,本以为苏昌河睡着了不知道来着。
“我自己来吧。”他说。
苏昌河就把药盒塞给他,“伤药都在床头第二层的抽屉里,下次记得自己拿。”
苏暮雨转了个身走到一旁,挽起一边的裤腿。那条纤瘦白皙的小腿上残留着不少淤青,膝盖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圆形痕迹,顶端破了点皮,已经结了血痂。
苏昌河的视线扫过去,没说什么。

去了许久的苏念终于给他们送来了晚饭。
门外酝酿了许久的雨下得又凶又急,她没有苏昌河那样高深的内功可以隔绝雨水,撑了一把油纸伞,透明的水珠顺着伞尖落到地板上,洇湿了一片。
苏昌河挑起竹帘,随口问:“外面雨很大吗?”
“刚刚那一阵是最大的,现在已经小很多了。”
帘幕摇曳,浓烈潮湿的雨腥味顺着凉风袭来,苏昌河不由神色一动,两世的回忆交杂着翻涌上来。一场及时的雨足够掩埋一切痕迹,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不趁机杀个把人,便是辜负了这样月黑风高的好天气。
再一回头,那个应当最喜欢在雨夜杀人的小家伙已经收好了伤药,正踮着脚专心地将食盒里的饭菜往外摆。
一道虾仁芦笋,一道茄子酿肉,一只烤仔鸡,一小碟柿饼,再加一份雪梨百合汤。釉色莹润的白瓷碗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桌子。
将最后的碗筷也摆好,小孩就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昌河只得收起那点莫名的情绪,走到桌前坐下,“吃饭吧。”
等到他动了筷,对面的小孩才端起碗。他在椅子上的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拿筷子的手势也格外秀气,有种被反复规训过的世家似的气度。
其实这种气质在前世的苏暮雨身上已经不多见了,炼炉此地便如其名,那段血腥不堪的过往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塑造着他。
而眼前的这些异同也时刻提醒着苏昌河,面前的人是他,也不是他。前世的恩怨深埋在被湮灭的那段时光中,而此刻,他们的命轨已然改变,势必踏入与此前不同的旅途。
“小暮雨,我们打个商量,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不要憋在心里。”
他真是受够那个十天吐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了,可不能再养一个小的出来。
那些未说出口的事情也从来不因缄默而就此消弭,它们堆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腐烂发酵,直到有一天蓦然回首,他们一直在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好的。”苏暮雨咽下嘴里的东西,点头。
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下文,苏昌河忍不住抬起头,“你不会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吧?真的没有吗?你想提什么都可以。”
苏暮雨立刻就道,“我想接着练十八剑阵。”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练了?”苏昌河无奈,他只是觉得捡剑太过麻烦而已,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两辈子都要和这破剑阵较劲。
但是暮雨的事,怎么能叫麻烦呢?“你想练多久练多久,我才不管你。”
苏暮雨接着说:“还有那个血衣剑法,我不想再练了。”
血衣剑需以活人鲜血反复淬炼剑锋,使之染上煞气,剑出则自带一层血煞,凶悍异常。在暗河,习练此剑所需的血液基本都从仆役或无名者身上抽取,有时候取用的量太大,使人耗干精血而死,也不是什么罕有的事。
苏昌河倒是无所谓,“那就不练。还有别的吗?”
“……”苏暮雨顿了一下,他本想接着说不喜欢被人抱来抱去,但自己才刚被抱着睡了一路,这时候实在没脸提这个。
于是他很乖巧地冲他笑了一下,“只有这些了。”
这一笑让大家长瞬间保护欲爆棚,不放心地又问,“那有没有人对你不好?在炼炉的时候也算,我替你杀了他们。还有刚刚那几个小鬼,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苏暮雨摇摇头,半晌又想起什么似的答,“我忽然想起来……之前好像有个人问我,要不要去当点灯童子来着?”
“你答应了?”苏昌河听到点灯童子四个字,脸色立刻就变了,只磨着牙冷笑。若说暗河中什么人同二人仇怨最大,恨不能杀之而后快,非慕阴真此人莫属。
这一世他居然还敢来,还真是令他喜不能自胜。
毕竟上次苏暮雨这家伙下手太快,等他腾出手来想起这个人时,一点机会都没有,人连尸骨都凉透了。
“没有,我拒绝了。但是他说,他还会再来。”苏暮雨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我还在炼炉的时候。”之后没过几天,他就被苏昌河掳回了苏家,就将这事忘到了脑后去。
苏昌河只听得一阵后怕,还好他将苏暮雨抢了过来,若是再晚上几天,他就要被慕阴真带走了,这一次可没有人再能替他了。
“没关系,你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苏昌河阴森森地道,一边给他夹了个虾仁,“你平时不许跟人乱跑,这个地方可没几个好人。”
“嗯嗯。”苏暮雨随口应承着,他又不傻。

随着时间入了秋,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晨起霜寒露重,惹得人越发不爱出门。
只有苏暮雨照旧起了个大早去上学。
他似是格外珍惜这种能安静读书写字的机会,没什么人重视的功课也日日不落。
他穿了一件月白的锦袍,依旧是苏昌河选的,上面用银丝织出祥云回字的纹样,走动间布料泛着粼粼波光,光华流转,素净中透着华贵,煞是好看。
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周围也零星点起了三两烛光,有一些是昼伏夜出的杀手们交了任务才归,还有一些是早早起床练功的少年人。
苏昌河是决计不肯陪他早起的。只有苏念在后面替他提着书本笔墨,两人一同穿行在院落之间。
路上的大部分人都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但总有一些人是嫌日子过得太平淡,要找些不痛快的。
“这就是那个爬了家主床的无名者?长得确实不赖啊。”有些尖锐的私语声自身畔传来,似是宿醉未醒,毫无顾忌地不曾收敛音量,令两旁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念循着声望过去,看见两个脸色蜡黄眼泡浮肿的男人,见她看过来,还冲着她吹了声口哨。
苏念嫌恶地皱了下眉,将目光撇了开。若是在平时,她就直接抽刀砍上去了,只是今日还带着苏暮雨,她不想惹麻烦。
确实有些难听的流言在私底下传播。直接给无名者冠姓之事史无前例,盯着这个名义上的家主义子的人并不少。苏昌河又喜欢用鲜亮精贵的衣物打扮他,还让人从各地买来不少零食和玩具,这可一点都不像杀手的养法。
便有传言说送葬师喜欢细皮嫩肉面容俊秀的小孩子,他其实是看上了那个无名者格外漂亮的容貌,那孩子爬上了他的床,他就干脆将人收回来当作娈童养着。更离谱一些的便说苏昌河性情暴戾,阴晴不定,在床上的手段更让人难以忍受,那个孩子不堪折磨,没两天就病得奄奄一息,不得不去慕家请了医师才保住一条小命。
这种带些颜色的流言总是传得飞快,长了腿似的迅速在总坛中散播开来。
“不用理他们。”二人走得远了,苏念才冷笑了一声,在心里疯狂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件事捅到苏昌河那去,“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家主……”
“不用了吧,念姐。”苏暮雨说,“他们说的也不是假话。”
这一句话惊得她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摔出去,“什么?!你说他们说的是……”
这种事在暗河并不少见。暗河做着人命买卖,取人性命的杀手也许哪一天就被别人摘走了脑袋,是以恣意纵欲、为所欲为者大有人在。在这个地方,技不如人便是要受欺负。
但她之前一直都以为,苏昌河没动别的心思,只是看这孩子可爱,把他当弟弟养。
“家主不是经常让我去他那里睡?”苏暮雨理所当然地说。
“他他他……他都对你做什么了?”苏念身子一震,不由压低了声音问。
她本来也是不想多管闲事的,但是这个孩子分明乖巧又努力,如果背地里还要受这样的委屈,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苏暮雨想了想,“就是……玩一会牌,然后我困了就睡了。”
“你等一下,”苏念愣了一下,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你说的这个睡觉就只是睡觉吗?”
“睡觉,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就是睡觉啊。”苏暮雨有点茫然地看向她。
过了一会,他带点抱怨地补上一句,“我和家主玩牌总是输。”
好了,她确定以及肯定这孩子就是单纯地什么也不懂,他根本就没有理解那些人在说什么。
“暮雨,他们说的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是怎样?”苏暮雨有些奇怪地问。
“这个……哎……”这让她怎么解释啊!!她一个还没成亲的姑娘,怎么跟一个小朋友解释这种事情啊!
她有些崩溃地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为什么你和家主打牌总是赢不了吗?”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大人。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苏念将手里的书本往他怀里一丢,将他推进了学堂内,“好了好了上课去吧。”

后来苏念去告状的时候苏昌河笑得头都要掉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都有些后悔早上没有跟去了,少看了一出好戏。
他们家的小木鱼果然还是那么可爱,傻乎乎的。
趁着当事人不在,没人能限制住他,苏昌河终于笑了个痛快,等到笑不动了,才去问苏暮雨现在在哪。
他找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小孩正在院子里练暗器,金色的银杏叶落了一地。苏昌河就站在边上看了一会。
“刚刚那一招不错。”他随口评价道。
苏暮雨回过头来,嘴角露出一点抑制不住的笑意,放下手里的飞刀跑了过来。
“要不要吃?”苏昌河将手里刚摘的果实抛给他。
苏暮雨将石榴接了过来,捧在手里。苏昌河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连消失了好几天都没有出现。
“对了,跟你说一声,我过两天要出去一趟,有个任务。”
苏暮雨愣了一下,他很清楚所谓的任务是指什么。嘴角的笑渐渐敛去,手里圆滚滚的果实从左手倒到右手,他沉默了一会,才道:“……祝哥哥一路顺风。”
“看情况吧,也不一定要顺风。”苏昌河说。
身边的小孩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他不由摸了摸他的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吃饭,不能因为忙着练剑就不吃饭不睡觉。”
“哦。”苏暮雨应了一声。
“哦什么?你不要那么敷衍。”他很清楚苏暮雨的秉性,这家伙小时候就是经常为了省时间不吃饭的。可他们现在又不是无名者了,不缺这一点时间。
“我得找个人盯着你。”他继续道,“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又偷懒不吃饭,半夜爬起来写功课,我就……”他顿了一下,自从上次随口说要关他禁闭,把孩子委屈得快哭了之后,他就不怎么这样逗他了。
“我就不给你买桂花糕了!慕云岚她总说我虐待你!说我总是逼你练功,你自己说,到底是谁在虐待你!”苏昌河控诉道。
“我和岚姐解释过了。”苏暮雨道。
“很明显她不听你的解释嘛。”
“那我下次碰见她,我再跟她说。”
“行了行了,你就别费事了。你跟她说多少遍都没用,她们医者啊,就只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那怎么办?”
苏昌河抱臂看着他,“你说呢?”
“那,那好吧。”
苏昌河就笑,“好什么?”
“我会好好吃饭的。”苏暮雨小声道。
苏昌河又揉他脑袋,“乖。不要一个人乱跑,有事就去找苏念,要是有人欺负你回来跟我说。”
总得来说,总坛还是十分安全的,但架不住某人总是保护欲过度。
苏暮雨一一应了下来。
然后他犹豫了半天,又在心里偷偷给那位任务目标道了个歉,才道:“希望家主此行一切顺利。”
“好啊,那就承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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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苏昌河这一去便是一月有余。
这没什么稀奇的。需要一位家主亲自出马的单子必然极为棘手,相应地,布局谋划的时间也更长。
苏暮雨照旧维持着他规律的生活。
早上去家学读书,下午便是习武的时间,或是练习轻功和暗器,或是继续研究他的剑法,忙碌且充实。
苏念有时候会过来帮他料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但很多时候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不会一直陪着他。
他便一个人去学堂,一个人去练武场,一个人去后山。
三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为自己规划好每一天的课业,一个人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也并不觉得孤单。
不过还有些时候,他会迎来一群分外吵闹的小客人。
大抵世间顽皮的孩子们,见了大人总是如耗子见了猫。放到暗河,这种状况更是尤为明显,每一个生在这里的孩子都知道,身边的大人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而就在最近,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好的聚会地点。
这位新来的小伙伴家里有很多好玩的玩意,还有平时见不到的点心零食,而且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很少会有人来打扰。也就是说,他们在这里怎么玩都不会碰到不好惹的大人们。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打着比试的旗号,打了几场发现怎么也打不过之后便是装也不装了,来了就是吃喝玩闹。非要等到家里的长辈们发现不对出来抓人,才会匆匆忙忙一哄而散。
只留下院子的主人站在门口,无奈地叹口气,收捡了友人们慌乱间留下的物件,决定之后有空给他们送去。

这是一个潮湿疏冷的早晨。
初升的朝阳尚不曾穿破厚重的云层,一点稀薄的阳光投下来,给林间那片浓雾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地上铺着一层松脆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但他的脚步很轻,那一点窸窣的声响,完全湮没在了轻柔的风声里。
不远处沉灰的雾霭中央,有一点小小的亮光,朦朦胧胧的,在迷蒙的雾气中,化成一团模糊的光晕。看不清提灯的身影,那一团火光就像飘在半空中似的,维持着均匀的速度前进。
一道劲风不知从何处袭来,那盏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砸落在了地上。
灯光湮灭了一瞬,好在灯笼中间那一截白蜡上头,火苗黯淡了片刻,便又再度腾起了明亮的焰光。
一个戴着银白面具的人自浓雾背后走了过来,他弯下身,提起了这盏灯,再度走入了迷雾之中。
林中的雾气越发浓稠。他扬手提高了手中那盏小小的灯,灯光竭尽所能,也只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他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术的表现。
脚下新鲜的落叶很快被松软深陷的泥土取代,一脚踩下去,要用些力气才能拔出来,半腐的黄叶在其中露出一角,一层叠着一层。四周的空气愈发沉重,灰白的浓雾快要凝成实质的液滴,沉甸甸地,黏在人的衣袖上。
不过他已经接近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顶四人抬的软轿,软轿四周垂下了半透的鲛绡,上面织着一种繁复的菱形花纹。软轿上面坐着一个格外瘦削的男人,他没有束发,任由头发散落着,有种枯槁又阴邪的气质。
“你还是那么喜欢装神弄鬼啊。”
“你是谁?!”软轿上的男子猛地坐直了身体。他注意到,这个人一直行走在松软的泥地上,身后却完全没有留下脚印。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死了。”
“荒谬!”男子怒斥一声,抬袖一挥,便是一阵阴风掠过。
眼前的软轿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浓白的雾气随着风喷涌而出,笼罩在视线所及的每一寸空间。他听见似远若近的笑声,听不清字音的怪异童谣在远处响起,阴风似的回荡在虚无的天地之中。再一回头,面前霍然一张粗糙的纸面,上面用枯墨勾勒出了一个怪异的笑脸。
他抬起手,指间银光一闪而过,飞刃斩断空气,将那团朦胧的光撞飞了出去,将那个戴纸面的童子死死钉在了地上。
其他的纸面受了惊似的,远离了一瞬,很快复又环绕着靠近了过来。隐约的火光在雾气的间隙中,总是一闪而过。耳畔荒腔走板的音调骤然放大,歌声循环往复,似是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境。
“我说了,装神弄鬼就省省吧。”他扬起手,锐利的银光在指间迸发,飞刃精准地寻到每一个童子的位置,将他们统统打飞了出去。
白雾如卷起的帘幕般骤然飘散,那顶软轿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男子的神色愈发凝重,“你是苏家的人,还是慕家的人?”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那么了解你的阵法?”他没怎么费心掩饰自己的武功路数,这对死人来说是不必要的。
男子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灯,一拍轿沿腾身而起,只留给他一个干瘦的背影。竟是没做半点挣扎,转身就逃。
“这样就跑了吗?”提灯的人不由一哂,迈开步子,动作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明目张胆对同族下手,就不怕家长们知道吗?”男人质问着。
二人一追一逃,转瞬间跑出去数百丈,而那张银白面具仍旧亦步亦趋,游魂似的跟着他,男子心中愈觉不妙,再也忍无可忍,猛然转身,甩出去一把纸蝶。
可那些纸蝶才散出两尺,就统统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手里,火焰不过刚点燃了一个边角,便不甘心地熄灭了。
“我知道了!你是苏家的那个小家主……”
苏昌河摘下了面具,“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点。”
“哈,”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手上亡魂无数的送葬师,如今的苏家家主,你刚刚居然不敢对几个孩子下杀手?你是改吃斋念佛了吗,家主大人?”
苏昌河没有说话,他一抬手,纷纷扬扬的纸屑自空中飘散。
“你为什么会来杀我,是因为你带走的那个孩子吗?”他回忆了一下,他与苏家这位新家主唯一的交集,就在于那个小孩。
上一次的任务,他本来选中了那孩子来做点灯童子,但那个小孩大约是知道点什么,怎么也不肯,炼炉的教习也不太乐意放人。再后来,就听说他被苏家家主带走了。
这本来没有什么,虽然那个小孩的武功是最好的,失去了那一个,他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他一直都很谨慎,点灯童子也只在无名者里面选,从来不对那些有亲人庇护的本家弟子下手。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孩子去了苏家,居然还敢告状!
而那个只认任务狠辣无情的苏昌河,居然就为了这样一个卑贱的无名者跑过来追杀他。
“他不愿意跟我走。我没动过他。”带了些示弱的姿态,他解释说。
冷汗正不断地自后背滚落,再怎么嘲笑苏昌河心慈手软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你敢打他的主意,你就该死。”苏昌河轻飘飘地说。
男子深吸了口气,“……你擅自从任务中途离开,真以为大家长他们不会知道吗?”
“你觉得呢?”苏昌河微笑以对。
“就为了那一个无名者?”
“不行吗?”
看来道理是讲不通了。他想起一些听过的传闻。
这些年来他用过不知多少点灯童子,那确实是他见过的所有小孩里面,最好看的一个。他还记得那孩子的样貌,粗布衣衫也掩不住的精致漂亮,瓷娃娃一样,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我想起来了,那孩子确实长得不错,你是喜欢他那样的?”
苏昌河不置可否。
“那你知不知道,最好的年纪就那么几年,小孩子长大是很快的。”男人忽地笑了,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淫邪意味,“我听说过一种秘药,你会感兴趣的。”
苏昌河的神色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虽然他长大了总能找到新的,但是这样总是麻烦,”男人说,“我说的那种药给小孩子吃了,可以让他再也长不大,永远维持在现在那副天真可爱的样子。怎么样,不想试试吗?”
“……”苏昌河甚至有些语塞,这对他来说可不常见。
“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在卑鄙无耻这一方面,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能让我自愧不如了。”
在他所有最荒诞无羁的想象中,在想着前世种种,最气最恨的时候,都从没有想过要那样对苏暮雨。
他决定不再跟对方废话。
暗淡而不祥的绯色光影突破了他的手掌边缘,凌乱霸道的真气就在掌心飞快地凝聚,恐怖的力量似是被拉满的弓弦,不断不安地震颤。他抬起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一掌印上男人的胸膛。
男人也始终在暗中提防着他,见他骤然发难,立刻纵身飞退,一边抬起手来试图抵挡。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他踉跄了一下,弯下身吐出一大口血,胸膛已经整个凹陷了下去,体内的真气正在完全不受控地乱窜,经脉如刀割一般痉挛着剧痛。
苏昌河随即举起了手中一直提着的那盏灯。
然后在对方惊恐的视线中,他取出了里面的烛台,将它整个抛了过去。那些丝织的衣料甫一挨近燃烧的白烛,便腾起一股黑烟,火苗在衣角边缘挣扎明灭了两下,终于还是慢悠悠地燃了起来。
然后像是在欣赏什么美妙的表演一般,他含着笑倒退了半步。火焰顺着易燃的衣物迅速蔓延,随后不知烧到了身上带着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腾起了一大团火光,火花飞溅,瞬间爆燃成了一整个火球。
剧烈的燃烧持续了一刻钟,在火焰的爆鸣声与惨叫声里,他就神情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活人逐渐变成了一摊人形的焦炭。
苏昌河随手将那盏空了的纸灯丢在了地上。
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看上了苏暮雨的脸,但他们之间的羁绊,不必对这些人解释。
他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斗篷下面是一身不起眼的素色短衫。随后他抬手掩住脸,再抬起头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面容枯瘦肤色蜡黄的青年。
明亮的阳光已经冲破了林间的雾气,将光明洒在这片冰冷泥泞的土地。同每一个风尘仆仆毫不起眼的旅人一样,他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了通往城镇的小路上。

闹腾的孩子们再度打破了庭院中旷日持久的静谧。
“早啊,暮雨。”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欢快地冲他挥手。
已经不早了。苏暮雨带点无奈地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但他不是那种会扫人兴的性格,每次都由着他们去了。
“我们去里面说吧。”他转头看向身侧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少年。
少年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到安静一些的厢房里。
“我问过我爹了,他说这次的任务是去了东南那边,”少年开口道,“那一带的几个分家都收到了指令,但是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任务目标是绝对不会告诉我们的。”
苏昌河接的那个任务,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有些消息传回了总坛。
并不算出人意料,那个出动了三家不少杀手的大单折了不少人进去。但当时的情况一片混乱,他们动用了秘术还布了阵,封锁了一大片地方。结果就是战斗结束之后,没人知道任务成功了没有,也没人知道这次刺杀之后,那个执行任务的人去了哪里。
苏暮雨皱起眉,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傀儡丝,“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任务,目标肯定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大人物,大人物被刺杀,怎么会没有消息传出来?这样我们就知道目标是谁了。”
“所以问题就是,那边根本没有一点消息。”苏青檀摊了摊手,“很可能是任务没有成功,出于某种原因,对方也将事情压了下去,所以我们现在才什么都打听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苏暮雨抬头看向窗外,“之后还会派人过去,继续执行任务吗?”
“那肯定会啊。”苏青檀答,“我们暗河的规矩就是,不死不休。”
“会派什么人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青檀道,“我爹说家主不在,那可能就是由大家长或者是提魂殿直接指派。”
“那之前的那些人呢?还会留在那里吗?”
“很多人都受伤了,所以就……”苏青檀歪着头想了想,作为还没正式出过任务的见习杀手,他其实也不太清楚任务的流程,“就是撤回来吧?我也不太清楚。”
“听说这次死的人也很多。”苏暮雨语气淡漠地道。
一个容貌十分漂亮的女童在门边探出个脑袋,看到屋里站着的人,就眼睛一亮,大摇大摆地钻了进来。她左右环顾了一圈,爬到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里还抓着半个石榴。
“是啊,每次有什么重要的任务,都是这个样子。”苏青檀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叹道,“这次连我们家主都……”
“还没有消息吗?”
苏青檀摇了摇头,“没听说。”他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苏暮雨,带点调侃地笑道,“不过我说暮雨,你这么关心这事干嘛?我之前还以为除了剑法,你不会关心别的事情呢。”
“听起来很危险,提前了解一下。”苏暮雨淡淡地答。
“你怕了?没关系,还有好几年呢,不会现在就让你去的。”苏青檀拍拍他的肩,“而且你武功那么好,肯定没问题的。再说了,那些危险的任务都是派无名者先上,还轮不到我们呢。”
从苏暮雨的住处就能看出来,他在家族里的地位一定很高,不会被派到那种需要拿人命填的任务里去。
“对了,我刚刚跟你说的消息不要跟别人讲。家主失踪,这事可比任务失败严重多了。”
“我知道。”苏暮雨应道。
坐在椅子上的女童摇晃着双腿,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她听不懂哥哥们在讲些什么,坐久了有些无聊,就开始扒拉手里的石榴。
“对了,我们前几天还说要进后山打猎去,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讲完了正经的话题,少年眼珠一转,神态就放松了不少,“听说最近有人在林子里碰到了大虫呢!”
“恐怕我们现在还打不过大虫。”苏暮雨说,“如果带了火器,说不定还能试一下,但是单凭我们,很难拿到足够的量。”
“……暮雨,”苏青檀无奈地看他,“我们没有要猎大虫。”
苏暮雨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只是设想一下。”
“我也想去后山!”这时候,一个稚嫩的童声插了进来。
苏青檀顺着那个声音低下头,不由失笑,“雨墨,你擦一下,沾到脸上了。”淡红色的果汁不知什么时候溅到了她的颊边,留下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红。
女童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浑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把脸。
“你好好擦一下。要是就这么回家,姑姑肯定就知道我们出来玩了。”
苏暮雨走过去,取了一条手帕,“给。”
女童接过那条手帕,一边敷衍地擦着脸上的果汁,一边问:“你们说完了吗?”
“你干嘛?”苏青檀说。
“我想出去玩。”
“那你自己去啊,又没人拦着你。”
女童没有搭理他,转头眼巴巴地望着苏暮雨,“暮雨哥哥,我想跟你玩嘛。”见他没有反应,她把那石榴往桌上一扔,就两只手抓住他的手,开始往外拖,“我们出去玩嘛!”
苏暮雨被她拽着,也不敢多用力,怕伤到了她,只得被她拖着走,“你要玩什么?”
他们来到外面,最闹腾的几个少年已经不知跑到哪去了。剩下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围成一圈,在那里打弹珠。
“我们去玩捉迷藏吧!”女童拖着他跨过门槛,兴高采烈地宣布。
“那好吧。我陪你玩捉迷藏。”苏暮雨好脾气地说,一边眼疾手快地抬手抓住了正要逃走的苏青檀。
“我就先走……”苏青檀瞬间就垮下了脸。
苏暮雨仍旧微笑着,将他强行拽到身边站好,“我们一起陪你玩。”
“好啊好啊,”女孩立刻高兴地笑起来,推了他们两个一把,“你们先去藏,我数三十下,就来找你们!”

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容貌俏丽的少女正坐在一间破败小院的门槛上,一边啃着手里的干粮,一边抹着眼泪。
“……都是我不好,若是我听了爹爹的话,没有去赶那日的大集,就不会被那县官老爷的儿子看到,他就不会想要强纳我入府。我爹爹不肯将我送去,他就派人封了我家的铺子。还有我那弟弟,生生被那恶霸打断了腿,抬回来一口气上不来,便就这么去了……”
一旁的老妇人同样听得眼泪汪汪,一边递过来一个粗瓷茶碗,“真是个苦命的姑娘……来先喝口水。”
少女接过那碗,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将里面的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接着哭道:“……呜呜,都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我不想嫁给那个县官公子,他就威胁要把我爹爹抓进牢里……我们一家再不能在老家待下去,只能就这样背井离乡。我那年过五十的老父亲,本该好好在家里颐养天年,却因为我,不得不就这样抛下半生的基业。还有我那病歪歪的大哥,他的身子本就不好,每日药像水一样喝——”
说到这里,她似是察觉到什么,抹了把眼泪抬起头。眼前落下一道阴影,一个面带病容身材高瘦的青年正站在眼前。
“大哥!你回来啦。”少女猛地跳了起来,带着点讨好的笑。
青年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爹呢?”
“在,在屋里!”少女慌慌张张地往一边挪了两步,让开了进门的路。
青年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便迈过门槛,往里去了。
阴暗低矮的偏房里,或坐或站着几个人。正当中坐着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两个少年坐在角落里,正在那里掷骰子玩。剩下几个人站在一旁,皆是做仆役的打扮。
青年走了进来,转过身将门仔细掩好。几个人才站了起来,低头行礼,“家主。”
苏昌河摆了下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一边说:“提魂殿确认任务已经完成,应当不会再关注这里,大部分人已经撤走了。你们可以离开了。”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一个少年嗤笑了一声,“这就走了?他们动作倒是快,也不管善后吗?”
“无非是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能耽误多少时间?”另一个少年说。
“善什么后?我们只管将目标送去见阎王,至于其他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家老爷子死了,他们家里应该挺乱的吧,听说他有三十多个儿子呢!”
“三十多个?!他自己认得全吗?”
几人压低声音,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苏昌河坐在那里慢悠悠地把水喝完,才道:“行了,趁着晌午的人进出城门的人多,我们也离开这里。”
“好,我去把琳琳叫进来。”一个少女站起身跑了出去。
她去得很快,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刚刚坐在门槛上的少女,还有那个同她唠嗑的老妇人。
“你们这就要走了吗?不是之前还说要再待几天?”她眯着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家人,有些不舍地问。
“是的大娘,”琳琳说,“那个恶霸说不定还在派人找我们……”
苏昌河一手按住她的头,神态温和地接上一句,“刚刚打听到姑妈一家搬去了长水县城,离这里不算太远,我们要过去投奔,现在出发,正好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到。”
“啊,这样啊……”
“这几日多有叨扰了。”苏昌河很有教养地拱手行了一礼,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在了桌上。
“哎哟,这就太多了!”老妇人一看那分量不轻的碎银子,便忙得跳了起来,“不过是给你们个住的地方,用不了这么多。而且你们之后肯定还有不少用钱的地方,你们年轻人出门在外,花钱可不能那么大手大脚……”
苏昌河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琳琳立刻迎了上去,“大娘,这怎么多了,这不多!我在家里的时候,一天的零花钱也就这个数。再说了,只要能躲开那个恶霸公子,不论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是吧爹爹?”她扭过头看向后面的中年人。
苏昌河捂了捂脸,有些不忍卒听地走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众人终于收拾好了行囊,一齐出现在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
几个年轻人落在队伍后面,互相推搡比划了一阵,终于还是将琳琳推了出来。琳琳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快走几步,凑过去小声问:“大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啊?”
“去南边吧,”苏昌河看了她一眼,说,“南诀那边又打起来了,出现了不少身份不明的流民,正好去那里绕一圈。”
“那之后呢?我们之后去做什么?难道还要做回老本行吗?”有人问。
“你要是想死就直说。”另一个人低声道。
“开个小餐馆吧,怎么样?”苏昌河轻笑了一下,随口道。
“啊这个,这个我知道!是卖人肉包子的那种吗?”琳琳颇为兴奋地说。
苏昌河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过去,“你少看点话本!”
几个年轻人就都笑了起来。
苏昌河摇了摇头,“总之,你们自己想以后要做什么,寻到地方安顿好了传个消息给我。”
“注意不要泄露了身份。之后如非必要,我不会再联络你们。”他说着,扶了扶头上的斗笠,神情淡漠地扫过身后众人,“就这样吧。珍重。”
一大股人流自街角汇入,摩肩擦踵,冲散了原本路上的行人。当人群再散开时,那个面有病色的青年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
两条街之外,一个小眼睛的圆脸胖子摘下了头顶的斗笠,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是你要的书,”苏念将怀里的书册拿出来放在桌上,“还有一本是甲字级的,我借不出来。你等家主回来,跟他说吧。”
“好的,谢谢念姐。”苏暮雨走过来将那些书搬到角落,顿了一下才说:“我听说了一些事情。”
“你说家主那个死了很多人的任务?谁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总之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苏念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最近家族里也有点乱,有些人不知道在想什么,你管好自己就行。”
“嗯,好。”苏暮雨垂下眼,应道。
苏念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安慰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别人的任务不要打听,知道得太多说不定哪天就……”她抬起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下。
“我知道了。”
“而且我们在这里,知道得再多也没有用。”苏念看着他,有时候她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但比起他,最大的怪物还是他们那位家主。
苏昌河身上那股浩如烟海的内力,单单只是面对都令人感到窒息。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威慑感,在年仅弱冠的少年身上更是绝无仅有,很难想象有什么人能将他逼到绝境,半个月都音讯全无。
不过他要是真的死在了任务里,还是挺令人困扰的。
毕竟他给的条件很优渥,只是偶尔照应一下他养的小孩,就不用出那些麻烦的任务了。苏暮雨又是个格外让人省心的乖巧孩子,跟那些烦人的小鬼不一样,还挺讨人喜欢的。可惜他曾经是个无名者,她忽然想起来,没有其他亲属可以依靠,如果失去了家主的庇护,说不定又会被炼炉抓回去。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她说,“我今天没什么事,一会陪你去练剑吧。”
“念姐,”苏暮雨有点不忿地抬起头,“有那么明显吗?”
苏念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就是很明显啊。”眼看孩子的小脸快要皱成个包子,她又补上一句,“不过那又怎么了?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人会怪你的。”
苏暮雨摇了摇头。这种多余的情感在暗河这种地方,总是有些不合时宜。
虽然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身边有人离去。身边前一天还同吃同睡的伙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没有征兆,也没有人会问消失的人去了哪里,甚至不会有人施舍一句闲谈。空下的铺位被新来的人迅速占据,而曾经停留在这里的那个生命,就像是早春的一场细雪,尚未落到地上,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果然生死这种事,无论重复了多少次,他还是很难习惯得了。
“对了,有几个小孩是不是老来找你?要是觉得那群皮猴子太闹了,我可以帮你赶走他们。”苏念弯下身,捡起一颗玻璃弹珠,随手丢到一边的梳妆台上。
“没事。”苏暮雨摆了摆手,“这样挺好的。”
“你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呀?我看慕家那个小丫头总是黏着你。”
“也不是喜欢,”苏暮雨想了想,认真地道,“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恢复了原本面貌的苏昌河终于踏入了暗河在四淮城中的隐秘据点。
尚且留在据点中的杀手们殷勤地围了上来,恭敬的表情中掩饰着各异的心思。尤其是苏家来的那些人,他知道他们里面有些是老家主的拥趸,有些是长老们的心腹,他故意带着这些目的不纯的人出任务,就是为了将局面搅浑,借机脱身。
现在看到他四肢齐全活着回来,心里应当正急着向他们背后的主子传信吧。苏昌河只随便交代了几句话,就没什么好气地打发了他们。
因为他同样有点急。
慕阴真那人虽然下作,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小孩子长大是很快的。为了名正言顺地避开提魂殿和影宗的眼线,他借口受了重伤,在外面躲了一阵子,才能借机去完成此前的一些安排。谁知现在坐下来一算,他才发现自己离开总坛已经快两个月了,也就是说,宝贵的、可以摆弄他的暮雨娃娃的时间,被足足浪费了两个月。
按照正常的流程,接下来他还要休养上几天,等伤好得差不多,才会慢悠悠地踏入回宗的道路。等回到暗河,不知是多少天之后的事了。
与其在这里同他们虚与委蛇,不如丢下这群麻烦的下属,直接赶回去逗小孩好了,他不怎么负责任地想。

这也就是为什么,苏暮雨抬起头看到他时结实地被吓了一跳。
苏昌河要是认真起来,速度可以比传讯的信鸽还快。
院子里的花已开得败了,变成几盆色泽黯淡的枯枝,上面零星挂着几枚干枯的叶子。大树的枝桠也变得光秃秃的,露出搭在枝杈中央的鸟窝。只有树底下的鱼缸还一切如常,几条颜色艳丽的锦鲤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吐泡泡。
换上了厚衣服的小少年正趴在窗前写字。
苏昌河单手撑住窗台,大猫一般动作灵巧地翻了进来。一边低下头看向书案,“在写什么?”
“只是一些前朝的文章。”
苏昌河哦了一声。
他记得苏暮雨的字很漂亮,完全有别于暗河中的其他人。他的字迹工整中透着凌厉,力透纸背,纤细的笔画如剑锋一般优美而凛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练的。
苏暮雨将手中的笔放下,站起身来,“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嗯,还算顺利。”苏昌河说。
“那就好。”苏暮雨语气平平地说。
“你看起来不太对劲,”苏昌河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有些狐疑地打量他几眼,转到他的面前,“你怎么了?”
苏暮雨眨了下眼,“没什么。”
“让我想想……”在研究苏暮雨的心思这方面,他从来都是顶尖的。苏昌河弯下身,看了他一会,忽然冒出一句,“你是担心我了吗?”
“……嗯。”
“你居然真的会担心我呀。”苏昌河有点欣喜地说,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毕竟苏暮雨这人一向冷淡,很多时候就算在心里担忧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来,有时候甚至连一个表情都欠奉。
“那你是担心我什么呀?担心任务会失败吗?”他颇感兴趣地道,“还是怕我会回不来,死在这次的任务里?”
苏暮雨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苏昌河就继续想入非非,“你说,我要是真的死了,被什么人杀了,你会一直记着,想长大了之后找到那个人,为我报仇吗?”
苏暮雨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在这样无声的注视中,苏昌河也不知怎的,心底就有些慌了,“……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行了,我说错话了,我不说了……你,你别这样瞪我啊……”
半晌过后,苏暮雨才开口,“……我会。”
苏昌河有些愣住了,他还以为这个同前世一样冷淡的孩子并不在乎。毕竟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就算他死了,他大概也只会无所谓地想,大不了继续回去当无名者,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但是他说,他会。
“那恐怕是用不着了,”他半跪下身,动作温柔地将小孩拢进怀里,“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苏暮雨被他抱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颤声叫了一句:“哥哥。”
苏昌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吓到他了。小家伙一个人留在总坛,听着他故意搞出来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消息,大概是会害怕的。
“好了好了,没事的,这次只是个意外。”他拍了拍他的背,“下次再有这样的意外,我一定提前跟你讲。”
“什么叫意外?”苏暮雨闷闷地问。
“意外就是……”苏昌河有点语塞,“就是演给外人看的。”也不管这个年纪的小孩能不能听得懂,他一股脑地和盘托出,“简单来说就是,让别人以为我受了重伤快要死了,给他们一点表演的机会,我也能去趁机做点我想做的事。”
苏暮雨似懂非懂地点头,“这样啊……”
“总之,那些受伤啊失踪啊,都是演给别人看的。”苏昌河揉揉他的脑袋,“好了宝贝,别难过了。”
苏暮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很小声地应道:“嗯,好。”
“我还给你带了四淮城的蜜酿果干。”他从衣袖里掏出个纸包,放在一旁的桌上。
“对了,还有,”苏昌河伸出手比了比,“你是不是长高了?”
“啊?”苏暮雨茫然地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可能吧?”
“来,过来,”苏昌河兴致勃勃地将他拉到门框边上,让他在门边站直,比划了一下,“你之前是到哪来着,不记得了……”
他并起两指,在门框上划了一道。然后不免无声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会长得很快啊……”
他记得后来的苏暮雨个子可高来着,虽然现在还是个小矮子。
小孩刚来的时候看上去更是又瘦又小,像街边那种落魄的乞儿,又像是受惊过度的猫,满眼都是紧张和警惕。现在养了一阵子,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不再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伸手捏捏孩子的脸蛋,“好啦,这样之后就知道你有没有长高了。”

苏暮雨晚上抱着个枕头来找他。
大概是刚洗完澡,小孩披着个很厚的兔毛斗篷,兜帽盖住小半张脸,毛茸茸的滚边缀在领口,只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和一截湿润的发尾。
苏昌河见了就笑,“你还认枕头啊?”
“那些枕头都太硬了。”苏暮雨嘟囔着说。他怀里的这个就很软,里面塞了新鲜的荞麦皮和晒干的桂花,带着淡淡的香味。
“行吧。”苏昌河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我还有点事,你等我一会。给你准备了点心,饿了可以吃。”
“好的。”苏暮雨乖巧地点点头,就抱着枕头进到卧房里去了。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已经提前点好了灯烛,作为家主的卧房,室内的陈设显得过分简洁,多宝阁里只随意放了一些伤药、暗器之类的东西,几乎完全看不出房主个人的偏好。深色的帷幕半垂着,床脚摆了个茶几,上面放着一壶茶水,一碟奶油豆沙糕。
苏暮雨就将他的枕头摆在了大床里面,脱了外面的斗篷洗了手,坐在脚踏上开始吃起他的夜宵来。
虽然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总是挤眉弄眼,议论他睡家主床上的事,但他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他想起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偷懒不想练功,就喜欢去师兄们的房间里乱翻乱转,玩累了也就像这样,一头扎进他们床上,倒头就睡。有几次不小心睡过头了,让阿娘着急找不到人,还被她揪出来狠狠骂了一顿。师兄们就在一旁替他打圆场,说小师弟只是年纪还小,有些顽皮,不过终归是在自己家里,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
他们一边笑一边说,你要是下次再来师兄房里睡觉,一定要提前说一声啊。
他有时候就想,他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他玩累了睡着时做的一场梦,一场噩梦。等梦醒了睁开眼,他就又能看到阿娘亲切中带着嗔怪的脸,师兄们在一旁嬉笑打闹,说小师弟快跑,师父要来抓你了。而父亲就站在他们身后,温和又无奈地咳了一声。
只可惜,那才是一场梦。
一场他必须学会从中醒来的美梦。

苏昌河回来的时候就见苏暮雨穿了寝衣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扒拉一个九连环。大概是有些不耐烦了,他咔嚓一声就将那个圆环从下面的缝隙直接扯了下来。
苏昌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走过去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苏暮雨摇摇头,又指指那个放豆沙糕的碟子,“吃不了了。”
“没让你全都吃了啊。”苏昌河扶额,走过去将他剩下的那半块糕点吃了。
苏暮雨就跳下床去漱口。苏昌河随口道:“白天的时候忘记问了,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暮雨说没有,一边又说想要一本藏书阁里的书。
“之前不是给你令牌了吗?”苏昌河说。
“令牌?什么令牌?”苏暮雨一脸茫然。
“好像是个木头做的,这么大,”苏昌河比划了一下,“上次跟望舒楼的门禁牌一起给你了。”
苏昌河塞给他的乱七八糟东西实在很多,苏暮雨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是有那样一个东西。那个牌子做得很漂亮,宽窄也很合适,就被他拿去当书签使了。
“想起来了?你拿那个去就行了。”苏昌河说。
苏暮雨应了一声,然后他就皱紧了眉,带些担忧地盯着他问:“你受伤了吗?”
苏昌河脱了外衣,隐约就能见中衣底下缠着绷带,躯干连着四肢到处都有伤,绷带边缘还带血色,一眼看上去十分凄惨。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苏昌河说。想要瞒过身边的人,总得差不多做个样子。而且这种程度的伤,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苏暮雨仍旧皱着眉头看着他。
“真没事的,养几天就好了。”苏昌河叹了口气,他好不容易演次苦肉计,怎么好像全被这个小家伙吃了?
“那要我拆开给你看看吗?”他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看完了就不用担心了。”
苏暮雨连忙摇了摇头,转身爬上了床。
苏昌河随手熄了灯,走到床边,“对了,还有一件事,上次问你要不要去做点灯童子那个人,他不会再来了。”如果这是一单委托任务的话,那么总要跟单主交代一下任务的结果,才好收取报酬。
“所以真的没人欺负你吗?或者你要是还看谁不顺眼,都可以跟我说的。”他接着有些兴奋地道,“要是还不够解气,你还可以指定死法,多复杂都行,不要钱哦!只要你让我捏一下脸……不行,还是三下吧,像我这个级别的杀手,你可是赚大了……”
“我要睡觉了!”听着他越说越离谱,苏暮雨猛地把脸扎进了枕头里,彻底不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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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就是说苏昌河他这样真的不会把小暮雨养成司空千落吗..?

Chapter 6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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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随着树梢上最后一片枯叶落下,时间也彻底迈入了冬日。暗河不常下雪,更多时候是那种深寒的冻雨,冰凉的雨点里夹着指甲大小的冰霰,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那些冰霰很快与过寒的雨水融为一体,在这漆黑漫长的深夜里凝作冰霜,给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覆上一道坚硬冰冷的壳,更是又一层彻骨的森寒。
好在室内已经点了几处炭盆,门窗处的竹帘也换作了更为厚重挡风的织锦,棉被刚刚在阳光底下晒过,还带着太阳的味道。
厢房下的窗支开一道一掌宽的缝隙,室外寒凉的风穿过窗棂,有一搭没一搭地撩动着书桌上叠放的宣纸。
恰在这时,窗外袭来了一阵更为暴烈的狂风,那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就这样挣脱了镇纸的束缚,随着风力飘散开去,顷刻间就落了一地。
坐在榻上下棋的两个人不由转过头去。
苏暮雨连忙从榻上跳了下去,跑过去捡。
“我来吧。”苏昌河说,对着地上随手一抓,室内就起了另一阵狂风,风卷着那些散落的纸张,囫囵堆到他手里。
被吹散的纸张早就没了顺序,按着字迹的方向,他低下头将它们顺着一个朝向理好,然后随手翻了翻。
苏暮雨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翻动自己的习作,有些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好。”毕竟已经好几年没有正经握过笔了,那些落下的工夫短时间内很难赶上来。
好与不好苏昌河也不怎么看得出来,他写的那些诗文更不怎么看得懂,只是看着孩子稚嫩幼拙的笔触,忽然灵光一闪,“来,你来写个我的名字给我看看。”说着,他就把苏暮雨拉到了书桌面前。
这些日子苏暮雨已经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突发奇想,但是这个要求……他抓着被强行塞进手里的笔,低着头盯着那张雪白的宣纸犹豫了很久。
终于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他坦白道:“可是我不知道哥哥的名字怎么写……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偷看一眼苏昌河的脸色,不知怎的就有些歉疚,越说越小声。
“你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苏昌河的表情就逐渐奇异了起来,“都这么久了,你居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
仔细一想,这小孩确实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开始只是叫家主,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改成了哥哥。但这也不奇怪,像暮雨这样有教养的小公子,是绝对不会没大没小直呼别人名字的。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来着?
苏昌河想了想,不记得了。“算了,我写给你看好了。”
他就这样握住苏暮雨那比他小了一圈的手,在空白的纸上写下“昌河”两个字。
双日为昌,是兴盛、明亮的意思。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想着,终有一天,他要为暗河,为他们自己,寻到光明的彼岸。
两个字落在纸上,苏昌河很快放开了他,随口道:“这就是我的名字,你要记住哦。”
名字,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但直到他十四岁离开鬼哭渊,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二十四岁,他接过眠龙剑,成为统御三家的大家长,从此以后,人们就只用这个身份来称呼他。这意味着,他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时候苏暮雨给他写信,会在信封上写“昌河亲启”四个字,漂亮的字迹让人想起写信人那张清冷又精致的面孔。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信封上的昌河二字就渐渐变成了大家长。再后来……
别人也就算了,你又怎么能忘记呢?
“嗯,我记住了。”苏暮雨回过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
好吧,我知道我也有错,不怪你。
“以后要是再说不知道就罚你写一百遍。”苏昌河随口就说,然后也不听他的解释,将墨迹未干的纸推到一边,“好了,我们接着下棋去吧。”

两个人回到软榻上,打算继续刚刚的棋局。然而还没有下上几手,就又被人打破了宁静。
一个扎着花苞头的小身影大摇大摆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暮雨哥哥!”她很欢快地叫了一声,就拨开帘子往屋里跑。这段时日她来串门串习惯了,就像进自己家一样自在,完全没有想到屋里还有别人在。一抬头看到坐在那里的苏昌河,一时就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
“雨墨,你怎么来了?”苏暮雨有点惊诧地站了起来。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做错事了一般垂着头,整个躲在了他的身后。
“你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苏昌河手中把玩着棋子,一手托起下巴,有些玩味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小朋友,“我知道你,你是慕家人,你叫慕雨墨,对不对?”
小姑娘这下就更害怕了,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伸出一只手抓住苏暮雨的袖子,求救似的摇了摇。
“你说我有那么可怕吗,暮雨?”苏昌河状似委屈地道。然后拉开一旁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翻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头绳,都是给小暮雨扎头发剩下的。现在这小家伙脾气是越来越大,颜色太花哨的发绳不肯用,配饰太复杂的衣服也不乐意穿,害他精心购置的漂亮衣物堆在那里落灰。
“你过来点,我有礼物送你。”他冲躲在苏暮雨身后的小女孩招了招手。
小女孩就试探着往外探出了头,露出一双胆怯中透着好奇的眼睛。她的视线转了一圈,很快就落在了苏昌河手里的发绳上。那些发绳分外华丽,用色泽艳丽的丝线编织出各式花样,周围还缀着细碎的珠玉,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看着,难免就有一点心动。
苏暮雨让开了身,“没关系,喜欢就拿吧,哥哥是好人。”
天真的小姑娘就这样被几根头绳蛊惑了,离开苏暮雨的背后,怯生生往外走了几步。苏昌河将棋盘推开,将那些发绳放在了矮桌上,“来,你自己来挑吧。”
事实证明,当苏昌河真心想要同一个人拉近关系时,是可以做到很好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收下头绳的贿赂,又被投喂了几颗糖果,很快就同他熟络起来。
那盘棋自然是下不成了,苏暮雨将棋子分开收拾进棋篓里,又出去拿了一盒子干果蜜饯招待她吃。再回来时,就见这两个人拿了他的傀儡丝当花绳翻。
他端着托盘进来时,苏昌河正动作自然地将丝线缠到自己手上,一边饶有兴致地问:“要不要来一起?”
苏暮雨连忙摇头,他才不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苏昌河啧了一声,转头对着慕雨墨道:“你看,就是这样,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嘴上说得多好听,实际上连陪你玩都不肯。”
“啊?”慕雨墨懵懂地听着,“可是暮雨哥哥以前都是会陪我玩的呀?”
“那是他没有别的事情做。”苏昌河说,“他要是有了更重要的事,转头就把你丢到一边,不会理你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
好像也是有道理的,慕雨墨带点茫然地想,不只暮雨哥哥,身边的哥哥姐姐们全都是这样。他们平时会带着她玩,但一旦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出现,就会立刻把她丢到一边,不再理会她了。
“他每次要练剑的时候,就不愿意跟我玩了。”想明白这一点,她就带点抱怨地道。
“你看嘛,在他心里,你根本不是最重要的,说不定连一本剑谱都比你重要。”
“……真的是这样吗?”慕雨墨的神色愈加迷茫。
“所以说啊,好看的男人都不能信。在他们心里,有太多事情比你重要了。”苏昌河还在努力向她灌输着自己的观点。“他们会随时丢下你,去干他们认为更重要的事情,就不陪你玩了。”
“可是,为什么非得是好看的啊?”慕雨墨眨眨眼。
当然是因为妹妹你就只喜欢好看的啊!苏昌河循循善诱,“……那不然你为什么喜欢跟暮雨哥哥一起玩呢?”
“因为他好看——”慕雨墨脱口而出。
苏昌河挑了挑眉,做了个你看吧的表情。
“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暮雨哥哥人很好啊……我弄脏了他的屋子他都不会对我生气。”
苏昌河摇摇头,“别信他。最无情的就是他了。”
“可是,可是……”慕雨墨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可是了半天忽地眼睛一亮,“那昌河哥哥呢?昌河哥哥也不行吗?”
“我?”苏昌河笑了一下,难得露出些落寞的神色,“如果不想死得很难看的话,就千万要记得离我远一点。”
这时,慕雨墨手指一滑,刚刚还编织成规整图样的丝线骤然散了开,变成一个松散的线圈滑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有些懊丧地胡乱挥了挥手,拾起那个线圈,叫道:“我们重来吧!重来!”

苏暮雨站在练武场中央,手中一柄长剑舞得飘逸,已经有了几分后日的神韵。
苏昌河立在场地边缘,手中同样抱着一柄长剑。“刚刚那一招‘流水斜晖’,再来一遍。”
苏暮雨哦了一声,提起长剑,将那一招又做了一遍。
“你这里出剑太快了,要再慢一点,这招要的是剑势沉而不凝,剑气聚于剑身,慢慢地推出去。”苏昌河止住他,抽出手里的剑,同样演示起这招。
“好的。”苏暮雨神色认真地看完,再一次尝试起来。
“这样就好一点了,你可以再练几遍。”苏昌河说,“不过说起来,你怎么会想练这套剑法?不像你的性格啊。”
这套孤山剑在苏家也是很冷门的一套剑法,取的是那种寄隐孤山的旷远心境,剑势清高自许、不落下尘,也不知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
在暗河,这种冷门的武功换句话说,就是不怎么适合杀人。这剑法便是太孤高自怜了,它只在乎自身表达的意境,压根不在乎有没有刺中人。
“就是觉得很有趣,想尝试一下。”苏暮雨收了招,转过头来说。
“有趣吗?”苏昌河晃了晃手里的剑,不太理解地摇了摇头,退回到了一旁。
苏暮雨就开始继续演练起其他的剑法。每练完一套,他就停下来,等着身后的人点评。
虽然苏昌河后来就不怎么用剑了,但他年少时是正经练过几年的,又成日同苏暮雨混在一起,见过剑仙们巅峰的剑意,眼光只高不低。
“那招‘淄尘’用得不够熟练,出剑的位置不准,招式之间的衔接也僵硬,有时间多练几遍。”他一边说一边拿剑做给他看。
“倒数第二招,虽然剑谱上是这样写的,但实际用的时候可以从这里穿过去省一点时间,变招更快。”
“还有那式‘月上桃花’,是挑不是刺,这是虚招,不要用实。”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继续道:“这一套剑用得还行,但步法是乱的,你的步法根本追不上你的剑。这套剑法最精妙之处就在于九宫八卦、轻功步法与剑术之间的配合,你不能顾此失彼,觉得剑法好玩就只练剑。”
“这个就算了,下次再说。”最后苏暮雨拿出傀儡丝的时候,他开口制止了。
天气太冷,持续低温之下所有有棱角的东西都利得像刀刃,在身上蹭一下就能勾破皮。何况那种特制的傀儡丝,又细又韧,一直缠在手指上,最后就是满手血痕,解都解不开。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十八剑阵这东西听上去威风凛凛,实际上从诞生那日起,就浸满了鲜血。
“直接来试剑吧。”他丢开剑鞘,上前一步道。
“好,请赐教。”苏暮雨同样提剑上前。
为了不显得太欺负人,他完全封住了自身的内力,纯以剑技同他过招。尽管如此,此时的苏暮雨仍不是他一合之敌。再惊才绝艳的天才,也得从最基础的一招一式练起,没有捷径可走。
苏昌河与其说是在同他比试,不如说是在给他喂招。
两个人有来有往地过了数百招,苏暮雨忽然以剑点地,退了半步,扬声道:“我想看看你真正的剑,可以吗?”
苏昌河皱了下眉,“其实,我不太会用剑。”在小孩露出失望神色之前,他又接着说,“但是可以给你看,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剑——”
话音刚落,他手中便亮起了一道明亮的剑光,剑光瞬息间拉出一道绵延的线,修长而流丽,如长虹贯日,如惊雷奔涌,如天边灵光一闪,如飞流入海一瞬,流星呼啸着划过眼前,凝成一式酣畅淋漓的雨。
狂风卷起地上的尘沙,天空中浓云低压,水汽沉沉,似是在回应着一个剑客反复磨砺的剑意。然而面对如此威势的一剑,对面的小少年不仅不避,竟然还迎面提剑去挡。
尽管苏昌河已经尽力收敛了力道,他还是一个照面就被掀飞了出去。
苏昌河赶忙丢了剑走过去,“你没事吧?”
苏暮雨挣扎着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没事。”
“那就好。今天就到这吧。”苏昌河扶了他一把,仰头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出去跑马吧。前些天马场到了一批新马,听说品相不错,我还没去看过。”
苏暮雨皱起眉,咬了下唇,“我可以不去吗?”
“怎么了,你还有别的事吗?”苏昌河刷地一声收剑入鞘,“今天难得天气好,有太阳。”
“我想再练一会,可以吗?”苏暮雨仰头看着他。
这又怎么好说不行呢?苏昌河叹口气,放弃了他的骑马计划,“练吧练吧。”
他转过身正要往回走,身后的人却没有立刻开始练剑,反而是追了上来。
“又怎么了?改主意又想去骑马了?过这村没这店了我跟你说。”他有点怨念,孩子大了越来越像前世那个只会练剑的呆瓜。
“不是。”苏暮雨摇了摇头,犹豫了半晌,才拉着他小声道:“我……我会好好练的。我最近会多花点时间在练剑上面。”
说完这一句,他才扭头跑回去,开始从头练习那套孤山剑法。
苏昌河凝眸看着他蓦然变得有些沉闷的剑招,忽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小家伙不高兴了,刚刚练剑的时候他一直在挑他毛病,他不高兴了。可是,他以前明明没这毛病啊?苏暮雨一直是他们那一帮人里最谦逊好学的那一个,从来不会跟师范顶嘴,怎么换了他就不行了?
“明明是我大冷天的一直陪你在外面站着,说你两句还不行?”他摇了摇头,站在一旁小声抱怨,“小没良心的。”
没想到正一心练剑的人耳朵很尖地听到了,转过头来,带些委屈地道:“我怎么就没良心了?你帮了我我会报答你的,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的。”
“谁要你报答了?”苏昌河却说,“你最好没良心,你越没良心我才越高兴呢!”
苏暮雨却以为他在说反话,不由大声道:“我不会的,你不能这样说我!”过了一会,他又底气不足地补上一句:“但是我知道我最近都没有好好练剑,你可以骂我的。”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确实很懈怠。
在炼炉的时候,他被逼着学了很多杀人的技法,血腥,酷烈,不择手段,甚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一点都不喜欢。后来进了苏家,苏昌河就说随便,那种破玩意爱练不练。他就将时间都腾了出来,去研究喜欢的剑法。
可是就连这些他都没有学好。
苏家的规矩远比不上炼炉严苛,苏昌河这人在的时候也只是带着他到处玩,不在的时候更不会管他。不会因为考核不过就被责罚,也不会因为比试输了就没饭吃,没有这些东西管束,他也开始放任自己,时不时就偷一回懒。
“可是我没说要骂你啊。难道我刚刚说你没好好练了吗?”苏昌河同样很委屈,“自己练错了还不让人说,你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说两句不行,弄疼了不行,枕头硬了不行,桂花糕味道不对不行,衣服颜色不好看不行,打扰他练剑了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小娇气包。
“对不起,我会改。”苏暮雨立刻说。以前也有很多人这样训斥他,他已经改正了许多了。
“改什么?这不是挺好的吗?”苏昌河看着他郁闷的小脸,“不痛快的话我还是带你骑马去?”
“不去。我要练剑。”
“你到底在赌什么气啊?你已经练得很好了。”
不是,他到底在跟自己较个什么劲?谁家这个年纪的小孩可以同时学这么多套剑法?百里东君这个年纪恐怕还在玩泥巴呢。
苏暮雨垂下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不想让我失望?”苏昌河皱了下眉,又忍不住想逗他,“真正能不让我失望的剑法,可是得达到剑仙境才行。”
“好。”苏暮雨说。
这个笨蛋,又两句话把自己卖了。
“倒也不用应得这么快,说不定你哪天就改主意了呢?”
苏暮雨摇摇头。不改。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去骑马吧。”
“……不去。”
“真的不想去吗?”苏昌河凑过来,“给你挑一匹矮马行不行?”
“……我不会骑马。”
“那正好我教你啊!以后闯荡江湖不会骑马怎么行!”苏昌河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子,“走了走了,剑可以明天再练,但是马今天必须得骑。”
他这样说着,就将苏暮雨拖走了。

苏昌河后来还是说了很多好话哄人。
逗弄小孩虽然很有趣,但要是让他一直郁郁寡欢,觉得自己不好好练剑就辜负了人的期望,就成了罪过了。
“你每天练剑的时间真的已经够长了。这个天气一直待在外面,手不冷吗?”
苏暮雨摇了摇头,“不冷。”
“但是你那个十八剑阵还是等天气暖和一点再玩。”
“知道了。”被傀儡丝割破手确实很疼,他被割了两次之后就只在屋里练习了。放在以前这样偷懒也是要被罚的,但是现在又没人管他,他也不想自讨苦吃。
“伞也带好了。我去练武场了。”
这段时间天气总是不好,苏昌河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他在下雨天出门练剑,落下的工夫就只能在晴天补回来。
“算了算了,管不了你。”苏昌河摆摆手,终于放他出门了,“还有今天晚上,你记得过来跟我睡。”
“好的。”苏暮雨不疑有他,应了一句就背着剑出去了。
晚上的时候他先回去洗了澡才去找苏昌河,照旧抱着他的枕头。
苏昌河看了仍是在一边笑,“你其实可以做两个的,这边放一个你屋里放一个,就不用总是拿来拿去了。”
苏暮雨很认真地想了想,“有道理。但是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桂花了。”
“那不放不就行了,你就非得放那个花瓣吗?反正都是塞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有香味。不一样的。”
“可是你现在这个就已经快没味了啊。”
“有,我闻得到。”苏暮雨坚持说。
“那现在这个时候……要不然给你找点水仙花,那个也是香的。”
“那就不用了,我不太喜欢那个味道。”
“这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不一样。”
果然还是很娇气,苏昌河无奈地想,一边看着他将枕头端正摆到床上,“你先睡,如果半夜听到什么响动,也不用管。今天晚上可能不怎么太平。”
他这段时间都在以养伤的借口布局,这个家里心怀鬼胎的人那么多,不可能只钓上这一条没什么心眼的小木鱼。
苏暮雨闻言微微瞪大了眼,但是他很懂事地什么也没问,默默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
“睡吧。”苏昌河将床边的帐子放了下来。
天下最神秘难寻的那一条暗河,这一夜也在无声流淌。

丑时,与常人而言是睡梦正酣的后半夜,可于杀手们而言,却是落下屠刀的好时节。
一片漆黑的庭院外亮起了颜色独特的火光,那是一种罩了薄纱的灯,亮度很暗,但在完全的黑暗中,足以让受过训练的人看清前路。刚开始时火光只是一点,而后其他地方也亮起了相同的火光。火光呼应着火光,很快隐约练成一线。
苏昌河就站在在正堂歇山顶的屋脊边上,神色漠然。这里是除远处的望楼外视野最高的位置。当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开始向前行进时,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白色的面具,扣在了脸上。
“看那个方向,是重崖长老他们。西边的一伙应该是苏方成带着的,他自以为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弟子,一直不将您放在眼里。还有永槐师叔,他是守着老规矩的那一派,觉得不能让没有家族血脉的无名者登上家主之位。这么多人,真是看得起我们啊……”立在一旁的青年感叹,冷淡中带些自得的语气,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味道。
苏昌河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一网打尽,这不是很好吗?”
“我怎么觉着,这样的场面不在您意料之外呢?”长了一双笑眼的青年微哂,抬起的眼中闪动着微光。
“还是有点意外的。”苏昌河诚恳地说。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挑衅啊,家主。”青年说,“这几波人能走到一起,真的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慕家的老爷子。”苏昌河淡淡地答。随后顺着垂落的戗脊走了几步,走到檐角边上坐了下来。
那些影影绰绰的灯火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松脂燃烧的烟气逐着夜风飘上半空,勾动了蒙尘的心弦。真是令人怀念的场景啊,他想,无月的夜,火,少年人泼洒在地面的血,兵刃锋锐的暗光,星斗高悬,一些人的命运必定迎来转折。这样浓墨一般的黑夜,看不清前路的纠葛与烟尘,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几道火光终于在正门处汇拢,他们似是已经有了默契,没有人言语,只有一些心照不宣的眼神。人群静默无声,敛声息气是杀手的必修课。
苏昌河摸了摸身旁脊兽的头。说实话,对于现在这样的情形,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有些厌倦了。
毕竟他也谋划过比这还大的场面,不只一次。
年轻人觉得老家伙们在上面的位置坐得太久,要他们滚下来给他们腾地方。年长者觉得年轻人乳臭未干,没能耐也没资历,不配登上高位。所有如此这般的争端,无非就这么点事情。
苏昌河摊开手,满手都是灰。
暗河这个地方,总是养着一窝贪心不足的豺狼啊。
他掸了掸手上的灰,抬起手,比了个手势。
杀。
早已隐藏在暗处的杀手就自檐角上,如影一般落了下来。
杀手之间的第一波交锋总是隐秘无声的。淬了毒的暗器随风而至,双方或挡或避,这是第一轮试探。接下来是几个打头阵的先锋,短兵相接几个回合,留下一点鲜血,几声压抑的痛呼,各有胜负,然后又退回到自己的阵营中去。领头人便对对面的情况有了初步的判断。
“看来家主也是早有准备啊。”火光下,一个听上去有些苍老的声音高声说。
苏昌河皱了下眉,好吵。
他没有接话。杀手们没有接到停手的指令,提着剑继续攻了上去。
“家主是不敢现身吗?听说你在四淮城那一战里受的伤不轻。难道现在已经不能应战了吗?”任由身旁的弟子们将这一波攻势挡了回去,老者接着道。
“让他闭嘴。”苏昌河不怎么耐烦地说。
“好的家主。”身旁的青年微笑着道,掏出一个铃铛摇了摇。
不远处的屋檐下就如响应一般,响起了细碎的铃声。
无声之阵。
比不上蛛影在蛛巢之中的大手笔,眼前这一个只是仓促铺就的简化版。但是眼下的情景自然也远称不上无声——就如油锅里落了沸水,阵起的刹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弓弦同时嘶鸣,随后箭矢的破风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混战的人群立时如潮水一般退去,但绝妙的杀阵一定比人的反应更快。
“听说真正的无声之阵,就连阵中人的心跳声都能感知到。”青年垂眸看着地上蔓延的血,含着笑说。
“你很好奇吗?”苏昌河问。
“我想暗河中的弟子,就没有不好奇的吧。”青年答。
苏昌河没再说话。
檐下的铃声愈急。箭矢、飞刀、短矛就如无穷无尽一般,蜂拥着淹没庭院中那一小片地方,誓要将所有会发出声音的物体,斩成一地肉泥。而在这样的步步杀机之下,没有人能忍住不发出一点声音,只要提剑挡过一次,站立着的人就如被劲风侵袭的芦苇,竭力挣扎却终究力有不逮,很快就倒在了泥泞的血泊之中。
“区区杀阵,也能奈老夫何?!”
一声爆喝,人群中央亮起了一道明亮的剑光。只见一个须长到胸的老者挺身而立,将手中一柄重剑舞得密不透风。几个年轻一些的弟子门人跟在他的身后,同样舞起长剑,竟也挡住了大部分飞来的暗器。他们背靠着背缓慢地移动着,渐渐以老者为中心结成了一个守阵。
无声之阵覆盖的范围并不大,这一群人就这样且战且退,很快就退到了阵法边缘。
“借助阵法之力,你只有这点手段了吗,苏昌河?藏头露尾的,你杀老爷子时候的能耐呢?呸!小逼崽子,你也配做家主?我问你敢不敢应战!”
看来这位上代的第一长老还是有两把刷子,一个并不完整的无声之阵困不住他。苏昌河眯起眼睛,没仔细听他在数落自己什么。无非是说他背信弃义,手段狠辣,或是指摘他的无名者身份,上辈子已经听得会背了。
他转过头,正要吩咐身边的青年什么,余光却见一道赤色的焰火在不远处升起。
“北边?”青年同样看到了这道焰火,“是苏遥她……”
“她还是选择了站在她爹那边吗?”苏昌河神色平静,“没事,苏醴,你先下去拖延一会。我清理完那边就过来。”
“是。”苏醴应道,身影自檐角消失,跃入了战局中央。
苏昌河的身影同样立刻消失不见。
轻功运到极致,他转眼就翻过两重院墙,出现在另一个院落中央。地面上零星散落着一些血迹、暗器一类的东西,显是已经有过一轮交手了。
他就有些恼了。
之所以让战斗发生在议事大堂前面那片空地,就是因为那里地方够大,不然不经意打坏什么东西,修起来又是给自己找麻烦。再则,那里离后面的正房有一段距离,不会吵到屋里睡着的小家伙。
可是很显然,有些人并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眼前这一小群人打得正热闹,偶尔就有暗器箭矢落在正房紧闭的门窗上。
那就永远都不用明白了,他抬起手,活动了一下手指。
然而正在这时,面前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了。一个单薄的身影只着单衣立在那里,抬手一剑挑飞了面前的流矢。
一旁的杀手立刻如见了腥味的鬣狗一般围了上去。
小孩左手一抬洒出了一把霹雳子,同时控制着手腕上的袖箭连射,手中的短剑架开从身后刺来的刀刃,随后剑锋一转,险些一剑将面前人的胳膊削了下来。
他将剑一横,退了半步,厉声斥道:“滚开!”
像极了一只龇着牙的炸毛奶猫。
苏昌河跃过去,单手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后,同时抬掌横扫,直接将他们甩飞在后面的砖墙上,留下几个人形的血印。
“不是让你不用管吗?”苏昌河说,将他推回到屋门口,“进去躲一下。”
苏暮雨握紧了手中的剑,迟疑着,“我……”
“没事的。”苏昌河说,一边随手掐住一个偷袭者的脖子,嘎嘣一声扭断了。“你等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能搞定,”他说着,将他往屋里推了一把,“去吧。”
苏暮雨咬了咬牙,但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只会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上。他转过身,跑进了一片黑暗的室内。
苏昌河在他身后,将门严丝合缝地关好。
虽然每一次遇到生死存亡的大事,最后都是同你联手才能摆平。但眼前这场小打小闹,显然还不够格。
下次吧,他想。

一蓬鲜血溅在半透的窗纱上。
浓烈的血腥味飘进来。苏暮雨没有管它,转过身摸黑走进了房间深处。
这个房间底下是有隐藏的密道的,苏昌河给他演示过。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通,动作生涩地拨动了机关,一旁的书架随即向后移动了些许,露出一道一人宽的密道。他披了一件厚衣服,又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提着剑走了进去。
狭窄的通道里有一股空气久未流通的腐味,他一手扶着墙壁,一边小心试探着往里走。密道一路向下,纯然的黑暗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到摸着墙壁的手边一空。他伸开手臂,往前挥了挥,却什么也没摸到,就知道自己是到了一个较为空旷的地带。
到这里应该就没关系了。他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打着了火。借着这一点亮光,他抬头观察着四周。
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角落里有一张小床,床上放着几套寻常的衣物,大概是专门为潜行换装准备的。另一边是一套桌椅,桌上放着一盏油灯,还有一些笔墨之类的物件,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水壶,还有几把刀剑。
苏暮雨扫了扫椅子上的灰,就在上面坐了下来。这个密道直接通向宗门之外,他没打算继续往里走。
他仍旧握着那个火折子。上面的火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大概是不知何处有风袭来,风声尖细而婉转,似是哀哭。他抬手护住摇曳的火焰,警觉地四处看了看。
虽然这里已经处于地下深处,但密室中的通风管道可能经过了特殊设计,能模糊听到外面的声音。在呜咽的风声里,他听到一些兵刃碰撞、人体砸地的声音,但是很快地,这些声音就都不见了。四周静了下来。
一片寂静之中,他呆坐着,紧盯着手里的火苗,开始一声一声数自己的心跳。
哥哥说半个时辰,那就是半个时辰。
可是,多久才是半个时辰呢?
父亲说等他杀光了这些恶人,很快就来寻他。
很快,又是多久呢?
风声低鸣。
耳畔有人在哀哭。
随后是火,是血,是尖叫,怒吼,是器皿被砸碎、门窗撞击的声音,是剑锋刺入人体、鲜血涌入喉管的声音。
他被人拉着奔逃,熟悉的景色从他身边掠过,像一段模糊的幻影。他哀求着想要停下来,他撕扯着他自己,他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人的衣袖,抑或是自己的剑。
但那只是一片绝望的徒劳。他竭力伸长指尖,却什么也没抓住。
人,或是一把剑。
他拼尽全力摸到的东西,只有自己的弱小。他谁也保护不了,也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转过身,再看他们一眼都做不到。
离别的那一刻其实没有声音,但悲恸震耳欲聋,世界在他的身后破碎,碎片锋利,扎了他满身满手,鲜血淋漓。
有人在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说快逃。说别回头。
别回头。
回忆在黑暗里,淹没了他。

“你怎么不点灯啊?不烫吗?”
有人从他手里抽出了那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那盏油灯,四周瞬间就明亮了起来。
苏昌河正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
触到他的眼神,他愣了一下,似是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面具,抬手将那个银白面具摘了下来。
“全都解决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没迟到哦。”苏昌河带点得意地说。随后,他提起那盏灯,伸出一只手,“你发什么愣啊?走了。”
“哦,好。”苏暮雨这才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
苏昌河就这样一手提着灯,一手拉着他往外走,“我身上脏。你别靠我太近。”
大概急着赶来还没换衣服,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只有手和面具下的脸是干净的。
密道窄得只容一人通过,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脱离了潮湿阴冷的密道,回到了温暖的卧房之中。
室内的火盆仍旧燃着,一踏出密道就感觉到迎面一股暖意。苏昌河将密道的机关复位,又将染血的外袍脱了,随手抓了一件新的披上。
转头就见苏暮雨凝眸盯着他,“你又受伤了吗?”
苏昌河低眉看了一眼自己,“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啦。”
“那也不能不当回事,就算是小伤,也要快点处理才行。”苏暮雨说着,走到柜子边上开始翻找起伤药来。
“你倒还管上我了?别忙了,我没怎么伤到。”苏昌河不由失笑,走过去将他拉起来,又摸了摸他的脸,“你身上好凉。刚刚有人送了热水来,先去洗个脸。天亮还早着呢,要是困的话就回去睡,这次不会有人再吵了。”
“那你呢?”苏暮雨问。
“我?我就是个劳碌命,那些小朋友们打得倒是开心,可怜我这个老人家,还得去给他们收尾啊。”他打了个哈欠,带点自嘲地说。外面正押着一大堆人和尸体等着他处理,可不能倒头就睡。好在多年的杀手生涯让他早就习惯了这样连轴转的作息。
“不能等天亮了再办吗?”
“不能哦。算是传统吧,清理门户这种事,就得一日事一日毕,不过夜。”
小孩正打湿了毛巾蒙到脸上,声音从下面传出来,听上去闷闷的,“……那好吧。你早点回来。”
“这下就不会有人吵你了,你安心睡觉吧。我先走了。”
苏昌河一心以为已经交代清楚了,就转过身想要往外走,迈步的瞬间却感觉到衣角处有一点拉力。小孩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我睡不着。”他说。
“你……”苏昌河垂眸看过去,孩子的鬓角尚挂着几颗水珠,面上受了热,泛着惹人怜爱的红。
小暮雨被他看得有点紧张,仍旧拉着他的衣角,“你能……你能带我一起去吗?我不会捣乱的。”
“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这又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睡不着。”
苏昌河沉吟片刻,“……会有很多人说话,可能有点吵。”
“没关系的,我不怕吵。”苏暮雨坚持说,“我就待在那里,不会捣乱的,你带我一起去吧。”
“这倒也也不是不行。”苏昌河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去,在他颤抖的睫毛上停留一瞬,染上些调笑的意味,俯身将他抱了起来,“那就劳烦你陪我熬夜了。”

苏家的议事堂内早已点齐了各处的灯烛,灯火通明,几个年轻男女或站或立,腰间的佩剑还染着未干的血色。
然后就看到他们杀伐果断的家主抱着一个很漂亮的孩子走了进来。
他动作自然地坐到主位上,将那个孩子放在身边。小孩刚开始还能正襟危坐,绷着小脸听着几人的谈话,但是没多一会,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昌河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苏暮雨坚持着摇摇头,“我不困。”
苏昌河就笑了笑,没再管他,转过头继续刚刚的话题:“苏方成身边那几个人一会过去审一下,看看背后有没有慕、谢两家的手笔。没有的话就杀了吧。”
“那要是有呢?”一个面容冷厉的女杀手问。
“也杀。”苏昌河看了她一眼。
“……我是问如果这件事背后真有别家人指使,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就这么算了。”苏昌河云淡风轻地道,“找个机会还回去。”
苏醴站在一边举着张名单,一手拿了支朱笔,一个一个往下勾。
“重崖长老怎么办?他在家族里也算德高望重,教过不少人剑术,要是就这么杀了……”
“不想杀那就先放着,过两天随便找个麻烦的任务派给他好了。”
“还有他在族中的职位,演武堂首座,他死了之后我们得找个人顶上。”
苏昌河想了想,“他下面的护法是谁?让那个人去。”
“额……”苏醴翻了翻手里写满人名的纸,“可是这个人,也在名单上啊。”
“那你去。”苏昌河说。
青年瞪大了眼,“我?我恐怕还不够格吧……”
“没事,当过了就够格了。”
苏醴自然也不是真心想推托,当即就应了下来,朱笔接着下划,“他的两个儿子,三个孙辈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杀了。”苏昌河说。旁边的小孩一头歪了过来,他动作轻柔地揽住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腿上,一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小孩不甘地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抵不住困意的侵袭,这一下挣扎也只是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窝在他怀里艰难地眨了两下眼睛,终于还是一头扎了下去。
苏昌河又将他往上抱了抱,看他睡得安稳了,才抬起眼来,“继续吧。”
苏醴就拿着名单接着往下念。“这两个人是演武堂的师范,同我们这边不少人都有些交情。”
“我们暗河什么时候也讲尊师重道那一套了?”苏昌河冷笑,“真的会有人下不去手吗?”
“自然不是。”一个年长一些的女性说,“恐怕是有人想用这两人的性命,同我们做个交易。”
“不做。”苏昌河说,“都这么久了,他们还没明白苏家现在是谁做主吗?他们有什么资格同我们做交易?”
“家主说的是。”女性轻巧地将苏醴手中的名单抽出来,翻看两眼,“我看也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了,不如这些都杀了吧?”
“可以。你们觉得呢?”苏昌河说。
剩下的众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们大多是无名者出身,与这些本家弟子间毫无亲缘可言。
“有一个问题,”苏醴举起了手,“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任务怎么办?昨天提魂殿那边又派了一个大单过来。”
“怎么又有?”苏昌河不怎么耐烦地说,上一个任务他为了借机脱身才肯接,现在又被指派一个——他已经不太习惯头上有人管束的日子了。
女杀手在手里捧着的本子上翻了翻,将详细的任务要求念了出来。
“退回去,不接。”苏昌河只听到一半就说。
小暮雨一手抓住他的衣襟,迷迷糊糊将头往里拱了拱。苏昌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他散落的黑发,语气平静地道:“还回去的机会这不就有了?推给慕家和谢家,让他们去。”
“那要是他们也不想接呢?”
“怎么可能?那两位老爷子不是一直想压我们苏家一头吗?”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夜空,后面还伴随着一些凌乱的声响。众人静了一瞬,齐齐回过头去。
苏昌河立刻皱起了眉,抬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吵死了,不是让他们离远一点吗?”
“我去看一下。”年长的女性道,转身走了出去。
苏暮雨猛地睁开眼睛,支起了脑袋,眼中带着睡梦中的懵懂。苏昌河将他的脑袋按下去,安抚地拍了拍,他就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又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女杀手回来,“押人的队伍没看住,跑了一个,已经抓回来了,没有大事。”
苏昌河给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拢了拢怀里孩子的衣服,又抚了抚他的头发,“刚刚说到哪了?我们继续吧。”
窗外浓云低垂群星黯淡,寒风偶尔卷拂着枯枝,发出萧瑟的声响。这一夜还很漫长。

tbc

Notes:

真的很喜欢写这样的日常 有种hurt/comfort的感觉 希望他们可以有美满一点的人生
入手了新键盘码字速度+5%!笔记本的Backspace都被我敲断了...

Chapter 7: Chapter 7

Chapter Text

苏暮雨最近不太对劲。
准确一点说,从那个沾染血色的长夜之后,他就开始不对劲了。
他变得有点黏人。
苏暮雨和黏人这个词,实在是一丁点都不匹配。想到这里,苏昌河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以前都是他非要黏着那个冷淡鬼的。就算他不爱理人也要黏着。
其实现在这个小暮雨也不是非要时时刻刻都跟着他,只是每次他离开时,他就会露出一种有些失落的表情,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剩下的时间就是拼了命地练剑,苏昌河怎么说好话他都不听。
昨夜下了一场细雪,清早起来就看到地上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白。苏昌河终于爬起来的时候,小孩已经起床很久了,他踩着咯吱作响的薄雪走出去寻人。
又有些细碎的雪花飘了下来。天空中积压着灰白的云,一层又一层,像是鸟兽柔软的羽毛。
苏暮雨身上也落了一些零星的雪。他练了不知多久的剑,热气自身上蒸腾,那一点碎雪很快融化,变成一小片湿痕。
苏昌河掸掸他身上的雪,“练完这遍就回去吧。”
苏暮雨仰起头来看他,“你不是说要去议事吗?”
“下午。”苏昌河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还是不了吧。” 苏暮雨摇了摇头。
“为什么?”
“想回去看一会书。”
雪逐渐大了起来,像是一簇又一簇轻柔的绒花,悠然飘落在洁白的大地上。苏昌河撑起伞,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苏昌河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手上,“正好今天下了雪,后厨杀了羊,我们可以吃暖锅。”
“好呀。”
“看你刚刚那套剑法,已经有小成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些你都改过了,我没什么别的可以指点的,之后能练到什么程度,就看你自己了。”
“好。”苏暮雨笑了一笑,却没有露出多么雀跃的神色。
“这还不满意?”苏昌河看他,“剑道体悟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就算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也不可能眨眨眼就修成。你现在的进境已经很快了,说不定再过两年我就打不过你了。”
“那也只是在剑术上。”苏暮雨说。
“可我就是没什么剑术天赋啊,再怎么练也达不到剑仙的程度,”苏昌河佯作不满地说,“那又怎么了?你嫌弃我啊?”
“没有。”
“嫌弃我的剑术不配指点你?”
“没有。”
“呵,你就是嘴上这么说,你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想打败我了?怪不得最近这么练得这么勤,喊你去骑马不去,钓鱼也不去。”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吗?让我输给一个十几岁小屁孩,你很得意吧?”苏昌河还在持续输出,“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挑你剑术的毛病?现在就是在这里嘴硬,心里是不是就这么想的?你就是想要快点赢了我,好报我不给你面子的仇?”
然而面对他的胡搅蛮缠,苏暮雨已经很有经验了,并不像刚开始那般手足无措。他深吸口气,拿出了杀手锏。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神态乖巧地望着他,“哥哥,我饿了。”
苏昌河一秒破功,揽住他的肩加快了脚步,“快走,我们回去吃饭了。”

炭炉上的小铜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翻滚着奶白色的汤汁,浓郁的肉香飘散在整个房间当中。一碗暖乎乎的羊汤下肚,终于彻底驱散了身周的寒意。
“说起来,是不是快到过年的时候了?”苏昌河看着窗外的雪,忽然道。
苏暮雨想了一下,“好像是。”
苏昌河眼睛一亮,“你想出去玩吗?听说有些地方过年的时候会办很热闹的庙会,我带你去玩吧!”
作为一个杀手组织,暗河几乎不会庆祝任何年节。很多过年的习俗还是苏暮雨告诉他的。两个人没有闹翻的时候,就经常在年节的时候一起跑出去闲逛,看大街小巷彻夜不熄的花灯。
“出去玩?”苏暮雨皱了下眉,“可是……”
“可是什么?”苏昌河不太高兴地说,“你不会这两天时间都要抢来练功吧?”
“可是过年的时候,不是应该待在家里吗?不管是出门经商的人,还是求学的人,大家都是要回家的啊。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才算过年。”
“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苏昌河说。
苏暮雨也沉默了下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开始默默地扒饭。
过了一会,苏昌河又抬起头来,想起来什么似的,这次嘴角带着一点狡黠的笑,“如果你想在暗河过年,好像也不是不行。反正——也没人会多说什么。”
因为有那个资格和胆量多嘴的人,都已经死光了。他垂下眼,嘴角仍勾着那点笑,一丝冷冽杀气一闪而过。
前两天杀过那一通之后,族里的人全部老实多了。
其实他的杀性已经比以前收敛了许多,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奈何总有一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仗着那点血脉和资历指手画脚,还是全部杀了,以后做起事来比较方便。
就比如现在,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他们暗河只是没这个习惯,又不是家里没有日历搞不清哪天新年,苏昌河想着,那一点杀意变成油然的兴奋,“快吃快吃,吃完了我们来想想要怎么过年。”

“过年,首先得有很多好吃的。”苏暮雨坐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想,脑海中年幼时的那点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娘一般会买很多年糕,汤圆,还有鸡,鱼。然后家里会来客人,还要准备很多待客用的点心和蜜饯,一般是一个大的攒盒,里面一共要放八种。”
“然后过年之前都要扫屋,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之后摆供品祭灶,把灶王爷的画像拿下来烧掉,点上香,供品是一些纸人纸马之类的,还有糖糕和糖元宝。”
苏昌河坐在一旁听着,忽然插了一句:“我们院子里有灶吗?”
苏暮雨愣了一秒,“……好像没有啊。”
他们吃的饭都是直接从后面厨房拿来的,房间里有几个烧水的小炉子。
“那这条就算了吧。”苏昌河说。苏暮雨这个人,最好别跟灶这个字扯上关系。
暗河也从来没有祭神的传统。而且他们现在就算要拜,恐怕该拜的也不是灶神,而是阎王爷吧。到时候跟阎王爷说什么,今年给您送下去了几百个人,其中有不少自己人,但是不用对他们客气,明年恐怕还要送下去几百个,实在是辛苦您了?他不怎么着调地想着。
“啊,好……”苏暮雨顿了一下,接着说:“之后就是要贴春联,还有窗花,换下家里的装饰,帘子的流苏都要换成红色的。大家都要换上新衣服,去钱庄换一些新的铜钱和银锭,给家里的下人发赏钱。”
听到这里,苏昌河从桌上抽出纸笔,“都需要什么,你写下来。”
苏暮雨仰起头,迟疑地看着他,“不用了吧,我就只是随便说说。”——能这样随口说说就已经很开心了。
“看看能不能在外面给你买到,能的话就顺手买回来,不碍事的。”
“真的不用,都不是什么必须的东西,这太破费了。”小孩很懂事地说。
“你还跟我客气上了?我们家又不缺这几个钱。”苏昌河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而且就算你觉得没意思,我还想玩呢。我没见过我父母,从小到大也没有过过年呢,一次都没有。暮雨,你就行行好,满足我一回呗?”他凑上前去,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副可怜相。
苏暮雨看了看他,目光缓缓落到面前的纸上。
看出他的犹疑,苏昌河趁机抓起笔强行塞到他的手里,“快写,我给你磨墨。写完了我让人去买。”
苏暮雨就点了头,“那好。”
“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来着?要有年糕是吧?”
“是的。是那种彩色的,做成仙桃或者金鱼的形状。不过也不一定非要那种,普通的也行。”苏暮雨一边写一边想,“还有汤圆,年夜饭一定要有汤圆才行。”
“汤圆要什么馅的?”
“蜜豆馅的。之后就是肉菜,有一道整鸡,一道鱼,还有粉蒸肉,糯米丸子,卤鸭舌,腊肠。”苏暮雨低垂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单子,“不过我们没必要准备这么多,吃不了的。”
“吃不了就送给别人。不用管这个。”苏昌河说。
于是他就继续道:“还有点心,过年时候的点心都是形状很特别的,好像每一种都有什么寓意来着,我记不太清了。我记得有一种山楂馅的,做成福字形状。”
“还有一种招财进宝,是铜钱形状。还有一种粉色的桃花酥,里面是酒酿渍的花瓣。”他捏紧了笔杆,声音很轻,“我很喜欢那种南边来的小金橘,吃起来有点涩。”
“我娘还会做一种叫做‘开口笑’的点心,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那个时候很多师兄师姐还有帮厨都回家去了,我们剩下的人就得去帮忙,我娘就会把刚出锅的点心拿给我吃。面团里加了糖和牛乳,裹上一层芝麻,下锅炸过之后,中间会裂开一道口子,所以就叫做……”苏暮雨说到这里,话音蓦地停住,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苏昌河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抽出了他手里的笔,把他抱了起来。这样的情形,他也不想说什么劝慰的话,便只是沉默着,轻轻拍着他的背。
孩子揪住他的衣领,不住地抽噎着,他很快就哭不出声音,只有低哑的哀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苏昌河叹了口气,他还没见过苏暮雨哭成这个样子,不管是九死一生的任务,挨了十几刀差点流干全身的血,还是后来终于知道真相,去无双城寻仇,都没有。
他抱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拿起笔继续往下写,“点心,要寓意很好的那种。南边的小金橘。然后还有糖,是不是叫什么灶糖?”
“之后除了吃的还要什么?窗花,春联,要红色的对吧?”
苏暮雨抽泣着点头。
苏昌河将这些东西一行一行地写下去,“然后呢?还有什么?”
“……还有爆竹,花灯,会转的花灯。”
原来他一点都没有忘。一年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落在心底最干净最柔软的地方,变成一颗一颗璀璨的宝石,永远埋藏,又怎么能这样轻易遗忘呢?
苏昌河将最后一笔落下,将墨迹吹干,“来,你看看,有没有缺什么?”
苏暮雨胡乱扫了一眼,摇了摇头,就把头埋回了他的怀里。
“要再添点什么吗?酒,要不要酒?”苏昌河接着说。
“都可以。”苏暮雨说,他哭得喘不过来气,整个人不住发抖,脸上到处都是泪痕。
“你渴不渴?”苏昌河看了他一眼,“先喝口水。”他将茶碗递过来,“喝完了再哭。”
苏暮雨就捧着碗喝了两口水,坐在那里喘了一会气,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要不然,”苏昌河伸手给他擦眼泪,“如果你想倾诉一下——你想跟我说说吗?当然,要是你不想的话,我也……”
“……他们都死了。”苏暮雨用一种冷静到极致的语气说。
苏昌河哑然。一向巧舌如簧的人在这时候也学会了保持沉默,他知道,那是言语所不能达到的极限。如果不能感同身受,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要说。
以前的苏暮雨不会让他看到这些。作为朋友,他不愿意提,他也会收敛自己的好奇,不去主动探听他的过去。
“那……你想再哭一会吗?”他难得带上点小心地问。
苏暮雨从他手里抢过帕子来,胡乱擦了把脸,“不用了。”他抬起脸,很认真地道:“我已经好了。抱歉。”他知道这个人只是想哄他开心,他却一点都不争气地在这里大哭大闹。
“为什么要道歉?”苏昌河说,“你不用跟我道歉的。你想哭多久都行。我可以陪着你。”
“你不是还要去议事吗?”苏暮雨闷闷地问。
“不去也行。”相比起来当然还是家里的小木鱼更重要。
“没关系的,哥哥快去吧,”苏暮雨说,“我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苏昌河弯下身来,探究地看着他。倒也不是觉得他一个人待着会怎么样,苏暮雨是个很坚韧的人,必不会轻易被自己的过去所打倒,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是他不愿意看着他难过。哪怕只是一点都不行。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每次训练的间隙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后山上,望着远处别人家的炊烟,又会在想些什么呢?
“这些我让人去准备。”他扬了扬手里的单子,“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让你不那么难受的话,都可以跟我提。”
“我想好了,我要把屋子都打扫一遍。”苏暮雨仰起头来,他的嗓音还有些哑,“把过去一年的烦恼都打扫干净,然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很不错啊。那你这几天可有的忙了。”苏昌河笑起来。

于是苏昌河再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家伙整个人都趴在床底下,只露出半个身子,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
苏暮雨从床底下探出头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我擦一下里面的地砖。”
“床底下有什么可擦的。”苏昌河失笑,“苏念呢?你让她带几个仆役来帮你啊?”
“不用麻烦念姐了,我自己来就行。”苏暮雨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淘洗抹布。
苏昌河这才看清他的造型。这小家伙全身上下都灰扑扑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旧的罩衫,头发也束好用布巾包着,雪白的小脸上蹭了两道灰,迈着小短腿忙忙碌碌的样子像极了伙房里帮忙烧火的童仆。
不过这么可爱的童仆,被别有用心的人见了,肯定是要拐回房里当书童的。
苏昌河这么想着,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然后状似无辜地说:“沾上灰了。”
苏暮雨拎着抹布走到一边,“我一会弄完了就去洗澡。”
他又开始擦起了脚踏。
苏昌河站在那里,看着小家伙忙进忙出,吃力地搬动着比他整个人还大一圈的木质家具,趴在地上努力清理那些犄角旮旯,心中难得有了些负罪感。
这看上去可真不像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啊。也不像后来那个冷淡寡情的苏家主。
苏昌河叹了口气,挽起袖子来,“你还要擦哪里,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哥哥,我很快就弄完了。你在那边坐一下就好。”小家伙双手拎起盛满水的木桶,晃晃悠悠从门口跨了出去。
苏昌河揣着手跟上去,看着他将污水泼在院角的大树底下,又转道去隔壁的水缸里舀水,一双小手都冻得通红。他就有点看不下去了,上前去一把抢过水桶,“我来吧。”
他单手将盛满清水的木桶拎回房内,小孩就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
“确实有几个地方要哥哥帮忙,”苏暮雨说着,指了指房梁和几个柜子顶端,“我够不到。”踩着椅子都够不到。
“房梁也擦?”苏昌河皱着眉看他,其实他可以直接上去睡两天,保管给他擦得干干净净。
“那个角都有蛛网了。”苏暮雨小声道。
“好吧好吧。”苏昌河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好运起轻功跃了上去,拿着抹布开始勤勤恳恳地清理起蛛网和灰尘来。
房梁擦完,苏暮雨又指挥着他清理了衣柜顶端和各处的门楣窗棂。偷懒敷衍还不行,因为凡是容易落灰的地方他都要求擦三遍,当然如果他不肯照做的话也没关系,小家伙不会强迫他,只会运起还不怎么熟练的轻功自己爬上去。
如果面前是成年了的苏暮雨,他也懒得管,随便他自己怎么折腾。但现在站在眼前的是腿短胳膊短的小家伙,力气不大武功也不行,穿一身脏兮兮的旧衣皱着个包子脸,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忙前忙后,活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童仆,他就有点心软。
狠不下心来的大家长纠结一阵,只好任劳任怨地捡起抹布,开始帮家里的小朋友干活。

两个人的扫除活动持续了好几天。
打扫房间真的是件十分无聊的事。他以前就总是说苏暮雨无聊,现在的小暮雨也无聊,但他就总是跟中了邪一样,喜欢陪他干这些无聊的事。
其实他也想过直接找几个仆役来帮他打扫的,但是外面负责采买的族人传回消息说,他们想要的吃食有一些没买到。腊月过了大半,他们两个才想起来买年货,商贩们要不就是收了摊准备回家过年,要不就是距离太远运不过来。
小暮雨看着,就像是有一种要冲进厨房亲自动手的冲动。
苏昌河只觉得胃里一阵幻痛,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还是给他点别的事做比较好。
这间院子虽然不大,却也有三间正房,左右各三间厢房,角落里两间耳房,够他折腾好一阵子了。
如果这还不够,整个苏家的房子都可以给他扫,只要能让他想不起来进厨房就行。
除了吃食以外,苏昌河还趁机购置了一批冬衣。毕竟是这小孩自己说过年要穿新衣服,可不能怪他。他随手逮住那只正钻在杂物间里的小家伙,扒下了那身灰扑扑快落上补丁的皮,套上他新买的锦袍。
“怎么样?”他将他拖到镜子前面,转了一圈。
“挺好的。”苏暮雨没什么波澜地说。
“不喜欢啊,”苏昌河笑眯眯地在一旁看他,“那再来试试这边的?”
苏暮雨转过头,看见旁边那一大摞新衣,神色就逐渐凝固了起来。眼前的情形一点也不陌生,这人大概是有摆弄他的嗜好,这房里两个大衣柜就是这样被硬生生填满的。
“就不用试了吧……谢谢哥哥。”他犹豫着说,“我之后会穿的。”
“你会穿的?”苏昌河怀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你就一天到晚只穿那么几件。”
“练武场上土很多,会弄脏的。”他解释道。
“弄脏了就换啊。这么多衣服不就是给你换洗的?”
“好的,我知道了,以后会换的。”苏暮雨很乖地应道。
“天气冷,你内力尚浅,不要总穿得那么单薄。这几件要厚实一点,记得换。”苏昌河说,“过年打算穿哪一件?”
苏暮雨看了看眼前琳琅满目的衣物,实在有些眼花缭乱,“都可以。”
“都可以啊,”苏昌河沉吟片刻,抬手拎出一件暗红色的,“那就穿这个?”
“好。”
“这时候你倒不嫌衣服太花了?”苏昌河很新奇地看着他。
“过年嘛。”苏暮雨很认真地说。
“那感情好,”苏昌河就狐狸似的得逞地笑起来,“那你现在把这件穿上,我们再来试试发带。”

苏暮雨大概对过年秉持着一种奇妙的仪式感。
他花了几天时间,将整个院子都彻底清扫了一遍。然后就开始往上添一些新年的装饰,这座安静的小院逐渐变得喜庆起来,终于有了些过年的氛围。
窗纱、绸缎、流苏之类贵价的东西还好说,春联和窗花却不太好买。乡下人家不会奢侈到出去买这些小物件,大都是买几打红纸,请个识字的人写个喜庆的联,就贴在门上了。窗花也大多都自己剪。
于是苏暮雨拿着红纸找过来,问他该写什么的时候,苏昌河就有点懵,心说这怎么办,他还是挽联见得比较多一点。苏暮雨又说他写不好大字,苏昌河心里就更虚了,拿着笔比划了半天,破罐子破摔道:“我们还是出去外面那个村子,花点钱找个秀才写吧。”
“……那,那好吧。”苏暮雨就不太情愿地说,又皱着眉头说以前都是家人自己写的。
“那你就自己写呀!写不好也没关系,又没人笑话你。”苏昌河将笔塞回他手里。
苏暮雨犹豫半天,说他回去试试。然后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写废了好几打红纸,才勉强选出一副满意的来。
苏昌河见了,就说你不如再写几张福字吧。虽然他们一个杀手组织,在院子里贴福字有点怪,但架不住孩子高兴。苏暮雨这时候已经认识到这人在这方面完全靠不住,一转头又扎进书房里埋头苦写。
比对联更灾难的是窗花。
苏念拿着剪刀研究了半天,说这玩意比剑法难多了,剪的时候花团锦簇,一打开就变碎纸片。然后问她把每个部分都剪出来,然后拼在一块拿浆糊粘粘行不行。
苏暮雨显然是不太愿意将就的。小公子眼光高得很,那种小孩玩具似的东西完全入不了他的眼,他想要那种有花有鸟有人物的。气不过自己拿着剪刀折腾了一会,也败下阵来。
最后几个人讨论了半天,按着他记忆中的样子画了个图样出来。苏昌河掏出他的寸指剑,坐在那里勤勤恳恳刻了好几个时辰,这才搞出个能看的成品。
这边年前的准备已经如火如荼地进行了许久,苏昌河才忽然想起来问苏暮雨过除夕的流程是什么。
“除夕那天的话,早上起来要先焚香祭祖,然后会有一些亲戚过来拜访,就要一边接待客人,一边开始准备年夜饭。到了晚上客人都走了,就是自己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守岁。”苏暮雨又开始冥思苦想,快要榨干了自己的记忆,可惜那个时候年纪太小,很多细节他都记不清楚了。
“祭祖……我们祭谁啊?”苏昌河试图理清思路,“祖宗,苏家的祖宗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苏暮雨也意识到了问题,“而且好像也没有客人会来拜访,我们也不用做年夜饭。”
两个人不由面面相觑,除夕还跑到练武场上练功不合适,他们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总不能坐在一起打牌到天亮吧?他倒是无所谓,只是对面的小家伙输太多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客人,也不能说没有。”苏昌河忽然想起来,“请你那几个小朋友来啊。苏家的那一群,再加上雨墨和她的朋友,加起来人也不少呢。”
“啊,”苏暮雨站起身来,“那是不是还要准备请柬……”
“请什么柬,你可太抬举他们了!”苏昌河敲敲他的木鱼脑袋,“喊一声不就行了。”

廿九那天慕雨墨又跑过来,她一直惦记着他们新买的烟花爆竹。只是苏暮雨死活保持着他的仪式感,不到日子不肯拿出来给她玩。
娇纵的小姑娘就有点不高兴了,“什么啊,难道还有雷门的火器厉害吗?”
“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苏暮雨解释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小姑娘不以为意。
苏暮雨想了想,“大概就是,雷门的火器要给敌人带来死亡,而爆竹带来的是新生。”
小姑娘眨眨眼,没听懂。
苏暮雨就换了一种说法,“雷门火器哪天都能玩,但是爆竹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行。”
“那现在算过年了吗?”
“算……算吗?”苏暮雨想了想,终于拗不过她,给她拿了一段鞭炮玩。“你小心一点。”他有些不放心地嘱咐,就算是暗河,也不会随随便便给孩子们玩火器的。
慕雨墨终于得偿所愿,胡乱应了一声就跑走了。
苏暮雨没空管她,他正忙着贴他的对联,苏昌河被他指使得团团转,险些把上下联贴反,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贴好对齐,苏暮雨又一拍脑袋,说难怪看上去缺了点什么,忘了买门神。
苏昌河就说那要不然你把我贴上去,保管叫你家宅不侵,诸邪退避,什么妖魔鬼怪统统杀个片甲不留。
苏暮雨没理他,提着装浆糊的小桶转身走了。他还赶着去贴刚刻好的窗花。
慕雨墨正跟几个小孩在院子外面点炮仗玩,看到他们离开就很好奇地凑了过来,吃力地辨识着红纸上的字迹。
苏昌河回头看着他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冲她招了招手。
慕雨墨这时候已经不怕他了,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你有什么事吗,昌河哥哥?”
苏昌河弯下身来,塞给她两只糖元宝,“雨墨,你认识雪薇妹妹吗?”
“认识呀。”慕雨墨点点头。
“那你明天把她也叫来一起玩吧。”
“可是她身体不好,不能经常出门的。”
“那不是更应该叫她多出来走走吗?不然到时候你们都出来玩,只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啊。”苏昌河说。
慕雨墨想了想,“好吧,那我试试。但是不保证她一定会来哦。”
然后她又回过身来,指着门上的对联问:“哥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苏昌河眯起眼睛看了看,轻描淡写地道:“无非是一些出入平安之类的吉利话。”
平安。他暗地里摇了摇头,真是个天真到有些愚蠢的心愿啊。

于是所谓的年夜饭就这样变成了一群半大孩子的茶话会。
孩子们是很好糊弄的,暮雨说要过年,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过年,但有吃的玩的有热闹凑,他们就来了。
这大概是暗河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年了。
孩子们要玩弹珠,苏昌河就财大气粗地给了他们一袋子金珠做彩头。宗门里轻易用不到钱财,但他们也知道那是好东西,一窝蜂地跑过去闹。
圆桌上摆了各种点心、蜜饯和瓜子。小孩想要的金橘后来还是买到了,冬季的水果本就难得,又怕磕碰,快马加鞭才送过来,价钱同样不低。现在摆了一些出来待客,苏暮雨拿了两个在手里把玩一阵,苏昌河就偷偷地凑过来说其实还有一大篮,放在屋里只给他留着。另一些点心不太好找,他就吩咐了后厨做了类似的。
外面的天很快黑了下来,仆役点亮了门口挂着的宫灯。蜡烛燃烧的热气推动其中的机窍,让宫灯表面绘制的图案缓缓旋转了起来,明暗起伏的光影随之流转,显得华丽又梦幻。
几个好奇的小孩凑过去研究那灯,男孩子们又跑出去噼里啪啦地点炮仗,一时间屋里空了大半,吵闹得不行。
“你不去吗?”苏昌河戳戳一旁的小孩。
苏暮雨犹豫了一下,他本是不喜欢这样的吵闹环境的,但又有点留恋着这样难得的热闹,他喜欢人们停留在身边时留下的那一缕鲜活气。
“去吧去吧。”苏昌河推了他一把,他就也跑出去了。
还在座的只剩下几个女孩子,她们对那些轰然作响的火药不感兴趣,正低着头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慕雨墨和慕雪薇两个人坐在角落里,苏昌河走过去。
慕雪薇是个看上去很安静疏冷的女孩,手上戴了一双薄丝手套,面上围着面纱。
“温家的九转神清丹,应该可以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他将一个小盒子推过去。
慕雪薇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我好像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你就当是,年礼?”苏昌河歪了歪头,笑了一下。
当年在天启,无论是作为同伴还是作为兄长,他都对他们有所亏欠。前世欠的债,前世不及还,那便只能今世再还了。
慕雪薇有点犹疑地看着面前的盒子,慕雨墨就劝她说:“没关系啦,你可以收下的,昌河哥哥是好人。”
“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暮雨给的,他们不会再多说什么的。”苏昌河说。
“这应当是很贵重的东西。”
“对我来说还算不上。”
“可是,”面纱之下,慕雪薇拧起眉,“为什么偏偏要给我?”
“想给就给了。”苏昌河说,“难道你就不想去掉身上的毒?”
“现在不想了。”慕雪薇说。
“话不用说那么满,”苏昌河摇了摇头,将那个盒子推到她手边,“万一有一天你又想了呢?拿着玩吧。”
慕雪薇凝视着那个盒子片刻,最终还是将它收了起来。
慕雨墨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昌河哥哥,我的呢?”
苏昌河转过头来,“你的什么?”
“我的礼物啊!”慕雨墨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来。
“昨天不是都给你爆竹玩了?”苏昌河说着,一边开始掏身上的东西,因为他明晃晃地看见小姑娘的眼睛里透着鄙夷,像是在说那种破烂也算得上年礼?
他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以前的慕家主在他面前可不敢这么放肆,但是现在,跟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姑娘计较什么呢?
“风竹白露,金针玄门的疗伤圣药,”他将一个瓷瓶丢了过去,“便宜你了。”
圆滚滚的小瓷瓶只是摸上去也觉圆润可爱,慕雨墨也没管里面装着什么,立刻乐颠颠地将它收了起来。

此时窗外爆竹的声响愈发嘈杂,忽明忽暗闪烁不停的光线透过窗棂,映入室内,似是某种节日的脚注。一朵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炸开,引来一阵惊呼,少年们呼朋唤友地跑出去看,一边又忙着点燃更多的烟火。于是此起彼伏、颜色各异的烟花升上天空,将那漆黑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活像是点着了宗门的火器库。
同慕家那两姐妹分别,苏昌河走到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苏念端着一盘子年糕走进来。
“外面的动静好像有些大。”她意有所指地道。
“有那天的动静大吗?”苏昌河转过脸来,笑眯眯地问。
“……没有。”同他对视的瞬间,她就仿佛被针刺中一般迅速低下头去。
“那就好。”苏昌河转回身往屋里走,眸中那一点柔和的波澜渐渐止息,化作纯然的冷。
入冬之后,他那几条锦鲤也被挪到了屋里,换了个小一点的缸。他走过去,捏了一块点心喂鱼。被人一天两顿地好好伺候着,这几条锦鲤比刚买来的时候更肥了,从上面看过去全都呈圆滚滚的枣核形,悠闲摆动着华丽的尾巴,十分赏心悦目。
他满意地掸了掸手里的点心渣,正要转头就见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少年从门外跑进来,一抬头就同他打了个照面。
少年的瞳孔瞬间放大,似是认出他来,脸色就变了,“家主……”
苏昌河皱了下眉,飞快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冷冷地瞥他一眼,带点嫌弃道:“叫哥就行。”
“是,是……”苏青檀连忙捂住嘴巴,却也没敢叫。
“你认得我,你是谁家的孩子?跟暮雨很熟?”苏昌河眯着眼睛打量他。
“也,也没有很熟……”苏青檀死死地垂着头,只觉后背上开始冒汗了。苏暮雨这小孩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除了吃穿上精致了一点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谁能想到他嘴里那不怎么管他,还带着他到处玩的哥,居然是他们杀人如麻的新家主啊?
“没有很熟吗?暮雨跟我提起过你们这些人,说你们来找他比剑,全都输了。”
苏青檀不由愈发汗流浃背,他正想要辩解几句,就听面前的人接着道:“不过这也很正常,同龄人当中,很少有能在剑术上超过他的。输了就输了,不必觉得如何。”
“是,弟子回去一定勤加练习。”苏青檀忙道。
“你们来找他,还一起做些什么?”
“就……切磋武艺,一起钻研钻研剑法,还有一些阵法、暗器……什么的……”苏昌河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他很快就说不下去了,顶着一脑门子汗,索性闭上嘴巴装死。
“放心,我不管管教小辈的。”苏昌河移开目光。
“我们平时就是聊聊天,下下棋,玩玩游戏。”苏青檀语速飞快地说。
“哦,他还会聊天。”苏昌河饶有兴趣地说。
“……要不就是一起去后山摘果子,去河里捞鱼。”
“后山?你们跑得倒挺远。”
“不远,不远,”苏青檀陪着笑道,“我们就是练功之余随便找点乐子,不会走远,都是在家附近,也不会去不该去的地方。”
“不该去的地方?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说来听听?”苏昌河瞬间来了兴致。
“没有,我们没去过……”苏青檀有些欲哭无泪。
苏昌河只是带着笑看着他。
在那似有若无的威压中,苏青檀那点骨气只够坚持两秒,满身都是汗,很快两眼一闭,破罐子破摔道:“……射星台,我们去了射星台。”
“星落月影阁。”苏昌河蓦地收起了嘴角那点笑意,瞳色幽深,“我该说你们胆子大,还是命大呢?”

门外的爆竹声渐渐弱了下去。苏暮雨走进屋里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和火药味。
琳琅满目的菜肴已经摆了一桌子,他跑到一边去洗手,扫过来一眼,不由眼睛一亮,“还有油豆腐啊!我都忘了,过年也要吃这个的。”
苏昌河拉了他一把,“刚出锅的。快坐下吧。”
在座的都是孩子,有些早就忍不住开始偷吃了。彼此之间也不必讲什么客套,他坐下便拿了筷子夹了一个。
“我都很久没吃过了。”
“又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东西,想吃就让厨房给你做。”苏昌河说。
“我只是一时忘记了,过年的时候好吃的东西总是很多。”苏暮雨将嘴里的油豆腐咽下,才说,“那个时候觉得过年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不用练武也不用写功课,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好吃的,每个人都是笑着的,有什么不高兴的也不会在这时候提。”
“现在不也是这样吗?”
苏暮雨想了想,笑起来,“是哦。”
“要喝酒吗?”苏昌河拎起酒壶。
“……我没喝过。”苏暮雨犹豫着说。
“来试试。”苏昌河怂恿道,说着就给他倒了一杯。
苏暮雨提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脸就皱了起来,“好辣!”
“这可是好东西,天启城的酒,你在别的地方还喝不到呢。”苏昌河一本正经地道,“你再尝一口试试,过了那股劲就不辣了。”
苏暮雨怀疑地看他一眼,但仍是好奇居多,试探着又饮了一口,这下辣得连眼睛都红了,勉强将口中的液体咽下,立刻泪汪汪地转过脸来控诉道:“你骗我!还是好辣!”
苏昌河看着他脸色涨红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喝了!”他愤愤地道,转手将杯子里的残酒都倒进苏昌河杯里。
“好好好,我替你喝。”苏昌河摸摸他的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苏暮雨扭过头,自己另倒了一杯清茶。
苏昌河也不好再逗人,回过身坐好没再提让他喝酒的事,只在一边自斟自饮。
酒过三巡,便也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小孩专门点的蜜豆汤圆,指头大小的糯米圆子上下漂浮于热汤之中,咬破外皮,就能看到其中塞满了松软鲜甜的豆馅。
“厨房的人跟我说不会做,专门去城里汤圆铺子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苏暮雨小口小口地咬着勺子里的汤圆,“好像是小时候的味道。”
“小时候是什么味道?”
“就是……很甜,很糯,有点吃不下了的感觉。”苏暮雨有点发愁地看着面前的碗。
“吃不下就算了。”苏昌河说。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缓一缓,”苏暮雨慢吞吞地说,“我觉得我能吃下的。”
这时时间已接近深夜,许多孩子们不能再留,便同他们告了辞,三两成群地回家去了。
很快房间之中只剩他们两个,苏暮雨仍在同他的汤圆战斗,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汤水,忽然冒出一句:“好安静啊……”
骤然从人声的喧闹之中脱离出来,确实觉得四周分外寂静。
檐下的宫灯仍在无声旋转,流转着定格在画卷上的悲喜,室内红烛高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又顿觉空旷。
“怎么?我说话的时候你嫌我吵,让我闭嘴,不说了又嫌太安静?”苏昌河在一旁有点不忿地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苏暮雨诧异地扭过头,伸出手,有些迟疑地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哥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苏昌河将他的手抓下来,“没醉。”
“嗯,这就对了,喝醉的人都会这么说。”苏暮雨点点头。
“什么啊你?我看是你困了才对,是不是早就到你平时睡觉的点了?该上床睡觉了吧小孩?”
苏暮雨正低着头咬最后一个汤圆,闻言立刻道:“我没困。”
“你看,困得睁不开眼的小孩都这么说。你上次这么说的时候,没坚持过半刻钟就倒我身上了!”
“我,我那是……”苏暮雨不由语塞,毕竟苏昌河说的他没法反驳。
上次说好了要陪人一起熬夜,他也满心以为自己经过那半宿的骚乱,一时是睡不着的。结果是他只听了个开头就一头栽进了梦乡,还是当着苏昌河众多下属的面,睡得人事不知,最后都是被抱回去的。第二天一睁眼已经在床上了。
“好了,别嘴硬了,汤圆也吃完了,困就睡去吧。”苏昌河拍拍他。
“不行,今天是除夕,还要守岁呢。”苏暮雨抬起头。
“守岁?小孩也守吗?我替你守着行不行?”
“不行。”
“真的不行吗?你欺负我不懂是不是?”
“没有,”苏暮雨摇摇头,只觉跟他解释不清楚,“反正,反正就是不能睡。”
苏昌河看看他,“行吧。如果你实在不想睡的话,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那是多少年前的冬日来着?
穷奢极欲金碧辉煌的暖阁里,闹哄哄的人声几乎要冲破屋顶。他拢了拢手里细长的纸牌,眯着眼看了一会,叹了口气,反手将其扣在桌面上。
“你还跟不跟?”对面的男人问。
两枚筹码在指尖转了一圈,复又拢回了掌中,他笑了笑,“不跟。”
扣在桌面上的几张牌同时翻开,围绕在桌旁的人们热切地凑上前去,随即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发出一声欢呼,反手拢走了堆放在桌边的两摞筹码。
苏昌河捏着手里仅剩的两枚筹码,轻抛了抛,站起身来。
“这就不玩了吗?”有人问。
“嗯。”
苏昌河的视线转到角落里,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正站在那里,神色平静而淡漠,似乎与这座赌馆和其中沸腾炽烈的情绪都格格不入。
“你怎么在这?”他走过去问。
“找你。”青年说。
“有事情?不是说好了今天不管任务吗?”
“不是任务。”青年说着,转过身去。苏昌河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外走去。
门外飘扬着轻絮般的雪,大概已经下了一会了,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新雪,踩上去还在嘎吱作响。
青年撑起他那柄油纸伞。苏昌河快走两步,低头钻到他的伞底下。
青年转过头来,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看我干嘛?整天撑着你这破伞,给我撑一下又怎么了?”苏昌河瞪着他理直气壮地说,“而且今天是什么日子,苏暮雨你好意思让我一个人在外面淋着?”
苏暮雨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默许了他钻进自己伞下的动作。他转过身,往前走去,两个人就这样共撑着一把伞,慢慢踏过雪夜的街巷。
离开了刚刚那一片坊市,鼎沸的人声顷刻间便不见了。可供六驾马车并行的主街空荡荡的,并无一个行人,风卷着鞭炮燃过后的破碎红纸,在宽阔的街上飞舞追逐。
街道两侧紧闭的大门上挂着灯笼,每一户都不一样,有些蒙着彩色的细绢,有些贴着喜庆的字样,还有一些上面绘着图案。他仰头去看,灯烛明亮,映着夜空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挥洒如金粉一般。
下雪的夜总是很安静。
却也不是全然安静。
那些贴着红纸桃符的大门里偶尔会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悠扬的管弦混杂着孩童的嬉闹声,听上去隔了一层,很是渺远,像梦一样。
“哎,你把我叫出来,不会就是要在这里压大街吧?”
苏暮雨停住脚步,面上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你手里还有钱吗?”
“我怎么会没钱?我当然有钱了!”苏昌河自信地扬起头,手往怀里掏了一把,人就顿住了,“再说了,我没钱了不是还有你吗?”
苏暮雨皱起眉,“我还有一百二十文。还要付客栈的房费,饭钱和买马草的钱。如果我们不能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就只能出去睡房梁了。”
“付什么房费?”苏昌河混不吝地道,“我们搞完这个任务连夜就回去了,谁管你什么房费不房费的。”
“昌河。”苏暮雨拧着眉看他。
“好吧,你愿意付就付。我才不管你呢。”
两个人继续踏着雪前行。
过了一会,苏昌河又忍不住问:“我们到底去哪啊?”
“就随便走走。”苏暮雨说。
“这有什么好走的?我回去了。”苏昌河停住了脚步。
苏暮雨没说话,也没有停留,只是继续向前走。
苏昌河就转过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扭过头看着那个撑伞的背影。然后又快走两步追了上去,低下头再度钻到那个伞底下,“算了算了,再输家底都要赔光了,还是陪你走走好了,这个不花钱。”
苏暮雨却没让他如愿,他伸出一只手,“对了,忽然想起来房费你也该付一半来着。”
“啊?”苏昌河一愣,“还要我付钱?”
“难道你没住吗?既然住了,就应该付钱,这是规则。”
他这么一说,苏昌河便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好又往怀里摸了摸,随即苦着脸露出几分讨好的神色,“暮雨……”
苏暮雨却完全无动于衷,将手又往前伸了伸,“房钱每天三十文,你那一半是十五文,先算三天的吧,一共是四十五文。”
“等一下暮雨,”苏昌河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灵机一动,“我之前听人说,过年的时候不能讨账来着。”
“嗯,好像是有这样的说法,年前不能要账。”苏暮雨点点头,将手收了回去,转身就走,“那我等子时之后再来管你要。”
“你,你好无情……”苏昌河愣在原地,差了两步才跟上来,“苏暮雨,我看错你了!”
苏暮雨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唇边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送葬师也有说别人无情的时候?”
“那怎么了?不及你无情。哪有你这样的?大过年的追着要我兜里最后那点钱。”苏昌河一手搭上他的肩,“行行好吧,这要是给了你,我明天真的要去蹲桥洞讨饭了。”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什么叫说得可怜,我是真的……”苏昌河压低声线,紧贴着他的耳边,“这四十五文给了你,就真的没钱了,要不然,你养我啊?”
“别闹。”苏暮雨露出一点无奈的神色,将他的头推开。
“唉,算了算了,都给你吧。”苏昌河忽然摸出那两枚筹码,整个塞到他衣襟里面,“你拿去赌馆兑,一个能换一百两,就当是师兄给你的压岁钱。”
苏暮雨有点愕然地回头。
恰在这时,一朵硕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轰然炸开,华丽缤纷的焰色四散,组成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的形状。
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争相赞叹着它的美丽。
“你说我们的传讯烟火也能做成这样吗?”苏昌河问。
苏暮雨没有回答,他也仰着头,或明或暗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漂亮的眼睛光辉流转,倒映着夜空中盛放至凋零的那朵花。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在看那朵灿烂华丽至极的烟花。
他在望着他。

“你看,那边也有烟花啊。”身边那个稚嫩许多的声音说。
雪霁之后的夜空格外干净,深靛的色泽如一袭华美幕布,群星就如宝石般点缀在其间,随着呼吸闪动。
苏昌河转过头向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们在的这一处地势较高,依稀能看到一些彩色的焰火跃上天空,因为距离太远已经缩成了小小的光点,看不出原本的绚烂。
苏暮雨却饶有兴味地站住了身子。“从这个角度看,也很漂亮。”
接近地平线的位置,正不断有五光十色的焰火出现,炸成一朵短暂却绚丽的花,然后迅速地坠落消散。然而下一刻,又会有新的焰火升空,盛开,消逝。在这样不断的轮回往复中,无数烟火绽放在天边,此起彼伏,沿着山形的轮廓,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带。
“喜欢的话我们之后去城里看。听说上元的时候不仅有烟花,还有灯会呢。”
“在这里看也很好。”苏暮雨说,“小时候都是在城里,要一直仰着脖子,一个晚上下来脖子都酸了。”
“我可以抱着你,不用你抬头。”苏昌河说。
“可那些被抱着的都是小孩,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苏暮雨一本正经地说。
“你怎么不是?你才这么一点大。”苏昌河比了比他的个头,“小孩就不要总是着急装大人了,以后有你当大人的时候,一共要当好几十年呢。”
“可是教习们说我们这样的人……”
“别听他们胡扯。”苏昌河打断他,“你是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吧。”孩子犹豫了一下,才说。
“真乖。”苏昌河满意地拍拍他的头。
山间的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两个人并肩在原地站了一会,看远处的烟花,看够了才开始往回走。
仆役已将堂上的残席撤了下去,只留下满室明灯。
两人复又坐到桌边。苏昌河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红封塞到他手里,“压岁钱。”
苏暮雨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要了东西又要钱,就没跟他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
“拿着啊。”苏昌河又往他手里塞了塞,“不是过年都要收压岁钱吗?”
“不用了。我今天已经很高兴了。而且我拿着钱也没有用。”苏暮雨将手里的红封放回桌上。它看起来很薄,里面大概夹着银票一类的东西。
“现在没用以后总是有用的。外面不都是这样的,过年要给家里的小孩压岁钱?”
“可是我……”苏暮雨低下头。
“难道以前你家都不给你压岁钱吗?”苏昌河有点疑惑地说。
“给的。”
“那怎么就我的不……”苏昌河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因为苏暮雨凑过来,很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与其说是一个吻,不如说是一次温柔的触碰,像是夏日午后的风,猫儿的尾尖微妙地撩过人的心弦,拨起久久不散的涟漪。
“谢谢。”苏暮雨低声道,然后就转身跑了进去。
苏昌河猛地站起身来,“你跑什么啊?”
苏暮雨跑到卧室里,将那个红封放到自己枕头下面。
苏昌河已经跟了进来,“跑这么快干什么,你还害羞啊?”说着就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他从一开始就在手痒了。
小孩今天穿了一身暗红的衣裳,衣角用金线勾了榴花纹,头发用金箍束着,发带上缀着几颗红珊瑚珠,顺着发尾垂下来。这一身节日的华服衬得他皮肤格外白净,五官精致,圆乎乎的小脸像碗里的汤圆一样可爱。
现在终于能上手揉揉这颗小汤圆了。
“哥哥!”小汤圆发出不满的声音,但抗议无效,还是被人按在怀里狠狠揉搓了一通。
最后苏暮雨从他怀里挣脱下来,整张脸都泛着粉,头发也散开了一点。他整整自己被弄出褶皱的衣服,气乎乎地跑回堂屋。
“你不会生气了吧?”苏昌河贱兮兮地凑上去问。
“没有。”苏暮雨撇过头去,他开始后悔刚刚的举动了,觉得自己大概是两口酒喝昏了头,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真的吗?那你坐过来一点,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不逗你了,真的。”
苏暮雨就转过头,怀疑地看了他两眼,才带点警惕地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
“好了不闹了,”苏昌河看着他的样子,咳了一声,“天亮还早着呢,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好啊,都可以。”苏暮雨微笑着说。
他坐在原地闭上眼,温柔的焰光落在他的脸上。四周暖红的焰火轻柔摇曳,时不时发出一声爆裂的轻响。
燃烛照岁,似乎又能听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说友人间的趣事,说江湖上的风流逸闻,说哪位师兄师姐找到了伴侣,很快就要有孩子,说着对下一年的美好期盼。满室的灯火长明,就这样彻燃整夜。
在旧时的传说里,这一夜的火光会驱除旧岁的邪瘟,为全家人祈求长寿安康,平安和乐。
可是,他想起来,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不,不对。
旧日的晦暗不顺就此过去,等日头升起,就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他有一个新家了。
“新年快乐,暮雨。”
“新年快乐。”东方既白,熹微的晨光里,他这样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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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Chapter 7.5

Summary:

一个小彩蛋

Chapter Text

夜半时分,苏暮雨准时睁开眼。身边传来同伴的呼噜声,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左右看了看,确认大家都睡熟了,就动作轻巧地从床上滑了下来。
他穿上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破烂的木门年久失修,推动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所以他推得很慢,确认床边的孩子没有被响声惊醒,才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院子中一片漆黑,只有远一点的地方零星挂着几盏灯,他也不敢走到有光的地方,就贴着墙壁摸索着往前走,一直走到拐角处,弯下身从那里的墙洞钻了出去。
墙洞外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堆放了一些没用的杂物,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
他找了一个避风的位置,从满是灰尘的杂物堆里拖出一块破毛毯,就这样在上面坐了下来。
从这里可以看到星星。
有一个孩子跟他说,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在天上看着他们。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希望是,有时候又希望不是。
他不想他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但是今天,他还是希望,天上的星星能陪他一会。
今天是廿九,他偷偷看过黄历,这一年的腊月没有三十,所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这本该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啊。
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冻得干硬的饼,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虽然,他已经没有家人了。
傍晚刚下过一场雨,这时候的夜空万里无云,群星明亮,随着微风闪动。
他一边啃饼子,一边仰着头在天上找,如果他们真的在的话,应该也正聚在一起。他们在看着他吗?
父亲,阿娘,萧师兄,林师兄,王师姐,还有韩师兄……他一个一个地数,数完了又数一遍,一共数了三遍,然后又去数天上的星星。
星星很多,数多了便忘记自己有没有数过了,不过那也不重要。周围很黑又很安静,没有人打扰,夜空中星光璀璨,温柔而旷远,像是躲在时间的夹缝中,一个悠长又静谧的梦境。他喜欢这样的环境,没有人世的纷争,也没有寒冷、疲惫与疼痛。
他就这样在群星的拥抱中将饼子小口小口吃完,然后站起身准备原路返回。
他从那个隐蔽的破洞钻了回去,矮着身子贴着墙壁往寝室走。
他的动作已尽量轻了,但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一点细小的响动都清晰可辨。
“谁在那里?”只听一声厉喝,不远处的灯光飞快凑近。
苏暮雨反应极快,扭头就跑回了那个破洞,弯腰从洞中钻了回去。那个洞十分窄小,只有孩子的身形能够勉强通过。他屏住呼吸,蹲下身将自己藏在了杂物堆的阴影里。
墙壁外面灯光扫了两圈,没找到人。
“老鼠吧。”他听见有人说。
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又等了一会,才站起身打算绕一点远路,从别的地方回去。
然而这一次他的运气不佳,还没有走出多远,迎面就见到两个守卫提着灯走过来。
“原来你在这啊,小东西。”一个粗哑的声音满是恶意地道。
顾不得迟疑,他转身就跑。
然而身后的人来得很快,几步追上来一脚踹在他的背上。他腿上一软,吃了力不由跌倒在泥地里,双膝磕在碎石子上,钻心的疼。前一天才跪了两个时辰,几个孩子故意往他扫过的地上扔泥巴,害他受罚。现在这一摔双腿更是疼得失去了知觉,站都站不起来。身后的脚步声却更如夺命的丧钟,这要是被抓住不知又要受什么难熬的刑罚。他咬着牙用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跑。
后面的人却如猫戏耗子似的,慢悠悠地跟着他,等到他好不容易跑远一点,才扬手扯住了他的头发,“你还想往哪跑?”
“放开我!”他不由大叫,挣扎着想要逃开。然而抓住他头发的力气很大,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却怎么也动不了。
“他妈的遇上了老子还想跑?婊子养的小杂种,说,你干嘛去了?是不是想逃跑?”男人狠狠踢了他一脚,他滚在满是泥水的地里,浑身冰冷。
“我要告诉哥哥去!”他吐掉嘴巴里的泥,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他一般是不跟哥哥告状的,他不想总麻烦别人。而且如果哥哥真的生气了,是一定会杀人的,他不喜欢这样。但是这个人嘴里不干不净,他也很生气,他一定要告诉哥哥。
他这样想着,一边摸索着爬起来还想往前跑,却被再次抓住了头发往回扯。
“跑啊?你接着跑啊?”男人狰狞地笑着。
“你快放开我!我要告诉哥哥去,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一定会很生气的!”他不由气愤地叫嚷道。
男人冷笑了一声,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一双浑浊的眼睛贴上来,似是想要看清他衣服上的编号。
一片黑暗中,他猛地睁开眼睛。
视线里是床帷熟悉的轮廓,隐约还能看到上面的花纹,一点模糊的光从身侧床帐的缝隙中透出来。
是梦啊。
他舒了口气,动了动头,开始把自己被压住的头发往外扯。
睡在一旁的人动了一下,半睁开眼,嘟囔着问:“怎么了?”
“你压我头发了。”他抱怨道。
“哦。”苏昌河撑起身子,把被卷到枕头下面的头发抽出来,丢到他那一边。“你头发好像长长了不少。”
“嗯。”
“还有压着的吗?”
他拢了下散落的长发,“没有了。”
“你身上怎么这么凉?”苏昌河忽然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肩头。
立刻有一只手将他拉进一个温暖的被窝里,暖意驱散了原本的冰冷。他本能地贴近了那暖源,便有一只手臂又将他往里搂了搂。
“让你换个厚被子你也不换。”
“明天就换。”
“那你可要自己记得。”
“嗯,好。”他屈起腿,将冰凉的足尖塞到柔软的被褥深处。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哥哥。”
“又怎么了?”
“膝盖疼。”他小声说。
苏昌河就将手放到他的腿上,指尖点住几处穴位,温和的内力很快涌出来,环绕流淌于酸痛的关节当中。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经脉中温热的触感逐渐盖过了原本的疼痛,他缓了口气,“好一点了。”
“那就快睡吧。”苏昌河说,“再做噩梦的话就喊我。”过一会,又补上一句,“我就说你该把我贴门上吧,说不定这样就百邪不侵,不会做噩梦了。”
他就忍不住笑了,就这样闭上眼,很快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Chapter 9: Chapter 8

Chapter Text

“这就是传说中的星落月影阁啊。我还从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呢。”深沉的夜色之下,少年仰起头,满怀憧憬地望着不远处宏伟高耸的楼阁。
星落月影阁,大家长所在之处,统领整个暗河的权力中枢,凌驾于三家之上的存在。除直属的蛛影成员外无人有资格靠近,对于他们这样的少年来说,更是绝对的禁地。
“你不是要找你的箭吗?”苏暮雨心中倒生不起什么敬畏之情,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眼前空旷的庭院,压低了声音。
“对,是要找箭来着。”苏青檀反应过来,将视线从远处的楼阁上移开,猫着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我记得当时好像是从东边那个角射进来的。”
苏暮雨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身下松动的瓦片,掩住了那一点细碎的声响,“那我们往那边找找。”
两人轻手轻脚地在屋脊之上挪动。脚下的重重院落俱是一片静谧,只在几处院门外挂了风灯,好像无人居住的空宅一般。
然而他们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这些不起眼的院落中隐藏着无数机关,牵动机括的丝弦闪动着微光,箭镝锐利,看不见的阴影处更不知藏着多少高手。
这座射星台位于星落月影阁之下,作为保护大家长的蛛影杀手团驻地,守卫更是格外严密,便是冠绝榜上的高手来了,也有一战之力。
以他们两个人的武功,能摸进最外层已算是钻了个空子。二人做贼一般伏在屋檐之上,不敢深入更不敢落到地上,沿着外侧的围墙绕了半圈。
“小心,有人来了。”苏暮雨神情一动,飞快地打了个手势。
二人迅速压低身形,按平日所学屏住呼吸,隐匿了自身的所在。只见一个黑衣杀手手中一盏油灯,自不远处的房间中走了出来。他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擅闯,很快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下一道院门中。
苏暮雨不由松了口气。
要不是苏青檀说下午在附近射鸟的时候不小心把箭射了进来,偏那箭上还刻了名字,担心被蛛影成员见到惹来更大的麻烦,又苦苦央求他半天,他还真不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同他一起潜入进来。
但是这样藏着毕竟不是办法,若是来人的武功再高一点,说不定就会发现他们两个了。
“你找到了没有?”他侧过头问。
“我在找了。”苏青檀用气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这里实在太黑了。”
苏暮雨咬了咬牙,“那就下去找。这里巡视的人不多,应当来得及。”他说着,指尖已扣了两柄飞刃,飞刃打在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没有机关。”他眯起眼睛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四周并无异动,倒提着手中的傀儡丝将飞刃收了回来。接着又甩出一道丝线勾住房梁,动作利落地翻过檐角,身形贴着墙壁,轻巧地滑落至地面,转身就将自己藏匿在了台阶侧面的阴影中。
苏青檀愣了一下,很快学着他的样子也滑了下来。心中不由暗自庆幸拉了苏暮雨一起前来,他的年纪虽小了点,但无论心智还是武功都比同龄人强上许多,若今晚偷偷潜入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恐怕想不了这么周全。
苏暮雨再度丢出飞刃探路。两个人将身影隐藏在阴影当中,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院墙移动。
“啊,我看到了。”很快,不远处一道金属的微光掠入眼中,苏青檀微微提高了声音,“我的箭就在那里。”
苏暮雨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借着朦胧月光,可见一支手掌长的精铁短箭正卡在石砖的缝隙里。那个位置很不起眼,因此这支箭掉在这里半天还不曾被人发现。
“我们怎么过去……”
“我来吧。”苏暮雨往前挪了挪,半边身子探出石阶,指尖飞快地甩出一道傀儡丝。丝线末端勾住箭支往后一拉,那箭便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手里。
“有你的啊!”苏青檀眼睛一亮。
苏暮雨将箭塞给身旁的人,皱起眉用气声道:“快走。”
然而还不待他们动身,对面的楼台上便出现了一道高瘦人影,灯火幽微的光遥遥照亮了那人面上的乌金面具。
隔着几重楼阙,只遥遥望了这一眼,阴影里的两个少年便觉全身一凛,冷汗滑了下来,停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竭力运转起龟息的功法隐藏自身的存在。
好在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楼上的面具人往这边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不过还是走到一边,唤来另一个黑衣的杀手,说了些什么。
黑衣人很快跃下阁楼,看方向似是往他们这个位置寻了过来。
苏暮雨心中暗道不好,若是在这里被抓个现形,蛛影可不会听他们的解释。趁着那人翻越院墙的间隙,他当机立断再度弹出两缕傀儡丝,勾住头顶的房梁。他一手抓住身边的苏青檀,一手用傀儡丝借力,一个翻身就攀上了屋顶。
这道屋脊背后便是射星台高耸的山墙,两个人沿着来时的原路越过山墙,纵身跃入了背后山林茂盛的植被当中。尔后认准了苏家的方向,将轻功催到极致,逃也似的离开了射星台的所属范围。
两人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确认身后并没有人追来,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脱离了危险,苏青檀心中那点不安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拉了拉身旁人的袖子,难掩兴奋地道:“你看到了吗?刚刚那个人的面具,那是蛛影十二肖中的卯兔吗?”
苏暮雨喘了口气,停下脚步他才发觉背上都是冷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刚刚那个戴面具的杀手给了他极大的压迫感。“……蛛影十二肖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苏青檀诧异地看他一眼,语气中盛满了倾慕,“十二肖便是蛛影之中实力仅次于傀的十二位杀手,他们都以生肖作为代号。傀,你总知道吧?”
“不知道。”苏暮雨道,“那是什么?”
苏青檀似是相当震惊于他常识的匮乏,又看了他两眼才道,“傀便是蛛影的首领,大家长身边的第一人。”
好在苏暮雨没再问大家长是什么之类的问题,他看了看苏青檀兴奋的表情,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以后别再去那里了,真的很危险。我们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我知道啦。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苏青檀没什么所谓地应道,这一次见到了蛛影十二肖中的卯兔,就算冒一点风险,也算不虚此行了。

然而短短一个月之后,面对着苏昌河似笑非笑的目光,他不禁开始忏悔于自己当时的天真愚蠢。亲身体验过才知道,手下无数条人命堆出来的那种威势强得可怕,明明对方也并未疾声厉色,他自己便已噤若寒蝉,生不起半点反抗的心思,都用不着他怎么逼问,就将自己做过的错事抖落了个干净。恐怕当时若是真的碰上了蛛影十二肖,也是同样的下场。
“你是故意的吧。”苏昌河眯起眼睛。
“是……是我听说了蛛影心生好奇,所以才……”他死死低着头,完全不敢看苏昌河的脸色。“只是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主意,暮雨本来不想去,是我求了他半天他才跟我去的。您责罚我一个就好了。”
“你倒是很会利用他。”
“没有,我没有想利用……”他慌忙摇头。
“知道为什么你们没被蛛影发现吗?”苏昌河打断他。
“不知道。”
“因为你们没动杀气。”苏昌河冷冰冰地看着他,“越是顶尖的杀手越会以杀气辨人,但凡你们露出过一丝杀意,现在早就是两具尸体了。”
冷汗自鬓角滑落,苏青檀哑着嗓子道:“我们当时真的只是把箭捡回来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苏昌河不禁嗤笑,“你当那是什么地方?还想去几回?”
苏青檀的头埋得更深,“弟子再也不敢了。”
苏昌河懒得再跟他废话,甩下一句,“自己去刑堂领罚吧。”
“是。”苏青檀早被吓破了胆,听了这话也不敢讨饶,只硬着头皮小声道,“只是家主责罚我一个就好了,不要责罚暮雨。暮雨一直都很听话,若不是我,他是绝对不会靠近这种地方的。”
苏昌河不屑地笑,“先管好你自己吧。苏暮雨还轮不到你操心。”

数柄飞剑凌空射来,苏昌河身形一晃,纯以轻功躲过了几柄长剑的夹击。近乎透明的傀儡丝在半空中一闪而过,落空的长剑便呼啸着再度向他袭来。
苏昌河故技重施,他的手中未拿兵器,全靠脚下步法交错,轻描淡写地躲过当先两柄剑。奈何这一回剑阵的角度更为刁钻,几乎招招都朝着要命处而去,他这样躲了几回,叫人摸准了套路,对面就学得聪明了不少,几柄剑配合起来愈发圆滑默契。
一剑刺心,另几剑就遥遥锁住他闪躲的方位,倒也堪堪布出一张天罗地网,定要一剑钉住网中的雀。
只可惜这张网此刻网住的并非孱弱家雀,而是惹不起的恶兽。
眼见剑阵交错寒光收拢,避无可避,苏昌河这一回索性站定了身子,泰然自若地停留在这杀阵中央。长剑当胸刺来,剑芒凌厉逼人,见他停在原地也威势不减。就在那剑将要刺到他的身上时,他才抬起手,屈指在那剑身上一弹,长剑便当即脱出了傀儡丝的控制,瞬间飞出数丈,才当啷一声倒插在了地上。剑势瞬间一乱,其他的几柄剑也纷纷卸力,散落在了地上。
“比起上次,你的十八剑阵也长进了不少。”
苏暮雨额上见汗,正操控着傀儡丝将几柄剑都收回来,闻言只是道:“前些日子天冷,练得不多。”
“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控剑的手法已经熟练很多了,往后再练便是。”苏昌河沉吟着道,“招式便先按着残谱上面的学,等那些都学完了,再说复现整个剑阵。”
苏暮雨点点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哪里不对吗?”
“你的剑阵,没有杀气啊。”苏昌河幽幽地道。
他垂眸看着刚刚弹飞他的剑的那只手,如此锋芒毕露直指要害的一剑,竟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你刚刚,真的想过要杀我吗?”
苏暮雨忙摇了摇头,“我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那么这样的一剑,又怎么能真正杀死人呢?”苏昌河抬起头来,“你的十八剑阵,可是登峰造极的杀人术。你现在施展出来,未出剑便先想着处处留手,反倒不对了。”
苏暮雨皱了皱眉,“我会试着在剑招里融入杀意。”
“你杀过人吗?”苏昌河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忽然冒出一句。
“不,不算杀过……”苏暮雨迟疑地摇了摇头。
苏昌河不由笑了,“那你还是别试了,你都没杀过人,身上又怎么会有杀气呢?”
“那怎么办?”苏暮雨求助似的抬起头,如果只为练剑就要杀掉一个无辜的人,显然他是不能接受的。
“不怎么办,”苏昌河摊了摊手,“等你哪一天真的杀了人就会了。”
苏暮雨仍旧蹙着眉,有些不太赞同的样子。
“不过倒也无所谓。”苏昌河蓦地心中一动,转了话锋,“你若是不喜欢杀人,也不必强迫自己。现在这样也不错。”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了。”苏暮雨低声道。
“那又怎样?有我在还有谁能逼你去杀人不成?”苏昌河说,“要我说,你不如多学些你喜欢的剑法,别再碰这些杀人术了。”
他意识到,他不该再继续教他练剑了。
他实在太熟悉前世那位第一杀手执伞鬼,在教导面前这个小暮雨时,也总是不自主地将过去作为杀手的习惯代入了进去。
可是这一世,他不会再成为杀手了。
他的剑,不再是杀人的凶器。那么,他真的还需要这些只为杀人而生的剑法吗?

这一天晚上,苏暮雨没有按时回来。
苏昌河等了他许久,眼看天就要黑了还不见人,便知道是在跟他闹别扭了,少不得出门去寻。
好在苏暮雨虽然心里不舒坦,倒也有分寸,并没跑远。甫一踏入练武场,他就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沙地边上。
苏昌河走过去,轻踢了他一下,“坐这干嘛?回去了。”
苏暮雨也不同他吵,顺从地站起身来,只是仍旧垂着眼不看他。
“又赌什么气啊你?”
“我没有。”苏暮雨不承认。
苏昌河便将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吃不吃?”
苏暮雨便是一直垂着眼,也能看见一根色泽鲜艳的冰糖葫芦在面前晃来晃去。“这是……哪来的?”他不禁有些诧异。
暗河之中可从来不会出现这种哄小孩的零嘴。
“这你就别管了。就问你吃不吃?”
苏暮雨将视线移开,“不用了。”
“真的不要啊?”苏昌河又将那根冰糖葫芦在他面前晃,逗猫似的,“不要我就吃了啊。”
“嗯。”
“真的不要吗?你这一次不要,那以后也都没了啊。”
“嗯,不用了。”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没劲啊?你给点反应行不行?”苏昌河不由泄了气,强行将那冰糖葫芦塞进他手里,“拿着吧。”
苏暮雨只得握住糖葫芦的竹签,仰起头来,“家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你到底为什么要收养我?”
“那自然是因为——”苏昌河眼珠一转,伸手捏他的脸,“因为我们暮雨很可爱啊!这么可爱的小孩,怎么能便宜了别人?自然是要赶紧抢回家自己养着。”
苏暮雨偏过头避开他的手,“家主,我是认真问的。”
“我也是认真答的。”苏昌河做无辜状,“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投缘,兴许是上辈子在哪里见过你。”
“所以你放心好了,不会叫你去给我卖命。”他又补上一句。
“我明白了。”苏暮雨点点头。
“你又明白什么了?”苏昌河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失笑,“像你这样不太聪明的小朋友,还是少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你只要知道,我总不会害你。”
“原来我在你心里,便是不聪明的吗?”苏暮雨深吸口气,撇过头去低声道。
他从小到大听惯了赞誉,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暗河,所有人都夸他天资聪颖,在剑之一道上更是根骨卓绝,进境一日千里,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等一的高手。
只有眼前这个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他,说他的剑法不好,没有杀气,成不了顶尖的杀手,要他不要再学了。
若是那些不相干的人,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偏这样说的是除亲人之外对他最好的人。他垂下头去,眼睛都有点红了。
然后就听苏昌河在他身边幽幽地道,“你聪明,你最聪明了,那射星台又是怎么回事?”
苏暮雨浑身一凛,整个人如坠冰窟,也顾不上生气了,忙抬起头解释道:“我……我只是进去捡一支箭,拿到箭就回去了,没有往深处走。”
“你那箭是金子做的,拼上性命不要也要拿回来?”苏昌河没好气地道,“分明是那小子自己想要找死,找死不够还要拉上你,你就真偏跟他一起去。你说你是不是不聪明?”
苏暮雨没想到他连这些细节都知道了,又想起似乎有些时日没见苏青檀,不由急道:“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那么多,我以为只进去把箭拿回来就没事了……”
“也就是你们运气好,没被蛛影抓个正着。你们闯进射星台,冒犯大家长,他们可不会管你什么身份。”
“……我以后不敢了。”苏暮雨低下头。
见他乖乖服软,苏昌河也不愿再多加苛责,只是道:“你自己知道便好。”
“那青檀他……”
苏昌河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闻言挑了挑眉,“我没杀他。我只是把他罚去刑堂了。”其实他并不是没动杀心,只是想到前世的苏暮雨相当护短,若是他随意处置苏家人,铁定会被堵上门来要说法。现在他们关系正好,没必要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鬼惹得他不高兴。左右那个小子满身都是破绽,想动手随时可以。
“多谢家主手下留情。”苏暮雨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正如苏昌河了解他一般,他也了解苏昌河,知道他对不听话的属下是怎样酷烈的态度。
苏昌河冷眼看他那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泛起了酸,带些恶意地开口道:“那你跟他一样,也去刑堂领罚吧。”
“……是。”
听他一口答应,苏昌河便更不痛快了,“怎么?你还真想进刑堂啊?你以为这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不被扒一层皮,你是出不来的。”
苏暮雨蔫蔫地哦了一声。
“不过我也不是非要你吃这样的苦头。”他接着道,“要不然这样,你像上次那样亲我一下,我便饶了你,不让你进刑堂了。”
“是我犯了错,受罚也是应该的。”苏暮雨道。
“那随便你。”苏昌河冷冷地扫他一眼,转身走了。
苏暮雨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那根裹满了糖浆的糖葫芦还握在手里。他慢吞吞走到一边坐了下来,开始小口小口地咬外面那层金黄色的糖壳。
咬碎的冰糖在口中一点点融化,是黏糊糊带些酸涩的甜。
过了一会,苏昌河不知从哪冒出来,“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让你回去吗?”
“我不是该去刑堂吗?”苏暮雨说。
“嗯,去了之后他们就会脱了你的衣服把你吊起来,用那种两指粗的鞭子沾上盐水。鞭子是牛筋和带倒刺的铁丝绞在一起编的,抽在人身上不会伤筋动骨,但是挨一下就会破皮,盐水混进伤口里,会疼得更厉害。若是你中途昏了过去,他们就会用冷水把你泼醒,或者干脆往伤口上泼盐水。这样反复循环,直到他们觉得你受够了教训为止。”
苏暮雨静静地听着,末了问了一句:“你也被这样打过吗?”
苏昌河愣了一下,尔后便笑了起来,“是啊,你心疼我吗?”两辈子都没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他。
他不比那些天潢贵胄,生来便是无人在意的草芥,是死是伤也无足轻重。更何况,没人有资格心疼高高在上乾纲独断的大家长。
哪怕是他最信任的苏家主。
苏暮雨没说话,只是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递过来。
苏昌河就笑,“你这算什么?用我的东西反过来安慰我?”
“我没有别的了。”苏暮雨说。
“怎么能这样说?”苏昌河凑过来,“你还可以亲我一下啊。”
苏暮雨猛地扭回头去,咔嚓一声咬掉了半颗山楂。
“好了,不逗你了。”苏昌河敛了笑,“下次别挑我不在的时候冒这种险,我虽然留了人,但他们也违抗不了大家长的命令。若是我在的时候,就无所谓了。”他便是想将星落月影阁整个掀了都没关系。
“我知道了。”
“所以,你很想进蛛影吗?”
“加入了蛛影,是不是就不再是三家的人了?”苏暮雨问。
“对啊,蛛影是大家长的直属,加入蛛影便要舍弃掉原来的名字,只以代号相称。”
“那我不要。”苏暮雨摇了摇头。
苏昌河叹了口气,“其实,你想做什么,不用太在意我的想法。我这人就是这样,有什么想说就说了。反正你总是有自己的主意,又不会听我的,我都不生气,你又何必在那里生闷气。”
“我没有不听。”
“那我让你别跑到危险的地方你听了吗?”
苏暮雨有些讪讪的,又将手里的糖葫芦递过来,“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苏昌河斜眼看他,“小暮雨,你就只会这招吗?”
苏暮雨垂眸看着剩下的半根糖葫芦,“不是。我就是……吃不了了。”
苏昌河啧了一声,带点嫌弃地在他身边坐下。就着漫天的晚霞,两个人凑在一起,分着吃掉了竹签上最后几颗山楂。

Chapter 10: Chapter 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年关过去,很快便是冬去春来,草长莺飞。掉光了叶子的大树生出嫩芽,郁郁葱葱一片新绿。院子中央又添了几盆盛开的杜鹃,再配上一旁新搭的秋千,窗上未揭的福字,树下的鱼缸,倒也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苏暮雨在角落里扎了几个梅花桩,练起轻功步法。少年的身形又抽条了些许,穿一身淡青的衣衫,衣袂翻飞,脚步飘忽似谪仙。苏昌河抱着个话本子窝在一旁的摇椅上面,看了一半就打起了瞌睡,睡到一半又嫌头顶上的阳光太亮,抓起书本挡在眼前。
苏暮雨收了功走到一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喝。
苏昌河动了动脑袋,将半张脸从话本底下露出来,“最近天气暖和了不少。”
“嗯,午时要是总待在太阳底下,还会觉得有点热。”
“暗河也到了化冻的时候。”他们在这里也时不时就能听到河上浮冰相撞的声音,封冻了一冬的河面热闹起来,碎裂的冰块混着滔滔春水自上游滚滚而来,丰盈了冬季枯竭的水位。
当然,他说的也不仅仅是那条地理上的暗河。
虽然暗河并不过新年,但他们大部分主顾都是要过年的。年关将近的时候,提魂殿接到的委托数量总是随之跌至谷底——毕竟没人想在这个时候自找晦气。
而现在新年伊始,商人开市,学生开学,杀手组织也该开门见血光了。
苏暮雨将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你要出门吗?”
“是有这个想法来着,但不是为了任务。”苏昌河看了看他的表情,笑道,“放心好了,我很贵的,请得起我出手的人可不多。”
苏暮雨平淡地哦了一声。
“你看最近天气这么好,成天待在家里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苏昌河翻了个身坐起来,语调逐渐热切,“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去哪里?”
“这我还没想过,不过也不必有什么目标,左右不过看哪里景色好,便多留几天,景色不好,就早早地回来。”苏昌河摸了摸下巴,“怎么样,想不想去?你是不是也好几年没出过门了?”
“有三四年了吧。”苏暮雨想了想,说。
“那正好出门走走。”暗河弟子若非任务,不能随意离开总坛。但苏昌河是肆意惯了的,并不将这规矩放在眼里。
“而且,我还想带你去个地方。”苏昌河接着说。
“什么地方?”苏暮雨问。
“无剑城。”
苏暮雨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瞬间便褪了个干净。
“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也不是一定要逼你。”苏昌河看了看他,慢悠悠地说。
“不,我去。”苏暮雨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打断了他。
无剑城,那是他曾经的家。
既然是家,又有什么不敢回的呢?

很少有人知道,盛名在外的无剑城同天下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暗河,其实相距并不远。
二人离了深山,骑上快马,不过一日便看到了山脚下绵延的城墙。
他们却没有直接入城,马蹄方向一转,拐进了城外的荒坡。野草随春染上一抹新绿,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城外正下着雾一般的细雨,一片薄烟飞絮之中,遥遥可见不远处耸立的坟茔。
荒冢枯坟。无论人这一生生前多么显赫,到了死后,也不过黄土一抔。
甚至看上去有些平平无奇,墓碑不是什么好的石料,上面的碑文也是仓促写就,连字迹都透着些许潦草。墓碑前还有着不知是谁留下的供品香烛,看上去时日不长,还很是新鲜。
苏暮雨就是在这样的坟冢前停下了脚步。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苏昌河将伞递给他,又将一个葫芦塞进他怀里,指指不远处的树荫,“我在那边等你。”
苏暮雨接过那个葫芦,刚拔开塞子就闻到一股凛冽酒香。凛冽之中又带着一股绵而不柔的清甜,干净而清冷,让人想起月下的新雪。
即使不饮酒他也知道,这是一壶好酒,整个北离都难得一见的好酒,正要送给懂酒的人。他翻转手掌,将里面的酒尽数倾倒在面前的土地上。
然后他就将那个葫芦丢到一边,慢慢地蜷缩起身体,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将头倚在石碑边上——就像从前将头靠在父亲肩膀上时那样。
他垂下眼,竭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意。
质地粗糙的石料有些磨痛了他的手。不管再怎么自欺欺人,冰冷的触感也同活人截然不同。
一滴泪掉在地上。
你是男子汉,是无剑城的少主,是未来要继承一整座城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出息地哭鼻子呢?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一定会这么说。
他想说就说吧。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想要辩解。
在暗河的时候,他几乎快忘了自己过去的亲人,忘了自己以前的身份。而现在真正到了故人面前,他也有些忘了要说些什么。
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多言的人。大家都知道。
所以这个时候就应当是他们在说了,而他只要坐在一边静静听着就好。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真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啊。但不要谈论那一天的血与火,他在梦里听得够多了。在这里,他只想要一些平淡的,波澜不惊的旧事,就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好像这样就可以从那一排坚硬冰冷的石碑上,汲取到最后一点柔软的温度。
可是在那薄雾般冷淡又温柔的烟雨之下,就连雨落都静谧无声。
所以最后只有他开口:“我还活着。以后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那一天的事情,我一定会追查下去,查清楚,给你们报仇。”
“我每天都在好好练剑,没有懈怠。”
“其实我现在过得还不错。不必担心,也不必记挂我。”他现在有了一个新家,有一大群兄弟姐妹,还有一个对他很好的哥哥。虽然比不得从前,但这也已经足够了,他很知足。
“有机会的话,下次再来看你们。”他抬起头,视线扫过面前那一排错落的墓碑,扫过他被埋葬的全部过去。
“还有,我很想你们。”他抬起手,一点一点拂去了碑上的薄尘。

雨还在下。
苏暮雨撑着伞走在前面。苏昌河牵着马跟在他后面。
他忽然说要去一个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然而儿时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二人一边走一边找,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普通的山庄,不起眼的灰墙灰瓦,半人高的围墙圈了一块不小的地,看上去与那些富贵人家的庄子别无二致。
农庄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锁上已经结了蛛网,门前的石板缝隙中也长满了杂草,一副荒芜景象。
一把锁难不倒身负轻功的二人。院墙不高,他们轻而易举翻过了围墙。院内早就没有人住了,苏暮雨环顾了一圈,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轻车熟路地走在了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
他一直走到花园中一个长满了爬山虎的石墙边上,拨开那些干枯的藤蔓,露出背后一扇菱形的花窗。花窗周围绘着一圈花藤与寓意吉祥的图案,窗棂中央立着一只口衔长剑的飞鸟木雕。他抬起手伸到窗子中间,将那个木雕扭了半圈。
不知藏在何处的机关立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苏暮雨往后退了两步,抽出背上的长剑,抬手又是一道剑气打在木雕之上。鸟儿脑袋一歪,张开嘴巴,鸟喙中衔着的那把小剑就掉了下来。
苏暮雨弯下身捡起那把小剑,走到一旁的假山背后挥了一下。就像揭开了一道帷幕一般,原本空无一物的土堆旁出现了一道暗门。他弯下身,拉住暗门的锁扣往外一拉,一道向下的楼梯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好厉害的秘术,刚刚就连我都看不出什么破绽。”苏昌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手里巴掌大的小剑,“都说无剑城专研剑术,其中竟也有这样擅布阵法的高人吗?”
苏暮雨摇了摇头,将小剑递给他,“在我的印象里,无剑城确实只钻研剑道。不过父亲的朋友很多,也许这便是他的哪位朋友留下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了两下,待火焰完全燃起来,才将它举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沿着阶梯走了下去。
苏昌河跟在他身后。二人很快深入到楼梯底端,一间不大的密室映入眼帘。
“……这是?”苏昌河不由眯起眼睛,环顾着四周的书架。
“无剑城收藏的剑谱,有少部分留存了副本,还有一些父亲留下的手稿,都在这里了。”一片昏暗中,苏暮雨捧着烛火转过头来,“你想要的话,都给你。”
他垂下眼,眉间染上一点自嘲,“虽然无剑城号称藏尽天下剑谱,但留在城里的那些应该是找不回来了。即便是我,能找到的,也只剩这些了。”
苏昌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只是这些也很多了。我们得想想怎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你的院子是不是还有个房间空着?回去放你屋里好了。”
“不,都给你。”苏暮雨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会报答你的。”
苏昌河忍不住笑了。即使无剑城的收藏只剩眼前这一小部分,在真正的剑客眼中也是千金不换的珍宝。“我又不练剑,你把这些给我做什么?”
“可是——”苏暮雨转过脸来,神色微妙中带着些讶异,“你之前同我试剑用的那一招,是我父亲自创的剑法啊。”
“你父亲的剑法?”苏昌河愣在了原地。随即露出一点回忆的神色,“我想知道……那一招叫什么名字?”
很多年前,他也对着相同的人问过相同的问题。
黑衣的少年手提长剑,剑光闪烁,扬起一道绚丽的血光。尸横遍地的密林里,最后一个敌人圆睁着双目,满眼不甘地倒在了地上。他得意地舞了个剑花,对着身边的同伴炫耀,“你看到我刚刚那一招了没!”
“看到了看到了。”少年一边收起手中的纸伞,一边无奈地低笑,“我就说你该跟我一样继续练剑啊。怎么样?现在决定换兵器也不晚。”
“那可不行,”他立刻抛了手里的长剑,语带嫌弃,“论剑术没人及得上你,我若是还同你选一条道,岂不是永远都打不过你了?那怎么行?”
“什么歪理。你就那么在意我们之间的输赢吗?”少年摇摇头。
“你敢说你不在意吗?”他瞥了他一眼,复又笑道,“不过暮雨,刚刚那一招叫什么啊?我当时就那么灵光一闪,随手用了一下,没想到还挺顺手的。”
少年自顾自地转身,没有理他,只在耳边留下一缕促狭的轻笑,“不告诉你。”
“我……我不知道,”而眼前的苏暮雨垂下头,语调低沉,“我还没来得及问,就……”
“这样吗……”苏昌河不由轻叹了一声。他呼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道,“好了,先不管这个。我们把这里的东西清点一下。”
“就按你说的,就算是报答,你以后也不用再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他又补上一句。
“好。”苏暮雨说。
两个人达成一致,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将书架上落满灰尘的书籍收集起来。
他们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剑谱清点了大半。
苏昌河蓦地停住了动作,皱起眉,“有人来了。”他说着,丢下手里的旧书,身影便已消失在密室当中。
苏暮雨连忙抽出身上的佩剑追上去,等到他爬上台阶,循着声音追过去,院子外面苏昌河已经同两个人动起了手。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苏昌河挡在那两个剑客之前,语气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玩味。这座山庄已经荒废了数年,看上去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人知道它曾属于无剑城。他们却能在这样的地方碰到两个武艺不低的江湖人。
恐怕他们在卓雨落墓前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
刘云起此人心胸狭隘,狡诈多疑,就算灭了人满门也不会全然高枕无忧,留下监视的人手并不稀奇。
毕竟,若是他对无剑城做的事泄露出去,足够那所谓的天下无双遗臭万年了。
“怎么,现在又急着要走,又是做什么?”苏昌河笑眯眯地问,笑容之下阴森底色却十足令人胆寒。对面的瘦高男人只觉手腕一痛,手里的剑便到了他的手里。
苏昌河握着那把抢来的长剑,再度用出了那不知名的一招。
剑锋划出雪亮的光,雷霆乍惊,一瞬灿若星辰。星辰挟着千钧之力坠落,却在最后堪堪收住力道,精准地停在对方的颈侧,只差一寸,剑气便要割断他的喉咙。
“也许我应该问,是谁派你们来的?”带着点猫戏耗子的愉悦,苏昌河将剑锋移开一点,“不说的话,你们今天就要一起留在这里了。”
旁边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剑客已然神色大变,满面骇然。显然他同苏暮雨一样,认出了这一招,“这是……卓城主的……不对,我没见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昌河笑而不语。
“你没见过他,但是我却见过你。”少年稚嫩的声线从他背后传出来,“当年背叛了无剑城的人之中,也有你吗?”
“你是……”络腮胡不由瞪大了眼睛,比起苏昌河那张全然陌生的脸,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面孔却更能勾起往日的回忆。
“你是卓城主的那个小儿子,无剑城的少主。”很快,他笃定地说出了结论,“你居然还活着!”
“为什么?”苏暮雨握紧了手里的剑,问。
“你看上去长大了很多,也比以前高了。”络腮胡却说。
“我问你为什么?!”苏暮雨猛地提高了声音,握剑的手微微发着抖。
“你不该知道的。”络腮胡道,“如果你知道了,那么你就一定要死了。”
“在你们眼里,我不是本就是个死人了吗?”苏暮雨抬起手中的剑,遥遥指着他的眉心。
“你们害死了我所有的亲人,却连告诉我真相都不愿意吗?”
“不行的,小公子,”络腮胡苦笑,“若是让你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不说就不会死了吗?”苏昌河忽然插言,“让我猜猜,几年前参与过这件事的人,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大半了?你有没有想过,下一个消失的会是谁?”
“只要你告诉我背后指使之人是谁,我可以……”苏暮雨扭头看了一眼苏昌河。他忽然意识到,除了那些剑谱,自己手中没有任何可以打动对方的筹码。失去了一切的少城主,要拿什么去对抗背后那很可能权势滔天的仇家?
果然,络腮胡忍不住笑了,“小公子,你既然侥幸活了下来,又何必赶着将命搭在这上面。卓城主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你们这些叛徒,没资格提我父亲。”苏暮雨道。
“你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呢?死了的人也不能活回来。”络腮胡眼带怜悯地看着他,“就算你父亲生前武功盖世,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被他放在眼里。可我现在若是想对你出手,他又能如何呢?”
“看来这是谈崩了啊。”苏昌河在一旁拍了拍手,“我教教你,小暮雨,这时候你不用说,若是你告诉我背后之人是谁,我就给你怎样的好处。”他眯起眼睛,眸中满是恶意,“你应当说,若是你不告诉我,我让你生不如死。”
“黄口小儿,真是好大的口气!毛都没长齐就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不成?”络腮胡听着他的话,不由有些怒了。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少年虽得了无剑城的真传,但年纪毕竟摆在这里,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的武功比那瘦高男人高上不少,若是他自以为胜了那瘦高男人,就能带着那位小少主从他们两个手中逃出生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老黄,不要轻敌!”瘦高男人正要说这少年没那么简单,却听得一声剑鸣,苏暮雨已经一剑刺了过来。
“不用你出手,我来对付他就行!”他拦在苏昌河身前。
络腮胡不由更怒,他意识到自己结结实实被这两个毛孩子小看了。那个大一点的少年勉强还配当他的对手,而面前这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孩子——说出去别人都会笑话他。
他抽出背后的重剑迎上去,“我让你三招。三招之后,就别怪我以大欺小了。”
苏暮雨没有回答,他的剑总是比他的话更快更直接。
第一剑飘忽如江南春雨,雨丝细密,至绵至密到极处,便如一蓬轻烟一般,薄似无物却无孔不入,软弱无力却势不可挡。
络腮胡见状双腿开立,双手抡起掌中重剑。宽大的剑身卷起一道劲风,滴水不漏地挡在自己身前,雨丝在风中挣扎飘摇,终究是没有泼进他身周一寸。
苏暮雨当即旋身撤开半步,收了这一招,而后提剑再刺。这一剑是雨后的长虹,流丽而轻快。剑身划过一道流畅而迅疾的弧线,再无任何花哨,速度提到极致,眼前就只剩那一线洵美的弧光,在阳光下无限拉长。直至遇到足以令它停下的障碍,对方的剑,抑或干脆是他的身体。
若是几年后的苏暮雨用出这一招,那么面前的人就已经死了。
但现在,他的火候还不到家,重剑迅速回防,在最后一刻将他的剑荡开。巨大的力量作用下,长剑几乎脱手而出,但他很快稳住了步伐,疾退两步卸力,然后用出第三剑。
这一剑同样是快剑,与之不同的是,它摒弃了此前他所拥有的一切剑道,摒弃了那春雨一般的绵柔剑意。世间风月,自此皆不过眼,只有凛冽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朔风恻侧,寒气逼人。
这是暗河苏家的剑,世间最极致的杀人术。这一剑,不为其他,只为杀人。
络腮胡此刻已完全收起了轻视之心。看过之前那两剑,他心里便明白,只要再给眼前这个少年一点时间,一年,甚至半年,他便不是他的对手了。
不愧是卓城主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绝世天赋,垂髫之龄便在剑道上展现出了绝佳的悟性。不过很可惜,只要他死了,再绝艳的天赋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冷笑一声,双手抡起他的重剑。他看得出来,这一剑虽然狠绝,但不是没有破绽,而他已经看准了这一点,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他这一剑落到实处,就能直接废了他。若是能更进一步活捉了这位小少主,旁边那个少年也就手到擒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愈加兴奋,唇边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
然而,事情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发展。他双手握着剑,正待挥起,却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浓稠,无形的外力束缚住他的四肢,经脉中的内力也仿佛与他切断了联系,无论如何催动都如石沉大海,并无一丝动静。
那一瞬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而他却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然后带着满心的难以置信,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势若惊鸿直穿过自己的胸膛,毫不留情刺入他的心脏。一直到沾满鲜血的剑尖自他背后穿出来,才终于停了下来。
苏暮雨将剑拔出来,鲜血溅了他一脸。
“还有一个。”苏昌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寸指剑,“你若是想审一审的话,我可以帮你,我还挺擅长这个的。”
瘦高男人惨笑一声,“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今天死在这里也无所谓,但我还有家人,若是消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他们就不好过了。”
“你们闯进无剑城,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他们也有家人呢?”苏暮雨神色冷淡,“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吧。”
苏昌河一掌打在男人胸口,直接将他掀飞出去。
“你来。”他说。
苏暮雨拎着剑走过去。男人蜷缩在地上,胸膛整个凹陷下去,面若金纸,很明显,那一掌让他受了很重的伤,但是他还活着。
他闭了闭眼,然后手起剑落,干净利落地割断了男人的喉管。
“感觉如何?”苏昌河在他背后问。
“没什么感觉。”
若说恨意,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的。
他被剥夺了一切,孤身一人,只能作为暗河的无名者苟活。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恨。若是他不能活下去,那么父亲为保护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于是,仇恨的火苗被压在生存之下,变成厚重的沉痛的灰。他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心口灼烫的温度冷下来,只有灰烬经年累月,积了一层又一层,逐渐融成一片死寂的底色,再无波澜。
而现在那些死灰又被从地底翻出来,在早春的风里被吹得漫山遍野,纷纷扬扬,化作天上的浓云,铺天盖地地落下。
就像是一场经年不歇的暮雨。

“来两碗虾肉馄饨,再来一碟胡饼,两块蒸糕。多了不用找。”苏昌河在桌上丢下一块碎银,抽开了板凳坐下。
“好嘞。”摊主掂了掂那块碎银,将它妥帖收进抽屉里,这才走到一旁的汤锅前去下馄饨。
他起得有些晚,已经快到了早市收摊的时间。来吃早饭的客人大多已经离开,只剩下他这一桌,若不是看在他出手阔绰的份上,很多店家都不乐意招待。
苏昌河坐在桌前看着中年摊主搅动汤锅,姿态随意地问:“老板,你这个摊子在这城里开了不少年了吧?我刚刚在街上问了一圈,都说你们家的馄饨最好。”
摊主转过头来笑道,“是啊,老汉在这条街上摆了快二十年的摊了,平时邻里街坊们也多有关照,赚个糊口钱。”
“二十年,那可够久的。”
“从我老爹那辈起,我家就在这条街上摆早点摊了。后来我爹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换我来出摊,一晃就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摊主放下手里的笊篱,打开一旁的蒸笼,从里面夹了两个黄米蒸糕,又从一旁的竹筐里取了几只胡饼,一同放在碟子里,送到苏昌河桌上。
“听说之前你们这城的城主还是个大侠来着,在江湖上很有名望。”
“看公子的打扮,也是个江湖人吧。前些年,我们这里来往的大侠可多了。”摊主见怪不怪地道,“可惜啊,这几年是不行喽。”
“是啊,我本是慕名而来,逛了一圈也什么都没见着。真可惜晚生了几年,没机会得见城主的风采。”苏昌河咬了一口米糕,状似好奇地问,“所以说,你们那位城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我哪知道?那些大侠不是成日里都脚不沾地,飞来飞去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见过?”
“我还以为你们城里的人,多少都见过城主几面呢。”
听到这失望的语气,摊主颇有些自得地一笑,“不过我虽没见过城主,却见过城主的几个小徒弟,他们还来这摊子上吃过馄饨呢。”
“哦?这么说,我也同城主的弟子吃过同一家的馄饨了。”苏昌河很捧场地接话,“那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穿得也普普通通,不像是那种富家子弟。就是都随身带着剑。若不是后来旁人说起,我还真想不到那就是城主的弟子。”
“我记得城主名下的弟子可不少,很多都是江湖上成名的剑客。也不知道来你这里吃过馄饨的是谁,是不是最出名的那几位。”
“这我就不知道啦。你们江湖人的事,我一个摆摊的哪里搞得清楚。”
苏昌河把玩着桌上的筷子,“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城主好像还有一个儿子来着。”
“是有那么一位小公子来着。不过他当时年纪很小,也不怎么出家门。”摊主将大锅里煮好的馄饨捞出来放到碗里,撒上一把虾米,几片紫菜,再淋上一勺热腾腾的鸡汤。他将两碗馄饨端上桌,一边叹道,“唉,也不知我们这城主是在哪里得罪了那种丧良心的小人,下手这么狠毒。听说那天内城里面血流成河,连个会喘气的活物都没剩下,可太惨了。”
“也不定就是得罪了什么人。有些人啊,就是单纯看不惯别人好过。我看你们那位卓城主,八成是日子过得太好碍了什么人的眼。”
“谁说不是呢。城主和他那些弟子虽是习武之人,却也不是那种会仗势欺人的。夫人也漂亮又和善。人家一家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哪里就碍着别人什么了?非要将他们全都害了。”摊主一边擦桌子一边念叨,“我还记得城主成亲那日,迎亲的队伍绕了外城整整一圈,清一色的高头大马,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还有小公子出生的时候,在城门边上摆了十日的流水宴,路过的人不论是不是城中的人,都能拿一份喜钱。那时候是什么光景,谁能想到后来……”
“所以说啊,当个高来高去人人称赞的大侠又有什么好的,自己没了性命不说,还要牵连身边的人。我现在就觉得不如早日金盆洗手,回去开个小饭馆,虽然生活平淡了些,但安稳一点,听上去也不错。”
摊主摇了摇头,“看你是个年轻人,怎么想法倒跟个老头子似的。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年轻,不都成日嚷嚷着要闯荡什么江湖。我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就是这么给家里留了封信,然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抓也抓不回来,只是隔几个月托人传封信回来,让家里人知道没死在外面。”
苏昌河拿着勺子往碗里加辣椒,“我便是闯荡过了,知道这江湖只是世人说得好听,实际上也没什么趣味。”
“若是我邻居家那孩子也能如你这般想就好了。你说,你们这样的小娃娃,是不是都不爱听家里大人的话?”
“对啊,我那时候就总觉得我家老爷子年纪大了,想法也糊涂得很,还坐在那个位子上干嘛?不如快点退位让贤。”
摊主不由笑了,“果然是年轻人的想法。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后来自己年纪也大了,才发现……”
“……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当年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苏昌河笑了笑,低下头吃起他的馄饨。
这家的馄饨也确实对得起它的口碑,薄似轻纱的馄饨皮入口即化,馅料也调得鲜嫩可口。他这时候也有些饿了,一时间止住了话头开始专心吃饭。吃到一半,再一抬头就见一个人影站在他面前。
“你醒了啊,暮雨。过来坐。”他丢下勺子,动作自然地拉开了身边的凳子。
苏暮雨面色苍白,眼睛下面带着些红肿,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昨日从山庄回来便一直魂不守舍,晚饭也没吃,一夜都没怎么睡,不然也不会起得比苏昌河还迟。
苏昌河将另一碗馄饨推过去,“这碗没放辣椒,是你的。”
苏暮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冒着热气的早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昌河停下动作,“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不管我了。”苏暮雨低声道。
“刚刚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你。”苏昌河解释道,“为什么这么想?因为那些剑谱?”
他忍不住笑起来,心里有些发软,干脆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你在想什么啊?我的傻暮雨。觉得我把你丢在这自己走了?可我要是真的拿到了剑谱就不要你了,这不就是所谓的买了匣子却丢了宝珠吗?”
苏暮雨没说话,别过头去不看他,却连耳尖都整个红了。
苏昌河将勺子塞进他手里,“快吃饭吧。我已经给你尝过了,是好吃的。”
苏暮雨正想说他没什么胃口,又拗不过身边的人,只低头喝了两口汤。没想到舌头尝到了食物的味道,便也觉腹中空空,又小口地咬起馄饨皮。
“我不想吃馅。”他蹙着眉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前一天才杀过人,他现在看到肉一类的东西就犯恶心。
苏昌河伸勺子将他碗里的虾肉捞走,又把米糕推过来,“那你吃这个。”
苏暮雨咬了一口米糕,就听他又说,“真的挺好吃的,你不尝尝吗?”
苏暮雨整个人都蔫蔫的,“下次吧。”
两个人正凑在一起咬耳朵。一旁的摊主走过来,看见孩子那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随口问:“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是我弟弟。”苏昌河温柔地笑了笑,“他想家了。”

日头渐渐挪到头顶,大街上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街市上店铺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两个人吃完了早饭,就开始在大街上闲逛。
“这次回来,你还有什么想办的事没有?”苏昌河问。
“本来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苏暮雨摇摇头,一边快走两步想要赶到他的身后。
眼前都是摩肩擦踵的人群,他人小腿也短,被人一挤就容易找不到方向。而苏昌河身高腿长,一步迈出去能落他好远,三两步就被旁人挡住了身影。
等到面前背着背篓的农人终于走开,视线里也不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苏暮雨有些慌张地抬首四顾,眼前是全然陌生的面容,似曾相识的街道。来往的人们带着各异的表情,视线偶尔停留在大街中央这个容貌精致却孤身一人的男孩身上,又漠不关心地移开。
他不怎么熟练地避让着行走的人群,偶尔一个蛮横的胳膊或大腿撞过来,将他推挤到更偏远的角落中去。
这时候,终于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领,将他从人流的漩涡中扯了出来。
“真热闹啊。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苏昌河抬手将他护在自己身边。
苏暮雨松了口气,手已经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衣角,皱着眉抱怨道:“你走太快了。”
“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苏昌河含着笑打量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来。”
苏暮雨只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手里那块布料,转而握住他的手。
“有什么看上的东西就跟我说。”苏昌河转过身,牵着他在人群中逆流而行。无形的内力散发出去,终于免去了被人不断摩肩擦踵的命运。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苏暮雨目光扫过身边的商铺,不怎么感兴趣地答。
“我还想问你呢,这条街上哪家的点心最好吃?我们可以多买一些带回去。”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苏昌河低头看他,“你以前不是住在这里吗?”
“可是我娘不让我吃外面的东西。”
差点忘了,这位还是个大少爷来着。
“既然你没有意见,那我就随便买了。”苏昌河仰起头四处看了看,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走到一家点心铺门前,“这个绿色的是什么?草药团子?能吃吗?”
苏暮雨探头看了看,“这是青团。是清明前后大家会吃的一种点心。”
苏昌河已经在掏荷包了,“来两个。”
虽然吃完早餐不久,但青团不大,两个人一人捧着一个,就这样在大街上又吃了起来。
“好吃吗?”苏昌河看看身边的人。
苏暮雨有些不习惯这样在街边吃东西,动作飞快地将一整个糯米团子塞进嘴里,半边腮帮都鼓了起来。
“还挺好吃的。”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
“那就再买几个带回去。”
等到苏暮雨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
“这个桃酥看起来也不错,还有那个云片糕,都称一点吧。”
“买太多会吃不了的。”苏暮雨在一旁拉他的袖子。
“吃不了你就分给雨墨啊。那个小丫头,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肯定会缠着你要。”
想到家里的小妹妹,苏暮雨也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是哦。那我们不如再买一串花吧。”
“等一会看见就买。”苏昌河漫不经心地应道,将包好的点心提在手上,另一手拉着他往前走,看到一旁店铺门上挂着的彩绘纸鸢,又停下脚步。
“小暮雨,你要不要风筝啊?”
“不了吧。”
“为什么?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你看那边的小孩都在玩。”
苏暮雨摇摇头,“还是不了。”
颜色鲜亮,体态轻薄,还挂着竹哨,拖着彩带的彩绘风筝,乘着风游荡在云朵间,漂浮在明媚可爱的春光里。
仿佛抬手还能触到儿时的欢笑和那种轻飘飘无忧无虑的快乐。
而站在地上的他恍然意识到,那些东西已经离他非常遥远了。
“还是不了。”他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又重复一遍。
“昨天我杀那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出手了?”他接着问。
苏昌河诧异地看他一眼,“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知道了。”苏暮雨呼出一口气。
“你想要报仇吗?”
“想。当然想。”
“我让人去查了昨天那两个剑客,但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背后那个人的身份不简单。”
“我知道,我会注意。”苏暮雨抬起头看他一眼,“我不会惹麻烦的。”
“不,我的意思是,越是名门正派就越在乎自己的名声。”苏昌河笑了笑,“那人知道了你还没有死,恐怕现在他才是夜夜不能安寝的那个。”
“为何这人就一定是正道?”
“若是邪道,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不让人说?我们暗河杀人,什么时候隐藏过自己的身份?”
苏暮雨若有所思地点头。
“你会有机会报仇的。别着急。”
“我知道。”
“还有,你不用怕惹麻烦,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这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好总是麻烦你。”苏暮雨小声道。
“怎么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啊?”苏昌河含着笑弯下身,贴着他耳边道,“小暮雨,你自己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苏暮雨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是家人。”
“这就是了。有什么要我做的直接跟我说就是。”苏昌河开心地笑起来,旋即献宝似的揽住他的肩,“对了,我这一回知道你的生辰了。以后每长一岁,我都可以给你庆祝了。”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可是我想。就这么说定了。”
“那好吧。”苏暮雨轻轻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你不是要买花吗?你看,那边有卖花的。”
一口气没叹完,他又被苏昌河拉走了。
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如往昔。
主人的离去好像对它未有丝毫影响。这座城里的人们来往,交谈,起居,生活。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似乎只要城外的那座青山没有变,这座城就不会变。
它就在这里。
被留在原地,孑然一身面目全非的,只有他自己。水流云散,抱着几幕破碎的回忆,怀着一腔烧成灰的恨意,故园尤在,却再无故人可以倾诉。
不过还好,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面对。
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可以回的地方。

躲藏了半月的日头这日终于露出整个脸庞。快马奔过城门外的驰道,扬起一道轻薄的尘烟。
风带着春日特有的软糯,拂过浅生了一层薄绒的草毯。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过细碎的飞絮与落花。
正是阳春三月,草薰风暖,眼前山河新绿,万物苏生。
马背上斜挂了两枝杏花,也算挟了三分春色,落下一路清芳。旧日的沉霾暂且甩在身后,面前春雨初霁,阳光明媚。
自此乘风好去,长空万里,天地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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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到这里第一部分就结束了。下一章就是少年暮雨了。

最开始构思这篇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没有爸爸了。以前都是他带着我去扫墓,以后就都是我去看他了。

Chapter 11: Chapter 10

Summary:

是长大了一点的少年雨!

Chapter Text

夏日的日光温煦,槐荫漫长,新蝉低鸣。树叶在徐来的微风里时而哗哗作响,反射着耀眼的光斑。院外的角落里种着几株牵牛花,浅紫色的花瓣被阳光晒得有些发蔫,没精打采地垂着。
少年撑着一柄纸伞,踏过熟悉的石板路,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子里的景象一如既往,是他看了几年的模样。一口大缸盛着几条微胖的锦鲤,如今正摆在树荫底下,另一边是一架竹编的躺椅,上面随意扔着两顶遮阳的草帽。
然而迈过门槛的刹那,身体已条件反射般察觉到了异样,他不由微微抬起伞沿,握紧了藏剑的伞柄。
有血腥味。
不过很快他就放松下来。院子里不请自来的客人听到声响,从门里探出头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看清来人的脸,苏暮雨已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就今天早上。”苏青檀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你出去练剑,得晚上才回来呢。”
“我去见兄长,顺路回来放个东西。”
“家主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聊两句。”
“你要出任务吗?”
“他没说。”苏暮雨将纸伞收起来放到架子上,转身合上门,“你怎么样?”
“别提了,”苏青檀夸张地摆摆手,“我们一路追着那个任务目标足足跑了有几百里,快累死我了。”
“你受伤了。”苏暮雨有些担忧地道。
“还好,都是皮肉伤,养两天就好了。”
“柜子里有伤药,治内伤的也有,需要的话自己拿。”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苏青檀伸手拉开抽屉,将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来细瞧,“参片,护心丹,断续膏……果然还是你这里好东西多啊。”
“你要用的话就拿走。”苏暮雨无所谓道。
“那就太谢谢你了。”苏青檀挑了一瓶金疮药,挽起衣袖开始拆胳膊上的绷带,一边道:“你知道练双手剑的那个苏子添吗?以前都不大正眼看我们的那个。他死了。”
苏暮雨愣了一下,停下了倒茶的手。
“他死了倒不要紧,问题是你知道他爹是谁吗?”
“不知道。”
苏青檀被他噎了一下,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他爹是内堂大长老,苏子添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担心这几日碰到他,被他找麻烦,就跑到你这里来躲个清静。”
“他的死和你有关?”
“当然没有啊。”苏青檀无辜道,“他从山崖上摔下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为什么他爹要找你麻烦?这不合规矩。”
“话是这么说,可谁让人家是大长老呢,听说家主都得给他几分面子。我一个普普通通小弟子,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背景,就只有惹不起躲得起了。”
苏暮雨皱着眉想了想,“我居然不知道,原来家主也会给长老们面子吗?”
苏青檀哈哈一笑,“你这就是较真了不是?出门在外,面子都是自己给的。他就这么说了,难道还真有人敢去找家主求证不成?”
“原来是这样。”苏暮雨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苏青檀摇了摇头,低着头继续拆绷带,没好意思问他究竟明白了什么。
连日奔波之下,他受的伤还未完全愈合,看上去鲜血淋漓的伤处一露出来,屋里的血腥气就浓郁了许多。
苏暮雨皱了下眉,将桌上那些染血的绷带团成一团,丢到废纸篓里,“我去给你打点水来,你洗一下伤口再上药。”
“谢谢你啊。”苏青檀疼得龇牙咧嘴,抽了口气才道,“你别跟人说我在你这里啊。”
苏暮雨看了看他,“家主也不能说吗?”
苏青檀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时也顾不得疼了,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问:“他不会要来吧?他要是来的话我就……”
“不会。”苏暮雨摇了摇头。
“还好还好。”苏青檀抚了抚胸口,将砰砰乱跳的心肝放回了肚子里。“里面那个屋子还空着吗?我去睡一会。每天睁开眼就是赶路,我都好几天没睡了。”
“那你去吧。”苏暮雨一手提起竹篓推开门,“我一会再带点吃的回来。”
苏青檀忙不迭点头,冲他讨好地笑笑,“好兄弟,果然还是你对我最好了!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一路都没来得及吃饭。”
“不是,我晚上得陪兄长一起吃饭。可能很晚才回来。”苏暮雨解释道,“我一会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再不济的话你就自己出去找东西吃吧。”

越过重重守卫的院门再往里走,四周的装潢就逐渐精致起来。即使头顶艳阳高照,以黑白二色为基调的建筑看上去也仍旧有些阴沉,精巧的飞檐上高卧着造型狰狞的脊兽,高大的龙爪槐点缀其间,冉冉绿云遮了大半的天。
苏暮雨轻车熟路地穿过庭院,推开书房的门。
房屋内是夏日难得的凉爽。窗下几人宽的红木长案上,纸张和书册凌乱堆放着。装订过与没装订过的纸页混在一起,偶尔露出一点镇纸或是笔砚的边角,一眼望过去令人完全找不着头绪。
苏昌河自纸堆中回过头来,随手指指一旁的椅子,“你来了啊,过来坐。”
苏暮雨走到他身边,“最近很忙吗?”
“还行。”
“我可以帮忙的。”
“哦?帮我?”苏昌河翻动着手里的账册,闻言回过头来,“你想怎么帮我?”
“什么都可以。”苏暮雨说。
苏昌河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笑,“真的吗?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吗?”
“当然。”苏暮雨看着他,“你给我个任务吧。”
苏昌河将视线移回书案,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眸中划过一丝失望,苏暮雨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到一边坐下。
“你要是特别无聊的话,就帮我把那篮子核桃剥了。”
苏暮雨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小几上的竹篮拖了过来。篮子里的核桃也不知是谁进贡来的,个个形状饱满,外皮也油润,带着一股果实的清香。
也不用找什么工具,他用了点巧劲一捏,就将核桃壳整个剥开,掏出里面完整的果肉,找了个空茶碗装进去。
苏昌河将账册丢到一旁,又翻出几张带着提魂殿漆印的纸笺。杀人的任务单都是用金纸朱砂写就,颜色艳丽到有些不祥,似是催魂的符咒。最上面血红色写的是任务对象的名字,底下黑笔小字列的是执行者的名单。
苏暮雨只看了一眼就将视线收了回来,垂着眼专心捏核桃。小几上完整的核桃壳整齐排成一排,已经摞了好几层。
苏昌河忙里偷闲瞟过来一眼,“你知道这东西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人的脑子。再沾点红色就更像了。”
苏暮雨神色无奈,“这不是吃的吗?”
“吃的又怎么了?”
“吃的,就不要用这种形容。”
“事还挺多。”苏昌河小声道。
耳边咔嚓咔嚓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不由偏过头去看,就见苏暮雨手里多了一只白底红纹,八足纤长的大蜘蛛。这蜘蛛身上还绑了一条极细的蛛丝,上面捆着一张不知从哪撕下来的小纸条。
“雨墨的?”
“嗯。”
“纸条上写了什么?”
苏暮雨就将手里的纸条翻过来给他看。
苏昌河抬起头,就见那张不过指头肚大小的纸上,用十分粗劣的笔法花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们幼不幼稚?”他不由嗤了一声,
“还好吧。”蜘蛛纤长的对足踩过少年同样细白的手指,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苏暮雨垂着眼任由它爬上自己的手背。色泽鲜艳的毒蛛与少年如玉的手掌落在一起,看上去极富冲击力,有种妖异又凶狠的美感。
“白焰赤心的毒性在整个江湖上都排得上号,你们两个就拿来干这个?”
“雨墨说这一只的毒性弱一点,就想要训练来寻人。”
“拿来寻你吗?”
“你要是想要的话,也可以给雨墨一点随身的物件,头发就行,让她再养一只专门寻你的蜘蛛。”
苏昌河不悦地皱起眉,“我做什么要让她的蜘蛛随时都能寻到我?”
苏暮雨抬眉看了他一眼,弯下身将蜘蛛放回地面,“不想就不想,你生什么气啊?”
苏昌河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朱砂笔。“洗手去。不要摸完毒蜘蛛又摸我的核桃。”
苏暮雨将碗一推,站起身来,“已经剥完了。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午后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头斜照,在一切物体身下拉出浓重的影子。苏青檀正蹲在门槛边上啃包子。
不远处一只肥嘟嘟的三花猫迈着四方步踱了出来,原地转了两圈,在草窝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身去眯着眼睛晒太阳。
苏青檀将包子塞进嘴里,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向着三花猫挪了两步。
猫儿悠闲地甩了甩尾巴。
他又往前挪了两步,微微蹲下身子,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去。
猫儿懒洋洋地睁开眼。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将要触到猫毛的那一刹那,三花警觉地回过头,张开嘴巴对准他的手指一口就咬了上去。
“哎你这猫怎么还咬人啊!”苏青檀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三花抖了抖毛,猫眼中掠过一缕鄙夷,不爽地甩了两下尾巴,扭着那滚圆的身子迈着小碎步跑了。
苏青檀不甘心地往前追了两步,奈何三花机警得很,他只见到那条橘色的尾巴尖在灌木丛中闪了一下,就彻底没了踪影。
“跑这么快,我们暗河的猫都会轻功吗?”
“你确实该好好练练轻功了。”目睹了他摸猫不成的全过程,苏暮雨在一边无奈地摇头。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呢,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苏青檀摆了摆手,“倒是你,剑道天才,怎么今天没去练剑?”
“休息一天。”苏暮雨低着头抚弄着伞柄的花纹。
“家主还是没有给你分派个任务吗?”苏青檀走回门槛边坐下。
“嗯。”
“那不是挺好的吗?没有事情做还不好?他又不管你,想练剑就练,不想练就家里躺着,多自在。”
“我想去江湖上看看。”苏暮雨说。
苏青檀带点怜悯地看着他,“第一次出任务的小弟弟都这么想。你以为任务就是出去玩吗?大部分时间除了赶路就是赶路,完成了任务也没时间做别的,还要卡着时间回来。他们是不会给你时间在外面闲逛的。”
“能有机会出去总是好的。”苏暮雨说。他找不到机会离开宗门,就代表着他同样没有机会去调查当年无剑城发生的事情。而他深知时间拖得越久,当年的痕迹被抹除得就越彻底,越难找到与此事有关的人。等到知情的人都死光了,真相也就自此被长埋地底,再难寻觅。
他等不起。
“上次去蜀中,我还满心期待以为能看到书上说的食铁兽呢。结果那一路上都在刮北风,风沙大得很,不仅食铁兽没看到,自己还差点成了食土兽。”苏青檀说。
苏暮雨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你知道成叔的那个女儿吗?”
“知道,怎么了?”
“她和谢家人一起出任务,看到一刀将人劈成两半,回来就吓病了。”
“那确实是挺吓人的。”
苏青檀斜着眼睨他,“你怎么也这样?平时看你胆子挺大的啊。”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苏暮雨问。
“我走之前她还病着。不过她就算是好了,大概也是没法当杀手的。”苏青檀收起了惯常的笑脸,眉宇间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沉,“其实杀人并没有我们小时候想的那么有趣,江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我们是杀手,要去杀别人,就得自己也做好被杀的准备。”
“我知道。”苏暮雨道,“但我们身在暗河,没有别的选择,就只能学着去接受它。”
苏青檀啧了一声,“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行,还是有一种方法可以拒绝任务的。”
“什么?”
“……找个人成亲。”
伞柄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饶是苏暮雨一贯淡定的神色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怎么这个表情啊?成亲总是比送命强的,你说是吧?”
苏暮雨无奈地笑了笑,“对。”
“不过我要是真这么干了,我爹大概会打死我的。”
“婚姻是大事,你随便找人成亲,你爹当然会不高兴。”
“不是这样的。”苏青檀停顿了一下,视线自身边的人身上划过,“我都差点忘了,你本来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是家主收养的。我也是出去才知道,外面的人同我们是不一样的。外面的人同父母之间不会那么生疏,即使长大了出去做事,也不会同家人分开。”
“嗯,是这样的。”苏暮雨点点头。
“你以前的家人,是不是对你很好?”
“是。”苏暮雨含着笑答,眸中满是怀念。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家里人肯定对你很好。”苏青檀羡慕道。
“有人跟你说过我的身世?”
“那倒没有。”苏青檀摇了摇头,“是眼神。虽然他们都说你是无名者,但你的眼神看起来跟那些无名者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苏暮雨问。
“就是……”苏青檀斟酌了一下措辞,“就是,像特别干净的溪水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底。”看起来单纯又有点高傲,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一骗一个准的那种小孩。
苏暮雨笑了笑,“是吗?”
“所以,你的身世究竟是什么样的?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家主的?”苏青檀满眼都写着好奇,“是不是他去执行任务,本来要杀目标全家,结果却在杀死了其他人之后,唯独对最小的那个孩子心生不忍,怎么都下不了手,但又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于是对别人说这孩子死了,实际上就将他拐回来当了杀手?”
“苏青檀。”苏暮雨沉下脸来,“不是这样。你别乱猜。”
“好吧好吧。我就随便讲个故事,你别生气。”苏青檀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不过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过,我真的很难想象家主那样六亲不认的顶级杀手,会对什么人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
苏暮雨睨他一眼,“你又不怕他了?”
“他不是不在这里吗?”苏青檀十分自信地道,“况且你又不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对吧?”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苏暮雨眨眨眼,勾起一抹狡黠的轻笑,“他若是想隐藏行踪,你觉得以你的武功,真能发现得了?”
苏青檀被他说的背后一阵发凉,一个箭步窜起来来左右看看,寻觅着那可能躲在暗处的可怕身影,未果后又可怜巴巴地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人,“暮雨,你会救我的吧?”
苏暮雨叹了口气,“放心,他不在。”
“吓死我了。”苏青檀一下泄了力,毫无形象地瘫倒在一边,“暮雨,你怎么能这样?!你没有以前那么单纯了!”
“那只能说,人都是会变的。”苏暮雨幽幽地道。

自从养了那只会寻人的蜘蛛,慕雨墨就时不时地用它捎个小纸条过来。
那只蜘蛛不过两寸多长,纸条也只能是指头大小。这样的尺寸用最细的笔也写不了什么,何况女孩还写不了这样小的字。于是每次的纸条上面便都是一些粗糙的简笔画,有些看得出是什么,有些就糊成一团,完全看不出来想要表达什么。
蜘蛛的主人却相当乐此不疲,日复一日地送些意义不明的稚嫩画作来。
这一天照样是一张简笔画,画上两个小人,勉强表达出约他见面的含义。
“雨哥,你吃不吃桃子?前两天刚从山里摘的。”女孩将一个竹篮放上桌子,语调殷勤。
深藏在山间的门户少有客人造访,何况还是这样面容俊秀的客人,女孩的眼中难掩兴奋,走路也蹦蹦跳跳的。
苏暮雨翻动着手里的医书,神色为难,“我不擅长辨认药草。你想找凤羽草,我为什么不问问你父母呢?慕家钻研毒术,应该会有库存才对。”
“因为他们会觉得,这不是我应该用到的东西。”慕雨墨眨眨眼,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那你要它做什么?”苏暮雨问。
“这你就别问了。”慕雨墨道。
“那我不能帮你找。”苏暮雨将书放下。
慕雨墨撇撇嘴,“大家都说你特别好说话,嘴巴又严,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
苏暮雨神色茫然,“谁说?”
慕雨墨挤眉弄眼地道:“很多人说啊。说苏家背着伞的哥哥求他什么都会帮忙,还不会跟大人告状。”
“只是一些小事罢了。”苏暮雨轻描淡写地说。他闲来无事也会在宗门里接些委托,大多都是陪练或是寻物之类的,并不耗费多少工夫。
“那为什么我不行?”慕雨墨哼了一声,“我都很久没见过你和昌河哥哥了。你们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苏暮雨道,“不是你又要练功又要养蜘蛛,每天忙得很吗?”
“你们都变成大人了啊,我要是不快一点,就追不上你们了。”女孩露出一点不高兴的神色。
“不会的。”
“真的不会吗?你们都可以离开宗门去外面杀人了,只有我不行。”
“我还没去过。”苏暮雨说。
“说到这个,”慕雨墨说着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两步冲进里屋,没过一会又很快冲出来,手里握着两根红绳编的绦子,“我给你编了一个剑穗。你要是出任务的话就带着它吧,雪薇说这种编法叫做平安结,会为戴着它的人带来平安。”
苏暮雨将她手里的绦子接了过来。剑穗的编法不算难,编得也十分齐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谢谢。我改天把它挂在我的剑上。”
“这个是给昌河哥哥的。”慕雨墨将另一条剑穗递过来。
“我会转交给他的。”苏暮雨道,“不过他不用剑,不知道能挂在什么地方。”
“这我就不管了。”慕雨墨这回一副完成任务的语气,“我就只会编这个。”
苏暮雨将两条剑穗妥善收到怀里,再抬头就见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雨哥,我的药草……”
苏暮雨不由扶额,“你先告诉我,你要这药草干什么。”
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女孩蓦地笑起来,“凤羽草的颜色好看,我想拿来染指甲。”
苏暮雨又看了她两眼,奈何拿人的手短,终于松口,“好吧,我去给你找。”
女孩便得偿所愿地笑了,“还是雨哥最好了!”

这样又过了两日,白焰赤心再次送来一张纸条。苏暮雨只当她是又画了什么新作,将蜘蛛放了出去才随手拆开,却见上面明明白白画着一个硕大的哭脸。他心里不由一惊,又仔细地研究了一遍,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便提着伞去慕家找人。
女孩倒是好端端地待在自家的院子里,正蹲在那里低着头倒腾几个瓦罐。
“你找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苏暮雨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到院子中央。
瓦罐里的东西受了惊,数不尽的附肢触动瓶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慕雨墨抬起头来,神色郁郁,“不是我。”
“那是怎么了?”
“……是表哥。他跟我说,要被派去执行一个天字级的任务了。”慕雨墨说。
“天字级?”苏暮雨皱起眉,“以他的武功,怎么处理得了天字级的任务?”
“他的意思是说,他不是主要的执行人,目标身边的护卫很多,所以需要一些人手去清理掉那些护卫。”女孩努力回想着,“他没有告诉我更多了,大概就是这样。”
“就算只是护卫,也不一定是他对付得了的。”
“我也这么觉得,听上去很危险。”慕雨墨抬起脸来,语气中带着一点哭腔,“雨哥,我有点害怕。你们都是苏家人。你能不能去跟昌河哥说说,不要让他去了。他会死的。”
“你想让我去求情?”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堂哥前年死了,阿姐也死了,还有今年春天……小文哥活着回来了,但是他再也站不起来……”女孩这样说着,眼神逐渐空茫,手无意识伸到了瓦罐当中。一只体型细小的跳蛛趁机爬到她的手上,在她指尖上咬了一口。殷红的血珠坠落到瓶口当中,黑压压的毒虫疯狂涌动,形成一片令人胆寒的浪潮。
“你先别着急。”苏暮雨抓起她的手将装满毒虫的瓦罐挪开,擦掉她指尖上的血,“也不是就没有办法了。”
慕雨墨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还有什么办法?”
苏暮雨莫名地就想到了苏青檀对他说过的话,“比如……成个亲?”
“啊?”慕雨墨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在哪里?我去跟他说吧。”
“我不知道。”女孩有气无力地道,“应该是回家了。”
“我会去找他。”苏暮雨揽住她的肩,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别担心了。”
“雨哥,好多以前跟我们一起玩的伙伴,他们都长大了,然后接了个任务离开宗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女孩的眼眸纯澈,话语中却满是懵懂的残忍,“我娘说,他们都死了,那……我以后也会跟他们一样,我也会死吗?”
一个接一个从稚嫩的幼童变成青葱少年,然后前仆后继,悄无声息地死去,像一闪而逝的烟花,朝生暮死的蜉蝣,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不会的。”苏暮雨直视着她的眼睛,神态无比认真,“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我保证。”

苏暮雨很快就找到了苏青檀。
少年的神色不见以往的跳脱,坐在屋门口挽着袖子擦拭着随身的佩剑。
“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苏暮雨在他面前站定。
苏青檀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按规定,不能向别人透露自己的任务。”
“天字级任务,不是现在的你能参与的。”苏暮雨道。
“是谁告诉你的?雨墨?”
“你吓到她了。”苏暮雨有些不赞同地说。
“她同样是暗河的子弟,这种事情,总要学着接受。”
苏暮雨摇了摇头,不欲与他争辩。“你什么时候出发?”
“还得有两天吧。手书还没发下来。”
苏暮雨紧皱着眉,“这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内堂长老搞的鬼?”
“可能吧。”苏青檀无所谓道。
“生死有命,他的儿子死了就是死了,没道理向同行的人寻仇。手书还没发下来,我们现在去找提魂殿,把你的名字从名单里撤下来。”
“别傻了,三官不会见你的。”苏青檀单手扶额,“任务名单都是家长们确定下来,被选中的人什么时候有过拒绝的权力?”
“但这不合常理,天字级任务不会派给你这个等级的杀手。”
“只是很少,不是绝对没有。他们实在缺人的时候,刚出道的新手也会指派。”
苏暮雨还想反驳,被他打断了,“你刚刚也说了生死有命,就不必再为我争了。我们是杀手,杀了别人,总要有那么一天的。苏家的子弟不会怕死,也绝不会在任务面前临阵脱逃。”
苏暮雨定定地看着他,“任务重要还是命重要?”
苏青檀同样回看他,神情平静中带着一丝疯狂,“任务重要。”
苏暮雨无力地移开眼。他知道自己很难改变眼前人的想法。
在暗河,在这个天下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性命从来都是可以随意定价出售的商品,得来得容易,抛却得也容易。
少年人的心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扭曲,塑造,驯化,逐渐变成了那副非人的模样。
“可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冒险。”他服软似的说。
“抱歉。但任务就是任务。”少年的手搭上剑柄,眉梢染上一抹倔强,“更何况,这是我的任务,你巴巴地跑来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别小看我了,苏暮雨。”
“你说你能完成这个任务?”苏暮雨伸手向身后,缓缓抽出藏于伞柄之中的细剑,长剑斜指,“那就先打赢我再说!”
苏青檀深吸一口气,紧绷着脸站起身来。下一秒,他的身形闪动,已经提剑攻了上来。
苏暮雨手中的剑划过一个迅捷的弧度,剑尖绕过他的长剑,斩向他的手腕。他的剑出得比对方要晚,速度却比对方更快。苏青檀的剑还没有碰到他,剑气就已经快要刺破对方的筋脉。
苏青檀不得不放弃这一招,转而格挡。当他再变招时,对方已抓住了这须臾间的优势,细雨般的剑式一招快过一招,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
苏青檀的剑法本就远不及他,在他一路紧逼之下,也只能见招拆招,一柄长剑左支右绌,却也再找不到反击的机会。但他知道,这还不是眼前人的极限。苏暮雨分明一直在留手,不肯用出杀人的招式,他若是认起真来,三招之内他必败无疑。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心中一横,从怀中摸出一把银针,信手一甩。
银针出手的一刹那,他很难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对面那柄细剑已然快过了视觉的暂留,绵延成一片绚丽的清光,将每一枚银针斩落在地。
苏暮雨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出了数十剑,而最后一抹流光划过眼前,凝结成寒光四射的剑锋,停在他的颈侧。
“你杀过人,应该也知道死是什么样子。”苏暮雨说,锐利的剑锋偏转,将他逼至墙角。
“是我输了。但是,那又能怎样呢?”苏青檀自嘲地笑了笑,随手将手里的剑掷于地面,那种自嘲又很快变成了怜悯,对面前的人也是对自己。“我们生来就是要做杀手的。我们没资格反抗上面的命令。”
“我不会让你去。”苏暮雨说,“你连我都打不过,要怎么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照你这么说,武功不如你的杀手就都不配活着了?”苏青檀不由也有些怒了,出言嘲讽道。
苏暮雨没有理会他,一边收剑一边蹙眉思索着,“你刚刚说,名单是家长们确定的?”
“就不要想着去求你哥了。他确实是对你百依百顺,但我不是你,别人的命他从来都不看在眼里。”
苏暮雨扭过头来看着他,“第一,他没有对我百依百顺,第二,我没有想要求他。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真的想去执行这个必死的任务吗?”
“我还没死呢,暮雨,你不要现在就开始咒我。”苏青檀长出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
“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去吗?你要知道,人只能活一次,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
“暮雨,我的命真没有那么重要。”苏青檀又叹了口气,他的语速缓慢而无力,像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没有什么为人称道的天赋,也没有家主的看重,我和你不一样,我死了,没有人会在意。”
“这不是有没有人在意的问题。命是你自己的。”苏暮雨说,“你有设想过未来吗?你想要做的事,在意的人,如果你死了,那就什么也不剩了。你会彻头彻尾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的父母,雨墨,我们所有人,想要找你的时候,都再也找不到了。你明白吗?”
他曾在一夜之间见识过太多的死亡。
那并不如人想象的那般浓墨重彩,它更像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空白,其中是无人应承的称呼,无处兑现的承诺,无人共享的旧事,是再也牵不到的手。那种空白自离别的那一刻滋生,往后蔓延至他的整个余生。
“……等你想明白了这些,再来告诉我,你真的想去吗?”
苏青檀沉默了好一会,才泄气般地承认:“……不想。”
苏暮雨转过身,“那就快走,一会等手书真的发下来就迟了。”

两人一同踏进主院的书房时,偌大的红木条案还是如上次来时一般杂乱。苏暮雨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从中翻出几张金纸红字的任务单。
“你过来看一下,是哪一张?”
苏青檀凑过来看了看,“都不是。”
“那你来一起找。”苏暮雨回头看了眼门边的滴漏,“没关系,这段时间都不会有人过来。”
书案上放的东西很多,账册,单据,卷宗,不一而足。两个人埋头在其中翻找,不自觉出了一身汗。
苏青檀忍不住往窗外看看,难免有些不安,“暮雨,要不然我们还是别找了……”
“是这个吗?”苏暮雨将一张盖了漆印的纸摆到他眼前,“我看见你的名字了。”
就似一张共赴黄泉的请帖,最上那一行夺魂摄魄的红字书写任务的目标,下面的墨笔填了一排杀手的名字。左下角龙飞凤舞,已经画上了代表家主的花押。
苏青檀飞快地扫了一眼,“是这个。”
苏暮雨抓起一支笔,在未干的砚台中蘸了点墨,在名单上划了两笔,直接将他的名字整个涂掉了。
“好了。”他小心将墨迹吹干,将改过的名单放回了原处。
苏青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苏暮雨反问,“涂了就涂了,难道还有人敢拿这点小事质问家主不成?”
“这算是……小事吗?”苏青檀神色犹疑。
苏暮雨将用过的笔放回原处,开始凭着记忆将翻乱的桌面复原。两人折腾了好一会,才一一将那些文书摆回原位。
“这样真的不会被看出什么吗?”
虽然他们已竭力将翻过的物品复归,但难保没有漏掉一两点细节,杀手的感官相当敏锐,很容易被察觉到蛛丝马迹。
“没关系,被发现了就说是我翻的。”苏暮雨道,“手书也是我改的,若是有人问,你只要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就好。”
苏青檀正还要再说什么,余光扫过窗口,见苏昌河带着两名下属走进了院子,连忙噤了声。
“你怎么来了?”苏昌河的目光落在苏暮雨身上,明显是有些诧异。
“我想起来前两天见了雨墨,她让我把她编的剑穗带给你。”苏暮雨从怀中取出那根剑穗放到桌上。
苏昌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剑穗,语气中带些玩笑似的挑剔,“这都快比我的寸指剑还要长了。”
“她说她不管,你挂在哪里都可以。”
苏昌河无奈地笑,“好吧。我收下了。”
“那我就没别的事了,我走了。”苏暮雨说着,也没管苏昌河的反应,带着已经满身冷汗的苏青檀转身走了。

过了许久,苏青檀才回过神来。
“暮雨,你发现没有,你今天话好多啊!”他有些稀奇地将头伸过来,上下打量着身边的人,“你是不是今天把这一个月的话都说完了?”
苏暮雨没好气地将他推开,“对。”
他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不管苏青檀怎么逗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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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Chapter 11

Chapter Text

从风水术数之学上来说,暗河总坛位于东南那一道龙脉正中,坐山抱水,本应是个风景秀丽聚运生财的有灵之地。奈何旁边这山是险峰,水是暗河,西北一道险绝人迹的断崖截了山势起伏,反倒常年刮着北地的朔风,暗河之水更是久不见天日,阴暗地穴中地气滋长,即使炎炎暑日也冰寒彻骨。一脉断山拢着地水,聚起的气成了煞,反倒成了一个极凶极诡的藏阴之地,做葬地都嫌不祥,住人更会搅得家宅不宁,断子绝孙。
住在这种地方唯一一点好处也许便是,酷暑天里也能偷些外面寻不到的清凉。
也许是真应了这风水堪舆之说,也许是杀人的勾当做太多了,暗河总坛常年阴云笼罩,淫雨绵绵。只有夏日连着见了半月无遮无挡的太阳,便是一年里难得的好时光。
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寒暑不侵,并不像外面的权贵人家到了夏天就常常用冰。只是将厚重的帘幕换作丝织的轻绡,颜色暗沉的内设也换了些透亮的浅色,视觉上多了几分清爽。
一身青竹纱衣的少年正坐在窗边,低头翻着一卷旧书。有不少年头的书页发出咔哒的脆响,宽松的衣袖滑落手腕,露出一截雪玉般精致腕骨。明丽阳光扫过一双秀气的眉,少年浓密的长睫低垂着,笼着那双镜湖似的清隽眼眸。绿荫垂落窗沿,点缀着几分清润碧色,室内浮光流转,金影明灭,隔窗望过去,便是一幅造物也钟爱的美人图。
再翻过一折泛黄书页,少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纸张的边角,一边凝神侧耳,静静听着隔壁的说话声。
那件事了结得悄无声息。
没人提起那张被改过的手书,也没人探究过那墨迹掩盖下的名字。毕竟那不是朝廷公文,不能有任何涂改痕迹,对于三家和提魂殿来说,只要有人去执行这个任务,就足够了。
他又翻了一页书,听着书房里的人从西南道说到岳阳城:某个任务失败了,讨论着要不要将等级更高的杀手派出去,完了又说起刚接到的新单,动手之前先派几个探子过去打探一下情报。
总之,没有他关注着的那一个。他放松了心神,将注意力更多地挪到手里的书册上。
书房里的小会开了一个多时辰,苏暮雨坐在那里翻了半本书。杀手们陆续离开庭院,路过他的窗前,手里拿着朱字的任务帖,他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过了一会,苏昌河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托着一盘刚切好的瓜,“你最近倒是来得很勤。”
“找到一本有意思的书。”他随口答。
苏昌河哦了一声,将西瓜放在桌上,他一向对书本类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这天可越来越热了。一到下午就晒得要死,还是这边的屋子好一些。”
“我觉得还好,也没有很热。”苏暮雨说。
“我倒是忘了,你就喜欢这样的天。”苏昌河不知从哪摸出把折扇给自己扇风。
苏暮雨笑起来,“感觉四处都很热闹,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苏昌河抓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苏暮雨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昨天看见河边上那片桑林结了果。族里的孩子们吃了好多,发现嘴巴紫了,到处嚷嚷着以为自己是中毒了。”
“那些小冒失鬼,哪里都有他们。”苏昌河带点嫌弃地说。
“我听人说桑葚还可以酿酒,说不定可以多摘些回来试试。”苏暮雨倒是来了些兴致。
“没酿过酒,但是摘回来吃也不错,”苏昌河思考着,“你要去吗?我和你一起。”
苏暮雨眨眨眼,“那就要快些了。不然过不了两天就被大家摘完了。”
“那我们一会就去。”苏昌河将吃完的瓜皮丢到一边,有些懒散地靠在了扶手椅上,“你最近没再接那些乱七八糟的委托,帮人上山抓什么毒蛇毒蝎子的?”
“只有那一次。而且早就抓够了。”
苏昌河皱着眉,有点不满地道:“你又不懂医,内力再高也怕毒,以后还是少干这种事。难道你还缺那几个钱不成?”
苏暮雨把书合上,拿了个竹签子开始挑西瓜籽,“我最近练剑总是没有长进,总觉得哪里不对,就想着不如换个别的事做。”
“十八剑阵啊……”苏昌河仰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若有所思。
“我将望舒楼的剑谱翻了个遍,也没什么思路。”
“剩下的残卷若是真在望舒楼里,恐怕早就被苏家历代的弟子翻出来了。”
“也许还有些类似的武功可以拿来参考。”苏暮雨还在慢条斯理地扒拉那块瓜,这样随意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有几分文雅的美感。
苏昌河凝眸看了他一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对了,我刚想起来,又快到鬼哭渊试炼的时候了。”
“是吗?”苏暮雨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
“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不如就替我去看看这一批无名者里面有没有使剑的好苗子。”
“让我去吗?”苏暮雨愣了一下,“那好。只是要会使剑的,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你看着办就行。”苏昌河无所谓地道。他对这事不怎么热衷,毕竟他深知,炼炉的无名者里再不会有比苏暮雨更出色的杀手了。现在剩下的那些同他相比,皆是瓦砾与星辰之别,不值一提。
苏暮雨咬了一口鲜红的瓜瓤,一边点头,“好,我明天去。”
苏昌河笑了笑,“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

苏暮雨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缓缓呼了口气。他已经许久没有踏入过这片地界了,如果没有人提起,甚至都不太会想起宗门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地方。
他对炼炉着实没有什么好印象。
现在那段晦暗经历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也已经很浅淡了。无非是日复一日的压抑与麻木,练武,比试,考核,低矮屋舍内的潮味时刻萦绕在鼻尖,仿佛要拉着住在里面的人一起腐烂发霉。
如今一别经年,不仅建筑上新添了老旧的痕迹,来往的人也换了生疏的面孔。他一路行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都不见。不过无名者的训练一向由三家共同负责,他来寻的便是苏家的师范。
那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眼神凌厉,穿一身朴素的青布衫裙,长发用木簪简单挽了个发髻。
“我想看看今年要参加试炼的无名者名单。”他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
当他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师范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
少年着一身鸦青色的劲装,身材纤秀高挑,面颊饱满,皮肤细腻,没什么风吹日晒的痕迹。双眸明亮而有神,一头长发用同色皮绳束起,发质柔顺又莹润,如墨玉一般,看得出一向养护得精心。
显然,这是一位常年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对于人才日益凋零的三家来说,无名者的重要性不可小觑。同样无名者出身的苏家主却一向都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每年都只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有人选了苏家,他便收下,没人他也无所谓。
这一年难得派人垂问,派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过分年轻的少年人。
苏暮雨翻动着手里的名册,名册编得很详细,上面写了每个人的编号,武功路数,擅用的兵器和每一次考核的评级。
他的视线飞快下滑,最后落在剑术水平最高的几个人身上,“我想见见他们本人。他们现在在哪里?”
“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应该都是在三号演武场。”苏家师范道,“三号演武场是在……算了,我带你过去吧。”
“不必劳烦了,”苏暮雨将名册放下,温和地笑了笑,“我认识路。”
对于剑客来说,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便是问问他的剑。
苏暮雨这一次也是这般打算的,他带着剑,想要同这几个人好好打过一场。
许久没有同人过招,他也难免有些手痒。他这几年武功进境飞快,身边的同龄人当中,已经没人同他有一战之力了。
然而即使这样,一圈车轮战下来,打到最后也有些气喘。无名者那些不要命的打法令他有点不太适应。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手中长剑一横,稳稳架住了对方的剑锋。
“你今天已经打赢过很多人了,我不占你的便宜,你可以明天再来。”他的对手说。
苏暮雨摇了摇头,“也不必再打了。我已经看过你的剑招了。”他同样也不想占对方的便宜,压制了功力也没有用多么高深的剑法。他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见过苏家和无剑城里无数精妙的剑法,这些无名者却只能练一些最基础的剑招,这并不公平。
“你是苏家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上百招之内就能胜过我的。”那个无名者走过来。
苏暮雨转过眼,定睛看了看他衣服上的编号,三十三。
“对。”他说,“苏暮雨,我的名字。”
“你是来招揽我的?时间快要到了,最近来这里的三家族人很多。”
“你就当是这样吧。”苏暮雨说。其实他也没想明白苏昌河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他派到这里来。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他听命照做便是。
“这还不是你全部的实力吧?我看得出来,你有所保留。”
苏暮雨将剑收回鞘中,“是,但是谁会一见面就将自己压箱底的绝招亮出来呢?”
三十三号低头思索着,长剑在手中比比划划,“刚刚有一招我失误了,你要是再接上一剑,我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但是那可能会伤到你。”苏暮雨说,“比试而已,点到为止就好了。”
三十三号唇边露出一点苦笑,“本家子弟果然与我们这些人不同。如果刚刚同我对战的是个无名者,那他绝对不会放弃能伤到我的机会。”
苏暮雨皱起眉,“教习们居然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刀剑无眼,对战中的事谁能说得清,伤了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还指望着有什么公道不成?”三十三号说。
苏暮雨偏过头看看远处站着的几名教习。他们站在演武场的边缘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并没有将一丁点注意力分给场中的少年们。
“那是哪家的人?”他压低声音问。
三十三号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个姓谢,一个姓慕。”
苏暮雨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慕家的人也来过,条件是他们家传的一种秘术,说是在试炼中也很有用。但我还是更喜欢练剑。”三十三号说。
苏暮雨回过神来,不由有些懵。苏昌河让他来的时候,全然没有说过炼炉中是这么个情况。现在三家对无名者的争抢已然被摆到了明面上,再加上无名者内部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暗流在本就紧绷的氛围下涌动,看不清深浅。
他难免有点埋怨,苏昌河可什么都没告诉他,只说让他自己看着办。也没告诉他可以拿什么东西来换取无名者的投靠。
“别的事我不能做主,但是在你进鬼哭渊之前,我可以来做你的陪练。”他想了想,说。这个三十三号在剑术上很是下了一番苦工,水平是他今天见过的无名者里最高的,在他身上花些时间也值得。
“听上去也是个不错的条件。”三十三号说。这个条件不如慕家直接,但仔细想起来也很有诱惑力。苏暮雨不是无名者,没有理由下手暗害他,不必处处提防。更何况他的剑术高绝,甚至隐隐超过了那些师范。
苏暮雨指指不远处的山头,“东边那座小山上有一片枫树林,我这两日都在那里练剑,你可以来寻我。”
“好。我记住了。”三十三号点点头。
“你尽可以来找我。就算你最后选了别家,我也不会怪你。”
“不过我听说……”三十三号站在原地纠结了片刻,似乎在心中很是经历了一番挣扎,半晌才开口道,“我听说,苏家的家主不太喜欢无名者。”
苏暮雨诧异地瞪大眼,“他没有。”
他答得太快,太斩钉截铁,惹得三十三号有些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苏暮雨面上绷着不动声色,心中不由有些懊恼,谁让他在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已经快脑子一步说了出来。
“家主他只是……只是为人有些冷淡,对族人们还是很好的。”他又解释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三十三号礼节性地应道,但看得出来,他的态度敷衍,并没有将这话放到心里去。
没人会指望一个恶名昭著的杀手对身边的人有多少感情。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苏暮雨转过身。
“请便。”三十三号拱了拱手。

辞别了三十三号,苏暮雨便打算直接离开炼炉。他没什么故地重游的心情,也不打算去看以前住过的地方,这一日该见的人都已见过,回去也能交差。
只是还没走出去多远,迎面就走来一个年轻男人。那人一双三角眼,目光阴沉,嘴角微撇,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二人即将擦肩而过时,他横跨两步,手一抬挡在了苏暮雨身前,“哪里冒出来的小鬼,不知道这里不是能乱跑的地方吗?”
“没听过这样的说法。”苏暮雨冷淡道,说着就想要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男人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虽然年纪差不多,但从衣着上就能明显看出他并不是无名者。“还挺横。”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对方轻佻的眼神令他很不舒服,苏暮雨停住脚步,眸色微沉。
“是我在问你话,小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男人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他,“不过……”他蓦地一笑,语气逐渐转为轻浮,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竞相流连在少年昳丽面容上,“若是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不把你跑来这里的事情告诉你家里人,怎么样?”
苏暮雨皱起眉头,神色不愉,“你尽管去告。”
男人不由叹了一声。果然好看的人若是生起气来,只会显得愈发妩媚勾人。愠怒的表情不会破坏那张脸上原本的美感,反而让那张精致如人偶般的面孔更加生动鲜活。
天气本就燥热,他现在只觉得身上那股火气烧得更盛了,“你有点骨气。但若是要我去说的话,可就不只是这一个罪名了。”男人靠近一步,手都快要摸上他的脸,语调如蛇一般湿冷,“又快要到开鬼哭渊的时候了,你这时候在炼炉里面闲逛,是想要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苏暮雨抬手抽剑,凌厉的剑气一闪而过,若不是男人身法鬼魅,躲得及时,这一剑就能将他的手整个削下来。
“你有胆量。”男人怒极反笑,单手入怀中掏出一只判官笔,阴寒的真气瞬间沿着笔身四溢,笔尖在空中连点数下。
苏暮雨抬剑格住他的判官笔,三两下打断他布阵的动作,剑光再一横扫,将男人逼退了数步。
男人的面上当即就有些挂不住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臭小子,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苏暮雨没说话,只是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点向他的咽喉,带点挑衅的意味。
男人右手又向怀中伸去,似要掏什么厉害的武器。苏暮雨手中剑锋分毫不动,一副见招拆招的模样。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威严的女声打断了二人的剑拔弩张。
和所有的江湖门派一样,暗河同样不许门下弟子私斗。门规严苛,若是私下斗殴被人抓到,不管先挑起事端的是谁,双方都一定会被重罚。
男人迅速将手从怀中拿了出来,端起一副大义凛然的做派,“我看他在这里行迹鬼祟,又是个生面孔,就盘问了两句。”
苏家的那位师范走了过来,“你的事情办完了?”
“是。”苏暮雨将长剑收入鞘中。
“那我送你出去。”
苏暮雨点了下头,背着剑跟在师范身后,向着出口行去。
被全然无视了的男人站在原地,盯了他的背影好一会,才面容阴沉地转过身去。
二人渐渐走得远了,师范才道:“那是慕家老爷子的侄子慕斐,在炼炉中管些杂事,武功倒是一般。你不必理会他。”
苏暮雨应了一声。这种人他小时候也见过,自己没什么能耐,只会仗着身份欺负年幼体弱的小孩子,将脾气撒在他们身上。
不过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谁都保护不了的孩子了。

苏暮雨很快就将那日的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他对桑葚酒很感兴趣,自从采了那一筐桑葚回来,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书,说是从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可以用桑葚酿酒的方法。
苏昌河在一旁看他翻书,一边一口一个吃个没完。
苏暮雨半晌才自书本中抬起眼来,一眼看见那空了一半的盘子,又看了看身旁的人,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他才意有所指地道,“……你知道这个东西的颜色会留在身上吗?”
苏昌河垂下眼看看被染黑的手指,“那怎么了?”
苏暮雨低头忍笑,“家主大人,你这个样子出去,大家会以为你也中毒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苏昌河佯作恼怒,一边抬眼瞪他,“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怎么一样?我可没有吃那么多。”看在家主大人的面子上,苏暮雨努力收敛住嘴角的弧度,但笑意还是从他明亮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苏昌河看着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由怒向胆边生,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上他的脸,顺手捏了一把,在那张白皙小脸上也留下了两道黑印。
“喂,你干什么!”苏暮雨并指甩过去一道剑气。
苏昌河手掌一旋,轻巧地接住那道剑气,反手又去抓他的手腕。
眼看就要再度遭人毒手,苏暮雨猛地将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去。苏昌河眼见抓人不成,就要摸他衣服,奈何这招用得太多,苏暮雨早就看透了他心里的坏主意,往后退了一大步跑开了。
他三两步跑到水盆边上洗脸,低头在光洁的水面上看到自己脸上那道黑印,又气得瞪他一眼。
“啧,你还要拿这东西酿酒。”苏昌河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把玩着手里的果子,“你看,你以前从来没有都试过自己酿酒,连米酒都没做过,谁知道会酿出个什么东西。”
与其放任苏暮雨糟蹋东西,还不如让他在这里全都吃掉,还算比较对得起那几棵辛苦结果的树。
“凡事总有第一次,”苏暮雨一边擦脸一边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而且我这本书上写得还算详细,”他走过来,将桌上的书翻过来给他看,“我觉得多尝试几次,应该没问题的。”
苏昌河对他的试一下持全然否定的态度,“酿酒很麻烦的,你还要出去找酒曲,还要调配比,之后还得等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失败了就完全没法喝。这可不像你学剑法,随便学一下就会了。”
“我什么时候随便学一下就会了?练剑难道不也有总是掌握不了要领的时候,也是要重复很多遍,最后才能学会吗?”
“练剑就那一把剑,你一天把它挥上一千次它也不会坏。要是酿酒,一次就是这么一筐,用完了就没了。”
“失败了也没关系啊,”苏暮雨心态很好地说,“失败了等下一年桑树还会结果,我下一年再接着酿就好了。”
“那酿砸了你自己喝。”苏昌河没好气地道。
“好,我自己喝。”苏暮雨有些不满地背过身去,拿起了书来。
苏昌河凝视着他的背影。
原来年轻时的你会是这样想的吗?失败了还有下次,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总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时光漫长,足够试过所有想做的事,足够成为想成为的人。
他看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带点宠溺地道,“算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对了,我去过炼炉了。”过了一会,苏暮雨回过头来。
“怎么样?”苏昌河随口问。
“有几个人的剑法还不错。”苏暮雨说,“你是怎么想的?”
苏昌河往椅背上一靠,神态慵懒,“不是都说交给你了吗?你自己看着办。”
“慕家似乎对这批无名者有些想法,已经拉拢了不少人。我总感觉……”苏暮雨有些迟疑。
“慕家的老爷子年纪大了啊,压不住下面的人。”苏昌河叹了一句,“他那些弟子们也就拉帮结派,蠢蠢欲动,主意都打到还没冠姓的无名者身上去了。”他转过眼睛,轻飘飘地扫了苏暮雨一眼,“怎么,你怕同慕家起冲突?”
“那倒没有。”苏暮雨看着窗外,“但能不起冲突还是不起冲突的好。”
苏昌河冷笑了一声,“那怕什么,你练了这么多年的剑,难道是摆来看的?你若是一味忍让,他们只会当你是好捏的软柿子,不管什么事都要将你排在后头。”
“自然不是。”苏暮雨道,“我只是想着何必非要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想个办法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软柿子就好了。这便像是书上所说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你都在书上看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啊?”苏昌河不由大笑,“只是你忘了,上兵伐谋,也要对方是个人才行。我们面对的,从来都是一群闻见血腥味就不松口的豺狼啊。”

苏暮雨转天就兴致勃勃地找回来好几个大酒坛,又找了酒曲和冰糖。
采来的桑葚清洗干净之后用木杵压碎,再码进坛子里,铺一层桑葚再铺一层冰糖,然后按照书上写的配比加入酒曲,最后再加入清水封坛,搬到阴凉避光的地方保存。
他为了这几个坛子整日忙得不亦乐乎。隔天三十三号来找他习剑,在他抬手的刹那盯了他许久,一会才忍不住道:“你的手怎么了?”
苏暮雨低头看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肘不知什么时候也蹭了一大片紫色,远远看去还有几分骇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摘了些桑葚酿酒,不小心染上了一点颜色。”
三十三号眼神奇异,“你还会酿酒?”
“不会,正在学。”苏暮雨说。
三十三号哦了一声,不太理解他的闲情逸致。
鬼哭渊试炼的日子日渐迫近,炼炉里的氛围也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对死亡的恐惧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原本有些吵闹的庭院里,现在连交谈声都少有听闻。
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线,每二十个人一组,最后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尽管对于三十三号来说,通过试炼并不是太难的事,他本就是这一批无名者中最强的那几个。
“同我试剑也有必要这样拼命吗?”苏暮雨抬剑挑开他的剑锋,这些无名者凶狠的招式总是让他暗暗心惊。
“师范跟我说,只有习惯了这样的战斗方式,未来真正到了生死之间才不会心生犹豫,更不会因为那一点犹豫而错失了机会。”
“他们说得有理。”苏暮雨道,“只是你的剑杀气太重,让我也总不自觉地用出更强的剑术。我不想伤到你。”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三十三号说,“受伤也不会影响我拿稳剑。”
苏暮雨摇摇头,知道很难扭转他们的想法,没再劝说什么。
二人提着剑一同往山下走。
时间正值黄昏,天色欲晚,夕阳似融化的糖浆洒在林间小道上,将脚边的草丛都染上一缕醺然。浅金色的草毯质感柔软,随着微风掀起波浪,沿着下斜的山坡铺散开来。
苏暮雨脚步蓦地一顿,他看到不远处山坡上长着一片金红的草丛。他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发现那种颜色并非来自晚霞的肆意渲染,那些草本就是红的,再加上形状狭长末端分岔的草叶,看上去仿佛传说中的凤羽一般。
“我想去那边采些药草。”他偏过头,对三十三号说,“是不是快要到点名的时间了?你若是着急就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他说着就沿着山坡走过去。那一片红色的草丛果然是书上写的凤羽草。他本以为慕雨墨想要的药草要到外面大一点的药铺里才能找到,没想到运气不错,这边的山上就长着不少。
他从身上掏出随身带着的小药铲,走过去蹲下身开始动手挖药草。
他低着头挖得十分专心,逐渐就感觉身边的光线暗了下来,午后闷热的空气中也有了丝缕凉意。
三十三号早已走了。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是几日前才见过的慕斐。
这里同炼炉的距离很近,他倒不是很意外会撞见这个人。苏暮雨掸掸手上的土,拿了块布铺到地上,将挖出的药草放到上面小心包裹起来。
慕斐走上前来,神态倨傲地看他一眼,“苏暮雨,对吧?”
苏暮雨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搭腔。
“我说怎么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呢,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慕斐紧盯着他,语气有些阴恻恻的,“我刚想起来,你是几年前苏家家主从炼炉带走的那个孩子。”
苏暮雨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你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慕斐有些稀奇地上下打量着他,“百年以来,还从来没有无名者不经试炼就可以直接冠姓的。我当年就很想知道,你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苏家主为你坏了规矩。”
“那你就问错人了。”苏暮雨淡淡地道。
在苏家,已经很少会有人刻意提起当年的事了。因为家主不喜欢别人议论,很快地就没人敢说了。
慕斐轻笑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少年紧束的腰上,“我现在倒有些知道你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暗河中不缺美人,妩媚多情以美貌索命的杀手更不少,但遍寻整个宗门,确实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大抵手上沾的人命多了,不管曾经怎样玲珑剔透的美人都难免染上几分污浊死气,变得沉郁阴鸷。而眼前的少年气质干净,眼眸湿润,似春日的新柳,柔韧又挺拔。眉宇间也无半分暴戾杀机,一派纯然的天真,倒是有种少见的鲜活气。
苏暮雨将采得的药草仔细地包好,放在手中提着,一边站起身来。
“看你一个人也无聊,陪我玩玩怎么样?”慕斐伸出手去,竟是想要搂他的腰。
苏暮雨运起轻功步法,闪身躲了开。慕斐变掌成爪,指尖已经带上了几缕阴冷的真气。
苏暮雨抬起剑鞘格挡,神色也瞬间冷了下来,“你想要在这里和我打吗?”
慕斐左右看了看。这里的位置不算偏僻,再加上山坡上无遮无挡,并不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今天看来是不巧了。”他冲着苏暮雨笑了一笑,将手收了回来,“等下次吧。”
他仗着老爷子的宠爱,在宗门中从来都是横行无忌。以往看上哪个小弟子,寻个机会直接绑到无人处,便可以为所欲为。这种事在宗门里太多了,只要不闹出人命,压根没人会管。
眼前这个虽然棘手了一些,但这样鲜嫩可口的小美人若是轻易放过,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等下次,等下次的时候就巧了。
苏暮雨自然不在乎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没胆量在这里动手,药草又采够了数量,就提着包袱下山去了。

按照那本书上的说法,开始发酵的果酒过几日便要翻动一次。
苏青檀从一进房门便开始嚷嚷,“你这里是什么味啊?”
苏暮雨正用木杵搅拌着坛子里的果肉,闻言抬起头来,“我在学着自己酿酒。”
“这便是你酿的酒?能喝了吗?”苏青檀有些好奇地探过头来。
苏暮雨将他推开,“还早着呢。你离远一点,头发都要掉进去了。”
他就有些失望地缩回了脑袋。
苏暮雨将坛子封好,又去搬下一个,一边随口问,“你最近没有任务吗?”
“没有,执事堂大约是把我忘了,最近都没有任务找我。”苏青檀道。
“那挺好的。”苏暮雨说,“正好有空练练你的轻功。”
苏青檀啧了一声,“你怎么又提这个。”
“有一身好功夫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苏暮雨神态认真地道,“不过,要是那个什么大长老还来纠缠,你尽管来找我。”
“然后你再去改一次手书吗?”苏青檀笑起来,挤眉弄眼地调侃。
苏暮雨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别说出来。”
“你改的时候不是挺爽快的吗?现在倒怕了?”苏青檀同样压低声音小声说。
“被发现了不又是麻烦?别出去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出去说的。”苏青檀忙道。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扎着羊角辫的少女从门口走了进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没再提起刚刚的话题。
苏暮雨放下手里的木杵,“你要的药草在那边,你看一下是不是这种。”
慕雨墨立刻眉开眼笑,加快步子跑过去,“这么快就找到了?果然还是雨哥对我最好了。”
苏青檀佯作生气地瞪她一眼,“一天天就知道你的雨哥,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不过话说回来,你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苏暮雨问。
“不是说好不问了吗?”女孩撅了撅嘴,一边宝贝似的将那些药草收起来。
“我可没有说过这话。”苏暮雨矢口否认,宗门秘籍中危险的东西不少,很多都不是能拿来给小孩子玩耍的。
苏青檀在一旁接话:“你给了她什么东西?”
“凤羽草。”苏暮雨说。
苏青檀便了然地笑起来,“我知道哦。我知道这丫头找这东西有什么用。”
慕雨墨猛地回过头,“你不许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
慕雨墨抬手抓了一把暗器撒过去,“你闭嘴!”
苏青檀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道:“她要这种药草就是为了炼钟情丹。传说这种丹药可以让心仪的人爱上自己,现在宗门里好多小孩都在用。”
慕雨墨有些恼了,扬袖又放出了一群小蜘蛛,“苏青檀!就你话多是不是!”
米粒大小的黑蜘蛛向着中间的人围拢过去,在地上形成一道黑压压的圆弧。苏青檀放出一把药粉,还未落地蜘蛛们便避之不及地退开。
“我的傻妹妹,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东西?吃了就能让人死心蹋地地爱上自己。我们这又不是苗疆,你多大人了还信这个?”
“那你又多什么话!就你最懂了是不是!”慕雨墨愈发恼怒,伸手向怀中又掏了两只蜘蛛来。
苏青檀手上银光一闪,多了一排银针。
眼见不大的屋子内很快暗器与蜘蛛齐飞,苏暮雨在一旁抱着自己的宝贝酒坛子,看着两人追来搡去,你来我往,很快就忍无可忍,“你们两个,要打出去打!”
他一手按住慕雨墨,一手揪住苏青檀,抓住满屋乱窜的两人,将他们一齐推出了房门。
苏青檀一手扒住门框,还在不太死心地叮嘱,“你要小心啊暮雨,这两天要是有什么姐姐妹妹给你送点心,你可千万别吃!”
苏暮雨手上用力,一字一顿,“滚、出、去。”

Chapter 13: Chapter 12

Chapter Text

“原来这就是鬼哭渊啊。”
苏暮雨垂头看着几步外的断崖。
山岩裸露的色泽自断口处向下蔓延,直至坡度渐缓处才出现了一两块植被的苍绿。再往下看去,轻薄的云雾薄纱似的笼罩在山崖间,给本就险峻的地势平添了三分凛冽森寒。山林的碧色随着高度的下降而趋于浓郁,最后化为一潭看不清深浅的墨绿。自那不见底的深渊中,只有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可供人行,远望过去,宛若一道无比脆弱单薄的丝线,影射着所有入渊之人的命数。
他撩开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往后退了一步。山口的风嘶鸣呼啸,好似真应了鬼哭渊这个名字,百年来无数冤死在崖底的孤魂高声呐喊,卷起亘古不变的狂风,哭号哀叹着自己草芥般的一生。
“我以前从没有来过这里。”他说。
“我也没有。”三十三号站在他的身边,同样垂头望着不远处的深渊。
“那里就是举行试炼的地方吗?”苏暮雨指了指山崖下地一小块平地。
“对。”
苏暮雨用手丈量了一下那块平地的大小,“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小一点。”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想等太久吧。”
“我以为,至少会有一点遮挡的地方,有一点地势可以利用。这片地看上去一览无余,很容易被人围攻。”
三十三号神情平静,“我知道。”
“我之前教你的那几招倒是很适合一对多的情况,你可以再练练。”
“好。”
苏暮雨换了个话题,“等你通过试炼,会加入三家中的哪家?”
三十三号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三家同气连枝,不管你最后选了哪家,我们都是家人了。”苏暮雨说。
这一回三十三号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话。
两个人并肩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他们一起练剑已经有一阵子了。只是苏暮雨本来就话少,三十三号话也不多,两个人之间除了对练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沉默着,穿梭在演武场或是这样僻静的小路上。
炼炉中的气氛越来越焦灼,绷紧的弦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渐渐地他们连演武场都不怎么去了,毕竟四周人多眼杂,保不齐被人看到针对,练剑也是选择荒无人迹的山林里。
这时候,一片云移过来挡住了头顶的太阳。
四周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天边浓云翻滚,似是一片倒置的汹涌汪洋,再加上山边层层叠叠的厚重云雾,看上去格外阴沉。
“是不是快要下雨了?”三十三号加快了脚步。
苏暮雨摸了一下背上的纸伞,“不太像。”
崖边本就凛冽的风又增大了一些,翻卷着苍白的雾气,向着他们袭来。那雾蔓延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将他们一同笼罩在内。乳白的烟气萦绕在周身,好似浆糊一般,眨眼间就浓稠了起来,几乎快要凝成固体,一抬手就能捧起来。他们就连几丈之外的路都看不清了。
苏暮雨停住脚步,“有点不太对劲。”
三十三号戒备地按住了剑柄,“怎么了?”
“这不是一般的雾,”苏暮雨左右看看,“这是阵法。”
三十三号抽剑在面前的浓雾中空挥了几下,又舞了几招。浓雾散开一瞬,又很快聚拢回去,变得同之前一样。
“我刚刚试了一下三清剑法,看来不是很管用。”他说。
三清剑法是道门的入门剑法,随便哪个道观的小道士都会比划那么几招。但到底是正统玄门妙法,用来祛邪镇恶倒也有几分效果。
苏暮雨在空气中虚抓了一下,只见眼前浓雾弥漫,落到掌中却无半点痕迹,就连一点水汽湿润的感觉都没有。
他思考了一下,“这是观叶阵,正所谓一叶障目,现在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虚幻,并非真实。此阵虽有些奇诡,但还算不上邪术,所以你的三清剑法才没有效用。”
“那你会解这个阵吗?”三十三号带点希冀地问。
“……不会。”苏暮雨摇头,他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剑术上了,这些旁门左道只能算稍稍了解。倒是苏昌河,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
“那现在怎么办?”
苏暮雨想了想,“虽然我们在阵中看不清前路,但这个阵是死的,我们只要走出阵的覆盖范围就好。”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
“嗯。但是要小心,我们刚刚离山崖很近。”
“我知道。”三十三号说着,把剑鞘握在手中探路。
苏暮雨也将背上的纸伞取了下来,握在手里。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现在真正的威胁并不是这个阵法本身,他们不是没有江湖经验的普通人,只要谨慎一点,迟早能走出这个阵。真正的麻烦在于,是谁布下阵法暗算他们?
三十三号要参加试炼,无论是谁要对他下手,都不会急到等不得这几天。那就是冲自己来的,苏暮雨左右环视了一圈,抽出藏在伞柄中的细剑。
两人一边用手边的物品探路,一边保持着警惕,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却见眼前仍是雾茫茫一片,只有极近的物体才能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轮廓。再凝神一听,连山间最常见的蝉鸣声都消失不见。
“我们刚刚上来的时候,花了多长时间?”过了一会,三十三号轻声问。
“现在我们看不清路,走得慢,花的时间肯定比来时更长。”苏暮雨说。
三十三号捏着手里用来探路的石子,“我们来的时候,左手边有过一排很大的杨树,可是我到现在都没再碰到过那些树。”
“你在怀疑什么?”苏暮雨皱起眉。
“我觉得……我们可能已经不在下山的路上了。”
四周霎时一片死寂的沉默,只余下彼此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长时间这样处在这样毫无参照的环境中,足以唤起人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这个阵有可能变幻方向吗?”三十三号又问。
“我不确定。我只是听人说起过这种阵法,并没有亲眼见过。”苏暮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再往前走一段,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路标。”
他说完,却没有听到三十三号回应。再一回头却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环顾着四周,眼前白茫茫的雾气仿佛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惶惑,开始张牙舞爪,不住涌动。苍白纱幕背后开始出现一些细长模糊的黑影,仿佛被火烧成焦炭的人形,随着雾气的流动而不断盘绕扭曲,久看之下令人头晕目眩。
他闭上眼索性不再去看,屈指轻弹,几缕刀丝自指间射出,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却只卷回了几段折断的草杆。
苏暮雨将草杆扔到地上,深吸了口气,握紧了剑柄。
“出来!”他提高声音,回身一剑向着斜前方刺出。
一支判官笔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要打中他的肋下,却撞上了他的剑锋,发出一声铮然轻响。
“你比大部分人都冷静得多。”他不过刚刚动了偷袭的意图,就立刻被发现了。
苏暮雨眯起眼睛,“果然是你,慕斐。”
三家之中,只有慕家最擅奇门诡道。
“能抓到你还真不容易。”慕斐往前走了半步,在浓雾中现出半个身形,“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暮雨冷冷地看着他,“把阵解开。”
“只要你肯陪我玩玩,我满意了就放你走,如何?”
苏暮雨的眸色更冷,“我拒绝。”
慕斐笑了,执着判官笔逼近了一步,“你觉得你还有退路?那你要不要低头看看,你现在正站在什么地方?”
苏暮雨握着剑,却仍忍不住余光往下瞟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遍体生寒——他已不知何时走到了悬崖边缘,就在他脚边不足一尺的地方,便是万仞绝壁。浩瀚的云海在他脚边展开,云气不住翻腾着,漫上脚边的山石,只要他不小心再往那边走半步,就会就此坠入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
慕斐又上前了一步,“要么把剑放下,束手就擒,要么……你就会从这里摔下去,死无葬身之地。别指望有人会知道,毕竟你连尸体都不会有。”
苏暮雨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山风吹透了他满身的冷汗。
不对,他忽然想到,他确定自己的刀丝刚刚确实碰到过地面,那里不该是悬崖才对。观叶阵似乎能让被困阵中的人看到各种幻象,而浓雾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表现。
而就在他分神细思的刹那,判官笔化作数道幻影,向着他周身打来。来不及多想,苏暮雨手中长剑一转,剑气回旋,将对方的攻击一一荡开。然而他出招终究还是慢了一瞬,左边肩膀露出一点破绽,被重重地扫了一下。
他咬紧牙关,站在原地硬是一动没有动,同时摸到了自己的伞。
下一秒,那把油纸伞无声地散开了,充作伞骨的剑刃受到丝线的牵引,劈头盖脸地向着对面的人斩了过去。
慕斐手中的判官笔凌空连点数下,真气化作一道透明的屏障,险之又险地弹开几道剑刃,同时抽身疾退,从剑阵的包围中脱出身去。就在他退开的刹那,几道飞剑几乎擦着他的面门飞过。
“这是……苏家的十八剑阵?!”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一道剑光乍然闪现,却是三十三号终于穿过了迷雾,找到了他们。慕斐不屑地转过身,判官笔在身前画了个圈,似是要故技重施,用幻阵将他困住。
苏暮雨自然不会让他如愿,催动数支飞剑同时打过去,阻住了那只笔的去势。
“我听说,真正的十八剑阵早就失传了,你现在拿着一个残阵,觉得能敌得过我慕家完整的秘法?”
“强与不强,那要看用的人是谁。”苏暮雨说着,左手抚琴般弹动丝弦,剑刃飞旋,打断他每一次驱动阵法的企图。
三十三号的剑招更是刁钻狠辣,专往他顾之不及的背后招呼。
尽管两个都是他平日不放在眼中的蝼蚁,慕斐还是很快就感到了力不从心,他掌中笔杆凌空飞旋,使了个虚招,同时一手在袖中结印,再次想要驱动布下的阵法相助,却感到腰侧一痛。
他低头一看,一柄飞剑带起一道血光,连带着后面的刀丝一同划过腰间,毫不留情地留下一片血痕。
慕斐抓紧了手里的判官笔,忍不住咬牙切齿,疼痛整个点燃了他的怒火。他一向自恃身份,没将这个小孩放在眼里,不过是看他长得好看,才逗弄一二,从头到尾都不曾认真出手。没想到现在这个小杂种蹬鼻子上脸,真的敢伤到他。
看着对面那张伤了他还波澜不惊的面孔,他伸手就掏出两张阎王帖甩了出去,“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阎王帖裹住几支飞剑,轰然炸响,同时他回身一脚将三十三号踹飞了出去。苏暮雨看不清脚下有什么,站在原地不敢胡乱移动,只好硬生生吃了这一记余波,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慕斐这才觉得心中痛快了一些,冷笑道:“你还以为自己真成了苏家血脉了不成?一个无名者,要不是用些手段攀上了苏家家主,恐怕也早就成了鬼哭渊里的野鬼了,又他妈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你没同他睡过吗?”
“滚。”苏暮雨也有些火了,手中长剑一晃,分花拂柳一般,化作无数清影向他笼罩过来。
“你还别不承认,你本就是这么个货色。”慕斐的语气愈发刻毒,“不然以苏家主那个脾性,你对他又有什么用,不顾百年来的规矩也要把你带回族里?难道是你上辈子救了他的命不成?”
三十三号不知什么时候捡回了自己的剑,从背后一剑捅了上来。
慕斐身法变幻,脚下步伐交错已经到了他的面前,侧身躲过他那一剑,一指点在他胸口大穴上。
三十三号猛地弯下身,吐出一口血来。
苏暮雨冲上去一剑逼退他,偏过头道:“你不是他的对手,躲远一点。”
然而连苏暮雨都能意识到,慕斐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三十三号的武功远不及苏暮雨,先解决了他,才好专心对付更棘手的那个。
慕斐探手自怀中取出个小药瓶轻轻一晃,一道黑烟自瓶口散了出来。苏暮雨早就提防着这些招术,连忙屏住呼吸,手中剑光轮转,打散了那片药烟。然而趁着这个空挡,慕斐已经绕过他再度对上了三十三号。
三十三号不得不提剑格挡,被对面的内力一震,又往后退了两步。
那瞬间他的身形蓦地一矮,整个人往后仰倒,苏暮雨目光凝住,然后猛然意识到,那才是悬崖的方向!
三十三号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视线中。苏暮雨左手一张,甩出十几道刀丝,生凭着感觉凌空勾住了快要滑落的人。
然而脚下的砂石地提供不了多少摩擦,再加上一个人坠落的冲力,连带着他也险些一起被扯下去。刚受过伤的左肩被这样大力拉扯,更是疼得人眼冒金星。
慕斐狞笑着,在空中画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符号。苏暮雨咬紧牙关,却听三十三号在下面大声道,“我没事!”
苏暮雨一手将飞剑插入地底固定住身体,右手握紧剑柄。长剑低声嗡鸣着,似是承受不住灌注其中的力量,整个剑身都在随之震颤。剑气不断汇聚,似是大潮来临前自四面八方汇集的水流。水面浮起浪花,奔腾的潮水受到阻拦,回转形成更大的漩涡,不可挡的厚重威势在其中无声酝酿,一寸又一寸垒高,直至最后越过那一道无形的界限。
仿佛潮水冲破堤坝,他提起剑,剑光满凝如月牙,带着一往无前的奔流向前划出。
那一剑自他掌中脱手而出,瞬间就冲破了男人不成气候的格挡,剑光直接钉穿了对方的胸膛。判官笔啪的一声自男人掌中坠落,顺着倾斜的坡道滚了下去,转眼就消失在山崖边上。
一道清冷的微风拂过脸颊,始终笼罩在四周的雾气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天边的云移开一角,明亮的日光透了进来。
苏暮雨这才看清他们正处在怎样危如累卵的境地中。
只要再往外几尺就是山壁边缘,毫无遮挡的万丈高空。若是他刚刚的反应慢上一点,现在已经在和空中的飞鸟作伴了。
他不由冷汗直冒,也顾不上其他,连忙扶住正插在地上的剑身,小心翼翼挪到安全一点的地方,离崖边远了一些,才开始拽动手里的刀丝,将险些滑落山崖的三十三号一起拉了上来。
确定了对方没有大碍,他才提着剑走向了倒在一旁的慕斐。
男人一手捂住血流如注的胸口,仍在兀自冷笑,“你不敢杀我。”
“我不杀你。”苏暮雨淡淡地道。
他在腰间摸索了片刻,取出一个装伤药的小瓷瓶,随手丢在了地上。然后弯下身,一一捡起地上散落的飞剑,同三十三号两个人一起下山去了。

暗河的三大家族常年各自为政,互不干涉。无名者的冠姓之礼是难得能让他们齐聚的大事。三家家主都会列席,一些留在族中的长老也会同往。
苏暮雨倒是从来没有去过。苏昌河说那些人的剑术都一般,没什么好看的,他就当真没有同去。其实他心里隐隐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以武会友的轻松场面。
只是这一次,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高台之上,三家族人已经各自占据了一块地方,隐有三足鼎立之势。
慕家的老爷子坐在东侧前首。他年纪有些大了,身板也有些佝偻,正侧身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品茶。几个年轻人侍立在他的身后。
慕斐也在其中。他眼下青黑,面上还带着失血的惨白,见了苏暮雨就恶狠狠地瞪过来一眼。
慕斐被他捅了一剑,丢了半条命,回去也只能自认倒霉,不敢将这事跟任何人讲。毕竟江湖上都有名号的人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辈打成重伤,传出去怕不成了整个宗门的笑料。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容貌俊俏的青年,穿一身有些花哨的大红官袍,纱帽皂靴,像是戏台上的阎罗王。他长了一副讨喜的相貌,表情却十分怪异,一双黑眼珠不是死盯着人看就是到处乱瞟,看得人心里发慌。
苏暮雨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的是苏昌河。
苏昌河同样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笑,就转回了头。
苏暮雨仍旧有些戒备,弯下身压低声音问:“那是谁啊?”
“慕词陵,慕老爷子的弟子。”苏昌河回道,一会又不放心地叮嘱,“他脑子有病,你别搭理他。”
苏暮雨心中一阵无奈,只低低嗯了一声。
眼看三家家主都已落座,试炼快要开始,大家长才在蛛影的护卫下姗姗来迟。众人又连忙起身向大家长行礼。
一番折腾过后,主持仪式的执事走上前来,开始宣读祭词一类的东西。
苏昌河没怎么认真听,一会扭过头来问,“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苏暮雨小声说。
这边两个人还在窃窃私语,高崖下面无名者的比斗已经开始了。
山风呼啸,兵器相击的声音伴着血腥味漫上来。然而在座的都是手上人命无数的杀手,没人将这种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当回事,只是神情淡漠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厮打,看戏一样。
苏暮雨微微闭了下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阳光有些炫目。他已经在暗河待了很多年,却也很少见到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
那是真正的困兽之斗。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像一群未开化的野兽一样相互攻击残杀。他们功力太浅,没什么高深的内功精妙的招式,看着毫无观赏价值,只有最简单的以命相搏。
但没有人愿意放弃那唯一的活命机会。年轻的生命像冉冉升起的朝阳,充斥着蓬勃的希望,所有人都想活着。也只有活着,才能去兑现那一线希望。
这场试炼没有任何规则,更谈不上公平。无论怎样下三滥的手段都可以用,反正他们只要最后活着的那个。
他看着那些人用同伴的尸体挡刀,背刺刚刚还并肩作战的队友,围杀,下毒,恐吓,设陷,无所不用其极。濒死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又渐渐趋于微弱,此前还同他比过剑、说过话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他忽然明白了苏昌河为何要问他吃没吃饭。
这样的比试一点都不好看。
更深一层的悲哀是,那就是他原本的命运。他还记得炼炉里的教习抓住他的肩膀对他说,你的剑从此以后只是凶器。
他本不该站在这里。他原本也该在崖下,成为那笼子里的困兽。届时,他又会面对怎样的抉择,他也会为了那唯一的活命机会,对着朝夕相处的同伴下手吗?他会变成怎样面目全非的样子?杀掉同组的十九个人,带着满身的血从深渊中走出来?从此变成一把染血的凶器?
他不知道。
苏昌河侧过头来看他,“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回去。”
苏暮雨摇了摇头,“没事。”
一只手借着衣袖的遮掩,摸到他的手背,又拢住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晃了晃。
苏暮雨反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看这样子,还要好一阵子呢。”苏昌河说。
一场惨烈的比试刚刚结束,最后的胜利者从下面走上来。他满手都是滑腻的鲜血,几乎握不住刀。几个执事迎过去,将他带了下去清洗更衣。
“没关系。”苏暮雨收回视线,轻声说。
“你有看好的人吗?”苏昌河又问。
“嗯,对。”苏暮雨愣了一下,飞快地应道。
他有些担心三十三号的状况。
那天他先被慕斐打伤,又是滑落山崖,尖锐的山石在腿上留下一道足足一尺长的伤口。这样重的伤势在试炼之前没可能痊愈,极大地削弱了他的状态,很可能会因此通不过试炼。
三十三号自己倒是无所谓,说受伤早就是家常便饭了,这样的只能算是轻伤。
苏暮雨却十分愧疚,“是我拖累了你,那个人本来是冲我来的。”
“反正我也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我们都想揍他。”三十三号的态度有些轻描淡写,“对了,我听见那人说的话,他说你以前也是个无名者?”
苏暮雨点头承认,“是。”
三十三号沉默了好一会,“你很幸运。”
“……是吗?”苏暮雨不置可否,“还是不要说我了,你怎么办?”
三十三号笑了一笑,“能怎么办?这试炼又不能不去。”
“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用我说的那个方法吧。”苏暮雨认真道,“是我连累了你,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不太确定三十三号最后到底听他的话了没有,毕竟对方看起来也是个不怕死的。在暗河长大的孩子,早已习惯了看淡生死。或者说,若不学会直面死亡,他们便没有了活下去的资格。

冠姓之礼一直持续到下午才结束。
之后苏暮雨才寻到个空档溜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主宅周围的守卫,披了一件斗篷直奔后山的乱葬岗。
在试炼中死去的无名者尸体被堆放在这里,还没来得及掩埋。天气炎热,有些尸体已经开始腐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与秃鹫。
处理尸体的事会由专门的收尸人负责。尸体污秽,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亲自来处理这种事。自然也就没有人会想起来去检查这些尸体中是否还有活人。收尸人又武功低微,闭一口气瞒过他们相当容易。
苏暮雨用衣袖掩住口鼻,挡住快要凝成实质的尸臭,在尸体堆中转了两圈,突然意识到有些难办。这些尸体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很难从衣着分辨出他要找的人。
但时间不等人,他只好弯下身,忍着胃部一阵一阵的翻涌,开始一个一个翻看尸体的面部。有些尸体面上满是血污,有些脑袋都被劈了开,上面爬满了蚊虫,辨认起来也很是花费功夫。他很快就被浓烈的腐尸气味熏得有些昏沉,死人的遗体又格外沉重,翻找的速度也慢下来。
但好歹相识一场,能找到活着的最好,死了就收尸,他有些执拗地想着。
也不知最后翻过了多少具死相凄惨的遗体。终于,一个面朝下趴着的尸体动了动,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角,三十三号有气无力地抬起脸来,“……你还真的来了啊。”
看来最后还是求生的渴望战胜了他。
苏暮雨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丢给他一件斗篷,“你还能站起来吗?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十三号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衣襟上干涸的血迹又渗出新的湿痕。
苏暮雨塞给他几个药丸,他也没问是什么,一股脑吞了。
“……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伤成这样就别说话了。”苏暮雨一手贴上他的肩头输入内力,“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下。”收尸人随时可能回来,不能让他们看到这里还有个活着的无名者。
三十三号听话地闭上了嘴巴。他试了几次,终于扶着苏暮雨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苏暮雨拖着他,两个人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往后面的林子里走。
然而就在路过一个新挖的土坑时,那座一人高的土堆后面,不知怎的却有一个老头蹲在尸体前摆弄着什么,满手都是血。那具尸体已经被开膛破腹,白白红红的内脏裸露在外,看得人头皮发麻。
苏暮雨并没料到这乱葬岗上还有其他人,有些猝不及防,但这时候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老头抬起头,显然也看到了他,有些不太高兴地嚷道:“喂,小子,你又是来干什么的?我话说在前面,这边的心都是我的,我跟管事的说好了的。”
苏暮雨的心也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他拉了拉兜帽盖住自己的脸,然后灵机一动,提起手上的傀儡丝,“我只要一个,就没跟管事的说。”
旁边三十三号已经机灵地垂下头去装死了。
老头便以为他是要拿死人来炼制傀儡,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无所谓地摆摆手,“滚吧滚吧。”
苏暮雨松了口气,转过身又开始拖着三十三号往前走。三十三号配合地装作已经僵硬的死尸,不能动弹,苏暮雨不得不将他整个架起来,好在他的身高比三十三号高一点,这样也不会拖到地上,只是一来二去,两个人走得更慢了。
就在两个人艰难地移动出一段距离,以为终于安全了之后,身后的老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喊道:“小子,你身上那个尸体……”
苏暮雨回过头,手已经摸上了斗篷下的伞柄,“怎么?”
“你身上那个尸体的心能不能给我啊?”老头在尸体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反正你炼傀儡又用不到。”
“不行。”苏暮雨语调冷淡,“你在尸体上弄个口子,弄得乱七八糟的,要我怎么把他带回去?”
老头有些古怪地笑了一笑,“没事没事,我给你缝一下就好。”
“那也不行。血会弄脏我的衣服。”苏暮雨学着那些傲慢的本家子弟说话,“那边不是还有很多吗?不够你用的?”
老头仍旧不肯放弃,“这些本来就都是我的。”
“想打架?”苏暮雨扬起声音,“我倒是无所谓,只是等我们打完了,那边的也就被那些东西吃完了。”他指了指远处盘旋着落地的秃鹫。
老头连忙跳起来,挥出一把暗器,驱赶那些秃鹫去了。
苏暮雨就继续拖着三十三号往前走。
两个人一直进到山林深处,才如释重负地倒在了地上。
苏暮雨喘了两口气,赶忙取出纱布来给他包扎伤口。
三十三号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到处都是打斗中留下来的伤,甚至还有被当作尸体搬运时的碰撞伤,不过好在没有致命的。他用光了身上的药,才勉强处理好。
“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接下来怎么办?”三十三号缓过一口气,这才问。
暗河总坛地处深山之中,百年来之所以没人钻这个空子,就是因为哪怕侥幸从试炼中逃得一命,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四周都是崇山峻岭,蛇蚁蚊虫、瘴气毒沼遍布,即使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很容易迷失。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又有层层守卫,就连天境高手都很难闯得出去。
“我可以带你离开,但是……”苏暮雨说。
能离开的路不只有一条,宗门中有许多密道同样可以连通外界,就像家主卧房中的那一条。只是这些密道要么不为人知,要么入口本身就在十分机要的位置,接近入口的难度甚至比直接闯出去还要高。
“但是什么?”三十三号问。
“但是你要以剑心起誓,出去以后不会与暗河为敌,也不会将这里的事说出去。”
三十三号眼神奇异地指了指自己,“你觉得我有什么资格与暗河为敌?”暗河的追杀令可是连皇子都逃不过,他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还想再多活两年。
苏暮雨不为所动地看着他,“那你发誓,我就带你从密道离开。”
“……好吧。”三十三号见他坚持,只好无奈地举起手来,“我发誓,绝对会把这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更不会同暗河为敌。若违此誓,就剑心破碎武功尽失,死无葬身之地。”
苏暮雨站起身来,“那我们现在就走吧,那里有点远。”
他知道的密道一共有三条,一条在家主的卧房里,一条在望舒楼下面,还有一条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兵器库里。苏昌河说星落月影阁里也有,但他从没有去过,不知道怎么走。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三十三号披着斗篷掩住满身的血迹,两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上了大道。他受的伤不轻,走一段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苏暮雨不得不又给他输了几次内力。不过伤成这样的人在暗河也是常见,他们这样走走停停并不起眼,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作为苏家收藏武功秘籍的地方,望舒楼周边同样守备严密,禁止闲人胡乱走动。但苏暮雨最近常常来这里翻剑谱,早就同守卫混了个脸熟。
那些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令牌,“跟着你的是谁?以前没见过。”
“新收的仆役。”苏暮雨平静地答。
守卫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他能感觉到这个人武功不高,“进去吧。”
两个人便这样轻易地被放进了望舒楼。
望舒楼高三层,其中存放着百年来苏家收集的所有典籍,囊括了内外武学、山川地质、武林秘辛等等方面。楼内禁用火烛,全部奢侈地以夜明珠照明。
苏暮雨并没有上楼,只是在楼里转了两转,推开一道暗门,里面是一道向下的阶梯。他们从楼梯下去,底下是一间隐秘的藏书室。
室中同样摆着一圈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古书。三十三号难免有些好奇地在那些书架上多看了两眼。
“那些都是有些邪门的武功,才会被藏在地下。你既然已经打算离开,还是不要看的好。”苏暮雨说。
他从几个书架上取了几本书,按某种特定的顺序摆在书架顶端。然后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面没有放书架的墙壁移开了一点,后面是一道活板门。
“就是这里了。”苏暮雨拉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密道很长,大约是整个从山体中横穿了过去,其中的温度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随着脚步的深入,周围很快从砖墙变成了岩壁,摸上去有些潮湿,脚下是湿滑的青苔。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夜明珠那一点微弱的光源。
“你就这样放我离开,不会惹上麻烦吗?”走着走着,三十三号忽然问。
“那就尽量别让人发现。”苏暮雨说。
三十三号笑了一下,“你跟我在暗河见过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可能吧。”苏暮雨兴致不高,“但我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么多而已。今天死的那些人,我都救不了。”
“你……”三十三号有那么一瞬想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一起逃,毕竟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和暗河格格不入。但最后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换成一句:“这不怪你。”
苏暮雨已经是苏家的人,如果他们一起逃了,最后一定谁也活不了。
苏暮雨垂下头,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我明白。”
他明白。所以他要等,等到他有能力反抗的那一刻,再将这一切统统粉碎掀翻。

两人在黑暗与沉默中赶完了最后一段路。
密道的出口在一个山坡边上。
苏暮雨推开石门,夜晚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狭窄的甬道中。这一夜的天气晴好,仰头就可以看到漆黑夜幕上闪烁的群星。
“从这里往南走十里,就能看到官道了。顺着官道再往东,就能找到一个小城。”
“好。”三十三号一一记下,虽然满身是伤,精疲力尽,但他知道不能在附近停留。他必须得快点离开才行。
苏暮雨将夜明珠递给他,“现在,你不用再羡慕我了。”
少年有些踉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丛林中。
苏暮雨目送着他远去,然后就打算开始往回走。他必须得在天亮之前返回,将所有动过的机关复原,才能保证这一切了无痕迹。
然而他才转过身去,就看到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个人影。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你变聪明了,小十七。”

Chapter 14: Chapter 13

Chapter Text

十三、
苏暮雨停住脚步,只觉全身的血一瞬凝结成冰。
十七。那是他还是无名者时的编号,已经很久都没人这样称呼过他了。如今再被人唤来,隐隐就有些威慑的意味。
苏昌河从树上跳了下来,斗笠下露出一张看不清喜怒的面孔。
他微微垂下头行礼,“兄长。”
苏昌河拍了拍手,向着他走来,“很精彩的一出好戏啊,你比以前……的时候聪明了不少。”
他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怒意,却仍令苏暮雨不寒而栗,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无名者的事情我让你看着办,你就是这样看着办的啊?”苏昌河走到他面前,弯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语中仿佛带着刺,“你刚刚怎么没跟着一起逃啊?”
“我没有要逃。”苏暮雨小声道,“但是如果我不放他走的话,他就要死了。”
“哦?你怎么知道,他逃了就不会死呢?”
苏暮雨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手按上伞柄。
苏昌河笑了一下,语气仍旧温和,“你要为了这个人,对我拔剑吗?”
苏暮雨沉默着,他看上去有些迟疑,但手仍旧没有从伞柄上松开。
“让开。”苏昌河抽出寸指剑,“别用你那个剑阵,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苏暮雨又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下一刻剑光凛冽,重重杀机的剑阵在他手中瞬间展开。
“我都说了收拾起来很麻烦的。”苏昌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况且你忘了都是谁天天陪你练剑?用我陪你练成的剑阵对付我?”
苏暮雨咬紧了牙关,缠着傀儡丝的左手悄然扣住了丝弦,漫天的飞剑以一种特定的轨迹运作起来。
拦不住,也要拦。
苏昌河手中的寸指剑转了半圈,他的身影迅捷如鬼魅,一转眼就从原地消失,险之又险地穿过飞剑间的缝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苏暮雨知道他的身法神出鬼没,心中对此早有预料,却也不敢就这样让他近身,疾退数步再次催动剑阵挡住他。
苏昌河一抬手,寸指剑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轻描淡写地将数支飞剑一同打飞了出去。剑阵被破开一个缺口。他就从这个缺口中冲出来,手中另一柄剑直冲他的面门。
苏暮雨挥起长剑格住那把寸指剑,同时手指弹动丝线,操控着剑阵将那个缺口补上。
眼看剑阵即将合围,苏昌河不慌不忙抛出一把寸指剑,回身状似随意地甩过去,三寸剑光回转,再度将半数飞剑打飞了出去。
连前世练成了双手剑阵的苏暮雨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不用说现在这个还没有练成完整剑阵的小暮雨。十八剑阵这样的绝杀之阵在他面前,就像孩子的胡乱挥舞一样可以轻松化解。
苏暮雨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实在太了解这个剑阵了,恐怕自己下一次怎么出剑他都能猜得到。那是过去千百次对练得来的默契,但作为对手,被人看透绝招是极其可怕的事情。这样下去用不了几招,他就会输得彻底。
必须得换些他不怎么熟悉的招式来。
他一边继续操纵着剑阵,一边握紧右手的长剑,凝聚剑势想要再用一次‘潮生’。然而才开始催动内力,他就觉眼前金星直冒,丹田中升起一波隐痛,瞬间就白了脸色。
前几日对上慕斐受的伤并没有好全,他又将大半内力输给了三十三号,此刻对上深不可测的苏昌河,实在称得上弹尽粮绝,全凭一点意气硬撑。
长剑上涌动的剑气因无力支撑而骤然破碎,由此而来的反噬牵动内腑,痛楚顺着经脉延烧,愈演愈烈。他强自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再度扣动左手的刀丝。飞剑环绕在身侧,试图困住对方的身形,再被一次次打飞。长剑剑身弯转,如灵蛇般缠上对方的短匕,他也不奢望能赢个一招半式,只想着能拖一分是一分。
苏昌河干脆地松手弃剑,身影再次从他眼前消失。
“别动。”
刚刚还如臂指使的剑阵瞬间定格在原地,苏暮雨微微垂下眼,又一柄寸指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前。
苏昌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冰冷的匕首紧贴着他的脖颈。“难怪今天早上就觉得你气息不对,什么时候受的伤?”
还不待苏暮雨回答,他又接着道:“三日前,对吗?从那时候起你就不敢见我了。”他贴近他的耳畔,嗓音又轻又冷,“是谁伤了你?”
苏暮雨仍旧没有说话。这件事说起来有点丢人,打不过就哭着回家搬救兵更丢人,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告状的想法。
但显然他不愿意说,苏昌河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很快便自顾自地接着道:“是不是那个慕斐?你平时接触的人很少,最近好像就只同他有过冲突了。哦对了,他今天出现的时候,好像还伤得不轻。”
苏暮雨只好承认,“是他。”
“好。”苏昌河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这气息短促,内府空虚,自己受的伤还没好又去替别人疗伤,你现在还剩下多少内力?如果今天遇上的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可你若是真心想拦我们,就不会一个人来。”苏暮雨说。
苏昌河冷笑,“是吗?”
苏暮雨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绝望地意识到,他说得对。他给三十三号拖延的时间还不够多,这一点距离对于擅长追踪寻迹的杀手来说,轻而易举就能追上。
他抿了下唇,带点希冀地小声问,“你能不能放过他?”
“为什么?”寸指剑仍架在他脖子上,一只手伸下去,开始慢条斯理地拆他手指上缠绕的傀儡丝。“你让我放过他,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苏暮雨想了一下,“你可以让他替你做事。我知道,你在暗河之外还有一些隐秘的人手。他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很合适。”
苏昌河轻柔地笑起来,“你连这个都知道啊,谁告诉你的?你还知道什么?”
“……是我自己猜的,”苏暮雨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危险,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别的了。我只隐约知道一点,从没有跟别人说过。”
苏昌河将他手指上的傀儡丝取下来丢到一边,又换了一只手握剑,仍旧将寸指剑架在他的脖颈上。“虽然我也不是一定要瞒你,但有些事情你还是当作不知道的好。”
“你尽可以罚我,我不该胡乱猜测,今天的事也都是我一个人计划的。”他的嗓音沙哑,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就当我求你了,兄长,你就放过他吧。”
“你总是这样,暮雨,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做。”苏昌河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事不过三的道理,你应该懂吧?”
苏暮雨心里一沉,便明白自己擅改文书的事早就被他知道了。
苏昌河握上他握剑的那只手,越过他的手背摸到了质地粗糙的剑缑,将它收拢在自己掌中。少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忍不住挣了一下,他便有点强硬地将手插到他的指缝间,牢牢抓住了剑柄。
苏暮雨只同他僵持了片刻,就退让般地松了手,任由他将自己的剑也取走。
苏昌河不由笑了,“告诉你一件事。若是你想保护一个人的话,就永远也别放下你手中的剑,哪怕要面对的人是我。”
苏暮雨悚然一惊,正要说什么,却觉得后颈蓦地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浓郁的血色笼罩了他,天光黯淡,只余猩红铺天盖地。
眼前是布满了血污的狰狞面孔,手拿着各异的武器向他冲来,眸中闪动着的癫狂令他心惊。他提起剑,剑光闪落,那一颗人头就滚了下来,连带着那令人不适的目光,一同混入尘泥。下一个人冲过来,他反手挥剑,又是一招毙命。
这很简单,就像砍瓜切菜一样,他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失去生命的躯体在他身前重物般砸落,带动地面微小的震颤。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挡,他的剑光如练,柔滑又轻巧,精确地绕过武器的封锁,吻上每一个人的脖颈。剑锋切过人颈骨的感觉与平日练习用的草堆不同,关节卡住剑刃,震得手指微微有些麻意,时间久了竟还有些别样的快感,让他几乎沉沦在了这样离奇的感官之中。
世界已不再是往常的模样,天是红色的,地也是。冲到他面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手起剑落,汹涌的血流溅到他的脸上,黏糊糊一片。血腥的气息充盈鼻腔,在达到巅峰的瞬间回归麻痹。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从山坡上坠落的滚石,被惯性驱使着没有办法停歇,只有不停地挥剑、挥剑。
直到面前只剩最后一个人。
那个人抬起头来,同他打了个照面,乌黑的眸子落在他的眼中。在看清那人面容的时刻,他手中的剑在千钧一发之际转了个角度,第一次偏离了目标。
那赫然是苏昌河的面孔。
他猛地睁开眼,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不管不顾的动作扯动肩头的旧伤,随之而来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窗外天光大亮,清晨耀眼的光线透过窗纱投了进来。苏昌河正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手里摆弄着一把油纸伞,闻声转过头来,“睡得好吗?”
苏暮雨用力闭了一下眼,这才想起此前都发生了什么。他低下头,发现身上的衣服都被换了一遍。
苏昌河将纸伞丢到一边,随口道,“你半夜挖坟去了吗?弄那么脏。”
“嗯。”苏暮雨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苏昌河面前。
他弯下身,在他的腰侧摸了一下,摸出一把寸指剑。
“你干什么啊?”苏昌河有些莫名其妙。
他将那把短匕握在手里,凑近了闻了一下。
苏暮雨扬起眼睛,“你没有杀过人,对吧?”
苏昌河这才知道他在试探什么,没什么好气地笑了一下,“我全身上下,可不止这一把寸指剑。”
“但这个位置的这把是你用起来最顺手的。”苏暮雨分析得条条是道,“如果你要杀人的话,一定最先掏这把。”
“可我杀人又不是非得用剑。”苏昌河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他压低了嗓音,纯黑眼眸中恶意再不加掩饰,“我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我可以将他活捉回来,然后逼着你——亲手杀了他。”
苏暮雨定定地看着他,按捺住心中一闪而过的不安,“你不会这样做的,对吧?”
苏昌河转开眼,并不同他对视,“谁知道呢?”
苏暮雨皱起眉,将手里的寸指剑递还给他,“兄长……你生气了吗?”
苏昌河将匕首收回身上。“算不上。”
“对不起。”苏暮雨乖乖低头认错,“我觉得这些事我自己能解决,就没跟你说。”
“没关系,很多事你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苏昌河阴阳怪气地说。
苏暮雨不由将头垂得更低。
苏昌河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吧。这段时间就别出门了,先把伤养好再说。”
“……哦。”苏暮雨闷闷地应了一句。
“那我就先走了。”苏昌河转过身去。
然而苏暮雨从背后拉住了他,话语中带点讨好地说:“那个……我的酒快要酿好了,你要来看看吗?”
苏昌河不由叹气,“不了吧。”
“这两日就差不多好了。我每一步都是按书上说的做的,应该不会失败的。”
“……还是不了。”
苏暮雨却仍在锲而不舍,“或者如果你很忙的话,我过两日带着酒去找你,我们可以一起喝。”
他其实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或者说,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本就不需要去刻意讨好身边的人。
但现在,这个讨好实在是笨拙得有些可爱。
苏昌河转回身去,戳了一下他的脸,“行了,都说了没生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我的酒?”
“改天吧。改天再说。”苏昌河说。

冠姓之礼过后,新鲜血液的加入也并未在暗河引起丝毫波澜。说起近日宗门中风头最盛的风云人物,还要属那日一面之缘的慕词陵。
这人平日里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但也说不上有多么特别,暗河中性格孤僻古怪的杀手并不少见。但光天化日之下发狂打伤同门,还能在一众高手围攻之下成功逃脱的,就十分少见了。
苏暮雨之所以会关注这件事,还是因为被他打伤的那几个倒霉蛋中便有慕斐。他被慕词陵一掌掀飞了出去,大概又摔断了几根肋骨,受了一回内伤,还没好的伤势上又雪上加霜——这让他难免开始怀疑苏昌河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
苏昌河对他总是有着一种过度保护的趋势,这种保护欲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似乎也没有丝毫减退。让他对此很是无奈。
“你今天的眼神很奇怪啊。想说什么就说。”苏昌河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苏暮雨迅速地将发散的思维收回来,摇了下头,“……没什么。”
“没什么吗?”苏昌河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所幸没再追问,而是换了话题,“我这两天可能要出门一趟。”
慕词陵自几日前出逃,到现在还没被抓回来。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苏暮雨没什么兴趣地哦了一声。
“你跟我一起去吧。”苏昌河接着说。
苏暮雨有些惊诧地转过脸来,“让我去吗?”
“怎么,你不想去?”
“没有。我只是怕自己帮不上忙。”他的语气平静下来。
“不用你做什么。你就当是出去玩一趟好了。”苏昌河说。

苏暮雨还是第一次同其他人一起离开宗门。
暗河并不同其他武林世家一样讲究庄重的排场,他们习惯于隐匿行踪,总是游走于市井间,不愿惹人瞩目。众人皆是一人一骑,随身的行李中一半是换洗衣物,另一半是兵器毒药。
苏昌河和苏暮雨照例扮作了一对出门云游的富家兄弟。其他人同样在路上改换行装,或是扮作采购货物的小商贩,或是浪迹江湖的武者,沿街卖艺的戏班,如一滴净水汇入浩浩江河,很快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海当中。
苏昌河是个不差钱的,自是不肯委屈自己,一路上打尖住店都挑最好的上房。他也不怎么着急,还带着些游山玩水的闲情,带着苏暮雨绕了不少远路,甚至听见路边有个灵验的佛寺都想进去拜拜。
“佛祖在上,我们就这样过门而不入多不好。显得不给他老人家面子似的。”苏昌河如是说。
“真是少见。”苏暮雨忍不住笑了一声,少见苏昌河这人这么有礼貌的时候。
正值大集日,山门前来上香的香客络绎不绝。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形容各异的人群,才说:“我们进去上柱香就走吧。佛祖大概也不乐见我们这种人在庙里头久留。”
“那怎么了?都说佛祖最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我们是什么身份在他老人家眼里,恐怕也没什么区别。你没听过那句偈子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你放吗?”苏暮雨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问。
苏昌河笑了一下,“不放。”
“……”苏暮雨欲言又止,不由有些无奈地拿眼瞥他。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只是举个例子,我又不想成佛,也成不了。你倒是还有点可能。”苏昌河理直气壮地说。
两人给了一旁的小沙弥二两香油钱,换了几柱高香。
苏暮雨将手里的香凑在香炉上点了,对着大殿上的佛像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
“许了什么愿?”苏昌河在一边问。
“家人平安。”苏暮雨说。
苏昌河不由咳了一声,“你这比我可夸张多了,佛祖大概也不乐意保佑我们这种人。”
“佛祖愿不愿保佑是他的事,求没求却是我的事。”苏暮雨说,“既然都进来了,便也图个心安。”
说着又往殿前布施的箱子里塞了几枚铜钱。苏昌河看不下去他那穷鬼的样子,上前又添了几个金锭子。
“你也要许愿吗?”苏暮雨便转过头来问。
“我?我没什么要求的。”
他仰头望向金身的佛像。佛祖双手结印,高坐于莲台之上,垂眸不语。
大殿门前满是长跪不起的香客。檐外青烟缭绕,经幡低垂,供案上莲灯长明,他们在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词。有的求财,有的求缘,有的求运。
唯独他说,我无所求。
他从小便知道,想要什么便用自己的手去争去抢,求是求不来的。他是神佛也不眷顾的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应当属于他的。性命是,地位是,朋友也是。
他从来都是个不信的异端。
手中的高香燃了小半,留下一叠焚后的灰。他将线香在香炉边上磕了磕,磕断了那一截香灰,然后动作不太熟练地对着佛像拜了下,将剩下的香插在了香炉上。
“我们走吧。”他说。

他们这样走走停停,花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两个人进了城也没有急着去做别的,而是租了个小院住了下来。同行的暗河杀手中,只有一男一女与他们同住,剩下的其他人都不知去向。那两人换了一副寻常人的打扮,整日也是早出晚归,不知去了哪里。
苏暮雨便也什么都不问,只作不知道。
苏昌河似乎越发多疑,不喜欢他打听这些所谓不该他知道的事。每次苏暮雨问些什么,总要被他刺上两句。再加上无名者的事过去没多久,他一点也不想再去招惹他。
他们住的地方算是处在城中繁华地段,同一条街上斜对着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门,时常有些管家下人之类的出入。不少菜贩果农提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叫卖,十分热闹。
苏暮雨小时候家里也称得上名门望族,虽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也门户森严,没机会出门乱跑。离家后又进了暗河这种隐世宗门,每天见的都是那么几个人。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市井烟火气,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觉得有意思极了,把门开了一条缝,坐在院子里看得津津有味。
“觉得好看吗?想看就出去看,没人拦着你。”苏昌河的声音突然自他身后传来。
苏暮雨吓了一跳,也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说反话,回过头来小声道:“我听见外面有卖果子的,想去买一点。”
“想去就去。”
苏暮雨就抓着荷包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拎着一包糕点一篮樱桃回来。
隔壁院子的门前一个老妪正坐在那里剥豆角,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在一边拿着个沙包丢着玩。见苏暮雨提着刚出炉的糕点走过去,淡淡的奶香味飘散,小孩的眼睛都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苏暮雨转过头去,见盯着他的是一个小娃娃,不由笑了起来,“你也想吃吗?”他弯下身,抓了一把樱桃递过去。
小孩的视线却绕过他手里的樱桃,有些直白地盯着装糕点的油纸包。
老妪赶忙丢了手里的豆角,过来将孩子拉到一边,陪笑道:“孩子不懂事,小公子别跟他计较。”孩子却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不愿走,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了糕点上,被她一个用力提到了身后。
苏暮雨温和地笑了笑,“没事。我进去给他拿个碗装。”
他回身走进院中,到厨房里拿了个干净的碗,拆了纸包装了两个奶油豆沙糕,才送去给隔壁的孩子。
老妪自是连连道谢,又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换了一碗莲子给他。
刚摘下的莲子清甜爽口,仿佛还带着荷叶的芬芳,脆生生咬在齿间正是满满夏天的味道。
水城夏日的风吹得绵软,吹得天才武者也再无心摆弄刀剑。清涓的溪流穿城而过,淙淙水声时刻不停,似乎响在枕上,一路化进人的酣梦里。
瓜果在这样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滚过一会,凉意彻骨,桃子、甜瓜、杏子、樱桃,不一而足,是夏日独有的享受。卖果子的小贩叫卖声时不时就回荡在巷子里,听上去也有几分悠扬的韵律,像是某种婉转的歌。
还有老大爷推着板车卖凉粉,白嫩爽滑的菱粉裹着红糖豆面,入口即化,甜蜜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里。
西市的几家酒楼都卖起了酸梅汤,今年新下的青梅煮水再加甘草和桂花,最后再撒上几粒浮冰。苏暮雨一家一家地喝过去,最后说还是第一家最好喝。
苏昌河在一旁笑,“其实你只是喝腻了。”
“没有腻。”苏暮雨说,“这怎么会喝腻呢?”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嗯。”苏暮雨欣然点头。
再平凡的生活也自有其一番意趣。
那是清晨里的叫卖,午时的炊烟,傍晚下的渔歌,子夜的更声。也是头顶的艳阳,脚边的野花,穿堂而过的风。
坊市上的商人总是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琳琅满目的货物让人看花了眼,茶楼里的先生讲着江湖上的传奇,里面坐满了好奇的听众。年轻的女郎结伴而行,一边低声私语一边对着他笑,邻居的婆婆教给他挑果子的诀窍,卖羊肉炊饼的大叔总是给他留下不加辣的那一种。
这些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再最寻常不过的事物中间,总是能迸发出新的欢喜。
尽管这也不过是所有传奇故事里,最无人在意的注脚。它比不得江湖波澜壮阔,少年鲜衣怒马,一夜成名,也不是红绡一曲,诗酒年华。
他却眷恋着这样的生活。
他喜欢隔着院门,看小巷里衣着各异的人们,想象他们各有悲喜的人生。看隔壁的老妪日复一日坐在门口择菜,看泼辣的妇人站在巷口吵架,看调皮的孩童牵着风筝一窝蜂跑远。
看世人熙熙攘攘,自他身边而过。
夕阳西下,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偏过头,艳丽的晚霞弥漫在天边,在檐瓦边缘勾勒出一道灿烂的金边。
然后那道金边就这样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边缘泛起晦暗的红,又变成深邃的紫,最后彻底熄灭,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夜里,苏暮雨惊醒了过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就知道这不是没有缘由的惊寐。不远处水流声泠然依旧,他却能感觉到空气中久违的紧绷与肃杀。
“要去看看吗?”有人屈指敲了敲窗棂。
他转过脸去,看到苏昌河一身黑衣,一副外出的打扮。
“……去哪里?”他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远。”苏昌河说。
他们穿过院门,在寂静无人的街上走了十余步,面前便是一扇涂着黑漆的门。他记得,那是一户官宦人家的后门。这家人大概是认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请的护院也有几分真功夫。但那同专司暗杀的暗河相比,又如何呢?
如今,这扇日落之后总是紧闭的门洞开着,似乎正在邀请他们入内似的。
苏昌河就这样带着他走了进去。
从后门步入就是下人住的地方,再往前穿过一道垂花门是花园的一角,精致的亭台与假山连成起伏的影子。雕梁画栋的连廊连接各处,廊下摆着精心侍弄的花,檐角垂下竹制的灯笼,暖色的烛火连成一线,照亮脚下的石板路,一路延伸至白墙深处。
就如一次一时兴起的饭后散步一般,两个人步下游廊踏上小路,以一种不慌不忙的速度前行。
重重高墙阻隔了大部分视线,只能偶尔听到远处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声响,紧随着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像是一则流传在坊间的灵异故事,空荡荡的宅邸,不知去向的主人,与择人而噬的妖魔。
院落之间幽深而狭长的甬道加深了那种分隔的恐惧,令人不安的静谧在墙与墙之间回响。花香还在随着微凉的夜风浮动,温度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下降。脚下的石砖有些微的松动,踏下脚步的同时发出一点轻响,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像是在一步一步走下深渊。
前方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洞开的垂花门里一个发髻凌乱的女子踉跄着跑出来。她形容狼狈,神态张皇,乍一抬头看到站在光下的两人,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不由加速向这个方向跑来。
在她的身后,一道黑影紧追不舍。
然而这注定只是一场徒劳的奔逃,黑影很快撵上她,一道暗色的弧光在她身后亮起。
“救……”女子绝望地仰起头,拼尽全力向着他们伸出手。
苏暮雨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手按上剑柄。
“你要做什么?”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背。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剑拔出了一半。
一点血色自她喉间溢出,女子睁大双眼,无声地软倒在了地上。
“看着就好。”苏昌河握着他的手,将剑一寸一寸地推回了剑鞘。
“请家主恕罪。”那个杀手没去管地上的尸体,快走两步单膝跪倒在地。
苏昌河漫不经心地摆了下手,“做你的事去。”
“是。”杀手站起身来,几个起落消失在屋脊背后。
有那么一瞬间,苏暮雨想要出声阻止那个人,想要阻止这场一边倒的杀戮。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没有用的。就像他在宗门中见过的每一场试炼,每一个任务,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来。”苏昌河拍了下他的肩,两个人一同跃上屋顶。
他指了指脚下的宅邸,“你看,这就是暗河。”
这座人丁兴旺的大宅中,灯火正在一盏一盏熄灭。黑暗如无声蔓延的潮水,从最中心的主院开始,顺着连接不同院落的甬道向着四周蔓延,书房,阁楼,水榭,再到边缘的花园,马厩,柴房。很快,这座有着三重院落的繁华府邸彻底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当中。
长夜归于静寂。有水正流淌在他们脚下,鲜红的。

苏暮雨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就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了。
夏天日头格外地长,外头天色已然大亮,再怎么闭眼也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到屋外转了一圈。
那两个杀手仍旧不知所踪,苏昌河倒是心平气和地泡了两杯茶,抬眼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没睡好?”
“嗯。”苏暮雨没什么好气地应了一声。
很难不怀疑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什么都不告诉他,又把他带去任务现场,想要看他痛苦难过。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这算是对他心慈手软,放走无名者的惩罚吗?
苏昌河将一杯茶推过来,“喝点水。”
苏暮雨垂眸看着那杯寡淡的茶水。也许他不该奢求那么多,被好言好语地安慰是孩子的特权,而他早已经过了那个被人抱在怀中的年龄了。
“不舒服吗?”苏昌河又问。
“没有,”苏暮雨摇了摇头,“我只是……还不太适应。”
苏昌河挑了下眉,“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适应?”
“我……”苏暮雨深吸口气,不太确定地道,“很快。”
“很快又是多久?”
“很快是……”他觉得他大概永远也没法真正适应。他做不到对无辜者下手,接受不了自己的剑割断弱者的喉咙,更受不了死者绝望的眼眸。“兄长,对不起,我会尽量……”
“算了。我也不想多为难你。”苏昌河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你走吧。”
“……什么?”他愣了一下。
“你走吧。我还你自由。”苏昌河说。“你去找城东的那家黄记米铺,他们的车队会送你去天启。天启城里有一间学堂,我想你会喜欢那里的。”
像是没怎么听懂似的,苏暮雨过了很久才回道:“不,我不想去。”
天启不是暗河可以踏足的地方,他知道,去了就意味着要洗脱暗河的身份,再也回不来了。
苏昌河轻叹了一声。“提魂殿不会追问你的去向,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与暗河的关联。你可以用回以前的名字,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况且你不也想见识见识世间剑道的巅峰吗?学堂的那位李先生是天下武学第一人,兴许你可以拜入他门下,到时候就是名满江湖的少侠了。”
苏暮雨这一次坚定地摇了头,“我不要。”
如果选择光辉锦绣的前程就意味着要将过往的羁绊统统斩断,然后像个懦夫一样临阵脱逃,把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留在朝不保夕的境地里,时刻被人当作以命换命的棋子——那这样换来的一切他宁愿不要。
“你又在犯什么傻?还真想留在暗河当杀手啊?你又不喜欢杀人。”苏昌河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了和缓的口吻,“走吧,暗河不适合你。”
“……我不要。我没想过要离开暗河。”他带点哀求地抬起头,“我……我们回家好不好?”
“如果你想回无剑城也可以。但学堂有李先生在,对你来说比别处更安全。”苏昌河毫无波澜地说。
苏暮雨怔怔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到,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让自己参与家族的事务?不管是暗杀任务还是家族内务,他都一点没有沾手过。而身边同龄的少年早就开始学着处理这些了。
恐怕从一开始,他就被当成了一个过客,不过是在那里暂住一段时间,终有一日将会离开。换句话说,他从头到尾都没被真正的接纳过。
即使在他心里,早就接受了作为暗河的命运。他早就不再奢望进学堂读书,也明白以后将会作为杀手而活,却在这一刻发现一切都是一厢情愿。
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心头,他闭了下眼,转了话锋,“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我?你是不相信我吗?你明知道……只要你下令,我都会听。”
“因为你根本当不了杀手。”苏昌河轻笑了一声,“那个无名者,如果当时我让你杀了他,你会听我的命令动手吗?”
“……”苏暮雨咬了咬牙,挣扎了片刻才认输一般地道,“……为什么我们就非得做这样的事不可呢?”
“因为大部分人不会问像你一样的蠢问题。你留在这里,会很痛苦的,比昨晚的你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苏暮雨皱起眉,“可是,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死我活呢?我们不能不做杀人的买卖吗?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可以改变暗河……”
苏昌河打断他,“没有如果,暮雨。我们和你不一样,如果昨天在那里的是其他弟子,都不会像你一样那么难以承受。苏青檀不会,慕雨墨不会,你放走的那个无名者也不会。”
苏暮雨不由提高了声音,“这是能不能忍受的问题吗?每年那么多弟子死在任务里,换回来了什么?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没有人能改变暗河。你在这里同我争这个没有任何意义。”苏昌河冷淡地说。
“可是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那也同你没有关系。你已经不是暗河弟子了,忘了这些吧。”
苏暮雨忍不住抓紧了手里的纸伞,他的手指摸索了两圈,最后握住伞柄。
苏昌河闭了下眼,自语般地道,“……你现在又是为了谁,对我拔剑?”
在苏暮雨有机会说话之前,他倾身上前,轻而易举扣住了他的手腕,“我说过,别用你那个剑阵,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他说着,一指点上他手上鱼际穴,在他吃痛的瞬间强行将伞夺了过来。
他垂眸带点怀念地看着掌中的油纸伞,“以后也永远都别再用了。”
“兄长……”苏暮雨有些慌了,伸手想去拉住他的衣袖。
苏昌河拿着伞走向门边,“你自己冷静一下,想明白了就走吧。”
苏暮雨追上去,“我现在就很冷静。我可以去执行任务,你都不让我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苏昌河猛地转过身,“这条路沾上就回不了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抬起手出其不意掐住了他的脖子,语调阴冷,“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这是一条捷径。解决很多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杀了那个人,就像现在——”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眼看着少年的脸很快因窒息而涨红,四肢无力地抓挠挣扎着,漂亮的眼睛渐渐噙满了泪。
苏昌河这才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任由他瘫软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长大了就没小时候好玩了,本来留着也是麻烦,但好歹养了你几年,我也不想做那么绝。快走吧。”
苏暮雨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慢慢走出了门,消失在了院墙之外。

Chapter 15: Chapter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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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将地上的尸体随手踢到一边,苏昌河一手抛动着寸指剑,步调散漫地走了过来。他放松地伸了个懒腰,“总算是可以收工了。我们一会要不要先去城里找个地方喝一杯?算我请你,喝一杯再赶路。”
他的搭档低着头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收伞,没有答话。
带着些被忽略的不满,他走上前去,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想什么呢?”
苏暮雨用一块布料细细擦拭着染血的伞骨,“不想回去。”
他歪了下头,没有理解搭档话语中的深意,“你是累了吗?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多歇两天再走,他们不会发现的。”
“我是说,我可能……”苏暮雨顿了一下,视线停留在远处,“……算了。”
他在苏暮雨身边绕了两圈,终于在把搭档弄烦之前找了块干净的地面坐下,“很少看到你这个样子,这是怎么了?刚刚受伤了?”
“不是,”苏暮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可能只是……有点累了。”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最近的任务实在是太多了。”他一手托着腮,坐在那里看着苏暮雨装伞骨,“不然我们再把这些尸体往深山老林丢一丢,回去就说他们太能跑了,追了十天半个月。然后我们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好好逍遥一把。”
“你说……”苏暮雨将伞柄举起来,一边转动着组装完好的纸伞,视线却没有聚焦似的落在远处,“我们要是就这样不回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有点轻描淡写的意味,像是在讲一个不怎么着调的想法,连自己都未曾取信。
苏昌河就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我们两个就得一起被整个暗河追杀,要不换个名字躲起来,要不就和他们共归于尽。哎呀不过能跟你死在一处,这听上去也不错啊?”
苏暮雨偏过头望着他,眼神复杂。
被鼓励了似的,他就接着说:“不过我们两个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离开了暗河干什么去呢?我还有点积蓄,你是兜里就那么几个铜板,做个小买卖的本钱都不够,还要被一群人成天追在后面,东躲西藏的,不划算不划算。”
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倒像是认真考虑过这个提议似的。
一群飞鸟从头顶飞过,雁唳声沉,翅膀拍击的声音在空旷山谷间一圈又一圈回响。
苏暮雨仰头看着天上的影子,过了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声:“……是啊,你说得对。”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未曾体会到那两句笑谈背后,始终未曾说出口的渴望。他读不懂那个时候苏暮雨追寻着飞鸟的眼神,遥遥望向树海的彼岸,远山的尽头,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苏暮雨是个沉默内敛的人。但只要在他身边待得够久,不难察觉到他身上压抑着的厌倦与痛苦。
那种晦暗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垒越深,自我束缚而不得其所,就像一直绷紧的弓弦,崩断的一刻伤人又伤己。
他到后来甚至有些恶意地想知道他会不会继续忍下去,他究竟会不会爆发,这二十年的隐忍最终会以何样的选择作结。
不过说实在的,他可能永远也没法真正理解苏暮雨。
他不理解他那些执拗的坚守,不理解他当杀手却想做个好人,也不觉得取人性命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本来就都是会死的啊。
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死于非命的人了。
而这些死在他手下的人也没受多大的痛苦,没有生下来就被丢进河里溺死,没吃过发馊的泔水生蛆的腐肉,这样的一生已经算是幸运得不能再幸运了,怎么还总想着奢求更多呢?
高高在上的公子小姐们可能不知道,生命对很多人来说,并不是理所当然就拥有的东西,想要就得不择手段去争去抢。规则?道德?那都是活下来之后才能讨论的东西。
对于一个四处流浪的乞儿来说,为了活命而杀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也许这便是他与苏暮雨最初的分歧,注定了他们永远也不会走在一条路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这张桌上放着一壶甘冽香醇的佳酿,两只冰纹白瓷杯,似是好友闲来对酌。他的对面却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把纸伞。
苏暮雨走了。
或者说,“苏暮雨”这个身份已经不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剑城的卓月安,天启的卓月安,学堂的卓月安,随便什么都好。
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彼岸,暗河是个择人而噬的漩涡,跨不过的泥潭。而要怎样才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地从一个泥潭中脱身?
——从一开始就别踏进来。
苏暮雨是个很好的人,他合该得到更好的未来。
他该同北离八公子、同百里东君做师兄弟,而不是同他这样十恶不赦的魔头混在一起。他要成为惊才绝艳的剑客,不世出的剑仙,而不是见不得人的杀手。
那是他本该得到的很幸福的一生。现在该还给他了。
一壶酒一个人喝,原本苦中回甘层次分明的好酒喝到最后,入口只剩炽热的灼痛,五味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个是与非,就被掩盖于浓烈酒气之下。而意识昏昏沉沉,就在这样的痛楚里游荡漂浮,最后不知停在了哪一段回忆里。
梦中,年轻的苏暮雨转过头来,笑着提议:“我们就这样不回去了吧?”
“好啊。”他说。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
化作相思泪。

城外,民居。
平民居住的地方总是人来人往,忙碌不堪,一大早鸡鸣伴着犬吠,左邻右舍吵吵嚷嚷,嘈杂又纷乱。
苏昌河头上戴了个斗笠掩住面容,闪身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院落,步入一角堆放杂物的柴房中。从那些胡乱堆放的旧家具下面,他找到一扇向下的活板门,纵身跃了下去。
若没有人带路,鲜少有人知道这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居之下其实别有洞天。他沿着阴暗曲折的通道走了不远,停在一个挂着锁的牢房门口。
一个黑衣的武者正守在门前,见了他也没有说话,只替他将牢门打开,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一人高的刑架上延伸出数条精钢打造的锁链,末端全都扣在一个容貌俊秀的青年身上,正是逃离暗河后就不知所踪的慕词陵。
他的双臂向不正常的方向扭曲着,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折断了骨头,两根长钉穿过锁骨下方,穿透血肉将他钉死在了后面的架子上。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听到声音才慢悠悠抬起头,语带嘲讽:“许久不见了苏家主,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苏昌河没说话。
若是以往,他也许还会接上两句,但是今天,他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同他斗嘴。
慕词陵也没什么身陷囹圄的自觉,动了动身子换了个依然不怎么舒服的姿势继续道:“看来你也同他们不是一条心啊,你一直这样关着我,是不打算把我送回去了?那你不如把我放了,我肯定不会出去乱说的。”
苏昌河动了下唇,“说什么?”
“说你也偷练了阎魔掌啊。”慕词陵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得有些病态,黑眼珠乌沉沉的一动也不动,似是下一秒就要扑咬猎物的兽。
苏昌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慕词陵的语调愈发欢快,“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不然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我一同你交手就感觉到了,你也练了阎魔掌!”
苏昌河垂下头,他的手掌边缘开始泛起红色的真气。
慕词陵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然!果然!”
“你笑什么?”苏昌河问。
慕词陵仍在笑,“我笑你堂堂家主不过也是靠着……”
“知道我也会阎魔掌,你笑什么?”苏昌河抬起手,更多深红泛紫的真气自他全身燃起,沿着经脉不断汇聚,最终流入掌心之中。
慕词陵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脑子里那点仅存的理智终于意识到,阎魔掌能吸收他人内力为己用,在同样练了阎魔掌的苏昌河面前,他就像是一剂难得的十全大补汤,纯给对方进补来了。
然而这时候醒悟已然太晚了。
苏昌河面无表情反手一掌打上他的胸口。那一道凌厉的掌风边缘带着绯红的色泽,艳得如血一般,无形的强大吸力笼罩在他周身。慕词陵不觉咬紧牙关,同样运起阎魔掌的心法竭力反抗,甚至想要反治其身,将对方的内力抢过来据为己有。
两道真气交集在他的身前,可怖的吸力彼此作用,互不相让,形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然而同种疯狂又邪异的功法,在不同人手中也有不同的威力。显然他的功力远不及对方,这样的拉锯不过持续了片刻,他自己那一点内力就一溃千里,再不受控,疯狂向着对方的掌心涌去。
“啊啊啊……”慕词陵忍不住低头吐出一口血来,剧痛之下他反复挣动着,拖得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但还是阻止不了全身的内力不断流失,汇进那庞大的洪流之中,被对方收回身上。
“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你有本事把我放开!!放开我,跟我正经打一场!”他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高声咒骂。
“你不也一直抱着相同的想法吗?”苏昌河神情淡漠。
论起做事不择手段,慕词陵比他还要更胜一筹。这人数次试探不成,又故意在宗门内挑起事端,逼迫他出手,无非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练过阎魔掌。而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过是稍稍推波助澜了一点罢了。
“你给我等着。终有一日,我必杀你!”慕词陵抬起眼死死地盯着他,语气阴狠。
“技不如人就说技不如人,说这些没用的大话,你这阎王,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可你这家主也不过跟我一样。你还真是可悲啊!”慕词陵复又癫狂大笑起来,嗓音沙哑而低沉,宛若魔鬼。“你是知道的吧,几百年来练过这功法的人无一善终。你也下地狱去吧……”
苏昌河被他吵得耳朵疼,不由加快了吸取功力的速度。长久受到反噬折磨的经脉终于得到丰厚的补充,他忍不住长出了口气,沉浸在充盈的快感之中。
很快,他就将慕词陵身上的内力吸取一空。
慕词陵笑到后面就彻底没了力气,此刻头低垂着,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般满身冷汗,呼吸微弱,死了似的。
苏昌河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清醒点了吗?”
慕词陵有气无力地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他瞧。
看来是没有。
苏昌河不由叹了口气。阎魔掌对心智造成的影响很可能是永久性的,散功也没办法消除。
青年粗重地喘着气,口中仍在说,“你也下地狱去吧……”
“功力没了就要死要活的?重新练就是了。”苏昌河说得云淡风轻,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丢在他身上,“我手里有个更有趣的功法,就当赔你了。”
慕词陵看着他,“这就是你留我一命的理由?”
苏昌河笑了笑,“你练与不练,对我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我觉得对你这种人来说,毫无挑战的生活有些过于无趣了,不是吗?”
他说完,也没去管慕词陵有什么反应,转身走出了牢房。
深红的真气环绕在他周身,像一蓬浓稠的血雾,在阴影里趋于不祥的暗色,最后附体一般归敛于经脉深处,再无痕迹。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与常人无异的手。
阎魔掌与天外天的虚念功、内廷的虚怀功系出同源,都能掠夺他人的功力为己用,旁人几十年也修不出的高深内力一夜之间唾手可得,轻易便能成就绝世高手。
好像自此就能直挂云帆,前途无量。但要知道,世上的捷径终有代价,欠下的债总要还。
长久修炼这样的功法必会扭曲人的心性。或者也谈不上扭曲,他想,那不过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事。
凭空得来的内力将人无限推向高空,上百年的深厚功力加诸于身,再垂下眼,所见的众生不过是再渺小不过的尘埃,可以摆布的棋子,一只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高踞云端的仙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蝼蚁的生死而动容呢?哪怕那曾经也是珍藏在心底,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的人。
怎么会动起杀心呢?他也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看不清年少时的愿景,更不记得自己也曾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还真是狂妄啊,他有些自嘲地想,不过区区凡人却自以为能掌控一切,难怪只能自取灭亡。
可谓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魔教教主叶鼎之率领魔教东征,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北离武林鸡犬不宁,最终自刎而亡。浊清大监把持朝政数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来被入魔的苏暮雨一剑斩杀。而他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但即使再重来一次,他扪心自问,他放不下屠刀,也回不了头。
如果他选择了放弃这份力量,就保护不了苏暮雨。但如果他选了阎魔掌,就注定要同他分道扬镳。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真正艰难的事在于,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是怀揣着怎样的初心走上了这条路,不要忘记曾一起憧憬着怎样的未来,更不要忘记曾拥有过怎样之死靡它的真情。
那些珍贵的爱与回忆不该被欲望消磨。

他醒来的时候,听到水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下雨了。
淅沥沥的雨声会迷惑人的感官,掩盖那些异常的动静,降低目标的警惕。总之,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他又在床上坐了一会,才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外面不断传来一些响动,他侧耳去听,在雨水敲击石板的凌乱声音中分辨着那声响。
不过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他听了很多年这种有着特定节奏,礼貌而克制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就像一块石头掉进平静的水面,心湖再度泛起久久难平的涟漪,五味杂陈。情绪被强压下去,他看了看窗外黑压压的天,走到屋外,打开了院门。
熟悉的少年正站在门外,手上拎着一把不知从哪捡来的长剑,全身已经淋得湿透了。他的长发散落,衣角还沾着血,单薄的夏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瘦削的身形,看上去狼狈又可怜,像只被丢弃在外的猫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苏暮雨的神色有些茫然,“我……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苏昌河没有接话。
苏暮雨便又道:“对不起,打扰你了……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你应该去天启。”苏昌河说。
苏暮雨露出有些委屈的神色,“可是在那里我谁都不认识。我不想去。”
“所以你就回来找我?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苏暮雨说了一句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话,“我……我们不是家人吗?”
苏昌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冷漠,“……随便说着玩的,那种鬼话你也信?”
不得不说,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露出不解与受伤的神色,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他的暮雨,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总是盛满了纯然的信任与依赖。他护着他不让他看见宗门血腥不堪的一面,给了他所有能给的东西,带他骑马陪他练剑,让他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慢慢长大。
他应当是感受到过快乐的。他总有些闲情摆弄些小玩意,也会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他没吃过什么苦头,没被变成一把杀人的利器,还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然后他就天真又愚蠢地以为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家,对身边的人报以真心,就会得到同等的回报。
他亲手为他编织了这一场温馨的幻梦,再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拆穿。
这可真是,刺激极了。
“我信。”苏暮雨却说。那一瞬的震惊痛楚逐渐褪去,变成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说:“我信。”
苏昌河抬起手一掌挥了过去。
苏暮雨忍不住闭上了眼,咬牙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但那酷烈的掌风落在他身上,也只是拂去了衣服上的雨水。
苏昌河侧过身让开门,“进来。”
苏暮雨连忙跟上他走了进去。

“身上的血怎么回事?”一进屋,苏昌河转过头来就问。
“我没地方可去,正好在街上碰到两个面熟的族人,我就偷偷跟着他们。他们的任务碰上一点麻烦,我就帮了个忙……”苏暮雨小声说。
苏昌河静静地听完,“这么说,就这么几天时间你还抢了别人的任务,你可真有能耐。”
苏暮雨有些讪讪的,“这也说不上抢,好歹都是同族,我看到他们有危险总不能袖手旁观。而且我觉得,我也不是不能当杀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苏昌河皱起眉,“那天跟你说的话你没听吗?把暗河的事都忘了吧,别再同那些杀手来往。你要是觉得孤单,等到了天启,以你的剑术多的是人愿意与你结交。”
“可是,这怎么能一样?”苏暮雨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睫颤抖着,绯红染上眼角,如同沾染了一片晚春的落花。
“怎么不一样?论家世论人品,正道的俊杰不比暗河杀手强百倍?”
“你怎么能这样比?我从来都不在乎那些东西,在我心里暗河的弟子自然是……”
“你不在乎,但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都会转过头来杀你。”苏昌河冷冷地打断他。
虽然他明白苏暮雨想说什么。
总是年少时的情谊最动人。
一点微末的陈年旧事,可以就这样困住一个人一生。往后再遇到再好再惊艳的人,也都不是当年的那个了。
他站起身,“你没地方可去,想留在这就留吧。这院子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让人买下送给你。”
“兄长……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么你还想要什么呢?”苏昌河转过身,抬起手想去碰他的脸。
苏暮雨看见他的动作,不由猛地退了一步躲开了。
他终究还是害怕了。
那双为他编过头发,戴过长命锁的手,也会掐上他的脖子,不留半分情面地宣告,他想杀他。苏昌河带些嘲讽地笑了。
你该握住的手,已经不是我了。

苏暮雨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侧头看着窗外的雨。
过了良久,他才回过头来问,“……有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没有。”苏昌河冷淡地答。
苏暮雨被噎了一下,又摆弄起桌上的酒壶,“那酒我可以喝吗?”
“随便。”苏昌河说。
苏暮雨便拿了个酒杯,提起酒壶自斟自饮。
处在情绪中的两个人都没有在意,那酒是西北出的烈酒,瓦甑里馏过两回,一坛顶别人十坛。看上去清澈如水的一杯酒,进了口便烧成了火,不出一刻就能把一个壮汉放倒。
苏暮雨只喝了两口脸就烧得通红,一向坐得端正的身形往下滑了两寸,眼睛半闭半睁,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
苏昌河扫过去一眼,没管他。
苏暮雨大概心里也憋着气,又一连喝了好几杯。
“苏昌河……”少年一手还握着酒杯,趴在桌上很小声地念了一句。
心上最细的那根弦被狠狠拨了一下。苏昌河回过头去,就见少年脸颊绯红,领口扯松了一些,露出半截如玉的脖颈,颈上还残留着一点红痕。他那双干净的眸子低垂着,只能看到一双湿漉漉的羽睫,一滴泪越过眼角滑了下来。
他走过去,将他手中的杯子拿开,“别喝了。”
“苏昌河……你怎么能这样……”少年抢了一下没抢过,一下子就恼了,大声控诉起来,“你就是个混蛋!”
苏昌河不由笑了,“我不是好人,你今天才知道?”
“混蛋……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少年似乎也不会说更难听的话,就那么两句反反复复地念。
“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苏昌河一怔,忍不住弯下身擦去他眼角的泪,“别哭。”
苏暮雨仰起头看他,潋滟的眼眸如镜,清清楚楚倒映着他的脸。
“你一直都在骗我吗?你知道,你说的话我都会信,我真的……”他哽咽得说不下去,有些霸道地伸出手,“你给我酒!”
苏昌河看了看他东倒西歪的模样,将酒壶又拿远了一点。
苏暮雨这时候已经醉得懵了,闻不到酒味也就没再吵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又开口:“我觉得……你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我。”
很难描述那双含泪的眼睛,像是窗外的倾盆大雨,跳珠溅起苍白的浪花,又像是平湖夕照,一湾波光盛着晚霞的绯色。苏昌河只觉心里闷闷地疼,伸手抱住他,轻声哄道:“别哭。”
苏暮雨却仍想要个答案,“……为什么啊?因为我的出身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你要是不高兴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没有。”苏昌河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对,你又骗我。”苏暮雨说。他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到时不时流露出的防备,他们之间的日渐疏远。
他从来都不相信他。
“那就算是我骗了你吧。”苏昌河说。
他可以无底线地纵容一个孩子,就像养了一只漂亮逗趣的宠物。但随着他渐渐长大,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专制与多疑,已经让他没法容忍一个羽翼渐丰的年轻人。
他忍不住想要掌控他的全部。
然后他就知道,到了该放他离开的时候了。
将年幼的苏暮雨留在身边留在暗河,全然是出自他恶劣的私心。
要改变他的命运其实很简单,只要将他从暗河送走,送给随便一个名门正派都好。以他这一身剑骨,无论丢给哪个门派都会被当成祖宗供起来,他可以如他心中所愿做个剑客,也可以得到求而不得的家人。
但是他可以这样对昌离,就此斩断前缘永生再不相见。却舍不得这样对苏暮雨。
这样乖巧的任他摆布的苏暮雨,他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战利品,就留在身边玩两天又怎么了?
况且那些正道也只是外表看上去光鲜,私底下的龌龊从来不少。那些世家的公子哥一个比一个傲慢,他的小木鱼孤身一人,又是个实心眼,傻乎乎的对谁都交付真心,没人护着被欺负了怎么办?
苏暮雨抬起头,“可是,我一直以为……”
——以为我们之间有过绝对的信任。
他愣愣地眨了下眼,这些时日所有的委屈、迷茫、惶恐、不解,全都凝成了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想起他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时光,他们一起去看秋天的红叶,一起去河边钓鱼,他练剑的时候苏昌河就在一边陪他,到了晚上再一起回家。
少年哭也没有声音,他坐在那里,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人偶,只有透明的泪珠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苏昌河试图擦干他湿润的脸颊,可是更多的泪水还在不断淌下来。
“不要哭了。这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我天生就是这样冷漠又自私的人。”
苏暮雨努力摇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那是因为我没让你看到。我就是对你太好了,我就该强迫你去替我杀人,让你每天练十个时辰剑,不听话就揍你不给你饭吃。”
“你不会的。”
“怎么不会?”
苏暮雨忍不住扬起声音,“可明明是你一直都在告诉我,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这不是你说的吗?是你一直在这样告诉我。”
“我那是……”苏昌河顿住了,他没忍心又说是在骗他。他的小木鱼哭得实在可怜,看上去好像再说一句重话就要碎了。
于是他只是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好了,不哭了。”
“既然你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那我想要留在暗河。”
苏昌河沉吟片刻,才说:“留在暗河当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你真的想好了?”
苏暮雨犹豫了一下,“我……我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苏昌河挑起他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少年的身躯正微微颤抖着,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其痛苦的决定。也许两个选择,哪个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
他轻抚着他的脸颊,露出一点诡计得逞的笑,“那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好不好?你可以留在暗河,也不会有人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不许背叛,也不能再反悔。”
当然是舍不得放他走的。但他们之间没有前世生死相依的羁绊,他也未必愿意待在暗河。而他也不想苏暮雨明白一切之后怨他,更不想沦落到与前世相同的境地中去。
苏暮雨愣了一下,有点犹疑地道,“……好,好啊。”
苏昌河止住他,“你要不要等酒醒了再说?我已经给过你两次机会了,你要是再反悔,我也不会放你走了。”
“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是你非要这样想我。”少年愤愤地道。
“好吧,那就这样说好了。留在我身边,不许离开。”
“嗯。”苏暮雨点点头。
苏昌河就笑起来,扣住他的腰将他拉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做了与前世相同的选择。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苏昌河眼中闪过一丝暗沉的光。
这可是他耗费心思亲手养大的小暮雨,他独一无二的珍宝,凭什么要舍给别人做徒弟?
学堂的李先生可以有不止一个弟子,可他却只有这么一个小木鱼。那个在哭老林里对着他伸出手的孩子,鬼哭渊中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少年。
那是他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中,唯一遇到的一点善意。
不管他是什么狼狈模样,不管他的本心是怎样的冷漠恶劣,哪怕他落魄潦倒,一无所有,都愿意对他伸出手的少年。
那无关于他的身世,武功,外貌。哪怕苏暮雨不是剑道上的天才,最厉害的杀手,他也会追上他,同他做一世的朋友。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这个人而已。
“你怎么了?”苏暮雨缓缓地凑过来,用手揩去他眼角的湿意。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也落了一滴泪。
“我很高兴。”他轻声说。
“那……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苏暮雨带点希冀地看着他。
“当然。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你不想理的事就不用管,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可以和我说。”苏昌河说。
少年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就很不高兴,你怎么能这样……”
“那怎么办啊?”他不由宠溺地笑起来。
苏暮雨歪了下头,“你先把我的伞还给我。”
“好,还给你。”他放开他,走到一旁的橱柜中取出那把纸伞,毫无防备地递还给他。
然而下一秒,他的心中一凛,忽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你不要在这里用——”
话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晚了,回到苏暮雨手中的纸伞就像花一样散开了,十几把剑刃向着四周飞射而出。狭小的室内避无可避,刀丝串联着飞刃顷刻间就将杀机铺满每一寸空间。
剑气四溢,屋里的桌椅板凳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窟窿。苏昌河将身法催到极致,躲开这些剑气,一边没好气地道:“让你不要在这里开剑阵,打坏了东西你赔!”
“我没钱。”少年半是委屈,半是理直气壮地说。他醉得站也站不住,整个身子左摇右晃,控剑的手却依然很稳。
饶是苏昌河也被逼得有些狼狈,四处闪躲着。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索性将真气运到全身,浩瀚的内力一股脑将他的飞剑全部震飞出去,然后闪身落到苏暮雨面前,一把搂住少年的腰,抱了个满怀。
“……你干什么?”苏暮雨有些尴尬地挣了一下。
苏昌河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我之前收了不少合适的剑,回头把它们熔了给你做一把更好的新伞好不好?别生气了。”
苏暮雨想了一下就欣然点头,“好啊。那我们现在能不能回家了?”
苏昌河促狭地笑了一下,“看你表现。”
苏暮雨有些不安地皱起眉,“什么表现?”
“你刚刚又淋了雨,要是再生病,我们就只能在这里多待两天了。”
苏暮雨不满地哼了一声,“我就生了那么一次病,你怎么总是拿出来说?”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苏暮雨最后还是病了一场。
淋雨,外伤,再加上酗酒宿醉,很快就让他发起烧来。
“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苏昌河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抱怨。这家伙不看着一点就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衣食住行都是能凑合就凑合,还总是打没把握的架,果然还是不能放他一个人离开。
苏暮雨大概没听他在说什么,随口嗯了一声。
苏昌河给他披上衣服,“你刚刚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再喝点粥?还是喝酸梅汤?”
“要酸梅汤。”苏暮雨说。
苏昌河就将装在竹筒里的酸梅汤拿了过来。苏暮雨支起脑袋,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就又躺了回去。
“怎么了?”
“头疼……”苏暮雨小声嘟囔,他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眼睛哭了半宿也还肿着,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恹恹地缩在被子底下。
还是个小孩子呢。苏昌河心里软了一下,拆了他的头发,让他枕在自己膝上。
“要是还有什么想要的,我去给你买。”
“想回家。”他说。
“你就这么想回去啊?这次回去我可就不会放你整天闲着了。”
苏暮雨偏过头来,“我们暗河就一定要当杀手吗?”
他曾经设想过未来,想着长大后就有能力打破这百年来的传统,暗河的子弟可以不用再做杀手,可以同江湖上其他门派一样,不用活在暗处。
“你是怎么想的?”苏昌河问。
“我想,我们以后能不能不接那些杀人单了?我们做些别的营生,也不是活不下去。”苏暮雨说得有些忐忑。
他这样一厢情愿地设想着,在此之前却从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不愿意站在他这一边怎么办。
他身边的这个人也是不折不扣的上位者,他不在乎旁人的性命,未必会同意自己的想法。
但对他来说,苏昌河不仅是他的兄长与保护者,更是亲密无间的家人,无话不谈的朋友。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与他刀剑相向。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苏昌河轻声说。
“我知道。”
“对于暗河来说,这是只有三家齐心协力才能做成的事。所以如果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要成为大家长才行。”
苏暮雨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帮我的,对吗?”苏昌河靠近他的脸,带些哄诱地道。
苏暮雨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对。”
“好孩子。”苏昌河就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的愿望,我会为你达成的。”

Chapter 16: Chapter 15

Chapter Text

十五、
数月后,秦淮。
正是十丈软红地,富贵销金窟。急管繁弦,醉簟歌筵,更是唱不尽的恣意风流,上国繁华。
华灯初上,河畔停驻的数十画舫正悠悠起航,在漫天霞光中乘着水流远去。
这些华美的楼船无一处不精雕细琢,梁柱上绘满花鸟人物与吉祥图案,还细细地贴了一层金箔,半开的窗边挽着绯色的彩纱,桌上摆两只彩釉瓶,插着几枝时令鲜花,雅致中透着十足的富贵。
三两伶人歌姬怀抱琵琶倚坐船头,缥缈歌声就随着淡淡的脂粉香散落河道之中,树上桥头缀满花灯,摇曳如天上繁星,仿佛正拥人入一场缤纷的幻梦。
江南道侯家的二老爷这日便重金包下了这样一艘画舫,邀上两个江湖好友,要再好好会一会这天下第一等的温柔乡英雄冢。
席上多少山珍海味龙肝凤髓自不用说,酒也是天启城里的玉酿琼浆,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值得让人不远千里一掷千金的,是这秦淮河上环肥燕瘦,千娇百媚的美人。
屏风后几个伶人抚琴吹笛,席上再邀几个容貌鲜妍的女郎唱两支婀娜婉转的小令,风流中又不失风雅。
侯二生得膀大腰圆,一双流星锤使得虎虎生风,在江湖上也有几分急公好义的名声。只是有些男人的通病,吃过两轮酒,又有如花美眷在怀,已然有些飘飘然起来。
“我等行走江湖也算是潇洒快意,但身边都是些舞枪弄棒的男人,哪寻来这等美娇娘相伴?”一人说。
“今日我做东,钱兄看上哪个,不如赎回家去?到时候说什么红袖添香,也是一桩乐事。”侯二便说。
“哎哟可别提,钱兄的夫人同样是江湖出身,也是会武的。那可是个母夜叉,这要是带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回去,怕是不出两天就要香消玉殒了。”
众人不由哄笑起来。
一艘装饰华丽的三层画舫自窗边掠过,两边船桨划得不紧不慢。
一人忽地道:“都说这秦淮河上飞燕姑娘艳冠诸芳,当年在瑶台百花宴上一舞倾城,连那天启来的王爷也为之倾倒,不知这一回有没有机会一睹芳容。”
“怎么不把……那个什么飞燕姑娘请出来见见?”侯二打了个酒嗝,语调也有些断续。
“飞燕姑娘如今是不接客的。”一旁的女郎赔笑道。
“听说非得她自己感兴趣的客人,才会见上一见,可是这样?”那人说着,又上下扫了一眼侯二,摇摇头,“我们也就罢了,只是二老爷这般英雄人物,花魁也看不上吗?”
侯二被这么一捧,便有些恼了,“我呸,什么玩意!老子花了这么多,还不能见她一面了?”
“花魁嘛,总是有几分脾性的。”男人半真半假地道。
“什么花魁不花魁?一个婊子还挑拣上客人了?”侯二不由怒火更盛,大手一挥,将面前的酒盏碗碟扫了出去。
身旁的女郎被泼了一身残酒,不由惊叫一声,强笑道:“老爷,何必这么大火气……”
侯二指头点点后面侍奉的小丫头,“你,过来给爷爷斟酒。”
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却也是如花似玉的好颜色,只是此时吓得眼中含泪,踌躇两步不敢上前。
侯二见她磨蹭,心头怒火更盛,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小娘皮,给你几分颜色还开上染坊了!”
侯二习武之人,这一巴掌半点不留手,女孩整个被扇飞出去,倒在地上,眼里已蓄满了泪。几个女郎顾不得她,围上去轻声细语地劝,“她不过一个小孩子,不懂事,老爷何必同他计较?”
侯二这时已是醉得不轻,不由越发犯起浑来,狠狠推开那几个美人,砸了杯子破口大骂:“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几个破烂货倒也管到爷爷头上来了?”
他那嗓门大似洪钟,满口的脏话骂骂咧咧,凶神恶煞一般。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姑娘被这么一吓,不由哭了起来。酒桌又被那侯二一掀,一时间厅内一片狼藉。
一旁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女孩的哭声,男人不干不净的叫骂声同杯盘碎裂的声音混在一起,吵闹不堪。
正在这一团混乱之中,却有一只手握着酒盏分开众人,不卑不亢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侯二顺着那只如玉的手看过去,不由痴了。
来人一袭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一双分外精致的桃花眼,不笑也勾人。眼角染了一点薄红,宜喜宜嗔,却还带着三分未被尘世沾染的懵懂稚气,小鹿似的,望着便惹人怜。
侯二色心大起,上去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我就说他们怎么用那种货色糊弄爷爷?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个小美人啊,怎么不早说?”
“这是我们船上新来的乐师。”几个姑娘小声道。
侯二没有理会她们的解释,抬手就扯下了来人的面纱。
春光还与美人同。白纱落地,便如是折了一枝早春的桃花,满室生辉。
面纱后的脸无愧于美人的称呼,看上去不过豆蔻之年,却是生得鼻若悬胆,眉若远山,颊边胭脂晕开风霞之色,比之春花更胜三分。
被人这样抓着也不动半分容色,秀丽的眉眼看了他一眼便垂了下去,神情疏冷,却若高山新雪,脂玉钧瓷一般。
侯二色眯眯的目光流连于乐师脸上,“你叫什么?你跟了我,我也捧你做那花魁如何?”
乐师动了动睫毛,没有接话,只是道:“我来为老爷斟酒。”声线低哑柔和,听上去倒有几分沉稳之态。
侯二不由大笑,搂着她坐回席上,“好啊美人儿,只是你这酒要如何斟?”
乐师似是没听懂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自桌上拣了酒壶,斟了半杯酒,递到侯二面前。
侯二却是不接,握着她的手,又将酒盏推回到她的唇边。
乐师眨了下眼停顿了片刻,便顺从地将杯中酒尽数饮了下去。
侯二尚还等着一亲芳泽,过了半晌,却见她竟将口中的酒咽了下去,皱了眉冷道:“你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他正要发怒,给这不识好歹的小丫头一点颜色瞧瞧,目光却顺着眼前人的躯体滑了下去,从细白颀秀的脖颈到微微敞开的领口,一路落到罗裙紧束的腰肢上。
都说秦淮船娘个个如花似玉,温柔小意,他却觉得刚刚那些不过庸脂俗粉,在哪里的秦楼楚馆寻不得?
只有眼前这小美人面容娇俏中透着冷清,自成一段风流,方还配得上那流传天下的美名。
此意一起,他便觉得一股火气自腹中烧了起来,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站起身来,“此处杂乱,不如我们到后面再开一席。”
一旁的宾客们已各自寻了姑娘快活,见状不由露出男人都懂的眼神,便不再管了。
乐师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却仍回头张望:“我的琴……”
侯二此时早已色授魂与,闻言更是不耐:“管你那张破琴?你跟了我多少张琴买不得?”
却有一个机灵的女婢跑到屏风后面,将那琴拿过来塞到乐师手里。侯二却是看也不看,硬将人拖进屋去了。
门一关上,外间的喧闹声霎时矮了一截。
侯二回过头来,正要再说两句荤话,却见那乐师站在原地不动,只低头拨弄着琴弦。
“不如你就来弹一曲云雨高唐如何?”侯二笑着凑上前去,一把握住她如玉的手,只觉触手滑如凝脂,不由贴着袖口向里探去。
乐师有些不悦地抬起眼来,却也没甩开他的手,只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他瞧,极黑又极冷。
侯二被盯得后背一凉,瞬间汗毛倒竖,转念又想起眼前不过一个柔弱妓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什么可惧?
美色当前,酒醉昏沉的脑子全然忽略了心中那点异样,将多年的江湖经验抛到了一边去。
“你看什么?”他恼怒于自己有一刻被这女孩慑住,又狠狠骂了两句脏话,单手扣住她的腰,踉跄着向着床铺行去。
乐师倒也未曾挣扎,顺着他的力道走了两步,侯二不由心旌摇荡,暗骂这婊子果然是装的矜持,没看见她手上几根极细的琴弦。
然而满脑子的旖旎念头还没转过弯来,那些琴弦瞬息绞紧,横行江南道数十年的侯二老爷脖子上一声脆响,怒目圆瞪,一张脸很快憋成了酱紫色,然后脑袋一歪,就此没了气息。
乐师伸手架住男人倒下的身体,将他放到榻上,又探了两次他的脉搏。直到确认人已死透了,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刚刚险些压不住心中的杀意,透了杀气出来。不过好在目标喝醉了酒,没看出她身份有异,又主动将她拉到了无人处,为她的任务大开方便之门。
不然他那几个江湖朋友就在一旁,各个都有武功,想必会更麻烦。
她将手上染血的刀丝解下来收好,随手掀了被子盖住死者的脸。又走到一边,取了藏在琴下的剑,左右环顾一圈,见没有疏漏,便推开舷窗,纵身跃入河中。
夜色已至,秦淮两岸却灯火通明,无数画舫楼船穿梭其中,仿若人间仙境。一道白影足尖点水,身姿翩跹,风行于水上,好似传说中的姑射仙人一般。
乐师目不斜视,几个起落飘出数十丈,远离了那些张灯结彩的花船,一意向着下游而去。
然而就在路过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时,却有一只酒杯隔窗穿帘,飞过漆黑一片的河面,遥遥打了过来。
乐师心中一凛,见那来势就知碰上了高手,猛地提气跃起,堪堪避过了那只酒杯。随后旋身撤步,换了个方向,就要远远避开那船。然而还不待她逃开多远,却听耳边再度传来细微风声,只听声音便知速度极快。可她却身在水中,四周空空茫茫无处借力,这一耽搁的工夫那一口真气耗尽,脚边一凉,水波沾湿了一角罗裙。
两道半透明的傀儡丝顺势缠上了那一把纤腰,猛地将她扯到了船舱中去。
一个大活人坠入舱中,引起小船一阵剧烈摇晃,头顶挂着的风灯随之摇曳。等到乐师找到了平衡再抬起头,就见一人手中摇着一把纸扇,含着笑望着他。
“看看我从河里捞了个什么出来?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暮雨,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来了?”苏暮雨不由也露出了几分笑来,拎着沾水的裙摆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苏昌河拢了折扇挑他下巴,“好一个出水芙蓉的小美人,你这是刚从谁家的花船里逃出来?”
“只是任务。”苏暮雨偏头避过他,又在脖颈处摸了摸,摘出两根指头长的银针,再开口时已变回了男声。
“那这是任务完成了?”
“完成了。”
苏昌河仍在上下扫量着他,“你穿这一身倒也挺不错的。”
少年一张脸生得俊俏,再加上稚气未脱,平时散下头发便有几分雌雄莫辨之感,做女装打扮也不显违和。
他面上上了妆,眉眼修得柔和,一袭珠白的绫绸衫子水绿罗裙,头上挽了繁丽发髻,插两支玉兰花钗,并几朵碎玉攒的珠花,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清丽少女。
比之花船上精心教养的女孩又多了几分清冷矜傲,世家风姿。见了才知何人方才配得上那一句,卷上珠帘总不如。
苏昌河看了半晌,颇有些遗憾之意,“这么好的主意,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孩子长大了就不怎么听他的话了,再想像小时候那样随意打扮他,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说得幽怨,苏暮雨挽起袖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抽空白了他一眼。
“你们这任务就没派两个女弟子?我们暗河阳盛阴衰到这个地步了,还得派你出马?”他这一副伶人打扮,又是在画舫云集的秦淮,一看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苏暮雨虽然长得好,但执行任务也很少用的上他那张脸。一则他的武功够高,大多数时候已经足够解决目标,二则暗河会媚术的杀手不少,他这人又有点呆,真要用美人计也轮不到他。
苏暮雨叹了口气,“当然有,只是……谢芸只在船上待了两天就跑回来,说做不来这种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活,忍不了半天就要将人全杀了。慕湘竹倒是可以,但是她晕船。”
苏昌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所以她们谁都不想去,又不想放弃花船这种绝佳的刺杀地点,就将这事塞给了你。你还真听她们的。”
“目标有些棘手,正面对上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是在秦淮这种地界,江湖人众多,能简单解决最好。”
苏昌河侧身过来,笑得不坏好意,“她们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啊,暮雨妹妹?”
苏暮雨慢悠悠地眨了下眼,还有点懵,“湘竹说那人一看就是个好色的,我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坐在那里,等着他自己过来就好。”
“然后呢?他就真的自己过来了?”
“嗯。”
苏昌河不满地啧了一声,这事不能想,越想越气。“以后这种事别再应了,他们也就欺负你脾气好。”
“你不是说让我别参与太危险的行动?我们商量过了,其他方案胜算都不高,还会打草惊蛇。”苏暮雨辩解道。
“那也不能……”苏昌河气急败坏地捏了一把他的脸,“谁让你不声不响地接了个任务就跑出来?”
苏暮雨偏头躲开他的手,没接话。
苏昌河看着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也居心不良,藏着自己的小心思。这会急匆匆地赶着时间完成任务,其实是为了腾出时间来调查无剑城的事情。
“你借这次机会跑来秦淮,又是想要见谁?”
苏暮雨沉默了一会,“是……父亲的一位好友。”
苏昌河抽出一张帖子甩在桌上,“你跑得太快了,没看见这个。”
苏暮雨心中猛地一跳,拾起那张帖子,却见当中一行血红的大字,看得人目眩。正写着霜华剑陈霖,乃是父亲的故友,他此行想要拜访的人。
他有些急切地抬起头,“这个任务……”
“放心,给你截下了。”苏昌河说。
“那……”
“下单的人得去提魂殿查,不过我估计查了也白查,毕竟幕后那人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来照顾暗河的生意。”
苏暮雨皱紧了眉头,“你觉得,是因为我吗?”
无剑城主的遗孤重现江湖,探访父亲的亲朋故旧,试图查明当年灭门的真相。即使大部分人恐怕半点内情也不知,也足够令幕后之人警醒了。
苏昌河伸手点点那张帖子,“要我说,这个陈霖大概什么也不知道,不然这么多年下来,灭口的机会多的是。现在这个杀人单的目标,是你。杀手上门时能顺手解决了你最好,就算不成,也能让你投鼠忌器,不敢再到处打听。”
只可惜刘云起千算万算,却不知他对上的不是父母皆亡无处凭依的少年,而是神出鬼没消息灵通的暗河。
“这个任务,可以交给我吗?”苏暮雨死死地盯着帖子上的红字,心脏跳得飞快,他很清楚暗河的规矩,就算苏昌河能将它扣下一时,也扣不了一世。
他们暗河接下的委托,要杀的人,是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完成的。
苏昌河警惕地抬起头,“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可别作死啊。”
“我没想干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苏暮雨垂下眼,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现下木已成舟,暗河接了这一单,那么他就算拼上一切也保不住父亲旧友的性命。
但这事毕竟因他而起,是他初出茅庐行事莽撞,才会被人钻了空子,为陈叔招来这一番祸事。
“你就非要让自己不痛快是吧?”苏昌河冷笑了一声。
他从上辈子就发现了,这人大概有点自虐的倾向,违背良心百般不愿的事也能硬着头皮去干,干完了又千般万般的内疚自厌,真是何苦来哉。
“我没这么想。但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苏昌河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你个榆木脑袋!你就不会来求求我?”
苏暮雨转过眼看着他,“那你肯帮我吗?”
苏昌河竟从这一眼中品出了几分埋怨的味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帮你了?明明是你总有自己的主意,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这都是我自己的私事,我不太想麻烦你。”苏暮雨轻声说。
随着年龄渐长,他也知道虽名为兄弟,苏昌河和他并不是一路人。很多事他去求了,大概也只会被骂心慈手软。他心中明知这一点,就连张口也不愿,不想徒劳的试探白白消磨他们之间的情谊罢了。
“因为不想麻烦我,就宁愿自己难过吗?”
“我可以自己解决的。”
“你能解决什么?你只是自己忍下了。”
“那样也好。”
苏昌河咬牙切齿地揪他耳朵,“你啊,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能求我一句?”
苏暮雨犹豫了一下,“我不想逼迫你做什么……你真的愿意帮我吗?”
“那当然了。”苏昌河白了他一眼。
他是懒得搭理旁人的事,但他了解苏暮雨。如果那陈什么霖的因为他死了,这人肯定又要内疚好久。他的小暮雨自从来到他身边总是开开心心的,他一点也不想他再陷入前世的晦暗苦痛中去,变成一块无心无情的木头。
不妥协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苏暮雨就垂着头拉了下他的衣角,声音很小,带着点羞涩的颤音,“那……求求你了,兄长。”
苏昌河心里一下子就软得不行,伸手搂了他,大包大揽道:“好了,这事交给我,别担心了。”
少年很乖巧地点头,“好。”
“你明天就光明正大地上门去拜访,动静闹大一点也没关系,然后再让他送你从官道离开。你走了他也就没有了必死的理由,我再拖上一段时间,随便找个理由将这任务退回去,委托人大约也不会继续纠缠。”
苏暮雨思忖片刻,眼睛亮了一点,“我明白了。”
苏昌河拿扇子敲敲桌角,“以后再想出门就直接跟我说,不用非得接个任务杀个人才能出来。”
“我没关系的。”苏暮雨说。
“你没关系是我有关系行了吧,我可不想你去给提魂殿卖命。”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想他的名字出现在三官面前。那三位是怎么个得寸进尺的德性,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苏暮雨虽有点不满于他的过度保护,但也知道有些事自己终究是做不来,敷衍着应了一句。
毕竟暗河的目标里什么人都有。
今日杀的这个侯二老爷在江湖上有些侠名,他却亲眼见着,这人对那些苦命的船娘又是另一副面孔,杀了心中倒也没什么波澜。改日换个行侠仗义的真君子,他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苏昌河还是不太满意,伸手戳他,“你说说你,有什么事都不肯跟我说,宁愿自己在那里多费力气,也不来找我,你可真让我伤心。”
苏暮雨转过头去,“我只是不想惹你不快。”更不想你生气了就将我丢到一旁。
“我有这么小肚鸡肠吗?我们都在一块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你但凡来求求我,什么事我不给你办妥?”
苏暮雨很快又说:“我现在知道了,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找你,你不要反过来嫌我才好。”
少年一双眼睛倒映着过路的灯火,真挚一如往昔。苏昌河心中喜欢,忍不住揉了下他的头,“哎哟,我们小木鱼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这都是谁教你的啊?”
“没有人教我。”苏暮雨说。
“那就是你自己想的了?”苏昌河啧了一声,把人揽到怀里,“我们暮雨长得好看,嘴巴又甜,不如你在那花船上再待几天,今年的花魁就是你了,正好给我们苏家好好赚上一笔。”
苏暮雨脸色涨红,推了他一把,“说正经的。”
苏昌河就笑,“说正经的那些事你又不爱听,不如说点高兴的。”
他顺手抽了他头上的发钗,一缕柔滑的青丝落在两人中间。接着又开始拆他头上零零碎碎的发饰,那一头养护得极好的长发散下来,触感微凉,如华贵轻薄的绸缎,他就慢条斯理地用手将那些发丝理顺,轻柔地拢在掌心里。
苏暮雨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动作,也不觉得奇怪,心安理得地闭上眼任由他为自己梳理头发,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沿秦淮河往南十里小路边上有一处弄晴坡,其中栽满奇花异草,山涧泠然,鹿鸣清幽,钟灵毓秀。山涧之旁有一间闲草山庄,便是当年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霜华剑陈霖隐居之处。
自无剑城一夜间销声匿迹之后,其人也深感时移世易,乾坤颠倒,倒叫那秉性良善的正人君子遭此横祸,转眼间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带着家人隐居于此,再不问江湖纷争。
江湖上的朋友知其心意,除了年节时问候一二,平时也少有叨扰。
这一日,门可罗雀的山庄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少年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衫,身负长剑,扣响了久闭的门扉。
过了一会,才有家丁姗姗来迟,隔着门缝问:“来者何人?我家主人闭门读书,不见外客。”
“故人之子。”少年答。
“我家主人交友甚广,不知公子是哪位故人之子?”
少年微微昂起头,“你只要告诉他四个字——春风化雨。”
一刻后,闻讯赶来的陈霖盯着他看了半晌,神色怅然地叹了一声,“你很像你父亲。”
“我一个月前才见过方叔,他也这么说。我自己倒没这么觉得。”苏暮雨说。
陈霖就说:“轮廓像,神态气质也像。刚刚远远地瞧见你,我还以为是又见到卓兄了。只有你这一双眼睛,却是更像你娘。”
苏暮雨没有说话。
陈霖目露怀念,接着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人总是凑在一起饮酒,嫂夫人大约是嫌我们闹得太晚,又不好亲自出面,就把你送过来。你那个时候只有凳子那么高,进门就拉着卓兄的袖子不放。”
苏暮雨很轻地笑了一下,“记得。”
“那时候我就想,我以后要是也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好了。现在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长大了。只是我不知你还活着,若是知道,定是要将你接到身边好好照料的。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苏暮雨仍是笑,“挺好的。”
“你如今还不到十五吧?若是你……我这里虽不算大富大贵,房屋钱财也是不缺的。”
苏暮雨摇了下头,“多谢陈叔好意,只是我现在也不算无处可去。”
陈霖见他不愿多说,倒也不好一直追问。只道他幼年遭逢大难,如今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已是大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再看他眉宇间神色疏朗,身姿挺拔,应当也是被人好好照顾着长大的,不曾受过什么苦楚。
“当年你家的事我们兄弟几个半点没能帮上忙,心中有愧。你现在若有什么需要,不只是我,还有你其他几位叔伯,尽管跟我们开口,我们定是鼎力相助。”
苏暮雨这才开口,“我正是为此而来。有两件事想要问一问。”
陈霖很是殷勤地道:“你要问什么事?”
“其一,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陈霖语气低沉,其中难掩愤恨,“若是我知道凶手是谁,也不必在此蹉跎岁月了!当年事发之时我往西南游历去了,山路闭塞,过了半个月才听着消息,也赶不及搭救。只是我这些年思来想去,也从未想起你父亲提起过同谁有如此深仇大恨。他这人一向坦荡,就算江湖上有些意气之争,事后也大多化解了,实在想不出何人能下此毒手的。”
苏暮雨心中早有预料,倒也不觉失望,接着道:“其二,我想要回无剑城。只是如今那里人去楼空,大概也不剩什么了,所以想讨一些父亲的旧物。”
陈霖忙道:“这倒好说,你父亲的东西我都好好地留着,如今还给你倒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陈霖乍一见到死而复生的故友之子,有些喜不自胜,拉着他说了半晌的陈年旧事,又留他吃了顿饭,送了他一把卓雨落用过的剑,并许多手札书信等物,才亲自驾车将他送出门去。
苏暮雨回来舞了一回剑,又抚着老旧泛黄的纸张红了眼眶,坐在那里怔怔地发呆。
苏昌河自是看不得这个,凑上去问:“你真的要去无剑城啊?”
苏暮雨摇头,“自然不是现在。”
“我想也是,不过这话放出去,你那仇人定是在无剑城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你却没出现,那可就有意思了。”
“若有一日大仇得报,再去也不迟。”苏暮雨轻声道。
不然他回到父母墓前,又有什么好说的?暗河的事自不必讲给他们听,剩下的事也不值一提,他总不再是那个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少城主了。
苏昌河拍拍他的肩,“会有那么一天的。”
苏暮雨将手里的信件理顺叠好,极珍惜地收进檀木盒子里,才转过头来问:“兄长是有什么事吗?”
苏昌河咳了一声,“几个分家送上半年的账本过来,又要明年的开支,你过去帮我看一下?”
他看着他的神情,又补上一句:“你知道的,别人我都信不过。”
苏暮雨点了下头,没给准话,“那我先去看看。”
自苏暮雨答应留在暗河没过多久,苏昌河就搬来一摞半人高的账本,连带着一打采买清单全都丢给了他,如蒙大赦一般。看得出来,他不知期待这一天多久了。
苏昌河这人脸皮厚比城墙,也不觉得这样奴役十四岁的少年有什么问题。毕竟上辈子苏暮雨当了那么久的家主,一应事务都管得井井有条,上下无不敬服,从没闹出过什么乱子,想来是有这个能力的。
现在这个小暮雨虽年轻,但胜在聪慧好学,跟在身边学了一阵子就做得像模像样了,算是终于让他摆脱了庶务的重担。
“你这一回被人盯上,正好这些时日就不要出门了。再过几月就到年底,族里也是一摊子杂事,你先帮我把这些东西料理清楚了再说。”他不由分说地道。
苏暮雨自知没有反驳的余地,点头答应:“好。”
“你也别觉得闷,过了年倒是有一件好玩的事给你。”
苏暮雨兴趣缺缺,随口问:“什么事?”
苏昌河颇得意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做工精致的拜帖来。
苏暮雨拿起那张帖子,略看了一眼,“名剑山庄?杀谁?”
苏昌河不由无语,“……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打打杀杀的?名剑山庄,试剑大会,也算是江湖上以武会友的盛事,怎么到你眼里就只剩下任务了?”
苏暮雨将帖子放回桌上,“不是杀人,那你要我去做什么?”
“这天下第一流的铸剑坊广邀宾客,求剑者中也不乏少年英雄。听说名剑山庄所在的那一座山上都插满了剑。你也是个剑客,难道就不想去看看,赢一柄好剑回来?”
苏暮雨手掌微微一动,本能地想去握背后的剑柄,他能感觉到,他的剑正在匣中嗡鸣。自从两人争执过那一次,他看清自己心中所想,明了自己要走的路,心境豁然通透,武功也随着大有进境,正是技痒想要找个地方试试剑的时候。
“我……”他的目光缓缓下落,“还是不去了吧。”
苏昌河自然看出他的口是心非,一时间也没搞明白他在顾虑什么,“除了这三年一度的试剑会,你可再找不到什么地方能见到更多剑客了。若你担心暗河这边,我既然叫你去,自是会安排妥当的。”
“那你要同我一起去吗?”苏暮雨问。
“我又不练剑,凑这热闹干什么?”何况暗河的身份也是个麻烦。
“那我也不是很想去。”苏暮雨眸光闪动一下,随即道。
“你这又是赌什么气?”看得出来他当然是想去的,这样一个以剑为生的人遇到这样的盛事,他怎么可能不想去?
苏昌河却也想不明白他在闹什么别扭。只是一番好意被他再三推阻,难免有些上火,随口道:“不想去就算了,不想去就给我出任务去。”
苏暮雨别过脸去,“不去。”
苏昌河不由气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怎样啊?”
苏暮雨又转过头看他,“……你真的不是又想把我赶去天启吗?”
苏昌河皱了眉,“你怎么想起这个?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给过你机会,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那就好。”苏暮雨点了下头。
奇奇怪怪的。苏昌河正想再说他两句,又看见少年微微松了口气的表情。
转念再一想,他当了这许多年的大家长,身上积威甚重,不少人一见他就腿肚子发软。苏暮雨这一世比他小上许多,虽不至于怕他,但面对他时总是弱势,会有些不安也情有可原。
他们总不像前世那般并肩而立了。
“算了,这个给你。”苏昌河叹了口气,摘了耳上的金乌耳环丢到他怀里。
苏暮雨手忙脚乱地接住尚带着体温的耳环,神色愕然。
“收好了。以后出门在外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联络我的人。”
“这没关系吗?我没想问这个的。”苏暮雨有些忐忑地说。苏昌河手中的隐秘势力,之前可是他多提一句都要翻脸的。
“没事,拿着吧。”
苏暮雨眨眨眼,就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那要是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苏昌河摸摸他的脸,轻笑着靠近他的耳边,“封口可不是只有杀人这一种方法。还有一种更方便一些——把你变成自己人。”

Chapter 17: Chapter 16

Chapter Text

苏暮雨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在他的身旁,乃至更远的地方,视线所及之处,皆插满了或长或短、形态各异的剑。
为纪念名剑山庄那一位剑仙,常有剑客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让自己的剑与剑仙同眠。久而久之,这一座山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剑冢,剑器林立如一片苍白的丛林。就连过往的山风都带上了几分凌厉之气。
昔年锋锐无匹的利器,许多已布满斑斑锈痕,昭示着岁月无情的流逝。时过境迁,出尘绝世的剑仙业已作古,传名天下的神兵朽折,唯有这一代又一代的少年英豪,前仆后继如滔滔流水,不曾断绝。
而此时此刻,这座山再度从沉寂中醒来,将无数心怀憧憬的剑客纳入怀中。
苏暮雨还是第一次真正踏入这所谓的江湖,一边走一边有些好奇地观望着身边的人。
山路陡峭不便纵马,所有人都将马栓在了山下,而同样是登山,人与人间也有不同。名门大派打着带有徽记的旗帜,步伐齐整。衣着富贵的世家公子带着数十仆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还有些一人一剑的独行侠,只一心向着山顶行去,并不将视线分给旁人。
随着人群渐渐聚集,四周的声音也逐渐响起来。遇见了相熟的好友世交,少不得停下来拱手寒暄,相互恭维一二。
苏暮雨谁都不认识,因着年龄的缘故,也少有人主动上前与他结交,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他也不着急,偷眼观察着一旁的人,小半个时辰才到山顶。
山路行到尽头,只见末端豁然开朗,一座富丽堂皇的山庄立在眼前,顶上一道乌木鎏金的匾额,上书“名剑”二字。门前却不似寻常人家摆一对石狮,反倒供着一双长剑。也是世间难寻的好剑,名剑谱上能登榜首,只可惜从中折断了。
苏暮雨也是爱剑之人,站在那旁边看了半晌,看够了才跨过门槛,走到庭院中去。
偌大的庭院正中早已架好了高台,台前摆开一水八仙大桌,周围已坐了不少人。其中不少江湖上有名的义客豪侠。
苏暮雨一无名号二无身份,自然没资格坐到最前面去,他也不欲争先,只是像那些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客一样,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边角地方坐了。
桌上摆了一对游龙戏珠雕银酒壶,乃是山庄有名的剑酒。酒中似是含着一股剑气,入口如剑锋般凛冽凌厉,赛霜欺雪,故而以此得名。
苏暮雨不由有些意动。只是出门之前苏昌河才叮嘱过,让他酒量不好就别在外面喝太多,不然撒起酒疯来没人帮他收剑。他记着这事,所以只是浅尝了两口,见那酒果然如其名一般烈,便赶忙放下了。
他放下了酒杯,再去看周围的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格外古怪,就连谈天劝酒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又侧耳听着旁人议论,才知无双城刚刚竟在人前放下豪言,要带走这一回名剑山庄所有的剑。
在座的大多是为求剑而来,听得无双城家大业大却还如此小气,一点机会都不愿留给旁人,自是心中不忿,只是碍着无双城滔天声势,此时只敢低声议论罢了。
苏暮雨早就听闻无双城这些年愈发煊赫,自称天下无双,乃是北离第一武城。在暗河的情报中,其门下弟子仗着背靠名门胡作非为者不少,只是没想到他们的长老行事也如此狂悖,竟已经不将整个武林放在眼中了。
不过这倒也不怎么与他相干。
他这一次来,只是为了寻个机会试一试剑——他待在暗河总坛太久,还没怎么同其他门派的剑客比试过,并不是一定要带一柄名剑山庄的剑回去。
他又不缺剑使。
苏昌河见他喜欢,在外看到什么好剑就砸钱买回来送他,无剑城曾经的藏品也收来不少,摆满了一整个屋子。
然而他不缺好剑,却不代表旁人不缺。不少人对着坐在最前面的无双城弟子怒目而视,又同身旁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在谋划什么。

就在这隐隐含着火药味的怪异氛围中,这一届的试剑大会拉开了序幕。
先是一缕清幽的笛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场中霎时一静,众人不由止住了话头,将注意力转回场中来。随后一旁高楼之上,落珠般的拨弦声泠然,跟随着笛声加入到这一曲当中。
一股飘飘渺渺的白烟滚落高台之上,逐渐蔓延到四周雅致楼阁之中,慢慢积到了及膝高的一层,云雾似的半遮半掩,仿若仙境。臂挽轻纱的女子自楼上飘然而落,霓裳漫卷,将一双水袖如软剑一般舞了起来,举手投足间,婀娜婉转兼具武者的洒脱。
花瓣随着她们的舞步自手中飘落,落入脚下轻薄的云雾中,就如传说中仙宫盛会,天女散花的景象。
那乐声便领着众人踏过虹桥,转上莲宫,一路掠过金楼玉阙,瑞树仙葩,遍赏过飞瀑奇石,白鹿青鸾,如梦初醒一般,终又落回凡尘。
一曲终了,天女归去,云雾渐散,台上已经多了三十余柄隐现神光的剑。
名剑山庄评剑四品:一曰仙宫,二曰云天,三曰沧海,四曰高山。
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山品虽列四等最末,寻常凡铁也难与之媲美。
眨眼间就有数十人冲上了台去,站在自己看中的剑之前,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那些无双城弟子。他们张口就说要包揽所有的剑,并不是空口虚言。这一次无双城带来了上百弟子,各个都是江湖上有名姓的好手。
接下来便由其余人挑战擂主,一直到无人再有意愿上场为止,胜者留下,败者出局,只有最后站在台上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那一柄高山剑的主人。
三十余场战斗同时在场上进行,一时间剑气与兵刃乱飞,苏暮雨坐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简直不知将眼睛放在何处才好。
这里的比试却也同他在暗河见过的那些不同。试剑大会讲的是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即使跋扈如无双城,也少有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痛下杀手的。
从小在书中读到过的剑术这次方能亲眼一睹真容,苏暮雨一边看,一边暗暗在心中盘算,这一招是哪门哪派的剑法,那一招又该如何接,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他看得开心,却也坐得稳当,并没有亲身下场的意思。
他既然来了,自是要寻旗鼓相当、乃至更强的对手才能磨砺自身,有所进益。现在上场的人剑法虽然精妙,但若说给他试剑,却也还不太够。
再看前排那些资历更高的剑客,更有不少目光游离,看向别处,或是在同身边人交谈,不曾将注意力分给场上的比试。这些人的目标是沧海品,甚至云天品的剑,眼前的小打小闹还入不得他们的眼。
这样又过了两刻钟,高山品的争夺方才结束。输了的人神情沮丧,灰头土脸地走下高台,心中难免懊恼,留在场上的人抱得名剑,自是欢欣鼓舞,志得意满。
只是众人一一看过去,脸色就有些不对了——眼下得到高山剑的这三十人,竟然全都是无双城弟子!
场中静了一瞬,随后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响了起来。
“他们仗着人多耍手段……”
“无双城霸道惯了……算了,就算拿到剑也会被他们记恨。”
“嘘,别说了,他们看过来了。”
那一群无双城弟子取了剑下来,领头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神情倨傲地扫过议论声最大的几人,“这试剑会向来都是各凭本事,谁站到最后这剑就是谁的。现在大家都看在眼里,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他身后的一众同门哄笑起来。
那些被无双城弟子合谋打下台的剑客脸色涨红,人家一句技不如人压下来,却也无话可说,只恨自己剑术不能再精进几分,更有不少人愤然离席,直接下山去了。
只有苏暮雨对这些争端丝毫不敢兴趣,见他们不打了,就收回视线低头吃菜。名剑山庄这一桌酒席乃是延请了江南名厨,色香味俱全,刚刚他忙于观战,还一口都没有吃到。
无双城引起的那些骚动很快平息下来。
毕竟这还只是高山品,珍惜却也有限,上场争夺的也不过一些小辈,就算让无双城全都拿了,有些身份的人也不怎么在意,重头戏还在后面。
就在苏暮雨低头扒菜的工夫,乐声渐起,一个蓄了一撇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上台来,手中捧着两柄剑。
“老夫所铸沧海品剑二:其一为重剑,名柏舟,其二为软剑,名摽梅。”他说完,将那两柄剑放在台上,自己转身走到了一边。
苏暮雨又扒拉了一口菜,才抬起头来,看向那两柄沧海品的剑。柏舟厚重,摽梅灵巧,剑身之上皆蕴着灼灼宝光,一看便知不凡。
而后又是一名铸剑师走到台上来,手上同样捧着一柄剑,说了剑名,就将剑留在了台上。
这一年的沧海剑只出了八柄,不过片刻就介绍完了。而后是几个天山派的弟子一马当先,抢到台中站定。
台下的无双城弟子不由露出冷笑,这擂好抢,守不守得住就难说了。他们互相对视几眼,便派了几名弟子上台去。
刚刚同时争夺三十柄高山剑,场上一片混乱,众人还看不真切,但这一回台子上只有十余人,便能看得清楚明白,无双城拿走所有的剑究竟靠的是什么。
试剑大会是山庄欲为名剑寻主,更是江湖上颇具盛名的雅事。剑客大多自恃身份,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如对方,就干脆地下台认输,并不过多消耗擂主的体力。
只有无双城仗着人多势众,一个接一个地上去车轮战,明知剑术远远不如对手也不早些下台,只是一味地纠缠。等到那擂主精疲力尽,才派出实力最强的弟子取而代之。
苏暮雨在暗河见多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打法,这一回见了武林正道,心中还在感叹这些人果真光风霁月,转眼就见了无双城的手段。
好一招田忌赛马。
说犯规倒也算不上,只是恶心人。
随着天山派那几个弟子败下阵来,席间的气氛也逐渐紧绷起来。
无双城的常山长老却还老神在在,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品酒,对四周愤然的目光全然视而不见,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众人虽厌恶无双城的行径,却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毕竟名剑山庄从未规定不可以这样做。
无双城这一次来了上百弟子,其他人若是联合起来,人数上倒是可同无双城匹敌,却只是一盘散沙。毕竟剑只有一柄,没人愿意辛辛苦苦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无双城手段不算光明,人心却齐,只要保证剑能落入同门之手也甘愿做别人的踏脚石。
苏暮雨看穿了他们的计俩便觉得有些无趣。既是剑客争剑,就当只以剑术论短长,现下无双城竟是将一些剑术不佳甚至用刀用枪的弟子都派了出来,实在是贻笑大方。
他常用软剑,原本还对那柄摽梅有些意动,现下只觉得意兴阑珊,便只盯着最出色的那几个剑客看。
过了两刻,沧海剑的争夺也宣告结束。
其他人拼尽全力,却还是敌不过无双城底蕴深厚,又让他们将八柄沧海剑收入囊中。
席中的气氛这时已绷紧到极致。有些人在同名剑山庄的弟子抗议,有些人意要寻在座的武林名宿主持公道,还有些人事不关己,只看个热闹。只有无双城,仍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并不将其他人的反感看在眼中。
名剑山庄的试剑会办了上百年,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只是无论无双城如何霸道,其余人如何愤慨,大会还得推进下去。
就在这一片诡异的氛围中,一位儒雅老者走上台前,手中捧着一支长剑。剑身纤细流畅,通体素白,典雅中又有一股锐不可当的威势,周身偶尔闪过一道亮色,似是环绕着电光。
“此剑以南山陨铁所铸,炉中引西天雷火,锻打九九八十一天,又以四相无根之水淬之,于仲夏雷雨最盛之时剑成。剑出则风雷动,故名惊霆。”
这一年名剑山庄只出了一柄云天品。
还来不及惊叹,便有数人跃上台前,对此剑势在必得。
而无双城声名赫赫,靠的却也不全是仗势欺人的禄蠹之辈,核心弟子中总有几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方配得上第一武城的称号。
一直安坐在长老身边的黑衣青年仗剑而起,他五官生得端正,大约是听见了旁人对无双城的非议,一双浓眉微微拧着,面上是无双城弟子如出一辙的傲气。
四周议论声又起。
“是杨湛,他也来了!听闻他之前在青州,一剑斩了风云寨寨主李三岳的头。”
“风云寨也是青州有名的大匪帮了,就被他一人给挑了?”
“唉,他一来,恐怕这最后一柄云天品也要落入无双城手里了!还真让他们说对了,这一年的剑让无双城给包圆了!”
这杨湛乃是无双城城主刘云起的入室弟子,最拿手的是一套八荒剑诀,大开大阖,端的是苍茫浑厚的大气象。
在众人景仰艳羡的目光中,他踏上高台。对面那青城山弟子同他过了数十招,便被他一剑斩去了道门法相,不得不弃剑认输了。
苏暮雨微微动了下手指。
云天品的剑。
来之前苏昌河说要看名剑山庄仙宫品的剑,他听着就知道是在诓他,仙宫品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可遇不可求。苏昌河见骗不到他,又改口说要看云天品。
他抬首看向高台上的剑,这就是云天品。
何况,这一回的对手值得他拔剑。无双城虽然作风不怎么能让人苟同,但在剑之一道上还是卓有成就的。
从山路两旁的剑冢,到山庄前的剑仙遗存,再到这试剑大会,一路看下来,他的剑已沉默了太久,到这一刻开始迫不及待地低鸣,似是要跃出剑匣,与远处的对手一试高下。
他见过了高山。
他也欲攀高山。
他站起身来,快步穿过人群,走向高台之上。
杨湛同他那些师兄弟倒也不同,秉性刚直没什么坏心,见上来一个半大孩子,也未曾有丝毫轻视之意。
只是台下零星有人在说,“这是谁家的小公子?”
“……不知道,没见过。”
无双城众弟子见了也不甚在意,当是未曾将他视作对手。
直到剑锋交击声响起,台上两人一个错身,已经过了十来招。
杨湛的剑法厚重雄浑,力逾千钧,寻常人难以接住他一剑之力,而这个看似孱弱的少年已经接下了数招,仍是游刃有余。
他不由轻赞一声,“好俊的剑法。”
苏暮雨笑了一下。
儿时父亲也曾对他提起过名剑山庄的试剑会。他们无剑城所藏神兵无数,自然用不着少主上山求剑。去了也只为增长眼界,见识过天下剑道万千,人外有人,方不算敝帚自珍,坐井观天。
如今兜兜转转,世事浮沉,他终于还是站在了这高台之上。
山庄的剑酒比他想象中还要烈,他刚刚尝了两口,现在仍觉得两颊发烫,也不算大醉,只是微醺。
思绪沉浸在绵软酣甜的酒意里,步伐也不免飘飘然,行自云端,如入桃花源。
手中的剑锋轻灵,超脱于招式之外,随性而舞。那高台之上就飘落了一场沾衣欲湿的春雨。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那雨行得隐蔽,润物无声,落地也无痕迹。若硬要寻它的归处,当是舟下的涟漪,萌动的浅草,湿重的牡丹。
雨无处不在。
风雅,细腻,却同样致命。
一颗水珠凝于剑锋,坠向地面,绽出一朵血花。
轻薄的雨势就如同来时一般了无痕迹地消散了,只留下一道剑锋停在对方颈侧。
杨湛放下了自己的剑。他面上平静,眸中却也难掩黯然。他少年得意,一向少有败绩,这一遭却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里。
只是他自知他已使出了全力,却无论如何也穿不透那一层雨幕。所谓上善若水,可谓如是。
他规矩地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为礼,“是我输了。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师从何派。”
众人这才想起,这个少年跃上台前时,却并未如人一般报出自己的名字。
苏暮雨握着手中的剑,沉默着。他的思绪仍留在那一夜江南春雨中,儿时他曾见过无数次的温柔细雨,飘落无声。
台下的议论声不由大了起来。他们看不懂这少年在犹豫什么。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人,一为求剑,二为扬名,这少年赢了杨湛,就算最后没拿到云天剑,也足够名传天下了。
过了半晌,苏暮雨轻呼了口气,报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无剑城,卓月安。”
人声平息了一瞬,再度如汤镬般沸腾了起来。
“无剑城?无剑城不是早没了吗?”
“姓卓?难怪我看他的剑法那么眼熟,这应当是得了卓雨落的真传了吧?”
一个无双城的弟子拍案而起,“你说是就是了?无剑城都没了,谁能证明你是他们的后人?”
苏暮雨垂着眼眸,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是不是冒充自有公论。二十年前,也曾有那样的春雨,一剑冠绝天下。
“王师弟,不得无礼。”杨湛拧起眉,加重了语气道。
“湛儿,你回来吧。”常山长老说。老人一手捋着长须,半眯起眼睛,审视着台上身形单薄的少年。
作为城主的心腹,他自然知道当年那一桩惨案的真相,盛极一时的无剑城究竟因何而一夜覆灭。不过他却也没想到城主找来的那些杀手事办得这样不干净,居然还留着个小崽子活下来。
他们明明在城主面前确认过,所有人都死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少年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无剑城的传承,假冒了卓雨落之子的身份。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剑城虽销声匿迹,在江湖上的名声仍在,有人想要利用这一点,冒名顶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现在最麻烦的是,这一年来这个孩子打着卓雨落之子的旗号到处拜访他的旧友,说要查明当年灭门的凶手。虽然城主再三保证他绝对查不出什么,但实在是烦不胜烦。
前一阵子再没听过他的消息,还以为他是终于知道怕了,却不想这会又出现在这试剑大会上。
常山长老面容冷厉,垂下眼睛,掩去眼中的寒意。
无论这个孩子的身份是真是假,既然这一回他敢现身,便必死无疑。
无双城百年声威,绝不能毁在这里。
不过斩草除根是在大会之后才要考虑的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保住那把云天品的剑。
无双城今日要这试剑大会上所有的剑,也要他的命。
“素问,你去。”
常山长老身边,一个白衣青年站了起来,眨眼间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掠上高台,那边话音还未落,这边剑锋已递到了少年颈边。
苏暮雨偏头躲开这一招,同时一脚踹向他肋下。对方却不闪不避,双手剑直取他后心。
苏暮雨一剑格开他的攻击,纵身疾退,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韩素问使一对鸳鸯短剑,剑长不过两尺,招式又急又险,没什么江湖经验的人挨了这劈头盖脸的一套,很容易就乱了阵脚。
只可惜苏暮雨认识个使差不多兵刃的人,也爱用这种贴身的战术,眼前这一出对他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韩素问只觉自己的剑仿佛刺入了一团细雨织就的软绸,纤韧柔滑,无处着力。他这迅捷狂恣无往不利的剑法反倒成了笼中的困兽,左冲右突,上天入地,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对方的防御。
双方缠斗渐久,对方仍是不慌不忙,长剑舞得滴水不漏,恰到好处将他所有的招式全都挡了回去,他心中难免有些急了。
年轻一辈中,若是他和杨湛都赢不了这少年,又还有谁有这个能耐呢?他们才放下豪言,誓要拿走试剑大会所有的剑。若是这唯一的一把云天品被人取走,岂不是让宗门声名扫地?
他的神情带上一丝阴狠,手指擦过腰间,摸了个纸包握在手里。
苏暮雨留意到他的动作。他不愿以恶意揣测自己的对手,但架不住对方的动作不怎么自然,想不注意都不行。
论玩弄这些阴私手段,暗河才是行家中的行家。
他手腕一转,长剑飞刺他的手腕。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韩素问一心想着下药的时机,却没想到苏暮雨反应这么快,手上慢了一拍,短剑脱手而出,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你败了。”苏暮雨冷淡地看着他。
尽管韩素问手中双剑只去其一,但当他动了歪心思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韩素问捡起自己的短剑,神色森然,“你当真要同我无双城为敌吗?”
“我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只是剑道之争,各凭本事罢了。”他将这话回敬回去。
“好,好一个各凭本事!”一阵掌声传来,常山长老大笑着起身,看他的动作,竟是也要上场争上一争了。
只是常山长老年庚几何?台上那少年又是多大?
众人不由哗然。他们早就看不顺眼无双城的霸道跋扈,只是刚刚一直寻不到机会,到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为他们出口恶气,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叱骂起来。
虽然名剑山庄并不限制求剑者的年龄,但一般来说,有些年纪资历的人都不会下场同小辈争夺。一则自持身份,不愿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头,二则大多已有了自己常用的兵刃,磨合日久,没必要再去换一把新的来。
如此鼎沸声浪之下,常山长老却是拉过两个弟子低语两句,自己仍站在原地。他虽心系无双城的名誉,却也不愿自己的声名就此染上污点。
苏暮雨的脚步可见虚浮,刚刚连战两人,恐怕已经没有多少内力可用了。只要再派上几名弟子消磨他一会,同样可以达成目的。
苏暮雨面无表情,已提剑做好迎战的架势。只要对方的剑术说得过去,不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他是来者不拒的。
这时却听身后一道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好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已多年未见如你这般的少年人了。此剑又正巧与你剑势相合,也是有缘,便予了你吧。”
苏暮雨有些茫然地回首,却见一道电光向着他射来。他本能地伸手接过,定睛看去,却是那一把云天品的剑。
从刚刚开始就站在台边一言不发的儒雅老者走上前来,一边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天边堆积的雨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要下雨时,是谁也拦不住的。
他看向苏暮雨,温声道:“只是有一点你需记住,此剑负九天之力,承引雷霆,杀性甚重。你当心持正念,秉行正道,莫要为杀伐迷了眼才好。”
苏暮雨忙低头行了一礼,“是,晚辈谨记。”
他将自己铸出的剑予了苏暮雨。
这神来一笔也让无双城功亏一篑,彻底成了个笑话。
常山长老几乎绷不住面上的表情,在一旁恶狠狠地道:“原来名剑山庄却也做不到多么公正,比试还未完,就已为这云品剑选定了主人了?”
老者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对于铸剑师而言,铸成的每一把剑都如同自己的孩子,自然不愿它落入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手中。这是常理,也是惯例。阁下难道不知吗?”
常山长老怒极,“你……看来名剑山庄是想要彻底开罪我无双城了?”
“我呸!什么玩意!再这样下去,恐怕就是你们无双城得罪天下英雄了!”一人大声道。
此言一出,四周不知多少附和。
常山长老怒不可遏,却也不能在这里就将人全都杀了。只是暗暗记住了起哄之人的面容,打算之后寻个机会报复回去,定要他们万般后悔挑战无双城的权威。
他又将视线移到苏暮雨身上,却见他正捧着手里的剑打量个不停,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半分注意都没有分给自己。
该死的小杂种。
他活不了多久了。
若是能活捉到他,定要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知道与无双城为敌的下场。
常山长老这样想着,袖子一甩,黑着一张脸带着无双城众弟子走了。

无双城一走,席中空了大半。
苏暮雨将刚刚到手的惊霆剑悬在腰侧,并不理会上来搭话的人群,转身就走。
他心中虽有些可惜没吃完的席面,却也知道无双城大约是恨上他了。现在若不快点离开,等他们带了更多人手过来,恐怕就走不了了。
不过他跑得飞快,心中其实也不怎么着急。
毕竟旁人惧怕无双城的报复,他却不怕,等他回了分坛,改换行装,卓月安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暗河杀手苏暮雨可不曾去过名剑山庄,更不可能是惊霆剑的主人。
实在不行,他身上还带了传讯焰火。既然是苏昌河非要看云天品的剑,招惹了无双城,总不能不管收拾善后吧?
这可不算给他找麻烦,他在心中有些促狭地想。
“等一下!卓公子,请留步!”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苏暮雨置若罔闻,只是一味地往前走。
那人同样轻功绝佳,一个闪身拦在他面前,“卓公子,还请留步!”
苏暮雨这才意识到这人是在叫他。
他抬起眼,就见眼前立着一个锦衣少年,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俊俏鲜丽的长相,一头长发松松编了个辫子,用一条鲜红的绸带挽着,有几分风流不羁的气度。
“何事?”苏暮雨冷淡地问。
少年连忙拱了拱手,“在下稷下学堂,顾剑门。我观公子根骨奇绝,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入我学堂?”
苏暮雨眯了下眼。如果说从前的他对学堂有着八分的兴趣,被苏昌河那么一搅合,也只剩下了三分。
已经行过的岔路,他心中并无留恋,绝不会再回头去看。
“我志不在此,抱歉。”他略一点头,就想绕过顾剑门继续前行。
顾剑门难免愣了一下,他开口之前成竹在胸,打定了主意要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剑道天才做自己的小师弟,全然没有想过会被拒绝。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脚步一错,仍是拦在苏暮雨面前,“可你这一回可是把无双城得罪透了,他们走得那么急,定是要回来找你麻烦呢。”
苏暮雨转过头来。
顾剑门扬起下巴,神色睥睨,“旁人在意无双城,于我学堂而言却也不算什么。”
苏暮雨摇了下头,“多谢阁下好意,不过我当真志不在此。”
顾剑门不由愈加疑惑,他还没见过有人三番五次地拒绝学堂的邀请,连忙快步追上他,“可是你已有师承?这也没关系,那老头心胸宽广,不在意你之前拜了几个师父。”
“并不是这个原因。”苏暮雨道。
“那是什么原因?”顾剑门真诚地发问。
“一些私事。”苏暮雨答。
顾剑门仍是不解,只是苏暮雨低着头一味地赶路,他在后面只能紧追不舍,两人一追一赶间,很快就落到了山脚下。
“出了这道山门,可就是无双城的地界了。”顾剑门嘲讽地笑了一下,“正好我也看他们不爽,便送你一程吧。”
苏暮雨正要婉拒,却听少年接着道:“你不愿入学堂也没关系,我总不能硬按着你。只是等你的状态恢复了,我想同你打一场。”
他这么一说倒是不好拒绝了。
顾剑门出自李先生门下,定是有些过人之处。苏暮雨不太愿放过这样难得的对手。
看到他的表情,顾剑门不由有些张狂地笑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苏暮雨点了下头,露出一点笑意,“确实。”
“那你要去哪里?左右我也是出来历练,没什么目标,去哪都行。这一路定是保你平安的。”
苏暮雨想了一下,“无剑城。”
顾剑门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我们就去无剑城。”
两人便一同上了马,向着山外行去。
他们走得急,大部分人还留在山庄里面,山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偶尔能碰到一些过路的客商。
过了一会,顾剑门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了,刚刚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同门在附近,他对这试剑会没什么兴趣,就找了个地方喝酒去。不如我们先去寻他?”
苏暮雨自无不可,“你带路便是。”
顾剑门便带着他拐进了一条岔路,向着附近的镇子而去。

马跑了半日,眼前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正当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时,苏暮雨忽地出声道:“小心!”
他伏下身,一支箭矢从他的头顶擦了过去。
苏暮雨随即扼住缰绳,翻身下马。这时候已经有更多的短箭自林中射来。
顾剑门拔剑将几支飞箭挑开,惊道:“什么人?无双城?”
他知道以无双城的做派,这一回被狠狠下了面子,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只是没想到这报复竟能来得这么快。
“有可能。”苏暮雨说着,扬手一道飞镖甩出。不远处的树上,一个黑衣的身影一头栽了下来。
这似乎在林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几道手持弓弩的身影很快落在地上,将他们二人围在了中央。为首的是一个面上有一道疤的男人,单手提着一把斩骨刀。
顾剑门眯了下眼睛。“铜钱帮。”
“什么?”苏暮雨有些不明所以。
“一个不怎么入流的小门派。”顾剑门淡淡地道。
“看来顾公子不怎么看得起我们铜钱帮啊。”男人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的身份?”
“学堂李先生座下嘛,谁不知道?”男人掏了掏耳朵。
顾剑门面色更沉,“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我只知道,李先生他再厉害,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到时候死无对证,他又能怎样?”
男人神色逐渐转为狠厉,对着手下打了个手势,“动手!”
一边的苏暮雨动作却比他更快,将手中一团黑乎乎的物事丢了出去,同时拉着顾剑门飞速向后躲去。
两秒后,轰隆一声巨响,地面上被炸出一个几人宽的大坑。
几个铜钱帮的帮众被生生炸飞了出去,撞在远处的树上。男人身上落满了黑灰,面露惊诧,“巽火雷,你跟雷门有关系?”
苏暮雨没有说话,又从身上掏出个火器丢出去。
这一回众人有了防备,只零星伤到了几个人。只是火器威力巨大,仍将对方的阵容搅得一片混乱。
顾剑门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扯着嗓子问:“这雷你还有几个?”
“没了。”苏暮雨说。
顾剑门提起剑,“那该我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一道极细极长的剑光划过,正落在男人身前。
男人提刀挡住他的剑,两人就这样缠斗起来。
剩下的帮众遥遥围着苏暮雨,却忌惮他身上的火器,不敢靠近。虽然他亲口说巽火雷已经用完了,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只有弩箭不断向着他射去。苏暮雨抽出惊霆剑,尽将箭矢挡在一尺之外。
顾剑门面上端着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他才在苏暮雨面前夸下海口,要保他平安,没想到才走出半日就碰到个不买学堂账的浑人。
那铜钱帮中什么人都有,收留了一帮心思不正的三教九流,作风一向为人不齿。他们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也不知卓公子应不应付得来。而且他才在试剑大会上打过两场,内力消耗一空,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帮主马翔却是菩提山弃徒,一身正统的佛门功法,再加上那把凶狠异常的斩骨刀,一时之间他这边也赢不了。
但愿卓公子能撑到他搞定马翔的时候,他在心中暗自祈祷。
苏暮雨倒是真的有些陷入了困局中。他怕顾剑门认出来,不好在他面前用苏家的剑法。不然眼前这一干乌合之众,随便杀一两个,也足以吓退他们。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他新得的惊霆剑十分锋利,砍别人的兵刃如砍瓜切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那些人心疼自己的兵刃,就不太敢上前来了。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惨淡经营之时,却听不远处又是轰隆一声炸响。
顾剑门只觉才清净一会的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不由高声道:“你不是说没有了吗?”
“远远就听见你们这里炸得热闹,我不陪一个,多不好意思啊?”满地飘散的硝烟中,一个红衣青年背着手走了出来。
顾剑门眼睛一亮,“雷二,你可算来了!”
青年呸了一声,“叫师兄,没大没小的。”
顾剑门收剑撤身,退到他身侧。
青年双手抱臂,扫量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神态分外悠闲,“我说师弟啊,你不是去什么名剑大会吗?这又是从哪惹上的麻烦?”
马翔目光阴狠地看着他们,“又来一个。”
青年便露出一个状似憨厚的笑容,拱了拱手,“雷梦杀,幸会幸会。”

Chapter 18: Chapter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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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傍晚,随着夕阳西下,街巷上的人声也逐渐吵闹了起来。
经历了前所未有热闹一天的三人坐在茶楼上,各自捧着一杯热茶,总算是恢复了些体力。
苏暮雨正低着头认真解决着手里的蛋黄酥。
顾剑门放下了茶杯,一手托着腮自窗边往下看。过了半晌,他转过头来,看向同桌的两人,语调沉沉,“我在想刚刚的事情。”
雷梦杀扫了他一眼,“好了,你还想怎么样?人家都说了:只是误会你们伤了他们兄弟,一时情急,这才拦了二位的路,还盼两位小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们一群粗人计较。”他拖长了声音,吊着嗓子将马翔的语调学得惟妙惟肖。
今日那马翔一见雷梦杀,便知事情不成,两个学堂弟子再加个无剑城传人,他们铜钱帮没能耐将他们三个一起留在这里,只能吃不了兜着走,立时换了一副嘴脸,笑着说只是一场误会。
顾剑门对他变脸的能耐叹为观止,心中不由憋了股气。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过去一个时辰仍旧耿耿于怀,“呸,他说得好听,你是没见他当时那个口气。也就是你来了,若是只有我们二人,恐怕就要将我同卓公子一起杀人灭口了。”
雷梦杀就道:“怎么,我还来错了不成?那我赶紧回去,可不能挡了顾二公子在那里大展神威。你要是一口气将那铜钱帮一窝端了,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顾剑门斜眼看向他,“你还别说,你若晚来半个时辰,兴许现在已经没有那个什么铜钱帮了。”
雷梦杀摇了摇头,对着苏暮雨道:“你瞧瞧他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样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是倒霉,偏就摊上你们这群不省心的师弟,一天到晚的帮了忙还得挨上两句骂。”
苏暮雨礼貌性地笑了一笑,并不插入他们师兄弟间的斗嘴。
顾剑门瞧见苏暮雨的表情,不由危机感顿生——他还抱着将苏暮雨骗回天启做小师弟的想法,自然不能任由雷梦杀这样抹黑他们师门。
他这么想着,坐直了身体咳了一声,一副言归正传的模样,“我还是觉得,这事和无双城脱不了干系。”
“那是当然。”雷梦杀道,“我们出来这么久,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下杀手的?偏偏还是在你们狠狠打了无双城的脸之后。只不过嘛,他们若是能轻易让你抓到把柄,那就不是无双城了。不信你就去查,若是能查到铜钱帮跟那高高在上的无双城有什么关系,算我输。”
雷梦杀放下茶杯,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半真半假地道:“要我说,你们两个也没伤着什么地方,不如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吧。”
“不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顾剑门一拍桌子。天启城的小霸王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他转过脸看向苏暮雨,“卓公子,你着急回无剑城吗?”
“我刚想起来,”雷梦杀摸了摸下巴,插嘴进来,“恕我冒昧,卓公子,你既然姓卓,那无剑城的卓雨落城主同你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父。”苏暮雨道。
“原来是无剑城的少城主,失敬失敬。”
雷梦杀拱了下手,话锋一转,“不过这就奇怪了。就我所知,当年无双城的刘城主同你父亲说得上有些私交。如今故人之子重现江湖,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想多问两句,他们对你不仅没有一点关心,却还着急忙慌地痛下杀手。若说只为了那一柄剑,却也说不过去,他们怎么就知道不能将你拉拢到无双城那边呢?”
苏暮雨同顾剑门对视了一眼,顾剑门开口道:“两个问题:第一,我们还不能确定铜钱帮确实是无双城派来的,第二,就算是,无双城的城主对这件事也未必知情。”
他看了看雷梦杀,“你不想让我们找铜钱帮麻烦就直说,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
“我这就算拐弯抹角了?我这是在分析局势,提出合理的疑点,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什么都用剑解决就完事了?你别忘了,这里可不是天启城。”
顾剑门呵呵笑了一声,“雷二你又来劲了是吧,别讲那些虚的,你就说干不干吧?”
“这你问我干什么,你得问苦主啊。”雷梦杀说。
“你想做什么?”苏暮雨淡淡地问。
“我……还没想好,”顾剑门顿了一下,“不过这事也简单,我先让人打听打听这铜钱帮在城里是什么路数,再说找个什么借口收拾他们。”
他说着,就冲不远处的店小二招了招手,张口就问:“你知道铜钱帮吗?”
店小二笑了一下,“客官这话问的,在我们这谁不知道他们啊。”
“怎么说?”
“那可是一群能人异士,说是还有什么陆上神仙,有大能耐的,阴阳两道都能吃得开。”
“什么叫阴阳两道?”顾剑门皱起了眉。
小二不由弯下腰,压低声音道:“我们这南城邻着乱葬岗,阴气特别重,有不少闹鬼的凶宅,很多都被他们买了去。大家都说恐怕那些修道有成的仙师根本不怕这个。”
雷梦杀敲了敲桌子,“闹鬼。”
“蹊跷得很啊。”顾剑门意味深长地道,随手塞给小二一块碎银,继续问道:“我还没见过,他们这闹鬼都是什么样的?可有什么故事?”
“我也没亲眼见着,就是半夜看到飘着的鬼影,窗子的方位变了,门明明开着却怎么都跨不出去之类的。还有之前白云巷的王寡妇说,看到她死了十八年的老头回来了,半夜一睁眼就活生生地站在她床前!”
顾剑门又问了两句,见小二也说不出什么细节,就摆了摆手让他离开了。
雷梦杀叹气,“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奇门八卦,还有些秘术都能做到。”不熟悉这些的人见了,就会以为是宅子闹鬼了。
“那你说,他们这样装神弄鬼,目的又是什么?”
“宅子闹鬼,这价钱不就跌了吗?他们就能用最低的价格把宅子买下来了。”
“大费周章闹这么一出,装神弄鬼的,就为了买几个宅子?”顾剑门不太赞同地道。
雷梦杀就笑,“顾大少爷,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家里的银子花不完堆成山?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家底可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起来的。”
顾剑门哼了一声,“我竟不知道,江南霹雳堂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吗?要不要我接济你一点?”
雷梦杀摇了摇头,“雷家是雷家,我是我。”
顾剑门没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道:“看着天马上就要黑了,不如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等到晚上再去探一探这所谓的鬼宅。我还挺好奇他们究竟做了什么的。”
苏暮雨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他对铜钱帮搞的勾当兴趣不大,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只想要寻个机会传信回去,也好让苏昌河知道无双城搞出来的那一场风波。

三人寻了个客栈早早睡下。
苏暮雨见他们二人回了房,又赶忙去寻纸笔写了信,再将信送到城中的分坛。这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已接近子时,睡也睡不了多少,便佯作刚刚起身一同向着附近的鬼宅而去。
顾剑门正说着他打听到的信息,“据宅子的主人说,他们时常觉得能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院子里的陈设明明没有动过,却总是在变换位置。”
雷梦杀看了看眼前一片漆黑的院子,不由打了个寒战,“你还别说,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吓人。这地方怎么感觉阴气森森的,哎你看,那边的影子是不是真的在动?!”
顾剑门眯起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风吹动了树叶吧。”
“可是……你感觉一下我们周围,哪里有风啊?”雷梦杀幽幽地说。
顾剑门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微微发冷,一巴掌拍在他的身上,“行了别装了,我看这里没有鬼,你才是最大的那个鬼。”
雷梦杀见没有吓到他,笑了一声,甩了甩手往前走了。
苏暮雨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观察着四周。
顾剑门凑过来,“你看出什么了没有?”
苏暮雨摇了摇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我们先去能听到哭声的那个屋子看看。”
三人提着灯穿过荒芜的庭院,推开已经落了一层灰的木门,踏入那个闹鬼的房间。
顾剑门在里面绕了一圈,“还是看不出来什么啊。”
“你真的没有听见吗?你听,墙那边有声音!好像真的有哭声,是个女人,一直在说什么救救我之类的……”雷梦杀煞有介事地说。
顾剑门凝神听了一会,“我也听到了。我还听到那个声音说,雷梦杀你今天要是再装神弄鬼,就死定了!”
“我没有装神弄鬼啊,我是真的听到了,不信你过来!”
“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才不会过去。”
苏暮雨无奈地看了吵闹的两人一眼,指了指门外,“那个水缸的位置变了。”
“什么?”顾剑门猛地回过头来。
苏暮雨走到门边比划着水缸的位置,“刚刚那个水缸是放在右边的角落里的,现在变成左手边了。”
“我不记得那个水缸刚刚在哪了,你呢?”顾剑门说。
雷梦杀摇了摇头。
但他们也知道苏暮雨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性格,不由吸了一口凉气,只觉一股无形的寒意涌上心头。
他们刚刚虽然在打闹,但不代表对身边的一切毫无警戒,而那个水缸就在他们眼前移动得无声无息,竟然一丝痕迹也无。
“我们再看看周围,还有什么东西变换过位置。”顾剑门说。
三人便分开到院子的四周探查。
过了一会,雷梦杀忽地道:“我听到声音了。这回是真的,没骗你们,有一个很细的像风一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
顾剑门正要说什么,抬头却见一道模糊的白影一闪而过。他运起轻功,两步跃上墙头,向着那个影子追去,却见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只能看到远处街上的一点灯火。
他左右看看,再寻不到那个人形的影子,只得回到原地,神色凝重,“这个地方恐怕真的被人设下了什么阵法。”
“卓公子,你对此类秘术可有了解?”雷梦杀问。
“只知道一些皮毛。”苏暮雨说。
“这就麻烦了,我们三个谁都不懂啊,看出这是个阵法也没有用。”雷梦杀摊了摊手。
顾剑门觑他一眼,“这怎么说的?难道你碰上个会阵法的对手就没办法了?”
“我的办法是这个。”雷梦杀自怀中掏出个震天雷来,随手抛了抛,“全都一口气炸个干净,就无所谓什么阵不阵的了。”
顾剑门看得眼皮直跳,赶忙按住他,“你快收起来吧,这里可是民宅,要是闹出什么大动静给人家炸塌了,明天官府就得来找你。我可不会帮你赔!”
“我就是这么想的啊。”雷梦杀从善如流地将震天雷收回怀中,“所以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你们两个了。”
“但凡阵法,一定会有阵基作为凭依,只要我们能找到阵基,就可以破掉这个阵了。”苏暮雨出声道。
“就我所知,不同流派会使用不同的东西作为阵基。有的时候就连一片树叶,一块石头都可以用来布阵,这里这么多东西,谁知道哪个才是阵基。”顾剑门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杂物堆。
“能作阵基的东西一定不同寻常。不如我们明天一早去问问这间宅子的主人,可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苏暮雨说。
顾剑门点点头,“只能先这样了。”

三人便只得打道回府,回去睡了个整觉,等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准备再到那房主家打听打听。
毕竟那宅子总是时不时地闹出一些吓人的动静,没法住人,房主就在不远处又另租了一间院子,搬到那里去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一间闹鬼的旧宅却也没有卖出去。
三人这才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吵闹的声音。
“早就说了,那个房子我说什么都不会卖!以为搞那些小手段就能买到我的房子?让他们做梦去吧!”一个粗哑的男声从院墙后面传出来。
三人驻足在远处,没过多一会,就见一个牙婆推开院门走了出来,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他们听着周围邻居的议论,才知这房主一直觉得旧宅闹鬼是有人暗中使了什么手段,说什么都不肯将它贱卖给别人。
“倒是个明白人。”雷梦杀冷静地评价道。
这城中的人也不是傻子,闹鬼的消息传久了总会有人觉察到这其中的猫腻。
可惜那宅子中的景象确实是十分诡异,连他们这样的江湖人都很难看破,更遑论这些普通人了。
三人走上前去扣了门,说明来意。
来应门的是一个神色憔悴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只将门打开了一半,目光狐疑地打量着几个少年,见他们穿着富贵,气度也不凡,不像是一般人,这才半信半疑地将他们放了进来。
顾剑门就问他可曾在院子里发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中年人叹了口气,“我若是知道,又何必等到现在呢?我要是能破解这鬼东西,我们一家也不会就这样阴阳两隔!”
三人不由面露诧异,再追问下去,才知男人的女儿天生体弱,原本也好好地长到十岁,却因着家中频繁发生的怪事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后来就发起高烧来,不幸没熬过去,一病没了。而男人的妻子失了爱女,也是痛不欲生,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追着女儿去了。
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就这样短短数月之间,家破人亡。
顾剑门叹了一声,“斯人已去,还请节哀顺变。”
却听苏暮雨忽地出声道:“既然牵扯到人命,这件事自然不该就这么算了。我们会找到背后搞鬼之人的踪迹的。”
顾剑门没想到他会说话,有些惊讶地转过眼去,却见他面色阴沉,隐带着怒意,再联想到他的身世,不由心中恻然。
他拍了拍苏暮雨的肩,“天下懂阵法的人只多不少,大不了我们去请教请教,总能揭穿这鬼宅的真面目。”
苏暮雨极淡地笑了一下,“你说得对。”
三人又同中年人询问了一些闹鬼的细节,这才告了辞。趁着天色还早,又去拜访了其他几间鬼宅的主人,收集了不少信息。

等回到客栈,雷梦杀翻动着手里的几页纸,忽地道:“所有人的说法都是看见过鬼影或是听见什么声音,院子里的东西忽然变幻位置,没有人真的同那些所谓的‘鬼’接触过。可是稍厉害一些的阵法,都是能杀人的。若是他们想要低价的宅子,还有什么比直接将屋主杀了更省事的?”
顾剑门神色一动,“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没有做过呢?”
“先杀几个人让凶宅的名声传出去,但人杀得多了难免引起正道的注意,这时候就收手,只用鬼影之类的吓唬人,同样可以达到目的。”苏暮雨随口说。
他对江湖人的称呼有些奇怪,顾剑门一心想着要如何去调查,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们查一查最早的鬼宅传闻就知道了。”
苏暮雨同样在翻手中的资料。他借口要出任务,直接从分坛那里拿了不少暗河内部的记录。
“这个铜钱帮的核心人物除了帮主马翔之外,还有一个叫做黄道人的,说是最擅长一些阴阳八卦之术。他早些年干过不少坑蒙拐骗的事,这几年倒是没什么消息了。”
雷梦杀讽刺地笑了一声,“马翔和黄道人,这两个一僧一道,凑在一起倒是臭味相投。”
“这个黄道人这几年没什么消息,估计就是在折腾这些鬼宅吧。”顾剑门道。
苏暮雨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他,“你说得对。黄道人之前骗上一笔都得几千几万两,怎么会看得上几间宅子?”
“你们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当这几间宅子很便宜吗?”雷梦杀摸着下巴,佯作深沉地摇了摇头。
顾剑门没理他,“我看宅子应当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不过我们已经扯住了这个线头,接下来就是抽丝剥茧了。”
“怎么抽?”雷梦杀接口道。
顾剑门想了想,他生性狂放恣肆,最是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到了现在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如我们改改计划,来一招釜底抽薪!”

只是三个人谁都不懂阵法,消息收集了不少,却对最关键的阵法束手无策。辟邪的剑法用了无数回,阵法纹丝不动,还得留意剑气别砍坏了别人家的东西。一连耽误了几日的工夫,最后还是只能对着宅子中的鬼影望洋兴叹。
倒是苏昌河的回信先来了。
是夜,人们大多已经睡熟了,窗口的灯熄得只剩两盏。苏暮雨换了一身黑衣,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离开客栈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金鱼巷口的梧桐树往南数第三家,他心中默念着信纸上的话。
苏昌河的信上说了两件事,一是让他帮忙传个口信,二是若他结交了脾气相投的朋友,也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不必急着回家。
苏暮雨想到自己被苏昌河指使得团团转的那几个月,就毫不客气地决定在外面多留一阵。反正结合口信中的内容,总坛大约要乱上一阵子,他不回去也不会有人在意。
很快,他在一片黑暗中数到第三扇门,伸手敲了敲。
门里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是谁?”
“我来替人传个消息。”苏暮雨说。
“什么消息?”
“慕老爷子病重。”
面前紧闭的门霍然开了,庭院当中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穿一条百蝶穿花裙,裙面上振翅欲飞的蝴蝶栩栩如生,好像就要从布料中飞起来似的。
下一秒,那群蝴蝶就当真飞了起来,化成一团彩云劈头盖脸地向着苏暮雨扑了过去。
苏暮雨的身影骤然虚化,群蝶袭来的瞬间,他已经不在原地了。
少年的身影在一丈之外凝实,女人带些赞赏地拍了拍手,“身若鬼魅,化影无踪。你身手不错。”
“我只是来替家主传个口信。”苏暮雨皱了下眉。
女人冷笑,“你们苏家主管得倒是宽啊。”
她伸出手招了招,那群形态各异的蝴蝶就掉过头飞回到她的裙摆上,再度变为栩栩如生的刺绣。“我之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还未先请教前辈名讳。”苏暮雨却说。
女人很大方地道:“我是慕清元。也许你更熟悉我的代号——亡蝶。”
亡蝶,王蝶。
她同样也是慕老爷子的弟子,慕词陵的师姐。苏昌河让他过来传这个消息,就是有意助对方角逐家主之位的意思了。
苏暮雨垂下眼掩去心中的思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慕清元眼神一动,流露出一点兴味,“我好像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让我想想……”
她就真的站在那想了一会,半晌才忽地提高了声音:“我想起来了!以前就听说苏家主养了个小孩,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走到哪都要抱着。那小猫儿生个病,还专门从我们慕家请了个医师过去——他现在居然舍得把你派出来?看上去倒是很有诚意。”
苏暮雨无奈地接受她看什么珍稀生物似的打量,一边道:“我只是来传个口信。”
“你们家主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
“不敢揣测家主意图。”苏暮雨说。
慕清元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你们家主的名声,我还是知道的。谁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坏水呢?不如就把你扣下当个人质好了,有你在手里,他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苏暮雨一惊,立即抬手按住剑柄,戒备地看着她。
慕清元看着他受惊警惕的表情,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乐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道:“好了小猫儿,别这样看着我了,逗你玩的。我可不想招惹那只千年狐狸。”
苏暮雨仍没有松开剑柄,“慕老爷子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前辈还是尽快启程为好。”
慕清元就敛了面上的笑意,轻叹一声,“我知道。还得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暗河的规矩特殊,就算贵为家主,去世也不挂白不报丧。若苏暮雨没有来,恐怕她要很久之后才能知道师父的丧讯了。
苏暮雨摇了下头,“不必谢我。那我就先走……”
他说到一半,忽地顿住了脚步。
他想起来,他们正为鬼宅中的奇门阵法所困,研究了好几天都没有进展。而暗河慕家,一定是整个北离最精通奇门秘术的那群人之一。
“看来你还有事想说。”慕清元道。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那种可以使阵中方位随意变幻的阵法,有什么方法可以寻到阵基吗?”
慕清元扫量着他,“以你的武功,不能直接将阵破了吗?”
“那应该是一个很小的阵法,连牵动的气机都十分微弱,我寻不到破绽,也不想破坏阵中的东西。”苏暮雨说。
那鬼宅中的阵布得巧妙,作用也只是偶尔移动一些物品的方位,造一两个模糊的鬼影。可是阵法这东西,越是在起作用的时候越容易暴露自身,而它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做,他们也就束手无策了。
慕清元想了想,“既然你寻不到破绽,那么就让它主动露出破绽好了。”
“怎么做?”
慕清元打量着他,“说那些你短时间好像也学不会,不如这样,看在你还挺对我胃口的份上——”
她自袖中掏出一面镜子,抛给苏暮雨,“将这面镜子放在兑位就好了。”
苏暮雨接住镜子,“兑位……该怎么找?”
看来这是真的对奇门八卦一窍不通,慕清元十分无语地看着他。而苏暮雨的眼神格外清澈,满脸虚心求教的模样。
慕清元没有办法,只得挥挥袖子放出一只幽蓝斑纹的蝶,“此蝶喜阴,它飞去的方位便是坤位,剩下的不用我教了吧?”
如果这还不会,她真的该问问那位苏家主都教了他什么。
苏暮雨连忙摇头,捧着镜子和蝴蝶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指点。”
慕清元不悦地扫他一眼,“叫姐姐。”
苏暮雨拿人的手短,只得又道:“谢谢姐姐。”
慕清元这才满意,点点头,“走吧走吧。”

苏暮雨得了破阵的法门,翌日便寻了顾剑门和雷梦杀再探鬼宅。
那二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里的镜子,“将它放在阵中就行了?这么简单?你是从哪里寻来这样的东西?”
顾剑门看着镜子背面精致的雕花,又补上一句,“看起来倒像是女子之物。”
雷梦杀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原来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竟还是位佳人,失敬失敬。”
“你们两个不要乱猜了,这是家里一位前……一位长姐给我的。”苏暮雨有些窘迫地道。
看来没有风流事可听,二人便失了兴趣,“原来是这样。”
苏暮雨又放出那只蝴蝶。蝴蝶在半空中绕了个圈,很快就停留在不远处的窗沿上。
他便按照八卦的方位寻到兑位,将那只镜子端正地摆了上去。
“接下来怎么办?”顾剑门问。
“等。”苏暮雨说。
三人便各自寻了个位置站定,一边观察着四周。
雷梦杀那张嘴自然是闲不下来的,没一会话题又拐到姑娘上去,说起他们在天启城中喝过的酒听过的曲见过的美人。又说改天要请苏暮雨去天启尝尝雕楼小筑的秋露白,顺便再带他上歌楼好好认识几个红颜知己。
苏暮雨忙摇了头推拒。他总觉得若是他敢去那种地方,苏昌河说不定又要阴阳怪气。
“这么急着拒绝做什么?姑娘都是好姑娘,说不定等你去过了,就爱上了呢。”
顾剑门在一旁插嘴,“雷二,你别带坏人家行不行?”
苏暮雨正要说什么,却见镜面闪动一下,忙道:“在那边!”
顾剑门同样注意到了眼前的异常,反身抽剑一剑斩了下去。却听叮的一声轻响,他的剑锋下落,一剑破开了障眼的幻境,再抬手时上面已经挑了一枚铜钱。
“果然是铜钱帮啊。”雷梦杀道。
顾剑门将剑尖上的铜钱摘下来,翻转着看了看,“就是这个东西捣鬼?外表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苏暮雨从地上捡起一枚相同的铜钱,“看来这个东西就是阵基了。”
“不知道其他的鬼宅是不是也用了相同的东西做阵基。”顾剑门随手将手里的铜钱丢在桌上,那枚铜钱在桌面上跳跃一下,在这一刻才无声地裂为了两半。
苏暮雨的视线却越过铜钱停在他的剑上,“左手剑?”
他其实早就想问了,只是这几日三人一直忙着破解鬼宅的奥秘,连原本说好的比试都忘在了脑后。
“是啊,我是个左撇子。我大哥专门请人给我定制了一把左手才能用的剑。”顾剑门颇有些得意地挥了挥剑。
“怪不得你对名剑山庄的那些剑不感兴趣。”苏暮雨说。
“那是当然,这把剑是我大哥送我的生辰礼,可一点也不比名剑山庄的差。说是拔剑的时候,可以一剑斩断雪霰。”他说着,信手一甩,剑身轻快地划过虚空,在月光中留下一道淡淡的霞霓。
“是不是跟你的惊霆一样快?大哥说光是铸剑的材料就花了两万两,我觉得这个数是夸张了点,虽然我们顾家也不是付不起……”
顾剑门有些兴奋地继续道,却见旁边雷梦杀冲他狂使眼色。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住了口,“对不住月安,我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说这些……”
他才想起来卓月安全家皆亡,是个孤儿。他同家人关系再好也不该在他面前炫耀,这简直和揭人伤疤没什么两样。
苏暮雨却笑了笑,“没关系。我也有个兄长,他还欠着我十八柄剑。”
顾剑门仔细看看他,见他神色隐隐还带着点愉悦,毫无感伤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又猜他口中的兄长应当不是无剑城的人,不过他似乎不太愿意说自己离开无剑城后的经历,他也不好去问。
“那就祝你早日拿到你那十八柄剑。”他笑着道。
“会的。”苏暮雨答。

三人之后又光顾了附近几家凶宅,拿着镜子如法炮制,收回来了一兜子铜钱。
回来雷梦杀就将它们放在桌上一字排开,研究了半晌。“这还是看不出什么呀,就是普通的铜钱,最多是沾了点锈。”
而且还有一半是裂开的。这两人的剑一个比一个凶,遇上他们的铜钱算是倒了大霉。
“你在那盯着这些玩意盯了一上午了,都快盯出花来了。”顾剑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走了过来。
“我这是在想问题啊。只有我们才知道这些东西就是闹鬼的罪魁祸首,你要怎么跟旁人解释?你跟旁人解释不清楚,又怎么戳穿铜钱帮的阴谋?你忙前忙后这么多天,不就是为了让那个什么铜钱帮跌个大的吗?”
“别说得那么功利嘛,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雷梦杀切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
“既然碰上了,那不就得管管?”顾剑门不知从何处抄起一碟子朱砂,往那袋子里一泼。
“解释?何必解释呢?”他拈起一枚沾染了血色的铜钱,“你看,现在我说这铜钱就是罪魁祸首,是不是就可信多了?”
雷梦杀不怎么信任地看着他,“以我对你的了解,这还不是你的全部计划吧?”
“你说对了。”顾剑门仰起头,“我一直派人盯着那些鬼宅的主人呢。正好今天有一户房主受不了家里隔三差四地看见鬼影,决定要将自家的宅子卖给铜钱帮了。这个时候牙人上门,之后他们就会到官府定契,你好不好奇,这张房契最终会去到哪?”
“你这是要去探铜钱帮的老底啊?”雷梦杀眯起眼睛。
“怎么样,去不去?”
雷梦杀笑了一声,“想想几天之前,你还被那马翔逼得发信号来搬救兵,我要是不去,到时候某人那里再出什么问题……”
顾剑门懒得看他那自我陶醉的模样,转头对苏暮雨道:“我的人还在跟着那牙人,一会我们直接去官府,看看他们会把房契拿到哪里去。”

牙人不会一点武功,三人不付吹灰之力地跟在他身后,很快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宅院。
来应门的却是个小厮,给了那牙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之后,就将房契收了进去。
三人转而跟着他,就见他走到上房门口,进去片刻之后再出来,手里的房契就不见了。
等到那小厮走远,三人迅速钻进了那间上房。
却见里面的陈设格外精致,红木案象牙屏,一面神龛供着纯金的三清像,墙上都是名家的字画,虽然富贵,但也就是一般有钱人家的模样,并无什么特殊。
顾剑门巡视了一圈,“有机关?”
“在那面墙后面,室内的面积比外面看上去要小。”苏暮雨说。
三人又在四周一阵敲敲打打,很快找到了打开密室的机关。
雷梦杀看过去一眼,脸色就变了,“那是……舆图。”
“什么?”
“这座城的舆图。”雷梦杀说。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顾剑门的视线停留在柜子里那厚厚一摞地契上。
雷梦杀抽出几张契纸翻看了一下,冷笑道:“看来我们还真是来对了。你看这些地契是不是何这张舆图能对应上?他们手里这么多地契,是想做这座城的无冕之王啊。”
顾剑门匆匆扫了几眼,手中除了民房,还有不少商铺、田庄,简直小半座城都被他抓在掌中了。只要有了地契,暗中操纵整座城也不是难事。
鬼宅事件恐怕只是这整个计划的冰山一角,那些商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得来的,总之也像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既然碰上了,就统统拿走吧。还有那边那几箱,也一起拿走。”他指使着雷梦杀将箱子里放着的金银财宝倒出来堆在一起。
三人也是艺高人胆大,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在密室里翻箱倒柜。这密室似是铜钱帮一处金库,除了厚厚一打地契之外,还有成箱的珊瑚珍珠、金银制品,各大钱庄的银票,一眼望去,满室珠光宝气。
只是顾剑门和雷梦杀皆出身世家,眼见满屋子的金山银山也无动于衷。苏暮雨更是个对钱没概念的,只抱着剑站在门口,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人来了。”他说。
雷梦杀和顾剑门还在收拾柜子里的地契。却没想到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法门,来得极快,下一刻一个手持拂尘的胖子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看着满屋的狼藉,不由脸色大变,“你们是什么人?!”
“你就是黄道人?”苏暮雨看了看他身上的道袍。
胖子强忍着怒火,快步冲进来,“正是!你们三个小贼,又是从哪……”
苏暮雨打断他,“那些闹鬼的宅子里的阵法,可是你布下的?”
胖子冷冷一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三个小贼留在这里。于是狞笑着道:“是又怎么样?知道本道道法通神,还敢偷到你爷爷我头上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阵法,一个女孩死了。她本就体弱,看到那些鬼影受到了很大惊吓,很快就病死了。”
胖子没听他说完,就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屑,“什么玩意?死了就死了呗。”
“那请问,什么叫死了就死了?”苏暮雨抬手按住腰间的长剑。
惊霆正在无声地震颤。
他知道,那是他的愤怒——他本不该愤怒,他是个杀手,他本不该为这一句话而感到愤怒。但是他想到那个失去妻女形容憔悴的男人,就觉得胸中一股难言的愤懑。
他所珍惜的,他求之不得的,就被像这样的人毫不在意地毁掉!
“什么?你听不懂人话吗?”胖子眼带嘲讽地看着他。
“我说,什么叫死了就死了?!”苏暮雨扬起声音。
胖子一甩拂尘,就要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一点教训,然而一道电光划过,他手中的拂尘咔嚓一声,一头就直接掉了下来。
当他放任一位杀手站到自己面前时,他引以为傲的阵法就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在这个距离,所有的奇术秘法都来不及施展,他只能用自己手中仅剩的拂尘柄挡开长剑,狼狈地运起轻功逃开。
他双手运气,两掌一同打向苏暮雨,同时袖子一甩,袖中无数符箓飞出,组成一道小小的符阵。符火迅速燃起,凌空凝作数十支尖锐箭矢,同样向着他袭去。
惊霆在空中抡过一道弧线,将那些黄纸朱砂连着虚幻的箭矢一齐斩断,紧接着剑锋一横,接上对方双掌。
胖子双手迅速变掌掐诀,全身再度腾起一股气劲。
苏暮雨只觉眼前一花,似有拳头大的火雨向着他砸过来,几乎可以闻到扑面而来的硝石味道。他不得不后退一步,剑尖轻点,将面前的火焰打飞了出去。
这一道秘术之后又是一道阵法,暗器、幻术,层出不穷。苏暮雨虽对这些法门并不熟悉,却也应对得游刃有余,得益于惊霆的锐利,只要那些敢近他身的,统统逃不过断成两半的命运。
苏暮雨闪身避开又一层火雨,而趁着这个间隙,胖子又向着周围四个方向丢出符纸。
符纸悬于半空之中,彼此间建立起无形的联系,将空间分隔开来,已经隐约可以其中一道巨大的火焰太极图。太极图缓缓旋转,就要从阴阳两界分开,化作两尾阴阳鱼,冲破虚幻与真实的束缚,向着他袭来。
苏暮雨不由眯起眼睛。这座城中第一次出现闹鬼的流言,便是一家二十余口,尸体上都有着这样形状的烧伤。
既然这样,那就无所谓了。他想。
眼看着阵法就要完成,扑面而来的火光灼烫他的眼睫。他抬手,惊霆在他掌中凌空飞旋,剑锋轻巧一连刺破四张符纸,就要显现成型的阴阳鱼刹那湮灭,然后最后一剑,直取男人喉间。
那一瞬,剑快成了一道朦胧的白影,几乎是同一时刻,以剑柄为中心向着五个方向延伸,流丽的剑影凝为实质,像极了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在胖子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朵花的花瓣边缘被染红,飘散,逐渐零落于虚空之中。
胖子沉重的躯体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苏暮雨甩了下剑尖上的血,神情漠然。飞溅的鲜血落在他的脸上,给那张精致俊逸的脸添了几分邪气。
一片寂静之中,顾剑门过了很久才开口:“……好漂亮的剑法,刚刚那一招叫什么?”
“十里荼靡。”
“好名字。”
十里荼靡,开的却是素极而艳的报丧花。
顾剑门只觉得有些词穷。
少年一副文雅秀气的长相,看上去没什么江湖经验,性格也温和好说话。他有时候还会担心他会被那些老江湖欺负,却没想到下手竟能如此果决,杀个人眼都不眨一下。
还是雷梦杀咳了一声,“我们这动静有点大,闹得这么热闹,估计聋子都能听见,很快就有人来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在这里磨蹭了,这胖子放这不用管,其他快点该拿的拿,该扔的扔,然后赶紧的走为上吧。”
苏暮雨神色自然地将剑收回鞘中。“也不一定。刚刚这人来得速度极快,既然他在那些不相干的民宅中都布了阵法,这个地方又怎么可能没有呢?”
雷梦杀笑了起来,掏出两个震天雷,“这一回,你们总不会拦着我了吧?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你们两个往后退一点,该本公子出场了!不管阵法还是什么破玩意,统统给它炸成七块八块,五马分尸!”

雷梦杀再不收敛,就这样带着他们一路炸出了院子。三人转了个方向,带着搜罗到的地契并金银财宝,直接向着府衙行去。
府衙门口没什么人,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不见一点脏污,两个穿号衣的衙役站在那里,垂着头打瞌睡,一脸的百无聊赖。
顾剑门两步越过他们,他的目标是那朱漆大门边上立着的登闻鼓。衙役刚想拦住他,却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耳畔一阵轰鸣,鼓已重重地响了一声。
顾剑门抡起剑鞘,又敲了那鼓两下。
很快就有一些好事之人聚拢过来,那两个衙役顾不上其他,连忙穿过府衙边上的小门,向里跑去,像是赶着去通知自家长官。
顾剑门没有理会他们,轻身立于屋檐之上,气沉丹田,高声道:“我今日来此,是要揭露城中民宅闹鬼之说的真相!”
此言一出,周边围观的人群不由议论纷纷。
顾剑门深吸口气,接着道:“那些民宅之所以闹鬼,是因为有人以奇门八卦之术在其中布下了阵法。如今阵法已为我等破除,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闹鬼之事了。”
“胡说!哪有什么阵法?你有何证据?”人群中立刻有人反驳道。
“那人布阵所用的,就是此物!”顾剑门取出个荷包,手腕一抖,里面沾了朱砂的铜钱就洒落下来,滚了一地。
那铜钱半面染血,一眼就知是不祥的邪物,当下便有不少人信了。
却还有人在说:“那人花费力气在别人家里布什么阵法,难道就是好玩不成?天下哪有这么蠢的人?”
顾剑门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一旁的府衙中门大开,两队衙役当先列队跑出来,中间拥簇着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他身边的人一边跑一边还在喊:“何人在此妖言惑众?这鼓是你能敲的吗?”
顾剑门抬脚踢了个瓦片下去,瓦片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人接着道:“你这小儿,还不快点下来拜见知府大人?免得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众人见知府来了,慌忙跪下叩首。
顾剑门高高在上地站在屋檐顶上,神态肆意,“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公子下跪?”
雷梦杀双手抱臂吊儿郎当地靠在墙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苏暮雨满眼好奇,他还没见过当官的,一直上下打量着那个穿官袍的男人,也跟看大戏似的。
那知府见他们这般模样,只觉自身的权威被冒犯,一时大怒,抬手一指三人,“来人,将他们几人给我拿下!”
顾剑门不由冷笑,“你这半座城都落到别人手里了,还在这里逞威风呢。”他手一抬,那一打地契纷纷扬扬,如雪花一般落了下来。
众人不由哗然。
更有不少胆大者上前去哄抢那些地契。知府忙派人拦住他们,又一边去捡地上的契纸,一时之间煽风点火者、浑水摸鱼者、见财起意者,各显神威,场面乱成一团。
苏暮雨站在不起眼的墙边上,忽地转头,对上了远处角落里那一双阴狠的眼睛。
马翔紧握着手中的斩骨刀。
他意识到他们做了什么之后,就一直躲在这里,寻找下手的时机,多少也要给这几个多管闲事的小子一点教训。然而这一刻只觉背上一冷,心中的怒火竟就这样被压了下去。他意识到,这个看上去单薄稚嫩的少年绝非善茬。
那一双眼睛,和他见过的杀手一样冷漠到没有一丝波澜,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他和那些公子哥不一样,他杀过人,而且肯定不只一个。
这样一个人再加上两个学堂弟子,他一定讨不了好去。
马翔又恶狠狠地盯了站在府衙门口的三人好一会,才果断地转过身去,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目送着马翔离开,苏暮雨才将视线转回顾剑门那边,却见他不知又说了什么,将那知府气得跳脚,大手一挥又要喊人拿下他们。
顾剑门大笑着自袖中掏出一把金锭洒了下去。
这下人群更是煮沸了的汤锅一般,互相推搡着去争抢落下来的金子。知府怒斥着要手下的衙役去维持秩序,可惜那些人自己都在偷摸捡地上的金子,又怎么压制得住愈发兴奋的众人?
正在那知府焦头烂额之际,顾剑门趁机落到他们两人身边,低声道:“快走!”
雷梦杀忍不住回嘴,“这就是你的计划?当年我们二人纵马天启,什么时候退场不是风风光光的?”
“这怎么不风光了?你就说,这怎么不风光了?!”顾剑门一边说一边继续往路边洒金子。
苏暮雨无奈地摇摇头,“不过铜钱帮手中多是些不义之财,这一遭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顾剑门点头,“说得正是!”
三人飞速冲出沸腾的人群,各自上马。顾剑门扯开手中的包袱皮,里面无数珠宝金银沿着马匹的行迹洒落下来,又惹得众人追在后面一阵哄抢。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轻快的马蹄踏过一地飞尘、落花与碎金,冲入一帘湿润的春雨中,穿过城门,扬长而去了。

Chapter 19: Chapter 18

Chapter Text

十八、
纤云楼,渔阳城中最负盛名的乐坊歌楼。只要开业之时总是门庭若市,来往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江湖豪侠,装饰富丽的马车挤挤挨挨,排满了门前一整条街。
才在上一座城中大闹了一场的三人,此刻就在这纤云楼中喝酒。
正如诗云: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江湖自然不只轻剑快马,相逢意气,更有金樽清酒,皓腕当垆,桃花扇底风。年轻人行事狂荡,倚红偎翠,也能说得上一句春风得意,年少风流。
室内薰着雪中春信的暖香,地上是织满了花朵的波斯地毯,薄如蝉翼的茜色鲛绡垂落高窗,窗下摆一棋枰,枰上一残局,黑白云子交错,战事正酣。
两个衣着华丽的侍女坐在一边烹茶,小炉中水沸如泉眼,袅袅茶香伴着白烟飘散开来,驱散了满室乏腻的酒气。
不远处一道珠帘将一个曼妙的身影与众人隔开。隐约只能看到女子如云的鬓发,拂弦的玉指,幽幽琴声透过珠帘传过来,尤带着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慵懒闲适的午后,光阴也好像格外漫长。
雷梦杀正拉着身边的歌姬小声说笑。顾剑门大约是喝醉了,闭着眼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苏暮雨一边听着珠帘后的琴曲,一边慢悠悠地吃着盘子里的樱桃煎。
“公子,请喝杯茶吧。”烹茶的侍女弯下身来,将一个茶碗放在矮桌上。她的动作带出头上珠玉琳琅的声响,也煞是好听。
紫砂的茶碗盛着碧绿茶汤,舒卷的嫩叶漂浮其中,香气如兰。苏暮雨饶有兴趣地端起杯子来看了一会,才饮了一口。
“那位公子似是睡着了。此茶凉了就不好了,他的这杯便也与了公子吧。”女郎又端来一杯茶水,弯了眼睛冲着他笑。
苏暮雨正觉得那樱桃煎的味道有些甜腻,便将这一杯也喝了。
一曲终了,珠帘后的女子站起身向着几人屈膝施了一礼,抱着琴去了。很快又来了两个弹琵琶的伶人,用一把柔婉的嗓子唱一些云雨缠绵的曲词。
他偏了头,漫不经心地听。
薰风吹起一角窗纱,落下一湾流金的日光,新柳的枝条无声摇曳,在其中划下横斜的影子。春日晴好,堪比一碗陈酿的好酒,惹人沉醉。
一个穿杏黄裙子的侍女走进来,笑眯眯地停在他面前。
“公子,水云姑娘请你一叙。”
苏暮雨还未说什么,雷梦杀已经先扭过头来,笑得暧昧。
“都说水云姑娘秉性高洁,目无下尘,少有人能成她的入幕之宾。你还不快去?”
苏暮雨觉得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但没说什么,起身跟着那侍女去了。
他们穿过衣香鬓影的中庭,上了一层楼,到了一处僻静的房间前。
侍女推开门,就见梳妆镜前坐了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生得容貌殊丽,延颈秀项,修眉联娟,明眸善睐。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百迭裙,发上簪了两只银蝶步摇,鬓边别着一枝新折的杏花。
她见苏暮雨走进来,便站起了身来,“小女子冒昧相邀,还望公子莫怪。只是刚刚我看公子的模样,似也是个懂琴之人?”
她刚刚弹琴的时候,就见他手指轻动,仿佛也是在随着韵律扣动琴弦一般。
苏暮雨愣了一下,“我弹不好,只是略懂些皮毛。”
水云便笑了,“公子过谦了。只是世上会弹琴之人如过江之鲫,能做钟子期的又有几人呢?若心中无一点灵气,琴艺再高,也不过是个空会炫耀技艺的俗物罢了。”
说着又招呼着苏暮雨到桌边坐下,桌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了待客的瓜果与茶水。
“难得有缘相见,不如就让小女子为公子再弹一曲,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我并无什么偏好,不如就弹一曲姑娘想弹的吧。”苏暮雨说。
水云想了想,“那好,今早我见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便弹一曲梅花三弄吧。”
“洗耳恭听。”
女郎便敛了云袂,一双素手落于弦上,指尖轻拂,空灵的琴音就自她指下缓缓流淌开来,就如展开了一幅清丽的山水画卷。
苏暮雨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思绪却渐渐飘远。

传说在百年之前,苏家的第一高手苏十八也遇到过这样一个擅操琴的女子。他们相伴日久,便渐渐互生情愫,鸳盟暗许。
只可惜,从一开始那女子便是他的任务对象。作为一个杀手,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他心中是否经历过犹豫与挣扎,总之故事的最后,苏十八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却依照那女子弹琴的模样自创了一门武功,便是后来的十八剑阵。
苏昌河对此的评价是:都第一高手了还保不住自己心爱的人,要么没真心,要么真废物。
苏暮雨觉得他大约是捡剑捡烦了,多少带了点个人情绪在里面。
“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他忍不住调侃道。
“我当然……”苏昌河说到一半,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怪,让他一直记到如今。
“我当然不懂了,我哪有这个心。”苏昌河接着说,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苏暮雨也没揭穿他,只是顺着他的话道:“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你要是说你也会和人花前月下,恐怕整个暗河都要惊掉下巴。”
苏昌河便笑,“怎么,我看起来有那么冷酷无情吗?”
苏暮雨煞有介事地点头,“有。”
苏昌河忍不住瞪他,语中带着一点佯作的委屈,“小暮雨,你学坏了。”

一曲终了,面前的女郎双手按住琴弦,止住随后一点余音。她抬起眼,未语先笑,发上的蝴蝶步摇随着动作悠悠地颤,一缕青丝受不住银钗的束缚,滑落到鬓边。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那是与暗河的姐妹完全不同的风情。
苏十八当年所见的,也是这样的场景吗?
苏暮雨在心中带些探究地想。
“姑娘,我之后可以再来听你弹琴吗?”他开口道。
“我会付钱的。”很快,他又补上一句。
水云忍不住掩唇而笑,秋水似的眼眸笑得弯起来,像天边的月牙儿。
“可以啊。不论公子何时前来,水云都在此恭候。”她说。

“都说水云姑娘的琴堪引鬼神,我那天怎么就偏偏睡过去了呢?”顾剑门有些哀怨地道。
雷梦杀在一旁毫不留情地嘲笑,“水云姑娘没看上你,是因为你睡着了的原因吗?你看看这小子的脸,那天一踏进这纤云楼,所有姑娘都在盯着他看。就算他半点不通音律,也像你一样呼呼大睡,水云姑娘照样会请他。”
顾剑门冷笑了一声,“你当水云姑娘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这怎么说的?朝廷选官不照样要五官端正,相貌俊朗之人,难道也肤浅?你没见过中书门下那些大人们,有哪一个是丑的?”
“那也得是有才之士才行。他们文人科举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得先写得出文章来,哪有上来就看脸的?”
“你这是在说月安无才?我的好师弟,是谁同人家打了三回输了三回?你可不要技不如人就诋毁人家。”
顾剑门坐直了身体,“我可没这么说过!你少来挑拨我们的关系。”
“那这么说你也承认,我们卓公子有才有貌,被姑娘们喜欢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你又在这里不平什么呢?”
顾剑门愤愤地扭过头去,“说不过你。”
雷梦杀嘿嘿一笑,“你居然也有这么干脆认输的时候?”
顾剑门不耐烦地摆摆手,哄小孩似的,“你不是还要见朋友去吗?快走快走。”
雷梦杀在这城中有几个早年相识的江湖朋友,宴饮小聚是少不了的。他也邀了顾剑门和苏暮雨同去,只是他们同那些人不太聊得来。
拜无双城所赐,卓月安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不少人都想见见这位以一己之力大败无双城,抱得名剑归的天才少年。搞得苏暮雨一出现在有江湖人的场合就会被众人围观,还有不少通关系套近乎的,令他烦不胜烦,宁愿日日待在纤云楼躲清净。
他倒也不觉得水云愿意见他是因为他会弹琴。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秦楼楚馆,对很多内里的弯弯绕绕都不清楚,只是他也并不在意。
他对那些儿女私情毫无兴趣,也对美色无动于衷。旁人如何暗示撩拨,他都如过眼云烟,全然不往心里去。来了也只是听听琴曲下下棋,看着别人弹琴的手法,一边在心里琢磨自己的剑阵。
顾剑门倒是十分好奇,问过他几句,见他仍是一副全不走心的模样,也就算了。

北离的春总是伴着缠绵的雨,一下就是半天。
雨落下来的时候,街边便撑起许多形态各异的伞。自高楼上往下看,两旁的店家支起雨棚,过路的行人步履匆忙,流水一般分开汇入了屋檐之下。
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自街边驶来,两旁骑马的护卫蛮横地挥起长鞭,驱赶着过路的行人。两匹雪白的挽马喷着鼻息,遇见了水坑也不曾减速,马蹄飞踏,翻滚的车轮溅起泥水,落在路旁行人的衣角上。
“那是谁家的马车?好生霸道。”有人问。
“小声点,那可是建平侯府。建平侯世子时常会来这纤云楼听曲。”
马车驶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路的另一头,留下一路泥泞的涟漪。
插曲过去,少年倚在栏杆处,仍旧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帘。
酒旗在风中招摇。风吹起轻薄的窗纱,卷了两点微凉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清新的水汽。
窗外的梨树洒下点点落花,打着旋落在膝上,香气似有若无。桌上仍旧摆着未下完的残棋,一旁红泥小炉,烹的是明后的新茶。几个歌姬在一旁投骰子行酒令,年轻的声音带着酒后的醺然,清脆若莺啼。
当是少年听雨歌楼上。
说道寻常,却也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值得用往后余生去怀念的日子。
耳畔传来一点模糊的歌声,婉转的女声伴着胡笛琵琶,唱着旧日的曲词: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撑着一柄油纸伞,自街道尽头走来。伞面上绘着写意山水,墨色晕染,一行归雁越过群山。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闲庭信步,走在落了一层雨水的大街上。
苏暮雨看到那人,眼神就定住了。
随后,他单手撑住栏杆,半个身子折出窗口,一翻身就自高楼上一跃而下,惹来不远处几声惊呼。他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两步走到男人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兄长,好久不见。”
苏昌河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的易容术习自慕婴,虽然还不怎么精通,但骗骗不熟悉的人也足够了。只有苏暮雨,不管他扮成什么模样都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苏暮雨想了想,“大约是,旁人都在躲雨,只有你一副不怎么着急的样子走在大街上。”
“那是因为,我就是向着雨而来的啊。”苏昌河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伞下。
两人就这样同撑着一把伞往前走去。

“你的事情办完了?”苏暮雨问。
苏昌河笑了笑,“我有什么事?该操心的又不是我,你知道的。”
“慕家怎么样了?”苏暮雨问。
苏昌河忍不住笑了出来,“慕老爷子一死,他们家可就热闹了。你想听吗?可有意思了。”
前世就是慕子蛰的诡计让他和苏暮雨差点死在鬼哭渊,这一世他绝不会给他任何上位的机会。
他先是让看守放松警惕,放慕词陵跑了出来。他的功力虽然还没恢复,疯劲却还在,也够慕子蛰喝一壶。再加上他特意叫回来的慕元清,以及族中不甘寂寞的闲杂人等,戏台子搭上,就等着看好戏了。
苏暮雨摇摇头。
不知怎的,他身边都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在一边看热闹还要再加把火的那种。苏昌河是这样,顾剑门和雷梦杀也是。
苏昌河带点惋惜地道:“算了算了,等下次有时间讲给你听。”
“那雨墨呢?”
“她?她还好好的啊,那些人肠子都打出来也不与她相干。她倒是会问起你,问你去哪了,这让我怎么说?我又不能跟她说,你雨哥在外面过得可滋润了,天天逛花楼点漂亮姑娘。”
苏昌河说着说着,语中就泛上一股酸气。
苏暮雨扭过头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昌河摇了摇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江湖上都在传,试剑大会上大出风头的卓少城主在渔阳日日眠花宿柳,一掷千金,果然是年少风流。还真是快活啊。”
“我真的只是看她弹琴,想看看能不能从中得到剑阵的灵感而已。”苏暮雨试图解释。
“那个头牌漂不漂亮?你就没想再做点什么?”苏昌河说。虽然他总觉得,苏暮雨去这种地方,吃亏的是他自己才对。
“人家卖艺不卖身,你想什么呢?”苏暮雨白了他一眼。
苏昌河这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你那云天品的剑呢,拿来给我看看。”
苏暮雨便很大方地将腰间的惊霆解下来递给他。
“看吧。”
苏昌河就自然地将手里的纸伞给了他,一手接过那柄剑,抽出来看了一眼。
“好剑啊。你拿到这剑的时候,无双城是什么脸色,是不是也是好贱?”
“无双城确实有些气焰过盛了。强极则辱,他们若是有心,就应当低调一些的。”苏暮雨十分中肯地说。
是了,苏暮雨这时候还不知道无双城便是他苦苦寻找的仇家。他们这次在他手里丢了个大人,就算是他们先讨的利息了。
“不必对他们客气。若是他们再来惹你,就直接杀了。”苏昌河冷笑。
前世老城主一死,苏暮雨说不计较就真的不计较了。只是他苏暮雨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他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只要一想到那个孤零零蜷缩在墓碑下的小身影,瘦得跟野猫似的小十七,他就恨不能将无双城一块砖一块砖地整个拆了。
他的暮雨吃了那么多苦,罪魁祸首却还能清清白白地立于武林之巅,凭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是来过,不过最近就没有了,可能是顾忌着顾兄和雷大哥吧。”苏暮雨正在研究手里的伞,漫不经心地说。
苏昌河眯起眼睛,“顾兄?雷大哥?你倒是跟他们关系挺好啊。”
“你放心,我记着我的身份,有分寸的。”苏暮雨认真地道。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怕你在外面交友不慎,被人骗了。我可是听说了,你们之前在城里满地撒钱,真不愧是天启城来的贵公子,果真奢侈,半个时辰就撒完了旁人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
苏暮雨叹了口气,“当时那个当官的要手下来抓我们,想脱身也只能出此下策。顾兄说,他本来想跟那知府好好说的,但是那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他看着就觉得不爽。”
苏昌河扶额,“在他说这话之前,就没想想自己干了什么?”
“他说他想那么干就那么干了。顾公子还真是肆意妄为啊。”苏暮雨摇摇头,带些感叹地道。
这位后来的凌云公子家世显赫,又是学堂李先生的弟子,天启城里走马观花,没少干那些出格的事,年少轻狂是出了名的。
苏昌河看他一眼,“你想的话也可以。”
前世的苏暮雨一辈子也没什么能任性妄为的时候,现在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倒希望他可以不必那样自苦。
“而且你看,现在时机不是正好,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就算真捅了什么大篓子……”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一句——卓月安闯下的祸,和他苏暮雨有什么关系?
苏昌河引着他进了自己落脚的院子。
苏暮雨一路上都在看那把纸伞,只是还在大街上,他不能直接开个剑阵瞧瞧。
“我还想你有了名剑山庄的云天品,是不是就看不上这些凡铁了。”苏昌河带着点酸意讲。
“那怎么能一样?”苏暮雨转着手里的伞,含着笑道。
顾剑门也无比珍爱兄长送的佩剑,因为那不只是一件器物,更是家人的一番心意。
新制的伞还带着浓厚的桐油气味,边缘露出一点铁器明亮的色泽。伞身似是做了减重的设计,落在手中格外轻便。
他轻轻拨动伞柄上的机关,伞面便瞬间解体,显露出其下无数锋锐的利刃。他勾起手上的傀儡丝,剑做的伞骨就如活过来了一般,散开铺天盖地的钢铁堡垒。
苏昌河随手抽出手中的惊霆剑,挡住了他的飞剑。
苏暮雨不由皱了下眉,“你别用我的剑啊。”
苏昌河促狭地笑,“怎么,我用用不行?”
“不是不行,但要是打坏了怎么办?”苏暮雨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坏了哪个都心疼。
“我的寸指剑你就不心疼了是吧?”苏昌河说着,却还是将惊霆插在地上,换上了自己的兵刃。
他转动着手中的寸指剑,“来,让我看看你最近懈怠了没有。”
“那当然不会。”苏暮雨笑起来,手指勾动剑阵向着他袭去。
“那可不一定,你整日同那两个学堂弟子混在一起,是不是把我们苏家的剑法都忘了?”
半透明的刀丝在空中织起一张大网,向着对方笼去。
“是不是,你来试试便知道了!”

两个人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一直打到日头西斜方才尽兴。
二人又出门买了酒菜,苏暮雨便说起要去回客栈收拾东西。
“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抓你回家的吧?我还有任务,暂时不回去。”苏昌河说。
苏暮雨脸上的笑蓦地就收了回去,“那你带上我一起去吧。”
苏昌河不由有些头疼。
他那一次苦肉计把年纪尚小的苏暮雨吓到了,从此对他的实力有了极大的误解,只要他说出任务,他都是一副郁闷的表情。
“你不用跟着我,我们人手已经足够了。”
苏暮雨欲言又止,他很想问一些任务的细节,想知道他有没有把握会不会受伤,但碍着暗河的规矩,他不能问,他也不会说。
苏昌河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
苏暮雨仍皱着眉,“兄长,我们还要继续做这样的买卖吗?”
苏昌河叹了口气,“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如你这般想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做个好人。而且在此之前,想管整个暗河的事,我还得先升个官才行。”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大家长?”苏暮雨状似天真地问,他不信苏昌河对此毫无计划。他这个人说好听点叫足智多谋,说难听点就是诡计多端,心里鬼点子一堆,走一步看十步,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我还在等,等一个机会。”苏昌河说,“在此之前,你就继续在这当你的卓月安吧。有事情我会传信给你的。”
“希望你是真的会找我,而不是又想着将我排除在外。”苏暮雨不满地道。
“你还记着那事呢?我不是给你赔礼了吗?”苏昌河指了指放在一边的伞。
“那是上次的赔礼。”
苏昌河无奈地笑,“怎么,还有这次啊?我又怎么招惹你了?”
“没有。但是我没有钱了。”苏暮雨十分诚恳地说。
出门之前苏昌河是给他塞了不少银票,但其中大部分都交给名剑山庄买剑了,剩下的这段时间也所剩无几。
纤云楼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接待的自是达官贵人,名流富商。进门什么也不做就要五十两,一份樱桃煎要二十两,想听水云姑娘弹琴更是称得上挥金如土。
苏昌河不由露出有些牙疼的表情,“你知道你出门之前我给了你多少吗?”
苏暮雨想了想,“三千两?”
因为不怎么在外行走,小时候又家境富庶,他对钱没什么概念。顾剑门带着他,一路上住的都是最好的客栈,就算他并无别的用度一味省着花,去青楼也只是听曲,手里剩下的钱也不多了。
苏昌河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掏出荷包来丢给他,“想要多少自己拿。”
苏暮雨就一点也不客气地打开挑走了两张银票。
“够吗?”苏昌河接过自己没轻多少价值却缩水大半的荷包。
苏暮雨点头,“够了。”
“实在不行就去附近的分坛支,账记我名下就行。”苏昌河十分大方地说。
没办法,都是自己惯的,孩子要总不能不给。刚开始那几年苏暮雨还会跟他客气一下,到现在掏他荷包已经非常熟练了。
苏昌河面上板着脸掏钱,心里其实还是乐在其中。这说明苏暮雨已经把他当成真正的家人了,一家人不必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说起来我们暮雨这次这么厉害,赢回来了名剑山庄最好的剑,我该给你奖赏才行。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不如你之后陪我练剑吧。你不在,都没人陪我练剑了。我还没尽兴,你就要走了。”苏暮雨说。他的十八剑阵又不能给顾剑门看。
苏昌河不由失笑。“那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再同你打一场。”
苏暮雨欣然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你有空了,就传信给我。”

苏昌河只在渔阳待了一天就走了,苏暮雨背着伞回到了纤云楼,仍是去看水云弹琴。
他迫切地想要掌握完整的十八剑阵,提升自己的实力。在波云诡谲的暗河,乃至整个江湖,他现在这一点武艺还未有入局的资格。
他已经等了很久,他不想再等了。他不想再像十年前那样,只能眼睁睁看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自己却弱小得什么都做不到。
在那一夜,他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家人、朋友、同门,他的身边空空荡荡,曾经热闹无比的无剑城,自此只剩他一人。
而那些离去的人所留下的空白,又渐渐地被同一个身影填满。那是他最亲密的兄长、家人、朋友,那是和他的剑同等重要的人,但他不想再作为被保护者远远望着他的背影,至少也要站到他身边才行。
顾剑门没问他的油纸伞是哪来的。近日时常下雨,随身带伞也并不显得奇怪。雷梦杀倒是盯着多看了几眼,大约是看出那柄伞要比普通的伞沉上许多。苏暮雨倒并未特意遮掩,很少有暗河之外的人知道十八剑阵,就算他们将伞拿过来看也没什么。
过了两日,雷梦杀过来跟他们告辞,说要跟朋友去参加一个长辈的寿宴,转天便走了。
顾剑门仍旧缠着苏暮雨,一心想要将他拐回天启去当他的小师弟。苏暮雨自然不能答应,除此之外倒是很乐意同他切磋过招。他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又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师父,同他过招总是受益匪浅。
剩下的时间,他便会找一个偏僻的地方练剑。
那一日,他才背着伞走出没多远,就感到身后多了一股气息,隐隐约约地跟着他。他面上不动声色,保持着原本的速度继续往前走,一直穿过最繁华的坊市,走到一片没什么人烟的废墟上,身后的气息就一下子多了起来。
是同行。
头顶还是一片阳光灿烂,并无一丝阴云,他却撑起了随身的伞。
“如果你们现在离开,我可以留你们一条性命。”他说。
断壁残垣之间,一片静默无声,只有一排飞刀同时自几个刁钻的方向射来。
苏暮雨抛起纸伞,伞面在空中飞旋,打开了所有的飞刀。
下一秒,两个黑衣的杀手出现在纸伞背后,锋利的长刀在日光下发出冷光。苏暮雨仍旧用伞挡开他们,顺手抽出了藏在伞柄中的软剑。
“你们是无明渊的人?”
为首的杀手眼神一凝,他未想到只一个照面,这个少年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如果你了解我们,就应当知道你的死期到了!”
苏暮雨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没有杀手组织比得了暗河。但即使看不上眼,暗河内部对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也有着十分详尽的记录。
那杀手放完狠话,长刀便再度砍了下来。同时,也有更多的黑衣身影出现在他的周围,将苏暮雨团团围住。
苏暮雨反手将伞合上倒插在地上,手中软剑如灵蛇一般绞过他们的兵刃。那黑衣人只觉对面一股怪力,手中长刀险些脱手而出。再一个错身,他已立于伞柄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雇你们来的人,是谁?”苏暮雨问。
他现在又得罪了无双城,导致他自己也分不清,会雇佣杀手来杀他的,究竟是自己的仇家还是无双城。
不过上回针对他的那个单子请的是暗河,这一回来的却是无明渊,那便应当是无双城了吧。
他也不指望对方会回答,在这一行,只要有点骨气的杀手都不会泄露雇主的信息。
那些黑衣人果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退后半步,脚下踏着特定的步伐,身法奇诡,隐于尘烟之中再度向着他攻来。
这些杀手本身的武功稀松平常,但无明渊的杀阵却有些棘手:六人为一组,行动如一,就仿佛一个人生了三头六臂一般,配合极为默契。凡是落入阵中的人,就要同时应对六柄刀剑的攻击,招招都冲着要害而去,再加上时不时的暗器偷袭,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寻到破局之法,稍错一点便要丢了小命。
苏暮雨左手掐诀,甩出两道剑气逼退几人,右手软剑舞得灵巧,剑光圆融如水,将那些长刀挡在外面。
他的攻击又快又狠,几人在阵中轮转,轮流接住他的剑,给同伴留下喘息的时间。苏暮雨每一次对上的都是状态最佳的对手,哪怕他的剑法再精妙,也很难突破杀阵的禁锢,只会被对手一点点耗干气力。
他试探着换了几套剑法,全都被对方稳稳接下,还寻到机会反击了回来。
这时候,一片浓云移了过来,挡住了春日明媚的阳光,在地上落下一团偌大的阴影。然而酣战中的几人谁都没有分去丝毫注意。天象变化,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杀手不会因为下雨就终止他们的行动。
他们一如既往地挥动着长刀,寻找着少年身上气力不支的迹象。
直到一丝微凉的雨滴落了下来。
无数细密的虚影自半空中滑落,好似天瞬间开了个口子,潮湿的土腥气泛上来,骤冷的温度令交击的刀锋上都要凝出水珠。
黑衣的杀手再抬头时,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他张开口欲要出声提醒,但那时候已经迟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雨,而是无数剑光汇聚而成的剑雨!
而苏暮雨无往不利的剑锋就藏在这一场潇潇暮雨之中,精准地洞穿了敌人的喉咙。
杀手踉跄了半步,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猛地倒了下去。
其他五人顾不得哀悼同伴的死亡,那场剑雨还在下,此刻杀阵六去其一,已经露出了一角破绽,令他们不得不用更快的刀法去补足。
柔韧的软剑仿佛自带一股吸力,缠上他们的长刀,苏暮雨松开剑柄,剑锋随着去势飞出,沿着刀身一转,瞬间绞上那人的手腕。鲜血喷涌,长刀掉落在地上,苏暮雨抬手接剑,身影逐渐虚幻,已经消失在了阵中。
几人忙抬眼寻找他的踪迹,这时候他已出现在一人身后,又是一剑贯穿他的后心。
“你,你是……”黑衣人震惊地看着苏暮雨,似是隐约认出了那种神出鬼没的步法。
苏暮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出来。不然我不得不连你也一起杀了。”他甩了甩剑身上的血,冷声道:“还不快滚吗?”
几个杀手对视一眼,毫不留恋地抛下两具同伴的尸体,转身走了。
苏暮雨默默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才擦干剑上的血迹,收回伞中,走回了客栈。
他去找顾剑门,“我想请你帮个忙。”
顾剑门不疑有他,转过头来随口问:“什么事?”
“我杀了两个人。”苏暮雨说。
顾剑门没忍住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你说你干了什么?!”
苏暮雨重复道:“我杀了两个人。有人雇了无明渊的杀手来杀我。”
“哦,那没事了。”顾剑门缓了一口气。
苏暮雨静静地看着他,“我想找你借几个人,将他们的尸首埋了。”
“这倒简单,你去找城外的义庄,给他们一点钱,他们就能替你将这事办了。”
“这样也行。”苏暮雨转过身。
顾剑门忙拉住他,“你没事吧?名剑山庄那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还没死心?”
苏暮雨摇摇头,“我没事。而且也不一定就是无双城,当年灭我满门的仇人到现在都还在找我。也可能是他们雇了杀手。”
顾剑门一听只觉得头更大了,“到底是什么样丧心病狂的人,居然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你?!你们无剑城又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不行不行,我还是跟着你一起去吧,免得那些杀手再盯上你。”
“没事,我应付得来。”
顾剑门仍是不放心,几步追上他一起去了。

倒是那些杀手可能是看出了他的来历,畏惧暗河的威势,之后再没有来过。
顾剑门十分担心他的安全,不停撺掇着他一起回天启。
苏昌河一直没有传信来,苏暮雨想着他的任务完成了没有,又想干脆早一些回暗河去。
系马高楼垂柳边的生活确实快意潇洒,但他没有忘记,他能这样潇洒的前提是苏昌河替他瞒住了暗河上下,不然提魂殿早就发手书抓他回去了。
左右也没什么正经事,不如早些回去,免得夜长梦多。
他这样想着,又一次踏入了纤云楼。
这些时日下来,他同水云早已有了默契,她也不问他想听什么,只拣些自己喜欢的曲子弹。
水云应当也看出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并不多言,时不时还会指点他一些指法。
他又将那些指法拿来同自己的剑阵对照,互有补益。为了补全十八剑阵,他早先也学过一年琴,只是没什么时间练习,学得不精。按照苏昌河的说法,就是比弹棉花好听一点。
这一日的一曲弹毕,水云却突然开口道:“今后小女子恐怕不能再为公子弹琴了。”
苏暮雨愣了一下,“为什么?”
没想到他还没开口请辞,这话就先让对方说了。
“因为我要成亲了。”女郎道。
苏暮雨看着她的神情,将一句恭喜咽回喉中。“你好像并不是很高兴。”
水云仍是微笑着,“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公子。”
苏暮雨倒没把这话当真,“你不喜欢那个人?”
女郎叹了一声,“像我这样的人,又哪里有资格谈论喜欢呢?”
“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嫁?”苏暮雨不太理解地问。
“公子,你是个江湖人,有一句话你们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像我这样卑贱的身份,更是如此。”
“可是……”苏暮雨想说,她是这渔阳城中无数人追捧的第一琴师,就连顾剑门这样的贵公子想见其一面都不得。
但他还是默默地将话收了回去。
一曲红绡不知数。却也不过表面的光鲜而已。
谁又知道那红绡之下,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苟且呢?
水云见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看在我为公子弹两个月琴的份上,我想求公子一件事。”
“请说。”
“不知公子可有那种,可以让人去得毫无痛苦的毒药?”
苏暮雨眼神一凝,“你想做什么?”
水云笑起来,“自然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公子莫要多想。”
苏暮雨定定地看着她。
人若真的下定了决心,死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他自然不信水云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将毒药用在自己身上。
她是个很聪慧的姑娘,这种聪慧放在风月场上,便变成了极致的熨帖。
她看出他口味清淡,不喜欢甜腻的点心也不习惯熏香。他再来的时候就见窗前的香炉早早熄了,茶桌上的点心换了不甜的配方。
她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通晓音律,看见过他手指上傀儡丝留下的茧子,却也安静地什么也不问。
苏暮雨一向是那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只要不违背原则,他从不介意为对方提供帮助。
他取出一个小瓷瓶,“用量只要半钱就好。”
水云便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多谢公子。”
苏暮雨看着她的笑容,皱了下眉,又取出另一个瓶子。
“我还会在城里留半个月。若是姑娘改了主意,就将这瓶子打碎,我会来寻你。”

Chapter 20: Chapter 19

Chapter Text

十九、
过了两日,建平侯府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
纤云楼的头牌乐姬成了建平侯世子的妾。
花轿抬出纤云楼的时候,苏暮雨也去了。
“你真的没关系吗?你要是觉得难过也是人之常情,可以说出来,我是不会笑你的。”顾剑门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念叨,似是真的怕他看着喜欢的姑娘嫁做人妇,心中烦闷。
苏暮雨只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觉得难过?既然水云姑娘自己觉得世子是个良人,答应了这桩婚事,那我也只有祝愿她以后过得顺遂了。”
“你倒是个君子。”顾剑门调侃道。
苏暮雨点头,“我和水云姑娘确实只是君子之交。”
顾剑门只觉鸡同鸭讲,扭过头去看着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不说话了。
眼前的场面瞧着十分热闹,于侯府而言却也只是纳妾,还是身份不太光彩的妾,这场喜事的另一位主角从头到尾都未曾现身。花轿抬进侯府之后,围观的人群大多就散了。
常往来纤云楼的宾客难免有些唏嘘。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以后渔阳城内便再无水云之名,也听不到那绕梁三日的曲音了。
不过对于乐妓伶人来说,比起继续沦落风尘,侯府却是个修了八辈子的福也得不来的好归宿了,所以真心祝福之人倒也不少。
苏暮雨在渔阳无事可做,又待了几日就开始收拾行装,打算回暗河去。
顾剑门倒是无所谓去哪里,只说要跟着他一起走。
苏暮雨连忙拦住他,只说无双城大约已经放弃了继续针对他,让不用他再跟着自己。
顾剑门跟看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看着他,语气深沉,“你不了解无双城。”
“那些杀手再没来过了,何况就算他们再来,我也能应付得了。”苏暮雨说。
顾剑门仍是那句话,“你不了解无双城。他们大言不惭说要带走名剑山庄所有的剑,以这种方式来震慑武林。你却让他们丢了那么大个脸,成了整个江湖的笑柄,以他们那点心眼,放过谁也不会放过你。”
苏暮雨不由暗暗皱眉。他不怎么在乎无双城,但他想回暗河,总不能带着顾剑门一起,还是得找个借口同他分开。
“再怎么说无双城好歹也是名门正派,总不好明面上对我下手。何况你与我的约定早就完成了,我也不好再耽误你的事,不如便就此别过吧。”
顾剑门却道:“我这一行本就是要游历四方,去哪里不一样?我此前还不曾拜会过大名鼎鼎的无剑城呢,正好这一遭同你这位正经少主一起,也算不虚此行了。”
苏暮雨摇了摇头,语气平淡,“这就要让你失望了。那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顾剑门却没像他想的那样对无剑城失去兴趣,“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看名剑山庄那一座剑山,每年多少剑客仰剑仙之名而来?可真正的剑仙,早就仙去多时了。这江湖就是这样,就算斯人已去,故人留下的声名却还在时时刻刻口耳相传,不曾断绝。”
“江湖人还记得你父亲,也记得无剑城。就算无剑城不剩下什么,那里也依旧留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和留下过的传说。”
苏暮雨默默地垂下眼睛。
可是他自己,早已经连曾经的名字都快忘记了。
顾剑门注意到他异常的神色,“月安,你没事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刚刚的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苏暮雨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顾剑门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也不必劝我了,我们明天就出城,先往南过滨州,再转道往东去无剑城。”
苏暮雨根本说不过他,只得点头,“好。”

只是他们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便被一只蝴蝶打乱了。
他在客房的窗边养了一盆兰花,慕元清给他的那只蓝翼灵蝶便整日拢着翅膀停在上面,一动也不动,偶尔才抖抖触角,在屋子里飞个一两圈。
他给水云的那个瓶子里装着百合蜜,是它最喜欢的食物。而灵蝶的嗅觉又极其敏锐,隔着半个城也能闻到那种花蜜的味道。
蝴蝶一反常态变得躁动,便说明那个装花蜜的瓶子被打碎了。
它在原地转着圈飞了两圈,似是在仔细辨认方向,随即就迫不及待地从窗口飞了出去。苏暮雨忙跟在它身后,一人一蝶掠过屋檐,穿过几条街巷,很快就见眼前立着一道格外高耸的朱墙,隔开了市井喧嚣。
建平侯府。
作为侯府,它的守备不可谓不森严,外围有侍卫整日轮班巡逻,偏院还住着不少侯府招揽的江湖高手。
但这难不倒苏暮雨。要论铜墙铁壁,还得是星落月影阁更胜一筹。他不费吹灰之力翻进高墙,避开守卫,循着飞舞的灵蝶找到了那一瓶打碎的花蜜。
女郎还在窗下收拾摔破的碎瓷,幽蓝幻影倏忽闪现,满怀欣喜地收拢双翼,落于那滩花蜜之上。
“公子居然真的来了。”水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一别数日,女子殊丽的容貌未有改变,即使身份早已天差地别。
“看来姑娘改了主意。”苏暮雨说。
水云摇了摇头,“那倒也谈不上。只是我有一个请求,除了公子,我找不到别人可以帮我了。”
这座侯府又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巍巍高墙,困住了无数与她命运相同的女子。但很显然,眼前的人有随意进出这座牢笼的能力。他来得那么快,从她打破瓷瓶起到他现身,不过花了一刻的工夫。
“请说。”苏暮雨道。
“我希望公子能将这个锦囊带出去,然后将它埋到西城门外那棵柳树下面。”
苏暮雨对着她掏出的那个锦囊看了两眼,“可以。”
水云笑了笑,“实在是劳烦公子了。只是小女子身无长物,公子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不麻烦。”苏暮雨说着,就接过了那个锦囊。
他的手指不由微微一动,尽管味道很淡,但他从那个锦囊上,闻到了血的味道。
“也许是我多嘴了,请问这个锦囊里,装了什么?”
“只是一点碎布。”水云低声道。
是曾经浸满过血的碎布,苏暮雨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女子接着解释道:“这些年我想方设法寻找机会进入建平侯府,是想要找一个人。她是我的姐姐。我只能打听到她被卖进了这里,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消息了。我想要找到她,想要救她出来,就只能靠这种方式。但是……”
“你已经找到她了。”苏暮雨说。
“对,我找到她了。”女子垂下眼睛,眸中闪动着盈盈的水光。
她顿了顿,继续道:“城外往西十里,有一座普照寺。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只有借着去上香的机会才能短暂地离开这座牢笼。我想她会喜欢那样的风景的。”
苏暮雨点点头,“我明白了。”
“多谢公子。”
苏暮雨想了想,又提醒道:“侯府里有几个供奉武功不低,我给你的毒可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要小心。”
女子瞪大了眼十分惊讶地看着他,“我……公子以为我想做什么?”
“你想要能致人死命的毒药,又是为了什么?”苏暮雨皱起眉。
女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默然不语。
苏暮雨这才意识到是他想岔了。对暗河弟子而言,将毒下在别人身上半点不稀奇,无缘无故留给自己才是奇怪。
哪怕知道面前并无一线生机也要上前去挣一挣命,这才是他所见的常态,就连他自己都是一样。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那吃人的炼炉中活下来。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不会停下抗争的脚步。
“姑娘的琴声很好听。余生漫长,又何必这么快就下决定呢?”他说。
“可我此生心愿已了,已再无所求了。”水云转过头看向窗外,“公子,你有宁死也不愿经历的事吗?对我来说,一辈子被囚禁在这高墙之中,便是宁愿死也不想经历的。”
“不想待在这里,那就离开好了。”
水云叹了一声,“这又谈何容易呢?”
“不难,”苏暮雨说,“你跟着我,这不难。”
水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很想离开这里吗?想的话我就带你出去。”
鬼使神差地,一向安静柔弱的姑娘站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抑或是这个漂亮得像神仙一样的少年会什么蛊惑人心的术,驱使着她在这一日做出与过去十几年都不同的举动,让她只知道跟着他穿过空旷的庭院,越过一道又一道高墙。等到她这一梦终于醒过来,他们已经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了。

“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少年回过头来,云淡风轻地问。
“只要能离开这座城,我去哪里都可以。”
苏暮雨解开栓马的缰绳。他的行装早就收拾好了,趁他们说话的时候吃了个大饱的灵蝶在他头顶盘旋两圈,懒洋洋落在了他的肩上。
“那我们先出城再说。”他将一个帷帽递给她。
他将路上碰到的护卫全数打晕了,塞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但这也拖延不了多长时间,他担心有人会追上来。
水云自然没有异议,“都听公子的。”
女子的风姿出众,就算戴着帷帽也能看出是个身形窈窕的美人,一路上总是在吸引路人的目光。
不过苏暮雨那张脸也不遑多让,眉眼精致又锋利,清冷的眼神自带一股威慑,让人不敢因他的年龄小瞧了他。
守城门的兵卒同样多看了他们两个两眼。
俊俏多金的公子哥身边带着个漂亮姑娘,引人瞩目却也无半点可疑之处。看在苏暮雨塞给他的碎银的份上,连句话都没说便放他们过去了。
他们随着人群穿过城门,苏暮雨松了松缰绳,马儿便会意地加快速度,撒开四蹄向着前方奔腾而去,尾后腾起一道轻薄的尘烟。迎面的狂风吹拂,吹散了耳畔人声的喧嚣,带来野外独有的湿润味道。
他们这样头也不回狂奔了小半个时辰,马蹄声轻快,去势如风,转眼将厚重的城墙与零星村落甩在身后。随着驰道渐渐没入密林之中,四周少了人烟,徒步的行人也渐渐没了踪影。
水云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时,却听苏暮雨忽然出声道:“有人追来了。”
来人没有骑马,他只能听到轻功运到极致时,鞋底落到地面的声音,极轻又极快,因为反复依靠内力在半空借力,每一步之间跨度都很大。
这说明来人是个高手。
不然也没有能力在半个时辰内追上骑着马的他们。
苏暮雨倒也没觉得意外。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他连包都没有用心包。
水云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公子,你把我放下来吧……”
苏暮雨看好一处易于躲藏的地方,翻身下马,“正好,你下来躲一下。”
他将女子领到倒伏的树干后面,让她弯下身躲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
“等到我叫你你再出来。”
水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到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后悔刚刚的冲动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而连累对方得罪一座侯府。
她知道这个少年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
纤云楼的客人来自哪里的都有,难免就有几个江湖客议论起他的身份,与他那惊才绝艳的剑术。
但在此之前,她从没觉得那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原本说来,这个年纪的少年是最好骗的。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还未曾尝过多少情爱的滋味,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一点回眸的笑颜,便能让他们红透了一张脸。
但这个少年和绝大多数客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睛格外干净,看向她时波澜不惊,无一丝欲念。她便知道自己不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庭院里一株梅花,可以有欣赏,可以有赞叹,但走过之后,很快就会归于全然的平静。
所以她不知道他现在又这样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冒险,究竟是图什么。
“卓公子,你就将我留在这里自己走吧。”她能得到半天的自由已经知足了,不必再牵累旁人。
话还未说完,苏暮雨将她推到树干后面,回身折返,剑已出鞘。
一杆红缨枪遥遥刺来,被他一剑挑开。
男人眼神阴沉地看着他,“原来是你。我还道是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劫走世子后院的姬妾。”
“那一枪出得有点着急了。”苏暮雨没什么感情地点评道。
男人追了一路,自然也没心情同他废话,“小子,劝你快点束手就擒,将侯府的人还回来。世子爷爱才,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不必。”苏暮雨说,话音落地的同时剑光再起。
男人见状抡动红缨枪,泛着寒光的枪尖绕开他的剑锋,直奔咽喉而来。
枪乃长兵,苏暮雨的剑还未触到他的身体,枪尖已经快要刺穿他的脖颈了。
他上身后仰,腰肢折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弧度,贴着枪身擦了过去,手中剑已如灵蛇般刺向对方的胸膛。
男人马上一枪横扫,精铁的枪杆带起一阵凛冽的劲风,若是被扫中非死即伤。苏暮雨不得不放弃这一招,抽身疾退。
男人见他退了,见势又是一枪压上去,仗着兵刃的优势将他逼得步步倒退。“天下美人这么多,看你也生得一副好容貌,想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干什么惦记着别人屋里的?”
苏暮雨额上见汗,长兵对他的压制十分明显,何况对方这一套游龙枪法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几十斤重的精铁长枪在他手中犹如活物一般,如臂指使,不见半点滞涩。
这对他来说十分不利。
他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现在只有这人一个追上来,再拖上一时半刻可就不一定了。等到后续的人马赶到,恐怕局面会更加艰难。
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中剑却片刻未曾停下,剑身与长枪相抵,迸出零星的火花,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他踉跄着又往后退了几步,双足在沙地上落下几个足有半尺深的脚印。
“举重若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枪法。千军枪邢岳,果真名不虚传。”他喘了两口气,不无赞赏地道。
枪尖带着腥风,他一个照面就知道,这人的枪术带着一股浓厚的血煞之气,凶相毕露,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邢岳见他接得吃力,心中难免有些轻视之意,双手握住枪杆,长枪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两臂长的银弧,向着他的脖颈斩了下去。
苏暮雨手中长剑一甩,剑身曲折,却是变作了紧绷的弯弓。凶猛扫来的长枪将软剑反弹开来,他的身体也借着这一击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反手一掌拍在身侧的树干上,在空中一个旋身落地,完美卸去了多余的力道。
邢岳冷笑一声,“不错的应对。但若我的枪还能更快,你又怎么接呢?”
苏暮雨执剑立定,一手掐了个剑诀,嗓音里竟带着一点笑意,“快也有快的接法。”
男人见此怒喝一声,双臂肌肉虬结贲张,长枪狂摆,好似真的化作了一条腾云入海的蛟龙。银龙仰首低吼,张开了硕大的血口,张牙舞爪地朝着他猛冲过来。
苏暮雨手腕一抖,软剑便化作了一湾春水,绵软的水流半点不受力,每一次都贴着长枪的边缘险险擦过。剑身弯曲到极致,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剑尖飞弹,转眼将那从长枪上得来的巨力全都反作回了它的身上。
他寻的位置刁钻,每一次枪身被那软剑击中,男人都觉得手上隐约发麻,好像要抓不住自己的兵刃似的。
长剑再舞,那绵柔的春水就汹涌着叠上来,一浪漫过一浪,好像他正面对的不是一人一剑,而是一面潮水筑成的高墙。再有片刻工夫,那一面浩荡的水墙就要倾泻而下,将前方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男人暗暗叹了一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修为,难怪能在那试剑大会上拔得头筹。他的枪术是年少时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招招凶戾,寻常人用不了几招便觉胆寒,他却全程面不改色,好像半点未曾被影响。
他不由起了惜才之心,“你的剑法已是江湖一流,假以时日成剑仙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又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同世子作对,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你说的世子,可是未来的皇帝?”苏暮雨问。
男人心中一跳,“休要满口胡言!世子并非皇族,又如何能当皇帝?”
“那他可是武功盖世,天下第一?”
“世子并未习武。”
“那么他又如何能毁了我的前程呢?”苏暮雨十分真诚地发问。何况他一个暗河杀手,又有什么光明的前程可言?
见他如此反应,男人只有摇头,“你可真是冥顽不灵!建平侯府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哪怕你武功再高,在他们眼中也不过蝼蚁。何况你自己无所谓,难道就不想想身边的家人朋友?”
苏暮雨说:“哦。”
稍稍探听一二便能知道,卓月安早就没有活在世上的家人了。男人情急之下,完全忘了这一点。
邢岳只当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只将长枪舞得更凶,一心要将他击败。这样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就得让他狠狠摔个跟头,方知道什么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只是两人才过了数十招,就听远处响起了无数马蹄声。栖于树上的群鸟被这声音惊得飞起,乌压压如烟一般划过天际。
来得好快。苏暮雨在心中默默辨认着来人的数量。
没过多一会,数十轻骑从驰道上奔出,马上皆挂着弓弩,紧紧拥簇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男人长了一张国字脸,面上满是久居高位的威严,一双眉头紧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他们。
“不过一个黄口小儿,邢岳,你竟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他?!”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
邢岳收了枪,双手抱拳行礼,“世子恕罪,非是属下未尽全力,只是……”
世子不耐地抬起手,“好了,不用说了。”他看向对面的苏暮雨,目光冷淡中带着轻蔑,好像在看一只闯进家里的虫豸。
“小子,你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个响头,本官便不计较你闯我侯府的罪过,给你留一条全尸。”
苏暮雨摇了摇头,“我不跪活人。”
“很好,年轻人很有骨气。”世子笑了笑,随即面色大变,手指一抬,“放箭!”
苏暮雨立即抽出背后的纸伞,伞面大张,在空中飞旋一周,将大部分箭矢打落。同时他两步闪身到藏在草丛中的女子身侧,一手拉着她往后疾退,“小心!”
面前的箭雨却是片刻未停,弓弩手分了两组,一组退后,另一组立刻上前,补足了前一组搭箭的空隙。
苏暮雨拉着水云,灵巧的身形化作一道虚影,迅速向密林中躲去。
在他们背后,地上的枯枝败叶被长剑卷起,形成一道小小的旋风,在风速上升到极致时猛然炸散开来。四处飞溅的枯枝受到真气灌注,如一把散射的暗器,挟着骇人的威势将箭矢统统凌空斩断。
世子仍是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只是吩咐身后的骑手,“还不快围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骑手们听从命令,立刻分出两队,下了马步入幽深的山林当中,抽出佩刀清开挡路的藤蔓,从两边包抄过去。
而在那一片繁茂枝叶落下的阴影之中,少年冰冷的嗓音响起:“不要再过来了,我不想杀人。”
世子全然未将他的话听在耳中。只是命令手下牢牢围住他所在的区域,绝不能将人放走。男人最在意的尊严被人挑衅,使得他心头火起,要亲自狩猎这个胆敢觊觎自家姬妾的小贼。
同样的套路总是屡试不爽:让扈从们将野兽驱赶进包围圈中,再派几个武功最好的侍卫去轮番消耗它的体力,而他只要等在旁边,随便射出一箭就好。
就算再不可一世的兽中王者,也成为过能对人炫耀的战利品。
至于邢岳口中所说这少年的一身武艺,他却压根不怎么在意。江湖人总是擅长互相吹捧,说什么江湖义气,他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反正说得再多也不过一群草莽,武功再厉害又如何?见了他依然得乖乖屈膝,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命。

清楚听到那些侍从逐渐迫近的脚步声,苏暮雨不由轻叹了口气。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这些人的武功比不了最先来的邢岳,能真正威胁到他的,只有那一轮箭雨。
他们像现在这样分兵,无疑是自取其短。
“如果你再让你的手下靠近,我不保证他们还能活着。”他说。
世子却只是轻蔑地一笑,“抓住他。”
他的手下们同样没将这话当真,听从主家的命令加快了步伐。尽管初夏丛生的草木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两边人马还是在逐渐合围,而苏暮雨和水云便是这围中的困兽,插翅也难逃。
“姑娘,你还好吗?”苏暮雨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我……不用管我。”女郎咬着牙道,她还没有适应逃命的步伐,四周横生的枝杈刮破她的衣裙,在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她倒是想让苏暮雨丢下她自己逃,可惜看如今这情形,他们谁也走不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苏暮雨扶着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等我一下。”
随即,他鬼魅般的身影再度消失了。几十步开外,一道血光骤然亮起,一具躯体重重地自林中抛出,沉重的巨力直接砸断了一棵稍细一点的树。
被丢出来的侍卫带着半身的血,双眸紧闭,在地上滚了半圈,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
世子扫过那人,沉下脸色,有些不耐烦了。“废物!这么多人连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抓不住,我养你们何用?!”
“我没杀他。”苏暮雨说,“我只是想带这位姑娘离开。”
世子的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本官的女人,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可是她不想待在侯府。她想要离开。”苏暮雨说。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的师姐们成婚了也依然会在外游历。暗河更是不通世俗,只以实力为尊,女杀手们一言不合踢开丈夫自立门户,压根不是什么新鲜事。
所以苏暮雨也不觉得自己闯入别人家的后宅带走人家的妾,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唯一需要考虑的一点是水云的身价。出入纤云楼这么久,他隐约也知道,想给水云这样的头牌赎身,是一个相当恐怖的天价。
“如果你是为了水云姑娘的赎金,我可以赔。”于是他接着道,“不过我手里暂时可能没有这么多,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凑齐。”
“二十两。”在他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忽地插了进来,“十几年前我爹卖掉我时,便是二十两。”
世子怒极反笑,觉得眼前的两人实在是荒谬绝伦。
亏他以前居然还觉得那水云性情柔顺体贴,虽然是那种脏地方出来的,但素有才名,看在她一向温柔小意的份上,也不是不能给一个名分。
没想到竟也是个勾三搭四的贱人。
他神情阴戾地转过眼,轻飘飘吩咐左右,“杀了那女人!”
他的人就算不想要了,也绝不会将她留给别人。
“你敢!!!”
苏暮雨闪身挡在她身前,手中纸伞飞转,无形的真气自伞面边缘溢出,将第一轮箭矢弹飞了出去。
破弦声还在不断响起,无数飞箭朝着他们倾泻而来。
苏暮雨微微偏过头去,“姑娘,你带了琴吗?”
“对。”琴师之琴就如剑客之剑,片刻不离身。
苏暮雨笑了,“你以前问我想听什么曲子,我现在终于想好了。为我弹一曲酒狂吧。”
“好。”女子应道。
她往后退了两步,寻了一处空地,直接席地而坐,信手拨弦。
曲音响起的那一刻,那一柄绘着写意山水的伞就如花一般散开了。藏在伞骨中的细剑伴着真气凌厉,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仿佛一场大旱方至酝酿日久的暴雨。
他明白完整的十八剑阵该是什么样子了。
夏日最急的暴雨当是什么样子:是漫天的利箭,是尖锐的冰凌,是劈头盖脸无处不在的水流,是浩浩汤汤从天而降的江河,是倒置的山川,倾倒的日月,是永不见天日窒息的深海。
琴师在他身后拨动琴弦,而他也同样扣动杀气的弦,以相同的指法:勾、抹、摘、挑,泛音空越,与耳畔凌厉的破风声欣然共鸣。
不知天地可听见了这以鲜血作祭的一曲狂歌。那是曾经的第一杀手留下的绝杀之阵。
他早就知道人分三六九等,人的命也是。
无名者的命比本家弟子的贱。
杀手的命比任务目标的贱。
妓女的命比买来她的三两金贱。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有人的死重于泰山,要无数人为之陪葬。
有人的死却如春日细雪,落地无声。
侍从们抽出刀来试图向着他反击,但没人能跟上那些神出鬼没的剑刃,看清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少年彻底化作了一道幻影,脚步踏着曲音,每一步都有血光乍现,似是索命的修罗。
“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他一个!平时养着你们有什么用,全他妈是一群废物!”衣着富丽的男人大吼着。
身边的侍从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男人却仍在怒骂着奋力驱使他们上前。似是被戳中了痛脚的公鸡,他半点不在乎手下的性命,一心只想惩处背叛了自己的女人,找回丢了的面子。
邢岳戒备地握紧了手中的枪,寸步不离地跟在世子身侧。面前的杀气浓得快要凝成实质,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少年的用意恐怕不再是带着那姑娘逃走,而是世子——他想杀世子!
他手中的枪舞如游龙,银龙在暴雨中昂首摆尾,朝天怒吼,带起腥辣的狂风。但十八剑阵是这世间最精妙的杀人术,他的枪术可以在剑阵中保全自身,却很难再护住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
那些用傀儡丝操控的飞剑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角度,只为抓住那疏忽而至的破绽,一击必杀。
邢岳只能紧跟在世子身边,精神时刻紧绷提防着那些飞剑。一时间只觉得那姑娘弹的倒不该是酒狂,当是十面埋伏才对。
琴曲弹过半阙,酒意渐深,狂荡不减。
叠唱的琴音一波快似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好似酒后昏沉,一步一晃,摇摇欲坠,又好似愤懑高歌,此生所有的压抑苦闷,一吐而出。
剑锋洗过血色,雪亮明光是锋芒毕露的爪牙,如闪电划过苍穹,誓要为世间所有不公的命数讨一讨公道。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邢岳一枪格住他的剑,“卓月安,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世子!”
苏暮雨偏了偏头,“哦。我知道。”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似是酒醉,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有血洇过衣衫,一滴一滴坠到地上。
世子的脸黑得如锅底一般,望向苏暮雨的眼神中一半忌惮一半愤恨,眼看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他见苏暮雨受伤,不由露出一点狠辣之色,“邢岳,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
邢岳咬紧了牙。他陷入了一个僵局。
若他全力对付苏暮雨,对方豁出性命不要,他根本没法保证世子的安全,而此时他们身边的侍从,早就所剩无几了。
“还请世子暂避。这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忍不住劝说道。
“你不是那个什么千军枪吗?你现在跟我说你杀不了他?!”世子暴怒道。
苏暮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邢岳正要再说什么,就觉对方的剑刃上似有什么在不断凝聚。
危险的气息一层一层垒高,似那酒意酣畅、放荡疏狂的琴音,又似不断汇聚的潮水。就像面前有一座无形的堤坝,他正在用天下至柔的水筑起一道高墙,浩瀚可怖的力量在其中汇集,却被反反复复压抑到最低,直到再不甘愿被束缚,放任一切迸发的那一刻。
他的枪尖与那狂潮骤然相撞,发出浩然的巨响。那一曲狂歌也已弹到最后的高潮,残酒冷透,仙游神归,大醉的狂士卧倒林间,丢下手中的酒杯,和衣而眠。
而就在一切将要归于沉寂的瞬间,一声断弦如裂帛。
一柄飞剑插入了世子的胸膛。
弦断,音绝。
苏暮雨被枪尖挑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而这时候邢岳已经顾不上他了——如果世子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得陪葬。
侍从们围了上去,高声叫喊着去给世子止血。
而剑客摇晃着站起身来,捡起他的剑,挟着琴师翩然远去了。

山间的小路上,一身狼狈的两人慢吞吞地走着。
“你姐姐会喜欢这里的风景吗?”想起什么来似的,苏暮雨从怀中掏出一个沾血的锦囊。
“只要是渔阳城之外,什么地方都好。”水云说着,一边十分担忧地盯着他看,“公子,你不要再说话了。”
“没事,我找个地方调息一会就……”苏暮雨按着心口咳了两声,弯下腰又吐出一口血来。
再抬起头就见水云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真的没事。”苏暮雨说,又掏出个药瓶来,将里面的丹药倒出来一口吞了。
“是我连累了你,我不知道……若是我没有让你带我离开就好了。”女子愧疚地说。
“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谈不上谁连累谁。”苏暮雨淡淡地道。
同样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杀人剑与掌中雀,谁又比谁高贵呢?
“你看这个地方的风景不错。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
“对。”
“那我就将锦囊埋在这里了。”
水云点了下头,他便抽了自己的剑出来,在树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
虽然带了一身伤,但修成了十八剑阵,还顺手打了看不顺眼的人,做了想做的事,苏暮雨的心情格外畅快。
只是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他拧着眉想了一会,却也没什么头绪。
算了,既然想不起来,那应当不是很重要。他宽慰自己说。

“卓月安,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你自己拐了水云姑娘跑了,说都没有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从官府的通缉令上知道这事的!”
顾剑门终于找到他们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你小点声。”苏暮雨有气无力地道。带着个不会武功的人一路东躲西藏,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快撑不住了。
顾剑门气得直摇头,“你瞧瞧你做的是什么事!你还说你对水云姑娘是君子之交?带人私奔都做出来了!”
“我们确实是君子之交。”
“那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劫走她?”
“因为她不想待在侯府里,于是我就带她走了。没什么别的原因,想做就做了。”
顾剑门呵呵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倒是很有本公子的风范。不过你将人带走了也就算了,又对世子下手做什么?我得告诉你个坏消息,他没死,现在正全城贴告示找大夫呢。”
“我就没想杀他。杀了他于我又没什么好处。”苏暮雨状似无辜地说。
“不过幸好你没下杀手,侯府现在一心忙着要保住他们世子的小命,倒没来得及派高手来抓你,只发了通缉。现在你们两个的画像贴得满大街都是,想走明路是不成了。”
苏暮雨对此倒是全无所谓。凡是暗河弟子,谁身上没背几个通缉令呢?
顾剑门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无力。
他总觉得卓月安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就跟喝露水长大的一样,不怎么通人情事故,也不知无剑城之后是哪家能养出这么个人物来。
他叹了口气,语中半是无奈半是纵容,“你们就跟我去西南道吧,先避避风头再说。”
西南道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的谕令到了那里,先要打一层折扣。若是顾家不愿意配合,那就还要再打一个折扣,这就几近于无了。
苏暮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顾剑门拍了下他的肩,“自己人客气什么?”
他本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侯府又不是皇家,得罪也就得罪了。
何况建平侯府觉得自家世子无比金贵,他也觉得他兄弟光风霁月,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那个世子八成是做了什么把他惹急了,才会落得那个下场。
“你和水云姑娘换身衣服,混进我的随从里面,我们走小路,过路的城镇一概不入,直奔柴桑城。有我大哥在,没人会难为你。”
苏暮雨摇摇头,“这样不行。你能想到的,别人肯定也能想到。”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顾剑门交好,他的身边一定会有人盯着。若是届时被人识破,顾剑门也会被他牵连。
顾剑门冷笑了一声,“怕什么,难道还有人敢来搜我的队伍不成?”
有没有人敢来不知道,只是他惹上身的事,总不能让别人来替他担这个风险。
苏暮雨想了想,“这样吧,你先走。我和水云姑娘,我有另外的门路,我们到了西南道再汇合。”
顾剑门不太信任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门路?这种事你可不要逞强。而且你别忘了,还有无双城,你这两个仇家一在朝堂,一在江湖,若是联合起来,麻烦可就大了。”
苏暮雨笑了一下,“应当是很妥当的门路。不必担心。”
顾剑门见他坚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带着满心的担忧离开了。
苏暮雨这才从身上的暗袋中找出一只金乌耳环,把玩了两下,将它塞进了自己袖中。

Chapter 21: Chapter 20

Chapter Text

威风镖局。
苏暮雨握着手中的金乌耳饰,抬眼看着头顶上的牌匾。
苏昌河后来跟他讲过,他曾经借着任务之便安排一些人假死离开暗河。这些人厌倦了杀手生涯,意图摆脱原本的身份,隐姓埋名在别处生活,代价便是要替他处理一些事情。
因着暴露身份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这些人的可信度也很高,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们。
苏暮雨又抬头看了看门前有些破旧的牌匾。
尽管他知道这是伪装身份的必要,但暗河的后人开镖局,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不过好处也有很多,没人能想到暗河家主会跑到这座小城开一间镖局,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同这间镖局有什么关系。
苏暮雨伸手扣了扣大门的门环。
很快,一旁的小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斜斜露出半个身子,吊儿郎当地扫了他一眼,“要走镖?”
“不是,我找人。”苏暮雨说着,张开手掌将手中的耳环给她看。
女子的眼睛迅速抬起来,飞快地在他和身后的人身上扫了一圈,“进来说话。”
苏暮雨便带着水云跨进了镖局的门。
院子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落了灰的杂物就在庭中胡乱堆放着,看上去有些破败。
女子将他引进后面的静室内,转身仔细地关上了门,才道:“这间屋子外面有阵法,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旁人听到,可以放心。现在说吧,你有什么事?”
“我希望你们能送我们二人去柴桑城。”苏暮雨说。
女子想了一下,“可以。你们来得挺巧,我们正好有一队人这两天就会回来。之后修整一下,就可以送你们。”
“之前在渔阳惹了点麻烦,官府的人在追我们。”苏暮雨又说。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的。”女子一口应下,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随时随地都在被朝廷或是什么江湖门派悬赏通缉,这很暗河。
“不过你们需要易容,再换身衣服。你们的外貌太扎眼了,若是要躲避追捕,你现在这一点伪装不够,稍微有点眼力的人就能看出破绽。”
苏暮雨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劳烦姑娘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到这里来寻求帮助。
他没学过易容术,会做的也只是抓两把土往脸上抹一抹,去路边的人家讨一身破烂的衣服换上。也亏得运气好才一直没被人发现。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大哥可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
“那……”女子忽然一改之前公事公办的态度,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你和大哥是什么关系啊?”
“兄弟。”苏暮雨愣了一下,才说。
“兄弟。”女子慢悠悠地重复了一句,“同一辈的人都能说得上是兄弟。”
但是能拿到这样私密的贴身饰品当信物,一定是关系极其亲密的人。
她饶有兴味地发问:“你同大哥,又是哪一种?”
“关系还不错的那种。”
女子挑了挑眉,“不是亲兄弟?居然能听到有人说同他关系好,真是稀奇。”
“不是。”苏暮雨说。
他很清楚地知道苏昌河也是无名者,没有血亲。
小时候他还曾有些卑劣地对此感到欣喜。好像两个没有亲人的人凑在一起,彼此就能成为对方最重要的家人了一样。
女子哦了一声,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问:“你是苏家人?”
“对。”
“我也是,之前是。”女子眨眨眼,“不用那么生分,你叫我琳琳就好了。”

苏暮雨很快就同水云在镖局安顿了下来,一边养伤一边等着镖局外出的那支队伍回来。
是的,这一间开在乡下的破落镖局只有两支镖队,一支出门走镖,另一支留下来看家。
镖局地处偏僻,门庭也冷落,大门上的漆都掉了大半,一看就没什么生意的样子,恐怕私下里还做了些别的营生,才能维持这一干人的开销。
琳琳拿了一大堆瓶瓶罐罐来给他上妆。
“我得把你化丑一点,你没意见吧?”她啪地一声将一团软泥一样的东西糊在他的脸上,一边随意道,“不过就算你有意见也没用,我不会听,逃命的时候就不要想着长什么模样了。”
“我没关系。”苏暮雨的声音从泥巴底下传来,听上去闷闷的。
“手也伸出来,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粗活的。还有脖子,太阳底下你白得都晃眼了,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得涂。”
她将一罐胶水状的粘稠液体倒在他的手背上,粗暴地抹开。随着胶水逐渐干涸,少年鲜嫩白皙的手看上去就粗糙了许多,带上了皲裂的痕迹。
“说起来,你从哪拐来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这也是任务?”琳琳一边继续在他脸上捏泥巴,一边笑吟吟地问。
水云不会武功,像个娇弱的千金大小姐,一看就不像是会和杀手扯上关系的。他们暗河的业务范围什么时候这么广泛了?
“不是。一点私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会叮嘱她不要乱说话的。”
“私事啊……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琳琳拖长了声音,露出一副别有深意的笑容。
苏暮雨没听出她的话外音,愣愣地点头:“好。”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这一路去柴桑城很着急吗?”
“不算很急,怎么了?”
“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我们就再收些时兴的玩意,顺道运去柴桑城卖。听说柴桑城巨富,我们这边烂大街卖不上价的东西,运到那边至少能翻两番。”
“我没有意见,你们想运就运吧。”苏暮雨说。虽然顾剑门可能在等着他,但柴桑毕竟是他的家乡,让他多等两天应该也没什么。
琳琳欢呼一声,“那我就跟他们说去了。我们得先商量商量买什么货,要是买的量太多小县城的库存可能不够,还得去渔阳补。”
镖局中除了零星几个干粗活的仆役,大部分都是前暗河弟子。
若是普通的商贾,在外行商路途艰险,难免担心遇上那些拦路的悍匪,丢了货物不说,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难保。但对于这帮人,最喜欢的就是碰上不长眼睛的山匪,从天而降一个黑吃黑的机会。
“上次我们抓了一个什么山大王,摸到他们的老巢。好家伙,找到那么好几大箱黄金,那么沉,搬到车上马都拉不动。”琳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一旁坐着的白衣女子忍不住瞪她,“琳琳,你少说两句。”
再照她这么讲下去,很快连他们的老底都要掀给人看了。
“没事没事,自己人。”琳琳无所谓地道。
“你……”女子还要再说话,琳琳偏过头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带点诧异地看了苏暮雨一眼,便把话收了回去。
他拿来的信物是苏昌河随身戴着的饰品。想拿到这东西,要么打赢他,要么让他心甘情愿地给,这两点无论做到哪一个都不是一般人,没什么必要处处提防。
“她叫莳英,之前是慕家人,你的伤要不要让她看看?给你开两剂药,也好得快一点。看你脸上都没什么血色。”
“好。多谢你们。”苏暮雨点了下头。
建平侯府那位世子大约是终于捡回了一条命,这时候腾出手来,派出了不少人在外面抓他。无双城似乎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到处传言说他拐带人妻妾,心术不正,好像他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他虽然藏身在镖局之中,暂时不用担心那些武林正道,但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还是早日恢复到全盛状态比较好。
他们又聊了一会天,就听到庭院中传来一阵吵闹声。
镖局的其他人闲来无事,一身武艺也不能在人前施展,就时常聚在一起进山打猎,一去便是好几天,这时候正好带着猎物回来了。
琳琳说那山头好像也是哪个大官家的,平时有人看着不让人进去,捡根柴火都不行。以他们的武功倒是很容易躲开守卫,但最好也低调一点,免得让那当官的发现。
几个年轻人拿了刀给猎物剥皮,皮草也可以卖钱,完整一点的猛兽皮子价格还不低。剩下的蛇胆、虎骨、鹿茸之类的东西也整齐地割下来,分门别类地放好,准备卖给药材商人。
苏暮雨在暗河也没少被苏青檀拖去打猎,只是猎物多了他们也懒得收拾,一般就丢给仆从们处理了。他饶有兴趣地跟出去,蹲在一边看着他们将偌大的猛虎分割开来。
一个青年抹了一把手上的血,一眼从他身上扫过去,没有留意,过了一会似乎发现哪里不对,又一眼扫过去,“你是谁啊?!”
他似是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摸到腰间的刀柄。长刀瞬间出鞘直取脖颈要害,出手便是杀招。
苏暮雨偏头避开刀锋,脚下步伐交错,转瞬出现在刀尖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外。
青年眯了眯眼睛,“苏家人?”
“哎哎干什么呢?别在这里打架。”琳琳听到这边的骚乱,赶忙跑了过来。
她看到站在一边的苏暮雨,便明白了事情起因,很快解释道:“这是大哥的人,有事来找我们帮忙。”
青年似是没听她在说什么,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暮雨,“琳琳姐,我想和他打。”
“打打打,打你个头!”琳琳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人家身上还有伤呢。你的活干完了吗?干活去!”
“我就是想……”
“想个屁!”她转身一脚将青年踹飞了出去,正好跟死不瞑目的老虎眼对眼。
弹压住了武痴的青年,她转回头来对着苏暮雨笑了笑,“好了没事了,你去那边玩吧。”
脸上顶着易容看不出来,但她可是知道,这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那么大人了嚷着要挑战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少年,丢不丢人。
苏暮雨被她赶去了一边等着开饭。
没事的人在演武场中架起了篝火,打算将多余的兽肉烤了,来一顿丰盛的大餐。
莳英正在那里准备调料,替他解释了两句,于是也没再发生刚刚的乌龙,众人默默地接纳了这个生面孔。
他环顾了一圈,没见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不过这也并不奇怪,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爱好交际的性格,在宗门中也都是两点一线,见过的人除了苏昌河就只有一些同龄的玩伴。
烟火升腾,腌制过的兽肉穿过松枝,架上烤架,油脂的香气就渐渐飘了起来,愈演愈浓。正收拾猎物的那一群人很快完成手里的活计,聚了过来。
一行二十余人,围着篝火坐成一圈。抽烟的掏出烟杆来开始云雾缭绕,喝酒的早已搬出来几坛好酒,就着新鲜出炉的炙肉,有人打趣了几句什么,几人就闹了起来,互相灌酒,倒是很不符合世人眼中杀手的形象。
刚刚一见面就要同他打架的那个青年坐在不远处,看眼神还是没有善罢甘休,没一会就飘过来盯着他看。只是碍着琳琳在场,暂时没有什么更多的行动。
苏暮雨也分到了一杯酒,才喝了两口,就被莳英一眼看过来,“你身上内伤未愈,还是少饮为好。”
苏暮雨立刻很乖地放下酒杯。这些医者有多难缠,他可是一清二楚。
他吃了一点东西,又看了一会他们投骰子行酒令,忽然站起身来,“我出去逛一圈。”
琳琳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大众脸,古铜的肤色,粗糙的皮肤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扔在人群中转眼就找不着了。
完美。
她得意地将视线移开,摆摆手,“去吧去吧。要是路过酒肆,顺便再给我们带点好酒回来。”
苏暮雨便出门去了。
小城镇也不过那两三条街,他过不了多一会就回来,一手拎着一坛子酒,一手提着一个食盒。他将酒坛丢给仍在大快朵颐的众人,提着食盒进屋去了。
他们才住进镖局,水云就病了。
作为纤云楼锦衣玉食娇养着的头牌,她已许久没经过这样的动荡。一路东奔西逃,颠沛流离,刚一安顿下来身体就撑不住了。
“你病中可能吃不了太油腻的,我去外面买了几样清淡的菜。”他将食盒放在桌上。
水云忙坐起身来,“劳烦公子挂念。”
“没事。”苏暮雨道。
水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公子现在的模样,可是同以往大相径庭了。”
“她们之后也会来帮姑娘易容。建平侯府还在穷追不舍,我们还是要小心一点。”
“我明白。”
“我同他们说好了,过几天我们便混进镖局的队伍一同去柴桑城。那里是顾家的地盘,侯府的手伸不过去,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
水云深吸了口气,眼中隐隐带了一点水光,“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若是苏暮雨看过一些话本,就知道之后的剧情便是以身相许了。可惜他没看过那些儿女情长的话本,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是摇头,“不必如此。”
那个世子摆明了要杀她,他总不好将人丢在这里。若是她被那些人抓住,一定只有死路一条。
过了一会,水云看了看他,忽然问:“公子可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是。是有一件事,我要叮嘱姑娘。”
“公子请讲。”
“这里见过的人,发生的事,姑娘只当没听见没看见,永远都不要对任何人讲。”苏暮雨语调渐冷,一双眸子黑沉沉的,透出毫不掩饰的杀气,“我不需要报答,只有这么一个要求,还望姑娘应允。”
仿佛染血的剑锋已对准她的咽喉,四周的空气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化作了森冷的铁,泛出令人胆寒的铁锈味。不难想象,若是她不答应,这里将会发生什么。
看到他杀人的那刻她就知道,这位温柔俊俏的公子,其实根本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和善可亲。
尽管这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他不会轻易向外展露自己的另外一面。
“我自幼在南安城长大,后来同家人一起去了柴桑,又何尝来过这里,何曾见过什么人呢?”水云道。
苏暮雨便笑了起来,身上那一点煞气烟消云散,转瞬间变回以往的温润少年。
“我便不多打扰了,姑娘请便。”

又过了几日,镖局终于备齐了要运去柴桑城的货物,准备启程。
车队中央一排盖着青布搭了棚子的大车,乡下养不起好马,便用骡子来拉。
苏暮雨的新身份是镖局的镖师,他给惊霆换了个十分朴素的剑鞘,就和伞一起挂在马鞍上,而水云则扮作了帮忙做饭的厨娘。
镖局常年走南闯北,人员来源复杂,多两个人并不起眼。至少,城门口拿着画像,端详来往人群的侯府侍卫半点未曾起疑。
这一行十来个人,四辆骡车,便这样大摇大摆地往西去了。
下一座城的大街上依然挂着他们的通缉令。二人顶着易容,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客栈。按琳琳的说法,他们越是坦荡就越不容易惹人怀疑。这种人口密集的城池一日进出的能有上万人,想从中找出两个特定的人堪比大海捞针。
“其实你的易容还是有一点破绽的。”琳琳双手抱臂,一边打量他一边道。
“什么?”苏暮雨有些疑惑地问。
“眼睛。你的眼睛太亮了,一看就像没怎么经过事的。不过这也好解决。”
“怎么解决?”还没意识到她的险恶用心,苏暮雨愣愣地问。
“熬一夜就好了。”琳琳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所以今天晚上就是你守夜了。”
苏暮雨便好脾气地点头,“好。”
“货物,行李,马,骡子,你都得看好了,明天若是少一样,唯你是问。”
“还有入口的东西你也要注意,你不常出门可能不知道,有些店家会在客人的茶水里下蒙汗药,把客人做成人肉包子呢!”琳琳煞有介事地道。
莳英看不过眼地拉了她一下,“她话本看多了,你别听她胡说,哪有那么多黑店。这城里太平得很,回去睡觉吧,用不着守夜。”
“我一直都很想开一家这样的店来着,可惜他们都不同意……”琳琳小声嘟囔着。
苏暮雨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无奈地摇摇头。
他倒是能理解为什么没人同意。他们暗河虽然是杀手,但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任务都接的,开黑店欺负过路的客商什么的,也实在太丢人了。
莳英拉着尤自沉浸在遗憾中的琳琳走了。
过了一会又独自潜回来,偷摸摸塞给他一个小纸包,“大部分蒙汗药都能解,你拿着,就当以防万一。”

一夜无话。
苏暮雨抱着剑坐在窗边看着升起的朝阳,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她逗你玩的,你还真的一个人守了一夜啊?”莳英看见他泛起血丝的眼睛,不由皱了下眉头,转过身压低了声音:“谢琳琳,你老逗他干什么?”
“我没有,我哪敢啊?”琳琳委屈地叫了一声。
莳英对着苏暮雨道:“以后她的话你听一半就行了,不要那么老实。你越这样,他们就越喜欢逗你。”
苏暮雨笑了笑,“没事的,莳英姐。水云姑娘好像又有些发热,你一会去看看她?”
“好,我一会去。”莳英应了一声。又将琳琳拉到一边,“你还记得他拿来的信物吗?你说得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苏家主把贴身的饰物拿给他?”
“兄弟的关系,他自己说的。”
莳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们之间从来都是用密语联络,他又为什么非要给出一件信物?”
“那我哪知道。为什么啊?”琳琳眨了眨眼,没睡醒似的看着她。
莳英冷笑了一声,“我看那根本就是威慑的意思,他是在说苏暮雨是他的人,让我们不敢小看他。你要是再捉弄人家,小心大哥找你麻烦。”
“不至于吧……我又没真的对他做什么……”
“你是不是出来太久,忘了大哥是什么脾气了?”
琳琳不由吸了口凉气,“那怎么办?我得去跟暮雨说说,让他别跟大哥告状。”她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话说回来,你就没逗他了?他现在喝口酒,都要先看一眼你在不在。”
“我那只是关心伤员的身体状况。”莳英没好气地道。
“可也没见你这么关心其他人。”
莳英白了她一眼,“我就是多余提醒你。你最好收敛点,别真因为欺负人家弟弟,让大哥找上门来。”
“好啦好啦,知道啦。”琳琳摆了摆手。
她转头去找苏暮雨。
苏暮雨给水云送过了药,这时候正在外面套车。
“别忙了,你去车上睡一会吧。不用你干活。”琳琳拉住他,“我们大概今天晚上就能到白帝城,那边的鲈鱼是一绝,回头请你吃大餐。”
“该是我请你们才是。”苏暮雨不太好意思地道,本就是他麻烦别人,总不好一路上什么都不做当个甩手掌柜。
“客气什么?我们又不缺钱,你要吃百两金一条的鱼也吃得起。”
苏暮雨愣了一下,“可是……你们看起来好像……”
从他见到这群人开始,就觉得他们仿佛掉进了钱眼里,一直在想尽各种办法赚钱。镖局看上去也又穷又破,好像很久没修整过了。
“哦,你说这个啊,”琳琳神秘地笑起来,指指不远处几个青年,“是因为他们,他们要攒钱娶老婆呢。”
一个苏家的青年猛地转过头来,“琳琳你在说什么,我听得见!”
琳琳不由大笑起来,在人打过来之前扭头跑了。

虽然苏暮雨自己觉得一夜不睡也没什么,但还是被赶上了车补觉。
骡车摇摇晃晃,他上了车没多久就靠着篷子睡着了。再睁眼时,就觉车子停了,外面一阵喧哗。
他有些疑惑地掀开车帘,就见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骑着马提着大刀拦在车队之前。
周围地势狭窄,山路崎岖,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崖,倒确实十分适合拦路设伏。
那些人似乎在吵嚷着什么,苏暮雨凝神听了一耳朵,眼中不由露出几分兴味的光,“居然还真的有……”
这么想不开的匪徒敢劫他们啊。
山匪自觉兵强马壮,对付这样的小商队从来都是无往不利。镖局这边自然也不肯示弱,两拨人一言不合,很快就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就这样打了起来。
水云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公子,你不用去帮忙吗?”
苏暮雨正想说不用,暗河弟子不至于连一群不入流的山匪都解决不了,就听琳琳在前面大喊:“暮雨,你看一下那辆车,那车上是……”
是酒,他们打算运到柴桑卖的酒。
他看着自山崖上射下来的火箭,不由暗道一声不好,抬手将伞掷了出去,伞面张开,将火箭打落到地上。箭上的火星碰到地上的枯草,很快就燃了起来。
苏暮雨一剑横扫,剑锋带起的劲风硬生生将一路的火苗斩灭。
他抬头瞄了一眼崖顶弓箭手的位置,抬手射出两道刀丝勾住崖壁上凸起的岩石,借力攀上了那面陡峭的山崖。
仿佛一道迅疾的风,他轻快地掠过近乎垂直的石壁,黑衣化作一道模糊的幻影,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就像长于山间的兽,他能在所有不可能的位置找到落脚的方位,再加上刀丝的借力,转眼间就立在了山崖顶端。
埋伏的弓箭手们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从没想过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攀上这面陡崖,一时间连反抗的意识都没了,被他从背后一脚一个踹下了山。
这场一面倒的战斗很快就告一段落。
险些吃个小亏,显然让这些前暗河弟子怒火中烧。琳琳一手掐着那头领的脖子,一脚踩在几个半死不活的山匪身上,眸中带了冰冷的厉色,“说,你们的山寨在哪?!”
山匪头领眼睛一瞪,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老子在这道上混了快十年,没想到一朝看走了眼,失了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琳琳掏了掏耳朵,“别整那没用的,就说你们的老巢在哪?”
头领的声音比她还高,“老子就算死也不会出卖自家弟兄!”
琳琳冷笑了一声,抬手抽刀,一刀砍下了一个山匪的头。“很好,就看你的弟兄有几个脑袋给我砍!”
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说砍人头就砍人头,头领直愣愣地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不由咽了口唾沫,没了声音。
琳琳见他不说话,傻了似的,反手一刀又是一个人头滚在地上。
一旁的山匪俘虏们瞬间吓破了胆,一个个跪在地上连连扣头,“别,别杀我啊……不就是山寨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琳琳挽了个刀花,笑意盈盈,“光是寨子的位置还不够,想要买你们的命,还得告诉我你们当家的藏钱、藏宝贝的位置,我找到的东西越多,你们活命的机会越大。”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壮汉立刻大声道,“之前一整箱的金条都让大当家拿了,藏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姑奶奶,你别杀我,我都告诉你。”
琳琳扬扬下巴,“带路。”
前杀手们不知从哪摸出一团绳索,将抓到的山匪绑住手捆成了一串。留下几个人在原地看守车队,剩下的便都跟着俘虏上山发财去了。
这匪寨在这块地界经营了好几个年头。以往每一回官府派人来剿匪,他们便往大山里躲。那些人不熟悉山中的情况,进了山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自然怎么也找不到盘踞在山中的寨子。等到官府的人走了,他们便继续出来劫道,大商队和武林人不劫,只对那些好欺负的旅人和行商下手。如此策略之下,倒也舒坦了好些日子,没想到这回一朝马失前蹄,惹到了不该热的人。
现在命都在别人手里,这些山匪也不敢推三阻四,乖乖告诉了他们进寨子的路。这匪寨藏身于群山深处,地势险要,一路上还能看到一些岗哨、箭楼之类的建筑,时不时有小喽来回啰巡逻,看上去像模像样。若非他们艺高人胆大,也不敢就这样贸然闯进别人的老巢。
几个人拿着匕首摸上去,轻而易举就放倒了外面巡逻的哨兵,半点没让山寨里的人发现。
琳琳一边走还在一边威胁,“可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样,更不要想着向里面的人通风报信,不然若是被我发现了……”
众山匪看着她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刀,噤若寒蝉。
刚刚他们百来号人仗着地利,都没能奈何得了这十几个人,就知道是碰上了硬茬子。现在就算到了自家大门前,也不敢如何造次。
苏暮雨眼神一动,倒不是对几个无恶不作的匪徒心生怜悯。“你不是苏家人吗?”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手里的刀。
“她是不是又乱说什么了?她是谢家人。”一个青年答。
“我娘是苏家人,我怎么就不是苏家的了?”琳琳不满地回过头来。
“你不是姓谢吗?我们苏家什么时候有你这号人了?你回头问问大哥,看他乐不乐意收你啊?”
“你管我呢?我想姓什么就姓什么。”琳琳没好气地道。
“好了,都别说了。都出来了还分什么这家那家的,总归已经与我们无关了。你们也不想想,若是族中知道了我们的存在,恐怕第一个就要清理门户。”
众人难免沉默了下来。
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已经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份沉默一直延续到他们踹开山寨的大门。
琳琳挎着长刀,将那大当家往地上一丢,大嗓门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后面是什么来着?”
众人没眼看地别过头去。
几个小喽啰见大当家都被人生擒,连忙往回跑,边跑边喊:“二当家,老大被人抓了,他们打上门来了!”
山寨内转瞬间就乱了起来,没头脑乱跑的,趁乱打劫的,拿着兵器往上冲的,不一而足。
琳琳伸手揪住刚刚求饶的那个大汉,“你们大当家的金条藏哪了?还不带我去?”
那大汉早已被吓破了胆,连连点头,引着他们向山寨后面的林子里走去。
苏暮雨抱着伞慢悠悠地跟着他们,走在最后。
他不缺钱,对金银珠宝也没什么兴趣。他之所以跟来,只是担心山寨里还有什么高手,他们这边到底人少了点,容易吃亏。
只是他显然是高估了这不入流的匪寨。从头到尾他们压根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大部分时间都在清点俘虏们的家当。
二当家见势不妙,带上几个亲信卷起细软就从后山逃了。后来自然是被前杀手们拎了回来,塞在衣服里的金锭银锭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琳琳一见眼睛都绿了,一边招呼着人将那些金银收起来,一边又回头拎着刀威逼那些俘虏,“没想到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山寨,居然富得流油。你们手里还有没有了?”
一众俘虏连忙苦着脸哭诉,“真没有了啊姑奶奶,我这几十年攒的老底都让你们掏空了。”
琳琳蓦地一笑,“真没有了啊。那就都杀了吧。”
自以为能逃出生天的山匪们一愣,然后就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这些人看到了他们出手,本就一个都不能留。

山上山下的一通折腾下来,大半天就过去了。原定的行程在天黑前是赶不到了,一行人只好在野外露宿。
因着有了一大笔意料之外的进账,众人的心情倒是都十分愉快。安置好车马,众人各司其职,烧火的烧火,扎营的扎营,很快一个简易的营地便建了起来。
说好的大餐没了着落,琳琳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将苏暮雨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狐皮斗篷。
“从那个山匪的库房里翻出来的,拿去吧,不用谢。”
苏暮雨有些懵,“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傻啊,山上风冷,给你那个水云姑娘吹病了怎么办?还不快给她拿过去?”
苏暮雨仍旧没懂,“你直接给她就好了,找我做什么?”
琳琳只觉恨铁不成钢,“你个木鱼脑袋,让你去你就去。”
苏暮雨哦了一声,提着斗篷去找水云了。
随着夜色渐浓,山间的气温也迅速降了下来,晚风吹拂,驱散了白日留下的那一点余温。水云披了件厚衣服,正一个人坐在篝火的阴影里。
虽然名义上是镖局聘请的厨娘,但她以前也是被人伺候惯的,半点不会下厨。他们的一日三餐要么在过路的餐馆里吃,要么便是自己动手。
苏暮雨走过去,将手中的斗篷递给她,“晚上山里有些凉,小心不要染了风寒。”
水云接过斗篷,转过头来看他,“这是哪里来的?”
“琳琳姐说是从那个匪寨的库房里找到的,你就拿着用吧。”苏暮雨在她身边坐下,“今天的事,你没受到惊吓吧?”
他想了一下,水云全程都在车里躲着,应当没看到谢琳琳提着刀砍人头的那幕。
“没有。”水云摇了摇头。虽然这群人中有不少看起来相当危险,但当他们的刀锋指向外来的威胁,危险也只会转化为安全感。
“那就好。我们是江湖人,可能行事有一些激进,但是……”
“但是我也不会与任何人提起。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忘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水云接上一句。
“虽然我并不是想说这个。但多谢你愿意遵守约定。”
风卷来不远处的人声。前杀手们又在喝酒划拳,温暖的火光随着风摇曳,依稀还能听到欢快的笑闹声。
女子遥遥望着篝火边的人,“这样看上去真好啊。尤其是那几位姑娘,我很羡慕她们。”
英姿飒爽的女镖师,武功高强,来去如风,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她,这天下哪里都去得,哪里都走过。
尽管事情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
谢琳琳会从暗河出走,是因为在任务中放过了一个怀胎的妇人。理由是女人腹中那个未出世 的孩子,并不在她的任务名单上。
而若没有这件事,她依旧还是代号“隐刀”的天字级杀手,擅长易容,伪装,潜行,每一次出手,都会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但现在,他们不过都是普通人,想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罢了。
“若是你呢?你会怎么选?”谢琳琳说这话的时候喝醉了,仰头看着头顶的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苏暮雨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遵从命令,对一个孕妇下手。
“很诚实的回答。”琳琳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所以大哥替你选了。”
“……我明白。”
“苏家主还是很善解人意的。谢霸就不一样了,他骂我有病。”
苏暮雨咳了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苏昌河。
谢琳琳没理他,接着道:“他让我滚,于是我就真的滚了。我虽然生来就在谢家,但它却不是我希望的样子。我就想,不如我再重建一个谢家。我想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兄长也说过类似的话。”苏暮雨说。
“他不是家主吗?他说什么?”谢琳琳有些好奇地转过头来。
“他说……”你这辈子是跟我姓苏不是跟苏家姓苏。
曾经有一度,苏昌河同苏家一些人的关系相当微妙,连带着也不希望他同那些人走得太近。
“他说我和他才是一伙的,让我不要总是同苏家的小孩一起玩。”
谢琳琳无语地转回头去,“真是好霸道的哥哥。”
苏暮雨笑了笑,低头摩挲着手中的耳环。纯金的耳环中央,镂空雕着一只振翅飞翔的三足金乌。
金乌,传说中背负太阳的神鸟。
尽管苏昌河自己的解释是想要一个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摆脱大家长和提魂殿的掣肘。
但是他难免会想,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是否也曾希望为那永夜中的暗河,寻到一丝光明呢?

Chapter 22: Chapter 21

Chapter Text

威风镖局的车队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向西而去。
他们没再有那样的好运碰上一群不长眼的山匪,发一笔横财。西南道富庶,官道上风尘仆仆的行商逐渐多了起来,大包小包的车队连成一片。
沿路的城镇也渐渐显出与中原不同的面貌,色彩鲜艳的绸缎,样式新颖的首饰,琳琅满目。几乎是一进城,几个女孩子便拉着水云结伴逛集市去了,倒是把苏暮雨同一群男人丢在一起。
自从知道他修成了十八剑阵,针对他的邀战就没停过,所有人都想见见传说中第一杀手的绝技。苏暮雨不是每次都会应,因为十八剑阵每用一次,都要重新将剑刃收回伞骨中,十分麻烦。
谢琳琳也不许他们在有人能看到的地方打架,所以现在那些人看着,总是很像要拿麻袋把他捆到没人的地方一样。
这些前杀手们个个无法无天,谢琳琳十分担心他们真的动手,被苏暮雨揍一顿事小,惹毛了苏昌河事大。
苏暮雨倒是全然不以为意,“没关系,他们打不过我的。”
“这又不是武功的问题。”琳琳这些时日已经发现了问题,他有时候实在是没什么心眼,“你到底是怎么在大哥身边长这么大的?”
常有人私下里议论,苏家家主像只成了精的狐狸,笑眯眯的看得人背后发凉,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人。
可他的宝贝弟弟却是个难得一见的实诚人。难道这就是物极必反?
“就是跟所有人一样那么长的,怎么了?”
琳琳忍不住叹了口气,“反正过不了几天就到柴桑城了,我还是多看着你一点吧。不过话说回来,你之后就待在柴桑城了吗?”
“我安顿好水云姑娘,应当就会回暗河去了吧。”苏暮雨说。
琳琳不由松了口气。
苏家主的宝贝疙瘩,还是让他自己去烦恼吧。

因为半路突降暴雨,他们多耽搁了一个时辰,不得不再次在野外过夜。
寻找背风的营地,将骡车都赶到一起,在中间搭起帐篷,砍柴生火,这些时日苏暮雨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
一头骡子甩了甩头,似乎不满于他将自己从那一丛苜蓿前牵走,喷了个响鼻,看准了方向就要尥蹶子。苏暮雨眼睛扫过来,它就感到了一股极其恐怖的威胁,仿佛唤醒了古老记忆中对于草原掠食者的恐惧。
一口气喷出去,骡子状似老实地垂下头,乖乖地任他牵走了。
苏暮雨将缰绳栓好,掸掸手上的灰,只觉得心情同天边的晚霞一样美好。
尽管出门在外总比不得家里舒适,但不得不说,这是一趟令人十分愉悦的旅途。
他时常会想,若是有一天苏昌河成了大家长,他们不用再背负暗河之名时,也可以像这样开一家镖局。倒不为赚多少钱,只是抛下那些令人烦闷的过往,一同踏过名山大川,赏春华秋实,四时风貌,见许许多多不同的风景,也是一桩乐事。
若是不想这样四处漂泊,也可以买一个铺面,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开一间酒肆,就算没有客人来,他们两个也依然能对酌到天亮。
他们不必再做杀人的买卖,他可以去帮人抄书,可以去教人武艺,若是实在没钱了,也可以去抢劫路过的山匪。
总之,那会是一段平凡却美好的日子。
夜幕降临,篝火随着夜风轻柔摇摆,薄纱似的火舌无声吞吐,安静而温暖。
酒香弥漫在四周,有人盯着篝火一声不吭地发呆,有人喝醉了倒地就睡,也有人围在一起热闹地玩着纸牌。
水云正在一旁弹琴,弦音泠然,伴着远处起伏的蝉鸣,偶尔火焰的爆鸣声,倒也悠然自得,颇有野趣。
正在这时,偏有一道不和谐音打破了这份安宁自得的氛围。
“我们老爷想请弹琴的人过去一叙。”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走到营地门口,对着他们道。
琴声骤然停了,还在玩闹的几人对视了一眼,酒醒了大半。
“我……”水云有些踌躇地按住琴弦。
琳琳转过脸,对着那传话的仆人道:“她不想去。”
“我们老爷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这琴声意境高远,想到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想要见见这弹琴之人罢了。”
琳琳瞪着他,一字一顿,“她、不、想、去。”
仆人还要再说什么,见眼前这一群人大多面色不善,只得转身走了。
被这样一打岔,席面上的气氛也冷了下来。
众人招呼着将已经倒了的醉鬼拖回帐篷,又去拿新的烈酒来。
没想到这边刚收拾停当,刚刚走了的仆人去而复返,“我家老爷仍是想见一见弹琴的人。姑娘就随小的走一趟吧,我家老爷是刚上任的盐铁转运使,只是欣赏姑娘的琴艺,想再听一曲罢了。”
琳琳掏掏耳朵,“什么转运什么使?”没听懂,反正好像是什么大官。
水云露出有些不安的神色,站起身来,“对不住,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老爷既是个懂琴的高雅之人,就应当知道不强人所难的道理。”苏暮雨出声道。
“老爷只是没想到这种乡下地方也能听到刚刚的天籁之音,想见一见弹琴之人,哪里就称得上是强人所难呢?老爷若是高兴了,赏赐是少不了的。”那仆人看了看他们风吹日晒有些褪色的镖旗,不由露出了几分轻蔑的神色。
威风镖局的旗帜、车子全都破破烂烂,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倒也并非是真的没钱换。
“让我去吧。”水云抱起自己的琴。
苏暮雨拉住她,“我替你去。”
暗河还不至于让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弱女子挡在前面。对方想听曲,他可以让他听弹棉花,他的剑可以作证,对方一开始就是想听他弹棉花。
琳琳语气不善地冷笑了一声,“这些当官的。”
“我很快就回来,没关系的。”水云小声说。
若是以往,暗河什么高官杀不得?但现在他们一行不是死人就是逃犯,轻易不敢惹上麻烦。她开始盘算有什么办法能给那当官的一个教训,还不漏自己的行迹。
莳英站了起来,“好了,你们两个都在这待着吧。水云姑娘,借你的琴一用。”
琳琳立刻换了一副十分放心的模样,不说话了。
莳英就抱着琴同那家仆走了。
苏暮雨仍有些担忧,“莳英姐她……”不至于一言不合直接大开杀戒吧?
琳琳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一手举起酒壶接着倒酒,“她要是出手就没事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莳英果然一脸淡定地回来了。
“那个当官的呢?”苏暮雨问。
“睡着了。”莳英露出一点俏皮的笑,“连同他带着的仆人,一起做了个好梦。恐怕这一觉,要睡到明天下午才能醒了。”
琳琳拍了拍手,欢呼一声,“好了好了,不用管那些扫兴的东西了,我们接着喝酒!”
“妹妹,你可以接着弹琴了。这回可没人吵着要见你了。”她对着水云说。
苏暮雨笑着看着她们,又开始闹哄哄地喝酒玩牌。
一个身影走到他面前,“小朋友,你就别跟着他们闹了,快回去睡吧。”
“我……”苏暮雨忍不住回嘴,“我不小了。”
莳英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吗?”
苏暮雨不由语塞。虽然他的武功很高,但单论年龄,他确实是这里最小的,也无怪所有人都照顾着他。
莳英对他还有一种特别的关注。
琳琳说,她这是把他当弟弟了。
她的亲弟弟死在一场仇家设计的报复里。
“因为我杀了他的弟弟,所以他就杀了我的弟弟,这很公平,不是吗?”女子说话的时候,眼中有一种死水一样的平静。
苏暮雨只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悲哀,为那些无辜殒命的任务目标,也为那些从始至终不知在为什么而卖命的暗河弟子。
“这里有我看着,不用担心。你也累了一天,就去休息吧。”
野外不比城中客栈,既然在外面露宿,还是要安排人守夜的。
苏暮雨摇摇头,“我还想再待一会。我们就快要到柴桑了。”
莳英不由笑了,“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之后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再来找我们。”
琳琳探了个头过来,“要不要来打牌?”
苏暮雨站起身来,“好啊。”
莳英扫了她一眼,“打牌归打牌,不许灌他酒。”
“哎呀知道啦,你就安心吧姐姐。”琳琳转过头来,“你会玩吗?”
苏暮雨点头,“会一点。”
琳琳一挥手,“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旁边的人将一个酒坛抱过来,“打牌没点彩头没意思,不让你多喝,输了罚三杯。”
只是这三杯下来,人会不会醉,又醉到什么地步,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好。”苏暮雨不疑有他,接过纸牌随手捻了捻。
他性情冷淡喜静,不怎么凑这种热闹,从前也很少同他们一起喝酒玩闹。这一夜难得有机会,几人心里憋着使坏,想借此机会灌他两回。
没成想苏暮雨的牌运好得出奇,几乎每一把都能赢。他们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也不好赖账,只能硬着头皮喝。
牌打到第四轮时,谢琳琳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你是不是出千了?”
“什么叫出千?”没喝酒的人眼神看起来格外清澈。
看着他那单纯无辜的眼神,她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毕竟苏暮雨这种老实人,让他出千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她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继续出牌。
几人又出了几轮牌,手牌很快出到最后,还是苏暮雨赢。
她算了算牌堆里的弃牌,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干脆将地上的牌拢了拢丢给旁边人,“数牌。”
那人很快将牌数了一遍,“八十三张,少了一张……”
“……红九。”谢琳琳面无表情地抓住他的手腕,从苏暮雨的袖子里抽出一张长牌。
“你还说你没出千?!”她将那张牌甩回牌堆里。就说大狐狸怎么可能真养出来一只小白兔,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这就叫出千吗?”苏暮雨有点茫然地看向她。
“那不然呢?”她同样茫然地回看他。苏暮雨的千术确实高明,在座的都是习武之人,谁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偷藏了一张牌的。
“不是说江湖人都是这么玩牌的吗?”
“谁跟你说江湖人这么玩牌?”
“兄长是这么说的,他说纯靠运气是普通人的玩法,江湖人玩牌就是得用上自己的武功,逆天改命才行。”
“……那你都是怎么在牌上用你的武功的?”琳琳有气无力地问。
苏暮雨随手甩出去一根傀儡丝,一道微不可见的光一闪而过,牌堆里的两张牌已经被换了位置。
谢琳琳不由扶额。她现在觉得苏昌河也和谢霸一样有病,好好的孩子他到底为什么要养成这样啊?
捉弄老实人好玩吗?
好玩。
可惜已经先被苏昌河玩过了。
“难道你们不是这样玩的吗?我以为你们都是这样……”苏暮雨看了看左右,声音逐渐变小。
谢琳琳很快反应过来,“没事的暮雨,你这样挺好的。赶明我带你去城里的赌坊,你就这样玩,我们这一年的花销都有着落了。”
她边说边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赚钱大业十分靠谱,毕竟一般人出千,还要担心被人发现了容易被打。
而苏暮雨就不一样了,根本没人能打得过他。

随着他们愈发接近目的地,众人也越来越放松下来。
谢琳琳派了几个人出去,开始为他们带来的货物寻找合适的买家。
驿站旁的茶摊时常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们停下来买了几壶凉茶,一边歇脚一边听着过往客商谈天。
有些人在说些年景收成之类的庄稼事,那跟他们关系不大。还有人在大声议论一些不入流的小道消息,甚至有人说起卓月安在歌楼一掷千金,跟建平侯世子争抢同一个花魁,最后带着美人私奔的风流韵事。
苏暮雨忍不住偏过头去,双眼望着窗外出神。
却听隔壁桌的一人道:“听说长平薛家出事了啊。”
“制墨的那个薛家?”
“对,就是那一家。”
苏暮雨眼神一动,不由侧耳细听。
其实无剑城并不是没有其他后人还活在世上。
毕竟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在无剑城。
他曾有一位师兄,娶了一位并非江湖出身的妻子,她家中做些笔墨颜料的生意,也算小有些家财。他们还生了个聪明灵巧的女儿。
后来那一年因为思念家中亲人,嫂子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们。
“官府都把他们家的人抓起来了,说是他们家卖出的墨里有毒!”
“有毒?那可了不得啊,听说他们家的墨还上贡给皇帝呢!”
“不至于吧,那薛家又不都是傻子。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有去找过她们,因为那并没有什么意义。
时至今日,他早已连儿时玩伴的脸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一个模糊的名字。
“我想去长平看看。”他忽地道。
“啊?”琳琳叼着半块饼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们还是按原本的计划去柴桑就好。我会写一封信,进城之后,帮我交给顾家二公子顾剑门,他会帮忙安置好水云姑娘。”
琳琳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不对劲呀,什么事情这么急?离柴桑城只剩两天的路了,你先去柴桑城不行吗?”
“我只是去看一看,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回来找你们。不用担心。”苏暮雨说。
他现在就算卸了易容也没什么关系。虽然建平侯府并不想善罢甘休,但是离渔阳城越远,通缉的力度就越弱。自从进了西南道,已经彻底没人在乎一个地方官府发出的谕令。之所以还要去柴桑,不过是为了水云罢了。
“你就一个人去?虽说以你的武功,就算发生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们,但凡事总有个万一。”琳琳仍旧一副不太赞同的样子。
“我就是去看看,又不是出任务,不一定会遇上什么危险。”苏暮雨道。
琳琳想了想,“不如,我再给你找一个人吧?他已经在西南道待半年了,想打听什么消息比你一个人方便得多。正好他传信说要来找我们汇合,说不定今天就到了。”
苏暮雨皱了下眉,“他也是你们的人?”
“算是吧。我跟他见得不多,不过应当是可信的。”
苏暮雨只得耐着性子又等了半日。
很快,他就见一个并不陌生的面孔骑着马冲他们而来。三十三号看起来长得高壮了许多,也成熟许多,已看不出往日少年瘦弱的模样。
琳琳转过头来,笑着介绍,“他叫寒星。是我们的探子。”

在苏暮雨的坚持下,寒星就这样同他脱离队伍,转道去了长平。
一路上,他一直在转头打量苏暮雨,视线扫过他的面容身形,最后落在他挂在马背上的伞上。
“你看我做什么?”苏暮雨带点促狭地问。
寒星又皱着眉打量他片刻,才试探着问:“苏暮雨??是你吗?”
苏暮雨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易容还没卸,“是我。”
“我还当是谁这么多……”寒星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谁都有资格说苏暮雨多事,唯有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不由露出了一点真诚的笑意,“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当年你带我从密道离开,我还在想……你没被人抓到吧?”
“没有。”苏暮雨说。
虽然当场就被苏昌河抓了个正着,但他们回去之后,他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了。现在看样子也信守承诺,没有对寒星动手。
“我当时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抓住了。抓我的人看出了我的身份,要我替他做事,不然就去查是谁帮我逃跑,按门规处置那个人。你小心一点,不要在人前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早就知道了。”苏暮雨幽幽地道。
“其实我也这么想。不过毕竟关系到你,我不敢赌。”寒星说。
“你不用管我,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你倒还是像以前那样。你这一回来西南道是想做什么?有任务?”
“一点私事。”
寒星看了他一眼,“那么你想打听什么?我会尽我所能帮你。附近的几个城我都去过,在这边也认识几个人,能提供一些情报。”
“制墨的那个薛家。我想知道他们家的情况。”
“好的。我进城就去找人问。”寒星一口应下。
两年不见,少年行事比以往干练了许多,看得出来,他已经学会了用杀人以外的技艺在普通人的世界生活。
他带着苏暮雨去了城中最有名的酒肆,点了一桌好菜。
“当年一别,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遇见你,我该请你一顿好酒才是。”他难免有些感慨。
他乡遇故知,放在哪里都是人生一大乐事。
苏暮雨不由轻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看样子,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确实比过去好了不少。说真的,在离开那里之前,我从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样自在的日子。”寒星低头看着眼前雕花的盘子,带点自嘲地道,“对我来说,能顿顿吃上饱饭已经像做梦一样了。”
“以后会更好的。”苏暮雨轻声道。
寒星摇了摇头,“这样就挺好的,我也不想像那些正道子弟一样名扬天下,当什么剑仙。我只希望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用老板的钱下馆子,还不被他发现。”
“他不会发现的。”苏暮雨立刻道。他不管苏昌河背后在利用这些人搞什么勾当,但是打着他的名号威胁人已经够过分了,还不给人吃点好的是绝对不行的。
“你看上去过得也不错。”寒星说。
暗河之人若无任务,很少在外走动。但显然这位小公子并不在此列,他还是很受家主的宠爱,才能一直待在宗门外,甚至有机会去处理一些私事。
“等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跟谢琳琳那群人在一起?难道你也……”
苏暮雨啊了一声,忍住了没有戳穿苏昌河,“这就说来话长了。”
寒星又打量他两眼,确认他确实没伤没病,“算了,我不问了。”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看到对方还好好活着就已是意外之喜。中间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
他换了个话题,“你的剑术应该又精进不少吧?我本就及不上你,最近也没什么时间练剑,这下又离你更远了。”
苏暮雨沉吟片刻,“你之前学的都是些入门的剑术,只适合打基础,实战用起来就不够了。不如我再教你几套别的剑法吧。”
“暗河的功法不能传给外人,你别冒这样的风险。”寒星低声道。
苏暮雨摇摇头,“是我家传的剑法,可以放心用。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寒星就笑了起来,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还是之前那个?不能与暗河为敌?”
“那是之前救你的要求,至于这一个,算是我个人的请求吧。”
“你说。”
“别用它做伤天害理的事。”无剑城中的剑法那么多,他舍不得它们就此蒙尘,但是同样地,他也不希望有无辜之人因此而受到伤害。
“什么样的事算得上伤天害理?”寒星问。
“这个问题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所以我的回答是,问你自己的良心。”
寒星不由冷笑了一声,“苏暮雨,你知道我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你居然指望我的良心?”
“是的。我觉得它可以指望,希望你也这么想。”苏暮雨坦然道。
寒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是……每一次都让我无话可说。不过看起来要学剑法,就只能答应你了。”
苏暮雨露出一点笑意,“那就一言为定了。”

寒星很快拿到了薛家的信息。
“薛家人口很简单,一个老爷子,他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儿留下的外孙女。现在这老爷子下了大狱,儿子还在外面行商没有回来,家里应该就没什么人了。”
“你知道他家住在哪吗?我想去看看。”苏暮雨说。
薛家门庭寥落,大门紧闭,两个人从墙头翻进去转了一圈,各个屋子都看了一遍,只看到几个下人在那里做一些洒扫之类的活,除此以外再无旁人。
苏暮雨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他分明看到一间院子布置得精致又温馨,摆着颜色鲜亮的衣服和玩具,明显是小姑娘的住所。他甚至看到了一两个照顾她的侍女进出,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被照顾着的小姑娘。
“你在找人?”寒星看了看他的表情。
“一位故人。”苏暮雨说,“只是现在她似乎不见了。”
身边的亲人都不在,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不在家里又能去哪里呢?
也许是薛老爷子知道自己家要出事,就把外孙女送到别人家了,他想。
“他们家在城里还有亲近的人吗?”
“一个算得上是上流的家族,总是在城里有些亲戚朋友的。”寒星说。
“劳烦你帮我查查,与薛家亲近的人家里,谁家多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寒星点了点头,“好。这个女孩有什么特征没有?”
“……抱歉,我不知道。”听得出,他话语里带了些悲伤的意味。
“那也没关系,这又算不上什么机密,找各家的下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苏暮雨松了口气,“你说得对。”
然而寒星找到相熟的人打听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
“同薛家关系比较亲近的只有那么几家,他们的下人都说家里没有十岁大的女孩。只有秦家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但是我亲眼看到她管那家的夫人叫娘,应当不是你要找的人。”为了帮苏暮雨找人,他甚至还摸到人家内宅里看过。
“这很奇怪。”苏暮雨说。
他无意牵扯进薛家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得先知道小姑娘去了哪里,现在薛家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剩下一个孩子无依无靠,他总不能放心。
“确实很奇怪。”就算是穷人家,也会想办法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亲近的人,不可能就这样丢下不管。
“你确定把所有可能的人家都查过了?有没有可能我们漏了哪一家?”
“也不是不可能。”寒星说,“不过与其继续查下去,你直接上门去问不就好了?问问他们家的孩子被送去哪了?”
“……我没想过。”苏暮雨垂着眼低声道。
“你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吗?其实也无所谓,很多人只要给点钱就会把知道的消息告诉你,如果给钱不行,那就再用点手段,大部分人就都会说了。”寒星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难免露出一些曾属于杀手的那种凶戾狠辣。
“还没到那个地步。”苏暮雨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非要说的话无非是不想去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水面上已再无波澜,又何必平白翻起过去的涟漪?
他本想远远地看一眼就走开的。但从现在的情境来看,她的生活已然算不上平静了。
“贸然上门总不好空着手,我先去街上的点心铺子买盒点心……”他轻声说。
“……你买了点心给谁吃?”寒星眼神怪异地道。
于是他们便这样直接敲响了薛家的大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一双浑浊的眼盯着两个年轻人看了一会,“你们找谁?”
“我找萧朝颜。”苏暮雨说。
没想到老人的神情立刻大变,猛地合上眼前的大门,恶狠狠地啐道:“滚!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老爷也被你们下了大狱,还不肯罢休吗?!”
“等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暮雨忙伸手按住正要合拢的门。
“你为什么这么说?朝颜怎么了?她不在家里,她去哪了?”他的语速难得这样快,这老人一听他提萧朝颜的名字就这么大的反应,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老人只一味地摇头,一边用力想将大门合上。只是他自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撼动被抵住的门分毫。
寒星上前又推了一把,两人仗着蛮力强行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老人不由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强盗!从我们薛家滚出去!”
这样显然是没法沟通的,寒星左右看看,在角落里找到一口装水的大缸,上去一瓢水从老人头顶浇了下去。
“冷静点了吗?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们没有恶意。”
老人看看眼前凶神恶煞的少年,又看看他手里的瓢,很明显他若是再不闭嘴,对面的年轻人能直接将他一头按进缸里。
“你有本事就杀了……”他想要冲过去。
“不要再说了。”苏暮雨一手按在老人的肩上。那一只纤细的手看上去单薄,实际上挟着千钧之力,不动声色就将他挟制在了原地。
“我们没有恶意。”他接着说,“算起来,我应当还能算是萧朝颜的师叔。”
“……什么?”老人哽住了。
“她的父亲曾经是我的师兄。我这一次路过长平,想来看看她。”
老人擦了擦脸上的水,仍旧有些不信,“不是说那整个门派都被人灭门了,你现在空口白牙,怎么证明?”
苏暮雨反手抽剑,惊霆在空中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剑气凛冽如电,划过人的衣袂,顷刻间带走了他身上淋湿的水汽。
苏暮雨收剑回鞘,看了眼他已然变干的衣领,“现在,可以告诉我萧朝颜在哪了吗?”

“像你这样的少年人,应当不至于上门来戏耍我一个糟老头子。”老人叹了口气,引着他们踏入了前厅。
卸去易容的少年眉目如画,一柄长剑使得婉若游龙,轻易就勾走了女子的芳心。曾几何时,他也曾在这间庭院中,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
“不是不想告诉你,我也想知道现在小姐的下落。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也在找她。”老人颤巍巍地道,不难看出他神色中化不开的担忧。
“你的意思是说,朝颜被一伙不明身份的贼人掳走了?”苏暮雨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本以为萧朝颜是受到了薛家的牵连,没想到她的失踪,才是这一切的开始。
“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样。”老人接着道,“小姐失踪之后,转天门上就收到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只有老爷看过,具体写的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只是隐约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萧小姐被人带走的时候,可有人亲眼见到?”寒星出声道。
老人摇了摇头。
“那他们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老人仍是摇头,“大约是上个月初五的晚上,小姐突然从她房里消失了,她身边的人直到早晨才发现,接下来我们就收到了那封信。”
“信呢?”
“老爷看完就烧掉了。”
寒星不由叹了口气,“这就麻烦了。”
薛家可没有人会武。随便什么人都能翻墙进来将一个小姑娘带走,没有打斗,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看来现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牢里问问薛老爷子自己了。他一定知道点什么。”苏暮雨沉声说。
不怎么出家门的小女孩不可能惹来这样的仇家,无剑城又覆灭已久,没人知道她同无剑城的渊源,她的失踪一定同薛家有直接关系。
“之前我们不管谁去问,老爷从来都不肯说。这都快一个月了,我们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小姐……她还是个孩子……”老人说着说着,不由落下泪来。
“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尽快找到她的。”苏暮雨握着剑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去府衙。”
寒星快步追了上去,“薛老爷子既然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恐怕也不会告诉你。”
“先问过了再说。”苏暮雨道。
“我也会在我认识的人里打听一下。一般江湖正道不会想去绑架别人的女儿,他们这是惹上邪道了。”
苏暮雨思索着,“可薛家现在没有人会武功,他们的生意也不同习武之人沾边。又是怎么招惹到这样的人的?”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若是邪道做事,直接绑老爷子不比绑小姑娘强?”
苏暮雨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也许那伙人不想将这件事闹大。”
寒星想了想,“这就是有所顾忌。那么薛老爷子为什么不去找官府呢?你说,他现在被下狱,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也许只有见到他本人才知道了。”苏暮雨说,“你之前进过府衙的大牢吗?”
“没有。怎么了?”
“不知道大牢的守卫怎么样,要是有地图就好了。”
寒星这才明白他想做什么,无语地看他,“你在想什么,大牢不是有银子就能进吗?我跟你说在外面,银子可太好用了,比别的东西都有用的多,没有银子做什么都不顺利。”
苏暮雨也有些同感,“好像是这样。”
说着就从怀里掏了两个银锭出来,“这些够吗?不够还有。”

苏暮雨最后还是买了他惦记着的点心,并一些酒菜,两个人提了一大包东西去大牢探监。
就像寒星说的那样,看在银子的份上,牢头没有难为他们,直接将他们带进了大牢深处,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牢门之前,交代他们两句就走了。
经过一番波折,苏暮雨终于见到了这位薛家老爷子,萧朝颜的外祖父。
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面上的皱纹深刻,形容消瘦,这段时日的牢狱之灾对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有些难以承受。
地牢之中只有几处火把照明,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打量着两个完全陌生的少年。
“你们是谁?老朽似乎不认识你们。”他有些戒备地开口。
苏暮雨只好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身份。
“我无意插手薛家的事,我只想知道朝颜的下落。”
老者仍旧眯着眼睛打量他。即使四周的光线格外昏暗,也能看出牢门外的人格外年轻,秀气的面容全然未曾留下岁月的痕迹。
“你说你同我那女婿师出同门。可老朽记得很清楚,无剑城覆灭之时,朝颜只有四岁。孩子,那个时候,你又是多大?”
“……八岁。”苏暮雨面无表情地道。
老者接着道:“现在既然你们找到这里来,就应当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即使知道很危险,你说你也会为了八岁时的一个玩伴蹚进这摊浑水?很抱歉,这并不能令我信服。”
“您信不信服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东西。我只想找到朝颜,保证她的安全。”苏暮雨冷冷地道。
“你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身世,也相信你与薛家卷入的事情没有任何关联。老朽只是想确认,你来此的目的。”
“这很重要吗?”
“如果我告诉你,这背后牵连着一桩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的大麻烦……”
“您可能也误会了。也许对朝颜来说,您才是她的血亲,但是对于我,她也是我的家人。”
老者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所谓的江湖之上,确实有那样的人,可以为一个义字舍生忘死。年轻的孩子们总盼望着成为那样的人,但在世事面前,想要一直保有一颗侠义之心是很难的。”
“说这么多,难道你就不担心孙女的安全吗?”寒星沉声道。
“他是觉得,只要自己还没有说出那样东西的下落,那些人就不会对朝颜下手。”
“那是正常人的想法。”寒星说。
“夜长梦多。何况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苏暮雨道,他俯下身靠近了囚牢的栏杆,眸色黑沉,“我能活下来,经历得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也黑暗得多。请别把我想成什么也不懂,只有一腔热血的孩子。”
“我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也知道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

Chapter 23: Chapter 22

Chapter Text

薛老爷子仍然没有告诉他们任何内情,却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可能与事件有关的名字。
“接下来怎么办?去找这个人打听一下消息?”二人走出牢房,寒星回过头来问。
苏暮雨沉吟片刻,“不,你帮我盯住这个人,看看他和哪些人有过联络,绑走朝颜的人一定还在这座城里。”
“可以倒是可以……”
“怎么?”
“这人也是个做生意的,每日里接触的人肯定不少。光靠我们两个人恐怕很难查清这些人的关系。”
“只查江湖人呢?”
“那样范围倒是小了一些。这座城里的习武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实在不行就一个一个上门去查,朝颜很可能还在城里,我不信将这座城翻个遍还找不到她。”
寒星无奈地一笑,“你这样是要把这城里的江湖人都得罪个遍啊。”江湖门派到底与普通人家不同,随意闯入同挑衅也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苏暮雨艺高人胆大,才敢提出这种想法。
“那又怎样?”苏暮雨淡淡地道。
寒星叹了口气,“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一样的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实在是让人羡慕。
他接着道:“不过还有一条路。既然薛老爷子都这么说了,那些人必定所图不小。我现在可以确信,他被关进大牢一定和这事有关系。”
“你是说……官府?”
寒星笑了一下,“如果你有这个胆量,也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
苏暮雨思考了片刻,“不对。”
“什么不对?”
“朝颜不过一个孩子,不可能同这些事情有直接联系。那些人秘密绑走朝颜,想必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逼薛老爷子就范,甚至不想这件事为人所知,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将他关进牢里?”
寒星皱起眉,“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蹊跷。这其中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苏暮雨思索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这是两伙人。这是两方人马在争抢同一件东西。一方绑走了朝颜,薛老爷子为了孙女的性命,很可能答应了他们,另一方见势不好,就干脆找借口将他关进了大牢。”
寒星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似乎对我们找人没什么帮助。”
苏暮雨叹了口气,“我们现在只知道朝颜的失踪牵涉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让人不惜动用官府的力量也要据为己有。”
“薛老爷子一直在提醒我们,这是一桩大麻烦,我们都担不起的麻烦。”
“但这也是一条线索。”苏暮雨说,“如果其他路都走不通,就也只能一头撞进这个麻烦里了。”
“听起来很有趣。”寒星轻描淡写地说。
苏暮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一定要当心,如果遇到危险就及时抽身,不用为了我的事冒险。”
寒星摆了摆手,“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一直都惜命得很。而且当年那时候……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是啊。”苏暮雨也有些感叹,“都过来了。”

二人兵分两路,寒星去查薛老爷子提到的那个人,苏暮雨又回到薛家,询问那位老管家可有想到什么线索。
老人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这段时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我们家的铺子上了一种新墨,还有几种颜料,卖得很是不错,可能因此招了别人的眼红?买通了官府说我们家的墨有问题。”
“这种墨还有没有?我想看看。”
“有的。”老人说着,赶忙去库房取了两块送给他。
苏暮雨又兑了水研了墨,坐在桌边提笔随便写几个字。
墨确实是好墨,流畅顺滑,色泽莹润,浓淡均匀。
他这才想起来,小时候他确实用过薛家的墨。萧师兄成亲之后,新娘带了不少自家产出的松烟墨做礼物,送给无剑城上下。那时候他才刚刚开蒙,从开始学写字起,用的都是这样的墨锭。
阿娘还调侃说,他这样一手张牙舞爪螃蟹一样的字,用这样好的墨怕是糟践了东西。
萧师兄便说,月安这样聪慧,至多也就糟蹋半块墨,就能写出好字来了。
后来,那一块墨用完了吗?
不记得了。就算再想起来,也不过是又一重物是人非罢了。
“确实是好墨。”他停住笔,注视着纸上半干的墨迹。
“这可是我薛家秘传的方子,单是墨条捶打的时间就比别家长上不少,他们卖的都没有我们家的好。”老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苏暮雨笑了笑,“等找到朝颜,我也想买一些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姐。”
“除了这种新墨,薛家最近还发生过什么事?”
老人仍是十分茫然,“你是问什么样的事?”
“我是指死了人,或是有人行踪不明之类的。”
知道消息的人很可能被封口,这也是一个突破口。
“没有啊。”老人想了想,“倒是有个老伙计死了,但是今年他都八十了,也算是喜丧……”
苏暮雨叹了口气,不再指望能从薛家问出什么来。

离开了薛家,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心中也难免生出些许惘然。人海茫茫,他要去哪里找一个相貌模糊的故人呢?
正在他神思不属之时,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苏暮雨一手按住剑柄,戒备地回过头。
“月安,你可真不够意思,说好了在柴桑城见面,我在城里巴巴地等了你两个多月,你却过门而不入,转头又跑了出来!”顾二公子嘴上说着抱怨的话,眼中却带着笑意。
苏暮雨松了口气,“顾兄。实在对不住,是我食言了。”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卓公子再度食言呢?可别又是看上哪个花楼的姑娘了吧?”
苏暮雨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他就将薛家和萧朝颜的事讲了一遍。
“这倒是件极要紧的事。那我就不跟你计较这一回了。”顾剑门道。
苏暮雨浅淡地笑了一下,“之后有时间请你喝酒。不过你怎么会来这里?”
顾剑门幽幽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暮雨不由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是我的不是。”
“好啦。正好我也在家里待得闷极了,有我大哥在,干什么都被他管着,一点也不自在。”顾剑门摆摆手,“看到你平安,我也就能放心了,你来得这么慢,我还以为路上出什么岔子了呢。”
苏暮雨不由更加心虚。他们花了两个月才到西南道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们不仅带了一大批货物,还中途绕路去打劫山匪。
顾剑门只道他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才耽搁这么久,倒是很快放过了这个话题。
“你最近听说了雷梦杀的消息吗?”他有些兴奋地凑过来小声说。
“什么?我没听说。”
“他和我们分开之后又去了剑心冢。”
“雷大哥不是不用剑吗?”苏暮雨不明所以。
顾剑门笑得越发兴味,“是啊,所以他并没有带走剑心冢任何一柄剑,而是带走了李素王的独女,剑心冢的大小姐李心月。听说李素王很是不满,但是拗不过自家女儿,说不定过两天,我们就能喝他的喜酒了。”
“这得要同雷大哥道一声喜才是。”苏暮雨真心实意地说。
顾剑门啧了一声,看不过眼似的,“你说你们两个,一个同世子抢人,一个同剑心冢抢人,可真是……”
苏暮雨皱起了眉,“我同水云姑娘只是君子之交。你不要这样说了。”
顾剑门斜了他一眼,“我知道,我就随口说说。你的水云姑娘我已经让人安顿好了,有我顾家在,没人能欺负他。”
“多谢了。不过眼下还有件事,我从薛家拿到了这个。”他说着,将薛家的墨锭递给了他。
“是朋友就别说谢,用不着客气。”顾剑门拿过墨锭端详了一会。
“你觉得这墨有什么问题吗?”
顾剑门摇了下头,“这样看着没什么问题,虽然不是最上等的墨,但也不算差了。”
“里面可有毒?”
顾剑门一摊手,“这里面可就大有门道了。你可知道,制墨时候加入的朱砂本就有毒?可那毕竟不是入口的东西,有那么一点毒也没人在意。说这墨锭有毒倒也不算错,只是这毒性有多强,不吃进嘴里会不会有碍,就没人知道了。有些地方的官府对那些小商贾,一向都是指鹿为马,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送去天启拜入学堂,顾家财大招风,虎视眈眈者众多,只有自身的实力够强,才不需要处处仰人鼻息,担惊受怕。
苏暮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这根本就是个借口。”
“准确来说,是构陷。”顾剑门道。
“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我哪知道?我得回去问问。”
苏暮雨有些疑惑,“问什么?”
顾剑门蓦地一笑,狭长的眼眸露出几分锋锐之气,“问问长平的这位父母官,背后到底是谁的人。”

顾剑门的到来算是帮了他们不少忙。
他和寒星两个人,很难厘清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而顾家在西南道经营已久,门路比他们多上许多。
“薛老爷子说的那个人,是个药材商人。因着这个缘故,他跟城中许多江湖人都有往来。习武之人,总难免需要些伤药。”寒星说着这段时间的发现,“不过我跟了他几天,只见了一个门派同他有过往来,是外城的那座金玉堂。”
“我听说过,金玉堂的堂主刘金玉在江湖上还有些名气,后来年纪大了金盆洗手,就来这里买了个庄子,收了不少徒弟。”顾剑门接话道。
“他原本是做什么的?”苏暮雨问。
“原本也是个江湖世家出身,在江湖上四处游历,好像还在天启的稷下学堂待过一段,不过只是在外院。”寒星说。
“他竟还同学堂有份渊源,这我倒是不知道了。”顾剑门有些稀奇地道。
“对了,我去问过我家铺子的掌柜了,他说薛家商号的口碑很好,这次的事八成是因为得罪了人。”他把玩着那块墨锭,“他们还告诉我,长平的知府是吏部那位程大人的门生,而那位程大人,是雍王的亲家。”
“雍王?”
“今上的皇子,人如其名。”顾剑门评价起皇子来也毫不嘴软。
“这件事背后,竟然还能牵扯到皇子。”苏暮雨淡淡地道。
“难说。西南道离着天启八百里远,就算是亲王也很难在这里搅动风雨。官场上两面三刀的人从来不少,他是雍王的人,却未必为雍王做事。”
苏暮雨不由皱了眉,低头思索着。
“呵,怎么说这事看起来都和天启脱不了干系。薛老爷子没骗你们,这确实是个大麻烦。”顾剑门笑了一声,嘴上说着麻烦,脸上却是兴味盎然。
“我今天正想去金玉堂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寒星压低声音,对着苏暮雨说。
“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顾剑门忽然转过头来。
在他看来,卓月安性情疏冷高傲,能与他同行的,一定有些过人之处。
寒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名之人,不足挂齿。”
苏暮雨没让他再有机会盘问下去,“事不宜迟,我们先去金玉堂探查一番再说吧。”
三人便简单收拾了一下,一同往金玉堂行去。
作为刘金玉的养老之地,金玉堂占地极广,最前面一座六间的大堂,正对着青石铺的演武场。后面两路三进的院落,再加一个依山傍水移步换景的花园,其中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不一而足。
三人各自分开探查。顾剑门一走,寒星就对苏暮雨道:“那是学堂的人?你从哪认识的?”
“之前比剑认识的,怎么了?”
“他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道。”
寒星露出一个不太赞同的表情,“既然这样,我们最好都谨慎一些。我怕在他面前说漏嘴。”
“他应当不是那种多疑的人。而且顾家在西南道势力很大,若是有他帮忙,也能快点找到朝颜。你若是介意,以后离他远些便是。”
“我倒无所谓。我一个无名小卒,谁知道我是谁?有所谓的是你啊,暮雨。”
“我之前本想着事情了了就舍弃这个身份,左右以后也不会再见。谁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到现在都没有机会。”苏暮雨解释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同正道的人走得太近。”寒星说着,转过身翻过屋脊,消失不见了。
苏暮雨同样寻了个方向,潜入到了前方的院落之中。这是下级弟子并仆役们居住的地方,人员混杂,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想要在这样偌大的府邸中找到一个特定的人,说难就如大海捞针,说简单却也很简单。炼炉的教习告诉过他们,若是想杀一个藏起来的人,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就是食物。
除非修习了少数几种特定的武功,绝大部分人每天都是要吃饭的。一日三餐要有人送,这一来一往,便是留下了破绽。
所以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很快循着炊烟寻到了厨房。
时间正值晚饭时分,厨房中烟火升腾,汤水沸腾、油花爆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浓烈的香气伴着热气散了出来。
苏暮雨神色一动,不免也觉得有些饿了。
但他还是隐匿身形,躲藏在角落里听着人们谈话。
“师父要吃的羊肉好了没有?快点快点,若是晚了我又得挨骂了。”一个年轻弟子在那里大声嚷道。
“催什么催,这不得一个一个做?在那等着。”一个厨子没好气地道。
厨房中的饭菜明显分为几等,最好的供给刘金玉和他的家人,次一等的是给他的徒弟们的。苏暮雨在那里观察许久,看到角落里站着一个老婆子。他注意到她的腿脚下盘稳健有力,明显是会武的。
婆子拿到了食盒转身走出厨房,苏暮雨没有犹豫,迅速地跟了上去。
婆子目不斜视,脚步飞快地穿过数道院门,穿过正中的几进院子,却是一路向着花园走去。花园山石掩映,曲径通幽,很容易将目标跟丢,苏暮雨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察觉到了不对。这座花园似是按着奇门八卦布置而成,又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法,以明镜为金,花草为木,曲溪为水,灯烛为火,奇石为土,又以园中亭台为阵基,衍生出无数组合变化,贸然闯入者很容易迷失方向。
苏暮雨停住了脚步,飞快地洒了一把磷粉,沾在那婆子身上。
寒星无声地落在他的身后,嗓音低沉,“里面有机关。”
苏暮雨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手势,“先出去再说。”
两人没再跟着那婆子深入,照着原路返回,去找顾剑门汇合。
顾剑门去了主院刘金玉的书房,但是那里防守严密,为防止打草惊蛇,他没有敢继续探查。
“我看见了一个同药材商有过往来的人,就跟了上去。但是他进了最后面的花园,那条路上设有机关,我跟丢了。”寒星说。
“我跟了一个送饭的婆子,她要去的地方同样是那座花园深处。又是机关又是阵法,那里面一定是关键。”苏暮雨道。
“刘金玉的书房门口一直有人守着。他都退出江湖了还这么谨慎,肯定有猫腻。所以我们若是想进到花园里面,最好先做好十足的准备。且不说萧小姐可能不在那里,若是她真的在,我们贸然闯进去,一定会让那些人有所警觉。别的倒还好说,若是他们因此将萧小姐送到别的地方,线索就又断了。”顾剑门分析道。
三人一边交换着得到的信息,一边回到客栈,才刚进门,就见一个薛家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说发现一个家里的伙计失踪了。
“那也是我们家一个老伙计了,老爷现在出了事,我们也没心思联系他们。你前几日问起,我让我儿子去各家看看,才发现他们一家人都不见了。”老人说。
“这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避祸去了啊。”顾剑门道。
他们赶到那个消失的伙计家中,发现家中器物摆放得井井有条,不像是遭了贼,再仔细翻找一番,就发现一些金银细软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个伙计之前是做什么的?”苏暮雨问。
老人想了想,“他不是制墨的,而是做颜料的。朱砂、石青、雄黄,常见的几种颜色他都会调。对这一片山中也熟悉,开采原料的事也是他在管。”
几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似乎还是毫无头绪。
消失的伙计,出身学堂的堂主,知府背后的雍王,这一切谜题背后,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顾剑门问了那个伙计的特征,“我会让我手下的人帮忙找找。但不要抱太大希望,不论是他自己察觉到了不对躲出去,还是被什么有心之人带走了,恐怕都不是个好消息。”
“不如我们再去见薛老爷子一次。”苏暮雨提议道。
上一次薛老爷子只告诉了他们一个名字,这一次他们查到了不只一条线索,他也总该告诉他们更多。
他不需要太多信息,只要能确认萧朝颜在金玉堂,他就有办法将她救出来。
然而这一次大牢却没那么好进了。
牢头对着他们送上的银子嗤之以鼻,“去去去,不知道最近上面看得严吗?想连累老子吃挂落?”
苏暮雨仍旧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我只是说两句话就走。”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听不懂人话吗?”牢头暴躁地道,“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在这附近,不然把你们也一起抓进来吃牢饭!”
“我们之后想办法潜进去?”寒星压低声音道。
苏暮雨想了想,“不了。恐怕薛老爷子也未必知道更多。我们还是盯紧金玉堂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能进到那个花园里面。”
寒星应了一声,“好。我这段时间都会盯着那边。那个药材商人我也在让线人盯着,他最近应当没有接触过其他可疑的人。”
苏暮雨点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才过了两天,顾剑门就急匆匆地找到了他们,带来了一个噩耗。
“薛老爷子死了。”
苏暮雨眼神一凝,“你确定吗?”
“我家的掌柜在官府里还有几分人脉,听说知府正为了这事大发雷霆呢。”
薛老爷子死了,对于正在争夺某样东西的两方来说,似乎都不是个好消息。
来不及为那位一面之缘的老人哀悼,苏暮雨飞快地思考着,“我现在能想到的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第三方下手了,先他们一步下手杀了薛老爷子,这样谁都无法得知那个秘密。第二个是,绑走朝颜那一方的人已经得到了那样东西,薛老爷子对他们没用了。”
但无论结果是哪一种推断,对于萧朝颜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
若是第一种,那么她很可能就成了唯一知情的人,哪怕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也会有人期望着从她身上得到那个秘密。而若是第二种就更可怕了,那些人为了灭口已经杀了薛老爷子,又怎么会放过她呢?
“你打算怎么做?”顾剑门出声道。
苏暮雨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金玉堂。”
“好。”
苏暮雨拿出一张纸,“这是我们最近几次探查画下的地图,我们从三个方向分头行动,若是找到了朝颜,就发信号给对方。”
顾剑门叹了一声,“我们的人手还是太少了。”
他手中虽然也有些人,但大多武功不济,像这样的事带上他们,只会害人白白丢了性命。
但他也明白时间紧迫,“不过这样也行,等到今夜子时,我们就行动。”
他以为苏暮雨至少会等到晚上,然而等到他离开,苏暮雨就对寒星道:“我们现在就去金玉堂。”
寒星沉默了片刻,“……你是怎么想的?”
在他看来,苏暮雨想甩开顾剑门是很正常的,在他面前,他们很多武功没法施展。但是他做下的决定似乎太仓促了。
“太晚了城门会关。”苏暮雨说。
“你似乎有些过于急切了。”寒星说。
“现在薛老爷子的死讯还没有传出去,拖得越久对朝颜来说越危险。”
“对你来说也很危险。”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花园的西南角有一片紫竹林,你直接过去放一把火,之后不要恋战,立刻离开长平,去你该去的地方。”
“那你呢?”
苏暮雨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剑可比你两年前见到的强了很多。区区一个金玉堂还拦不住我,之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去找你们的。”
“你已经决定好了?”寒星问。
“事已至此,好像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寒星点了下头,“明白。”

两人没再多耽搁,就这样又一次潜入了金玉堂。
路过前院的时候,苏暮雨顺手取了一盏油灯。他自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往那灯油中撒了些许。引线燃起火苗,凑近了面前的路面,就能看到一缕淡淡的磷粉痕迹。
他顺着磷粉的指引往前走。
然而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见到一堵墙挡在面前。磷粉银色的痕迹穿过墙面,延伸到了看不见的背后。
他伸出手去,指尖触感粗糙,却是摸到了坚实的墙壁。眼前虽是幻象,却已到了凝虚为实的程度,虚实变换无穷,这便是五行大阵的威力。
苏暮雨没再往前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很快就闻到了一股木材燃烧的气味。寒星按照约定,点燃了西南角的紫竹林,大阵五行已破其一,剩下的已不足为惧。
他抬手抽出惊霆,剑尖迅速划过地上的磷粉。金石相击,一点星火迸裂,眨眼燃起了森白的雷火。随后他扬起手,向着前方一剑狠狠斩出,只听苍穹之中惊雷骤然炸响,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落在剑锋之上,剑身上苍白火光窜起数尺之高,电光极冷又极厉,与之一同照彻面前的幻象。
落雷发出了比此前还要剧烈的声响,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凝聚,明亮的电光宛若天罚,顷刻间贯穿天地,粉碎了挡在他面前的一切。
石墙在他眼前弹指烟消云散,只在地面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深逾数尺。然而他无暇去看这一剑的威力,继续沿着磷粉的痕迹向前而去。
大阵已破,这下再无幻象阻挠于他。
他沿着地面上的磷粉一路前行。最后,他在花木深处的一座阁楼面前停了下来。
阁楼四周静悄悄地,似乎无人看守。
他随手扣了两枚石子于指间,屈指弹于门扉之上。
很快他就听见了弓弦破风的细响,朱门豁然洞开,一道弩箭自门框上方射出,直冲站在门前的人。
苏暮雨早有预料,侧身避了开。
随后他上前一步,就要从大开的门中走进去。
机关的异动似是惊扰了住在里面的人,一道身影出现在阁楼的窗前。“小心,那里有……”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地板骤然陷落,露出其下森然的刀锋。与此同时,数颗一人高的滚石不知从何处落了下来。
苏暮雨不慌不忙,屈指弹出一根傀儡丝勾住最顶端的屋檐,腰身后仰,整个人都在半空弯折出一个不可能的弧度,随后足尖在墙面上一点,就从机关的合围中脱身出来。身形再一转,他五指扣住二楼的墙壁,就从窗口中钻了进去。
一个穿着青色襦裙的女孩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朝颜?”苏暮雨试探性地问。
这一眼,隔着世事沉浮,岁月无边。他努力从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辨认儿时的痕迹。
模糊的记忆里,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对他说:“我明天就要跟我娘回她家去了,我的小花就托给你照顾了。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啊!要是等我回来,发现你不记得我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是……谁?”女孩茫然地回看着他。
“没想到再见面,是你不记得我了。很抱歉,没能照顾好你的花。”苏暮雨苦笑道。
“我的花?”女孩努力思索了片刻,随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师叔?!”
苏暮雨走上前来,“是我。我来救你了。”
萧朝颜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仍是惊愕地盯着他看。
苏暮雨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我先带你出去,再说其他。”
他抱着女孩,自窗口一跃而出。在他的身后,无形的毒烟正蔓延开来。那整座阁楼都像是活了过来,地面上滚落无数带刺的蒺藜,人形的机械挥舞着刀剑,向他们冲了过来。
他得承认,这里的机关确实极其精妙,每一招都算人先手,欲置人于死地,但在雷霆之剑面前,一切就如一张薄纸,弹指可破。
惊霆再度划过一道苍白的电弧,横着斩向那座布满机关的阁楼。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电光轰然炸裂,火苗瞬间燃了起来,连带着将其中的一切化为齑粉。
苏暮雨转身收剑,看也未看身后的废墟。他带着萧朝颜,向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Chapter 24: Chapter 23

Chapter Text

园中的火还在烧,黑烟如柱,不断向着四周扩散。乌云遮城,同浓烟混杂在一起,遮蔽了所有日光。
苏暮雨带着萧朝颜一路奔逃,直到快要出了金玉堂,才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却不是如他所想的刘金玉,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身后带着许多服饰各异的门人。
男人眼神阴冷,似乎自带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手指一抬吩咐身后的人,“拦住他们!”
苏暮雨同样没心情跟他客气,“滚开!不然就杀了你们。”
男人眼睛一斜,“小子好大的口气!”
这时候那些门人听他的命令,已经围了上来。
苏暮雨两剑将那些人挡开,语气冰冷,“再拦我,我真的会杀人。”
然而仍是有人觉他年轻好欺,不怕死地冲上来,甚至有人伸手去拽他护在怀里的萧朝颜。
苏暮雨一剑划过最前面那人颈侧,随后剑光一转,捅进另一个人心口。
血花飞溅,浓烈的腥气四溢,萧朝颜不由惊叫一声,死死抓紧了他的衣服。
苏暮雨放柔了声音,带血的手挡住她的脸,“怕的话就闭上眼,有我在,没人伤得到你。”
神色高傲的男人旁观了那场一边倒的战斗,拍了拍手,“倒是有几分能耐。”
说着,他自身后抽出一柄饱含着血腥气的刀,“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会会你!”
看到那柄刀的一瞬,苏暮雨就觉得眼中一痛,似是有无数鲜血写就的扭曲字符向着他冲来,叫嚣着组成无数诡异阴森的幻象。
男人一刀向着他挥了过来,他勉强压住翻涌的气血,以剑相对。刀剑相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回荡在脑海间仿佛邪魔的呓语,冰冷又邪恶,令人心神摇曳,不战而惧。
苏暮雨往后退了一步,竭力调匀自己的呼吸。这样浓烈的血煞之气,单是看一眼就能令人心神不定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种功法,“……这好像是传自内廷司的刀法。你是太监?”
苏暮雨这一问,确认中夹杂着些许好奇,他听说过这种人,却从没有亲眼见过。毕竟,很难在天启以外的地方见到他们。
大太监阴冷一笑,“话这么多,是想好怎么死了吗?”
无数鲜红的刀影向着他落下来,刀影的四周隐隐浮现出朵朵红莲,红莲的边缘扭曲,远看似是笑容诡异的鬼脸,欲要将他吞噬殆尽。
刀锋发出锐利的尖啸,令人头痛欲裂。这样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干扰之下,苏暮雨挥舞着长剑,难免有些左支右绌,那柄诡异的长刀他每接一次,都会觉得神思昏沉,满目血腥,想要屈服在这浓重的煞气之下。
万千鬼面的环绕之中,萧朝颜痛苦地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她发着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紧闭着眼睛躲在他的身后。
太监带些怜悯地看着他,“以你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剑法确实难得,可惜了,谁让你非要坏王爷的好事?”
“什么王爷绑架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要不要脸?”苏暮雨冷冷地道。
他干脆闭上眼,再不去看这些令人作呕的幻象,反手抽出背后的纸伞。伞面瞬间展开,锋锐的剑锋如一场暴雨,伴着精纯的杀气激射而出,瞬间冲散了满地的红莲鬼影。
绝杀之阵,可斩凡人,亦可驱鬼魅。
苏暮雨睁开眼,手中长剑向前一指,数不尽的飞刃席卷而去。
其实他心里一直隐隐赞同苏昌河对苏十八的评价。
审时度势是懦夫所为,他所珍视的人,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定要护他们周全!
下雨了。
似是酝酿压抑了许久,厚重的云层掩蔽天光,天空中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而剑雨如潮水,吞没一切阻碍之物,不断向前推进。雷声不断轰鸣,彻底压过了鬼面的尖啸,弥散的水雾漫过红莲,将其封印为水中模糊的倒影。
每一次有红莲鬼面自刀锋上生成,就会有剑锋将它毫不留情地刺穿。纤细的飞剑如针,缝住鬼面的利口,让它再也发不出声响,再也无力作祟。
幻象总有穷尽之时,而雨,却无处不在。
血红的煞气一退再退,最终被死死压制于男人周身。
“找死!”男人一声怒喝,手中长刀舞得更快,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红莲幻影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朵更大的红莲,红莲当中一张鬼面,张开布满獠牙的利口,要将他一口吞下。
苏暮雨的剑尖同样绽放出一朵隽丽的花,花瓣雪白,一瞬间就从含苞到盛放,最后零落空中化作无数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是落雪,又如飘絮。
鬼面合拢巨口,却在下一秒轰然炸开,花瓣露出了它森然的本相,剑锋凌厉,从无数角度穿透了那朵诡异的红莲,而苏暮雨的剑,穿透了男人的胸膛。
“你怎么敢……杀……”那柄血色的长刀铮然落地,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溢出来,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苏暮雨没有看他,利落地收剑,抱着萧朝颜转身就走。
他的唇边同样正不断淌出鲜血,但其他人被这一幕震慑,愣在原地,没有人敢追上来。
他将轻功运到极致,一路穿过城中的大街小巷,来到城门之下。
然而他到底还是来迟一步,那两扇巨大的城门已经被关上了。
身后逐渐传来人声,似是有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
苏暮雨仰起头看着面前几丈高的城墙,目光冷冽。城门被关上,可不代表他们就这样被困在里面出不去了。
他手指轻扣,几柄飞剑借着剑锋之利,牢牢楔进城砖的缝隙,他足尖轻点,竟然就这样踩着剑身攀上了笔直的高墙。
城墙之下似是有人发现了他在做什么,有人高举起火把,大声呼喊着什么,有人弯弓搭箭——他咬紧牙关,硬是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飞来的流矢。
“小师叔……”萧朝颜带着哭腔开口。
握剑的手在不住颤抖,苏暮雨踉跄着站上城墙,摸了下她的头,“没关系,怕就闭上眼。”
她还不知道,疼爱她的外祖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从今往后,他会成为她的家人。
他抱紧了女孩,自数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无非是奔逃、躲藏,杀人,敌人仍旧锲而不舍地坠在他身后,似是要等他耗尽力气,再一网打尽。
最后,他来到一座悬崖边上。下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但是以他剩下的内力,跳下去应当不至于摔死。
正当他要这么做时,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我说小少爷,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啊?”
“你是……”苏暮雨摇晃了一下,竭力辨认着这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
黑衣人一把拉住他,急切地道:“你没事吧?你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家主绝对会活剐了我的。”

苏暮雨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辆行驶中的马车上。他撑着身下的褥子想要坐起来,立刻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愣了两秒才想起自己都做了什么。
那些沾着血的伞骨飞剑正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边。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萧朝颜也在。她躺在马车的另一边,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他不由松了口气,就听前面有人说:“谢天谢地,你醒了,不然我可没办法跟家主交差啊。”
长了一双笑眼的青年挑起车帘,看了他一眼,“你在长平做的事可真刺激,下次有机会我也想试试。”
“是你啊,醴哥。”苏暮雨道,“兄长呢?”
“家主去了北边,大约这几日就能回来?我也不确定。”苏醴道。
苏暮雨看着外面的景色,“我们现在去哪?”
“柴桑。有个小朋友跟我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一直赶路,恐怕会死。我想了一下也这么觉得。”
顾剑门很快骑着马赶了过来,“他伤得这么重,不管你想带他去哪,都得等他伤好了再说。”
苏醴转过头去,没说话。
“顾兄,实在不好意思,我又麻烦你了。”苏暮雨垂下眼,十分心虚地道。
顾剑门摇了摇头,“别的话等你好一些再说吧。我让随行的医师给你抓了药,一会你先把药喝了。”
苏暮雨乖乖应下,“好。”
一行人就维持着这样尴尬的氛围进了柴桑城。
苏暮雨还是第一次来柴桑,无奈却没有半点机会闲逛。他被医师们裹成了个粽子,勒令必须卧床静养,等到能下地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萧朝颜已经知道了薛家发生的事情,哭了几场之后安静地待在屋里陪着他。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可叙,他们分离之时年纪实在太小,这么多年过去彼此之间只剩生疏。大约是把他当成了最后的依靠,无论是谁来劝她都不肯走。
苏醴倒也没有催他快些回暗河。一进柴桑城,他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倒是十分放心地把他丢给了顾家。
过了几日,顾剑门便来说他大哥想见他。苏暮雨倒没觉得如何,来到柴桑城,总不好不去拜见东道主。
顾剑门自幼父母双亡,是大他二十余岁的兄长将他一手带大。他对这位大哥自然是又敬又畏,在他面前,连那一身轻狂气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难得见到他如此恭谨的模样,苏暮雨倒是觉得颇有些稀奇,看了他一眼才对着主座拱手行礼,“顾家主,久仰大名。”
顾洛离的长相同顾剑门有七八分相似,却比他稳重了不知多少,他身居高位多年,自有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听闻你同舍弟在名剑大会上相识,一同游历江湖,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是。”
“你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苏暮雨难免也有了几分被长辈盘问的感觉,将去过的地方一一说了。
顾洛离很轻地笑了一下,“难怪他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对你的剑术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果然是龙章凤姿,不虚其名。只是不知,我应当称你为卓公子,还是苏公子呢?”
堂中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顾剑门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都可以。”苏暮雨轻声说。
顾洛离点了下头,“苏公子,就我所知你们若非任务,绝不会现身人前。只是不知道,你这一回又在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苏暮雨摇了摇头,“不是任务。我没有在执行任务。”
“不是为了任务,那你又为何来西南道?”
“朝颜是我师兄的女儿,她家里出了事,我想来看看。”
“在此之前,你可知薛家究竟牵涉进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你此前突然出现在名剑山庄,带走云天品的剑,是否也在暗河的计划中?”
“没有计划。暗河不可能提前预测到名剑山庄这一年铸出了多少剑。”
顾洛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如我就直说了吧,你故意接近舍弟,究竟有何目的?”
苏暮雨的声音冷了下来,“没有目的。若是顾家主有心,不如先去问问令弟,到底是谁先接近谁的?!”
若是他再年长一些,可以更平和地应对外人对暗河的排斥,但此时的少年只觉胸中像是堵了一团火,只随意拱了下手,就不顾礼节转身走了。
顾剑门想上去追他,却被顾洛离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且不知他是否真的是卓城主的血脉,就算他是,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顾洛离缓缓地解释道。
顾剑门气急,“大哥!他没有故意欺瞒过我,更没有害过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他?”
顾洛离怒道:“你到学堂究竟学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暗河是什么样的存在?那就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你知道他跟着你,究竟是想干什么?!”
顾剑门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就算他是暗河的人,却也没有做过恶事。”
卓月安做的那些危险的事,从没有让他参与过。
“他真的没有做过吗?难道你时时刻刻都跟着他,知道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顾剑门只觉浑身一凛,他想起来,卓月安确实有很长时间都未与他同行。他不禁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清白。他去过的那些地方,做的那些事,当真就没有藏着其他目的吗?他所表现出来的单纯赤诚,也只是恶鬼面上的伪装吗?
顾洛离见他愣在那里,不由叹了口气。
他还太年轻,没听过百年前十八剑阵的赫赫凶名,不知道一个会十八剑阵的暗河杀手意味着什么。假以时日,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定会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顾剑门沉默了许久,猛地转过身去,“我去亲自问他!”

苏暮雨并没有走远。他神色平静地走过庭院,看着天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剑门追上他,“所以你一直不答应跟我去天启,就是因为这个?”
苏暮雨回过头来,“算是吧。”
“你……”顾剑门不由语塞,“你跟我去天启,去见先生,师父他一定有办法的!”
想必若是学堂李先生能开口,就算是暗河也不得不放人。
“回不去的。”苏暮雨轻叹一声,又转过身来问,“学堂,是什么样子的?”
顾剑门想了想,“那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醉心武学的,擅长乐理的,爱下棋的,还有成天钻在书本里出不来的。”似是想到什么,顾剑门笑了一下,“大家平日里,就是听师范们授课,钻研各自的学问。在那里,没有琐事的打扰,也不用理会江湖纷争。”
苏暮雨也笑了,“听上去很不错。”
顾剑门有些意兴阑珊,“但是你不会去了,对吧?”
苏暮雨的语气平淡,“很抱歉骗了你。我会尽快离开柴桑,不会让你们为难。只不过朝颜……我暂时没办法带她走。”
“你又想将她托付给我??”
苏暮雨沉默着,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利用对方。顾剑门轻狂恣肆,却是个君子。是君子就绝不会置朋友的请托于不顾。
“既然你执意要回暗河,为什么不带萧朝颜一起去呢?”顾剑门忽然道。
苏暮雨张了张口,“她不……”
“你自己心里也知道那不是个好地方,对吧?”顾剑门打断了他。
其实卓月安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费心遮掩,他杀人杀得干脆利落,毫不手软,一个初次踏入江湖的少年,怎会有那样纯粹的杀意?
他不只一次露出过破绽,但他总是不愿细想。
也许是他下意识地希望,无剑城覆灭之后,卓月安是被好心人救走养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习得了一身好武艺,往后也会成为同他父亲一样光风霁月的剑客。
但真相远比那残忍得太多太多。
他甚至不敢深想,一个失去所有倚仗的孩子,究竟是怎样在那样的地狱里活下来的?
“你怎么跑这来了?我找你找了半天。”一个声音忽地插进了他们的谈话。
苏暮雨转过头去,“有事吗?”
苏醴扬了下手里的信纸,“我收到了家主的回信。他说,他在总坛等你。我看他大约是气急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吧。”
“知道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吧。”
苏醴挑了下眉,“这么快?我还没在这待够呢。”
顾剑门也道:“你总得把萧小姐安顿好了再走。她现在一心跟着你,你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她大概又要哭成个泪人。”
“我会去同她说的。等我将那边的事料理好,有机会就来接她。”
顾剑门叹了口气,“好吧,我就再信你最后一回。只希望你说的这个机会,真的有兑现的一天。”
“那倒不至于。我看家主最多也就打你两顿,关你几天,等他气消了你跟他说两句好话,他肯定就放你出来了。”苏醴笑眯眯地接上一句。
顾剑门担忧地看向苏暮雨,“你就非得回去吗?要不你还是跟我去天启吧?”
苏醴眯起眼睛,“你最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然让家长们知道,来抓你的就不仅仅是我了。”
顾剑门挑起眉,“你们暗河口气倒是挺大,以为天下没有王法了不成,有本事就来闯天启抓人啊?!”
苏醴嗤笑一声,“以为躲到天启,躲到李长生的翅膀底下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我们暗河真想杀一个人,就算天王老子也照杀不误。”
“你……”顾剑门抬手就要拔剑。
“别吵了。”苏暮雨按住他的手。“他出言不逊,我替他向你道歉。但若是你在这里同他打起来,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我们就要被顾家主赶出柴桑城了。”
顾剑门恨恨地瞪了苏醴一眼,“你就真的甘心回到那种鬼地方,从今往后当一个杀人的工具?”
“倒也别把我们暗河说的那么不堪。再说了,从小到大家主最疼他,他活得比我们自在多了。”苏醴露出有些玩味地笑,转头对着苏暮雨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家主为了哄你开心,甚至指使没任务的杀手去外面给你买糖葫芦?我见过不少人带着人头回来,可还是第一次见举着糖葫芦进暗河宗门的。”
“……不记得。”苏暮雨偏过头去,他想起来有一段时间,苏昌河的下属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你不知道那糖葫芦是哪来的啊。”苏醴笑得更厉害,“我还知道不少类似的事,你想不想听?”
“别说了。”苏暮雨神色无奈,怎么苏昌河的手下要么就冷着一张脸像块木头,要么就嘴跟他一样碎。
苏醴却不听他的,自顾自地道:“让我想想……以前出任务回来,总要给族中长辈带回来点孝敬,别人要的是金银,但家主要的却是糕点,你知道为什么吗?”
“……别说了。”苏暮雨也有了想拔剑的冲动。
“这就受不了了?那你知不知道……”
苏暮雨只好拿出杀手锏,“你以为在我面前说,家主就不会知道了吗?”
苏醴扫他一眼,叹了口气,“行吧。还是你厉害。”

因着顾洛离的态度,苏暮雨很快就和苏醴离开了柴桑城。
萧朝颜知道了苏暮雨要抛下她独自离开,说什么都要跟着他,不肯放他走。苏暮雨自然不可能将她带到暗河去,只好跟她约定好了三个月后就来接她。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顾剑门来送他,趁着苏醴不在将他拉到一边,“你还想知道薛家那件事的真相吗?”
苏暮雨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想知道金玉堂背后,又是哪个皇子?”
“是青王。”顾剑门低声道,“我传信去天启问了问,刘金玉还在学堂时就同青王走得很近了。”
“我知道了。”苏暮雨道。
“他们在争的东西,也确实是只有亲王才敢染指的。”
他这么说显然是已经有结论了。
“是什么?”
“银矿。那是一座银矿。”顾剑门在他耳边小声说。
苏暮雨露出一点震惊之色。他习惯性地往武功秘籍,盖世神兵那里去想,却也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答案。
“我们的关注点一直在那些墨上面,但是朝颜妹妹告诉我,真正的关键在于一种叫做石青的颜料。那本身就是一种矿石,薛家人在山中开采原料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座银矿。”
“怪不得……”
顾剑门看了看他,“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连我大哥都没说,你可别去和别人讲。皇子之间的事连我们顾家都不敢掺和,那些萧家人心眼最多了,就让他们自己争去吧。”
苏暮雨点点头,“左右同我们也没关系了。”
“既然我都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作为交换,你也告诉我一件事吧。”顾剑门说。
“什么事?”
“你在暗河的代号是什么?”顾剑门问。哪怕不能接受他作为暗河杀手的身份,他也不想下次听到有关暗河的传闻,却不知道他是谁。
苏暮雨愣了一下,“……我没有代号。”
他领的是内堂职务,很少出任务,就没有用过代号。
顾剑门不太相信地看着他,“是真的没有,还是不想告诉我?”
诚然,每一个暗河杀手的代号都代表着血淋淋的过往,手下无数条人命,他不想说也情有可原。
苏暮雨淡淡地笑了一下,“真的没有。不如告诉你我现在的名字吧?”
“我是苏暮雨。后会有期。”

Chapter 25: Chapter 24

Chapter Text

同样的旅途,与不同人一起走过的感觉也是不同的。
与苏昌河在一起时是安心,与镖局在一起时是轻松热闹,到了现在他和苏醴两人一起时,就只剩下了赶路。
“你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家主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我们晚一点回去,说不定他的心情还能好一点。”
苏暮雨轻舒了口气,“我只觉得我们回去得越晚,兄长就会越不高兴。”
苏醴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你倒是很了解他。不过我觉得,你的状态决定了他对我的脸色。就你现在这个随时都能倒下的样子,我真怕回去家主扒了我的皮。”
“不关你的事,我会去同他解释的。”
苏醴挑了下眉,“你对谁都这样吗?”
“都什么样?”苏暮雨问。
苏醴斟酌了一下措辞,“都是这么……乐于助人?”
苏暮雨摇了下头,“我不是什么人都帮。”
苏醴笑了起来,“那我还真是荣幸啊。既然如此,我也给你提个醒,十八剑阵出现在江湖上的消息传得很快,提魂殿肯定注意到你了。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反应,但是我很确信,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怎么同他们打过交道。”
“张嘴闭嘴都是规矩的人,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所以我建议你不用着急,让家主先去同他们谈。”
苏暮雨叹了口气,“难道兄长就会同人坐下来好好谈吗?”
“那自然不是用嘴谈了。不过以家主的武功,吃亏的总不会是他。”苏醴笑眯眯地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用出了传说中的十八剑阵啊?那天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可惜没能看清。”
苏暮雨偏过头去,没有接话。
“你真的不能给我见识见识吗?我还挺好奇的。”
“不行。”苏暮雨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
“我的伤还没有好,你确定真的要看?”
苏醴想了一下,“算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可招惹不起。”

阔别半年之久,苏暮雨终于回到了暗河。
然而才一进门,他就被人带去关了起来,罪名都是现成的:擅自离宗,还在外暴露身份,惹是生非。
阴暗的刑房低矮潮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有人将他上衣脱了,双手分开铐在刑台上,用绳子紧紧地绑住,苏暮雨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由他们摆布。
然后他们又拿来了几样刑具摆在一旁,上面还带着层层叠叠干涸的血迹。
苏暮雨看了一眼,忍不住移开目光。苏昌河从没有打过他,他们之间有什么事都可以好好商量,甚至连争吵都很少有。
他听见几个人说着话走进来。
“我们处置苏家的人,就不用问苏家主的意见吗?”
“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而已。又不是要将人废了,就这一点小事,还需要去打扰家主吗?”
有一人提起声音,“但是这一位可不一样啊。这可是苏家主的心肝宝贝,我们不说一声就打了他,你看那位会不会找上门来算账?”
“打就打了,难道他就比别人金贵不成?”
“别人不一定,但是他还可能真的比别人金贵。你们去看看他的长相,那张脸那个身段,难怪家主喜欢。”有人压低声音,轻笑着道。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声音说:“那就去问问苏家主。你们找个弟子去苏家,就说我们要按规矩处置他们家的人,若是苏家主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了。”
刑官们商量完毕,很快就又散了,将苏暮雨一个人晾在那里。他忍不住动了动被绑住的手腕,觉得有些冷,又觉得有些无聊。
一点皮肉苦,受了也就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倒宁愿那些人别去问苏昌河,说不定还要被他奚落两句,让他看了笑话。只可惜那些人全程自说自话,没人问他的意见。
牢房对面的那侧开了一扇方形的窗,漏出一点明亮的天光,他就百无聊赖地看着落在墙上的光斑。
隔壁偶尔能听到一些刑具挥动的破空声和忍痛的叫声,令人胆寒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牢房中,听得他也有些紧张起来。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就当他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打开门口的锁走了进来。
苏昌河阴着一张脸走到他面前,手里提着一根鞭子。
“兄长。”苏暮雨很小声地叫了一句。
“一段时间没见,你就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苏昌河凉凉地道。
苏暮雨不由垂下头去,没敢看他。
苏昌河却不容他躲避,用鞭柄挑起他的下巴,“你出门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苏暮雨心虚地别开眼,“是我不对。”
苏昌河冷笑了一声,“真难得啊,还能听到你认错。你不是最有主意最厉害了吗?”
“我不该以为没人能认出来,就随意使出十八剑阵,暴露身份。”苏暮雨诚恳地说。他不是很乐见苏昌河来行刑,但如果他想亲自动手惩罚他的话,他倒希望他下手不要太狠,以他受伤之后的身体状况可能撑不了多久。
苏昌河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的纱布上,伸出手按了一下。
肩上的箭伤还没好全,苏暮雨疼得皱起了眉,却也咬着牙没敢说话,修长的睫毛轻颤了颤,身子微微发起了抖。
苏昌河猛地收回手,“你这时候装什么可怜?”
“我没有装……”
苏昌河没听他说完,将鞭子丢在地上,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就有人来替他解开束缚,说苏家主让他回去。
那人有些遗憾地看着他起身。
他的皮肤嫩,被铐了两个时辰,手腕上就留了一圈磨损的红痕。纱布下流畅的肌肉自肩背向下延伸,掐出一截柔韧纤细的腰。少年的肌肤光洁若雪,若是能在其上添几道红肿破溃的痕迹,红梅映雪,方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只可惜,苏家主的心还不够狠,被他可怜巴巴地看两眼,就舍不得下手了。

苏昌河没有等他,苏暮雨穿好衣服,就自己回到了苏家。
苏昌河仍旧阴着一张脸,见了他就甩下一句,“先吃饭吧。”
苏暮雨见了那一桌子红彤彤的菜,才意识到苏昌河究竟气到什么程度。
“都吃完,别浪费。”他凉凉地笑着道。
苏暮雨没敢提出异议,筷子伸向一盘看起来不那么辣的菜。
但那盘菜只是看起来没那么红而已。入口的瞬间,他的脸色就涨得通红,细密的汗珠从脸颊边上渗出来,远看一片晶莹的水色。
他忍不住抽着气,猛吞了一大口茶水。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在这满桌的辣椒面前,那一壶茶水只能称得上聊胜于无。
苏昌河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下唇泛起艳丽到极致的色泽,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尖,到最后连手背都带着点粉色。他每吃一口都皱起眉头,不住地小声抽气。汗水沾湿了鬓发,凝成缕贴在脸颊边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双眼睛也水汪汪的,眸光潋滟似有泪珠在里面打转,像是快要哭了。
苏昌河却还毫无恻隐之心地在一旁催促,“吃顿饭这么费劲,要我喂你吗?”
“兄长……我知道错了。”苏暮雨放下筷子,带些服软地道。
“错哪了?”
“我不该一直同外人来往,在外游历不回家,不该暴露身份,给你添麻烦。”
“你以为,这就是我想问的?”
苏暮雨沉默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苏昌河是什么意思,他在怪他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去救萧朝颜,但唯有这条,他不愿认。
他不后悔拼尽一切去救她。
苏昌河快要气疯了。
这辈子日子过得太安逸,他险些就将萧朝颜那事给忘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一世他的身边有那么多人,就算他还是听说了什么消息想去救她,也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闯进重围,最后被逼到悬崖边上。
上一世他命大,奄奄一息摔到悬崖底下,被他找回来养了好久,才捡回一条命。这一世他还是命大,苏醴及时找到他,没让他受更重的伤。
可是,他还能这样命大多少回呢?
苏昌河抬手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低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似是一条正在吐信的蛇,“你知道吗……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会帮你报仇……我会找到你身边的所有人,砍断他们的手脚,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骨,让他们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他重活一回,觉得这破烂世道没劲透了,眼前只有这么一点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东西。若是上天连这一点都要夺走,那么他也不介意毁了眼前的一切。
苏暮雨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我现在没事,你冷静……”
苏昌河轻柔地笑了,“你怕了吗?怕了就好好想清楚。”
他松手放开他,甩下一句:“这段时间你就给我待在屋里反省,哪也不许去。”

苏昌河虽然不许他出门,却没有阻止别人来看他。
最先来的是慕雨墨,她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副少女的模样了。进了门却还是像小女孩一样抱怨,“雨哥,你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之前还很担心你,我去问昌河哥哥,他却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苏暮雨从包袱里掏出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是特意在路上买的礼物。
“果然还是雨哥最好了!”慕雨墨眼睛就亮了起来,将满腹的牢骚抛到了脑后去。
送走了慕雨墨,苏青檀又来找他,进门同样是一句:“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有些事情要办,就在外面耽搁了一段时间。”苏暮雨简单地讲。
“我听说你在外面搞出些事情,让提魂殿对你很是不满,他们想处置你,但是被家主拦下来了。”
“差不多是这样。”
“不愧是你啊。”苏青檀扬了扬眉,“不过既然家主都出面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觉得……兄长他似乎很生气。”苏暮雨犹豫着道。
“那你就跟他说几句好话,道个歉呗。他肯定不会一直生你的气的。”苏青檀语调轻松地道。
“我觉得这次不一定。”苏暮雨幽幽地说。他回想着这两天添满辣椒的饭菜,就知道苏昌河是什么态度了。
“我从别人口里知道的不清楚,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啊,能让家主这么生气?”苏青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他可是连你偷改提魂殿的文书都没管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干了多大逆不道的事。”
苏暮雨摇了下头,“也没什么。就是在外面用了十八剑阵,杀了个王爷的手下,被人认出了身份。”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啊,我的意思是说,在咱们家主眼里,你只要不把皇帝宰了都不算什么。”
“还受了些伤,可能伤得有些重了。”苏暮雨接着道。
苏青檀看他一眼,“我刚刚还想问呢,你的脸色确实很差。我看家主就是担心你吧,要是我弟弟莫名其妙带着一身伤回来,我也会很生气。”
“不是。”苏暮雨道。他很确定,光是担心可不会天天给他吃辣椒。
“那我就不知道了。肯定还是你更了解他一些。”苏青檀摊了摊手。
他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前两天有个任务,死了几个人。他们带回了尸体,打算明天在后山下葬。正好你回来了,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苏暮雨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刚回来就要面对这种事。“这里面也有……我们认识的人吗?”
“有啊。”苏青檀说了个名字。
苏暮雨恹恹地垂下眼,轻叹了一声。“去吧。”
曾经欢聚于这间院落中的孩子们,终还是四散凋零。这是身为暗河的他们,所必须接受的命运。

苏昌河站在石阶下面,仰头看着面前的大殿。
提魂殿。
这地界上辈子已经被他给一把火烧了,现在却还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可实在是令人烦躁至极。烦到恨不能现在就再放一把火,将这些陈腐的破烂付之一炬。
他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大殿深处的高座上,三道身影正俯视着他。
“苏家主,我知道你因何而来。”他们开口道。
“谁准你们动他了?”苏昌河冷笑。
“他违背了暗河的规矩,我们也不过是按律行事。”
苏昌河白了他们一眼,“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提魂殿越过他处置苏暮雨,只是想杀鸡给猴看罢了。他们借此来昭示自己对暗河上下的掌控,就算武功再高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只能做他们的杀人刀。
可他和苏暮雨,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鸡鸭牲畜。
“我真的,忍你们很久了啊。”他把玩着寸指剑,“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但唯有这件事不行。”
他抬起眼,语中满是威胁,“他是我的人,别碰他。听明白了吗?!”
“你放肆!”地官怒道,“苏家主,我看你似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们说才对。”苏昌河的脚步没有停,他仍在一步一步往上走,一路越过漫长的阶梯,踏上高台,视线与三官平齐。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不成?哪怕是大家长,也没资格跟提魂殿提条件!”
“是吗?”苏昌河笑了起来。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苏家主有异议,那么提魂殿这次可以饶过他。”水官开口出来打圆场。
“但是他往后必须接受提魂殿委派的任务,不得推拒。”地官接着道。
“不行。”苏昌河立刻道。
“苏家主,你养出了一把极好的剑,为什么不愿意用呢?”水官说。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人,不是件器物!!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去给你们卖命!”苏昌河抬手,数把寸指剑带起凌厉的旋风,向着三官而去。
三官同时抬手结印,半空中凝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寸指剑被打歪了出去,上面携着的阎魔掌内力却狠狠地印在了屏障之上。
屏障只坚持了片刻,就被暗红色的真气吞噬殆尽。苏昌河再度抽出两把寸指剑,看也不看往前一抛,剑刃飞旋着划过两人的喉咙。
曾经年少的他们被无数次逼迫着做了杀人的棋子,那时的他无力反抗,能做到的只有以身替之。
而现在重来一世,他已经有了掀翻一切的能力。所有的欺凌压迫,阴谋阳谋,他都可以替他挡在外面。
天官并指为剑,一指斩落两柄寸指剑,然而那瞬间崩碎的剑刃还是划破了他的脸颊。一滴血滑落下来。
苏昌河抬起手,赤红的真气翻腾在他的掌心,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邪笑着舔了舔嘴唇,“提魂殿说得好听,也不过提线的木偶罢了。暗河之后的人只想要握住这把刀,却未必在乎握刀的木偶是谁啊。”
烈火一瞬炸裂开来,铺天盖地的红覆盖了整座大殿,也吞没了殿上的人。

翌日,天空中下着濛濛细雨。苏暮雨换了一身黑衣,撑着伞去了后山。
葬礼来的人不多,大多也只是在那里站一站就走了。墓地也很是简陋,没有设碑,眼前这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就埋葬着一代又一代朝生暮死的苏家族人。
苏暮雨也很快就离开了。
他还记着苏昌河让他在家里反省,但他心里想着,就离开这么一会,应当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事实就是那么巧,他没走出多远,就迎面碰上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身边簇拥着一群戴面具的黑衣侍卫。
他只好侧身将路让开,躬身行礼,“见过大家长。”
他以为大家长应当不会留意他一个普通弟子,只恭敬地垂着头,静待他与蛛影自他面前走过去,然后就可以走了。
但老人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着他。一个戴生肖面具的杀手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就是复现出了十八剑阵的那个孩子?”
“我确实练成了十八剑阵。”苏暮雨只好应道。
“果然是青年俊杰,百闻不如一见啊。”
“大家长谬赞了。”
大家长拍了下他的肩,语气和蔼,“难得碰到你一个年轻人,你若是不着急,不如来陪老夫走走。”
长辈面前,苏暮雨无法明言他是违背家主的命令跑出来的,也找不到借口推拒,只得跟在了他的身后。
大家长穿了一身素服,似乎同样是来祭拜故人。
他脚步缓慢地沿着山路前行,一边开口道:“我听说十八剑阵在你手中,毫不逊色于百年前苏十八的威名。你在西南道一人力战一整个门派,连天启内廷司的高手都不是你的对手。”
苏暮雨有些尴尬,顿了一下才说:“传闻似是有些夸张了。”
大家长笑了一声,“世上多是以讹传讹的事,很多时候真相如何,只有亲历者自己才清楚。今日正好碰到你这个当事人,不如就讲给老夫听听?”
苏暮雨只好将当时的事情大概讲了讲,其中倒是隐去了很多跟萧朝颜有关的细节。
大家长倒也不是真想听他是如何拿着剑阵大杀四方的,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完,只是道:“果真是年轻啊。老夫当年也有过这么年少轻狂的时候,只可惜现在……真的是老了啊。”
若是旁人听到这里,总要接上一句,大家长龙精虎猛,不减当年之类的话。然而苏暮雨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只安静地跟着他往前走。
大家长就接着道:“你却是比老夫年轻的时候还要厉害,十八剑阵的残谱老夫也看过,别说复原,却是用都很难用得出来。”
“大家长谬赞了。”苏暮雨仍是只会这一句。
大家长还真顺着他的话说,“这怎么能是谬赞呢?想必苏家家主也这么觉得,也难怪他总是这样护着你。”
“兄长确实待我很好。”这句话苏暮雨说得就真情实意多了。
“苏家主的眼光确实不错。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是暗河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了。”
这话苏暮雨就不知道怎么接了,想了一会才道:“兄长的武功比我厉害。”
大家长带些讽刺地笑了笑,“这可不一样。”
大家长的态度有些奇怪,苏暮雨正想问他怎么不一样,再抬头就见苏昌河那张熟悉的脸。
他心中猛地一跳,暗道不好。那张脸上的表情完全是他所不熟悉的,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眸盛满了冷厉的怒火,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候再想躲已经太迟了,苏昌河一把薅住他的衣领,语调阴冷,“你跑这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哪也不许去吗?!”
苏暮雨自知理亏,垂着头没敢说话。
苏昌河接着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吗?我让你出门了吗?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才让你这么肆无忌惮?”
“是我不对,我只是想……”
苏昌河直接扬起手,看起来很像是想抽他一记耳光。
大家长咳了一声,“苏家主。”
苏昌河似是这才看见他似的,转过头来,“见过大家长,大家长别来无恙啊。”
“今日无事出来走走,正好碰上了这位小兄弟,就拉着他多说了两句。”大家长替苏暮雨解释了一句。
苏昌河的视线转回苏暮雨身上,“你和大家长聊了些什么,聊得这么开心?连我的吩咐都忘了。”
“只是一些在长平发生的事。”苏暮雨低声答。
“他不过是陪着老头子我说了几句闲话,苏家主何必动怒?他还小,带回去慢慢教就是了。”大家长接着道。
苏昌河冷笑,“他身为苏家弟子,却屡次违抗家主的命令,难道这在大家长眼里,不值得动怒吗?”
大家长却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何必如此较真呢?难道苏家主你当年就处处循规蹈矩不成?”
“可如今我才是家主,什么是规矩,我说了算。”苏昌河扯了一把苏暮雨,“去,给大家长道歉。”
苏暮雨一脸茫然又委屈地看着他。
苏昌河转过头来,“我们苏家的弟子年纪小不懂事,冲撞大家长了。我代他向您赔罪。”
说着他又看向苏暮雨,冷冰冰地道:“去道歉。”
苏暮雨咬着牙没说话,只默默地躬身向大家长行了一礼。
碍于外人在场,苏昌河也没再纠缠,直接押着他走了。

苏暮雨就这样被他一路揪着领子拖回了家。
进了门,苏昌河的脸色依旧骇人,“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哪也不许去?!”
“……是。”苏暮雨小声道。
“这是第几次了?我说的话,你就怎么也不听是不是?你永远都是这样!”
苏暮雨弱弱地想要解释,“我今天是想……”
“闭嘴。”苏昌河打断他。
狂怒之下,他早就忘了,现在这个娇纵妄为的苏暮雨本就是他一手造就的杰作。
“你回来没几天,倒先勾搭上大家长了?动作倒是挺快啊。”苏昌河咬牙切齿地道。
苏暮雨忍不住反驳,“你讲不讲道理?是大家长非要我陪他说话,我总不能不答应他。”
苏昌河干脆一把扯住他的腰带将他按到床上,一巴掌就扇了上去,“你再顶嘴?”
苏暮雨完全懵了,他想过苏昌河会罚他,但没想到是这种管教小孩子似的打法。他不由得挣扎起来,却被苏昌河一只手掐住腰,照着后面又是狠狠两下。
响亮的巴掌声听得人面红耳赤,他只觉得羞愤难当,忍不住小声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苏昌河冷冷地道。他养大的小孩,打两下怎么了?
说着,他又一巴掌扇下去。苏暮雨哆嗦了一下,死死垂着头脸色涨红。
“我是不是也说过,让你离大家长离星落月影阁远一点?”
“可是大家长他……”
“闭嘴。你要是不想听我的话,就滚去蛛影永远也别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蛛影……”苏暮雨只觉得他完全不可理喻,他不过跟大家长说几句话,他就觉得大家长想要他进蛛影了。然而话音刚落就又挨了一下,他忍不住低叫了一声,整个人都羞得浑身发烫。
苏昌河根本不管他的反应,按住了他手往身后招呼,一时之间巴掌声不绝于耳。
其实不怎么疼,苏昌河教他武功的时候下手比这狠多了,但是这样教训小孩的姿势,足够让人无地自容。他已经长大了,他怎么能这样打他?
苏暮雨挣扎了几下,然而反抗只会招来更凶狠的对待。躲又躲不掉,打又打不过,他被按在那里,最后被揍得彻底没了脾气,发着抖带着哭腔道:“我错了……哥哥,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苏昌河这才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整个人都软趴趴地陷在床铺里,从后颈到耳尖一片粉红,眼里含着泪,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
“以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拦你。”
苏暮雨便有些慌了,伸出手想要拉他的衣摆,“哥哥?”
苏昌河往后退了一步,“别碰我。”
他的身周腾起一道暗红色的真气,在手掌周围不断凝绕盘踞。真气反复翻涌着,张牙舞爪,似是要挣脱某种束缚,苏昌河握了下拳,不由闷哼了一声。
苏暮雨震惊地看着他,连忙站起身来,“你怎么了?”
苏昌河挥开他,“滚开,离我远点。”
“可是你的内力……”
“你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苏昌河冷冰冰地道。
“没有。”苏暮雨不想再刺激他,只好停在原地。
苏昌河转过身,“你给我待在这里,不许出房门一步。不想听也行,我以后不会管你了。”

Chapter 26: Chapter 2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满地流淌的焰火将熄。
阴森诡谲的提魂殿早已不复昔日威严的模样,殿中一片断壁残垣,正中的柱子折了两根,倒在地上,上面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焦痕。
苏昌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寸指剑,“我最后再说一遍,别打他的主意。我还可以再容忍你们一段时间。”
地官踉跄着站起身来,“你当真以为我们提魂殿之上无人了不成?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们,就以为自己能自由了吗?我告诉你,暗河背后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你这辈子永远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我知道啊。”苏昌河轻飘飘地说,“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背后的人要隔过一层,在暗河中设下提魂殿,而不是亲自与暗河联络吗?”
他满是兴味地笑了两声,“想想看吧,臭名昭著的暗河与天启城中高高在上的名门,若是它们被牵扯到一起,声名扫地的该是谁呢?况且若是天下人知道,暗河接到的某些单子究竟是出自谁的命令,恐怕局面就更有意思了。”
“你在威胁我们?”
“你不会现在才看出来吧?我的条件只有一个。”
“苏家主,你知道有些任务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完成,不然,就只能用命去填。你护着那位苏暮雨,而要与之交换的,便是苏家弟子无数条人命。”
“完成不了的任务不接不就行了。”苏昌河无所谓地道。
“完成不了的任务就不接,呵,这就是暗河苏家家主?”
苏昌河白了他们一眼,“别拿那些虚名来压我,难道现在来个人让你去杀皇帝老子你们也去?人啊,总得有点自知之明。”
“真该让苏家弟子都听听你刚刚的话。如此畏怯避战,你不配称暗河之人,更不配为苏家家主。”
“难道他们不该感恩戴德,我这个家主还算在意他们的性命?”苏昌河低头擦拭着掌心的血迹,“其实我是没什么所谓的,只不过有个人在乎。”
“冥顽不灵!”地官怒道。
苏昌河笑了,“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你当真要忤逆我们提魂殿?”水官问。
苏昌河摇了摇头,“手下败将,也配谈忤逆二字?”
天官开口,“去传信给大家长,让他……”
“要下令抹杀我吗?”苏昌河打断他,明亮的眼睛中含着恶意的笑,“你们觉得谁能完成这个任务?慕家,谢家,大家长,蛛影?你们知道这个决定会给暗河带来怎样的后果。所以我说,完成不了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要接。”
三官不由沉默了下来,每个人都一清二楚,追杀一位全盛时期的家主,这样的命令足以给暗河带来灭顶之灾。
苏昌河施施然转过身,“既然你们无话可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吧。我和整个苏家都可以听你们的命令。你们可以随意驱使我,但是唯有他不行。”
苏昌河就这样走出了一片狼藉的提魂殿。
在他身后,地官一脚将一旁破烂的案几踢翻,“混账!难道我们就这样由着他肆意妄为不成?”
“苏昌河确实是越来越不受控了,这件事应当要尽快上报天启。”天官道。
“其实像苏昌河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有个软肋反倒是件好事。他在乎那个苏暮雨,我们可以从这点入手。若是没了这个软肋,他恐怕就真的无所约束了。”水官说。
可惜只怕这个看似可以拿捏的软肋,到最后变成了无往不利的锋刃。

糊着浅色窗纱的窗子开了半扇,容貌姣好的少年坐在窗前,一手握着卷书册,一边闭着眼睛小憩。
不远处挺立的枫树似一簇静静燃烧的火焰,金黄的银杏抖落一树灿金。秋风席卷,碎金与流火飞过窗前,点缀在他的发丝之上,就是一副静谧而绝美的画卷。
有人轻轻合拢了窗子,“怎么坐在这睡?”
少年蓦然惊醒,“兄长?”
苏昌河提着食盒走进屋内。“吃饭吧。”
苏暮雨连忙站起身,打开食盒看见里面一道虎皮青椒,脸色就垮了下来。这几天他连卧房的门都不敢出,道歉信写了好几封,写到苏昌河终于肯来见他,没想到见面还是辣椒。
苏昌河扫了一眼,“这个不辣,不信你尝尝看?”
鬼才信他。
苏暮雨看都不看那道青椒,只低着头扒饭。
苏昌河看了他一会,打开食盒底下一层,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碗山药排骨,“你吃这个吧。”
苏暮雨夹了一块排骨,“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麻烦罢了。”
“内息出岔子怎么会是小事?”苏暮雨的语气急切了起来。
他知道苏昌河练的武功很有些奇异之处,他在苏家的藏书楼内查阅过很多秘籍,都没见过类似的功法,苏昌河也不肯告诉他细节。
苏昌河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反正死不了。”
“死不了就没关系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需要什么,药材还是武功秘籍,我都可以帮你去寻。”苏暮雨语速飞快地道。
“没那么夸张,吃你的饭。”苏昌河甩了甩手,淡红的光影在其上一闪而逝。
“兄长……”苏暮雨仍旧皱着眉望着他。
那眼神看得苏昌河心烦意乱,“都说了死不了。”
这一世的阎魔掌被他改良过,倒也没原本那般疯癫不受控——就算是疯子功法也应当乖乖为他所用,而不是成为时刻掣肘他的桎梏。
这回若不是同三官打了一架,真气损失大半,不然也不至于压制不住它。
苏暮雨放下筷子,“你不告诉我,我就去自己查。翻遍整个暗河,我不信搞不清楚你是怎么回事。”
苏昌河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你想去哪查?”
“苏家查不到就去慕家,慕家查不到就去谢家。”
苏昌河的面色越来越冷,在他彻底爆发之前,苏暮雨终于说出一句:“但是我不会接近星落月影阁的。”
苏昌河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才不管你。你最好也别来管我。”
“那要是大家长……”
苏昌河一拍桌子,“你就气我是不是?”
苏暮雨只觉得这人是真的愈发莫名其妙,先说不管他,再一说大家长又来气。
“大家长盯上你了,你知不知道?你再往前凑,是想混个蛛影十二肖当当?”苏昌河阴阳怪气地道。
“我不去。”苏暮雨道。
“成为蛛影是暗河弟子最大的荣耀。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反正我不去。”苏暮雨说,“如果你是大家长,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苏昌河低着头,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是自己钻牛角尖了。他实在太害怕苏暮雨像前世一样被从他身边夺走,再度戴上那鬼面了。但现在若是苏暮雨自己不乐意进蛛影,以他那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就算是大家长也没办法强迫于他。
他养大的小木鱼,果然还是向着他的。
“这还差不多。是你亲口答应了要一辈子跟着我的,永远都不会离开,可别忘了。”
“我没忘。”苏暮雨道。
“那你在长平当孤胆英雄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呢?你就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你就没想过你要是死了我……我没拦着你救人,但你就不会多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苏暮雨试图解释,“我是想过,但是当时的情况危急,我实在找不到……”
苏昌河不想听他解释,“反正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随便埋了,去炼炉再找个小孩养着玩。肯定比你听话。”
苏暮雨低下头去,“这次的事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我以后都会记着。”
记着有个人一直在惦记着他。
记着有个人比他自己还在意他的性命。
记着有个人还在等他回家。
“能听到你认错可真不容易。”苏昌河勾勾手指,“过来。”
看到他那戏谑的表情,苏暮雨就知道不好,磨蹭着站起身来,“你就不能换个方式吗?”
“还轮得到你挑挑拣拣了?过来。”
苏暮雨走过去,被苏昌河一把抓住腰带按在了腿上,然后就是一巴掌挥了下去。
苏暮雨羞得满脸通红,只顾垂着头看地。他做错了事受惩戒是应该的,他认,但就一定要是这种打小孩的方式吗?
苏昌河才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按住了人,对准那浑圆的弧度又是狠狠一巴掌。
苏暮雨抖了一下,听到那响亮的巴掌声,他的耳朵红了一圈,烫得惊人。
苏昌河看着膝上迅速发热变红的人,却也没有半分怜惜,抬起手连着抽了他好几下。
强忍住躲闪挣扎的本能,苏暮雨可怜巴巴地回过头来,“一共要打多少啊?”
“你自己说该罚多少?”
这个问题苏暮雨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说少了怕苏昌河不满意,说多了遭殃的是自己。
他一直不说话,苏昌河就促狭地笑了起来,“你不说,那就看我心情了。”
苏暮雨绝望地闭上眼,这人有多爱折腾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样下去真能被他打肿了不可。
幸好这场面没人看见,不然要他以后怎么见人啊?
只是苏昌河又打了他几下就停了手,伸手将他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接着慢悠悠摸起他头发来。
苏暮雨在那里趴了一会,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苏昌河按住他,“别动。让我抱一会。”
“那……这样的话,你的心情会好一点吗?”
苏昌河忍不住笑了,“会。”
苏暮雨可能会离他而去这件事,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撕心裂肺,万念俱灰。
他做了那么多努力,苏暮雨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就给他什么样的生活。他可以用所有心力去为他布局铺路,只为他们都能得到想要的自由。他可以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恶念,不去做那些会让他们踏入殊途的事。
这一世,他们不再有一同出生入死枕戈待旦的过去,却多了许许多多温馨相伴的时刻。
他一点也不想再在转身时发现,又一次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这一世,他后悔了,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想与他唯一的家人过平凡的一生。
为此他可以放弃过往的一切野心,什么皇权之争、武林之巅,波涛汹涌的江湖事,都可以与他无关。
他就只要这一个人,难道这也不行吗?
难道他就那么十恶不赦,不配得到那么一点点光?
“苏暮雨,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他操着嘶哑的声音开口。
“现在知道了。”苏暮雨闷闷地道。
苏昌河忍不住又打了他一下,“重新说。”
“以后再也不会了。”苏暮雨转过身,张开双手抱住他,“我回来了。”
苏昌河这才满意,“这次就先放过你了。”
苏暮雨不由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抱怨,“你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记住啊。”苏昌河阴恻恻地笑了,“要是再敢有下次,我就扒了你的裤子打。”

时间毫无波澜地过去。
大约是想留着他牵制住苏昌河,提魂殿暂时没有对苏暮雨发难。对此,苏昌河只是冷笑。
苏暮雨不怎么出门,大家长就是再怎么对他有想法也见不到人,也只得作罢。
苏暮雨又等了一段时间,等到苏昌河终于完全恢复了正常,这才提出要去接萧朝颜回来。
“难道你想把她带到暗河来?”苏昌河问。
“自然不是。我是想在外面买间宅院,将她安置过去,总不好一直麻烦别人照顾她。”
苏昌河沉吟片刻,“你可以将她接回来,但是可能暂时没法同她住在一起。不过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我明白。”苏暮雨说完,仍旧睁着眼睛看他。
苏昌河哼了一声,“来找我要钱?”
“不只。我是想问,你有时间同我一起去吗?”苏暮雨问。
苏昌河不由轻笑了一声,“可以。”
萧朝颜——白鹤淮去世之后,苏暮雨应当是把她送回了家园去,他就再没见过那姑娘了。
如今再提起她,难免会想起他们一起在南安城的那段日子。
那段无忧无虑,一去不返的日子。

两人说好之后,很快便动身了。
跟提魂殿撕破脸之后,这一回他连理由都懒得找,就这样甩开提魂殿派来盯着他们的人,往西南道去了。
柴桑城倒是与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随着天气渐冷,换上了一层银装。
苏暮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而苏昌河却又想起当年他与苏暮雨来此,还在那长街上的酒肆中,见过还未成名的百里东君与司空长风。
到如今时移世易,他身边的人还是同一人,故事却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了。
想起什么来似的,他对苏暮雨道:“你去转告顾二公子,他大哥身边有个奸细,早就同晏家对上眼了。若是他不动作快点,恐怕他大哥的小命就难保了。”
苏暮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倒也没问他消息是从哪来的,只是道:“好的,我会转告他。”
苏昌河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
当年顾剑门对他们暗河避若蛇蝎,说什么也不愿同他们合作,这一回恐怕凌云公子捏着鼻子也得承他们这个情了。
他倒是很想看看,他到时候又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顾剑门已经回了天启,不在柴桑城。二人没多耽搁,同顾家的人说了一声,就去找萧朝颜。
萧朝颜对苏暮雨的到来自然是喜出望外。结果一转头看到苏昌河,眼睛一眨一个闪身就躲到了苏暮雨的身后,揪着他衣摆不撒手。
苏昌河状似委屈地指指自己,“我有那么可怕吗?”
苏暮雨忙着哄妹妹,抽空敷衍地丢出一句,“没有没有。”
苏昌河对此很是不满,“怎么一个两个的见了我都是这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我怎么招惹她们了?”
“小孩子对杀气最是敏感,可能你就算没有动杀心,身上也仍留有一丝杀气。”苏暮雨解释了一句。
“那你呢?你当年第一次见我,也觉得害怕了吗?”
“不记得了。”苏暮雨说,他那时候只觉得这人似乎是有点什么毛病,不过暗河有病的人多了,他还算其中病得比较轻的。
“说不记得,那就是有了?”
“你觉得有就有吧。”苏暮雨又开始帮妹妹收拾东西,没空和他斗嘴。
苏昌河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伸出手比了比,“我还记得呢,你那时候只有这么高,一直哭着求我放你回炼炉去,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苏暮雨白了他一眼。他一见面就拉着他不撒手,跟饿了半个月的狼见到肉似的,换谁谁不害怕?
苏昌河就接着道:“你说,是不是还是跟着我比较好?我当时要是答应你把你放回去,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是是是。”
萧朝颜从苏暮雨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小师叔,他也要跟我们一起吗?”
“他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家人,会跟我们一起走。你不用怕他,他这人只是看起来凶了点,不会伤害你的。”苏暮雨温柔地对她说。
“反正以我们的关系,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不用担心。”苏昌河插了一句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之后去哪啊?你想好去哪里买宅院没有?”
“我想先去一趟翠玉峰。听闻下个月峰主过寿,会在祝寿的宾客中送出碧玉千秋丹。因为可以压制内息紊乱走火入魔,那种丹药好像很是珍贵。”苏暮雨说。
苏昌河忍不住低笑了一声,他就说这人突然鬼鬼祟祟地拉着他出来是想干嘛,原来是还没死心。
苏暮雨还是在查阎魔掌的信息,但他答应了不会接近大家长,慕词陵又不知所踪,他查了也是白查。
“你想以卓月安的身份去参加寿宴?”
“对。”
“……那就去吧。”看着苏暮雨满怀期待的眼神,苏昌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碧玉千秋丹可能对他这种情况没用。一个寿宴而已,如果这能让他安心的话,不如就让他去吧。

两人就这样又带着萧朝颜离开柴桑城,先转道去了翠玉峰。
苏暮雨的想法来得突然,他们没来得及拿到请柬,但无剑城虽然没了,名头还能在外面用上一用。
翠玉峰同样是江湖中数得上号的一流门派,作为医家,有过交情的江湖势力更如过江之鲫。峰主过寿,正门前人声鼎沸,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形容也不为过。
苏暮雨同那守门的弟子报了自己的名字,旁边立时便有不少目光看了过来,更有不少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名弟子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卓公子,不是我非要难为你,只是你说自己是无剑城的后人,可有什么凭证?”
苏暮雨拇指一挑剑格,惊霆瞬间出鞘,露出一段奔雷凝就的剑锋,“这样可能证明我的身份?无剑城,可还能在峰主的寿宴之上拥有一个席位?”
名剑山庄云天品的剑一出鞘,无形的剑气四溢,劲风席卷,晴朗的天空中就隐有薄云开始聚拢。一时间,看过来的人更多了。
一名地位更高的弟子赶忙走了过来,“是我们翠玉峰失礼了。卓公子,请。”
苏暮雨收剑回鞘,将手中捧着的礼盒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就要往里走。苏昌河拉着萧朝颜跟着他,却又被人拦了下来。
“敢问这位又是?”
苏昌河蓦地一笑,“我?我自然是少主的跟班啊。”他冲苏暮雨眨眨眼,“是不是,少城主?”

苏昌河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不带其他目的地参加别人的寿宴。一进门就在十分好奇地四处观望。
“他们都在看你啊。”他压低声音对苏暮雨说。
无剑城销声匿迹许久,直到半年前卓月安在试剑大会上一鸣惊人,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门派终于再度回到了世人的视野当中。
也因此,暗中盯着他看的人十分之多。
苏暮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父亲当年交友甚广,说不定这些人当中就有他曾经的朋友。”
“不只吧。你也已经很有名了,少城主。”苏昌河带些促狭地道。
“你就不要笑话我了。”苏暮雨不太好意思地小声道。
这一回无双城没有来,只来了一些无双城下属的二流门派,那些人自然不会来找苏暮雨的麻烦。
很快,他们这一桌前就出现了不少人来给苏暮雨敬酒。
有些自称是卓雨落当年的朋友,想看看死里逃生的故人之子,有些是敬仰苏暮雨的剑术,想同他切磋,还有些人是单纯好奇他未来的打算,甚至还有一两位是看他长相出尘,想给自家女儿说亲的。
一群人乌泱泱地围上来,苏暮雨不由倒退了半步。
作为杀手,他实在不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被不熟的人看一眼都觉得如芒刺在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用这个身份行走江湖,攀关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苏昌河坐在一旁看着他不太熟练地应对众人的寒暄。
他还从未见过苏暮雨这样的一面,他见过的苏暮雨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不怒自威的家主,沉稳可靠的傀。
而这一刻的他,是进退有度的世家公子,前途无量的剑客,意气风发的少侠。
面对众人不带恶意的劝酒,苏暮雨有些招架不住,几乎是来者不拒。
苏昌河看着他的耳根渐渐泛起了红,这才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拦住旁人的酒杯,“我家少主年少不胜酒力,各位敬的酒,接下来就让我来代劳了吧。”
苏暮雨很轻地皱了下眉,看了他一眼。
有人倚老卖老道:“当年我与卓城主平辈论交,论起来卓公子还得叫我一声世叔。我这一杯酒,卓公子喝不得吗?”
苏昌河对苏暮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无碍,接着道:“老城主若在,可不会允许少主一次喝这么多酒。何况见过老城主的人都知道,当年他是何等珍视这个独子。若是他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看到有人借着辈分欺压他留下的孩子。所以这一杯,我替他喝了。”
他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局面冷下一瞬,又很快热闹起来。有人打了个圆场,这事就过去了。
仍不断有人来同苏暮雨交谈,只不过这回酒都让苏昌河喝了。
苏昌河抽空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还要去拿那个什么丹,喝这么多上去,是想给大家表演十八剑阵吗?”
“你还好吧?”苏暮雨问。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喝不了两杯就变成个醉猫?”苏昌河说,“我看擂台那边也快开始了,你收拾一下准备上去吧。”
碧玉千秋丹只有那么几枚,给谁不给谁都是得罪人。所以江湖人的解决方法便是,在院子中央摆个擂台,各凭本事。
这种程度的擂台,各派宗主长老自然不会出马,都是派弟子和门人上台。他刚刚观望了一圈,来到这里的青年才俊不少,但以苏暮雨的武功还是难逢敌手。
于是苏昌河放心地坐回去给萧朝颜夹了个鸡腿,一边随口问:“你雨哥的剑法好不好看?”
萧朝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看!”
过了半个时辰,苏暮雨拿着剑回来了,一手拿着个锦盒。
他将锦盒放到苏昌河面前。
苏昌河就笑:“真是给我的啊?”
“你先拿回去试试,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我再去帮你找其他的。”苏暮雨诚恳地道。
苏昌河看着他汗湿的鬓发,心软了一瞬,“那好,要是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会告诉你。”
尽管他的剑术超群,没人是他的对手,但一连半个时辰的车轮战还是很消耗人的。
苏昌河收起那装着丹药的锦盒,替他挪了下碗筷,“先吃点东西吧。”
正在这时,却听后面有人道:“可恶,要是大师兄还在就好了。要不是他八年前一去就没了音讯,无双城也就此对我们弃之不顾,说好的单子都黄了,我们桐山派也不至于一直被人踩在脚下。”
那人说的声音很小,但二人皆是内功深厚,听得一清二楚。
苏昌河神色一动。
他们说到了无双城。
他知道这些年来苏暮雨一直惦记着寻找他的灭门仇人。他也知道他苦苦寻找的仇人就是无双城。但空口无凭,他手中没有足以取信他的证据,除非再闯进万卷楼里拿到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不然他没法说出真相。
“八年前,很微妙的时间点啊。”
苏暮雨一愣,萧朝颜同样听见了这句话,两人一同转过头来。
“你的意思是说……”
苏昌河看看四周的人,打了个手势,“回去再跟你细说。”

“所以你是觉得,那个桐山派可能同我们无剑城的事有关系?”苏暮雨一进门就问。
他倒不觉得桐山派一个二流门派,有胆量挑战冠绝天下的剑道第一城。
苏昌河却是忽然有了些想法。
他当了大家长之后,曾去故纸堆里翻过许多年前无剑城的那个单子。无双城通过各种渠道付给暗河的,是一个极其可怕的金额。
当年苏暮雨全家的买命钱,完全可以买下一座不大不小的城。
就算无双城再财大气粗,贸然付出这样大一笔钱也同样会伤筋动骨。而这,大约也与它后来的衰落脱不了干系。
这一世他设计阻止了无双城与暗河的联手,但没想到刘云起仍不罢休,不知又从哪找来了人将无剑城卓家灭门。而无双城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应当也足以与前世相当。
也就是说,有这样大一笔钱,无声无息地从无双城的账目上消失了。
一旁苏暮雨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难道你觉得是桐山派背后的无双城?这不可能!”
他的话音低了下去,神情几经变化,从最初的震惊与坚定,慢慢变为犹豫,迟疑,最后停留在茫然与哀伤。
萧朝颜坐在他身边,死死握着他的手,眼中似懂非懂。
两人一大一小,一站一坐,却有着一双如出一辙泛红的眼睛。
苏昌河拍了下他的肩,“做过的事绝不会了无痕迹,何况他们是一夜之间灭杀了一整个门派。无剑城实力不弱,对方所付出的代价也一定不会小。”
所以他现在觉得,无双城中每个人都该死。这样巨额的亏空不会没人察觉,只要联系到那个时间点,总会有人能意识到无双城做过什么。
但是自始至终,没有人提过一句。他们就任由那个万恶之首的无双城立在武林之巅那么久!
没有人想过要为无剑城讨回公道。
整个江湖都将他们忘了。
——除了那个从深渊中爬回来的苏暮雨。
“是不是真的,我们去查查就知道了。”
“看来你已经有想法了。”苏暮雨深吸一口气,很快将那些多余的情绪收敛回去。
“是。我的想法是:查人,查账。我们先去看看无双城和依附他们的门派中,是否有高手在八年前失踪。这个简单,宗门中一直保有各派高手的记录,我们回去一看便知。第二,我们去查他们的账目,看看八年前,是不是有大量钱财去向不明。”
“如果这两条都能对上……”苏暮雨哑声道。
“那就是无双城做的确凿无疑了。”
苏暮雨抬起头,“不过,我们要怎么才能看到他们宗门内部的账本?”
苏昌河狡黠地笑起来,“你想得复杂了,我们连他们的项上人头都能轻易取得,更遑论区区几本账册?”

Notes:

PS. 之前写了很多小暮雨遇见顾剑门的故事,因为看到他去天启想去学堂看看就一直被人不停地驱赶不停地质问,过街老鼠一样,天启四守护轮班上门看着他,真的很心疼(似乎剧版把这段删掉了.... 那几个看不起暗河的天龙人怎么就不想想他们有没有你们拥有的优越条件呢??
第一万次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男频,谁家男频这么憋屈不爽

PPS. 首页另有完结文可宰, 被迫跟昌河演情侣的贡品暮雨真的没人想吃吗??真的没人吃吗我要哭了!!来看看吧超甜的!!

Chapter 27: Chapter 26

Chapter Text

四淮城,天下坊。
纸醉金迷的赌坊之中,如往常一般人头耸动,筹码撞击的声音同人声的吵闹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有人在狂喜地大叫,有人灰心丧气,一夜暴富,又一瞬归于赤贫,人生的起起伏伏似是被加快了速度,在这里不断回响。
一个容貌俊逸的青年同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年站在角落里,观望着大堂中热血上头的人群。
“要不要过去玩两把?本钱我出。”青年开口道。
“不了。”少年兴致缺缺。
“你不是还想给朝颜妹妹买个大宅子吗?我觉得以你的赌术,在这里玩一个时辰,就算天启城的房子也买得起了。”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他就想起某人骗他学千术的事,还没跟他算呢。
他转过头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苏昌河已经走向了里面的柜台,递了张银票进去,很快就托着一摞筹码回来。
“你自己去。我才不跟你去。”苏暮雨没好气地扭过头去。
“是你要给妹妹买房子,这钱难道不该你自己赚?”苏昌河说着,将筹码稀里哗啦倒进他手里。
苏暮雨忙不迭地将筹码捧住,有点无奈,“兄长,我们就不能不在这里赌钱吗?”
“那怎么行?你猜猜这座赌坊背后的老板是谁?我看他们不爽。”苏昌河靠近他耳边,轻声道。
苏暮雨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那日听到苏昌河说无双城才是覆灭无剑城的凶手,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心里却已经信了七八分。
这人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的,总以捉弄他为乐,但从不会在这种大事上信口开河。
他既然说了凶手是无双城,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还只是个利息,今天先赚他个千八百的,若是以后缺钱了就再过来拿。”苏昌河接着道。
“你就那么确定我能赢钱?”
“那是自然,我可是把我会的全教给你了。以你的武功,就这么个小破赌坊,不在话下。”苏昌河得意地道。
苏暮雨瞪他一眼,“那明明就是千术,你却还说得挺冠冕堂皇。”
苏昌河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你看这里的人,哪个不在想方设法地出千?谁进赌坊是来赌运气的?又不是傻子。”他理直气壮地道,“这就和论剑是一样的,也是比武的一种方式,不然你以为那位赌王是靠什么成名的?你若是能靠出千赢了钱还不被赌坊的人发现,那就算你赢,若是被发现了,那就是技不如人。”
要论歪理,十个苏暮雨捆一块也说不过一个苏昌河。他皱着眉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昌河搂住他的肩,将他带到一个玩骰子的桌子前,“来都来了,就玩两把。”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暮雨被他按着,也只能坐下。
少年穿着一身白衣,衣上用月白的绣线勾了层层叠叠的卷云纹,显得素净又富丽。面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干净明澈的眼睛,像是跑出来玩又不想让人知道的公子哥。
荷官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笑意,“小公子可知道规则?”
“知道。”苏暮雨答。
随手将两枚筹码推到大的那边,他不怎么留心地看着荷官摇骰子。
瓷盅揭开,两个一点,一个三点,小得不能再小。
苏昌河看着筹码被收走,忍不住戳了他一下,“你认真点行不行?这可是我的钱,输了要你赔。”
以他控制傀儡丝的能力,可以在瓷盅揭开的瞬间将骰子翻到任意点数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他想。
苏暮雨转过头来,“你想要寒星帮你做事,又为什么用我来威胁他?”
苏昌河愣了一下,“寒星?谁啊?”
“我之前救下的那个无名者。”苏暮雨小声道。
“他啊……我关了他三天三夜,逼问他是谁帮他逃出了总坛,可他怎么都不肯说出你的名字。”苏昌河贴着他的耳边说,刻意压低的声线又冷又滑,似是正吐信的毒蛇。
苏暮雨已经不吃这套了,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呢,若他最后说了,才是真的会死。”苏昌河接着道,“他武学上的天赋还可以,人也可信,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用他。”
“那真是谢谢你了。”苏暮雨说。
苏昌河笑了一下,“不客气。”
苏暮雨这一回将筹码放到了小的那边。瓷盅揭开,一个六两个五。
“你认真点行不行?”苏昌河看着不断减少的筹码,忍不住开口道。他怎么每次都能正好押反?
“我已经很认真了。”苏暮雨无辜地说。这种毫无技巧的赌局,他单是坐在这里不停地放筹码就已经算是认真了。
苏昌河睨他一眼,“你行不行?不行我来。”
话虽这么说,真让他来的话还是有点麻烦。
苏暮雨的傀儡丝就是最适配赌桌的武器,不论是骰子弹珠,还是骨牌马吊,甚至是斗鸡斗狗斗蛐蛐,统统不在话下。
苏暮雨伸手将最后仅剩的一枚筹码抓进手里,站起身来,“我们换个地方玩吧。”
“逆风翻盘?我喜欢。”苏昌河摸了摸下巴,笑了起来。

苏暮雨最后还是手下留了情,只赚了天下坊三百两就收了手。
苏昌河有些愤愤不平,“别说三百两了,就是赚上三千两三万两也是该他们的。”
苏暮雨无奈地看着他,“我们又不是来赚钱的。我们出来这么久,现在也该回去了,若是朝颜睡醒找不见我们,该要着急了。”
他们本不想带着萧朝颜四处奔波,但小姑娘不愿意跟苏暮雨分开,又听说了无双城的事,非要跟来。
苏昌河见他这么说,也没再坚持。两人就这样将手中的筹码兑成了银票,转身走出了天下坊。
而赌坊二楼,一个装饰得格外奢靡的房间里,一双看着他们的眼睛也移开了视线。
“他们走了。应当是发现了我们,所以没有再赌下去。”灰衣人说。
“这两个人半点规矩不懂,但还算聪明,知道什么叫贪心不足。区区几百两,给他们就罢了。”房间深处的屏风背后,一个嘶哑的声音道。
“那个少年应当是个高手。那双手的速度连我都看不清,若是真的让他在赌桌边一直坐下去……”
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呵,高手?什么高手?到了我无双城的地界,就算是龙也得给我盘着!”
“……大人说的是。”灰衣人微微低下头恭敬道。
“让下面的人警醒着点,免得什么宵小都敢来我天下坊撒野!”

入了夜的天下坊照旧灯火通明,房梁上垂下无数做工精致的六角宫灯,摇曳的烛火照亮了赌桌边一双双熬红的眼睛。
苏昌河换了一身黑衣,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望着远处半隐于雾霭中的城阙。
天下坊位于四淮城最北侧,越过这座天下闻名的销金窟,再往前数里便是无双城。只要通过路上的数道关卡,就能进入那传说中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武城了。
然而想闯进这样一座武者云集的城里偷东西,饶是苏昌河都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小心。从他这个角度看,那高耸的城楼盘踞在山间,就如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兽,对着每一个可能威胁到它的人虎视眈眈。
一只金色翅膀的凤蝶在他头顶盘旋了两圈,落在墙角的宫灯上。
“你来了。”
穿了一条百蝶穿花裙的女性缓缓从灯下现出身形来。
她同样注视着阴影里起伏绵延的城墙,“无双城。也只有这样的庞然大物,值得我们一起出动了。”
苏昌河双手抱臂往后面的墙上一靠,语气轻佻,“想不想进去看看?”
“不想。”
苏昌河看了她一眼。
“我进去过了,也就那样。”女人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你进无双城是想要干什么?”
“进去拿点东西。”苏昌河轻描淡写地道。
女人哦了一声,“和我们在计划的事情有关系吗?”
“没有。”
女人缓缓地转过头来,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语调危险,“那你还叫我来?”
“你留在宗门不也是听提魂殿那三位讲那些车轱辘话,有什么意思?不如来见识见识所谓无双城的‘天下无双’。”
“苏家主,你对自己的魅力是不是有些误解?我可是宁愿去见提魂殿那三位,也不是很想见你。”
“可你还是来了。”苏昌河道。
“要不是看在你给我通风报信的面子上……”
凤蝶于灯影中蹁跹飞舞,女人抬起手,令它停留于自己指间,“对了,蛛影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大家长那边若有什么异动,就会传消息给我们。”
“好,我知道了。”
“说起这个,大家长似乎挺中意你家的那个小朋友。他年纪大了,近些年总是喜欢提拔一些年轻的面孔。我还以为你会干脆顺水推舟,将他安排进蛛影,这比我们额外找人要简单多了。”
“他不行。”苏昌河简短地回答。
女人歪了下头,眼中涌上些许兴味,“哎哟,这是舍不得了?要我说,星落月影阁离得也没多远,想见也能天天见,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行就是不行。”苏昌河说。
将苏暮雨送进蛛影,那可是妥妥的肉包子打狗,前世他对此深有体会。
“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动他是吧,我可算是知道了。看看提魂殿现在那副惨相,那几根柱子到现在都没修好。”
“那不是正好……”苏昌河说着,二人同时转过头去。
苏暮雨正背着伞向他们走来。
“小猫儿你也在啊。”女人蓦地笑了起来。
苏暮雨欠了欠身,“见过慕家主。”
慕清元斜眼看他,“上次不是说了,得叫姐姐。”
“慕姐姐。”苏暮雨又道。
苏昌河插到他们两人中间,“姐姐?慕家主什么时候同我们苏家的人这么熟了?”
慕清元白了他一眼,“不过一个称呼,你急什么?”
苏昌河冷笑了一声没理她,转头对苏暮雨道:“安顿好你妹妹了?”
“她已经睡下了。我还给她留了道剑气,应当无碍。”
“没关系,我在她身上下了追魂香。就算丢了也能找回来。”苏昌河道。
苏暮雨有些无语地看他,没说什么。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出发吧。”苏昌河说着,转过身去。
黑暗中,点点星火勾勒出一条蜿蜒的驰道,一路不断向前延伸,直到那一只巍峨的巨兽脚下。
理论上过了日落时分,这条路便禁止任何人马通行,直到第二天早上日出为止。但实际上,夜幕下来往的人从来不少,只要你知道其中的门路。
毕竟,不会有人胆敢挑衅如日中天的天下无双城,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每一日的宵禁经常只是摆摆样子,守卫们喝酒的喝酒睡觉的睡觉,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而那些高阶弟子们要出去赌钱喝酒找姑娘,还有谁敢拦着不成?
三人站在一边,看着一个趾高气扬的无双城弟子同守门的弟子说了两句话,就这样穿过那道小门,扬长而去。
慕清元伸出手,一只形似枯叶的蝴蝶自她裙摆上飞出,借着出色的拟态大摇大摆飞过那守门弟子眼前,转了个八字。
那弟子站在原地,愣神了一瞬,就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道:“王师兄,你怎么又回来了?”
“别废话,让开。”慕清元冷冷地道。
那弟子连忙陪了个笑,点头哈腰地掏出腰间的钥匙,将看守的门又打开了,“快请,快请。”
三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穿过了这一路几道关卡。在幻术的协助下,守门弟子毫无抵抗地为他们打开了门,就算有人稍觉疑惑,也会很快被慕清元控制。
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无双城的城墙之下。
“这便是无双城啊。”苏暮雨仰起头,看着城楼之上高悬的匾额。人与城楼巨大的落差,会让站在这里的人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高高耸立的城楼上挂着几盏巨大的灯笼,儿臂粗的火烛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正当中的大门紧闭,显得冰冷又威严,只有一边的小门开了一条缝。
苏昌河走上前去,在门上踹了一脚。
很快,一个青年的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慕清元唤出枯叶蝶,想要再度如法炮制。然而守城门的弟子功力比关卡上的弟子高不少,他的身形摇晃了一瞬,眼中露出一点挣扎的神色,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长刀。
“你们是……”他张开口似要喊人。
下一秒,一道血线划过他的喉咙,青年眼中凝聚的神光再度涣散,似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就这样软倒了下去。
苏昌河收起寸指剑,一把扶住倒下来的尸体,“看来你的幻术也不怎么灵光啊,慕家主。”
慕清元瞪了他一眼,“若是你来,难不成就这样一路杀过去?你当无双城的人都是傻子?”
苏昌河将尸体放到地上,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了两滴在尸体上。
尚未僵硬的尸体上就冒起了淡淡的黑烟,发出滋滋的声响,然后整个人从皮肉至下面的内脏骨骼,就这样一起融化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液体沸腾着扭曲,不断升腾为阵阵黑烟,直到最后彻底化成了地上一滩不起眼的黑灰。
“化尸水,连具全尸都不给人留,可真狠哪。”慕清元凉凉地说。
苏暮雨同样不忍地移开眼去,只是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同苏昌河起争执,就什么也没说。
苏昌河将手中的化尸水收好,随便踢了踢地上的灰,掩住那一点血迹,“毕竟是号称‘天下无双’的无双城,不谨慎一点怎么行?”
三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城门,进入了城内。
“你到底想拿什么?先说好,要是什么要命的东西,我可不奉陪。”慕清元问。
“账本。”苏昌河道。
慕清元眉头一皱,“什么玩意??”
“我们想看看无双城八年前的总账。”
“无双城欠你钱了?”
苏昌河冷笑,“算是吧。欠了好大一笔,这么多年一直不还,还以为拖着赖着就能当这事没发生过,时间久了一笔勾销呢。”
“兄长。”苏暮雨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苏昌河就住了嘴,安抚地握了下他的手。
“所以,你知道他们的账本放在哪吗?”慕清元问。
“我找人买了消息,跟我来。”苏昌河道。

时间已逾深夜,无双城中有些地方依旧还是很热闹。
他们穿行在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干净而整洁,能看到不少楼阁里点着明灯,装饰华丽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丝竹管弦齐鸣,宴席的喧嚣传出老远,歌女的声音柔美婉转,酒菜的香味隔着窗一路飘到楼下,令人食指大动。
眼前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人似是喝醉了酒,走在路上一边嬉笑打闹。其中一人耍起长枪,惹来同伴一片欢呼叫好声。而威风凛凛的猎犬跟在主人的脚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天空中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三人一路走来,处处皆是歌舞升平,富贵气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再往远一点,是城主与众长老居住的核心区域,那里就只有一片肃穆的寂静。即使没有靠近,也仍能感受到高手带来的无形压迫。三人不由微微屏住了呼吸,收敛了自身的存在感。
也许是没有人能想到有人千方百计潜入内城,只为看一眼他们许多年前的账本,比起藏经阁之类的地方,库房的守卫称得上松散。
苏昌河指了指眼前地处偏僻的院落,“到了。”
慕清元甩了下袖子,无数黑压压的蝶自她袖中飞出。那蝴蝶翅膀底色深红,上面密密麻麻排布着许多枣核型的黑色斑点,远看就像数不清的眼睛。
苏昌河看了一眼就打了个寒战,“你这蝴蝶不管见多少次都觉得瘆得慌。”
慕清元嗤笑了一声。
蝴蝶成群结队地飞进了眼前的庭院,很快就隐约发出些躯体倒下的声响。过了一会,她皱了下眉,“似乎有个麻烦的角色啊……”
话未说完,苏昌河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两柄寸指剑飞到看不见的阴影之中,被一柄宽大的长刀挡住了去路。
寸指剑倒飞出去,一个衣着朴素须发皆白的老者握着那柄长刀,自屋舍中走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只有闪着寒光的寸指剑,苏昌河的身影自黑夜中显现而出,锋锐的剑尖擦过老者的脖颈。老者往后一仰躲开他的剑锋,长刀带着火星横着扫了出去。苏昌河轻巧地自地面上跃起,再度化为烟雾消失。
无双城毕竟传承百年,底蕴深厚,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藏着几个老不死的并不稀奇。
慕清元看着他们打斗,一边打了个响指,栖于梁上的千眼蝶抖了抖翅膀,落下更多磷粉,将这座庭院更深地封锁于寂静之中。
在她的术法结束之前,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听见。
“你可得快点,不然一会时间拖太久有人过来就麻烦了。”她说。
“知道。”苏昌河道。
“你们是……暗河?”老者不断打量着他们,神色逐渐转为冷漠。他提刀昂首立于庭前,大笑道:“一群阴沟里的老鼠,也敢在我无双城放肆?”
“废话忒多。”苏昌河一剑甩过去。
慕清元偏了偏头,“小猫儿,不去帮帮你们家主?”
“他不用我帮忙。”苏暮雨淡淡地道。
来这里之前,苏昌河特别叮嘱过他不许出手也不许摘面纱。无双城不会在意丢了几本账册,但若是卓月安出现在这里……他跟无双城的那些新仇旧恨加在一块,恐怕会惹得他们举全城之力来杀他,到时候就算来的是剑仙也没法全身而退。
庭院中匕首与长刀不断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刀的力量正在不断减弱,显得左支右绌,力有不逮。
“果然是邪门歪道!”老者怒喝一声,长刀挑开他的寸指剑,扬起劲风劈了下来。
苏昌河手掌浮起淡淡的红色真气,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长刀周围锋利的刀气就如受了什么吸引一般,拢入了他的手中。
慕清元挑了下眉,“这就是传闻中的阎魔掌?”
苏暮雨不由转过头来看她,“阎魔掌?我怎么没听过这门武功?”
另一边,苏昌河不断将那些收聚而来的真气汇于掌心,磅礴凌厉的刀气在他掌中不断旋转,形成一道旋风,庞大的力量被压缩于当中一点。
老者双手握住刀柄,猛地挣开阎魔掌的束缚,舞起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一边令他不能近身,一边寻他的破绽。
“刀之一道,从不依赖于外物。你以为吸走了我的真气就能胜过我了吗?”他冷笑一声。
“这是大家长才能修炼的武功,你没听过也正常。”慕清元在一旁道。
苏暮雨皱起眉,“大家长才能练的武功?可兄长他又是怎么学会的?”
慕清元注视着苏昌河掌中幢幢的红影,“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意思的不是这门武功只有大家长才能练,而是每一个练过这门武功的大家长都……”
长刀再度逼近他的头顶,而苏昌河挟着那些夺来的刀气一掌推出。
真气与刀锋相撞,长刀只坚持了一瞬就从刀尖开始崩碎,发出尖利的哀鸣,在浩瀚的真气当中化为道道飞灰。那一掌势不可挡,直接印上老者的胸膛,老人倒退了两步,弯腰吐出一口鲜血。
而苏昌河不会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一柄寸指剑自掌中飞出——
“兄长!”苏暮雨出声道。
寸指剑就转了个方向,剑柄打在老者颈上,只是将他击晕了过去。
“都什么?”苏暮雨忙不迭回过头去追问。
慕清元看了他一眼,“都不得善终。”
苏昌河转过身来,他眼神极冷,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别跟他说这些没影的东西。”
慕清元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看戏似的。
苏暮雨上前去将倒在地上的老者搬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了些毡布之类的东西盖住。
三人随后便一齐进到了屋子里,从那些昏睡的弟子身上找到了库房的钥匙。
无双城名下的财产不知凡几,账本也堆成山。好在库房内架子上都贴着签子,端正写好了某年某月。
三人一路穿行,很快找到了八年前的那一栏。
慕清元打了个哈欠,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你们慢慢翻吧。我先睡一觉。”
苏昌河没管她,将架子上堆满了灰的账本拿下来,对着烛火随便翻了几页,就觉得一阵头疼,破罐子破摔道:“看不明白。统统搬回去吧。回去找看得明白的人看。”
苏暮雨翻了两页,也败下阵来。
苏昌河就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张巨大的包袱皮,往地上一铺,对着面前的书架指指点点,“从八年前那个时间点往前往后各推两年,凡是看上去比较重要的统统带走。”
苏暮雨就开始从架子上往下搬。
几年时间里无双城累积的账本也是一个庞大的量,哪怕是他们只挑最重要的拿,也很快就摞成一座小山。
时间过去半个时辰,在库房漫天的灰尘中,两人终于将账本清点完毕,端端正正打到包袱里。
慕清元再睁开眼,就看到面前一个半人多高的巨大包裹。
“……不是,你们这来进货的?”
苏昌河一手将包袱提起来,“走了。”
苏暮雨左右看看,从怀里掏出个纸条,放在有些空荡荡的架子上。
苏昌河凑上去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见上面写了一行小字,“借账本一观,不日归还。”
在真心实意地气人这方面,苏暮雨是有一手的。
“你说,我们千辛万苦进来,就拿了些不值钱的账本,是不是亏了?就应该进他们的藏经阁看看。”苏昌河扛着包袱,一边忍不住道。
慕清元冷冷地转过头,“想死别拉上我。”
三人沿着来路向着城门处走去。只是这一回,他们带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十分引人注目。
很快就有人看了过来,“等一下,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去的?”
苏昌河带着满眼的杀意抬起头,却见眼前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嘴上说着他们可疑,眼睛却一直往慕清元身上瞟,一看就是色迷心窍了。
他就将已经出鞘一半的寸指剑收了回去。
慕清元冷冰冰地一笑,“那我就送你一场美梦好了。”
一只色泽鲜丽的蓝闪蝶不知从何处现身出来,落在他的身上。男人似是被那动人心魄的深蓝蛊惑,忍不住回头去看,然后脸色迅速涨成了猪肝色,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就软趴趴地瘫倒在了地上,裤子上晕开一滩水渍。
慕清元看都没看一眼,就往前走了。
苏昌河和苏暮雨连忙运起轻功跟上去。此时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也不敢再耽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城门口。
守门的弟子换了一个,但似乎还没人发现上一个已经遭了毒手。
苏昌河又不知什么时候从那老者身上摸了块令牌。他拿令牌在人眼前晃了晃,“长老有急事要我们现在出城。”
要出城远没有入城那般严格。小弟子不疑有他,就这样打开城门,放了他们出去。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四淮城中的客栈。
到了这里,苏昌河才稍稍放松了戒备。
刚刚那一路看着轻松,实际上一旦惊动了城中的高手,不付出点代价是走不掉的。也就是慕清元能力特殊,他们才能直接偷到无双城头上。
他将那巨大的包袱放到地上,刚要说些什么,就见跟在后面的苏暮雨脸色涨红,满脸是汗。
“你怎么了?”他有些惊疑地问。
慕清元同样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他片刻,啧了一声,“小猫儿,你是不是碰了我那只蓝闪蝶?”
苏暮雨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来,“我就看了一眼……”
“哦,那可能是吸进了磷粉,剂量不大,自己解决一下就好了。”她轻佻地笑了一声,“效果这么明显,果然还是年轻啊……”
苏暮雨面色不由更红,整个人都烫得快要冒烟,同两个人说了一声就扭头回屋里去了。
“你欠我一次。”慕清元很快收了面上的笑,转回头来。
“那就用上次的人情抵吧。”苏昌河没什么所谓地道。
“你冒着风险潜进无双城,不会就是为了他吧?”
“不关你的事。”
慕清元又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那你还在这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进去看看他?”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都那么大人了。”苏昌河没好气地道。
女人饶有兴味地笑了,“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好哥哥呢?苏家主,你看他的眼神可不怎么清白啊?”
“慕清元!谁许你乱说……”苏昌河气急,一掌挥过去,阎魔掌的真气都从指间溢了出来,
“看来……是被我猜对了。”女人留下一连串轻快的笑声,转瞬化为一团蝴蝶消失在了走廊中。
苏昌河深吸了两口气,这才稍微冷静了下来。
是了,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前世的苏暮雨不仅是他的搭档、挚友、兄弟,更是他的——
爱人。
不知是哪一次九死一生的任务之后,他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痴念,借着酒意吻了他的唇。死亡的阴影追逐着他们,有些话他怕不说出口,就再也来不及了。
那时候年少气盛,干柴烈火,在无人的荒野中,破旧的客栈里,他无数次将那把韧柳似的腰揉进自己怀抱中。
又不知是哪个下着细雨的清晨,愈发冰冷沉默的人披着衣服站起身,乌黑的长发滑过床帷,拖曳到腰上。他转过身来,说:“你若是哪一日不想继续下去了,不必跟我讲。”
绵延细雨中,年少时炽烈的情感也如一片雨云,悄无声息烟消云散。
苏昌河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如果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的话,那这一世他宁愿不要开始。他可以只与他做兄弟,做朋友,只要能别再重蹈覆辙。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到紧闭的房门之前,伸手扣了扣门,“你……你要我帮忙吗?”

Chapter 28: Chapter 27

Chapter Text

过了很久,门中才传来低低的声音,“……兄长?”
苏昌河推了下门,“慕清元的毒很厉害,我有点担心,过来看看你。”
苏暮雨的声音仍旧很低,带着一点羞涩的窘迫,“我,我应当可以自己解决的……”
“我能进来吗?”苏昌河微微提高了声音。
“啊……好。”苏暮雨顿了一下,才说。
苏昌河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暮雨裹着被子侧身蜷缩在床上,汗水沾湿了那张精致的面容,似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花。露珠滚落花瓣之上,映着那双同样湿润的眼瞳,惜花之人见了,难免心头微颤,神魂便不知飘到了何方去。
苏昌河走上前,“慕清元那蝶毒专被她拿来整人,歹毒得很。哪怕你只碰到了一点,若是不快点疏解掉,恐怕也对身体有损。”
“慕家主走了吗?”苏暮雨问。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苏昌河没忍住冷冷地道。
他三两步靠近床前,“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苏暮雨慌乱地道。
苏昌河却像没听到他的拒绝似的,一弯身就掀开被子上了床,张开双臂将那具绵软温热的躯体搂进了怀里。
就像在荒芜的冰原上寻到一线星火,那颗漂泊了许久的心也霎时寻到了归处。
然后,他的手就顺着心意,自然而然地触到了那所有火热的根源,轻轻地握住了。
“兄长!”苏暮雨剧烈地抖了一下,不知是羞窘还是震惊,水光在他眼里打着转,整个人不住地往后缩,弓成一只通红的虾米。
然而苏昌河一手扣住了他的腰,他再怎么躲闪,也只是把自己年轻稚嫩的身体送到别人手心里。甚至在他挣扎的时候,不断碰撞到对方的躯体,而每一次触碰,都为他带来不受控的战栗。
苏暮雨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徒劳,但床就这么大,除非把苏昌河从床上推下去,他怎么都挣不脱对方的掌控。
而他也不会对兄长做出那么失礼的举动,于是只能死死垂着头,小声道:“我真的可以自己来的……”
“你可以什么?要不是你自己乱看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老实点别动!”苏昌河佯作气愤地道。
苏暮雨被他数落得愈发窘迫,欲哭无泪,但也不敢再乱动,只能在那里紧咬着牙关任对方摆弄。
见他没了异议,苏昌河就心安理得地继续了下去。
男人的手指带着粗糙的茧,每一次剐蹭过最敏感的部位,都带来别样的刺激,情欲的火花顺着尾椎一路向上,一路烧到脑海深处。苏暮雨不由抓住他的衣袖,轻抽了口气。
他对这种事情不怎么热衷,平时自己解决也只是敷衍了事,更不曾了解过什么花样。
而经历过前世的苏昌河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他的身体,他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快活,也知道怎样才能令他泫然若泣,欲罢不能。
他用指甲轻轻刮过顶端,打着旋扣弄,苏暮雨就不住地喘息起来,一边颤抖着去挡他的手,“兄长……你慢一点……”
苏昌河微微眯起眼睛,“这时候还叫兄长?”
“那……那该叫什么?”苏暮雨睁着那双泪光涟涟的眸子看他。
苏昌河无声地轻叹了一声,“叫名字,叫我的名字。”
苏暮雨没反应过来似的,在那里愣了片刻,才带点讨好地道:“苏……昌河?”在他那被搅成一团乱麻的脑子里,还单纯地奢望着顺着对方就能被轻轻放过。
苏昌河的喉结微微一动。
少年这样叫他,难免让他想起前世那些阴影中的高唐云雨,抵死缠绵。
满身血色的杀手收起了平日的沉郁锋芒,迷离的眼眸中蓄起江南的蒙蒙烟雨,他用沙哑而疲惫的嗓音在他耳边落下一句:“昌河。”
男人漆黑眼中,猩红的颜色一闪而过,那些一直被他压抑着的凶狠暴戾就要穿破伪装,从那紧绷的肌肉中溢了出来。他翻过身,就这样强横地直接欺了上来。
“你要做什么……”苏暮雨睁大了眼,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他已经不是孩童,他知道男人这样的神情是想对他干什么。
可从小到大,苏昌河为他尽心尽力做了那么多,想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报答也是应该的。
那只有些凉的手拨开他的衣领,一直摸到胸膛上,苏暮雨抓住他的手腕,话音里带上了些哀求的意味,“不行,你不要这样……”
苏昌河却仍在往里摸,指尖顺着腰线一路向下,另一边手上不停,反复地抵着最敏感的顶端研磨,“若是我非要呢?”
苏暮雨被他弄得浑身发抖,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仍是摇头,“不行,真的不行。这太快了,至少你容我想一想……”
可那场微冷的暮雨早已变成了日出时分叆叇的云霞,桃粉与胭红交织,云霞翻卷着升腾,温柔地笼上他的指间,又被那满溢的潮水沾染,带上了一点湿意。
半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来,手中的物事愈发鼓胀滚烫,他便知道他快要到了,于是坏心地用手指堵住了出口,想要看他哭着求饶的模样。
苏暮雨果然没过多久就受不了了,四肢扑腾着要去抓他的手。
苏昌河用膝盖顶住他的腿,“别乱动,再动的话,你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他这样说着,一边继续撸动,一边又不肯让他真正释放出来。
苏暮雨便有些怕了,缩在那里不敢再动,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一声不吭任由苏昌河将他当个玩具折腾。
可是人最原始的欲望又怎是压抑得住的?越来越多滑腻的液体浸湿了他的指尖,身下的人抖得厉害,却连反抗都不敢。
似是被折磨得快要崩溃,苏暮雨咬着下唇,失了神的眼睛看着他,低哑的嗓音似泣非泣,又 带着一点委屈,“哥哥……”
苏昌河心里一软,叹口气放开了他,任由微凉的液体泄了他满手。
怕他生气似的,高潮的冲击一过苏暮雨又来拉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现在不行,你给我一点时间……你让我想一想……”
苏昌河笑了。他俯下身,在他额上落下了一个轻吻,一个极尽克制与珍重的吻。
“不会强迫你。”苏昌河摸着他的头发,“你可以慢慢想。”
苏暮雨仍旧深陷在那漩涡中,这会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应,“……嗯,好。”
“只要你不离开我,你想想多久都行。”
他捧在手心里的暮雨,每一处都合他心意,热诚地依恋着他,独属于他的暮雨——他亲手养大的爱人。
他对他的占有欲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他必须用两世的定力克制,才能不露出一点。而现在一旦打开那道阀门,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舍不得逼迫他,舍不得让他痛苦难过,却也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
他根本无法想象,那个总是对着他笑的暮雨会离开自己爱上旁人,甚至娶妻生子,同别人有一个新家。他受了他那么多恩惠,这辈子都得赔给他。
苏暮雨摇了下头,“不离开。”
“那就好。”苏昌河摸了摸他的脸,“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哪怕你要想一辈子也没关系。我等着你。”
“我……”苏昌河的手又伸上去,苏暮雨刚要说话,就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
“你不是说不会强迫……”他带着哭腔说。
“傻木鱼,你的毒还没解啊。”苏昌河笑得恶劣,“看样子要将这毒性清除干净,恐怕一次还不够呢。”
“我可以……可以自己来!”苏暮雨挣扎着道。
“怎么?是我伺候得不够好吗,少城主?我怎么觉得你舒服得很呢?难道不是你一直在我手里蹭?弄得我的手上都是你的水,要我给你展示一下吗?”苏昌河贴着他的耳边轻声细语,苏暮雨被他的荤话弄得面红耳赤,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苏昌河再度想入非非,几乎就要将他按在这里剥皮拆骨吃干抹净,但他忍了又忍,最终也只是轻吻了下他的脸颊。
还是别欺负他了。
也许凭他们现在的关系,就算他真的霸王硬上弓,苏暮雨也只会默默接受,连恨意都不会有,但总归是多添了一道裂痕。
而且恐怕,他心甘情愿的那天并不会很远。
虽然一直嘴上说不要,但他了解苏暮雨,他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软弱可欺,也不是这种半推半就委曲求全的性格。若是真的很反感他的举动,就该直接将剑顶在他的脖子上,而不是将那滚烫的东西顶在他手心里,一边可怜巴巴地哭着求他。
也许在这个脑袋少根筋的家伙心里,也早已埋下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愫。
既然他说觉得太快了,那他可以等。
对于苏暮雨,他可有的是耐心。

那一夜过后,两人仍是同往常一般相处。
苏暮雨原本见他眼神还有些躲闪,但见他绝口不提这事,也就悄悄松了口气,当作无事发生过一般。
苏昌河在苏家找了几个专职算账的掌柜,将无双城的账本送过去让他们检查,就不再管了。因为他们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做。
赶在年关之前,他们终于在苍山脚下一座小城中买下一座两进院落,一边打扫着新家,一边开始置办年货。
往年的除夕,二人忙起来也不过是让人准备一桌好酒好菜,自己在家里庆贺一番。但这一年又多了萧朝颜,她刚刚遭逢大难,失去了亲人,被迫跟着他们东奔西跑。苏暮雨便觉得这个年是要过得隆重一些,表明去岁的晦暗不顺已经过去,历书翻过一页,便又是新的开始。
苏昌河对此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掏钱掏得十分痛快,只要苏暮雨没有亲自动手做年夜饭的想法,什么都好说。
城中来往的江湖人其实不少,以剑术闻名武林的苍山派同样坐落于这里,但好在没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苏昌河用了易容,卓月安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但只要他不拿出那把云天品的剑,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时不时还能在街上看到些身上佩剑的少年人,正是苍山派的年轻一辈的弟子们。苏昌河和苏暮雨出去买早点,总能看到一群半大孩子闹哄哄地走过去。
苏昌河站在一边,就这样凝眸看着他们。
“怎么了?”苏暮雨问。
那些孩子的年纪比他还小,武功也不高,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苏昌河转过眼,“没什么。”
苏暮雨付了钱,拿起油纸包的包子,同他一起往回走。
他觉得苏昌河有点奇怪,似乎对这些孩子有点过度关注。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再多的举动,他转念就将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去。
时间就这样又平淡地过了半月。
苏暮雨又在街上买饭,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喊:“抓贼啊!”
他才回过头,就见一个白衣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冲了上去。
一个瘦小的男子手中似是抱着什么东西,运起轻功冲进了人群,而那道白影紧随其后。那人的轻功似是一般,比不得这样的名门弟子,三两步就被追上了。
瘦小男子转过身来,面容阴狠,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铁蒺藜。
苏暮雨一眼就看出那铁蒺藜里面恐怕装着毒烟火药,若是让他就这样在人群中扔出,后果不堪设想。
少年似是同样知道这一点,抽出佩剑对着空中连刺数剑,每一剑都精准地将铁蒺藜打飞出去。
然而他的剑招虽然精妙,那人的暗器手法却也不遑多让,铁蒺藜飞向四面八方,少年的剑再快,也还是留下了一枚漏网之鱼。
铁蒺藜滚落地上,引线很快燃至最短。少年退了半步,长剑在掌中飞转,似要故技重施,将那枚铁蒺藜挑飞出去。
但此时已有些来不及了。朦胧的毒烟逼近他的面门,闪烁着寒芒的暗器下一秒就要炸裂,向四周发射出无数铁片。而就在这一刻,一顶斗笠不知从何处飞过来,旋转着带起最后那枚铁蒺藜,直直飞上了天。
火药在空中轰然炸响,弥散的烟雾中,少年惊喜地回头,“大哥!”
苏暮雨见事情解决了,就不怎么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街上难免有些骚乱,他正想要换一条路走,一转眼就见那少年冲到一个人面前。
那人正是苏昌河。
“你认错人了。”苏昌河转开脸,淡淡地道。
几个同样佩剑的年轻人冲上来,拉住那个少年,一边冲他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昌离他就是喜欢到处认大哥。”
少年的神色转为失望,但还是拱了拱手,“刚刚是我唐突了,还得多谢公子援手。”
苏昌河冷淡地应了一声,没再同他们说什么,转过身就走了。
苏暮雨站在街角,却是若有所思。
若不是听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叫昌离,他真的要以为他只是眼花认错人了。昌离、昌河,这可不就像是一对兄弟的名字?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对苏昌河说了。
苏昌河飞快地皱了下眉,“你在想什么啊?都说了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你又为什么要出手?以他的武功,挨上一下那铁蒺藜,也不过受点轻伤。”
苏昌河沉默着没有答话。
他没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苏暮雨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骗不过他。但他也不能在他面前承认,那个少年就是他弟弟。
他给自己的亲弟弟找了个好去处,却卑鄙地将苏暮雨扣在身边,令他不得不背着暗河杀手的身份,一生不得自由。
他不说话,苏暮雨就当他默认了,随即有些好奇地问:“他看起来像是一直都在找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相认?”
“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苏昌河用一种恶劣的口气答。
苏暮雨转了下眼睛,轻笑,“你总装得一副唯利是图的样子,可是我看,你做过的没好处的事也不少嘛。”
苏昌河不置可否。
“也许你觉得不和他相认,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可能在他心里,能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苏昌河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可真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经历过那些黑暗的人只会觉得,一点微不足道的亲缘,抛下也就抛下了。世界那么大,若是舍弃这一点东西就可以换来无限未来,难道不该额手相庆吗?
不过他最后将那些话吞了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他不是我弟弟。”
“可是我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有反驳。”
“那是我觉得,你说得这件事太离谱了,懒得反驳。”苏昌河狡辩道。

没想到过了几天,昌离还是找上门来,手里提着几件礼物,说要感谢他那天仗义出手,一看就知道还没死心。
苏昌河冷着张脸坐在一边,全程一言不发。
出于礼貌,苏暮雨不得不接上话,“那日在街上便见公子出手不凡,不知公子师从何人?”
“家师乃是苍山派掌门。”昌离答。
苏暮雨并不记得苍山掌门是谁,但还是点了下头,“果然是严师出高徒。”
昌离笑了一下,“严师倒也称不上,师父待我很好,师兄们也很好。只是……很多年前我大哥将我送来学艺,他说之后有空会来看我,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我这些年,一直都很想找到他。”
苏昌河转过头来,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也许他来过了,只是没有现身,在什么地方默默地看着你。”苏暮雨安慰道。
“不,我知道,他就是嫌我是个麻烦,将我丢到这里就可以放手不管了。”
苏暮雨忍不住又去看苏昌河。
苏昌河却忽然开口,“听你所说,你师父对你慈爱,师兄弟间也和睦,又何必非要找那一个从未露面的大哥呢?”
“师兄们再好,当然还是跟大哥不一样的。”昌离理所当然地说,“就像现在这样的时候,有家的师兄弟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没有亲人的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每一年都是这样。师父倒也会叫上我们一起过年,只是……我们到底还是同他隔了一层啊。”
苏暮雨便觉得有些不忍了,悄悄在桌子底下拉了苏昌河一下。
苏昌河别过眼,没理他。
苏暮雨就开口,“反正我们家里人也不多,订了一桌宴席也吃不完,若是你不嫌弃……”
“苏暮雨!你不要——”苏昌河打断他。
昌离却眼睛一亮,转头去看苏暮雨,“你姓苏?”
苏暮雨又去看苏昌河,示意你自己的弟弟自己解决。
苏昌河无奈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我可没答应过要来看你。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从此以后恩断义绝,永不再见。”
昌离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倔强地开口:“反正那时候我还小,我记不清了。”
“怪不得你忽然说苍山的风景好,想要来看看。”苏暮雨在旁边插嘴。
只是他们当时没想要久待,结果苏暮雨正好看到了一套心仪的院子,主人急着出手,价格位置都合适,屋子也精致干净,于是他们就这样住了下来。
“大哥……”昌离眼泪汪汪地凑上来,想去抱他一下。
苏昌河带点嫌弃地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开,“别这么肉麻。说吧,你找我想要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要见你。”昌离小声道。
苏昌河眯起眼睛,冷笑,“你应当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无缘无故想见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理由就不能见你了吗?”昌离瞪大眼睛看着他。
那个时候他年纪太小,只隐约记得经历过一段很苦的日子,后来稍微记事了,就被大哥送到了这里。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曾经待过的是什么地方,而大哥的名字在江湖上又意味着什么。有一段时间他真的很害怕,害怕下次再听见他的名字便是他的死讯。
苏昌河仍在冷笑,“你知道吗?旁人若是见到我们,那便是有人要死了。你呢,又想要谁死?”
苏暮雨看不下去地打断他,“大过年的,你行行好,就不要再吓唬孩子了。”
苏昌河无所谓地坐回去,“现在你见也见到了,没事就滚吧。”
眼看少年站在原地,表情是掩不住的无措与落寞,若不是他拼命忍耐,恐怕就要哭了。苏暮雨赶紧打圆场,“今日也有些晚了,不如你先回去,也许过两日你大哥就想通了。等到除夕那日,你再来我们这里吃年夜饭。”
昌离仍是有些不甘,但苏昌河冷着脸坐在那里,他也没胆子忤逆说一不二的大哥。苏暮雨又说他们年前都会一直住在这里,不会突然离开,他才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昌河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暮雨,你会觉得我太绝情了吗?”
“是有点。”苏暮雨老实地承认。
他知道苏昌河是舍不得自己亲弟弟成为杀手,才将他送到这里。但他就这样将一个几岁的小孩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说什么恩断义绝,也实在是有些过分。
苏昌河自嘲地笑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你是个好哥哥。”苏暮雨又道。
而前世的他却亲手将他们送上了绝路——也许是阎魔掌过多地消磨了他的情感,也许只是那时候他一意孤行、当局者迷,苏昌河仍是笑,唇边却是无尽的苦涩,“……是吗?可我不这么觉得。”
“也许在别的问题上你说得更对,但在这个问题上,你得听我的。”苏暮雨说。
“我现在很庆幸,庆幸我当时选择了留下来。”他按住了苏昌河拿酒杯的手,“不然,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对我?”
苏昌河瞟他一眼,“你猜对了。”
这个人,他怎么什么都喜欢一个人扛?
暗河的苏家主听上去威风凛凛、凶名在外,可他身边却连一个能真心相待的人都没有。要不是当年他苦苦哀求,连他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赶走,从此见面也做不识,好像那些温情脉脉的过往,都从未发生过。
苏暮雨俯下身抱住了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苏昌河搂住他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腿上,“你倒是会哄我开心。”
苏暮雨就接着道:“昌离毕竟是你亲弟弟,你不要对他那么冷漠。反正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只要小心一点别露出破绽,同他一起过个年也没什么关系。”
“你这才是第一次见他,就这么为他着想了?”苏昌河带着点酸意讲。
比起他这个亲大哥,以前的苏昌离其实一直更喜欢跟着苏暮雨——他们都是为剑而生之人,性格也不像他,满腹诡谲的心思。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苏昌离”了,他改了姓,也注定不会再和暗河扯上任何关系。
“我是觉得,你似乎也不是不想见他。你同他说永不相见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没有难过的吧?”苏暮雨说。
“难过,我是很难过啊,”苏昌河却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所以你要是想哄我开心,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你……”苏暮雨看了看他。若是以往,他是绝不会让这个登徒子得逞的。但是今天……
苏昌河看起来是真的很累很难过,那双故作调笑的眼睛底下,藏满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也不知在他看不到的那些地方,他又一个人背负了多少。
“那好吧。”于是他闭上眼,就这样俯下身去,将唇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但又极尽温柔。似是微凉的细雨拂过他的鬓发,又像是风里缤纷的落花贴上了他的指尖,露水滚过荷叶边,叮咚一声落下,扰乱了一池春水。
苏昌河的气息乱了一拍,他将苏暮雨更用力地锁在自己怀里,毫无章法地去吻他的脸。
苏暮雨仍是闭着眼睛,一直安静地任由他亲吻。直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才稍稍有些慌了。
“没关系,我是不会离开的。”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
苏昌河也察觉到了不妥,微微松开了他。他怕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会忍不住对他做点什么,但又留恋着舍不得怀里的温度,扣着他的腰不肯放手。
苏暮雨想了想,挑了个他最不想听的话题:“我会留在你身边,做你的剑。所以……你一定要继续练阎魔掌吗?”
苏昌河无奈地苦笑了起来,满脑子的旖念也转瞬散了个干净。他就知道慕清元的话他其实听进去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阎魔掌的内力极不稳定,时刻都在消磨他的心神,同经脉中真气逆行的剧痛对抗,前世的苏暮雨同样对其颇有微词。
“我有分寸的,你看这些时日,它也没再反噬不是?还有那些闲话,你不用在意,我们暗河哪门武功没点邪门的传说?”
“我只是很担心你。你总是说我不爱惜自己,可是你呢?我同你的心是一样的,你却连功法出了问题都不愿意告诉我。”苏暮雨皱着眉看着他,带点埋怨地嘟囔。
少年眼中的担忧不加掩饰,他总是这样牵挂着他,苏昌河忍不住想,若是他知道前世自己究竟是是怎么不得善终的,恐怕整个人都会直接崩溃吧。
但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他落入那样的痛苦中去了。
“那怎么办呢?不如你就天天跟着我,看着我,我做什么你都能知道,怎么样?”他贴着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苏暮雨哼了一声,“要不是跟着你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将他送到这里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明白的。”苏昌河解释道。
从他发现自己重生之后,就开始着手策划这件事了。即使重来一次,他也没把握能带领暗河找到彼岸,他已经知道了年少的自己有多不知天高地厚,知道了他想对抗想推翻的,是怎样沉重的庞然大物,也知道可能他终其一生,也看不到一点希望。
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将自己在意的人彻底推出这摊浑水。
“我知道你是觉得,他一个正道弟子,和暗河杀手有联系没什么好处。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就算对他好一点,也不会有旁人知道。”苏暮雨说。
“你怎么又给他说上好话了?”苏昌河失笑。
“因为我能理解他的想法。”苏暮雨说,“当我一个人来到暗河的时候,很多时候也会希望能有个兄长,在我身边给我撑腰。外人再好,那也是不一样的。”
苏昌河心中一痛,忍不住又抱紧了他。他知道苏暮雨刚来暗河的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这还是第一次他在话语中隐约表露出那么一点。
他含着笑问,“那么小木鱼,我做的你还满意吗?”
苏暮雨促狭地看他,“你要是不在睡觉的时候跟我说什么坏人的十万种死法,那就更好了。”
苏昌河咳了一声,“你还记着呢。”
“那当然了。你总在我耳边说,我怎么会忘。”苏暮雨说,“那就这么说好了,除夕那天我叫昌离来一起吃年夜饭。”
“既然他想来,那就让他来吧。”苏昌河道。
苏暮雨又问:“你可知道他的口味?我再去添两道菜。”
“这我哪知道?”苏昌河理直气壮地道。
“你弟弟爱吃什么,你不知道?”苏暮雨有些疑惑。
“我们来暗河之前是在外面到处流浪,之后就是成了炼炉的无名者,有口吃的不错了,哪有东西给他挑。”
苏暮雨叹口气,“那我过两天亲自去问他。”
苏昌河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过了会又道:“对了,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今年想要怎么庆祝?”
苏暮雨不由失笑,“你这人怎么回事,自己弟弟爱吃什么不知道,倒想着我的生辰。那也没什么好庆祝的。”
“因为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会记着这些的另有其人,总之不该再是我。至于你……”苏昌河坏笑着凑上来,“我是在追求你啊,你还没看出来吗?”

Chapter 29: Chapter 28

Chapter Text

在苏暮雨的劝说下,昌离再来的时候,苏昌河没再冷言冷语赶他。只是多年不见,这对兄弟之间仍透着化不去的生疏,相处时总有些不尴不尬的意思。
昌离倒也不介意苏昌河的态度,头一次能有家人凑在一起过年,他开心还来不及。苏暮雨倒觉得同他有些同病相怜,话语间总是透出几分关照的意思,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来。
两个人都是剑痴,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到了剑法上,便在庭院中比划了起来。
苏昌河坐在角落里守着药炉,一边看他们练剑。
近日天气有些冷,萧朝颜便病了。不过苏昌河在处理这种事情上还挺有经验,因为在炼炉时亏空太过,苏暮雨刚来他身边的时候也生了很久的病,仔细地养了一段时间才好。
苏暮雨倒也很放心地将妹妹交给他照顾。苏昌河就只有在他面前没个正形,在妹妹们面前要可靠许多,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兄长。
他给墙角的火盆添了炭,确认了火烧得正旺,外面的寒气不会侵入屋里,又将煎好的药端来给小姑娘喝。
萧朝颜坐在床边捧着药碗,一边眼巴巴地往窗外望。
苏昌河就笑,“暮雨在外面练剑,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苏暮雨脾气好,小姑娘有时候会跟他耍赖不愿意喝药。但面对苏昌河她还是有些怵,就算药再苦也不敢多说什么。
果然,见苏暮雨不来,她就低着头将碗里的药大口大口地吞了,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苏昌河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纸包放到桌上,“同兴堂的点心,我今天早上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回来的。”
小姑娘就立刻冲他露出一点笑来,“谢谢昌河哥。”
苏昌河拿着空碗站起身,回到院子里找苏暮雨。
昌离仍是拉着苏暮雨在那里说着什么,那家伙没见过世面一样,成天围着苏暮雨转,好像他们苍山派就没人能教他剑法了似的。
他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你今天又打算住这?”
“这两天宗门里都没人了,我回去也是冷锅冷灶……”昌离垂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
这话不是说给他的,是说给苏暮雨听的。
果然,苏暮雨当场就心软了,开口道:“你想住就住吧。”
苏昌河也只得道:“那你也不能白住。正好你现在出去,去街上的如意楼打包几个菜回来,记住了别点有辣椒的。再去对面的泰和坊打两壶酒,要二十年陈的玉堂春,眼睛放亮点别让掌柜的往里面兑水。”
“哦哦,好的。”昌离忙不迭点头,拿了荷包和酒壶上街去了。
苏昌河走到苏暮雨身边,“以后我陪着你练剑。”
苏暮雨转过头来,笑了一声,“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只是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都快把你答应我的事忘了。”
苏昌河搂住他的肩,“正好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可以把之前的承诺兑现了。”
“好啊。那你明天早点起,可别偷懒,又是一觉睡到大中午。”苏暮雨说,“对了,朝颜怎么样了?”
“比前几日好了不少,我看现在这个方子挺有效的,就先按这个吃吧。”
“我之前还想教她武功来着,就算不学出什么,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那这得你来。我可不会教小孩。”苏昌河说,他会的武功可没几个能教给孩子的。
“你不会吗?以前教我的时候呢?”苏暮雨歪了下头。
“这怎么能一样?”苏暮雨是他知根知底的,知道他天资聪颖,就算再怎么乱教也不会长歪,对他严格一点也没关系。
娇滴滴的小姑娘可不一样,万一给弄哭弄伤了,他没法跟苏暮雨交代。
“我想了一下,也这么觉得,可不能让你教朝颜。你那时候点评我的剑法一点都不留情。我每次自以为已经练得很好了,总能被你挑出毛病来。”苏暮雨半真半假地抱怨。
“夸你的时候呢?夸你的时候就都忘了?”苏昌河伸手去捏他的脸,“你忘了那我现在再说一遍好不好?我们家小木鱼最厉害了,聪明又勤奋,学什么都又快又好,用不了几年,肯定就能成剑仙了。”
苏暮雨挡开他的手,“别闹。”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在他身后,天色已暗了下来。到了冬日,天总是黑的很早,阴沉沉的浓云遮蔽了日光,留下一片铅灰的天幕。
而身前屋檐之下灯火明亮,摇曳的灯笼融开一片温柔的光晕,只是看一眼,也能让人从心底生出浓浓的暖意。
似乎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远离江湖上的诡计纷争,有家人相伴在侧,平平淡淡,三餐四季。
即使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就同南安城里那段遥不可及的往事一样,眼前的一切也只是秋露泡影,转瞬则逝。
他是注定与黑暗与死亡相伴的人,就算他主动走进了人间烟火,能留驻的光阴也不过倏忽一霎。
但是面对着此情此景,还是难免生出些不合时宜的留恋之情。
一霎即是永恒。

四人就这样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又给苏暮雨庆祝了生辰,他们才辞别了昌离,踩着提魂殿的底线匆匆赶回了暗河。
族中的账房已经研究过了他们偷回来的无双城账本,传给他们一个笃定的消息:无双城的账目上虽然每年都有不少坏账,但却确实在八年前出现了一笔极大的亏空。
“虽然做账的人已经在极力遮掩了,但这样大一笔数额,有经验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人指了指手中的账册,“就比如这里,木料的支出比起前一年翻了一倍有余,但是这些年木料的价格可从未涨动过这么多。还有这里,写着一笔修缮费用支给兵器库,但是这笔钱在兵器库的账本上从没出现过。”
“这一页写了剑阁失火重建。但是在我们暗河的记录里,剑阁可从没着过火。”
“还有这里,写着支付给朝霞派买矿石的钱,这个朝霞派压根就不存在!”
“……你确定这样的状况就是从八年前那一年开始的?”苏暮雨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开口。
“是啊。前几年的帐也能看得出来入不敷出,但是买进卖出,经手的人总是要抽些油水,对那些名门大派来说也不稀奇。但这一年实在是太明显了,当上面的人都是傻子吗?做账的人这样,无非是想掩盖那些钱原本的去向罢了。”
“你能算出来那一年,这些账目上一共少了多少钱吗?”
“这……”账房沉吟片刻,“这一整年还有往后一年的账都不正常,具体的金额我们没有计算过,但大约是这个数。”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了个数额。
苏暮雨沉默着垂着眼睛。
苏昌河回头看了看苏暮雨的脸色,出声道:“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暗河之人都懂得收敛自己的好奇心,账房没再多说什么就将那账本放在桌上,痛快地转身走了。
苏昌河才给苏暮雨倒了杯热茶,“现在你相信了?我们已经查过了无双城所属高手的名单,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不下十人没了音讯,再加上他们账目上突然消失的大笔钱财……那一年江湖上,可再没有别的大事发生过了。”
苏暮雨按着眉心,“我没有不信你,兄长。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件事。”
“好。”苏昌河应了一声。
“……原来这么多钱就能……”过了一会,苏暮雨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他看向窗外,模糊的水雾中似是又看到了记忆中的无剑城。
“我还记得十年前,我父亲约战无双城的刘城主。那一天,他回来之后说他很开心,并不是因为他赢了,而是因为,他找到了可以在剑道上并肩同行的人。”
“不是你父亲的错。是他们错了。”苏昌河说。
苏暮雨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手看上去细腻光洁,却在手指周围遍布着剑茧,“我还不够强。”
“但你还会变强,你会在那条剑道的路上越走越远。而刘云起,自诩正道却干这种连我都不屑去做的事——他在犯下这种恶行的那刻就已经被这条路所摒弃了。”
苏暮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不是现在。”
“那就再等等。”苏昌河说,“那座城,连带着它所有的罪,都在那里,它跑不掉。”
“兄长,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苏暮雨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水汽交织,浮着一层血似的绯红。
前世的他得知真相时,已经经历了太多黑暗,太多不堪,从不见天日的永夜中走出来的苏暮雨,坚忍而强韧,可以将他遭受的一切不公统统藏于平静的面容之下。
而此刻的少年,仍会迷失在真相背后的人心险恶之中。那些口蜜腹剑、阴谋算计令他无所适从,那与他自幼受到的教育,与他对这个江湖的认知截然不同,但它才是这个世界通行的准则。
这令人作呕的世道。
“暮雨,”苏昌河碰了碰他,“或者,你希望我叫你月安吗?”
“都好。”苏暮雨说。他侧过身,将头靠在了苏昌河肩上。
苏昌河顺势搂住了他,“月安。小月安。”
他轻抚着他的后背,话语中含着一点温柔的安慰。
在这样久违的呼唤中,苏暮雨放松地闭上了眼,任由压抑不住的泪意沾湿了眼角。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苏昌河说。
“我也是。”苏暮雨说。
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你不是还有事一直想做吗?我们先把那件事做好吧。”

一别多日,暗河总坛还是以往的那副模样,杀手们来来去去,为了一个又一个任务奔波,却只有苏昌河知道其下的暗流涌动。
那个时间快到了。
在他前世的记忆中,这一年的春天,大家长接到了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在那个任务中,蛛影精锐死伤惨重,作为首领的傀伤重难愈,很快就决定隐退。
而在那之后大家长力排众议,将傀的位置交给了一个无名者出身的年轻人。
——十七岁的苏暮雨成为了傀。
而这也将会成为他上位的最佳时机。
即便有着上一世的记忆,慕明策仍旧不好对付,为了能用最小的代价解决,他已经暗中布局了很久。
“我收到消息,二十里外,蛛影已经击退了第二波围攻,正护着大家长往南边撤退。”他对眼前的众人道。
“还有二十里,要等到他们打退第三波追兵吗?”有人问。
蛛影皆是三家中顶尖的高手,再加上一个老谋深算的大家长,没人愿意和实力强横的他们硬碰硬。只有借任务目标之手,削弱他们的实力,他们才有更多可乘之机。
“看来,有人已经等不及了啊。”苏昌河抬起眼,金色凤蝶自山涧中飞出,落在不远处一株不知名的花上。
“那我们也出发吧。”苏昌河拍了下手。
在他身后,年轻的杀手们持起形色各异的武器,没入了山路之中。
苏昌河倒不是很着急赶路。
他放松了缰绳,放任马儿以一个闲适的速度往前走,似是还在欣赏路边的景色。毕竟很快他就要再度握起那柄眠龙剑,背负起那名为暗河的重担了,在那之前,他倒十分愿意在这条路上多耽搁些时间,享受那最后一刻的悠闲。
不知为何,筹备了许久,只差这临门一脚时,心中反倒生出些踌躇的意味。再来一次,他心中已没了当年的壮志凌云,甚至会在接近目标前的那一刻停下来,想一想这一切是否值得。
“你在畏惧什么,昌河?”意识之中,似是有一道背着纸伞的身影停驻在他身旁。他微微侧过头,用那双安静而温柔的眼睛看着他。
“我怕我的选择仍是错的。”他说。
“你觉得自己错了吗?可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对错之分?”
“我怕我做了许多,仍是徒劳。”
“何谓徒劳?在我们手中,暗河不再是影宗的影子,独立于江湖之上,这是百年都没有人做到过的事。”
“可那还不够,远远不够。也许使我贪求得太多了,影子就永远都只是影子,走不到光明之下。”
“你忘了,不是影子要走到光明之下。而是极夜之下,可见光明。你看见那光了吗?它就在你手中啊。”
“我……”苏昌河缓缓抬起手,融融日光落在他的掌心。
“继续往前走吧。”虚影的手覆上他的手,年长者的声音渐渐与少年的嗓音重合,“往前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必等候炬火。
若此后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山坡之上,淡淡的血腥味循着山风向四周蔓延。一支疲惫的车队停了下来,黑衣染血的侍卫们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拱卫着正中的车架。却不知风中那一点隐约的腥气,早就引来了虎视眈眈的豺狼。
黑裙的女人站在崖边,神色冰冷地俯视着他们,几只颜色各异的蝴蝶在她身边飞舞。
“等你很久了,苏家主。”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苏昌河轻笑了一声,“你同我说,他们会走外面的大道,不会冒险穿山。”
“那看来他们是改变主意了。”女人语气平平地道。
“是吗?”苏昌河转过眼来,凝视着她。
“呵,看来你在蛛影中还有另外的探子。”
“不必试探我,慕家主。至少在这一刻,我们的目标还是相同的,不是吗?”
慕清元不置可否地一笑。
苏昌河煞有介事地摇了下头,“不过说的也是,这个位置谁都想争上一争。”
“看来你早有后手啊。”
“不过是一些必要的准备罢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快就听崖下的马车中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二位家主倒是好兴致啊。”
苏昌河和慕清元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挪动一步,只是口中道:“拜见大家长。”
大家长冷笑了一声,“二位出现在这里,这是等不及了?”
“哪里哪里,我这人耐性一向好得很。”苏昌河道。
“不知二位家主来此,所为何事?若无正当理由,还请速速退下。”戴着龙首面具的侍卫挡在马车之前,扬声道。
“我看这里风景不错,可是碍着大家长的眼了?”慕清元笑道。
一直守在马车之前,戴鬼面的傀忽地开口:“慕家来哩十四个杀手,也似来看风景滴摸?”
苏昌河忍不住转过头问慕清元,“他说滴是十四还是四十,我刚刚没听清楚。”
慕清元凉凉地扫他一眼,“四十。”
“还请速速退下,不然……苏家和慕家,是要公然视规矩如无物,违抗大家长的命令了?”辰龙扬声道。
“规矩?我将这么多人派出总坛,可没见人跟我说什么规矩。提魂殿那三位现下恐怕是站在台上看戏呢。”苏昌河道。
虽然他屡屡和提魂殿作对,但影宗要的是杀人的刀,过于乖顺的刀可不够锋利。所以当他意图染指大家长之位,提魂殿仍旧只作壁上观。
“看来你们是觉得,我已经老了?”那位执掌了暗河二十余年的老人,缓缓自马车中走了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势自他身上散发开来,心中瞬间生出低头臣服之意,饶是苏昌河,也隐隐感到如芒刺在背。
“不敢,大家长。”苏昌河说,“只是恕我直言,您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暗河了。”
“哦?愿闻其详。”
“就比如,这次的任务。大家长乃暗河之主,却仍要接受提魂殿下派的任务,千里迢迢离开宗门亲自去杀一个人,不觉得荒谬吗?”
“早有耳闻苏家主与提魂殿不合,屡次违抗他们的命令。”大家长说。
“暗河不过是他们的提线木偶,所谓大家长,也不过是这些木偶中比较特别的那一个。而那些傀儡丝之上牵线的手是谁,在这个位置上坐了那么久,大家长就没有好奇过吗?”
大家长微微眯起了眼睛,遥遥望着苏昌河,“你很有胆量,年轻人。”
“不是我太有胆量,而是……”苏昌河轻蔑地笑了一下,“都说我们暗河上可杀皇亲国戚,下可灭江湖大派,可我若是——想把暗河背后这只手给砍了呢?”
他说着,带些傲慢地仰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孩子般天真的恶意。
“你很有想法,但这可不是一件能轻易做到的事。”
“我知道,大家长在位二十年都没有做到这件事。可是,它会被我做到。”苏昌河笑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可狂妄过了头,只会引火烧身。你不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大家长道。
苏昌河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好言好语是讲不通的。那就只能用拳头来讲道理了。”他抬起手,打了个手势。
“你真的以为,蛛影与我因任务而受了伤,你便有机会了?”大家长冷笑,那双鹰一般冷厉的眼瞳中第一次露出了怒意,“你以为你带来的这些小朋友,就能奈何得了老夫?!”
一双双沉默的眼睛自山谷周围显现了出来,他们都在看着苏昌河。
他们之中,有是黑衣佩剑的苏家弟子,白衣的慕家弟子,甚至还有背负长刀的谢家人。
大家长不由微微眯起眼,神态中也出现了些许疑惑,“老夫倒真的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了,你一个苏家家主,是怎么说服慕家和谢家人,为你所用的?”
慕清元咳了一声,转过脸来幽幽地道:“对于这件事,我也很好奇啊,苏家主。”
苏昌河轻快地一笑,“那自然是我人缘好了。没办法,你们羡慕不来。”
他抬起手。
蛛影众人不由瞬间抽出了兵器,指向包围他们的暗河弟子。
“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慕清元说。
“你在等什么?等百相楼的追兵?”大家长出声道。
他们这一次的任务杀了人家百相楼的楼主,百相楼的门人还在对他们穷追不舍。
“大家长恕罪。蛛影是三家精锐中的精锐,若非如此,恐怕我还舍不得我慕家弟子白白送死啊。”慕清元嘴上说着恕罪,话语中却没什么抱歉的意思。
“恐怕,你在等滴追兵不会来哩。”傀突然插嘴道。
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人不由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两道戴面具的身影骑马赶来,正是被留下断后的午马和未羊。
“你们回来哩。解决了追兵,却带回来一个有些麻烦滴对手啊。”傀转动着手上的禅杖。
苏昌河却微微松了口气,“暮雨。让你去跟着他们,怎么又帮对面啊?”
“抱歉,家主。”少年的声音出现在他们头顶。
众人循声望去,才见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凌空站在高处。再定睛去看,才知半空中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刀丝,刀丝的颜色近乎透明,若不是沾染了尚未凝固的鲜血,很难用肉眼辨认它们的踪迹。
无形杀机遍布,剑气伏于网中,不知何时这座不大的山谷已经完全笼罩于十八剑阵之下。
少年踩着脚下的刀丝,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他弯下身,行了个端正的礼。
“苏家苏暮雨,见过大家长。”
“你也已经决定好站在我的对面了吗?你可知在暗河,这是什么样的罪过?在做决定前可要想清楚。”大家长冷冷地说。
“可我相信他。”苏暮雨回头看了一眼苏昌河,简短地答。
大家长也缓缓看向苏昌河,“你为了不让他参与任务,不止一次同提魂殿起冲突。他便是你今日的底牌?”
而苏昌河笑得格外真情实意,“那是自然。所谓底牌,就是得留到最后时刻才能掀开。”
“什么底牌,先让我来会会他!”性情急躁的亥猪抬起手,手中的机关弩已经指向了苏暮雨,出手便是三箭连发。
苏暮雨轻巧地跃起,躲开最先那箭,同时指尖微动,一道剑光将后面两箭直接斩断。他将手中的伞往上一抛,纸伞飞旋着飞上高空,隐约的银光在空中闪现,牵动四周勾连的剑刃。
杀机就如扼喉的丝绳瞬间锁紧,亥猪似被定住一般僵在原地,停下了所有动作。他知道,整个十八剑阵的气机都锁定在了他身上,处处都有剑锋隐现,四面八方,无路可逃。只要对方一个念头,便是万剑穿心的结局。
“请别动。”苏暮雨抬手稳稳接住那伞。
一个照面,便知十二肖不是他的对手。
大家长目光微沉,“傀。”
傀将禅杖在地上一顿,两枚金环自那禅杖上飞出,向着苏暮雨打来。
苏暮雨不敢托大,抽出伞柄中的软剑用了个巧劲,剑身弯折缠住两枚金环,绕了个圈将它们甩还回去。
“你女儿还活着。”苏昌河站在一边,突然冒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傀缓缓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你女儿还活着,你想见她吗?我知道她在哪。”苏昌河往前走了两步,自崖边跃了下来,“我觉得兴许,她也很想见你。”
“你这个臭小子主意还打到我女儿头上——”鬼面下的眼睛露出少见的怒意,傀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将禅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禅杖上数十金环同时脱离出来,竟是法力全开,劈头盖脸地向着苏昌河打去。
苏昌河抬手抽出两柄寸指剑,剑锋飞旋,凌空划出两道交叉的半圆,强横的真气形成一道屏障,将那些金环统统挡在了外面。
“息怒啊喆叔!我只是说知道她在哪,又没说她在我手里。”苏昌河飞快地道,带着点半真半假的委屈,“温家家主的外孙女,哪里是我能招惹的?”
“你资道滴很多嘛。”傀看了他一眼,似是信了他的说法,摇晃下手中的禅杖,将金环收了回来。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当年你已经说动了大家长,放你脱离暗河与妻女团聚。只是当他知道那女子是温家的姑娘之后,便反悔了。”苏昌河微微抬起头,话语中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可是我不一样。若我是大家长,我会告诉你女儿的去向,放你离开暗河,让你去同她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
傀笑了一声,“承诺了辣么多,可若要你苏昌河做到辣些,又需要我干甚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要你今天在这里,什么也别做。”苏昌河说。
傀转过头,看了一眼大家长,“苏家主说滴条件,听上去似乎很不错啊。”
“连这些陈年往事你都知道,苏家主还真是神通广大。看来,你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大家长说。
“算不上很久。”
“可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呢?”大家长蓦地笑了,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光。
“我这不是想着:暗河同门,皆是家人。打打杀杀的多难看,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得好。”这话从苏昌河口中说出来,听着就不怎么能让人信服。
“呵,我竟有些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不想杀人,你又带这么多弟子来这里做什么?”
“那自然是劝他们也别动手了。”苏昌河将视线转向始终神情戒备的蛛影众人。
“大家长,何必同这些叛徒废话,我们拼上性命不要,足够护着您退入下一座蛛巢了。”辰龙忍不住开口道。
他一开口,剩下的十二生肖同样转头看向大家长,同时暗中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现在的他们个个身上有伤,不比对方以逸待劳,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来说越不利。
十二肖一动,苏暮雨的剑阵也动了。悬停在半空中的飞剑转过方向,将所有锋芒指向了对面的蛛影。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杀机悬于一线,一触即发。
大家长面沉如水,审视着眼前的局势。
现下的状况确实不利于己方,最强的傀似是被苏昌河说动,意向不明。慕清元立场未必同苏昌河相同,但同样来者不善。
而苏家单凭一个苏暮雨就足以同重伤的十二肖相抗衡,再加上周围的那些三家弟子,胜利的天平倾向哪边,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但最后的砝码还未入局,现在讨论胜负,还为时过早了。
“看来您也知道,动手是下下之策。既然是你我二人争这眠龙剑,那这胜负,就应当只由我们二人决出。”苏昌河说。
大家长凝神看了他一会,才缓缓开口:“……说得好。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他说着,一边拔出了手中那柄宽大的重剑。剑锋出鞘的刹那,龙首紧闭的眼睛闪过一道无机质的光,隐约的龙吼声自剑匣中传来,似是也感慨于这久违的战意。
他看了看仍旧护在他身前的蛛影,“你们先退下。”
蛛影众人对视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苏昌河看了一眼苏暮雨,苏暮雨同样收起剑阵,退了数丈。
蛛影与苏昌河带领的三家弟子各自让开,在谷中留下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而那空地正中,便只剩下大家长与苏昌河。
“只剩我们两人了啊。”苏昌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抬起手,阎魔掌绯色的真气自掌边燃了起来,“那么大家长,请赐教!”
大家长没有说话,那柄快有一人高的眠龙剑在他手中掀起凛冽的劲风,剑气挟着无上的威势,
遥遥一剑劈了下来。
苏昌河没有躲避,一掌对上剑锋,酷烈的阎魔掌真气与森然剑气悍然相撞,两人不由各自退了数步。
“阎魔掌,看来你修炼这门武功时间已然不短。”
苏昌河没有回答,只是再度双掌推出,真气翻滚愈浓,几乎烧成一团炽烈的火焰向着对面飞了过去。
仗着阎魔掌的霸道,他没用任何兵刃,硬是以双掌与眠龙剑直接相抗。
作为暗河首领传承百年的信物,眠龙剑同样是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刃,肉体凡躯在其面前不堪一击。只是每一次接近那些狂乱恣肆的绯色真气,剑身的去势都是一滞,身周的剑气被大幅掠夺,转瞬为对方所用。
苏昌河本就极擅近身战,他的身形飘忽鬼魅,像是游魂一般紧贴着他。他总能寻到最刁钻的角度,从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然后挟着爆裂的火焰带来不留情面的一击。
“不对,”大家长摇了摇头,“那本秘籍我也看过,却与你现在施展出来的掌法不同。”
苏昌河但笑不语,手腕翻转,再度一掌推出。
阎魔掌这门武功的险恶之处就在于,每一次同它相抗内力都会不断被吸取。大家长虽身负几十年累积的深厚功力,但此前的任务中才经过一场恶战,那一战的损耗到现在还未曾恢复,很快就渐渐觉得体力不支了起来。
他挥舞着眠龙剑再度挡住席卷而来的火焰,却没想到这一掌中还藏着一柄寸指剑。不过巴掌长的剑刃紧贴着眠龙剑飞出,大家长抬剑欲躲,但这么近的距离,已然来不及了,寸指剑擦过他的手臂,留下一道伤痕。
似是被激怒了一般,大家长的面色不由愈加狠厉,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借力后撤数丈,以剑顿地。与此同时,剑锋周围开始凝结起冰冷的霜花。
一道阴冷的风吹过面门。冥冥之中,似是有恶龙睁开了骇人的巨目,毫无感情的双眼俯视着胆敢打扰他安眠的蝼蚁。不过片刻之间,天地变色,阴风漫卷,四周的温度骤降,春日的午后竟有了冬夜般的森凉。
冰寒的剑气开始在剑身周围不断盘旋凝聚,冰花飞快地叠上一层又一层,眠龙剑被包裹在那寒意中心,倒真似冰封中沉睡的巨龙一般。
下一秒,那巨龙骤然张口——
凛冽的腥风掠过山谷,几乎要划破人的皮肤,是那远古巨兽的吐息。涎水滴落,森白的獠牙锋利,它垂下数人高的头颅,要将对面渺小的人类一口吞下。
在那浩瀚的威压之下,远处的众人也不得不运起自身的内力与之相抗,实力稍弱者不由弯下身,几乎跪倒在地上。
而处于风暴正中的苏昌河不慌不忙,将双手拢于胸前,结了个手印。
烈火渐渐自他掌中燃起。
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星火。随着真气不断聚拢,火苗也不断扩大,焰光疯狂摇曳,细碎的爆裂声越响越密,似是不甘再束缚于这狭小方寸。
它在挣脱,它在逃离,它要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火自掌心开始,越烧越烈,他将自己刚刚得来的内力全部贯注其中。
它要点燃过往所有的绝望,苦痛与不甘。
它要为旧时代奏一曲挽歌,要在永夜的黑暗里点亮一束光。
它要燃尽一切,将那看不顺眼的世界统统烧成白地。
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它自己。
他的手势变幻,将那足以吞天换日的火焰一掌推出。
“阎魔身前,便是龙也得俯首!”
烈火撞上了冰龙,那结果可想而知。
冰龙怒吼一声,结聚其身躯的冰霜在炽热的火焰中瞬间升华,化作虚无的青烟,向着天空飘散。天光乍亮一瞬,阴云散去,露出原本明澈的碧空。
阳光之下,火焰还在持续延烧,似是要将那陈腐的巨龙也一起点燃,付之一炬。燃烧过后的黑灰自空中纷纷落下,也似是一场烟雨,又似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大家长踉跄着一连倒退了数步,半跪在地上,血迹自他的唇边洇开。
“是我输了,但是,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吗?”
苏昌河摇了摇头,“虽然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我说了,今天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人。送葬师今日来此,只是为那旧日的暗河送葬。”
大家长低笑了一声,“……时至今日,我竟有些看不透你了。”
“这很正常。”苏昌河带着点自得地道。
“只是你要做的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比今日打赢我要容易。”
“做过才知道。”
“甚至,你的选择,可能会将整个暗河都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我们,不早就已身处深渊之中了吗?既是已身在地狱,若不寻一条向上的路,难道还要永生永世都做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大家长松开了握着眠龙剑的手。
他摇晃着站起身,似是还带着些留恋,他又望了望它,缓缓叹了口气,“它是你的了。”
苏昌河没有急于上前握住它,而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某种程度上说,他觉得他和慕明策是有些相似的:冷酷专制,不近人情。是最适合握这眠龙剑,成为暗河之主的人。
但同一棵树上也会开出形态不同的花,相似的人,也终会写出截然不同的故事。他始终这样坚信着,他不会再踏上那一条注定众叛亲离的旧路。
“恭送大家长。”他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
在他身后,暗河众人同样躬身。
看过了刚刚那场战斗,不会再有人质疑大家长的决定。
慕明策缓缓走上前来,他穿过行礼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苏昌河,“那么祝你好运,暗河新任的大家长,苏昌河。”

苏昌河一直目送着慕明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之外,才走上前去。
隔过前世今生,他终于再度握住了这柄剑。
似是也感应到了旧主的气息,眠龙剑在他掌中嗡鸣,剑柄上盘绕的那条眠龙睁开了双眼,射出一道精光。
它毫不犹豫地认可了他。
众人便纷纷跪倒在地,“拜见大家长。”
蛛影十二肖犹豫了片刻,很快也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同样俯首下拜。
苏昌河将眠龙剑收回鞘中,扫过眼前的几人。
“守护大家长是你们职责所在,今日的一切我都不会追究。你们可以就此脱离蛛影,回归三家。还有喆叔,”他自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你可以走了。自此之后,暗河不再有斗笠鬼苏喆这个名字。”
苏喆接过那张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你小子,居然也有这么讲信誉滴时候?”
苏昌河笑了一声,“这怎么说的?我可是从来都很讲信誉的啊。”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慕清元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苏暮雨立刻有些戒备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给苏暮雨使了个眼色,苏暮雨便不动声色地伸手扶住了他。
“我也未曾见过慕家主真正的实力。”
慕清元嗤笑了一声,“那大家长今日可是想见识一下?”
此话一出,苏暮雨瞬间就握紧了剑柄,身上的杀气满到快要溢出来。
慕清元手指一抬,无数形态各异的蝶组成一道色彩绚丽的风,自山林中席卷而来。其中有他们此前见过的千眼蝶、蓝闪蝶,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蝴蝶。
苏暮雨上前半步挡在他身前,伞面展开,锐利的剑锋蓄势待发。
苏昌河看看眼前这再度剑拔弩张的情形,伸手提起眠龙剑,往地上一磕,“都给我住手。”
慕清元轻柔地笑了起来,“大家长,是你先说想要看看我真正的实力。怎么,现在又要我停手了?”
“这不是看也看过了,慕家主便收了你的神通吧。”苏昌河轻描淡写地道。
五彩斑斓的蝴蝶环绕于她的身侧,慕清元抬起手,让一只凤蝶停在自己掌心,又去看苏暮雨,“小猫儿,有没有你喜欢的?你挑一只,我送给你。”
苏暮雨想着上次的教训,现在看都不想看这些蝴蝶,只是冷淡地垂着眼,没有说话。
慕清元便有些无趣地挥了挥手,让蝶群散去。
“若是无事的话,便请回去吧。”苏昌河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慕清元又看了一眼苏暮雨,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纸伞,杀意毫不掩饰,简直比刚刚的蛛影十二肖还要凶悍两分。
“那便总坛再见了,大家长。”她往后退了一步,带些凉意地留下一句,身影转瞬化为蝴蝶消散了。

在新任大家长的命令下,众弟子很快便走光了。苏昌河这才散了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一头栽到苏暮雨身上。
“可累死我了。”
慕明策坐在大家长位置上二十多年,那一身功力不可小觑。就算有阎魔掌相助,这一战也赢得并不轻松,偏偏他还得一边压制着阎魔掌的反噬,一边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来。
可这确实已经算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了。
他若要当大家长,就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将暗河拖进内乱之中。带着手下的人同慕明策的势力大战一场固然轻松,但那之后呢?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现在的影宗可不是前世那个被琅琊王百般打压,逐渐式微的影宗。所以暗河也不能是那个内战之后,人手凋敝的暗河。
他依靠前世的记忆救过很多本应死去的人,也帮助不少人假死脱离暗河,那些人会成为他的助力。天启城里那些搅弄风云的手,将会面对比往日更加锐利的剑锋。
也许是回到了年轻的身体中,也许是少年的热血还没有冷透,只要一点星火,它便再度燃了起来。只是年少时的轻狂无畏,大多源自对未来的无知,而今的坚定是知道了未来如何,却依然执着。
这一次,他会带领着他们找到彼岸,即使他们的终点很远很远,远到轻易不可企及。
长路漫漫,但进一步总有进一步的欢喜。
苏暮雨撑住他倒过来的身体,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扶着他坐下调息,“这样就结束了吗?”
“这只是个开始。”苏昌河说。
苏暮雨沉默了片刻,“……听上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不过至少我们迈出了第一步。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苏暮雨笑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远处一个格外张扬的声音遥遥传来,“这么好玩的事情,你们怎么能不叫我啊?”
“慕词陵?”苏昌河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
慕家之乱后,慕词陵了结了慕子蛰,便不知道又消失到哪里去了。这人完全不受控,不能为他所用,他也懒得管,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能找上门来。
“看来刚刚打那老头对你消耗不小啊。”慕词陵走上前来,嘴角含着丝若有似无的笑,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幽幽转了一圈,定在苏昌河身上。
“若不是我碰到几个慕家的鬼,就要错过了这样的天赐良机了。”他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嘴角的笑容瞬间扩大,眼中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我是不是说过——我必杀你!”
青年口中最后两个字压到最低,带着挥之不去的幽冥鬼气。
苏暮雨手中的纸伞直接张开,无数闪着寒光的剑刃疾雨一样向着他射了过去。
“那就先打赢我再说!”
怎么还是像只炸毛的奶猫?苏昌河看着他的后脑勺,忍不住想。
不过阎魔掌这东西太过邪门,他可一点也不想苏暮雨打这吃力不讨好的架。
他气定神闲地开口:“你不会以为我同大家长打了一架,现在你就有机会了吧?不妨猜猜,老头那一身内力,我刚刚得了多少呢?”
苏暮雨的剑雨去势不减,慕词陵抡起长刀,同苏暮雨打得有来有回。
苏昌河接着道:“不过我今日消耗确实很大,正好你送上门来,就再拿你来喂我的掌吧。”说着,他站起了身。
慕词陵狠狠一刀扫开面前的剑刃,趁势往后退了一步。通过这短暂的交手他已经隐约知道,他奈何不了苏暮雨,更别说再加上一个阴险狡诈的苏昌河。
苏暮雨转动着手上的伞,目光格外冷冽,“再不走,你的命就和内力一起留下吧。”
慕词陵的眼睛来来回回,扫视着他们两个。
“呵,大家长,”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兴许下一次,你就没那么好运了。”
“运气一直都在我这里。”苏昌河说。
慕词陵最后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才转身消失了。
苏暮雨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的剑刃收回来,“不会再有人来了吧?”
“谁知道呢。”苏昌河眼中居然还含着三分笑意,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苏暮雨回头看他一眼,神情便立刻紧张了起来,“你快别说话了!你的内力……还压制得住吗?”
他的手掌边缘再度泛起绯红的光晕,苏昌河夸张地哎哟一声,又倒了回去,“不行,撑不住了。你等我一会,我先解决了它,再说别的。”

“我们不回总坛吗?”
两骑快马穿梭于原野之中,马蹄声踏过繁生的野草,回荡于天地之间。
“先不回,我带你去个地方。”苏昌河答。
“可是,提魂殿那边……”
“恐怕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你之前同提魂殿的那些矛盾,也没有关系吗?都说得到三官的认可才能真正成为大家长,我有些担心,他们会是个阻碍。”
“只要我肯听他们的,乖乖当他们的杀人刀,那自然是没有关系。”
“但你会吗?”
“所以我不需要他们的认可。我们的暗河之中,不该再有他们的存在。”
“我明白了,所以你又是去打架的。”苏暮雨说。
苏昌河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
苏暮雨没说话,只是摸了摸马背上的伞。
过了一会,苏昌河用手扇了扇风,无奈头顶上艳阳高照,连树荫下的空气都是滚烫的,“这天可真够热的。这才几月?可比往年都要热多了。”
“好像是比以往热一点。”
“我知道你就喜欢这样的天气。”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耐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马匹飞驰,荒僻的土道尽头,一座小村庄映入眼帘。
“不如我们过去歇歇脚吧。”苏暮雨提议道。同大家长那一战之后,苏昌河的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又开始这样来回奔波,他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不过这一行也不着急,既然提魂殿在等,那就让他们等着去吧。
苏昌河也没有什么异议,两人便勒住了马,往那村子去了。
村子里的农人自然不认识什么暗河,只当他们是过路的普通江湖客。见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又都是面容清俊的年轻人,更没有什么警惕排斥之心。苏昌河上前去攀谈了两句,好心的农人便将他们带到了家里,倒了两碗凉茶。
两人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也不嫌那茶叶粗陋,一口气将茶水喝了。
“二位这是从哪里来啊?”给他们送水的老汉也是个健谈的,操着口音浓重的方言开口。
“我们从南安城过来,要去北边办点事。”苏昌河随口道。
“南安城?老汉这辈子可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不过你们这样在外面跑,看着也不容易啊。”老汉有些感慨地道。
“别的都还好,就是这天可太热了。我刚刚在外面,都要晒化了。”
“那可不?今年这水可稀罕啊,我们村头那井都快干了。”
“我们之前路过河边,看得出水也浅了不少。”苏昌河说。
“那是啊,这几个月都没下雨了,我那地里的庄稼都快枯死了。”老汉带着满面的愁容讲。
二人就想起一路过来,确实见路边的麦苗都有些干枯的模样。
“也就山边上那条河里还有点水,我们日日担水过来,往地里浇。唉,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那条河也快没水了。也不知道今年的收成还保不保得住……”老汉吸了一口旱烟,苦涩地道。
苏暮雨感同身受地皱起了眉,“这确实是……”
他知道农人都是靠天吃饭的,若是现在麦苗干死了,那这一年的辛苦也就白费了。
苏昌河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苏暮雨心中一跳,“你看我做什么?”
苏昌河便笑道:“这你可找对人了。我家这位别的不说,在求雨这方面,确实有些特殊的能耐。”
“也不是每次都一定会下雨……难道你想……”苏暮雨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苏昌河饶有兴趣地眨眨眼,“可是你看这位大爷好心给了我们水喝,他的庄稼都要枯死了,你就帮帮人家嘛。”
“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会……”苏暮雨话还未说完,就被苏昌河拖了出去。
“来来,我们离远点,别把人家的屋子打坏了。”
苏暮雨仍旧神色迟疑,然而苏昌河不管那套,一把寸指剑已经抹向了他的脖子。
苏暮雨反射性地立即抽剑格挡。
而苏昌河的另一把寸指剑已经袭了上来。
同苏昌河这样的高手过招,他必须得拿出十成的认真来,不然下一秒身上就要多个窟窿。对方的杀气凌厉,激得他的剑锋也微微震颤,本能地逸出剑气相抗。
惊霆剑挟着满溢的战意出鞘,天空中便隐约传来了闷雷声响。
当他再认真使出剑招,同苏昌河交手,剑锋相撞发出叮当的脆响,浓云便开始渐渐聚拢在头顶。不过片刻之间,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变得丛云笼罩,浓云挡住日头,日光瞬间黯淡下来。
苏昌河抽空看了一眼头顶,“看起来还不够。”
苏暮雨没说话。苏昌河是拿出了真本事,身法快到了极致,又急又险,他须得全神贯注才能不落下风。
“你想赢我吗?这么多年,除了我故意放水的时候,你好像还从来没赢过我。”苏昌河带些挑衅地道。
“这种时候,就不要废话了。”苏暮雨的眼中波澜不惊,完全没有被他刺激到。这一刻的他已经从刚刚那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心求道的剑客。
“我这可不是废话,我这是为了激起你的求胜之心。”苏昌河随口说,但他很快也没时间说话了,因为他看到惊霆剑上渐渐亮起苍白的电光。
电光又化作一场迷蒙的春雨,笼罩在他们身侧。寸指剑以奇险闻名,却也怎么都扎不进那细密的雨幕。
匕首游走突刺,长剑滴水不漏,短时间内,他们二人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他们在头顶,狂风大作,山雨欲来。
似是在呼应着他越发凌厉的剑意,隆隆雷声轰然炸响,闪电划破苍穹,暗沉的天空之下风卷云涌,似是酝酿着一场久旱不至的暴雨。
惊霆与寸指剑再度相撞,两人各退开数步。
苏暮雨抬起长剑,向天一指,无数道剑气就这样拢聚在他的剑锋之侧,化作漫天的雨剑。
苏昌河脚步一顿,转瞬又攻上来。
而苏暮雨手中剑斜斜向下一划,划出一道纤细而笔直的线。似是惊雷眨眼间奔过万里,这一剑迅若流星,轻如白雨,落到实处时,却又势不可挡。
寸指剑咔嚓一声,被随着剑势聚拢而来的雨丝搅了个粉碎。
苏昌河抽身飞退,抬手又抛出一把寸指剑。
然而它只坚持了一瞬,便再度碎如齑粉。
苏昌河一退再退,而电光紧追不舍,快过它自己的影子。纤细的雨丝穿破其间每一道徒劳的阻隔,无论是剑锋、真气,抑或是其他。
到最后流光大盛一瞬,所有分散的剑气归拢为一,苏暮雨的剑稳稳地停在了苏昌河颈间。
罢如江海凝清光。从极动至极静,只需一个弹指。
苏昌河带些赞赏地看着他,“你赢了。”
苏暮雨却没有回话,他抬头看着天,一滴水落在他的脸颊,随后是更多更大的水滴。
落雨了。
这一次,他出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久旱的大地求一场雨。
雨水落在地上,很快消失在泥土之中,只留下一片濡湿的痕迹。湿痕迅速连成一片,在凹处积起水洼,弥合着这片大地干涸的伤痕。
四周不断响起惊喜的叫声,“下雨了!快看,下雨了啊!”
苏昌河同样在仰头看天,“……我们这算是,做了件好事吗?”
“难道你便是传说中一剑可引得甘霖天降的剑仙?!”刚刚给了他们水的老汉远远望着他们,口中喃喃。
苏暮雨回过头来,“现在还不是。”
春风化雨,润泽万物。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雨水汇入植株的根脉中,江河淙淙的湍流里,广袤的土地上,自此往复流转,生生不息。
想来这一场雨之后,便应期待一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

Chapter 30: Chapter 29

Chapter Text

鬼差开路,相见黄泉。
隆隆的水声自不远处传来,苏昌河和苏暮雨一同站在河边,隔着幽深而不见底的寒泉,望向对岸的山庄。脚下的河水不断翻涌,仿佛真的源自幽冥,只是站在一旁也能感到透到骨子里的阴冷。
“这便是传闻中的黄泉当铺啊。看上去还真是名副其实。”苏暮雨饶有兴趣地望着对岸的山庄。
那一场雨之后,他的心情便恢复了许多。
原本得知自己的灭门仇人便是无双城,他一度表现得有些郁郁,虽然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来,他原本就少的话更少了,总是摸着伞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略等了一会,就见一叶扁舟自对岸遥遥驶来,船头坐着一位容貌格外妍丽的少女。摆渡人抬头望向他们,那双美艳的眼睛落到苏暮雨身上时,便如星子般亮了一瞬,“好俊秀的小公子。”
苏暮雨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
她又转头对苏昌河道:“想来这位便是暗河新任的大家长了吧?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
苏昌河点了下头,“幸会。”
这一世,他还是第一次来黄泉客栈,见到在此摆渡的红婴。
这人的易容术堪称一绝,虽然后来他也从她身上学到过一招半式,但远比不上本人的神乎其技。这样的能力迟早用得上,还是什么时候叫慕清元来跑一趟,将她收入暗河的好。
他这样想着,目光就在对方脸上多停了片刻。
红婴眼珠一转,不由掩唇娇笑,“大家长可是喜欢这张面皮?”
女子柔媚的嗓音只是听到便令人酥了半边身子,她抬起手在脸上一掀,就将属于少女的那层细嫩皮肤揭了下来,露出其下筋骨纠结的血肉。
“既然大家长喜欢,那便送与你了,可好?”她继续说着,将那张轻飘飘的面皮递到了他跟前。
苏暮雨吓了一跳,手反射性地按住了剑柄。
苏昌河早就见怪不怪了,带点嫌弃地看了眼那软塌塌还带着血的面皮,“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红婴咯咯笑了起来,在脸上信手一挥,又换了一张老头的脸。
“小女子好心以红颜相赠,怎么大家长还不领人家的情啊?”她再张口,声音也变作了苍老的男声,却仍以少女的口吻说话,听上去格外诡异。
苏昌河看不下去地别开眼,“你非要这么说话吗?怪恶心的。”
苍老的男声再度笑了起来,这回是那种粗犷的笑法,笑声止时,坐在船头的人已只余一具白骨骷髅,空洞洞的眼窝中还戳出一截枯黄的干草。
苏暮雨没忍住往苏昌河那边挪了挪,只觉得后背阴森森的,小声道:“真是见了鬼了。”

二人下了船,便到了黄泉当铺的正门之前。
寒气已在黄铜的大门上凝成一层薄霜,四周渐渐升起浓雾,雾气弥漫眼前,遮蔽了不远处的景象,苏暮雨立时握紧伞柄,戒备地观察着四周。
过了半刻钟,雾气便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在他们眼前,山庄的正门已然大开,仿佛早已在恭候贵客的莅临。
苏昌河直接拉了仍在观望的苏暮雨一把,迈开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前世影宗覆灭之后,可以取走暗河那些珍宝的令牌便落入了他的手里。他不止一次来过这黄泉当铺,对这些装神弄鬼早就司空见惯,甚至还有点不太耐烦。
那胖掌柜仍旧坐在柜台之后,算那永远也算不平的烂账,戴着宝石戒指的手动作暴躁地将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
苏昌河走上前去,将藏在眠龙剑柄中的黄金钥匙拍在桌上。
胖掌柜这才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眼前的二人。
他打量了二人片刻,方才带些殷勤地开口:“想来这位便是暗河新任的大家长了?听说你未及弱冠之龄,便以无名者的身份登上了苏家家主之位,想不到没过多少年,你就又成了暗河的大家长。倒让我十分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苏昌河状似谦虚地摆了摆手,“不过是些小事,不足挂齿。”
“这好像与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没有关系吧?”苏暮雨冷淡地道。
胖掌柜才将视线转过来,“这位又是?”
“在下苏暮雨。”
胖掌柜便十分夸张地拱了拱手,“原来你就是苏家那位复现出了十八剑阵的天才少年,失敬失敬。”
“不足挂齿。”苏暮雨同样简短地道。
对方话里话外似是对暗河极为熟悉,连无名者这样的隐秘都知道,很难不让他升起警惕之心。
苏昌河却是早就知道暗河的任务都是自这家黄泉当铺而来。暗河的先祖又将大量兵器火药存于此地,再联想到他们与影宗的关系,不难推测出这里同暗河一样,与萧氏皇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会知道暗河的隐秘也没什么稀奇。
“我们就别多说废话了。”他将那把钥匙往前推了推,“掌柜的还是先带我们去看看那属于暗河的宝藏吧。”
“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踏入过那间院子了啊。”胖掌柜感叹了一声,接过了那把钥匙。带着他们穿过一道暗门,轻车熟路走进了这偌大的山庄之中,找到了属于暗河的那个院子。
他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撤去了院中的阵法机关,三人步入到院子中央。
他们最先看到的还是那个摆满金砖的屋子。屋门甫一打开,就见满目的金碧辉煌,摆得整整齐齐的金砖自地面一直摞到天花板上。明晃晃的金光交相辉映,连有些阴暗的室内都被照亮了几分。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象,苏昌河还是有些动容。“暗河百年来累积的财富,恐怕都在这里了。这若是放到外面,恐怕能直接买下一个小国。”
胖掌柜得意地道:“这才哪到哪啊?不过就是一点开胃小菜,后面的宝贝还多着呢。”
苏暮雨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些累放着的金条,“这屋子里的金砖很多吗?”
苏昌河忍不住叹气,“小祖宗,你能不能识点人间疾苦啊?我之前给你的银票比起这来,不过九牛一毛。”
苏暮雨漫不经心地拿起手边的金条,把玩了片刻又丢了回去,语气冷淡,“原来我们暗河子弟的性命,换来的就是堆放在这里的一些死物啊。”
“你还别说,后面几间屋里放的可就不只是死物了。”胖掌柜在一边道。
三人便一同出了门,向着下一间屋子走去。刚到门口,苏暮雨便忍不住握住了剑柄,“有剑气。”
名剑有灵,隔着房门他都能感觉到其中涤荡的锋锐之气,惹得他的剑也跟着微微震颤,似是在与之共鸣。
“剑心冢、名剑山庄,以及已经覆灭的无剑城,这里的剑大多出自这三个地方。旁边那些铠甲、弓箭、刀枪,也皆是名家所制。”胖掌柜接着介绍道。
苏暮雨一眼看到最里面陈列的一柄长剑,不由快步走上前去,目光流连在落了层灰的剑鞘之上,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苏昌河跟着走过去,一手亲昵地搭上他的肩,“想要就带回去。这屋子里你还看上了哪个,都可以拿。”
“不必了。”苏暮雨道。
无剑城已经没了,就算再怎么收集无剑城的旧物,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不知道苏昌河为何总是执着于此。
“可你嘴上说着不要,眼睛却还留在那剑上啊。再说了,身为无剑城的少主,手里总得有两件好东西撑撑排面,不然以后行走江湖,我还怕别人小瞧了你。”苏昌河贴着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我以后又不会用那个身份了。都是些身外之物,更没什么要紧。”苏暮雨淡淡地道。
“可那本就是你原来的身份,为什么不用?”苏昌河轻笑,话语中带上些调侃的意味,“少城主,我可还等看你大杀四方呢。上次的试剑会我没去,想来还是有些遗憾。”
苏暮雨斜他一眼,“我请你去你又不去,这怪谁?”
“怪我怪我,行了吧。”
胖掌柜听不下去地咳了一声,“二位,可还要继续看下去?”
“那就接着看吧。”苏昌河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苏暮雨,“哦对了,这把剑一会给我们包起来,我们要带走。”
苏暮雨拦住他,“恐怕这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轻易取走的。这里可是当铺,并非钱庄。”
胖掌柜这才拍了下手,状似抱歉地道:“忘了跟二位说了,那把钥匙仅仅能打开这个院子,想要取走里面的东西……”
“还需要另一件信物,对吧?”苏昌河打断他,“恐怕带着这个东西的人,现在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身披黑袍的三官就自角落里走了出来。
“大家长果然敏锐。”为首的天官神色冷肃,漆黑的瞳仁锁定在苏昌河身上。
苏昌河兀自冷笑,“想在我这种人面前隐藏你们的杀气?”
“想来这便是你一直护着的那位苏暮雨了。”水官的视线却转向站在一旁的人,对着他道:“你虽长于暗河,这却还是我第一次见你。”
苏昌河上前一步,挡住他看向苏暮雨的目光,“说什么废话,令牌呢?”
他说着,竟然就那么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来。
地官顿时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怒极反笑,“大家长竟真以为自己拿到了眠龙剑,就能凌驾于提魂殿之上了不成?”
“不是我非要这么想,而是你们……”苏昌河用寸指剑点点三人,煞有介事地摇头,“太弱了。”
天官按住了暴怒的地官,从怀中掏出一个镌着黄泉二字的令牌,开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杀了我们,抢走这枚令牌,就觉得能使暗河不再受人所控。你未免也太小看……”
话还未说完,就见一柄伞剑遥遥掷了过来,伞面打开,露出苏暮雨那张清冷却美艳的脸。他手中剑若惊鸿,一边缓缓吐出三字,“……不行吗?”
那道剑光势若闪电,天官猛地抽出长刀才没被他刺中,刀剑相击,竟是他先退了一步。
地官见状赶忙上前,手中神仙笔连挥,一个硕大的死字赫然出现在地上。他笔尖再一甩,那道气劲就袭向了苏暮雨。
苏暮雨眸中冷意更盛,“该死的人是你!”
说着长剑直刺,直接钉穿了那个死字。
地官手中神仙笔狂舞,真气落于地上,浮现出一排形态各异的墨字。金文古拙,真书典雅,行草风流,每一个字的字体都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仍旧全都是一个死字。
他以笔尖凌空画了个圈,那一排死字就自地面上脱离出来,叠成厚厚一摞向着苏暮雨压了过去。
苏暮雨信手挽个剑花,剑光明灭一瞬,本就纤细的软剑在人的视线中骤然拉长,剑尖眨眼间出现在那些墨字背后。
就似一滴雨水落在宣纸之上,字迹原本分明的轮廓迅速晕开扩散,墨色蔓延向四周,化入水中一般不断变淡。那一排声势浩大的“死”不过片刻,就扭曲成了一团模糊的水色。
地官不由眼角一抽,握紧了笔杆。天官的长刀却躲在字迹之后,袭向了苏暮雨。
苏暮雨运起身法躲开那一刀,又一剑刺向两人。
胖掌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忍不住道:“黄泉当铺可不是给你们打架的地方。”
“若是打坏了什么,你自去从那几间屋子里取相应的代价便是。”苏昌河漫不经心地说。
另一边三人已经交手数招,天官与地官对视一眼,不由暗自心惊。
苏昌河竟然真的养出了一柄稀世好剑。眼前的少年羽翼已丰,已经不是他们轻易可以拿捏的对象了。
“够了。我们不是来同他们交手的。”天官止住地官,二人一同后退数步,同苏暮雨拉开了距离。苏暮雨单手执剑,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竟是寸步不让。
天官又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才自怀中掏出那个令牌,抛向苏昌河,“既然大家长想要,那这令牌便交予你了。”
苏昌河接过那熟悉的令牌,握在手中打量了片刻,忽地讽笑了一声,“我该说谢谢吗?”
天官没接他的话,自顾自地接着道:“此外,还有一个邀请。”
“什么邀请?”
“有人请你去天启城。至于其他,你到了那里便知晓了。”
“不去。”苏昌河随口道,“若是想见我,那便让他来暗河吧。”

“提魂殿这样轻易就将令牌给了我们,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们肯定还有后手。” 两人终于步出黄泉客栈,苏暮雨将伞背回身后,一边道。
“那是自然。皇帝那老头儿子太多,现在的天启比往日更加混乱,谁知道他们又打着什么主意。”
苏暮雨转过头来,“听上去,你已经知晓提魂殿背后的人是谁了。”
“北离皇帝的护卫,在黑暗中守护天启城的影子——影宗。”
苏暮雨想了想,“怪不得……”
“忠心耿耿守护天启城的影子,与杀人如麻搅乱整个江湖的影子。听上去云泥之别,实际上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的那部分却是连着的,是不是很有趣?”苏昌河笑得讽刺。
“听说影宗在天启的地位极为特殊,高手如云,想来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
苏昌河一手勾住他的肩,语调轻佻,“……我的准备,不就是你吗?”
苏暮雨却没如他设想那般反应,而是沉吟片刻,转过头来,“我有一个请求。”
看到他的神色,苏昌河便隐隐有些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你说。”
苏暮雨深吸一口气,“让我做你的傀吧。”
“为什么这么想?”
“论实力,论身份,整个暗河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苏昌河沉默了片刻,“……可我其实,并没有想现在就任命傀。现在还太早了。”
他十分清楚,若苏暮雨成了傀,是真的会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他的大家长,哪怕那个代价,是他自己。
可这世上永远没有什么人值得他舍弃自己的生命,永远都没有。
苏暮雨隐隐有些失落,“那好吧。若你有了这个想法,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苏昌河转过身去,“那可能还要等上个一二十年。你要是想的话,不如去当苏家家主吧。”
“可是比起继承苏家,我更想留在你身边保护你。”苏暮雨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信任我吗?”
苏昌河无奈地停下脚步,“我没有不信你。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信你了?”
“那为什么我不能是傀?苏家有那么多人,谁都可以当这个家主,可除了我,谁还能当你的傀?”苏暮雨语速飞快地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大家长名义上统领三家,但三家未必会对大家长言听计从。现在不管是暗河外部面临的局势,还是你身上的阎魔掌反噬,你都需要有一个傀为你统领蛛影,才能真正拥有压制三家的权力。”
苏昌河的脸色骤然阴沉,不悦地转过头来,“你这是在质疑我?”
苏暮雨毫无畏惧之色地看着他,“你不要转移话题。”
“现在拿着眠龙剑的人是我,我才是大家长。大家长要怎样统领暗河,不需要你操心。”
苏暮雨上前一步,“那苏昌河要怎样达成我们共同的目标,也不需要我操心吗?”
“非要我说个明白吗?”苏昌河眸色愈加黑沉,伸手撩起他耳边的碎发别至耳后,语调轻柔而危险,“明知道我是什么心思,你还一直往我跟前凑?这是已经想好要答应我了?”
苏暮雨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愣了一下,“那……那倒也没有。”
“呵,傀可是要一直随侍在大家长身边的。”苏昌河笑了,“你若是当了傀,就得要天天跟着我,到时候若是我想对你做什么,可没人能救你。”
“你倒也不用这样吓唬我。”
“怎么,你觉得我只是在吓唬你吗?”苏昌河微微眯起眼睛,“总之,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苏家家主还是傀,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二人离开了黄泉当铺,日夜兼程赶回了暗河。
大家长之位突然易主,自然在宗门中引起了不小的动荡。
而苏昌河作为大家长所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对外召回所有杀手和暗桩,中止一切任务。紧接着便是要求废除无名者制度,不再收纳孤儿培养,现在宗门内的所有无名者达到一定年龄后都可直接加入三家。
如果前一条只是让宗门内的火药味浓了一些,后一条便是直接点燃了那些本家弟子自恃高贵的神经。两条命令加在一起,直接让本就不平静的暗河再度浪潮迭起。
“下面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都是来求大家长收回成命的。大家长却还是那么悠闲。”苏暮雨抱着伞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聚集的人群。
一回头却见苏昌河懒洋洋地窝在摇椅里面,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如今的星落月影阁没了蛛影守护,只剩他们两人,倒是显得冷清了许多。
“珍惜现在吧,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想这些了。不过现在的水这么浑,你猜,我有没有钓上一条大鱼?”苏昌河扭过头,慢悠悠地道。
“谢家主,我看他似乎没有那么服你。”苏暮雨的神情依旧平静。
苏昌河笑了一声,“我便是等着他不服。”
苏家自不必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苏家家主,早就将手底下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慕清元是个聪明人,看清局势之后也站在了他们这一边。只剩下一个谢家,谢霸若是能识时务些还好,不然他也并不介意直接给谢家换一个家主。
“那么你是想他们打起来,还是不想他们打起来呢?”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苏昌河淡淡地道。
苏暮雨轻叹了口气,“我想过会有人反对,却没想过反对的人竟会有这么多。”
“那是自然。可不是谁都同你一样想做个好人,他们只会觉得是你多管闲事。有些人生来就是要作恶的,你不让他们当杀手出去杀人,他们又还能做什么呢?何况百年来,暗河都是这么过来的。”
前世的他们即使挣脱了来自天启城的掌控,也仍旧在被那名为传统的惯性所束缚,兜兜转转反复许久,仍是拐回那条老路上。
“侮人者,人恒侮之。杀人者终有一日,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即使这样也不在乎吗?”
苏昌河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有人会同你这般想,但是更多的人有私心,也想名扬江湖,想将别人踩在脚下,甚至想去看一看那至高之处的风景。若是在这条路上死了,他们也只会觉得,那不过是种下什么因,就得了什么果。”
苏暮雨怔怔地望向远方,“……可是种了善因的,又何曾得到了善果呢?”
星落月影阁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过了两刻钟,就听楼下发出了一些细微的骚动,原本分散的人群渐渐聚拢,说话的声音也骤然大了起来。
苏暮雨侧过头去,“似乎你在等的人来了。”
原本对于三家弟子而言,射星台之上是绝对的禁地。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星落月影阁上只有两个人,只要能冲上那座高楼,代表暗河至高权力的眠龙剑谁都想握一握。
嗡鸣的私语声静了一瞬,下一秒只听一声猝然弦响,一道弩箭冲向半空。
苏暮雨眼中淡定的神色蓦地一变,将手中的伞往前一抛,然后整个人就翻过窗子,从那数丈的楼上跃了下去。
纸伞伞面张开,在半空中以一个恐怖的速度飞旋,满溢的气劲将那道弩箭弹飞了出去。
“谢家的紫靴鬼谢千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他燕子般轻巧地落地,抬手接住自己的伞,神色冰冷。
谢千机掀唇一笑,“那自然是为家主分忧了。”
苏暮雨张口还未说什么,就见人群自中间分开,一群谢家弟子拥簇着谢霸走上前来。
他不怎么留意地扫过孤身一人挡在星落月影阁之前的苏暮雨,抬起头对着楼上窗边的人影朗声道:“还请大家长下来一叙。”
星落月影阁上一片寂静,并无人答话。
“既然大家长不想说话,那我便说了。”谢霸便接着道,“你并非三家血脉,本就无权继承大家长的位置,苏家都是孬种,任由你在家主位上坐了那么久,但我谢家可不是!我们暗河从来都是最好的刺客最好的刀,岂是你一个无名者能轻易更改的?!”
他右手一抬,跟随他的人便齐刷刷亮出了兵刃来,那其中除了谢家弟子,竟还有不少慕家和苏家人。
苏暮雨仍旧执伞立在原地,渐渐也有不少人聚拢在他身后,同谢霸对峙。他看着眼前虎视眈眈的反叛者,神情愈发冷肃。也许对于暗河这样以杀戮为生的组织来说,改变总是要用鲜血作为底色。
谢霸却早已经不耐烦了,他全然无视了面前的苏暮雨,只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神情势在必得。
“为家主夺回眠龙剑!”在他身后,谢千机高呼一声。
这一呼自然相应者众,日光透过云层露出一线明光,照亮一双双残忍而贪婪的眼睛。
苏暮雨手中纸伞轻旋,十八剑阵杀机顿起。
“想上星落月影阁,先过了我这关!”
面对家主级别的高手,他不敢托大,一出手便是十八剑齐出,铺天盖地的剑雨挟着寒光向着对方倾泻而去。
谢霸抽出背后的长刀,满是血腥气的一击挥出,拦下他的剑雨,只是一个照面就将半数剑刃扫飞了出去。
苏暮雨只觉得迎面撞上了一堵高墙,沉闷而厚重,他的剑连靠近都觉困难,更别说穿透进去了。他心思电转,脚下步法一错,剑阵改以游走纠缠为主,并不与对方正面相抗。
谢霸将那一柄厚背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小子,想拦我,你还嫩了点!”
苏暮雨左手以抚琴般的手势拨动傀儡丝,调动剑阵不断打断对方的攻势,一边不慌不忙将内力灌入细雨剑中:既然细雨穿不透高墙,那大潮呢?
他抬手挥剑,剑光乍亮,仿佛汹涌的潮水冲破堤坝,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浪头叠上浪头,向着远方奔腾不休。
谢霸挥刀欲拦——
然而就在刀剑相撞的刹那,另一柄相似的刀自他胸口骤然突出。谢霸张口喷出一口血来,颤巍巍地回头望去,在他身后,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对着苏暮雨点了个头。

这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借机闹事的众弟子暂时被押了下去,等待处置。
苏暮雨抱着他的伞站在苏昌河身后,心中却无一点波澜。自最开始在人群中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时,他就隐隐有了些推测,可是却没想到最后竟连那个谢千机都是苏昌河安排的人。
“谢霸做事瞻前顾后,磨磨唧唧,我懒得等。索性就帮他们一把。”苏昌河眯着眼睛,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大狐狸。
不然他还要一边对付影宗,一边时刻提防着自己家里起火,实在是麻烦。不如找个机会将有异心之人一网打尽,省得后面节外生枝。
苏暮雨啪的一声将自己的伞拍在了桌上,没什么好气,“我想好了,我要当你的傀。”
苏昌河就将那得逞的笑收了回去,“你想好了?这个决定做下,可就改不了了。”
“想好了。”
“那你可是要当着三家族人的面发誓,从今以后都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说真的,我并不是很想见你这样做。”
“可是这个誓言,早就存在于我心中了。很多年前就是。”自幼年时那场灭门的惨案开始,时至今日,他也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家人。
那一瞬的滋味很难形容,柔软的触感并着许多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愫一起涌上了心头。苏昌河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直接吻了上去。
苏暮雨蓦地睁大了眼睛,本能地往后躲去。但是苏昌河的手很有力,死死地扣住了他的后脑,令他全然无法挣脱,只能被动承受着对方的亲吻。
他能不漏一点细节地感知到,对方炽热的体温是如何接着相贴的唇瓣传递过来,另一个人的唇舌又是怎样不可思议的触感。而这还不够,对方的舌灵活地撬开他的齿间,不断向着从未被触及过的口腔深处探索过去。
苏昌河搂住他的手也顺着脊背流畅的曲线一路下滑,落在那新柳般柔韧的腰肢上。收紧的手臂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让这个吻更加深入,直至二人之间再无半分空隙。
好甜。
他不知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尝过这样鲜嫩可爱的滋味了。
唇齿所及皆是一片温热,又滑又软暖得人心尖都在颤。苏暮雨大约是被他的动作惊呆了,半晌僵立在那里毫无反应,也就便宜了他的舌尖继续深入,舔过敏感而高热的黏膜,引发一阵娇怯的战栗。
直到苏暮雨终于回过神来,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
“……是只有这样,你才会将傀的位置给我吗?”苏暮雨垂着头,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委屈,他的眼角下面晕开一片动人的红。
“那当然不是了!”苏昌河忙道,“我从来没想用这件事逼迫于你,只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而已。”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抗拒苏暮雨来当他的傀,只是看小暮雨一直追着他讨要傀的位置,觉得十分好玩而已。
“我已经想清楚了。”苏暮雨说。
苏昌河蓦地笑了,“那好吧。”
苏暮雨一下抬起头,双眸明亮,唇边已带上了抑制不住的一缕笑意。
苏昌河看得心中发软,忍不住又去搂他的腰,“只是一个傀的位置就这么开心啊?当了傀可就要天天戴着那个恶鬼面具了。”
他说着,手又摸上他尚带着绯红的脸,“以后面具后的脸只给我看,好不好?”
“好。”苏暮雨说。
好乖。
他的心中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软绵绵甜滋滋的云彩,要飞到天上去,一边又忍不住想,他前世在慕明策面前,也是这么乖的吗?
恶念一起就收不住了,只是今天已经欺负过他一次,再来一次恐怕他真的会不高兴。苏昌河忍了又忍,最后只是开口道:“以后换个颜色的衣服好不好?别穿黑的。”
小时候他可没少给苏暮雨买过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裳,只是自从他长大,便同大部分苏家弟子一样,只穿黑色了。
苏暮雨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别的颜色沾了血会很明显。”
“那穿红的,红的总可以吧?”苏昌河将头放在他肩上,拖长了声音撒娇,“我的傀长得这么好,自然得穿些鲜亮的颜色。我可不想看你整日死气沉沉的,暗河穿黑衣的人太多了,我早就看腻了。你穿点不一样的,让我饱一饱眼福,我就只看着你,好不好嘛?”
他这样一说,苏暮雨就想起了他盯着黄泉客栈那容貌艳丽的摆渡女看。甚至就在前几日,他还在宗门内见到了她,她竟然已经加入了暗河,改名慕婴了。
于是他没犹豫多久,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吧。”

就这样,在三家族人的共同见证之下,苏暮雨饮下血酒,向大家长宣誓献上自己的忠诚,再度戴上那鬼面,成为了傀。
而却鲜有人知道,站在高台上隔着面具对视的二人,心中都在回荡着同一个誓言——
此生都要站在他身边,穷尽一切力量保护他,无怨无悔,至死方休。
苏昌河看着他一身红衣的傀,眼中含笑,“现在你作为傀,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去将提魂殿拆了。”
动荡的暗河这一次彻底平静了下来。
不出一月,所有人便都知道他们新任的傀性情温和,却在涉及大家长的问题上格外强硬,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
此前在内乱中抓捕的那些弟子也被苏昌河丢给了他处理。
苏暮雨自然不会随便杀人,除了几个极恶之徒,剩下的都被他押去拆提魂殿了。
忙完了这边,他又开始准备确定十二肖的人选,苏昌河仍是什么都不管,只说让他自己决定就好。
然而这样平静却忙碌的日子却也没过上几天。
一个清晨,慕清元急匆匆地走进了星落月影阁,“我们在西南的分坛的位置被泄露了,现在江湖上到处都在传。”
“这是……”苏暮雨猛地转回头来。
“来自影宗的警告。”

Chapter 31: If线1:假如给暮雨加入一些双性设定

Summary:

双性雨 (众所周知这个设定除了开车没别的用)
内含一些骑乘指奸之类的play 依旧非常恶趣味 满足个人xp的放飞产物(看好了预警再进)
又名:苏昌河的专属感恩节大餐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苏暮雨一觉醒来发现里衣被人换过的时候,便又出了一身冷汗。
丝织的里衣是最珍贵的好料子,触感干燥柔软,不似此前汗湿的冰凉,却令他如坠冰窟,不寒而栗。他想,他的秘密一定已经被发现了。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能瞒很久,毕竟只要谨慎一点,谁也不会想到他的身体有着这样的畸形,更不会特意检查。等他长大到有了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就不必再担忧这个了。
他知道,若是那位家主发现了他身上的秘密,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毕竟他第一次见他时的眼神,就像是要将他给吃了。
而现在以家主的权威,若他执意要做点什么,又还有谁能反抗他呢?
苏昌河听到声音走进来时,就见小孩愣愣地呆坐在那里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伸手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看来烧已经退了。”
苏暮雨动作缓慢地转动视线,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
苏昌河坐到了床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烧傻了?”
苏暮雨忍不住抖了一下。
“家主……”
“不是说了让你叫哥哥吗,又忘了?”苏昌河随口道。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小家伙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眼角边上迅速晕起一片红,晶莹的水光在眼睛里打转,看上去像是快要哭了。
难道他刚刚说了什么很恶劣很过分的话吗?
他一伸手,将小家伙捞到自己的怀里来,“怎么了,又头疼了?”
苏暮雨没有挣扎任由他搂着,眼里没什么生气,“你发现了,对吧?”
“哦,是。不过这也没……”苏昌河一下子恍然,当了他十几年的枕边人,他自然是知道苏暮雨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然后就听怀里稚嫩的声音接着道:“我可以跟你做那种事。我没关系,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苏暮雨的语速很快,似是借此来压抑心中的绝望与恐惧,“我只有一个请求,你让我继续习剑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了。”
身为地位低贱的无名者,即使他处处小心,身体上的异常也很容易被人发现,不过那时有一位教习可惜他在剑道上的天赋,替他遮掩了过去。
尽管从此不管是训练还是考核,他需要达到的标准都比旁人高上许多,他还是十分感激。因为在暗河这种地方,像他这种体质的无名者只会被带去修习媚术,养成床上承欢的尤物,运气差一点很快就会沦为高位者赏玩的禁脔,甚至炉鼎。
苏昌河垂眼看着怀里的孩子。
他说完那番话就没了反应,整个人却在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一边的床单,似是在等待最终的宣判。
“我没想欺负你啊。”苏昌河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我带你回来不是为了欺负你,真的。”
苏暮雨缓缓转过眼睛,看着他的脸,仍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苏昌河就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没事的,我不会欺负你,更不会逼你做那种事。”
苏暮雨仍旧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睁着眼睛不说话。
“没事了,不怕,以后我护着你。”苏昌河的心就渐渐软了,伸手搂住他,柔声细语地哄,“以后我都护着你,不怕了,都过去了……”
几颗豆大的泪珠忽地就掉了下来,苏暮雨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哥哥。”
“哎,我在呢。想哭就哭吧。”
知道他这样的身体,早年在炼炉这种地方定然极为不易,却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安。苏昌河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反复地讲:“都过去了,没事了,我会护着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苏暮雨哽咽着道。
苏昌河心中又软又疼,一迭声地道:“算,肯定算。”

这一护就过去了快十年。
他心中渐渐也知道,想把他吃了是真的,但那些珍惜与爱怜也是真的。
苏暮雨坐在那里,已经同自己的衣带纠缠好一阵子了。
苏昌河走过来,“怎么,这么难吗?是你自己说今天什么都依我的。”
“我是这么说过,只是……我还是要……准备一下。”一句话说得格外艰难,苏暮雨垂着头,脸上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粉霞,一路漫过他精致的脸颊,攀上耳根。
“这可都过去半个时辰了。”苏昌河不怀好意地上下扫量着他,“春宵苦短,你再这么磨蹭下去,这一晚上可就过去了。要不要我帮你?”
苏暮雨可怜巴巴地蹙起了眉,小声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咬了咬牙,身上最后一点布料就这样滑了下来,露出年轻鲜嫩的躯体。
这一副身躯上几乎没什么疤痕,肌肤吹弹可破,苏昌河的目光扫过面前一片晃人的雪白,忽地一笑,“给我看看好不好?”
“看……什么……”苏暮雨起初有些不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也开始越来越红,到最后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但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
过去这十年,他们几乎再没提及过那件事,就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只除了现在这样的时刻。
他忍着满心灭顶的羞耻,慢慢地将双腿分开,那一朵无人造访过的花就这样第一次袒露于人前。
“你平时会自己揉这里吗?”苏昌河忽地冒出一句。
苏暮雨被他吓了一跳,“我……没有,没有的……”
果然还是个雏儿啊。苏昌河眼中含笑,居高临下地扫过那因羞涩而微微收缩的粉嫩阴阜,“再分开一点,你可以用手。”
苏暮雨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能让他自己……
“你知道我们一会要做什么吧?”苏昌河笑得恶劣,“你这么害羞,一会可怎么办?”
苏暮雨又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要松口的迹象,坐在那里犹豫了半天,才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按住了两片花唇,慢慢地向两边分开,露出其中娇嫩的蕊。
从未被人触碰过的区域暴露于微冷的空气中,忍不住敏感地抖了两下,吐出一点露水来。
苏昌河伸出手去,就在那雌蕊上按了一下。
苏暮雨不由惊叫了一声,猛地抓住他的手,话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哥哥……昌河……不行……”
这家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有事想求他的时候就叫他哥哥,只是这一招在别的时候管用,现在嘛……
他抬起手,一巴掌扇了上去。
“不要!”苏暮雨尖叫了一声,两片花唇翕动着夹紧他的手,不住地收缩,大股大股粘稠的蜜液顺着手腕淌下来。
“舒服吗?是不是很爽?”苏昌河接住他软倒下来的身体,将手指伸进花穴中央,转着圈抚弄。
苏暮雨仍旧停留在高潮的余韵中,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含着泪瞪他,“你,你怎么能这样……”
“可你明明也爽到了啊。”苏昌河状似无辜地说。他的手指仍旧抵着敏感的阴蒂打转,时不时用指甲轻轻扣弄,惹来身上人隐约的抽气声。
“我没有!你不要再这样了。”苏暮雨咬着牙否认,一边努力夹紧双腿,试图将那朵正在逐渐绽放的娇花藏起来,生怕他再来一下。只是腿间湿滑的蜜液让这样的动作没那么容易,稍一用力,甚至让对方的指尖顺势刺入了紧闭的穴口。
而苏昌河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事,手指灵活地顶开了两边闭合的蚌肉,就这样深入到了从未被人触碰过的穴道深处。
小穴内果然如想象一般火热而柔软,里面潮涌的淫液令手上的触感更添湿滑。他不觉将手指插得更深,指尖转着圈按揉着四周的肉壁,寻找着记忆中的敏感点。
苏暮雨完全没想到他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将手指插了进来。
他不满地动了动身子,本能地将腿夹得更紧,以为这样就能将那不请自来的恶客驱逐出去。无奈事与愿违,贪吃的小穴微微收缩,将插入的指节吞得更深。
“你松开一点啊,”苏昌河仍是那副调笑的口吻,“不然我怎么让你更爽一点?”
“不用,已经够了,你拿出来……”苏暮雨颤抖着小声道。他觉得慌乱不安又羞耻至极,这场情事不过刚刚开始,他就已经被弄得方寸大乱,好像彻底成了对方的玩偶一般。
苏昌河自然不会听他的,见他的穴肉已经适应,便又加了一根手指进去,借着润滑一直插到指根。两根手指微微用力,将原本紧致的穴道撑开了一些。
冰冷的空气就顺着他的动作涌入到花穴之内,苏暮雨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哭着求道:“不要……你拿出去,拿出去……”
苏昌河仍是笑,“那好吧。”
他将早已沾满淫水的手指抽了出来,然后下一刻他直接掐住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让他跨坐到了自己腿上。
他还穿着外出的衣服,裤子上冰冷的布料触到娇嫩敏感的小穴,苏暮雨立刻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推他。
“你放我下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苏昌河却还衣着整齐,登时更觉不堪,站起身来就想跑。
“现在要跑可晚了。你不是自己说今天让我干什么都行?”苏昌河一把按住他的后腰,用膝盖顶住他腿间湿软的娇花,左右碾磨,“你可不能翻脸不认账啊,我的傀。”
苏暮雨惊叫了一声,“呃啊……我没有!你不要这样,放了我吧,哥哥,昌河哥哥……”
他实在是欲哭无泪,毕竟在他认知中的这种事,可不包括这么多令人难以启齿的过程。
“既然你自己都说了随便我玩,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苏昌河轻飘飘地道,一边掐着他的腰,惩罚性地往下按。
本就格外敏感的花蒂被强迫着狠狠擦过下面粗糙的布料,转瞬喷出一大股蜜水,在下面拖曳出一道暗色的湿痕。
苏暮雨呜咽一声,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一次开苞就被这样粗暴地对待,他有些委屈地别过头去,几颗泪珠挂在那张漂亮的脸颊上,如露水打过的花,看上去我见犹怜。
“别哭啊,宝贝。”好在苏昌河很快发现了他的情绪不对,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接吻算是苏暮雨所最熟悉的部分,他顺从地张开双唇,接纳对方温柔的掠夺。苏昌河有意讨他欢心,轻柔地勾动着他的舌尖,转着圈厮磨。又伸手握住他已经高高挺立的阳物,手指环绕着顶部反复撸动。
“你要是喜欢温柔点的,我就不这样玩了,别哭。”
苏暮雨瞪他,“你混蛋!”
“好好,是我混蛋,不欺负你了。”苏昌河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含着他的唇珠舔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在这样的安抚下,苏暮雨原本有些紧绷的身躯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乖觉地用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春水。
“你帮我把衣服脱了吧?”一吻毕,苏昌河贴在他的耳边说。
“……啊,好。”苏暮雨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抖着手去碰他的腰带。
在那些或恶劣或温柔的挑逗下,往日里执剑的手也没了惯常的精准,即使苏昌河十分配合,他也花了好一阵子才解开他的裤子,掏出那根即将贯穿他的硕大阳具。
不知是畏惧还是羞涩,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小声问:“真的要放进去吗?”
苏昌河挑了挑眉,“你说呢?”
苏暮雨的脸色一点一点涨红了起来。
他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想逃了,但是谁让自己一时心软答应了他,说要任他随意施为。何况两个人既然在一起,总是要有那么一天的。
而他也不是那种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人,苏暮雨咬了咬牙,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双手扶住他的阳物,提起腰就要往下坐。
不过骑乘的姿势对于初学者来说还是太难了点,他才开始一点就皱了眉,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他,“不行,不要了,好疼……”
苏昌河忍不住轻抽了口气,意识到现在这个暮雨还是被他养得太娇气了点。
以前的他血气方刚,好奇心强又没轻没重,苏暮雨骨子里也有那么点疯劲,两个人在一起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法没试过?对于常与死亡相伴的人来说,只有最极致的性爱才够刺激他们日趋麻木的感官。
然而面对那张脸他又狠不下心去,只是搂着他哄,“没事的暮雨,你慢一点,慢一点不会让你很疼的。”
他伸手下去,抵住了蒂珠轻轻按揉。那可怜的花穴已经被玩得有些红肿了,两片阴唇微微张开,吐出其中同样涨大了一圈的花蕊。他轻轻在那花蒂上掐了一下,就感到身上的人呜咽了一声,不住地抖,更多滑热的液体自穴道深处淌下来。
就着这润滑,他扶住身上的人,让他又往下坐了一点。
“你怎么……这么熟练……”苏暮雨不知想起什么,隔着满眼模糊的水雾看他。
怎么他这时候还有空想这个?苏昌河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狠狠地掐着他的腰直接操到最深处,忍得额头都见了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没跟别人做过,只有你。”他没什么好气地道,最终也只是按下焚身的欲火,只威胁性地往上顶了一下,惹来美人含泪的一记瞪视,“快点。”
苏暮雨这才不情不愿地提起腰,扶着他的阳物继续往下吞。未经人事的小穴第一次就要面对这样天赋异禀的巨物,他换着角度试了好几次,同样出了一身汗,内壁被撑到极致,才算勉强纳入。
空乏了许久的阳物终于进到这久违的软穴中,体验到被软肉紧紧包裹的感觉。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尝到爱人的滋味,苏昌河满足地舒了口气,拍拍他的腰,“你动一动。”
“怎么……怎么动啊……”天真的人还以为插入就算结束,苏暮雨满眼茫然地看他,话语中又带上了哭腔。
苏昌河没说话,只是掐着他的腰将他提了起来,然后骤然松手。在体重的作用下,巨刃瞬间楔入花穴深处,苏暮雨抑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湿滑的内壁一阵又一阵痉挛,险些将他搅得交代在了那里。
“小暮雨,你未免也太敏感了点吧?”他忍不住问。
苏暮雨气得一口咬在了他脖子上。这样的姿势本就进得极深,刚刚那一下他险些以为自己要被顶穿了。
苏昌河夸张地哎哟一声,忙不迭又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小木鱼最棒了,里面这么热这么紧,水还那么多……”
苏暮雨两只手慌乱地捂住他的嘴巴,“你不许说!”
苏昌河老实地闭上了嘴。既然不让说,那做就是了。
他一手扣住那柔若无骨的纤腰,将他牢牢钉在自己的性器上,挺动腰身或深或浅地戳刺着娇嫩的穴壁。
里面的软肉很快就适应了他的形状,亲热地裹紧了那根肉棒,在这样反复的鞭挞中渐渐得了趣味。他能感觉到,若是他用的力气小了,周围的穴肉就忍不住痴缠着他,恋恋不舍不肯放他离去。若是插得太深了,它们就绞紧了似是要赶他出去,一股又一股春水漫上来。
苏暮雨只觉得自己坐在一艘小船上,水上云聚风急,浪潮翻涌,将他冲上高峰又抛入谷底,隐隐失控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哭出声来。浪头不断拍打,触及的地方又痛又麻,却逐渐勾起了一种销魂蚀骨的快感。
苏昌河却还嫌不满足,反复顶弄了几十下后,竟然抱着他以这样的姿势站了起来。
两人交合之处随着体位的变化进得更深,苏暮雨被惊了一跳,本就紧致的穴道瞬间夹紧,惹得男人忍不住低喘了一声。
看他似乎有些惊慌又搞不清状况的模样,苏昌河不怀好意地微微松开了抱着他的手,果然,那双光裸修长的腿也死死缠上了他的腰,似是生怕他将自己丢下了似的。淫水不断往下淌,弄得两人腿间一片湿滑,他不得不用上更大的力气,那双雪白的长腿几乎要将他的腰夹断。
苏昌河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就这样抱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将他抱高了又突然松手,任凭重力的作用将肉刃楔得更深。时不时顶在敏感点上,惹得怀里的人娇吟着哭喘,四周的肉壁又一阵痉挛的翻涌。
苏暮雨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彻底失了神,修长的睫毛上糊满了水雾。头上殷红的发带忘了解,长长地拖曳在一片雪色中,随着水波一晃一晃。他低哑柔软的声音同样随之起伏,偶尔带上一些埋怨的惊叫和呻吟。
苏昌河就这样一路抱着他走到了窗边,竹窗只是虚掩着,离得近些便能清楚听到他们在做什么。
苏暮雨迷迷糊糊抬起头,一眼看到窗外的夜色,便有些害怕了,双手攀住他的肩,“别在这……我们回去……”
“怕什么?今晚外面又没人值守,这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我的傀?”苏昌河调笑道。
“那也不行!”苏暮雨不满地说,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又带上了些哀求的语气,“昌河,昌河……不要在这里……”
“那你亲我一下。”苏昌河坏笑。
苏暮雨无法,只得搂着他的脖子贴上来,将自己的唇乖乖送上,讨好地舔弄着他的舌尖。
苏昌河干脆将他抵在了窗边,按着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苏暮雨被吻得气喘吁吁,又感到吹到身上的冷风,不觉愈发委屈,可怜巴巴地看他,“昌河……”
苏昌河心里一瞬就软得快化了,抱着他转身往回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回去。”
正好苏暮雨在床上的声音,他也一点也不想给别人听。
通过两人紧密交合的地方,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怀中人那炽热蓬勃的心跳,一如他炽热蓬勃的爱恋。
他年轻貌美的傀,他身上的秘密,藏在面具下的脸,身体里面的极致享受,他一样都不想给别人分享。这一切都是独属于他的。永永远远,都只能属于他。
他将苏暮雨放在了床上。他腿间湿得一塌糊涂,两片花唇被磨得充血肿大,在反复的鞭挞中几乎合不拢,露出里面软红的媚肉,边缘还带着一点淫靡的白浊,令他忍不住再度欺身上去。
苏暮雨配合地张开腿任凭他摆弄,一边拉他的手,“昌河?”
这位以雨为名的天才剑客也终于彻底沉沦于自己造就的云雨之中。
“我在。”苏昌河俯下身又去亲吻他。
此夜巫山雨大,倒浇红烛,露湿花重。

苏暮雨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已经被人清洗过,换了干净的里衣。周围干燥温暖的感觉令他觉得舒适又倦懒,索性多躺了一会,过了好久才睁开眼,偏头就见苏昌河闭着眼睡在他身边,一手还搭在他的腰上。
他一动,苏昌河也就醒了。
他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吗?看来没发烧。”
“我没有那么娇气啊。”苏暮雨说。
苏昌河就笑,“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淋了雨就发烧。”
“可是我又没有淋……”苏暮雨说着说着,脸色又红了。
此雨非彼雨啊。

Notes:

Happy Thanksgiving!

Chapter 32: Chapter 30

Chapter Text

三十、
“等了许久,终于来了啊。”主位上,苏昌河端起茶盏幽幽地道,“还以为他们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按照大家长之前所言,影宗手中掌握着我们暗河所有的信息。这次只一座分坛,看来影宗是觉得与我们之间还有谈和的余地。”同样是匆匆赶来的谢七刀道。
慕清元凉凉地笑了一声,“西南算是我们力量最弱的地方,他们倒是会挑。他们是想说,下一次被暴露位置的是哪里,可就不一定了。”
谢七刀颔首,“这不过是个试探,影宗已经率先落了一子,端看大家长如何应对了。”
“可惜这群乌龟一直缩在天启城,我们找不到机会以牙还牙。先让西南的人都撤回来吧。”苏昌河颇遗憾地说。
“恐怕已经晚了。”慕清元抬起手,一只传信银蝶停于指尖,“消息传到我这的时候,整个江湖上大部分门派便都知道了,这时候西南便是龙潭虎穴,想要脱身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大家长之前已召回了在外的大部分人手,不过一个分坛,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还是如何反制影宗,一直处于这样被动的境地,我们如何摆脱他们的控制?”
“不可。”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傀插言,“我们在外还有十余座暗桩,若是就这样舍弃他们,岂不是让在外驻守的弟子们人人自危?”
慕清元不由得笑了,“哦?傀大人有何见教?”
“让我去吧,大家长。我去将他们接回来。”苏暮雨抬起头,音色微沉。
“你想怎么把他们带回来?”苏昌河问。
“我一人一……”苏暮雨说到一半,看到苏昌河的脸色,果断改口,“我多带一些人过去,总能护着他们杀出来。”
“不妥。”苏昌河摇了下头。
鬼面之下少年微微皱了眉,“大家长……”
苏昌河看着他,忽地含笑眯起了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暗河的傀亲临,不就坐实了那处银楼是我暗河的分坛吗?你可以去,不过要换个身份。”

短暂的集会过后,众家主匆匆散去。
苏暮雨同样退出议事堂,向着后面的庭院走去,他急着去安排这次出行的事宜。西南的局势并不明朗,他们若是要保下那些暗桩,自然越快越好。
然而感到身后一道轻微的风追上来,他刚刚摸上面具的手就顿在了原地。
他转过身来,“慕家主还有事吗?”
“我看大家长的那个计划还是太难为你了。我可以派几个生面孔,跟你一起去。”慕清元轻快地说。
“多谢慕家主了。”苏暮雨拱了下手。
“不过……”慕清元顿了一下,才说,“我慕家的人交给了你,你可要护好他们。”
“我明白。”
“你出发之后,我的传信银蝶会一直跟着你,将我们收集到的信息传递给你。”她屈指轻弹,一只黑底银带的蝴蝶落在苏暮雨的肩膀上。
“好的。”苏暮雨说。
慕清元收回了手,话锋忽地一转,变得轻佻起来,“苏昌河不让你摘面具你就真的不摘,你就这么听他的?”
“大家长的命令,我自该遵从。”苏暮雨微微垂下头,面具挡着看不出表情。
“你这样,倒是搞得我也很想去炼炉收养几个小无名者,看看长大了能不能也像你这么乖……啊,不对,如我们那位大家长所愿,现在暗河已经没有炼炉和无名者了。”
“是的。不过那些孩子仍旧留在暗河,将会按照各自所长分入三家之中,还请慕家主善待他们。”苏暮雨说。
“既然他们进了我慕家,便是我的人,自然用不着傀大人来操心——不过,你是真听他的话啊。”慕清元忍不住叹了一声,带着点意味不明的酸意。
还真是让苏昌河那家伙捡到宝了。
整个暗河上下近些年都有所耳闻,苏家主阴险狡诈不近人情,却唯独对自己收养的弟弟好得不能再好。而苏暮雨也没有辜负这份善待,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境高手,如今还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可苏昌河到底是苏昌河,自己养大的孩子又扒拉回自己碗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的,实在是半点脸都不要。
而且现在看这样子,他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也许在四下无人之时,他们红衣艳烈的傀也会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昳丽的面容,亲热地坐在大家长腿上呢。

“计划好什么时候走没有?”
“明天。”
“那很快了啊。”苏昌河说。
他一手搂着少年纤瘦的腰肢,另一手伸到他脑后柔软的发丝之中,挑开了面具的系绳。
狰狞的鬼面滑落在他掌中,其下那张如玉的脸被面具压得久了,尚带着明显的红痕。
他伸出手去,在他泛红的鼻尖上轻捏了一下,“你就非去不可吗?一个小小的分坛,还配不上我的傀亲自出马。”
“我既然成为了傀,就该承担这份职责。”苏暮雨慢条斯理地说,“何况,我还想会会那个影宗呢。”
“你的职责是跟着我。”苏昌河不满地道。
“以及执行大家长的命令。”
“这不是我的命令,明明就是你自作主张。”
“大家长明明早有谋划,我可不敢越俎代庖啊。”苏暮雨含着笑道。
他一笑眼眸便愉悦地弯了起来,那张年轻的脸庞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实在与人中之鬼这个称号没有半点相符之处。
“我那是知道你的脾气。”苏昌河没好气地说,“你这次自己小心一点,遇事不要一个人硬拼,不行就发信号叫援兵。若是让我发现你又做那些逞能的事……”他说着,手威胁性地在他身后拍了拍。
苏暮雨不由皱起了脸,“知道啦。”
“希望你是真的记住了。”苏昌河补上一句。
“真记住了。”苏暮雨忙道,“你也要当心,影宗这一计不成必定还有后手。”
“放心,让他们来便是。”苏昌河随口道,“我还怕那几个老贼不成?”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们的身份一旦泄露便是千夫所指,影宗这是在用全天下人来胁迫我们。”苏暮雨轻叹了口气,“你说,我们暗河便是坏人吗?”
“不是吗?”苏昌河轻飘飘地反问。
“坏人做坏事都是为了为己牟利,可我们暗河最终又得到了什么?是令天下人避之不及的恶名,埋在黄泉当铺不见天日的金条,还是后山上一座座坟墓?世上哪有这样的坏人?”
苏昌河忍不住轻笑出声,“所以说啊,是非善恶不过都是庸人自缚的把戏而已。若你不在意它,它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可是这世上依旧有人在意,很多人。”
“这便是我之前为什么同你说,暗河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你现在应该也感觉到了,暗河一直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当中,有人需要我们,有人憎恨我们,但总而言之——没有人会真正接纳我们。一旦我们想从这个漩涡中抽身,平衡被打破,暗河就成了众矢之的,无论黑道白道,谁都想冲上来踩上一脚。”
“但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以一人一己之力,可以与天下人抗衡吗?”
苏暮雨沉默着,他的目光落在阁楼外的碧空,定定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昌河拍了拍他,“不过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用不着和他们硬碰硬。”
“好。”苏暮雨轻声道。
“那么……在你临走之前,”苏昌河眨眨眼,凑到他的脸边,“真的不可以亲一下吗,暮雨?”
“不……”苏暮雨抬起眼,一句拒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对方眼中盛满了笑意,透亮的眼眸中分明倒映着他的脸。
“暮雨……”苏昌河又往前凑了一点,嗓音拉长,故意将两个字念得黏糊糊的。
“你真是……”苏暮雨俯下身,飞快地在他唇边啄了一下,随后下一刻就将轻功催到极致,一阵风一样翻过窗子飞走了。
只留下身后的人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还在品尝着那一缕似有若无的甜。

十天后,西南道,百雀城。
城中西市的银楼被人传出是暗河的分堂之后,便一直大门紧闭,再没有人进出。
然而一些有识之士已经自发地将银楼围住,日夜看守,宣称绝不能让暗河的恶鬼走脱。更有不少曾为暗河所害的江湖人士赶来,想要借此机会报仇雪恨。只是忌惮着传说中暗河的凶恶,谁也不肯打头阵罢了。
然而这一日,银楼罕见地打开了大门,只为迎接一列远道而来的车队。
马车两旁随侍着十几位骑马的护卫,其中一人下了马上前去,为车队的主人挑开了车帘。一个神情高傲的少年跳下马车,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的道士,一个容貌娇俏的侍女。
银楼的掌柜连忙迎上去,点头哈腰地道:“少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少年双眸扫过银楼之前窥伺的人群,语气冷淡,“看这架势,恐怕你也很难‘远迎’啊。”
他转过身去,身后的众护卫同样下马,就要一同往里走。果然便有人按捺不住了,“不能让他们进去,这群人肯定也是暗河的鬼!”
“你说谁是鬼?”少年缓缓转过头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说的就是你!”人群中有人大声道。
“暗河中皆是藏头露尾的鼠辈,如今竟也敢光明正大踏上我百雀城的地界了?”一人上前一步,手中大刀兜头向着少年砍去。
少年不闪不避,长剑并未出鞘,只是凭着剑气横扫,亦直接将大汉震得连退三步。
“我家少爷乃是白城张家的少主,这银楼亦是我张家的产业,怎么就莫名其妙成那什么暗河的了?”他身后的侍女脆生生地道。
“白城,张家?我未曾见过什么张家的少主,我只知道,十几日前我便收到消息,百雀城的这间银楼乃是暗河在西南布下的暗桩,这等藏污纳垢之地,决不能留!”人群中央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人道。
“你是何人?”少年缓缓转过眼来。
“我乃江南玉寒山庄的掌门,六年前我的师弟便是死于暗河之手,自那时起我便发誓,凡是暗河之人让我见到,我必杀之!”他说着,便自腰间抽出一把铁扇来。扇面边缘锋利如刀,斜斜斩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提剑去挡,不曾想扇面之下仍有玄机,飞到近前便有一排铁钉激射而出,其上幽光闪烁,一看就有剧毒。
少年不慌不忙,长剑抡转,卷起一道劲风,将那排铁钉拢入其中,随后剑势一转,那一柄纤细的长剑仿佛挟了千钧之力,将其重重往下一顿,地上即刻多了几个细小的孔洞。
然后他手中剑再一转一压,直接将那人手中铁扇也缴来,拍在了地上。
“偷袭呀!你说你觉得这银楼是暗河之物,可有什么证据?”那侍女歪了歪头,又说。
“就是就是,你说我们是暗河中人,总要拿出证据。”旁边那道士也帮腔道。
“那消息不知是哪一位义士送来,如今江湖上人人皆知,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那便是没有证据了?”少女微微瞪大了眼,青春靓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嘲讽。
“哎哟哟,原来堂堂武林正道,没有证据便空口污人清白啊。”街角处,一个女郎随口插言道。
“我有证据!我就住在对街上,时常能看到这院子里面有凶神恶煞的习武之人进出,还有鸽子飞来飞去!”
银楼掌柜忙开口解释:“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客人来了,就算长得凶了一点也没有不接待的道理。还有鸽子,现在这年头谁不养两只鸽子送信,这难道也成了罪过了吗?”
“说这么多,你若是能让我们进去查验查验,也好能早日证明你们的清白。你们这些人整日闭门不出,莫不是心虚了不成?”一人道。
“好啊,若我是你,便寻个机会将几个有暗河标记的暗器往角落里一丢,证据不就有了吗?这间银楼同暗河有关系,确凿无疑,必要早日除掉才好!”街角的女郎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
“再说了,我们这可是银楼,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谁知道你们想进去干什么?”小侍女同样开口。
“不如这样,在场这么多江湖同道,我们公选出可堪信任的几人,一同进去查看,如何?”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出声道。
“这个主意不错。”
“李兄说得有理。”
在场众人竟纷纷附和。
少年看着他们竟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眸色渐冷,“我家的产业,凭什么要因一个来源不明的流言,任由你们肆意查看?”
“可张公子你今日若是不给我们看,这银楼恐怕就开不下去了。是不是这样啊?”这人似乎是附近街面上的地痞,张口一呼竟有不少人响应。
众人仗着人多势众,就要这样冲进去。
少年将剑一横,毫无畏惧地挡在他们面前。
他身后的侍女叹了口气,“原来所谓名门正派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若我们北离武林中都是这样的人……”
“操你妈的小丫头片子,哪里轮得到你说话?”一个性格急躁的男人抬手便是一掌。
少年手中剑信手一挥,竟然直接将男人的掌风打了回去,随后剑气去势不减,啪的一声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狭长的红印。
他身边另一人连忙挺身向前,“我乃玉寒山庄大弟子刘晓,你可敢与我一战?”
“怕不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不成,恼羞成怒了吧?你们看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像是什么暗河的杀手吗?”街角的女郎评价道。
“那便战。”少年道,随后便提剑同那人过起招来。他的剑招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总能料敌机先,不过三两招就将对方打得节节败退。
“我们怕不是真的弄错了吧?”众人在一旁围观着二人的比武,渐渐便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
“怎么说?”
“我们剑客以剑观人,这位张公子的招式平和清正,全无半分杀气,怎么会是暗河的杀手?何况他手中那乃是名剑相知,没想到自无剑城覆灭之后,老朽竟还能知道这剑的消息。”佩剑的老者很快说。
在场也有不少理智之人暗自点头。
少年手持名剑,一身世家公子的端方气度,手中剑不出鞘,只退敌不伤人,怎么看都同暗河那等诡谲门派扯不上半点关系。
“既然诸位想明白了,那还请退去吧。此事只是个误会,若此时离开,我张家可不与诸位追究。”少年扬声道。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不少人意识到这次的行动太过武断,犹豫着想要离开。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意识到这事不对劲,暗河一向行事诡秘,怎可能随意暴露暗桩的位置?
领头的几个门派一旦生了退意,后面聚集起来的人也就渐渐散了。
时间没过多久,街道上的人便散了个干净。
少年这才转过身去,带着众人走进了大门。

银楼的门紧紧合上,再度阻隔了那些窥伺的视线。
掌柜连忙上前几步,再次对着少年深深施礼,“属下见过傀大人。”
苏暮雨伸手扶住他,“不必多礼。在外面还是叫我少东家便是。”
暗河在北离经营多年,在各地也有不少明面上的身份,有很多是连影宗也不清楚的。白城的张氏家族便是其一,张家少主的身份真实存在,只是人皮面具下的脸是谁,便无人得知了。
掌柜的又道:“我这一个小小暗桩,还要劳烦傀大人亲自前来,实在是折煞我等了。”
苏暮雨摆摆手止住他,环视着堂内的几名暗河弟子,“之前这段时日,诸位辛苦了。等到过两日那些人不再盯着这里,我们便可以回总坛了。正好趁这段时间你们也做好准备,这里的记录该销毁便尽早销毁,需要带回去的也清点一二。”
“是,傀大人放心,此处最机密的记录我们早就清理掉了。”
苏暮雨点了下头,“还有,门前围着的人虽说已经散了,但难免还有不死心的人在暗中盯着我们。大家这几日还是小心为上,千万不要露了行迹。”
“我这边的人都是做了多年的探子,都省得的。”掌柜的答。
“那便好。我们还带来不少兵器食水,青羊,你去给大家分一分。”苏暮雨接着吩咐道。
“好的,傀大人。”慕青羊上前一步,招呼着几人同他一起去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见一众暗河弟子逐渐散开,慕雨墨这才凑上来,对着苏暮雨小声道:“昌河哥的计策还真是有用,那些人这么简单就被我们说动了。”
“那些人轻易便信了那条来源不明的消息,这样的相信自然也可轻易推翻。只是……”苏暮雨垂下眼,露出一点隐约的悲伤之色,“只是有几个人,好像真的是曾有亲人受暗河所害的苦主啊……”
“来之前昌河哥就跟我说,你肯定会这么想。但他也要我转告你,你这样做是在救他们,不然这样下去,一定是会死人的。”
“……我明白。”苏暮雨轻声说,过了一会又补上一句,“他还真是爱操心,我自己想得明白。我现在只想,我们可以终止这些无止境的杀戮。”
慕雨墨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先等等看。这时候便离开显得我们太着急了。兄长应当还会有其他计划。”苏暮雨说。
“对了,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刚刚有个姐姐一直在帮我们说话,这也是提前安排好的吗?”
苏暮雨这一回忍不住弯下眼睛,露出一点笑意,“大家长神机妙算。想来不必我们担心什么了。”

苏暮雨带着慕雨墨等人,就这样在银楼中安心住了一个多月。
事情发展得很快,他们住进来没几天,钱塘城一家赌坊便被揭发是暗河的又一处暗桩。
还不待江湖中做出反应,便又渐渐传出了更多的消息,天启城的酒肆,乾东城的当铺,南安城的书坊……北离不少城池中竟都冒出了暗河的分堂。
一时之间,整个江湖风声鹤唳,生怕身边不知不觉就混进了暗河的鬼。更有不少门派暗自联合起来,想要趁此机会将暗河这个为祸武林上百年的毒瘤彻底铲除。
然而就当人们群情激奋,大部分人都以为暗河这一次定要大伤元气,甚至从江湖上彻底消失之时,终于有些聪明人察觉到不对了。
先是钱塘城的消息被人发现是另一家赌坊的老板故意放出的,目的是搞黄同行的生意。紧接着便有人意识到乾东城是富户里的两个儿子争家产,百雀城是有人想要抢夺银楼中将要送往天启的贡物,天启城纯属闲人恶作剧找乐子,更多的是人云亦云,借着这个机会趁机攻讦身边的异端。
这场除恶扬善替天行道的讨伐行动还未曾真正开始,就在短短数天之内,迅速沦为了一场闹剧。
因为人们逐渐意识到,这一次被暴露出来的所有暗河分坛,可能没有一个是真的。
“果然还是昌河哥有办法啊。这下上面那些人恐怕再也没法用同样的方式威胁我们了。”行驶的马车中,少女露出一点欣喜的神色。
“是啊,他们下次要是再放出相同的消息,江湖上大概只会以为又是同行抢生意,没人会再理会他们了。”苏暮雨说。
慕雨墨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又道:“只是我想……他们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吧。”
“这也是我在想的。”苏暮雨轻叹了一声,第一局棋他们赢了,但这样的胜利恐怕没法让对方就此收手。
“你多带几个人和之前那些银楼的弟子化妆成来往的商队,换一条路回去吧。”他忽地说。
“什么?雨哥?”慕雨墨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命令,有些震惊地抬起头。
“把武功较低的那几个弟子都带走,不必急着回总坛,现在外面的局势已经好了许多,找个地方躲一阵也没关系。”
“让我们都走,那你呢?”
“若我想得没错,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我。”苏暮雨沉声道。
旁人不知道暗河的分坛究竟藏在哪里,以为所有消息都是假的。影宗却知道他们放出来的第一个地址,百雀城的那间银楼确实是真的。他们甚至还知道暗河总坛的位置,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安排截杀轻而易举。
他之前和苏昌河分析过影宗现在隐藏的力量,他们不会也不能将大量高手派出天启城,对他来说全身而退不难。
只是这一次出来为了方便伪装,他身边带了很多年轻的弟子,实力低微也没什么江湖经验,他只怕打起来不及护住他们。
“雨哥……你这是要自己留下来做饵?”慕雨墨皱起了眉。
“我就一定是被吃的饵吗?我这个傀的位置,也不只是靠着和大家长的关系得来的。”苏暮雨淡淡地道。
慕雨墨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放松身体往后靠到车壁上,“真是无趣,这次出来也没多久,就又要和你分开了。”
苏暮雨摇了摇头,露出一点笑意,“本来慕家主给我的名单上可没有你。这还不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本来还以为,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呢。毕竟,大家长的计划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现在有意思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苏暮雨说,“接下来我们得分道走。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就像小时候那样,让你的蜘蛛来找我。”

路过下一座城池过后,原本还算人马众多的车队缩水了大半。
换成慕青羊坐在车架上赶车,驰道两侧千篇一律的风景他很快就看烦了,索性换了个姿势,转过头同苏暮雨搭起了话,“傀大人,你说的敌人,什么时候会到?”
“也许最后也不会来,也许是下一刻。”
“这么说就是你也不知道了?家主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不曾。”
“家主也没有消息,这就说明……”
“说明他们的计划没有达成应有的效果,却没有派人去总坛,便是很可能直接冲着我们来了。”
“情况不妙啊。我们现在就这么几个人。”慕青羊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声,“傀大人,你有把握吗?不如让我来卜一卦?”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桃花币来,信手往上一抛。
“我听说过,你用来卜卦的钱币,可是一面桃花一面长剑,桃花为吉,剑为凶?”苏暮雨说。
“原来我的卜术连傀大人都有所耳闻,还真是荣幸啊。”慕青羊笑道,将握着钱币的手伸到苏暮雨面前,“可要来猜猜是哪一面?”
苏暮雨摇了摇头,“不必了。不管是哪一面于我而言,都是大吉。”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路旁树下的阴影里。
“不愧是暗河的傀啊,这么快便发现了我们。”一个冰冷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
“鹰眼影卫团。传闻由天启城中最强的影卫组成,没想到居然会离开天启出现在这里。”苏暮雨说。
“你不该道破我们的身份。”一个男声道。与此同时,两道流星锤远远袭向车顶,马车顶棚如纸片一般瞬间碎裂开来,苏暮雨与慕青羊飞身跃下马车,向着两个方向退开。
“看来比起我们,贵宗更害怕被人知道同我们的联系啊。”苏暮雨悠然笑道。
慕青羊却哀叹一声,“我们的马车,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你们得赔!”
他这样叫嚷着,一边挥舞着桃木剑,剑尖迅速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八卦图的模样,其中一黑一白两道真气忽明忽灭,首尾相接,随着阵图不断旋转。
他将桃木剑往地上一插,手中道诀变幻,八卦图迅速扩大,隐约的光影闪烁,黑白二气在其中此起彼伏,衍生变化越来越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什么玩意,这是道法?”有一名影卫低声道。
“这当然是——我自创的阵法。”慕青羊咧嘴一笑,手诀再度变幻,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清气升火,浊气落金,五行锁逆,阴阳倒转,乾坤六合,定!”
阵图落地的瞬间,明亮的白光骤然亮起,黑气锁定周身,逼迫着藏在暗处的偷袭者显出身形来。
为首的女人面色不善,眼神冷厉地盯着他,“困阵?你以为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阵法,能困住我们几人?”
慕青羊却往后退了一大步,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傀大人有令,要我们不要打扰他同你们这一战,也不要让你们跑了。所以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他连同身后那些暗河弟子皆往后退开,远远地围住他们。
“看来,你的下属对你倒很是忠心啊。”女人带些嘲讽地对着苏暮雨说。
“不是贵宗的宗主和护法亲至,对付你们这些人,我一人足矣。”苏暮雨平淡地道。
“说什么大话!”持流星锤的男人怒道,双臂肌肉贲张,重锤卷起劲风,再度朝着苏暮雨抡了过去。
那一双精铁打的流星锤足有人头大小,锤面上布满了锐利的尖刺,双锤夹击,这一下若是结实打在人身上,足够将人砸成烂泥。锤头沉重却出乎人想象的迅疾,锁链划破虚空带来裂帛般的破风声,听上去便十分骇人,然而当它袭至少年身前半尺时,去势却骤然一止。
因为它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男人双臂再发力,提动铁链绕背向身后打去。苏暮雨见状身形一晃,再度从他视线里消失。
男人低喝一声,硬是以一身蛮力扭转锁链的方向,挥动巨锤又向着他新的落脚处打去。
苏暮雨身法灵巧,足尖在地上轻点,顺势腾空而起,直接从他头顶翻了过去。
流星锤伴着长链舞得虎虎生风,而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每一次都能恰巧从双锤的交击中寻到空隙,从锁链的纠缠中走脱出来,变换到下一个位置。
两人就这样一追一躲,硬生生纠缠了数十招。
“你就只会躲吗?你的剑呢?”见他这样滑不留手,男人很快就不耐烦了,狞笑着道,“很少有人能只靠身法在我这流星十六式下毫发无伤,就连洛师弟也不行,至于你,现在已经没多少气力了吧?”
苏暮雨从善如流地点了下头,“那么我要出剑了。”
然后他拔出长剑,状似轻松地绕过沉重的流星锤,在锁链的一处随手一点。那看起来十分坚实的铁链竟然不堪一击,啪的一声就断开了,巨大的锤头去势不减,远远地飞出数十丈之远,砸在一块山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男人提着手里只剩半截的链条,一时半是惊骇半是怒火中烧,愣了半晌才大叫道:“你给我死!”
“秃鹫!”身边的女人拦住他,“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是。”她不怎么情愿地承认。
“还请转告贵宗主,暗河已经不是旧日的暗河,不要再妄图掌控我们。”苏暮雨道。
“只是赢了我们就以为有了寻求自由的资格,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们太小看天启城了!你再强,也不过仍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女人道。
“那你们岂不是连我这把刀都不如?”苏暮雨眼中毫无波澜。
“你不用用话来激我们。你不想为人手中剑,宗主愿意为你破这个例,他曾经邀请大家长往天启城,但是他拒绝了。这次他让我来问你,你的选择呢,暗河的傀?”
“我的选择与大家长一样。”苏暮雨说。
“那看来是没的谈了?你确实很强,我们几人单打独斗,谁都不是你的对手,但若是我们九人齐上……”
“哎哎哎,我虽然不参战,但也不要当我不存在好吧?”慕青羊远远地插嘴道,“你们再在我这阵中站一会,看看还有没有力气站得住吧?”
“你下了毒?!”女人神色一凛,迅速地感应一番自身的情况。
“这可称不上是毒,它只是会逐渐封锁阵中之人体内的真气,因为速度很慢,所以不待得久一点是感觉不到的。也就是说,你们在这里站得越久,就越弱。”
女人同身后的同伴对视了一眼。他们同样感受到了真气的流逝。
“话已经带到,你们就可以走了。以几位的身份,恐怕也不能长期离开天启城吧?”苏暮雨说。
见他们仍不动,他又补上一句,“何况你们还没见过我真正的实力,怎么知道你们九人联手,就一定打得过我呢?”
女人又不太甘心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天启城见到你。我们走!”
黑衣的影卫们就如他们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苏暮雨等待几道身影完全消失在感应中,才缓缓舒了口气,转头看向慕青羊,“你这阵怎么还敌我不分啊?”
慕青羊胡乱比了个手势,几次张嘴又闭上嘴,终于有些心虚地小声解释道:“这个阵法它就是这样啊……我也没办法……傀大人,你不会怪我的吧?”
苏暮雨无奈地摇了下头,“还好,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
慕青羊飞快地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可是傀,我的阵哪那么容易困住你?”
“对了,慕家主的化蝶传讯之法你可会?”
慕青羊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两声,“你不会是想传信给总坛吧?你知道这有多远吗?我不行,我凝出来的纸蝶最多也就能飞一座城那么远。”
“那就只能等他们的消息了啊。”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慕青羊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跳了起来,“完了,我们的马车,忘了让他们赔了!”

三天后,他们终于收到了慕清元的传讯,信中告知他们影宗派人前往过总坛,但双方并未谈妥,而大家长在此之后也离开了总坛,前往青州逍遥城。
看着纸蝶化作的密信在火盆中焚毁,慕青羊忍不住问:“那我们接下来继续回总坛还是?”
“传信给雨墨,让他们直接回总坛,我们转道去青州。”苏暮雨说。
“大家长忽然去青州做什么啊?”
苏暮雨摇了下头,“不知道,但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行人花了半个多月时间,顺利到达了逍遥城。顺着城内暗探的指引,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苏昌河的所在。
逍遥城中排名第一的花楼,苏昌河豪掷千金包了顶楼的一个雅间,在那里日日宴客。
两个浓妆艳抹的花魁娘子靠在他身边为他斟酒,酒是青州最负盛名的醉入云,满室的酒香混着脂粉香,说是醉生梦死也不为过。
苏暮雨走入雅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一个陪酒女郎抬头看到闯进来的苏暮雨,眼睛不由一亮,“好一位风流倜傥的小郎君,可是要一起来玩啊?若是你的话,酒钱减半,点姑娘不收钱。”
“不必了。”苏暮雨说。
他三两步走到苏昌河身边,从他身上摸出荷包,随手抓了一把金锞子放在桌上,“就到这里吧,诸位可以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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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3: Chapter 31

Chapter Text

“你怎么来了?”苏昌河说。
“慕家主传消息给我,说你来了青州,我便来寻你。”
苏昌河顺手拿了个空杯,给他倒了杯酒,“来尝尝这酒。”
苏暮雨接过了酒杯,却没有喝,“大家长若是要在这里饮酒享乐,身边就更该多带些人。”
“无妨。我的酒量你还不放心吗?”
“这不是酒量的问题。听说大家长日日宿在此处?”苏暮雨在室内走了一圈,忽地在一面墙面前停住,伸手敲了敲,“这墙后面有密室。”
“这种地方,不稀奇。”苏昌河漫不经心地说。
“还有那边点的香,虽然大家长内功深厚,身体也……不错,但那种药闻多了总是伤身。”
“不至于。闻多了随便解决一下就好了。”苏昌河哂道。
“我带了些人手过来,大家长若要做什么,也可交给我们。”
“那也不必。”苏昌河说,“我本也没想着你会过来。”
苏暮雨眯起眼睛,“大家长是有备而来?”
“演一出戏罢了。”
“看来是属下多言了。”苏暮雨沉声道,“既然大家长已有谋划,那我便先不打扰了。我初来此地,还有些事需要安排,失陪。”他说着,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口。
“哎,等一下,你跑那么快干嘛?”苏昌河猝不及防,连忙起身追出门去,却发现走廊空空荡荡,不远处街上人潮拥挤,而他所追寻的那道身影早就不知消失在了哪个角落里。
这个家伙,来了逍遥城也没说住在哪家客栈,这可让他怎么找。
他有些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传讯烟火,又拿出火折子将焰火点了。
为了找自己的傀而召集城中的暗探,他该不会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大家长吧?

苏暮雨去找了慕青羊。
他还不知道苏昌河到底在做什么,但他会一个人都没带孤身一人来此,就是不想让人跟着的意思。而他们的大家长也不需要太多护卫来保障他的安全,身边有他一人就足够了。
他先让自己带来的人分散藏于城中,以便出了什么事能够随时接应。又从暗探手中拿了只信鸽,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写在纸上送回总坛。
安排好一切,他才有空去回想自己刚刚一时情急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也许是第一次承担这样重要的职责,这段时间又接连奔波,他可能是有些太累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看到苏昌河和那些风情万种的女子坐在一处,便觉得心里格外烦闷。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同那些女子又会在一起做什么,他一清二楚。
但不论是作为兄弟还是作为傀,他都没有资格阻止苏昌河造访这些秦楼楚馆,阻止他对那些容颜娇艳的女郎投下视线。他能做的,只有在他身旁护卫好他的安全而已。
他只是有些不太习惯。
苏昌河同任何人都不亲密,也从未对身边的女性展露出过这方面的意图,在他还是苏家主的时候,每日的习惯便是骂骂咧咧地处理完族内的事务,然后回来陪着他下棋看书,习武练剑。
而他也从没想过,苏昌河不是必须永远都围着他转的。
他也和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那样青春靓丽的颜色吗?
他的视线也会移到另一人身上,拥抱她们亲吻她们,和她们做再亲密不过的事。甚至还可能将她们娶回家来,生几个可爱的儿女。
可尽管如此,就算苏昌河真的娶妻生子,他们彼此之间还是再重要不过的家人,永远都不会变,他安慰自己说。
一双手从他背后攀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这样的动作,而不被他的本能反应所攻击。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时,他身上紧绷的肌肉便自动松懈了下来。
“话都不说一声就跑了,你可让我好找啊。”苏昌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抱歉,我可能有点太累了。”他说。
“其实我来这里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做,我们去玩吧。”苏昌河轻快地说,“我早来两天,可是把这城里好玩的地方都打听清楚了。你是要先尝尝万华楼的八珍宴,还是想看千宵坊的杂耍百戏?”
他怕不是把城里有名的花魁娘子都打听清楚了。
苏暮雨闷闷地说:“我想睡觉。”
苏昌河扫了他一眼,“你好没趣。这可是北离第一等的繁华地,若是不逍遥快活一番岂不是白来了。”
“那你走吧。”
“你怎么了?谁惹你了?”苏昌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受伤了?生病了?”
苏暮雨转过头,没接他的话。
“那我真走了?”
他若是走,就是要回那间花楼去了。
苏暮雨沉默了一会,才道:“……大家长来青州,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找个人,攀个关系。”
“攀谁的关系?”
“自然是这青州的主人。”苏昌河说。
苏暮雨忍不住皱起了眉,因为早先遇到的那些事,他对这些龙子龙孙没有半点好感,更不想苏昌河去接近他们。
“这逍遥城的知府方宏远是青王妃的兄弟,算是青王的头号心腹。这人有没有能耐先不说,在这色中一道上倒是颇为痴迷。我同他搭上线,他便日日拉着我在那歌楼瓦舍里花天酒地。我又要做个样子给影宗看,想了想就没拒绝。”
“所以啊,我虽然这些日子一直在那些地方,但也就喝个酒听个曲,真的没有做什么,你就别生我的气了?”苏昌河忽然放柔了语气,贴着他耳边哄道。
苏暮雨没想到这话题怎么就绕了回来,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无奈道:“我哪里生气了?”
“你说你没生气,又为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两句就跑了?你今日一见我脸色就那么难看,说什么都没兴趣,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皱着眉头跟快哭了似的。”
苏暮雨坚持道:“我没有。”
“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苏昌河说,“那我走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苏暮雨伸手拉他,“你回来!”
苏昌河便又坐了回来。
“好吧,是有一点,我……”苏暮雨话说了一半,复又迟疑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承认,承认他一想到苏昌河会和别人做那种事就心中不快。他到底有什么资格不快?
苏昌河也不是没问过他,是他先拒绝了。宗门里男男女女看对眼了便搂在一处,不合适便分开,都是很正常的事,苏昌河有这样的需求,再去找别人也合情合理。
苏昌河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揉他的头发,“你就是吃醋了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想要什么,与其在这里生闷气,不妨直接告诉我。”
苏暮雨闭了下眼,自暴自弃似的抛出一句,“我不喜欢你离别人那么近。”
“下次不会了。下次我一定让她们离我三丈开外,行不行?”苏昌河说。
“我也不想你去找其他人,你实在想的话,我……”苏暮雨忽地就伸手抱住了他,那双水润饱满的唇凑上来,轻巧又羞涩地吻上了他。
从年幼时那场浩劫开始,他身边重要的东西总在被不断夺走,他的家,他的身份,他的名字,他的朋友与伙伴……
他可以学会接受与忍耐,默默背负着命运施加于他的残酷,可只有这个人不行。
他不能忍受苏昌河被别人夺走,不能忍受他看向别人,不能忍受他同别人比自己更亲近。
他有时会想,苏昌河也许就是上天给他的补偿。它夺走了他儿时拥有的一切,却还是还给了他最后一点温暖。
既然是给他的,那就永远都是他的。
他没什么接吻的经验,只扣开他的牙关,将舌尖伸进去一点就不知道做什么了。苏昌河似是察觉到他的情绪,也没像上次那样莽撞地攻城略地,只是轻柔地勾住他的舌,慢悠悠地与他相纠缠。
似是怕他跑了,他的双手扣紧了他的腰。但是苏暮雨这回没有起身,而是挨着他认真道:“别去找别人,你不是一直说我长得好看吗?我也可以。”
“说了会等你就肯定会等你,不必勉强自己。”苏昌河又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我也没对旁人动过什么心思,所以别生我气了宝贝。这次是我的错,以后都不会了。”
苏暮雨的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淡淡的粉,唇边却不由自主露出一点笑意来,“我只是心里不太舒服,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苏昌河又笑,“其实我还挺高兴的,你这个小呆鱼居然还会吃醋?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关心我。”
在他的印象里,苏暮雨心思澄澈又有些迟钝,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吃醋。这回倒是涨了见识了。
“我一直都很关心你。”苏暮雨说。
“这可不一样,你之前的那些关心都是家人的关心。你会因为雨墨跟谁关系更好而心里不舒服吗?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
苏暮雨居然真就乖乖点头,“嗯,我喜欢你。”
苏昌河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心里忍不住怀疑他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一边又去亲他,“那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别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能不会给你下次机会了。我可舍不得让我的宝贝暮雨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同别人太亲近,那我以后都离他们远一些,就只亲近你,好不好?”
苏暮雨被他说得耳根发烫,心里却觉得十分熨帖,刚刚堵着的那口气毫无声息地就散了。
“这回开心了?”苏昌河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
苏暮雨却眯了下眼睛,将头靠在他肩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
“想睡觉。”苏暮雨随口道。
“那就睡吧,我陪你睡。”苏昌河说着,将他横抱起来,直接抱到了床上。
苏暮雨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又补上一句。
他又不是真的毛头小子,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自然也不介意再多等一会。
他珍爱了两世的人,不能受一点委屈。

于是,当青王府的人再见到这位暗河大家长时,他身边千娇百媚的美人们就换成了红衣鬼面的傀。
少年的容貌被面具挡住,腰间革带掐出不盈一握的腰,只能透过纤细挺拔的身形一窥他卓绝的风姿。
而大家长的手就时不时搂上他的腰,或是要他斟酒,或是贴到他耳边亲密地私语。
“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傀了吧?还真是得大家长信任啊。”方宏远忍不住道。
“那是自然。”苏昌河漫不经心地答。他深知这人贪花好色的本性,即使知道他只喜欢女人,也仍旧把苏暮雨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挡住了他看过来的视线。
“殿下得知大家长来访,十分欢喜,日前来了急信命我等好好招待大家长。”另一官员谄笑着道。
“那么我给他的建议呢?”
“殿下自然也是十分感兴趣。”
苏昌河笑了一声,“只是感兴趣吗?说起江湖上的势力,人们想起的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什么学堂、无双城,可若论在暗处,我暗河方才是魁首。我们想杀什么人,那人就算是剑仙,也必死无疑。”他这话说得霸道,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刚刚这段话中并无半句虚言。
苏昌河闲闲地把玩着酒杯,口中话锋一转,“不过话是这么说,谁又想永远活在暗处呢?殿下在诸皇子中身份最尊,想必也和我们一样,有着更进一步的打算?”
方宏远露出几分慌乱的神色,遂压低了声音,“大家长,这话可不好说的。”
苏昌河浑不在意地笑,“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若殿下没有这样的想法,何来我们今日这一聚?”
便有人打圆场道:“大家长是豪爽之人,今日有缘得见,当共饮一杯!”
众人闹哄哄地举起酒杯,苏昌河同样举杯和他们对饮。
唯有苏暮雨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众人都知道他是大家长的贴身护卫,身负保卫他安全的职责,也不会有人上前自讨没趣。
苏昌河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他便乖觉地执着酒壶为他添酒。
“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殿下帮我一个小忙,整个暗河便唯他马首是瞻。到时候任凭是谁阻了殿下的路,都不过一句话的事。”苏昌河仍是在笑,那双漆黑的瞳仁中暗光一闪而过。
苏暮雨转过眼看了他一眼,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方宏远可不敢接这话,只是说王爷定有决断,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
暗河大家长口中的一个小忙,定然没有他说得那样轻巧。声名远扬的刺客组织主动找上门来,所图也绝对不会小。
如今王爷还没给准话,他们的任务便是讨这位大家长的欢心,看看有没有机会投其所好,再不济也绝不能得罪了他们。
“大家长看这逍遥城怎么样?”
“挺好。”苏昌河也不在意他们的回答,随口就道,“那万华楼的八宝鸭做得不错。”
“大家长若是喜欢,不妨再在这里多留几日?万华楼的帐我包了,这边的姑娘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大家长也可以带几个回去享用。”方宏远殷勤地道。
苏昌河一听这话,脸上便僵了一瞬。若是苏暮雨没来,他做出一副流连花丛的样子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他这才把苏暮雨哄好,再来几个姑娘,谁知道他会醋成什么样子。
“酒菜什么的倒无所谓,姑娘就算了。我家那位可是会吃醋的。”他这样说着,眼睛却看着身旁的苏暮雨。
苏暮雨毫无反应地看着面前的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方宏远也只觉得他是不放心别人送的人,并不在意,又笑道:“这也不妨事,既然大家长不要桃花,不如就换成几尾桃花鳜,我们逍遥城外流风涧里的特产,肉质极是鲜嫩,可是别处都吃不到的。”
苏昌河露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神色,“我来了逍遥城这么久,只听人说起这鱼,还没尝过。”
方宏远一听便赶忙吩咐人去做鱼,又要人去万华楼准备六十四道菜的大宴,一边叫了几个姑娘上来弹琴献舞。
苏昌河也收起了往日桀骜不驯的脾性,同那些官员虚与委蛇起来。

一场宴席持续了一个半时辰,闹到午后才散,表面上看端的是宾主尽欢。
苏暮雨虽不饮酒,宴席上的菜却吃了个尽兴。等那些人走了,还在回味着那道八宝鸭。
“这道菜虽然别处也有,这万华楼的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苏昌河用筷子扒拉着鸭骨,“这逍遥城极为富庶,那些当官的别的不干,吃喝嫖赌最在行。能让他们都赞不绝口的酒楼,定是有几分能耐。”
苏暮雨点头,“确实如此。刚刚这席上,就连最简单的一道白灼菜心都做得格外可口。想来这厨之一道,也大有学问啊。”
“是吗?”苏昌河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你是不是还没吃饱?正好我们回去路上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我们去买一斤来尝尝,我一直想吃还没吃过呢。”
他这话说完,却没听见有人回答。
再一抬眼,就见苏暮雨将面前的盘子拉了过来,正专心辨认着里面的香料。
苏昌河心中大骇,正要说些什么,就听门外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大家长没空回应宗主的邀请,却有时间千里迢迢,跑来这逍遥城?”
苏昌河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抬起头,天知道他从未如此欢迎过影宗那只黑着脸的乌鸦。
“你们终于来了!”
乌鸦不由冷笑,“大家长这是在等我们?”
“倒也别这么说。”苏昌河说,“好像我们关系很好似的。”
乌鸦一点也不客气地走进门来,“暗河这是铁了心要同宗主作对了?”
苏昌河说得轻描淡写,“怎么?只许你们同景玉王眉来眼去,就不许我们暗河找个下家吗?”
苏暮雨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伸手从果盘中抓了个橘子,开始剥橘子皮。
“影宗究竟凭什么统领暗河百年,宗主已经向大家长展示过了。可惜你们看起来似乎还是不太理解。”
苏昌河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第一,之前江湖上的局面想必你已经看到了,再拿这一招出来,你看还有谁会理你们。第二,你猜青王会不会同意帮我那一个小忙?”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青王母家血统尊贵,朝堂之上支持者最多,却偏偏在江湖势力上输了琅琊王一筹。再加上他同景玉王一向恶劣的关系,这样损人利己的好事,你说他是做呢,还是做呢?”苏昌河欢快地笑了起来。
苏暮雨将剥完的橘子皮放在一边,开始细心地清理橘子瓣上的橘络。
乌鸦脸上怒意更盛,“暗河想要搭上青王,也要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刀剑若是想反抗主人,唯有折断一个下场!”
“说什么刀不刀剑不剑的,这话听腻了。”苏昌河混不吝地道,“坊间有一句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影宗虽然听上去来头很大,却还是开国以来第一次同皇族联姻,这节骨眼儿上,想必也不想出什么岔子吧?”
“我看你们也未必有这个本事!”乌鸦轻蔑地道。
“杀手嘛,自然也没什么贵人们看得上眼的本事,无非是杀人而已。”苏昌河眼眸晶亮,再度露出了那种天真纯然的恶意,“到时候我便将这城中当官的都杀了,杀完了再换座城接着杀,北离大大小小上百座城,够我杀个……”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苏暮雨将一瓣橘子塞到了他的唇边。
他低下头,将橘肉叼在了嘴里,再抬头就见乌鸦怒不可遏的脸。
乌鸦怒极,张了嘴却没发出声音。因为他心里明白,像苏昌河这样的人,他真的做得出来。
万卷楼中的情报控制得了暗河其他人,却控制不住苏昌河这种级别的高手,他真的有可能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北离搅得天翻地覆。
苏昌河嚼着嘴里甜丝丝的橘子,一边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好了。你们别再来找我们,宗主也好安心筹备爱女的婚事。这样谁都没有损失,皆大欢喜。”
谁跟你皆大欢喜?乌鸦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苏昌河这一番话是对宗主说的。而以宗主对这场亲事的重视程度,还真的有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尽管那只是暂时的。
苏昌河正忙着接受苏暮雨的喂食,抽空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看来你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走吧?”
乌鸦沉默片刻,转身消失了。

苏昌河没管他,吃完了又抓了个橘子放苏暮雨手里。
苏暮雨就一边剥橘子皮一边道:“他就这么走了。看来这回我们真的抓住了影宗的命门。”
“影宗也不过萧家人养的一条狗,难得有了攀上主人的机会,自然重视得很。”
苏暮雨迟疑了片刻,才将手里的橘子放下,转过身来,“兄长,难道我们真的要依附青王吗?”
苏昌河挑了下眉,“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暗河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杀人刀了。”
苏昌河轻笑了一声,俯下身贴着他的耳畔,引诱似的问,“怎么……你怀疑我的目的吗?”
“我……”苏暮雨说到一半,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再说怀疑是不是也有点晚了?反正你是大家长,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不是在骗我。”
苏昌河就笑了起来,“当然不是在骗你。”
苏暮雨抬眼看他,眼中原本的沉重已然褪去,露出属于少年的一点促狭来,“既然不是真心想要依附青王——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在你眼中,我就时时刻刻都想着干坏事不成?”苏昌河忍不住道,“不过是我同他们说,再来招惹我们,我便也去寻个皇子当靠山。他们不信,我就亲自来了。”
苏暮雨思考了片刻,“你是觉得,现在还不是同影宗决战的时候,所以想要借此来稳住他们,拖延时间?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去天启。那里有一个人。”苏昌河说。
天启,那座冷酷而威严的皇城,他关于前世最后的记忆就终结在那里。如非必要,他实在不那么想故地重游。
苏暮雨一惊,“难道你说的是——”
“学堂李先生。”
“虽然琅琊王拜在他门下,但我听说他是个潇洒自在之人,不受约束,未必会管这些闲事。”
“再潇洒那也是正道之人。目无下尘的地上仙人,怎会任由我们这些恶鬼在天启放肆?”苏昌河带些自嘲地道。
苏暮雨皱起眉头,忽地敲了下桌子,“他真有那么强?”
苏昌河也没忍住一拍桌子,“你想什么呢我的小祖宗?他的主意你就别打了,我看我们整个暗河绑一块,都接不住人家半招。”
当年浊清不过挨了李先生一掌,境界从半步神游跌至大逍遥,依旧让他和苏暮雨差点死在天启。而那也不过是他真正实力的冰山一角。谁也不知这位全力出手时,会有多么可怕。
“那怎么办?所有关于暗河的机密都藏在天启城之中,不入天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先等等。你都说了李先生不喜约束,那他就总有一天会离开天启的。”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苏暮雨语带遗憾地道。
“就那么想去天启?”
“影宗在那里虎视眈眈,总觉得头上悬着柄剑似的,早日解决了才好。”
“会结束的。”苏昌河说。

苏昌河与苏暮雨都未曾将青王的态度放在眼里,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愈发放松起来。
逍遥城此地城如其名,风流富贵,自在逍遥。城中酒肆茶馆、赌坊歌楼,不一而足。
两人又刚刚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正是成天待在一起都不嫌腻烦的时候。他们拣着城中有名或有趣的地方逛了个遍,一起去碧霞祠前点过灯,同心渡上乘过舟,月老庙里拴过红绳,快活了好一阵子。
然而似乎暗河之人注定了要与纷争相伴,没过多少时日,他们就收到了总坛送来的信。
信是直接送给大家长的,苏昌河打开信纸看了看,露出毫无意外的表情。
“怎么了?”苏暮雨有些紧张地问。
苏昌河将信纸丢给他,“你自己看吧。”
苏暮雨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眸色渐冷,“我之前明明已经警告过他们了。现在趁我们不在,他们就又起了心思。”
“百年的传统,哪有那么容易说改就改了。”苏昌河倒有些不以为然,背叛与被背叛总是在他身边反复上演,两世下来,他早已习惯了。
“这些人要怎么处置?因为此前没有先例,三位家主都想问你的意见。”
“你去处理吧,该怎么处置由你决定。”苏昌河说。
苏暮雨应了一声,又带点埋怨地补上一句:“本来还想与你在这里多逍遥几日,看来这回是不行了。”
苏昌河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道:“本来玩够了就该走了。难道你还真想留下来给青王做事?”

苏暮雨自己也没想到,他当上傀的第一个任务是拆了提魂殿,之后就忙于平息宗门内的动荡,到现在还得出来追查叛逃的弟子。
至于他的大家长倒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玩弄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不怎么需要他保护。
“引香有反应了。”慕青羊指着手中的香炉道,“看来他们的目标确实是这家。”
曾经的提魂殿之所以有能力掌控所有暗河弟子,便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被下了千魂引。一旦靠近特制的引香,引香便会指示那个人的位置。提魂殿以此来确保没有叛徒逃得过他们的追杀。
之前苏暮雨拆了提魂殿,得了不少这种东西,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此前苏昌河便下令终止了所有任务,这一回几位长老不满大家长的决定,又没胆子当面向他提出异议,索性带着几个弟子悄悄从总坛跑了出来,打算重操旧业。
消息传到苏暮雨这里,他便带上了引香追了过来。
“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这一家之前去天启告了他们的知府一状,现在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命。至于又是怎么搭上谢家那两位长老的,等抓到人,问问就知道了。”慕青羊道。
“好。你带一组人绕到后面去,盯紧了别让他们走脱了。”苏暮雨说。
“放心,在我的阵里,他们没人能逃得掉。”
苏暮雨转过眼,不是很想评价他的阵法。
“还有,一会打起来时注意一下,不要伤到了那些目标。”
“不要伤到任务目标?傀大人,你这说法听起来还真是新奇。”慕青羊忍不住笑了一声。
“既然我们暗河决定了不再做杀人的买卖,那就一次也不行。行动吧。”苏暮雨将背后的纸伞抽了出来。
他轻轻转动伞柄,那些纤细而锋锐的伞骨便如花一般散开了,无声地划破了暗沉的夜色。

这一场战斗的结局没什么悬念,十八剑阵一出,江湖上少有人能与其争锋。即使对面都是暗河中成名已久的杀手,但他们也并非他的对手。
真正的麻烦在于,要怎样处置这些人,才能按下暗河内部浮动的人心。
苏暮雨垂眸看着被押到他面前的人,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就那么想做身不由己的杀人刀吗?”他问。
“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暗河从来都是如此,雇主付钱,我们杀人,这样的生意我们做了百年,江湖上若说起刺客,谁不知我们暗河的大名?”谢家的长老面带倨傲地道。
“祖祖辈辈的积累才有暗河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现在的年轻人说不要就不要了?何况大家长还只是无名者,身上未曾流着我们三家的血脉。一个外人,居然想要颠覆整个暗河?”另一名长老道。
“谢家的谢遮云、谢覆云长老,我听说过你们。当年你们也在江湖上有个诡云双刀的称号。”
老者神态高傲地昂起脖子,就听苏暮雨接着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暗河作为杀手组织,接单杀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未来当会改变。”
“暗河传承百年,苏昌河他是什么身份,一个外人靠着一点运气拿了眠龙剑便在那里轻易就敢说改变?他有什么资格?!”谢覆云怒道。
“我们自幼便生活在暗河,在这里习武学艺,同身边的伙伴情同手足,不过少了区区一点血缘,又同旁人有什么不同?”苏暮雨说。
“你也不问是谁在百年前建立了暗河?暗河是三家的暗河,我们给了你们这些外人一口饭吃,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爬到主人家头上,妄想改变祖宗立下的规矩……”
苏暮雨直接拔剑出鞘,“大家长说了,谁再提什么祖宗什么规矩,就送他去见祖宗。”
“你尽管来杀,就算我们死了,我们暗河的子弟也绝不会屈从于你们这些外人!”谢遮云看向苏暮雨身后跟着的几名弟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慕青羊凉凉地插嘴,“你看我做什么?我也是无名者,你们那个什么祖宗大概不会认我,我也不想认他。”
苏暮雨的视线又转向后面那几个年轻人,“你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我不一样啊,我不在乎什么祖宗,”一个青年吊儿郎当地道,“我就是喜欢杀人,我最喜欢听目标死前的哀嚎,你们现在又不让我杀了,那我只能自己出去找活干了。”
“喜欢杀人不妨去参军,而不是在这里对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下手。”苏暮雨说。
“无辜?我还是第一次在暗河之人口中听到这个词。”青年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目光绕着苏暮雨转了半圈,血腥而黏腻,“哦,我差点忘了,傀大人原本是大家长养在身边的娈宠,只要在床上用身子伺候他就行了,从来不出任务。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杀过人吧?”
苏暮雨忍不住瞬间握紧了剑柄。
以前被人这样议论,他心里并没什么感觉,他和苏昌河的关系用不着给不相干的人解释。可是这次再被人提起来,他的心思就不由自主地跑远,想起渡舟上的牵手,想起街角的暗巷里那些炽热的喘息,暧昧缠绵的亲吻与爱抚。
面具下无人看到的脸微微泛起了红,他绕过去一脚踹在那人的膝弯,“跪下!”
青年踉跄了一下,想要坚持着站立,但下一秒细雨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杀气凛冽。
“傀大人,可以容我说句话吗?”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女性出声道。
苏暮雨的音色仍旧带着怒意,“说。”
“大家长可有想过我们今后要做什么?我们是为成为杀手而生的,自幼便在学习杀人技艺,今后的暗河却不再作为杀手组织而存在,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是啊,大家长自己当够了杀手,不想再杀人了,便要整个暗河跟他一起金盆洗手。可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想在江湖中闯出自己的名声,而不是窝在那山沟里终老此生!”
“暗河现在不过是普通的江湖门派。别人可以不靠杀人而活,为何我们不可以?”苏暮雨淡淡地道。
“我看大家长真是有病,杀人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下?想让我谢潭不杀人,除非……呃……”
苏暮雨手中剑微微一斜,轻描淡写地割断了他颈侧的血管。
他现在有些能理解苏昌河了。
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暗河的改变。年长者泥古不化,年轻人野心勃勃,一边应付影宗一边还得压制住自家的动乱,实在是令人头疼得很。
他甩了下剑身上的血,眸色冰冷,“去问问这些人,愿意悔过同我们回去的留下。其他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