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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

Summary:

【已完结】旷野之息后日谈,海拉鲁发生的诸事记录+林克与塞尔达在七年间逐步试探建立更深层次情感联结的过程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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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过去的一年里我攒下了一点积蓄。”

“……嗯?”塞尔达望着林克忽然抬起的脸,一下子刹住话头儿,刚刚关切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

“然后,我在哈特诺村用这笔钱购入了一栋闲置的房子。”

塞尔达盯着林克依旧诚挚的双眼,他如湖水般平静的双瞳反而衬得塞尔达格外慌乱。“啊……那真的是太好了林克。”买一套房子需要好多钱吧,林克真的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了。

塞尔达放松地笑了:“那如果我们顺路的话,正好可以去林克的家拜……”

“这段时间我们将会一起生活在那栋房子里,殿下。”

Notes:

感谢点击,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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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序章

Chapter Text

已经好久没有睡在城堡里了,塞尔达坐起身掖了掖被角,暗自想到。

卧室的窗外,夏夜黏稠而沉闷,石砌的窗口只圈住一块墨蓝色天空。所幸这座城堡的结构和材质,让室内的空气在夏日也存下一丝阴凉。加之海拉鲁城堡一百年来无人居住,这座没有了人迹和烟火的巨型建筑即使已经摆脱了邪气的笼罩,也依旧冷寂。塞尔达把薄被拉到脖颈,躺了下去,随即伸手用被子盖住肩膀。

床铺是女仆铺好的。大战刚一结束,残余的海拉鲁王室和幸存的大臣、将领就开始了城堡的修缮工作。依旧愿意回到宫廷效忠的厨师和佣人闻讯也回到城堡,随行的还有自发来帮忙的各地居民——驿站的年轻小伙儿、哈特诺村和卡卡利科村的男女老少,更不用提孔武强壮的鼓隆族,和协助抬升建材的利特族居民。卓拉族的扶丘师兄弟前来帮助修葺大大小小的设施,格鲁德卫兵队的姑娘们也带了大量的物资和食物。

今天是塞尔达回到城堡的第一天,她一进大门就被簇拥着参观了修缮进程。碎石和难以辨认残骸都已清理,泥瓦匠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修补破碎的墙体和屋顶,他急着转过来向塞尔达致敬时险些跌落,吓得众人纷纷扶住梯子。 同时,大量的棉布,丝绢和亚麻布被运到此处,床品,炊具和食材也不一而足,这些都是为修缮人员提供的物资。塞尔达现在身处她原来的卧室中,屋内的灰尘已被女仆洒扫干净,布置摆设几乎照旧。一位年长的管家现在接管大大小小的内务安排,塞尔达今晚的床铺就是她布置妥当的。

衷心的感谢他们啊,他们每一位,她阖眼想着,他们是我的亲爱的子民,是得力的帮手,我的智囊与心腹,我的兄长与姐妹,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

而后她想到了父亲。

这当然不是塞尔达第一次回想起父亲,也不是她第一次把这些相熟朋友和子民的身影在脑海中遍历。在徒步穿梭于迷雾森林时,在咬紧牙关全力奔回城堡迎战盖侬时,所有的一切都曾山呼海啸般向她涌来。即便周遭无人,只有她狂乱的心跳与呼吸,这趟一个人的征途也好像是掏空了她所有的精力与情感,无声地向脑海中所有的过往回忆、所有人的离去、所有的责任与恐惧声嘶力竭地呐喊。

这确实是塞尔达第一次回想起父亲而没有流泪。她唯一的血亲,她严厉而慈爱的父亲,直至盖侬苏醒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心里埋怨着的父亲,现如今将所有的责任交到了塞尔达手中。

塞尔达睁开了眼睛,盯住清冷星光撒在墙上的斑驳光影,平稳地呼吸着。

时间过得飞快,封印盖侬的怨念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而自己在大战之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大陆各地进行视察与抚恤,虽算不上日夜兼程,但往往破晓时分就已动身启程,赶往各族领地亲传捷报并下达口谕,与各族组长和子民们亲切交谈,商议下一步的建设事宜。傍晚时分,热情的子民总会在领地中心大摆筵席,他们尽情的笑啊,跳啊,明亮的灯火把夜空照得透亮,而自己也沉浸在百年未有的欢欣氛围里,午夜时分才回到临时布置的房间里休息。不过强烈的饱腹感,和被音乐催化后依旧激昂的心跳,往往使自己陷入枕头后也不时勾起嘴角。我每天究竟何时入睡,自己也无从得知,塞尔达无奈的笑了。

当然了,当然,理所当然地,再合情合理不过地,所有的交谈,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寒暄与问候,所有的忘情欢笑的宴席或正式严肃的会晤,总会聚焦在那个人身上。那个让每一位见到的、随行的、或老或少的、不同部族的海拉鲁王国的子民,都热烈欢迎着,忘情谈论着的骑士。那个跨越了一百年的尘封历史,依旧可以穿梭在疮痍大陆上,拾起记忆与遗憾,履行百年前未竟使命的勇者——百年来依凭轮回的宿命与三角力量之法则与我的灵魂紧紧相连的勇者——

林克,我的近卫骑士。

他终于回来了。

在等待林克这一百年间,塞尔达虽然身处城堡主殿,却仿佛用意念注入海拉鲁的每一寸土地,整个大陆如同被纤毫毕现地在她脑中抖落开。她的意识在漂浮,耳畔和心底时刻能听到远古的回响,那是女神的低语,是历代公主与先贤与她在对话。她仿佛能听到、看到、触到,但又不像是这几种寻常感官所带来的那种体验。仿佛有新的感官,在新的维度上不断传输给塞尔达信息与刺激。她能感知到整个大陆每一次力量的鼓噪和涌动,能感受到所有生命汇聚而成的浪潮保持着动态的平衡。只要她想,塞尔达可以倾听每一声孩童的啼哭、每一句壁炉前的私语,也可以轻抚野鹿每一次恐惧的战栗,让心随着海利亚湖每一层涟漪翻动。但她又因为这庞大的信息与能量而在这种“漂浮”中呈现出一种钝感,好似置身水体中却捻不住其中任一滴水珠,只能任由自己被贯穿,被动地感受着世界上的种种,成为古与今、人与物、实体与虚无之间能量汇聚的终端。庞大的能量从她小小的身躯中徐徐地涌出,成为了遏制盖侬行动的唯一方法。

在长达百年的漂浮中,塞尔达能感知到林克。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被小心地安置,就在不远处一个角落中自顾自莹莹地亮着。当林克醒来时,这个小小亮点逐渐膨胀,伴随着林克的脚步不断扩张着,逐渐延长、扭转,变成一段长索,稳稳牵住塞尔达的思绪。那是一种令塞尔达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感觉到的暖意,好像她生来就该如此般,寻常、自然。随着林克的不断强大与盖侬怨念的逐一消散,那段光芒逐渐牵拉着塞尔达向着更加明亮清晰的区域“游去”,那种混沌感逐渐剥落,就好像一点点融化了周身的蜡壳。

直到林克击退了盖侬的第一形态后,被牵制的塞尔达才恍然从百年未曾变更过一丝的状态中抽离。

塞尔达翻了个身,侧身背对那扇拢着明亮星光的窗户。夏夜有些闷热,她没有吩咐女仆挂上窗帘,兴许能讨来几丝清风呢?晃眼些不要紧,总好过憋闷在布缦封口的屋子里。房间处在主殿旁高耸的塔楼上,因为窗口太高,圈不住半片树影,虫鸣都显得稀松干瘪。塞尔达本就睡意寥寥,这了无意趣的夜晚和房间更滋养不出半点困意。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今晚是会睡在那间新腾出来的侧房吗?塞尔达瞪着碧色的眸子,想着,全然忘了睡觉这码事。依他的性格,不会还在三殿外巡逻吧。盖侬怨念已逝,依盖队放出消息要采取复仇行动。无论是格鲁德高地还是卡卡利科村附近都有人宣称看到过他们行动的身影。两日前,就在护城河周围,有卫兵押送来一个依盖队党羽,他癫狂的尖啸着,但是被彻底覆盖住的脸上除了纹饰看不出一丝表情,只让人觉得可怖。他被霍斯塔队长死死锁住上肢,但依然兴奋地扭曲着,病态地高喊着什么。

林克十分介意这件事。依盖队能潜藏到城堡附近,说明警备力量有待加强,对手也确实不容小觑。这是十分不利的消息,虽然一百年间家家户户都已经修缮完备,甚至淡忘了过去的战争,但盖侬怨念的彻底消逝无疑会促使依盖队的新一波反击,这将成为王室复兴时期最棘手的问题。

正缘于此,林克今日傍晚时分与卫兵队的骨干商议,最近一段时间先将塞尔达主要办公与起居地点移至城堡外的地方。这一提议在王室要臣之中获得压倒性的支持。毕竟城堡的修缮工作刚刚启动,百废待兴,并不利于塞尔达在此处理日常事务。加之此地为依盖队眼中的头号目标,实恐发生意外,因此一场秘密的移居计划就在今晚的晚宴上敲定下来。

塞尔达在空旷的卧室轻轻捋着自己的呼吸,回忆起几个小时前林克的语气。

今晚所有人都来到餐厅用晚膳,这是塞尔达的吩咐。她找到厨师长三令五申,表明自己希望一切从简。后者笑呵呵地应承着,而满桌子的拿手好菜表明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形形色色的人围坐在两列长桌旁,不分长幼贵贱。红丝绒桌布上间隔着摆放着高高的烛台,矗立在交错的酒杯与菜碟中。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都依次举盏向塞尔达致意。

桌上每个人都能将林克归来一年多的事迹倒背如流,他们大声分享着自己和林克一同冒险的经历,丝毫不吝啬对这位英雄少年的赞美。这是塞尔达在每一场晚宴中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听不倦。

“我当时瞧他在小镇里游荡,还和艾夏打赌这绝对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茨扎用夸张的语调说着,酒精熏出的红晕在她古铜色的皮肤上晕成酡色,“结果就在娜波力斯消停下来的那一晚,艾夏跑来告诉我,就是那位小姐制服了那个凶兽!”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克你小子!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普尔亚摇晃着触不到地面的小腿,拍手大笑着。

“这也是无奈之举。”林克害羞地微笑着,举杯的间歇往往只漏出几句朴素的回答。

此番情形中,塞尔达的右臂被轻拍了两下。

“公主殿下”,坐在塞尔达右方的林克躬身向前,垂眼在她耳畔轻轻嘱咐道,“明早天明时分请您务必整装完毕,我在东坑道的北出口备好马等您。”

“诶?我不记得明早我们有什么安排。”塞尔达惊异地偏过头去,全然没顾得耳边骑士温暖的鼻息。随即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左手掩住嘴,仰靠在椅背上问道:“是什么事?”

林克扫视四周,示意她不便在此场合细讲,随后抬起双眼恭敬地望向塞尔达,面不改色地轻吐出两字:“转移。”

如此遮掩,塞尔达瞬间会意。她也了解转移的动机,只是为何不让她参与决策?也罢,自己毕竟和这片土地相隔了一个世纪,想必林克最清楚哪里适合当前定居。塞尔达无条件地信任林克。

她试探地问道:“去哪里?”,眼神却已含着笑意落到餐桌上,为这段对话掩护。一瞬间,她的余光捕捉到了林克一闪而过的窘迫,骑士短暂的一怔后低头,用气声解释到:“在村镇里......明早会有一些护卫随行......依盖队一定知道今天我们落脚城堡,所以明天的路途要格外当心,不能打草惊蛇。”

“安全抵达后......您就知道了。”

想到这,躺在床上的塞尔达依旧忍不住蹙眉。总觉得这段对话中除了不安,还多了一丝......羞赧?

算了算了!她狠狠合上双眼,长吁一口气。林克有自己的考量,而我永远放心他的决定,就是这样。这一晚,塞尔达究竟何时入睡,她自己依然不得而知。

Chapter 2: 白马

Summary:

“我究竟是怎样看待林克的,塞尔达想,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议题,毕竟她与林克已经是一个多世纪的老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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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今早的晨露很重,伊波娜打了个响鼻。

林克手挽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海拉鲁东坑道的北出口处。他自己到的稍早一些,天还没亮,四下里依旧是一声套着一声的虫鸣,只不过已经有零星的几声鸟鸣在山间回荡了。护城河在脚下自东向西奔流着,它源自上游的拉聂尔湿地,被山峰和破碎的岛屿斩断分流,而后环绕在海拉鲁城堡周围,最终化名为希麦加米河深入大陆西部的内陆。

天色还是靛青色的,草木与河道的边缘晦暗不明,一切都像是被油润地抹开在了蓝色里。林克已经等候了一刻钟,因此眼睛逐渐适应了这种亮度。城堡已经解禁,四周架起了横跨护城河的临时木桥,以供石材木材的运输,运来的材料就地取用,来修补城墙最外围倒坍或被瘴气腐坏的建筑材料。木桥的宽度只能供两辆采石推车并排渡河,且桥两端都有十余名士兵轮流值守。用不了几日,等到建材运输完毕,临时木桥就会被拆毁,护城河就会恢复原来的功效,将所有访客归拢到正门口唯一的石桥上接受严正的检查。

伊波娜身边站着的是一匹白马,他是塞尔达这五天以来的坐骑,缎子似的白色皮毛在幽蓝的空气里好像发着光。

在萨尔法山丘,林克找到了这匹据说是“王族白马后裔”的良驹,并大多数时间都把他寄存在驿站。他惹人怜爱的皮毛总是让林克想起塞尔达曾骑过的那匹白马,于是林克又不忍让他在马厩捆束太久,所以在熟悉的地形和安全的村镇里才会骑上他,连络头都不敢束得太紧,加速时也只是轻夹马肚。每逢魔物拦路,林克又会早早下马,把白马牵到树后栓牢再去迎战。一招一式之间也有意识地向白马所在的反方向诱敌。

林克爱护每一匹马,但白马是他的念想,与陪他出生入死的伊波娜不一样。每当林克走在城镇里,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身后孩子们的盘问时,往往会坦诚地给出“击败盖侬,解救塞尔达公主”这样毫无掩饰的回答。但随着孩子们的一阵哄笑,林克自信的眼神会有些无措,他听到小男孩反驳着:“海拉鲁国王一百年前就死在城堡里了!大人们都说公主也失踪了!大哥哥你胡说什么呢?”林克闻言,只觉得一阵恐怖。塞尔达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逐渐褪色,却在他醒来后的岁月里逐渐清晰。她活过的痕迹被一次次世代交替洗刷,仿佛只存在于歌谣和童话里。这也是为什么林克总是更愿意和长寿种族的老者多客套几句话,因为他们松垮的眼皮也框住过塞尔达的倩影,那一双双目睹过百年前海拉鲁大陆的浊黄色的眼睛,是和林克同一时代的证物,证明着林克回忆里那些鲜活的、刺痛的故事不仅仅是传说。这匹白马也是一样。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更加急切地想要击败盖侬,证明给所有人看,那位传说里的公主会好端端地从城堡里走出来,再次建立起她的国家。

林克不安地移动脚跟,缓过神来,才发觉刚刚自己紧咬着牙关。我已经找到她了,怎么还自顾自地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舒心地叹了一口气,胸口的压抑骤然减轻了许多。

东边的天际线将明未明,辨不清边际的草地在晨风中无序地俯仰着。几声狗叫从东边的黑暗中透出来,应该是森林驿站的猎犬吧,林克猜想着,这个时间,农户们该起床了。

身后的石板走廊里传来渐强的脚步声,几秒钟后,一抹金黄的发色就点亮了这一方晦暗的角落。塞尔达身着骑装站在了出口。

“早上好,林克!”公主的辫子依旧整洁地编好,她容光焕发地笑了笑。

“早安,公主殿下。”林克顾不得惊讶,低头致意。“您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天还没亮。”他接过塞尔达手中一副扁扁的行囊,挂在了伊波娜的鞧带上。

“猜到你会提前站在这里等我,早晨这么凉……”塞尔达害羞地歪了下脑袋,“不如早点出发。”语毕,她翻身上马,熟稔地握着缰绳。

林克一手握住白马的笼头,引着他缓步走下坑洼的石路,一手放长了伊波娜的缰绳,任其跟在后面。到了木桥前,林克才跃到马上,他轻踢马肚走在了公主前面。

塞尔达扣上斗篷的兜帽,遮住金黄的长发,她身下跨坐的白马距离伊波娜半个身位。伴随着坚硬马蹄叩响木板的咚咚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木桥,林克向当班的士兵点头示意,后者心领神会,目送二人向东远去。

两匹马缓缓走上护城河畔的土路。露水打湿过的尘土服帖地覆盖着地面,显得清新又整洁。此时天已放亮,青翠的草色在道路两旁柔和地铺展开。塞尔达在帽檐下抬起眼来,向左前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林克。

浅栗色头发的骑士身着朴素的海利亚套装,正眺望着远处的行人。他想着,即使路上遭遇了易容的依盖队员,也能够轻易地识破并击倒对方。那群家伙总是迫不及待地现出真身,不过是群会舞抢弄棒的乌合之众罢了。就算他们人数众多或者耍了点奇技淫巧,自己也有信心带殿下平安脱身。再不济,霍斯塔在主要线路沿途布置了多个岗哨,今日的路线也都依傍着各大领地与驿站,依盖队不会跑来自讨苦吃。

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决断冒犯了殿下,而羞愧得不能开口吧。林克轻扯缰绳让马放缓脚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退到塞尔达左侧。

见此情形,塞尔达终于耐不住性子,她趁机转头说道:“林克,你还好吗?是不是这几天因为近卫队的事太过焦虑了?再加上这几天外出调查巡视的任务有点多,还出现了好几起依盖队袭击事件……其实你不必跟着我的,对,不用担心我!近卫队里其他………”

“殿下,过去的一年里我攒下了一点积蓄。”

“……嗯?”塞尔达望着林克忽然抬起的脸,一下子刹住话头儿,刚刚关切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

“然后,我在哈特诺村用这笔钱购入了一栋闲置的房子。”

塞尔达盯着林克依旧诚挚的双眼,他如湖水般平静的双瞳反而衬得塞尔达格外慌乱。“啊……那真的是太好了林克!”买一套房子需要好多钱吧,林克真的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了,塞尔达放松地笑了,“那如果我们顺路的话,正好可以去林克的家拜……”

“这段时间我们将会一起生活在那栋房子里,殿下。”

这句话好像被抡圆了大臂的莫力布林狠狠地掷进了耳朵里,又炸开了一般。

“一起生活!”塞尔达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着。她本不想表现的过分讶异。首先是害怕让林克误解,伤害他的感情。其次是为了掩藏自己的实感,想用不在意的反应对冲内心的欢喜,那无名的欢喜。

结果她弄巧成拙,没想到轻呼出声,本能地用右拳去抵住双唇。因为失态,她依然握住缰绳的左手尴尬地抓着大腿。

这下子,笼头左侧缰绳绷紧而右侧松弛,白马准确接受到骑者的信号,竟原地左转兜起圈子来。女神啊,塞尔达近乎绝望的闭眼,她再没有过更窘迫的处境了。她只能祈祷林克会去关注白马,而看不出这闹剧背后的主使是她悸动的心绪。

“吁——吁——”两人齐声喊着,白马即刻停下脚步,在公主的指令下回归了正轨。

突发的差错反而隔开了林克的坦白与塞尔达的回应,稀释了空气里紧张的气氛。谢天谢地,塞尔达想。

林克向右看去,十分在意地盯着塞尔达的表情,“您不愿意吗?”他露出惯常关切塞尔达的神色,眉尾稍垂,像是在说:果真是我做的不妥了。

“不不不,我喜欢和林克待在一起。能住在林克的家里我真的很高兴。”

林克闻言,纾解了眉头,满足地转过头去。

她喜欢和林克待在一起,这是一句如假包换的真心话。而对于住在林克的家里这件事,塞尔达的情感却远比高兴要复杂的多。高兴是毋庸置疑的底色,但其上密密匝匝交织的紧张、羞涩、惶恐、怀疑……就连她本人也没有精力与时间去解读。百年前众人为了抵御盖侬,做尽努力,依然死伤惨重,千钧一发之际塞尔达一人力挽狂澜,这才为林克争取了恢复的时间。百年后她重归海拉鲁,复兴王室,建设国家,成为希望与责任的化身。塞尔达哪有心思去厘清自己的那些复杂的情感。

交谈之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行至更格尔山丘旁,一段不算陡峭的山路在他们前方铺展。山路从更格尔山丘东南侧与更格尔山西麓间的鞍部穿过,随后贴着山坡滑到山下的冲积平原上,此后便是一片坦途。塞尔达听闻了林克选定的路线后,提议在前方的湿地驿站稍事休息,用过午餐后再加快速度,策马奔过这片平原。再往南去,便是西南走向的伊格尔斯桥与西北走向的荷奈尔桥,两人一定能赶在日暮之前过桥,天黑后正好能在不远处的河畔驿站过夜。

林克深以为然。他们无需星夜兼程地赶路,海拉鲁大陆的夜晚永远是危险的。而且按照这个速度,明晚就可以抵达哈特诺村。

达成共识后,两人继续沿山路进发,期间持续着每次一同出行时都会进行的闲聊。

林克左右环视,最终目光汇聚到右侧山坡上一个个硕大的环状木栅上。林克在寻找那些长袍魔法师的身影。击败盖侬之后,尽管大陆上多数魔物都已消散,但依然留有余孽,盖侬的怨念只是强化了这些魔物的能力并扩大了他们种群的规模。实际上,盖侬的痕迹不可能彻底消散,林克不知道这般辩证的想法从何而来,但就是隐隐有着这种预感。

他就地向塞尔达讲述起了魔法师这种怪物,后者立刻被他的见闻吸引,从外貌、武器、击败方法等方面逐一询问起来。

“我只是知道这种怪物的存在,但是从来没有面对过他们。”显然,公主对新的话题很感兴趣。

“书上说,他们可以掌控冰雪、雷电和火炎的力量,甚至可以操控天气,真的是这样吗?林克一定都亲眼见过他们吧。哦不,你一定都亲手击败过他们!”

“是的,殿下。”

“如果他们具有鲜明的属性特征,那么用克制其属性的武器进行攻击,是不是可以轻松击败他们?”

“是的,殿下。您真的很聪明。”林克含笑注视着眼前这位神采奕奕的公主,如果她是一位战士,那么敌人该会有多么惧怕她。随后林克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念头十分失礼,塞尔达本就是战士,不仅在哈特诺堡垒的沼泽救了他的性命,还捎带手废掉了几十架守护者,并在一百年间持续守护着整片大陆。

“哦说到属性,我记得他们的武器是法杖。林克你使用过他们掉落的法杖吗?”

“使用过,殿下。”

闻言,塞尔达的眼睛亮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法杖是怎么输出属性攻击的,林克你能描述一下这种武器的外观吗?”她总是会全情投入地与林克交谈,因此她也总是能独占这位沉默剑士的分享欲。

“它们很不稳定,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但我记得末端只是普通的把手,顶端应该是特定的矿石。如果殿下要研究的话,我可以在下次击败他们的时候把法杖交给您。”

“那就有劳你了!”塞尔达莞尔一笑,转头又思考起来,“矿石......确实和属性相关联,红宝石、蓝宝石和黄玉,分别蕴藏着火、冰、电的力量。格鲁德族至今还流传着古老的技艺,能够把这些激发出能量的矿石镶嵌在饰品上,从而加护饰品的佩戴者。”

“如果能把矿石加在林克的武器上,加在海拉鲁士兵们的武器上,并且激发出它们的力量,那岂不是......”

那岂不是可以任意操控属性攻击!林克几乎是瞬间反应到这一点。我的公主,还有什么是您想不到的。他回以赞赏的神情。

塞尔达从林克的眼神就能看出,他已经会意。她羞涩一笑:“可惜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技艺,如果能想办法把任意材料与武器加工在一起就太好了。”

转眼间,两人已经登上山路的最高点,纯净的天空随着一步步的登顶逐渐扩充至整个视野,脚下无边的草色间夹着一条笔直的坡道,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海利亚河畔。他们对视一眼,纷纷甩动缰绳,策马冲下山坡。临近正午,暑气蒸腾着泥土的芳香,马蹄踏碎青草,混合出清甜的味道。途径湿地驿站时,林克让塞尔达先不要下马,在远处等候,自己先去和驿站老板卢桑打声招呼。老板卢桑接连发出几声“林克先生”的惊叹后便转身去忙店里的杂役了,此时林克才扶塞尔达下马,而老板也再没有在意林克先生的旅伴。两人坐在石锅边上大口咀嚼着骑士做的野菜饭团,这期间塞尔达都没有摘下过大大的兜帽。她特别的金色长发和尖尖的海利亚耳朵,再搭配上不凡的气质,一但暴露在众人眼中,简直和天降一架皇家车辇没有区别。饭后两人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等林克去井边打了一壶水后就相继翻身上马,接着赶路。

直到暮色四合,暖融融的晚风送来阵阵牧笛声,夏日的花草香气催得人心醉,林克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没有了魔物的侵扰,人们纷纷外出活动,道路两旁常有结伴出游的居民。林克领着塞尔达在高高的伊格尔斯桥上远观了忘情种花的奇女子,公主被他恐惧的神情逗的咯咯直乐,还坚持要拉着林克去洲上拜访她,骑士连连摆手,扭头就要走,留下塞尔达一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而就当两人将要走过低平的荷奈尔桥时,塞尔达突然请求林克,能不能允许她不过桥,而是骑马涉水过去。

塞尔达小心翼翼地征求着:“我看这水也不急......而且河岸间的距离是上游的二分之一......这水清的能见底,这么浅,也许只会没过这孩子的大腿吧。”

没有一句话是“我想下去”,但每个字都饱含要跳进河里的憧憬。

戴着兜帽的公主抬头观察着林克的表情,而骑士怎么可能承受住她湿漉漉的眼睛,于是别过头去,说:“如果白马同意我就同意,殿下。”

得到准许的塞尔达一秒都没有耽搁,也许是赶了一天的路,又乏又热,白马给足了面子,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她胯下的坐骑顺从地迈进了河里。水比塞尔达想象的要深,竟稍稍没过马腹,入水时溅起的巨大水花直直拍在她的头上,而她却只顾水淋淋地笑。

一点小小的逾矩就能让她如此自在,林克不知道是该觉得心疼还是该和她一起欢笑。

又是噗通一声的入水,大片的水花淅淅沥沥地淋在河面。塞尔达一手紧搂住马脖,回头看去,林克与伊波娜正在她身后踩着水,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入夜,塞尔达坐在河畔驿站的篝火旁烘着身上的衣服。屋内,林克与老板玛肯保撕扯着,玛肯保两手勉强钳住林克的一个小臂,嘴里吵吵着什么圣驾光临有失远迎难道还不让我请你们一晚住宿以表心意吗,林克一手假意与他周旋,另一手伸长直接把钱塞在柜台后面。

塞尔达转过头来,盯着哔哔剥剥的炭火出神。白天的热闹褪去之后,思绪就随着夜色趁虚而入。自己究竟为何会对“与林克共居一室”产生如此大的反应呢?她把手指攥到发白,强迫自己从头捋清思路。是怕男女共居一室不成体统吗?应该不是。又不是同床共枕!况且在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的近些日子里,林克一直与塞尔达形影不离,这和共居一室有多大的本质区别呢;是怕侵犯隐私,让林克介意吗?更不可能是了。尽管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结伴出行,不曾饮食坐卧全部都在同一空间进行,但塞尔达坚信林克绝对不会介意与她分享自己的新居。

那,不会是怕自己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条件和充分的空间条件来直面她与林克的关系问题吧。

她把指甲攥进掌心里。

我究竟是怎样看待林克的,塞尔达想,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议题,毕竟她与林克已经是一个多世纪的老相识了。

起初,塞尔达的自卑与焦虑让她无法正视林克的天赋。她无法相信海拉鲁大陆上竟然有人能蒙泽天赐的本领与身手,却依然那样的谦和恭顺。

与林克年龄相仿的少年,不乏身手矫健之辈,他们多半开始背着最得意的弓箭上山猎狐猎鹿,或是在大户人家做活儿,为自己谋生计。一些颇有胆识的,更是以“寻宝者”、“赏金猎人”之流的名号自居,穿梭在怪物出没的偏远地区寻找着珍奇的材料与武器。当然也有像林克一样自幼习武的“练家子”,他们到了入伍年龄后就欢喜地奔赴王城,却埋没在一样出色的同辈里,成为了没有名字的“士兵”。

王宫里见惯了各行各路的奇人异士,他们或是进贡献宝,极尽谄媚,或是自命不凡,大谈抱负与政见。年幼的塞尔达总是看着士兵们带来一个个满脸写着想法的访客,他们的神色好想要在宫殿里榨取吸收点什么,才好满意的离去。访客走进那扇塞尔达硬是推不动半分的大门里,说上一阵子含混不清的话,门里就会传出克制的干笑或是有来有回的争辩声。塞尔达每次都努力分辨出父亲的声音,他大多数时间内都是沉默的,而一但笑起来就声似洪钟,发起怒来堪比海布拉山的帝灰熊。几刻钟后,门后要么出现一个神采奕奕得连发丝都翘起来的人,他看到偷跑的塞尔达总会笑吟吟地搭上几句话;要么就会走出一个疲惫的人,仿佛比进门前还要苍老,塞尔达明白这种人不但没有“吸收”到宫殿里的东西,反而自己好像流失了什么。这种人她向来都不敢靠近,他们往往摆出极为难看的脸色假装无视她,更有甚者还在士兵看不到的地方恶狠狠地啐上一口。

随着岁数渐长,出落成大姑娘的塞尔达早就明白,王宫里除了父亲和过世的母亲,以及多年来为他们浣衣做饭、看门倒水的贴身佣人外,无外乎得意之人与失意之人。她深信这一点,直到林克的出现在这幅宫廷众生画像中破开一个无法忽视的洞。
之前塞尔达从不在意仆从差役们闲聊的内容,无非是哪对苦命鸳鸯在工作时眉来眼去,哪个兵喝醉了在营房里赌输了自家的宅子......尽是些家长里短听了就忘的俗事。但当有关林克的留言从他们嘴里一件又一件地冒出来时,就连塞尔达也在一旁暗暗称奇,多少有点心虚地收集着人家道听途说的闲话。据传闻,刀、枪、剑、戟,林克样样精通,让他摆弄斧、钺、钩、叉,想必也不在话下;前脚刚听闻他深入魔物巢穴卓立战功,后脚就听人议论他制服了难驯烈马。海拉鲁居然真有这般人物!当然,最叫塞尔达在意的,还得是那些有关天选勇者的言论:有人说,林克就是大师之剑的主人。

一日,趁着两位与她相好的女仆拾掇房间时,塞尔达颇为刻意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说的那个林克,到底是谁?”

这下可给两位女孩逗乐了:“哎呀快告诉那帮打仗的去,就说连公主殿下都注意到他了!”

塞尔达忙从书桌前转过身,一手搭在高高的椅背上,“快别说笑了,告诉我吧!”,她甚至是略带恳求的说道。

两位女伴放下手里的活计,来了劲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抢了起来,“殿下您当真不认识他?”“他来近卫队少说也有几年了”“父亲就是近卫队的领队!”“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传说他拔起了大师之剑”“我可不信这种骗小孩子的话”......

既是近卫队的人,自己怎么会没有印象?女孩们的笑闹声逐渐在塞尔达脑中隐去,但这号神秘的人物是彻底扎根在了她心里。她知道自己近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修行当中,其余时间还要完成宫廷学校的课业,或是偷跑出去研究那些新出土的希卡巨物,因而从不在意周身发生的琐事。但在此之后,就算再忙,塞尔达路过训练的近卫队时也会不动声色地瞥上几眼。此般英雄,想必是孔武高大,异于常人,兴许祖上还有着格鲁德血统;他裸露的皮肤上一定尽是伤疤,甚至断指、缺耳也说不定!不管他像勋爵一样风度翩翩,还是仅为粗浅的一介莽夫,肯定谈吐幽默,或者还有着一个大嗓门,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关注他,谈论他呢?这种人一定少不了从旁簇拥的跟班儿,往往酒量也很大......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到这,塞尔达就会失去兴趣,好像这个状似“隐形”的神秘英雄一下子变成了寻常的将军和贵族小子,他们素来喜欢引起公主的注意,而结果永远是事与愿违。

之后的某一天,甚至国王也对塞尔达提起了林克。

“塞尔达,有一位叫林克的年轻人,你可曾听说过?”罗姆·博斯福莱姆斯·海拉鲁捻着茶匙搅拌着杯里的红茶。

“我略有耳闻,父亲。”塞尔达惊异地停下刀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早餐时间提到这个人。

国王点了点头,抿了一口红茶,说道:“听说他仅用随手捡起的锅盖,就完美格挡了失控的守护者,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父亲我是知道的,宫中传闻我也第一时间核查,他确为大师之剑选中之人。我有意将他擢升为你的贴身护卫。”

还没等塞尔达应话,罗姆持杯的手又在空中顿住,说:“你身为封印灾厄的公主,是海拉鲁全境子民性命所托。我看你,最近大有耽溺古物研究的苗头,修行没有结果暂且不提,你一个人在外闲逛,不仅轻视自己的生命,更将公主的职责置于何地?”

“林克以后就作为专门看护你的骑士。我会吩咐他跟你一同出行。”

塞尔达垂下双眼,还未品尝就知道这顿饭定会味同嚼蜡。

“为父该说的早已说尽,你好好想想,自行决断。”

国王抛下这句话起身离去,留下塞尔达一个人用叉子拨弄着盘里的蘑菇,对“林克”这个名字再无幻想。父王的使臣,修行的监护人,她重新定义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父亲传唤近卫骑士来主殿见过塞尔达的那个下午,她再一次推翻了对林克的定义。

那天下午,塞尔达面朝王座,双手交叠垂放在小腹下,低头听候父王吩咐。国王已经传下口谕,两人只等骑士的到来。塞尔达原以为自己会兴奋地面朝阶梯等候这位传奇的勇者,结果此时的她甚至连转身的兴致也提不起来。

不一会儿,国王缓缓开口:“塞尔达,他已经到了。”

若是被人问及那天下午的光景,塞尔达一定能将阳光里漂浮的亮白灰尘都细细复述出来。仿佛预知到这是一生一次的重要时刻那般,忧郁的公主竟能记住天空的颜色,记住主殿的立柱投射在亮白地板上的阴翳方向。她侧身回头,斜阳从彩窗里倾泻而下,漫流到长毯上发出红彤彤的暖光。大厅的门口既没有站着魁梧的格鲁德血统勇士,也没有断指残耳的亡命之徒,站在主殿中央的,仅仅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海利亚少年。他沾染了阳光的发丝变成白金色,随着呼吸轻摆着,浅栗色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身上银色的铠甲竟如此贴合他精壮的身段,宽阔的胸甲与流线型的腰身,自然舒展的双臂与笔挺规矩的双腿……他确非勋爵,也并非莽夫,他是恰如其分的一个少年。

当塞尔达把目光移到来者的脸上时,那少年湛蓝的眸子迅速低垂,左腿后撤跪地,右膝弯曲,右手横搭在大腿之上,标准的行礼动作很难让观赏者不称其赏心悦目。他俯身时,身后的大师剑剑柄映入塞尔达的眼帘。

如果说其他士兵的职责是在扮演一位尽职的骑士的话,那么林克只消站在那里就能无声的宣告胜利。无需扮演,他坚毅而不做作的神色,标准而不夸张的动作,克制但非故作深沉的气质,简直就是骑士的定义本身。

不过,塞尔达觉得林克并非就是天生的护卫,并非是生来就要侍候人的仆从。他站在那里并非要服务谁或向谁臣服,他只是做他自己并向他人表示着尊重。他不像是王宫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绝不会让人猜想那身盔甲里面的人是否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塞尔达至今也不明白,她初见林克的那个瞬间为什么会涌出如此丰富的感情与想法。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几乎刺痛她的眼睛,他撤步单膝跪下的动作仿佛印在她脑海里千万遍。如果这个少年与她年纪相仿,那为什么他仿佛无数次这样表现着,几乎内化了这种神态与动作,好像天生就是要这样去表现一般。那个词怎么说……剑士?他是一个剑士,塞尔达想。

就好像他生生世世都是剑士一样。

塞尔达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但反而是这荒谬的念头反复敲打着她的脑袋,对她无礼地嘲弄着:“睁开眼瞧瞧吧,他看上去不就是这样?”

确实如此,就算是一百年后的现在,在温柔夏夜的河畔驿站里,林克也只是倚在马厩的柱子上细细地擦拭着刀具,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的眼神都没有从塞尔达思考的背影上离开,倾斜在前脚掌的重心足以应对任何方向的奇袭。

塞尔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在炭火旁烘出了一身薄汗。她赶忙抬手整理了身上的衣服,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脚踝,起身走向驿站老板玛肯保,准备问一声好。看到公主向柜台走来,玛肯保紧张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欣喜地笑着:“塞尔达殿下!我今天实在是太荣幸了!您的光临让小店蓬荜生辉呀!”

“您太客气了!反倒是我径自坐在那里,也没来和您打个招呼,真是抱歉。”

“您可别这么说,只要您今晚过的舒心,我也就心满意足啦!”

玛肯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公主殿下,请原谅我的冒昧。要我看,您的坐骑,可是顶好的一匹良驹呀!”塞尔达循着他的目光向马厩里的白马看去,转头答道:“那真是太好了!他可是林克先生的爱马。”

两人又吹着夜风寒暄了几句,随后塞尔达温柔的笑着与他道了晚安,走进了屋内。

玛肯保目送塞尔达离去,感叹着公主的标致与气场。他双手拄着柜台,别有深意地望向月色中的林克,回想起平原外围驿站那个叫陀特茨的老爷子给他描述的画面。据说那天早上,林克果真牵着那匹白马走到了平原外围驿站。在给白马登记时,柜台后面的英布利重复着那句简直要把他嘴皮子磨破的客套话。

“那么,为证明这是您自己的马,请帮马匹取名。”

林克听到提问,立刻抬起下巴,又顿了那么一秒钟,好像早就把答案揣在手心里准备着,却在临要捧出去的时候再小心确认一下。

“取名为?”

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Zelda.”

Notes:

天呐你居然读完了!太感谢了!点Comments和我说话聊天儿!点Kudos和Comments助力我连载!(๑•̀ㅂ•́)و✧

Chapter 3: 故人

Chapter Text

海拉鲁的驿站更像是一种便民的公益组织。虽然从留宿收费这一点来看,驿站的经营仍然具备商业性质。但就凭借着那口免费使用的石锅,它已经算是过往之人心中再良心不过的避风港了。毕竟,没人能拒绝得了长途跋涉后捧着热乎乎的汤饭和其他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交换自己得意的见闻。

驿站在众人心中稳居高位,食物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海拉鲁的居民出门在外,就算背包里的干粮再多,遇到怪物或者心术不正之人,能否安全脱身也要凭各自的造化。而驿站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管是野外的怪物,还是依盖队等四处作乱的歹人,都像是约定俗成一样从来不会靠近驿站。在几乎绝对的安全面前,“能做饭”也只能算得上附带的好处。

怪物惧怕人口频繁流动、气味复杂的聚居区,这是合情合理的。可依盖队、小偷与杀人犯居然不会把驿站作为下手的目标,就显得匪夷所思起来。莫不是他们也有过在驿站的温情回忆,被最后一点良知绊住了邪念?那姑且就当是这里浓浓的人情味让他们无地自容了吧。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当中谁也说不好面前的帐篷里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物来,因此从来不敢贸然下手。毕竟,不只有老弱妇孺会走进驿站,床上躺着的,说不定还是个背着大师之剑的海拉鲁第一勇者。

林克被门帘外的喧闹声吵醒,他睁眼朝门口望去,看到阳光已经渗入帘下半尺长,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林克估摸,现在至少是日出后的第二个钟头了。玛肯保想得周到,没有卷起他们二人这一侧的门帘,而且把想要进店落座的旅客都暂时请了出去。

近卫骑士立刻起身向内侧的床铺看去,他分辨出陷在床褥中安然睡着的塞尔达后,舒了口气。这位公主时不时地变换一下睡姿,似乎也快醒来。

昨晚是带着殿下留宿驿站的第一晚,自己本来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林克懊悔地想着,结果没想到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苏醒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自己的作息极不规律,而且也似乎不避讳夜间出行这件事,只是要多杀几个麻烦的骷髅罢了,林克想。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顾着收集材料和赶路,从来没管过什么黑天白天,往往精疲力尽后就走进驿站,倒头就睡。距离四大营地近的话,还能在更加安全的领地旅馆留宿,只不过林克一个人的时候一般不考虑安不安全就是了,本能的反应足以使他在任何人靠近时醒来。而起身迎敌,弹刀出鞘,对他来说只消眨眼的功夫。

若来者只是打着劫财的念头,怕是要更加失望了。林克为了装备和那栋房子,基本上存不住卢比,包里只随身携带足够留宿和购买食材的盘缠,珍奇物件林克都锁在哈特诺的家里,宝石不是变卖就是做成了饰品。说到底,全身最值钱的,莫过于他从头到脚的精良装束和武器,尤其是那几根古代箭,林克宝贝得不行。而除他之外,又有多少人真正稀罕这些玩意儿呢?

接回塞尔达后,骑士就不忍再多睡儿一点,他有多么珍视这位公主,敌人就多么想把她抹杀。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殿下出了差池,我只有自裁方能谢罪,林克一边反省一边起身。

他俯身提靴,悄声走到塞尔达床前,蹲了下来。

殿下的睡颜是天下第一的,林克虽然没怎么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打量他们,但依然确信地品评着。

自己端详了一会儿,又任她睡了一会儿后,林克轻声呼唤:“殿下,该起床了。”

“……”

林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触碰塞尔达的手臂。

“殿下?”

“唔嗯?”少女把眼睁开,看见是林克后,倏地坐起身,“林克……哦抱歉……天已经亮了。”

林克摇摇头,看起来却是十分愉悦的样子,“不急,您穿衣洗漱,准备好了就可以出来用餐。”

他拎着自己的行囊走出门去,突然涌现的阳光使他眯起了眼睛。与玛肯保招呼了一声后,准备烹饪的骑士来到河边,跪坐在草地上认真地盥洗了一番,随后便走向那口无人使用的石锅。今天的路程相比于昨天,只长不短,特别是中间只有双子驿站可供歇脚,如果急着赶路,午饭也需要提前做好随身携带。林克计划着,一会儿两人向南一路走到海利亚河的分岔口,过莫约里桥后沿诺凯河的北岸一直穿过双子山。穿过塔莫沼泽和哈特诺堡垒后,只需一路向东沿着主路走下去,等到坡度渐陡,逐渐爬升到拉聂尔群山的南麓,一抬头便是哈特诺村的村口了。

他肩挎行囊,掏出鸡蛋,走到锅边,又端出了几只分别包裹在白棉布里的碗,把鸡蛋尽数打入到最大的那个碗中。接着,林克盘腿坐下,打开一只锡铁餐盒,用他自制的简陋厨具搅打起了鸡蛋。

不知怎地,林克今天心情大好,明明前两天还因为公主殿下住处的事情内耗得心神不宁。他起先也忧虑过自己的决断是否太过僭越,尤其那时候看到塞尔达殿下惊讶的神色时,他心中的郁结仿佛冲到了喉咙,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所幸,殿下说,她很高兴和我住在一起,那我就再也没有任何无端猜想的必要了。想到这,淡淡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回想起自己焦虑的缘由,林克现在觉得,那真的是对塞尔达殿下最无礼的揣测与怀疑。他曾担心,君臣共居一室,不成体统,塞尔达殿下会斥责他乱了纲纪规矩;他又害怕,寒舍鄙陋,需要休养的公主不愿意屈尊下榻于此。而塞尔达的答复比以上种种担心更让他觉得羞愧,她的笑容让骑士醒悟:他怎么能把殿下想象成一位养尊处优、盛气凌人的统治者呢?

蛋液在持续的抽打下很快形成大量的气泡,膨胀得绵密顺滑,微微泛白。林克猫下腰先用水壶在一部分柴火上淋了少许的水,使短时间内火候不会太旺,之后用一颗打火石磕在干燥木柴上引燃火焰。他用刀刃片下一小块黄油,任其在锅底滑动融化,随后倒入蛋液。蛋液均匀地覆盖了锅底,上层还未凝固的柔嫩部分随着热气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林克舒了一口气。他是向来不会为别人的言行所困扰的。上次像这般揣测别人的内心,大概还是塞尔达烦乱地大喊“请不要跟着我”的时候。

也只会是为了她吧,剑士想。

苏醒后,尽管他时常饱受思念与遗憾的折磨,并且无人倾诉与排解,但一个人徜徉天地间,实在自由。就算是与居民交谈,也只是浮于礼貌的请托和交付,结识的朋友并不多。一人一马,身后古剑一把,怀揣百年前的使命,每日像风般来,似风般去,总也能有简单纯粹的快意。林克在这片一百年后的大陆再也没能走进任何人的故事,只是痴痴地在相似的地点去履行一百年前没有尽到的职责。活在一百年前的他,就算再怎么与当下的新人建立联系,命运的丝线最终还是会把他引向故人。

一旁坐着的戈艾塔弗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克。这个有点眼熟的小伙儿对着一锅鸡蛋又是傻笑又是叹气,不知在发什么神经,他转过身偷偷撇了撇嘴。

底层蛋液已经凝固,林克用木铲轻轻从一侧锅边铲下去,把蛋皮卷到对侧,做好了一个鸡蛋卷。看到塞尔达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林克把这个蛋卷盛在了她的碗里。如果她还没准备好,这个蛋卷就会归林克,塞尔达总能吃到最热乎的。梳妆穿戴好的公主出门前戴上了那顶大大的深蓝色兜帽,三步并作一步地朝林克跑来。“久等了,林克”,她小声致歉,随后背朝着其他旅客坐在锅边。

“不急,我正好把我们的午餐做出来。”他正在烙着自己的鸡蛋卷,一会儿准备把包里的小半袋面粉和在剩下的蛋液里,用包袱里的浆果做两个可丽饼。

“谢谢你,林克。”塞尔达捧起略显烫手的碗,细细品尝起来。“好吃!”她甜甜地笑着,和一百年前吃到林克烹煮的料理时的神情别无二致。剑士低着头,但其实内心翻腾的满足感已经漫流到了脸上。

“诶,林克。”

“嗯?”

“你怎么不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的了?”塞尔达坏笑着捧着碗,把她的小鹿眼睛眯起来。

这确实是林克有意为之。他压低声音俯身答曰:“这里人开始多了起来,我怕被别人听见,暴露您的身份。”

“好吧,还是这样我听着更舒服一些。”明明一百年前已经让他克服掉心理障碍了,塞尔达愤愤地想。两人熟络起来之后,林克偶尔会自然地直呼她的名字。尽管“塞尔达”三个字脱口后,林克多少会有些不舒服,但名字的主人总会喜出望外,总得让亲近的朋友有些特权,塞尔达是这么认为的。

“总觉得经历了那么多事......不称呼您殿下我实在无法开口。”

“好吧好吧”,塞尔达虽然也放低了音量,但是还是能听出她刻意捏尖了嗓音,“知道了,林克阁下。”她故意摆出“公主”般倨傲娇贵的神色,将“阁下”两字慢悠悠地从唇齿间碾出来,还不忘翘起握叉子的小拇指。

林克噗嗤一声笑了:“请您别消遣我了”。

戈艾塔弗听见他们轻声说笑的窸窸窣窣声,多少不太自在的扬起下巴,望了望这对少男少女。这会儿,该轮到他黯然神伤了。

饭后,林克把石锅用木铲刮干净,厨具也用清水都涮洗光滑,一回身发现塞尔达已经牵来了伊波娜和白马。两人与玛肯保挥手作别后,就重新踏上旅程。

河畔驿站以南,依旧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他们让坐骑踮起碎步小跑起来。这期间,两人就算是没有说话,也不会在这份恬淡的无声中觉得尴尬。四下里只能听到马匹粗粝的喘息声,马蹄翻凿着泥土的闷响和或远或近潜藏在草丛里的虫鸣。有人曾打趣林克,说他“见了公主后才长出了舌头”,林克本人不置可否。他与塞尔达交谈最多是不假,但在他们之间的交流中,最特殊的地方并不在于“讲话”,而在于“沉默”。天才剑士被众人的七嘴八舌夺取了开口的欲望,却又要因为“哑巴”“少言寡语”之流的奚落失去沉默的权力,实在是让人发笑。不知道塞尔达是觉得这样太不公平,而同情林克,还是说她本就喜欢林克不甚开口的样子,在她这里,林克可以毫无压力地选择开口或者止语。有趣的是,公主完全接纳骑士的沉默,后者却更愿意向她开口表达自己的心声。可能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吧,林克想,就算是眼神交流我们也能理解彼此,所以倒是不曾拘泥相处的方式。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就在林克提醒塞尔达调转马头向东时,远远地,几根孤零零矗立的旗杆逐渐进入视野,几条还算得上是旗帜的破布顽强地吊在上面。随着马匹的步步靠近,东部的驿站村废墟映入眼帘。塞尔达自归来后,还没有路过这里。记得上一次步入驿站村,她还身着便装,携教会学校的女伴来一同采买,那年她16岁。她与眼前的残垣断壁之间横亘着一百年的光景,她的时间在17岁按下了暂停键,而村子在同年化为废墟。“我记得这里。”林克只听她嗫嚅出这句话。只能说草木无情,此番萧条景象里,它们依旧不识趣地随风摇摆着,密密匝匝地覆盖了几乎整个废墟,喧闹地挤进观者的视野。那水润的绿色实在是过于高调,近乎刻意地显示着蓬勃而出的生命力,偏偏在这里,在死去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村子里。

望着残破不堪的遗址,塞尔达看了许久,直到他们调转马头向东拐弯,准备踏上莫约里桥时,塞尔达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一百年过去了,房屋倒坍得只剩下临近地面的一点墙体,石制的砖块与门上的圆拱已经不堪风化,木质的窗框更是朽坏得七七八八。林克无数次在这些遗址里搜寻,他知道,仔细翻看会发现更多人们生活过的痕迹:破碎的陶瓷杯子,内页完全泛黄干脆的日记,地上依稀能辨出是地毯形状的破碎织物......没有任何人能波澜不惊地离开这里,对于塞尔达来说更是如此。只消看她的眼神,骑士就能明白,她绝不仅仅是幽怨地感伤,那眼底深深遏制的愤恨,和那抹悲壮的使命感,只属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

两人继续东行,驱马登上莫约里桥,来到双子山令人叹为观止的通天裂隙前。山间的河谷狭窄,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夹得更近了些。巨大的山体遮蔽了阳光,沿河呼啸穿行的清风比旅人还要急切,它扬起每个人的发丝又向前揪扯着他们的衣角。塞尔达终于开口:“现在顺风,我们快些骑吧”,林克用吆喝伊波娜的声音直接回应了她。两人仅用几分钟的时间便通过了双子山,从河谷穿出的那一瞬间,豁然开朗的夏季草原再次充盈视野,可骑士隐隐能感觉到,身侧少女的心依旧没有走进阳光里,她的脸被帽檐遮盖着,辨不清神情。出山后便是双子驿站,距离从河畔驿站启程,才过去一个多钟头,林克用眼神征求公主的意见,后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休息。

刚刚在两峰间策马疾驰,林克的耳畔尽是呜呜咽咽的风声,此刻行至开阔地,气流携风声瞬间向四周扩散开去,喧闹声尽数溶解在了眼前这片平原的空气中。称这里为“平原”多少有些牵强,它四周环山,叫它山间盆地或许更合适,除了刚刚穿过的双子山外,它的南方是奇特的花柔利亚山系,东部被卡琳高原和布莱德台地所夹,北方是重岩叠嶂的纳利夏高地。一条土路就横在两人面前,它向北延伸,消失在那些高耸的柱形群山之中,通往谷中的卡卡利科村。

两人跨过此路依旧东行,向着无人的塔莫沼泽走去。双子驿站现在就在左前方,这些宽大扁平的毡布帐篷总是顶着巨大的布艺马头装饰,丰富却低饱和的颜色透着浓浓的民族风情。这间驿站由塔撒兰、弗撒兰兄弟俩共同经营,他们的儿子在形貌上也酷似自己的兄弟。大小两对儿“双子” 每日插科打诨,迎来送往,造就了全海拉鲁最热闹的驿站。老板的性情如此,客人更是愿意留步闲聊两句,于是他们堆在门口,挤在桌边,说笑着。

两人骑马从他们的欢笑声中穿过,短暂的浸入那些有关家常、寻宝和情爱的对话中,却带不走一丝笑闹的温度,继续向着前方笼着薄雾的湿地前进。谁都没有说话,因为林克和塞尔达都心知肚明,前方的雾中藏着一段苦涩的回忆:在将要输掉这场世代绵延的战役时,绝境中失去一切的亡国公主挺身挡在重要之人的身前,终于等来了海拉鲁女神迟来了太久太久的回应。

是错觉吗,明明是夏天却总觉得空气变得湿冷了起来,林克不适应地打了个寒战。他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了歪斜的石墙、破碎的拱门,还有那些影影绰绰藏在雾里的守护者。骑士自己记不清一百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那时候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几乎本能地在应战,头脑早就混沌了。他唯一记得的,是倒地前那种揪心的无力感,那时候四周的守护者围了过来,自己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后来他寻回记忆,看到自己两眼一黑,把塞尔达一个人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是渎职的逃兵。

数十架守护者以那一刻的姿态永远地停止了运行,机械触手形态各异地盘踞在地面上,这使两人不得不稍稍勒住缰绳,让马匹缓步向前穿越沼泽。

见身旁之人略显消沉,林克本想开口搭话,正等待合适的时机时,塞尔达率先开了口。

“我以前总是在想,为什么不能早点领会自己的力量,再早一些,就不会失去那么多亲人和朋友了。”她盯着地面上扭曲的机械触手,淡淡地说着,并没有林克想象中那么低落。地上遍布着形状各异的水坑,那些守护者残骸在湿冷的水中浸泡出厚厚的青苔,而他们的坐骑正尝试在枯木和碎石间绕过这些钢铁怪物。

林克没有回话,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甚至......我甚至在激发出女神的能量后还一度想着寻死,很傻吧,如果真的那么做了,大家都白白牺牲了。”她偏着头看着林克,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并不悲伤。“我想着,自己去面对盖侬,如果招架不住就正好能结束这痛苦的命运了。我拿着你的剑找到了德库树长老,本想让他给你捎句话的,毕竟我那会儿认定了自己会死。”

林克不知道她哪来的精神,这位公主回忆起那个噩梦般的下午竟越讲越起劲。“但是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呢?’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对啊,林克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需要睡上一觉。如果我能等到林克的话,一切就可能还有转机。我绝对要好好活着,活到亲手了结盖侬的那一天。”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尽力尝试着停止回忆,悔恨只会让我更想寻死。如果继续厌恶曾经那个没有能力的自己,只怕撑不到你来。”塞尔达继续说着。她抬着头,边说边搜寻着堡垒的大门,那是这片沼泽的出口。

骑士觉得意外。这位无比坚强,却常常因为敏感自卑而无法正视自己的公主,真的在他沉睡的日子里成长着。想到这,他恍然发现,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真正的塞尔达,坚韧和自我成长对她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有什么可觉得意外的呢?随着身旁的守护者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就越接近堡垒的城墙,林克已经看到前方的大门了。大门旁的石墙残破不堪,许多地方甚至用木排来填补墙体的缺口,可即使是这样,这座堡垒依旧挨过了那次大战和其后一百年的光景,等到了今天两位故人的归来。

伊波娜率先通过铁门,白马紧随其后。

就在塞尔达即将离开堡垒时,她勒马回身,这片土地依旧像她来时一样,在地面腾起的薄雾中望不到边际。

“这里本就是胜利之地,是此次战役的转折点才对。”她对眼前的景色总结着,只说给自己听,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沼泽。

骑士在门外的林间等待着身后的塞尔达驱马赶来,等白马回到伊波娜的右侧后,两人便再次启程。堡垒外是一片稍有规模的树林,它的南北两侧都有高地遮蔽着阳光,因此树叶连同着林间的空气都呈现出淡淡的青蓝色。马匹见地上没有了绊脚的障碍物,便放开步子小跑起来,并肩从卡琳高原巨大的石拱旁穿过。

已经是下午时分,斜阳将石拱高大的阴影投射到前方的山坡上。直到一棕一白两匹骏马奔驰着踏出阴影,许久未经阳光直射的林克和塞尔达才发觉天色渐晚,正午毒辣的阳光已经收敛了许多。林克提议在前方的岔路口右拐,先不要上山,山崖下有一洼湖水,正好饮马休整一下。两人从早上出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午饭,马背也变得汗津津的,这是马儿疲惫的象征。此湖名为库斯湖,三面环山,十分僻静,岸上怒放着一丛丛蓝紫色的野花。林克先为塞尔达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地方,随后自己坐在她身旁,将他今早做的干粮递给塞尔达,后者轻声答谢。

两人肩蹭着肩,慢慢咀嚼着放凉了的可丽饼。伊波娜和白马在身侧低头畅饮着,小小的洼地里洒满了金黄色的阳光,耳畔传来马尾轻扫的刷刷声。

远远地,一位身着锁子甲,披着革衣的海利亚人从刚刚他们走过的山坡上冒了出来,望了望崖下的公主与近卫骑士,林克招手示意,那人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去。

塞尔达看到林克的动作,不解地问道:“是谁?看起来像我们的士兵?”她掩着嘴咽下口中的食物。

“是的殿下。是随行的护卫。我们在主要线路的周围都搭建了临时的岗哨,不过比较简陋,目前都是用木材临时搭建的。有的地方直接用了波克布林搭好的木台。咱们走过几段主要线路,路过了大约三个岗哨。我和负责的将领打好了招呼,麻烦沿路的士兵看到您经过时,至少在我们身后五十码开外,随行两百码左右,如果前路发生意外也尽快汇报,我们也好改变线路。”

“近期袭击事件多发,游客和居民可以向邻近岗哨的卫兵求救。王室的治安力量在逐步恢复,殿下。”

闻言,塞尔达露出惊讶的神情,那副表情而后又在倾泻而下的暖阳中转变为欣慰与骄傲:“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居然还有其他人跟在身后。劳烦各位费心了,真的想得非常周到。”

“每一个人都爱戴您,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塞尔达微笑着作为回应,她拍拍身后的尘土站起身。林克也吃完了手中的食物,他走到马前将缰绳握在手里。前方是此行的最后一段山路,马匹喝得太饱就不愿迈开步子,只能委屈他们两个回村后再进食饮水了。

这次启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催马疾驰起来。拐上刚刚的那条山路,两匹马梗着脖子攒足了劲,迈起了大步,仿佛也为终点的接近而欢喜起来。这条路林克再熟悉不过了,沿着抬升的土坡一直走下去,道路的尽头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苏醒不久时,就是沿着这条山路一溜烟跑到了村口。激越的马蹄声有节奏地重复落下,让闻者也随之振奋。天空变成了紫红色,撒下的阳光带着仅存的热度,把周遭的草木都勾上金边。林克伏在马背上随伊波娜起伏着,他发现那些粗硬的棕色马毛被晒得暖融融的,甚至在阳光下变得有些透亮。

“到了!”塞尔达的声音让林克抬起头来。前方五十米处立着两根石柱,其上架起一块木匾,上面用海拉鲁文质朴地书写着“哈特诺村”。石柱后面,一座座红瓦白墙的小房子交错坐落在山路两旁,直通到山上去。这座少有外人侵扰的村子保有着淳朴的传统与民风,光是看着那些斑驳但并不脏乱的白墙,闻着空气里锅灶发出的烟火气,林克就已经开始怀念起这里的蔬果与鲜奶了。

山顶的研究所已经冒出了团团炊烟,眼前的这些民居也都开始陆续点起了灯。乡间小路上有几名手提着自家蔬菜的老人,正赶回家做饭,时不时还会跑出笑闹着的孩童。路旁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也亮了起来,照亮了林克和塞尔达的装扮。路人们偷偷打量着这两位身骑高头大马的旅客:一位身披斗篷,头戴兜帽,不紧盯着看绝对是辨不清面容的;另一位浅栗色头发的剑士倒是有些面熟,在村里时常碰见,可谁也没见过他这般气宇轩昂的姿态。那身深红色的行装搭配真皮护甲,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行头,他身后的佩剑幽幽地泛着光,不知是什么稀世珍品。村民们观察着塞尔达与林克,又怕自己冒犯的目光被这两位人物发现,所以都瞄了几眼就别过头去,准备把这段见闻留到餐桌上分享给家人。

终于将公主安全送达,林克望着塞尔达兴奋的神色安心地笑了。两匹马紧靠着,走到杂货店旁,塞尔达在林克耳边轻声问话。

“是那一间吗?哦不对,那个亮着灯呢肯定不是。”

“那就是那个,那个没亮灯!是不是那个林克?”

林克笑而不语,他向后侧身抓起白马的缰绳,引着两匹马向右侧方的草坡走去。可以看出坡上曾经架设过实木的阶梯,而今它们已经风化变形,几乎陷进土里。塞尔达最先发现的,是坡上的两间奇特的商品房。它们好像堆叠在一起的圆角积木方块,外墙还漆着五彩斑斓的颜色。会是这里吗?塞尔达想,可林克没有勒马止步。随着一左一右两座“积木房”在二人的视野中交错开来,一架木桥出现在眼前。桥后面,一座传统的哈特诺式小屋静候在山前,一样的红瓦白墙,一样的实木门廊,甚至在房子的一侧还搭设了斜顶的凉棚。

两人过桥后在房门前站定,林克侧身对塞尔达宣布道:“我们到了,殿下。”

塞尔达泫然欲泣。

就是这样的小房子!除了她以外,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幸福地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这种只有一个门的房子,这种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家人在做什么的小房子!这种说话不会有回音的房子,转身就可以把菜肴从锅灶上端到餐桌上的房子!她略微侧过头去,希望昏暗的天色能够模糊她含泪的眼睛。先是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现在父亲也不会在城堡里等着我了,家不见了,她想着。但是,父亲母亲!林克今天邀请我住进他崭新的小房子里!塞尔达吃力地抿着嘴唇,暗暗祈求林克现在不要和她说话。

一旁的林克迟迟没有打开房门。他现在才想起,自己的房子只经过最简单的布置:武器架,床,餐桌与书桌,外加几个狭小的柜子,甚至都没有开过一次灶,只有一些炊具。他饱含歉意地开口:“殿下,房间比较简陋,还望您不嫌弃。”他为自己的考虑不周而惭愧,自己光想着殿下住在此处的安全性,但并没有把房子完善得更舒适些。不知道为什么,一旁的塞尔达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应该是不会介意吧。林克向前走去,推开了木质的房门。塞尔达紧跟其后,趁这个空档赶忙拭去泪水。

进屋后,她睁大了眼睛。“哪有林克说的那么糟!”公主赞叹着。桌上不仅有两套餐具,甚至还有茶具和桌垫,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勺子、铲子,餐边橱上居然有一个小柜子专门存放调料。等等,墙上这些是......全都是林克的武器!不仅有全套的王族装备,旁边的竟然还是一百年前英杰们使用的武器!她刚刚恢复如初的双眼又开始酸涩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明是仲夏时分,塞尔达却立刻想象出这间屋子在大雪后点起壁炉时的氛围。整个屋子会有淡淡的松香,她畅想着。

林克看公主露出欣喜的神色,多少放心了些,于是走出门外去把马匹领进马厩。这个马厩是林克最满意的设计之一。白马和伊波娜正在门口轻啃着草皮,他们跋涉了一天后想必是又饿又乏。骑士推开马厩的门,为他们摘下笼头与口嚼铁,正准备给食槽倒满草料。

 

“林克,只有一个床吗?”屋里传来塞尔达的声音,他没有听清。

听到声音的林克,加快了动作,喂完马之后立刻迈进了屋门,“您刚刚叫我吗?”他一边把门关上,一边询问。

带着某种预感,塞尔达再次不安地开口:“屋里只有一个床吗?”

“是的殿下”,他冷静地回答,“您睡那个床,我打地铺就行。”

短短两天之内,骑士就送给了她两次冲击。上一次的“同居通告”塞尔达能强装镇定蒙混过关,但这一次,她并不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林克把她从城堡一路护送到这,她却霸占了林克的床,简直是个娇贵跋扈的大小姐。

“这……这……”塞尔达突然喷涌的情绪堵在身体里,噎着这句话上不来。

“这怎么行,你是房子的主人哪有你睡在地上的道理呢?”

“殿下,我……”

“林克,要睡也是我睡在地上。要是早知道我来会给你添麻烦,我是不会答应来林克家住的!”

公主略显焦虑地踱起了步子,看来在思考些什么。突然,她猛地转向一旁静静伫立的骑士。

“对了,我看外面有个旅店,我可以住在那里。每天白天的时候我再回来找林克。”她为这个灵光一闪的念头感到自豪,这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塞尔达的神情稍稍放松下来。

听到这话,该轮到骑士着急了。“这是何必呢?我绝对不介意您睡在这,如果您不允许我睡在地上,那也该是我住在外面。”

塞尔达气笑了。两个人好像说绕口令一般地为这么一件小事客套着,如此见外,真不愧是一百年没见过面了。本想再次开口争辩,不料刚刚一直在身前站着的林克这会儿突然向她走来,挡在她与房门之间。

“林克,请你让开。”

“恕难从命。”

“注意你的言行,骑士阁下。”

“您是公主,可我是房主,殿下。”

当晚,塞尔达率先妥协。林克去阿喀恩佐的店里买了些海拉鲁米,回到家中打算用锅灶做两份兽肉盖饭。结果他们忘记这间房子没有生过火,更没有疏通过烟囱,就这样熏得两脑门都是灰。

桥对面那栋酷似“积木”的样板房中,樱达正趴在窗台,端详这间突然亮起灯火的房子。“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终于打算落户于此了吗?那么,人家的大作也算是没有浪费呢。”桂达听他嘀咕着,也凑到窗前,“是那个用剑的小伙子回来了!”他挤着樱达的脑袋同样凑着热闹。

樱达定睛看去,看那窗户中的影儿,分明是一双人呀!莫不是看错了?他又联想着那位少年的身手和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结合着最近沸沸扬扬的传闻,樱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发出“哎呀呀”的惊叹声,吓得桂达一个激灵,“老大,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原来如此,樱达欣慰地笑着,若是这般人物,可不能趴着窗户去瞧人家!“没怎么,说了你也不懂。”他揪着桂达的耳朵把他拽离了窗户。“那个小伙子很少回来,基本上点个卯就走,这次点火做饭怕是要住在这里了。”桂达憨笑着揉着耳朵,“只是,住进这闲置已久的房子,第一晚怕是非常冷清吧。”

冷清?哼!樱达在心里嘲笑着这个傻小子。既是幸得故人归,就算这房子搁置了再久,又怎会冷清呢?

 

Chapter 4: 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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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沙尤西呆坐在田埂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灯光下那些静默不语的房子,他多希望自己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死物,不用操心,不会思考,就那么理所应当地存在着。可惜他这辈子投胎成了个海利亚人,不仅如此,他还成为了哈特诺村的村长,这下子算是和“清闲”彻底断了缘分。他掸了掸鞋边的泥,一脑子的思绪不知从哪里厘清。

他在大灾厄之后出生,跟着父母挨过了哈特诺村最穷苦的那几年。打他记事起,全村人就一直勒紧了裤腰带讨生活。这些住在山上的海利亚人虽然守旧又顽固,但是意志是格外地坚强。科沙尤西自幼就跟着大人拾柴火,收庄稼,说是庄稼,其实不过是在山根底下、河沟边上的小旮旯里那么几根乱长的野菜,谁让那些怪物像兔子似的疯长,大片的土地都被它们占去了!

后来,他们用捡来的破烂组装成兵器,不分男女老少地与那些怪物们抢夺着地盘儿。一旦那些长着野猪脑袋的尖耳朵家伙被吓跑了,这些形貌要可爱得多的尖耳朵海利亚人就会扛着木桩、火把跑来,用篱笆标记着村子新的边界,这才从怪物嘴里抢回了吃饭的本钱。慢慢地,村民们用挨饿省出来的卢比,攒出了买种子、买牲畜的资金,齐力把险些绝户的哈特诺村抢救过来。

科沙尤西从没见过什么叔伯姑婶,他不用问都知道,那些人死在了大灾厄中。他对过去的事不太了解,那些唬人的传说只有在天黑之后的枕边是真的,在母亲的嘴里是真的,一到了白天,肚子里翻搅着的烧灼感才是最要人命的,像诅咒一样让他心慌。毕竟,盖侬他是没见过的,但是饿死的人他亲手埋过不下十个。

好在,有了土地就有了口粮,有了牲口就有了存款,哈特诺村逐渐恢复了生气。科沙尤西还是个大小伙子的时候,是村里村外响当当的种田好手。年年春天翻地的时候,都数科沙尤西家的地耪得最快,谁家的母牛下犊子,科沙尤西也总在接生的队伍里帮忙。村里的兄弟妯娌之间闹了矛盾,科沙尤西向着谁说话就好像谁得了理。连老村长都说,他那张良善的脸,一看就是个掌事的人。就这么说着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大家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等到村长选举的时候,他科沙尤西还真就这么被送到了村长的位子上,就好像村民们称赞他的时候都在他脚下铲走了一锨土,等到选举当天他已经深陷这个名为“村长”的坑儿无疑了。他这样人人都竖大拇指的庄稼汉要是再当不好村长,那可真是白吃了这几十年的农家饭,全村老小也都看走了眼!

科沙尤西一开始也觉得,一个村长而已,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官,就算再糟心、再受罪也无非是处理些田间地头、街头巷尾里的事儿,而他偏偏最钟爱种地,又偏偏就是在哈特诺土生土长的农民,还有什么能难倒他?结果这个从小吃着苦长大的、心比棉布纱眼儿还要细的、最会持家过日子的老实男人,一上任就让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折腾得团团转。不是哈特诺村的居民刁蛮,也不是他不孚众望,仅仅是因为他这个再负责不过的好心人一旦挑起了全村的重担,就会掏心掏肺地奉献起来。

他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科沙尤西上任二十几年过去了,哈特诺村已然看不出大灾厄的痕迹,不仅如此,这里还成为了最大的海利亚人聚居区,收留了全境内各地的海利亚同胞。这里的畜牧业发展了起来,鲜奶成了村子的一大特色;几位长寿的老者保留着年轻时简朴的生活习惯,种出来的蔬菜却是海拉鲁全境滋味最正的;年轻人们也开办了旅店、服装店,为村子注入了新鲜血液,最近几年甚至每年都有新生命降生在哈特诺。为了翻新村里那些歪斜的砖墙和燎黑了的窗户、房顶,全村人咬着牙攒了十几年的钱,这才有了现在眼前这些别致的小红顶房子。

科沙尤西看着村子一天天变好,自己的心力却不似年轻时那般充沛了。他现在保持着传统的作息,照顾着孩子,处理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还要打理院里那几片地,已经是极限了。这些事情当中,还是打理土地最好,只要下了功夫,回报绝对会按照时令地到来,真是令人省心!于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走到地里,等到有人带着事情来找他,科沙尤西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院子。

他岁数渐长,开始贪恋那种安稳平淡的日子了,就算是一成不变也好,总好过任何变数!科沙尤西是这样想的。可好巧不巧地,科沙尤西生于灾厄之后,用尽了他的童年走出灾厄的阴影,却又要在近期见证海拉鲁的一次巨变。

想到这,他更觉得头大了。今晚早些时候,他觉得烦闷,想出来坐一会儿,于是搪塞妻子说要出来给庄稼捉捉虫,可天色已晚,哪能看得见虫子呢?可莱维亚一听就知道这是句糊弄人的鬼话,知道他要去琢磨“那件事”了,于是嘟哝一声应允,这位村长便赶紧走出家门。

他坐在精心打理的垄间,归拢归拢思绪,开始思考那件让他真正心焦的“大事件”——帮传说中的塞尔达殿下进行复辟以来的第一次民意调查。

真是说来话长。

就在二十天前,他几乎听见所有人都在传说着一件事:盖侬被塞尔达公主彻底封印了,公主回来了!勇者林克接她回来了!起先他觉得这是什么坊间谣传的神话预言,毕竟那两个人可是童话书和歌谣里才会出现的历史人物,这种谣言一开始天真的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后来,他发现村外基纳比森林里那些盘踞已久的波克布林消失了,不仅如此,听旅客们说,甚至整片海拉鲁大陆上的怪物都消失了!惊喜之余,科沙尤西日渐锈钝的脑瓜又开始转了起来,莫非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因为盖侬彻底被封印了,那些怪物才消失的吗?可是他活了快五十年从未见过盖侬——盖侬不是在大灾厄的时候就封印了吗?先不提那个勇者,如果塞尔达公主真的还活着,那不也应该是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了吗?这一百年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实在是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就在两周前,那个走遍海拉鲁的新闻探子三叶写了份官方通告:塞尔达殿下归来后前往四大部落领地抚恤视察!

这则新闻简直是在科沙尤西已经固化的世界观上炸出来了一个大窟窿。他知道很多长寿种族的居民见过塞尔达公主,可他只是一个循规守旧、不爱与外族交际的海利亚人,他从未打听过这位公主的去向,就连他的奶奶是否亲眼见过塞尔达本人,科沙尤西都不敢确定。

那么,这是真的?塞尔达,这位传说中是海利亚女神转世的公主,居然真的出现在了海拉鲁!当然,还有那个名叫林克的勇者,他的名字也是反复出现在书里歌谣里,代代相传,只不过这个名字总感觉最近一段时间还听到过......

而就在三天前,这位哈特诺村村长再也不用愁于四处求证那些谣传的真实性了,他甚至感到无比的轻松。因为比起在各种言论间看着自己的世界观不断地崩塌又革新,还是直截了当地接受既定的事实,彻底地面对真相,要来得更痛快些。这也是那天晚上,科沙尤西打开房门,看到那位身穿兜帽斗篷的金发少女时,他意识到的事情。

三天前的那晚,晚饭刚过,房门传来一阵规律的敲击声,村长便腾出刷碗的手来开门。门口站着一位陌生的少女,不知是何来意。科沙尤西下意识将她认定为寻求帮助的游客,于是热情地问:“您好,小姐。我是科沙尤西,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您好,先生,我叫塞尔达,方便进屋和您聊聊吗?”门口的来者回答。

如果这是在一个月前,科沙尤西会以为她是个神神叨叨的疯丫头。而就在那几天,听到了那么多令人在意的传言后,他几乎找不出否认这名少女身份的理由。一旁的可莱维亚也听到了少女的答话,两人一齐愣愣地打量着这位自称塞尔达的女孩。

她甚至还是个小姑娘!这是村长的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怎么不是个百岁老人呢?看着她细腻柔滑的皮肤,顾盼生辉的绿眼睛,高贵不凡的神色……确实像一位公主,科沙尤西和他夫人都这样觉得。

见两人犹豫的神色,塞尔达轻声说了句“抱歉”,从斗篷了伸出左手,她的大拇指上带着一枚即使是在夜晚都无法忽视其光泽的戒指。戒指顶上,立着海拉鲁王室纹章中才会出现的振翅金鸟。这是王室信物。

顾不得反复确认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塞尔达公主,夫妻二人纷纷侧身,迎那少女进了屋。

将要关门时,科沙尤西才发觉塞尔达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海利亚人,蓝色眼睛,浅栗色的头发,好似雕像一般站在那里,村长在刚刚的对话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您……进吗?”科沙尤西止住了关门的手。

这不是进村找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些怪话的那个小伙子吗?

林克摇头,转身时取下剑鞘持在腰侧,将手搭放在剑柄上后转过了身去。

“那是我的骑士,先生,他将为我们今天的对话把风,我们进屋详谈吧。”塞尔达已经站在屋内。听了这话,科沙尤西也不再说什么,把门缝里透出的那一条暖光从骑士的背影上撤去,留他在门外的夜色里。

可莱维亚端来茶盘,科沙尤西连忙帮塞尔达拉开椅子,俩个人对坐在桌子的两侧。可莱维亚闪身刚要走出门去,不料被塞尔达叫住,她说:“夫人但听无妨,多一个人也多一个意见。只是那边的小妹妹可能需要回避一下。”她指的是科沙尤西的小女儿,此时她正端着绘本怯生生地看着这位披着斗篷的大姐姐。

夫妻二人在卧室安顿好孩子,关好了门,便一同不知所措地走回桌边,缓缓地坐了下来,游移的眼神不知放在哪好。塞尔达见二人如此局促,便主导着话题:“今晚我贸然打扰,实在是不合适,还请您二位见谅。在我劳烦二位之前,请问先生与夫人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知无不答。我们彼此了解之后也更好展开话题。”

村长夫妇对视一眼,从“你当真是公主殿下吗?”开始小心翼翼地发问。得到对方无比清晰肯定的回答后,“您击败了盖侬吗?”“这一百年您去哪里了?”“您是女神转世,那您是神仙吗?”这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塞尔达全程笑吟吟地听着,等到这些问题终于不再往外冒了,她缓缓开口,逐一回答:“我是塞尔达。海拉鲁的勇者林克与我一同击败了盖侬。这一百年间……我们在积攒反击的力量,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你们受委屈了。我不是神仙,我是个海利亚人。”

科沙尤西心里想着,自己其实没有在等待着他们俩的归来,他几乎不认识他们,对于这个一百年的计划也全然不知。不过受了委屈这件事倒是不假,怪物在大陆上肆虐了太久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塞尔达后背挺得笔直,她从一落座便是这个姿势,“海拉鲁家族世代便是庇佑这片大陆的王室,一百年前盖侬苏醒,王室的统治几乎被完全瓦解。一百年间,海拉鲁大陆都保持着没有王权统治的运行方式,现在我作为海拉鲁家族的后裔,光复王室势在必行,只是想了解各位居民们对于王朝复辟有何看法……这片土地世代被王族庇佑,这是传统,而一百年前因为我们的过失……我的过失,使百姓罹难,实在是我身为海拉鲁公主的失职……”

“我此番归来,是抱着带领所有海拉鲁人民重建灾厄前美好家园的坚定信念而来,希望各位能坦诚地表达出自己的需求,真实地反应自己的顾虑,积极地和我们站在一起……”

塞尔达一番包含感情的诉求听得二人不知如何回答。他们一直过着惬意的乡间生活,就连对灾厄盖侬的仇恨都慢慢随时间消解,对家与国,民族与使命,并没有过多的考虑。见她话音渐落,科沙尤西继续发问:“殿下,那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哈特诺村是海拉鲁目前最大的海利亚人聚居地,您是哈特诺德高望重的村长,我希望您能协助我做一次民意调查。”

那句“怎么做”还没说出口,塞尔达便掏出一张牛皮纸,“这是我拟写的公告,您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修改便是,三天后我们把这张告示张贴在村口的公告栏,征求大家的意见。”

“当然,村民们按照自愿的原则匿名提出意见,我们也是借着您的名义去进行征收……毕竟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我也只是携必要的人马前往四大领地分别视察过一次,并未公开露面、公开讲话,正好借着这样的机会,让大家畅所欲言吧。如果我从旁干涉,效果怕是不会太理想。”

村长夫妇借着灯光细细读着那张塞尔达递过来的公告草稿,大致意思与她刚刚表达的意思一致,只是换成了村长的口吻。

传说中的公主回来了,这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啊,科沙尤西现在才逐渐感受到自己的实感。公主消灭了怪物,帮助我们建设家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张贴公告?这也不是难事,征求意见更是简单。他科沙尤西一定能办好。

“公主殿下,您放心吧,我们俩听明白了。这个公告我拿回去再看看,应该也不用修改。等到三天后,我就一大早贴在公告栏。”科沙尤西笑着点头。

“有劳您了,那今晚就不再叨扰了,”塞尔达起身,科沙尤西现在才注意到她始终没有摘下兜帽,“今晚的谈话还请二位不要说出去。关于我,也请您就当没有见过吧。”

塞尔达就像来时那样,礼貌又翩然地离去了。

这如梦境般的饭后谈话结束了。夫妻二人过了一会儿后又推开房门往外瞧了瞧,夜色中已经不见了那位骑士与他的公主,他们就好像从未来过一样隐去了踪迹。勇者林克……如果那位骑士就是林克的话,科沙尤西好像就明白了。这个小伙子可是在村子里买下了那座旧房子呀,难道说……他们二人正住在村里面吗?他没有再深究下去,就算他们现在就住在村里,自己也要让公主的行踪烂在肚子里。

三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到了第三日的晚上,科沙尤西已经把公告誊写在大纸上,只等明早张贴公告了。而现在的他却越来越焦虑起来,仿佛自己就是这位“古老”的公主,等候着子民们的回应。

今晚的夜色与三天前如出一辙,月朗星稀,十分静谧。这位坐在田埂上的村长把这件事反反复复地回味着,生出了许多新的想法。自己没有在王室的管理下生活过,村子里会有什么变化吗?有了王宫和里面那些官员,像他们这种农民怕是要交税吧?王族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一百年来就算没有他们,这片大陆上的人不一样地生活吗?他们能为我们抵御盖侬和怪物的下一次袭击吗?尽管一百年前他们并没有成功,科沙尤西失望地想着。

可科沙尤西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小公主。她看上去就好像他们的女儿、侄女那般,是个水灵灵的少女。只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像她看起来那般稚嫩,倒像裹了金箔的珐琅盒子,沉甸甸的,金闪闪的,科沙尤西从没听过有谁用那种好听的强调说话。她就算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公主,也不像书里其他王族人一样,那些人许多都是暴戾跋扈的官老爷,让人害怕。塞尔达说起话来和他们村民是一样的姿态,她甚至还让大家匿名为她提意见!科沙尤西担心村民们肆无顾忌的言语会伤害到她。

嗨呀,心里真是难受!只有他知道公主殿下来过,知道公主殿下的诉求与计划,而他憋闷在心里整整三天,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对村民们言论的猜测、和对自己身上责任的惶惑。

不想了!科沙尤西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家里走去。明天一早,他就张贴公告。到时候,是否愿意信任公主殿下是各位村民自己的决断,而他们提出的要求与意见能否被稳稳接住,就要看那位公主的本事了。

 

这一晚,科沙尤西早早上床,睡得意外地安稳。与此同时,在村东头的那间小屋里,上次与他秘密会面的公主与骑士也准备熄灯休息。

塞尔达看了一晚上的书,现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从小阁楼的书桌前站起来,用右手拨开金色长发,左手攥拳捶了捶后颈的酸胀处。

阁楼下方,林克正坐在餐桌边为佩剑的剑柄缠绑绳。黑金色的静心大剑剑刃平躺在桌上,剑柄一端置于桌沿,被林克一只手牢牢按住。他的另一只手拽着一卷牛皮绳,正熟练地把它一圈圈缠绕在剑柄上。两人在屋里静静地做着手边的事情,只有虫鸣像潮水般一声声地渗进来,又透出去,谁都没有提起明天要张贴公告的事。

今天有些闷热,即使开了一晚上的窗,屋里的空气还是略显粘滞。林克只穿了件亚麻色的单衣,挽着袖,也敞着领口。他低头检查着绑线是否均匀,刘海垂了下来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鼻尖和抿着的嘴角。

林克的耳环真好看,好适合他,塞尔达站在阁楼边向下望着,暗暗地想。随着一下下的绕绳动作,水蓝色的耳环随着他的耳尖轻轻颤着。

余光瞥到公主起身,林克抬头看去,与她目光交汇。

“殿下。”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塞尔达意欲躲闪,转念一想觉得那样更加尴尬,于是只好迎着看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您休息吧。”

“嗯,我正打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还用灯吗?我帮你留着。”本想掩盖尴尬,结果话却密了起来,塞尔达实在是讨厌自己的嘴。

林克正好缠完那一圈,将剑连同绑绳一起拿了起来,说:“不用了,您睡的时候就关吧,我也准备睡觉了。”

两人开始拾掇起屋子,将各自的桌面恢复如初。塞尔达转身去取她的睡裙。她这次从城堡只带了两件可供换洗的外衣,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贴身的衣物和这件睡裙。虽然不多,但她想着路上带着不方便,不如到了当地的服装店再购置。一起带来的,还有一沓信纸、两根钢笔与一瓶墨水、一本王职人员名册、一本《税法》和一本《海拉鲁治要》。信纸的边缘有一圈泛黄的、浅浅的水渍,这是因为在荷奈尔桥边,两人玩的尽兴,纷纷骑马趟水,结果忘记了马的鞧带上还拴着包裹。幸好林克及时把它们取了下来,托在手上过了河,不过信纸和书本多少有些受潮了。

林克有了自己的单人床,就放在一进门口的右手边,那个没有隔断的小室里面。他很满意这个位置,既不会看到塞尔达,但跟她的直线距离又不超过五米。他把明早要穿的衣服在床头叠好,又拿来一件海利亚兜帽——明早林克将会戴着它在公告栏旁探听村民们的反应,塞尔达依旧不会露面。

为了不让塞尔达再因为床的问题为难,林克在入住的第二天就去找樱达定做了这个单人床。

“啊,要做个床啊,你屋里不是有一个了吗?”当时樱达在样板房旁边的草地上坐着——自从塞尔达住进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林克家旁边的草地——他露出敬重来者的神色,但又有些失望。林克自然读不懂他表情背后的复杂含义,只是在为“第二个床”的事尽力掩护着。樱达叫上桂达,两人嘿嘿哈哈了半晌就打出一个木床来。实木的床板和床头靠背被磨得一丝毛茬都没有,木头表面刷了一层蜡油,通体发出淡淡的光泽。塞尔达从林克原来的床上又分出了一些床褥,铺在新床上,这样她的骑士在拿到新床的当天就能睡在上面。

就这样,一人睡在阁楼上,一人睡在阁楼下,两人保持着这个布局已经睡了十多天。

林克此时解开了发绳,坐在了床边。新的床品是他们拜托服装店的索芙拉赶制的,纯棉的床单摸起来宣软亲肤,多少带着一些这种面料特有的硬挺与丝丝凉意。披着浅栗色齐肩发的剑士关掉了一楼的顶灯,屋里只剩阁楼上那几粒暖光还亮着,他的床在楼梯下方,倾泻而下的光只落在他脚前,或是稀薄地投射在了远处的餐厅中。他看不到楼上人的身影,只能听见细微的织物摩擦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塞尔达的影子,她在楼下关灯的一瞬间成了形,朦胧地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影子点染在宣纸一样的墙面上,毛茸茸的边缘似有向外扩散的想法。林克抬头看着,就好像殿下在一楼与他对坐。虽然影子只是辨不清形容的一团黑色,但她拆开双鬓的发辫时,有着和塞尔达一样灵巧的手指,发丝倒是略逊色几分,徒有垂顺的质感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塞尔达也熄了灯。一瞬间,听觉挤占了几乎所有的感官。刚刚挤进屋内的虫鸣声现在几乎翻涌了进来,山林随风的低语在窗外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

还记得入住的第一天,林克十分紧张。虽然两人也在驿站里一同留宿过,但是那毕竟是开放性的旅店,两人和衣而睡,也始终没有放下对周遭的戒备。羞涩和顾虑被当做是对外界环境产生的反应,一同被隔绝在戒备之外。但住进小屋后,这个无限接近“家”的居所成了二人目前最私密、最依赖的一方空间,这时,更衣和就寝就成了最让林克不知所措的环节。

在他还没有擢升为近卫骑士之前,林克和其他士兵一同睡在营房里。一群小伙子哪讲求什么体不体面,天一热全都是脱得只剩内裤便蒙头大睡。做了塞尔达的侍卫之后,他被分配到公主卧室附近的小侧房单人居住,依旧是习惯脱掉上衣睡觉。在白天,林克不论穿着什么,都不觉得身上的衣服会裹缚得难受,即使他身上沉重的锁子甲压住贴身的里衬,外面又罩了一层外衣,他也能忽略不适的穿戴感,行动自如。但是为了更快的入睡和更高质的睡眠,他还是更喜欢在私密空间内脱掉衣服再睡觉,让皮肤和肌肉在夜间舒展放松一下。而入住哈特诺后,林克却迟迟不敢脱下上衣,他这几日都是穿着那件亚麻色的单衣入睡的。

林克知道,塞尔达没有像他一样改变自己的习惯,她睡前依旧会更换睡裙。每天晚上熄灯后,肌肤与衣物的交叠摩擦声都会从楼上传出来,今天也是一样。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一旦辨认过那声音的来源,眼睛即使只捕捉到一片黑暗却也能在脑海里投射出画面来——他从来都会中断那画面的形成。林克立刻翻身,让耳边响起荞麦枕头簌簌的声响。

他打心眼里觉得奇怪,自己从来不会因为塞尔达殿下难为情。那阵子他刚获提拔,有时在宫殿里遇到昔日的同伴,有的人就围上来打趣,说着些让他大为火光的玩笑话。那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对殿下和他的不尊重。自己身为贴身侍卫,是宣誓为海拉鲁献身、誓死护塞尔达殿下周全的光荣的骑士,那些粗俗的言论否定了他自幼训练的日日夜夜,否定了每一次挥剑和每一条伤口愈合时的痛痒。最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家伙虽然只是口上说着不敬的言语,却仿佛借着林克的视角对塞尔达进行骚扰,简直是不可原谅。他每日跟在她身后又怎样?他还在奔跑时抓过她的手,扶她上马时碰过她的腰,慌乱中握过她的手腕,安慰时抚过她的肩膀,这些碰触全都像隔着层膜,能触到形体,传来体温,却也仅此而已,什么柔情蜜意、男欢女爱?那些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就从来没在林克脑子里站住过脚。

可林克不明白,为什么每晚楼上那细不可闻的更衣声,竟让他如此无地自容。他头抵着被子,求那声音赶紧散去。

终于,又也许只是片刻后,屋里细微的摩擦声消失了,林克重获自由般享受着窗外喧闹的林涛与聒噪的虫鸣。

塞尔达翻了个身,她今天十分疲惫,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对于刚刚那股无名的恐惧感,林克没有深究它的原因,只觉得自己十分卑劣。

他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那立在墙边的佩剑逐渐现出轮廓,提醒着他明早有正事要做——明天一早,他会混迹在村民当中假装是围观公告的一员。塞尔达十分在意村民们的真实反应,可骑士残忍地将她“禁足”,那只好劳烦骑士本人为她传话了。

殿下今晚会紧张吗?作为她归来后的第一步举措,紧张是正常的,但是,一切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困难,林克想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酝酿困意。她表现得是好是坏都没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她的臣民也有足够的耐心。林克真正关心的、也是他认为的棘手之处,在于剩下的那一小撮人,那些追捧灾厄的狂热之徒。没关系,她走她的第一步,我会站好第一班岗……

楼上的翻身声再也没有响起,殿下睡着了吗?他的意识也开始松动......

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均匀地在黑暗中织成了网。

翌日清晨,阳光还略显清冷时,科沙尤西就早早地推开了房门。

他的胳膊下面夹着那卷成筒状的公告,脚下飞快地倒换着步子,一溜烟跑下了家门口的木阶梯。这个时间对于日出而作的农户来说,并不算早,如果被人当场看到自己张贴的公告内容,他怕是要被扣住,逼问出每一个关于塞尔达殿下的细节才能脱身。如果有人问起殿下是怎么找到他的该怎么办?就说......说是有一位使者身骑快马把公主的信送到了他的家门口,这么说挺好,就这么说了!

他心里一边编着假话,一边走过短小的石桥,径直来到公告牌前。木牌上用钉子扎着几张不大的信纸,一张是两个月前的寻物启事,三张是村中定期集会的通知,剩下的一张是托可尤发来的致谢:哈特诺海滩的怪物已经击退了!感谢协助!

四下无人,快贴!科沙尤西掏出一桶糯米胶,用刷子将胶刷在了木牌的空白处,随后将公告展开,仔细地贴好捋平。和之前的告示相比,这张公告几乎是它们的三倍大,科沙尤西选用了家里最白净的大开幅木浆纸,其上用黑色墨水工整地书写着一段谎言:

公告

哈特诺村的各位村民:

       你们好!

就在这个夏天,我们无比荣幸地等到了海拉鲁王室的继承者、海利亚女神的转世——塞尔达殿下的归来。

灾厄盖侬的痕迹已经从这片大陆彻底抹除,塞尔达殿下将带领所有海拉鲁的居民一同复兴昔日的家园。

幸承殿下旨意,我在此向各位村民征集建议:如果各位有任何关于国计民生和复兴措施的想法,都可以给我匿名致信,限期三天。

我将会把大家的想法整理后传达给塞尔达殿下。


村长 科沙尤西

 

张贴好了公告,科沙尤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公告牌,好像即将要把他的闺女独自留在海布拉山一样。塞尔达殿下嘱咐过,为了保证真实性,收上来的所有信件都直接转交给她,科沙尤西其实并不过手。

可公告里写着向我致信,大家会不会说得太过直白冲撞了殿下?如果不借着我的名号,又违背了塞尔达殿下的意思,估计谁都不敢说真话,科沙尤西琢磨着,好像鞋里放满了钉子一般腾挪着两只脚。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他扯下旁边一张过期的告示,把它背面朝上铺在告示牌上,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备注道:为了便于我转述,请以向公主致信的语气书写,多谢。由于他是趴在竖直表面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过这不重要。科沙尤西用胶将备注的小告示贴在大公告的右下角,这才稍微觉得满意了一些。

这位村长觉得该做的都做了,这才原路返回,并且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神色。幸运的是,他在往返的途中并没有碰到任何人。走回自家的田地后,他抄起锄头逐个击碎那些板结的土块,心中甚是舒畅。

林克此时在杂货店南边的土坡上目睹了科沙尤西工作的全过程。他也是刚刚才从家中出来的,过了桥后挑了这个不远不近位置,刚好能看到斜前方的告示牌和周围的人。林克盘腿坐下,掏出从家里带来的苹果,不紧不慢地啃了起来。现在时间还早,人还没有聚集起来,远观即可。

只记得谷仓的风扇转了三圈又三圈,刚刚还在头顶的几缕薄云已经从眼前飘到了研究所房顶上,林克才从杂货店伊斯特·英德里盼出来了第一位村民。他把坐麻了的双腿向前抻开,双臂搭在微曲的膝盖上,手里还剩下小半个苹果。

阿伊比,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林克当即想出了她的名字。只见这位女士拎着扫把,头也不抬地走到店门口的土路上,抓紧时间清扫着尘土与垃圾。可能是为今早店铺开张的事情忙碌着,阿伊比并没有注意到告示牌,她在房前房后挑了几件货品后,就抱着它们走进了店铺内。在她还未关门之时,从村口跑来了第二个人。

索特茨,服装店老板索芙拉的父亲,林克对他印象很深,这位身材多少有点走样的大叔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现在他呼哧呼哧地在土路上小跑着,也许是在晨练?索特茨往村子深处跑去,果不其然,他注意到了左侧有些变化的告示牌,停了下来。悄声隐藏着自己的骑士直了直身子,隔着将近三十码的距离观察着他的反应。

索特茨探着脑袋仔细阅读着公告,约莫着十秒钟后,他抬起头来,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林克也笑了起来。索特茨向两边转头寻找着能分享喜悦的邻居们,结果周围的小白房子还都紧闭门扉,路上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干脆双手叉腰就站在公告旁,等着下一个读者的到来,趁着这个功夫,他读又起了公告。

太阳往头顶又移动了几分,阳光落在身上能感受到逐渐积累的热量,哈特诺村终于醒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村民们陆陆续续推门而出,他们或是扛着农具或是睡眼惺忪地整理着衣裙。从林克的角度看去,目之所及的七八栋房子边都出现了走动的人影。道路两旁的墙上时不时传来“啪嗒”的声响,那是屋内的人推窗通风的声音。土地在早上的阳光下逐渐恢复了温度,男女老少的交谈声也升腾了起来。一高一矮两位女士各自挎着一个洗衣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林克的视野中,她俩嘁嘁喳喳地谈论着“果酱面包”和“皂角洗衣粉”。林克紧张地缩了缩头,他还记得自己几个月前偷听这两位女士的谈话而被劈头盖脸地指责过。

“阿玛丽莉!纳基珂!你们俩快过来看呀!”站在告示牌旁边的索特茨可算是等到了愿意唠闲嗑的邻居,他挥着手臂示意两位女士前去阅读公告。

察觉到新闻的诞生,二位太太齐齐转头,又“骨碌”一下地转过眼球对视了片刻后便端着篮子走了过去,她俩倾着上身,不等走近公告牌就想看清上面的文字。林克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好戏要开场了。

不消片刻,村头村尾都听见了一声尖细的呼喊,“塞尔达公主!她是真的!”阿玛丽莉绝对还没有读完全部的文字,但她就是因为这些陌生又激动人心的字眼兴奋得难以抑制。不等她接着读下去,索特茨拍起他的大手在一旁补充:“她还活着!而且还要我们给她写信!”说完后,这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兴奋地搓着手掌。纳基珂耐住了性子还在读,受制于自己的身高,她只好一直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几乎把眼睛贴在公告上扫视着。读完后,她拽着索特茨的手臂纠正道:“哪说要给公主写信了,是给村长写信!”三个人在公告前推推搡搡,引得路边的行人、店内的侍者和田里的农民纷纷侧目,是什么事?手里的活计天天都在做,但是新鲜的消息却是不可多得的,越来越多的人闻声向告示牌靠拢,结果他们一看到上面的文字就都像粘在了地上一样,后来的人只好站在外围,在高低错落的后脑勺与肩膀中安置自己的脑袋。

“哦呀,真让我们赶上好时候了。”“林克,是那个林克吗?我好像认识他!”“感谢公主殿下带走了那些天杀的怪物!”“机会难得,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写。”“妈妈,你昨晚刚给我讲过勇者和公主的故事。”“就是他们俩,亲爱的。”“幸好是交给科沙尤西,不然我可不敢写。”“怎么,你还想大发牢骚不成?”“海利亚女神显灵!”......

人群在告示牌前越积越多,林克倒是没想到哈特诺村住了这么多户人,看来自己熟识的那几位村民只是喜欢在屋外活动的一部分。

差不多了。林克终于起身,啃完了最后两口苹果,再次向前拽了拽海利亚兜帽,确保自己在短时间内不会被认出来。谨慎的他特地在今天换下了大师之剑,选用了寻常的一把骑士之剑。装扮好的骑士三步并作一步地跳下草坡,走上路村间小路后便放慢了脚步,假装自己也是好奇的村民。到了人群外围,他一边轻声说着抱歉,一边插空往里走着,没想到前面简直被围得水泄不通。林克在帽檐下叹了口气,停下了向前的脚步。成年男性用宽厚的嗓音在他身前身后激动地讨论着,女人们聚在一起小声交谈,不定时地爆发出惊呼与笑声,半人高的小孩在他们腿间钻来钻去——他们什么都看不懂,只是来凑凑热闹。林克躲躲闪闪,又退到了人群边缘。

他放远目光,让视线越过告示牌,落在远处山坡上的田地上,村长科沙尤西居然还在地里干着活儿。就像感应到了林克的注视一样,村长挺直腰杆,看向阶梯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他发现了林克,一个站在边缘的、不算高大的身影。那兜帽是你的伪装吗?确实,许多观光客来了村里都喜欢带一件海利亚兜帽作为纪念品,不过,我可没见过底盘这么稳当、腰胯以下几乎纹丝不动的观光客呀,剑士大人。

是看错了吗,科沙尤西刚刚好像眨了眨眼?林克再次确认时,那村长已经弯下腰去,又把自己和热闹的村子隔绝开来了。

大家的兴致总有耗散完的时候,毕竟他们围观的只是一纸公告,真正令人兴奋的是背后那不可思议地印证了的传奇故事。许多人从公告前散去,不过依然没有走远。哈特诺村布局紧凑,大家只是各自回到平日里工作和生活的位置上去,他们依旧三五成群地讨论着。还有一部分人没有离开公告栏,他们以此为中心认真地交谈起来,林克捕捉到谈话中的部分关键词,推测出他们是在交换着一百年前的传说。骑士依旧没有移动脚步,他还站在刚刚的位置上。

他还在等。

街道上的风好像都热了几分,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宁静村落很少这般热闹。当空气中的惊喜与转为欣慰,交谈中的传奇事迹变为憧憬与期待时,人们终于把关注点落在了写信这件事上。刚刚的喧闹声沉降了下去,更多的人带着微笑陷入了思考中,时不时开口交换着自己的意见。大家的热情从急火烧开的沸水转变成了文火咕嘟咕嘟煲着的浓汤,看似回到了寻常日程围起来的锅子里,实际上锅盖下依然保有着热度与香气。

静下来了。这也让一道怪异的嗓音显得格外地突兀刺耳。

“是啊,不可思议,居然还活着!活着回来找老百姓要钱修她的宫殿来了吧!”

灶台好像被人浇了冷水。村民们瞠目结舌地转过头去。

“写信?写个屁的信!已经骑到我们头上来了还腆着脸说要建议?我的建议是她当众自我了断,也算是给一百年前一个交代哈哈哈哈哈!一百年前干什么去了!等到死人都埋几茬了,村子都重建了,她也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来了吗?

 

依盖队。

 

那人站在林克左侧约三码远的位置,身着毫无特点的旅者行装,顶着一张有点眼熟的男人面孔,却没人能想出那脸像谁。就是他们!

林克重心微侧,左脚为轴,右掌握柄,掣剑出鞘。

等等,骑士攒着劲的右臂倏然卡在空中。他在停下的片刻间飞快地思考着,瞳孔因霎时爆发出的想法骤然收缩:这个依盖队多半认不出我,但如果他像其他依盖队员一样用法术逃遁回去,将此事报告给了可盖......

可盖再蠢也能大概猜出是谁会拔剑惩治反动分子,而这个人又是作为谁的护卫来到了哈特诺村......该死!林克因愤怒瞪圆了双眼,他快速向左瞥去,周围的村民无不惊愕地围观着,那个依盖队又要从他肮脏的嘴里吐出大逆不道、混淆视听的话了。

不能再犹豫了!既然让他逃走会泄露塞尔达殿下的行踪,那我就立刻把他斩杀!隐匿着的骑士将露出几寸的雪白剑刃抽出,腰间响起铮铮剑鸣——

“喝啊啊!你个渎神的孽障!”

“唰——”一柄草叉从林克身后窜出,直直刺向左侧的依盖队。身后的劲风掀起林克海利亚斗篷的下摆,他惊异地侧目,这又是什么情况?

只见依盖队发出一声吃痛的嚎叫,随后便跌倒在地。循声看去,那柄染血的草叉后端,居然站着一个佝偻着的老汉——

茨瓦布奇爷爷!骑士倒吸一口气。

老爷子因为刚才的大吼双颊通红,粗重地喘息着。在两口气的间歇,他抢着大喊:“连塞尔达殿下都敢诋毁!你不受海利亚的保佑可别连累我们哈特诺村!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依盖队见形势不妙,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向村口奔去。路边的农夫与妇女也缓过了神,抄起手里的家伙跟了过去,他们沿着道路追赶着,无人在意道路中间的那个“观光客”。

林克赶紧收起佩剑,也小步跑着跟了过去。茨瓦布奇体力不支从队伍的前排退了下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手持木棒接替了他的位置,打得依盖队现出原形。到了村口,几片红符伴着一阵旋风闪现,那依盖队念着口诀一个腾身便不见了踪影,留大家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这场闹剧结束了。

本来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早晨,结果被那些家伙弄得乌烟瘴气!男女老少们站了一会儿后,开始缓缓走回村内,如释重负地聊起天来,他们好像都没有把依盖队说的话放在心上。

结束了吗?林克看着面向他走来的村民们,怔怔地想,总算是把殿下的心意传达给大家了,多亏了各位的帮忙,最后并没有暴露她的行踪。这是那帮家伙首次在村子内光明正大地闹事,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林克又想起了那个在城堡门口抓获的依盖队,那疯癫又可笑的样子想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印象深刻,那人即便已被完全制服,也毫无惧色,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狂热到底来自于对盖侬的追捧,还是源于对王室积累的仇恨。也许兼而有之,骑士在心中不屑地评价着。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人跪在地上大笑的样子,耳边响起他咆哮着的语句。他说了什么来着?林克隐隐想起来了什么,那人说.....

那人说,他们会让塞尔达生不如死。

他盯着村口,缓缓地倒退了两步,塞尔达殿下......

骑士后脑一阵发麻,全身的皮肤在一个激灵过后变得汗津津的。迎着走来的人潮,他不顾一切狂奔起来。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她还在家里!求她还平安地在家里!跑上今早坐过的那个草坡,冲上那座木桥,林克转眼间回到了小屋的木门前。门板没有破碎,窗户都也齐全,屋内也没有传出声音——没有声音!

他的心脏剧烈地震颤着,那隆隆的心跳几乎盖住了破门而入的声响——门板重重地掼在了屋内的墙壁上。

“塞尔达!”他忘情地大喊,求屋内人给他个回应。

地板上没有血迹,没有划痕,甚至好像刚刚擦拭过,家中的布局和他今早出门时保持一致,空气里有种晒好的衣物的味道。正对着门口的灶台边飘起白色的水蒸气,一股肉香轻悠悠地从里面扩散出来。

“嗯?!”

名字的主人呆在原地,她缓缓回头,用身体挡住那一锅料理。很明显,她做饭了。

虽然塞尔达擅自使用了明火和林克购买的食材,但真的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入住这十几天以来,每顿饭都是林克做好了端上桌,他那不可拒绝的表情真令塞尔达不爽——她最多只能从旁打打下手!她要趁林克不在家的时候好好表现一番,给这位野外求生大师瞧一瞧,自己在宫廷学校学来的一身技艺可不是盖的。

林克面色苍白的喘着粗气,却扶着门框笑了起来,塞尔达逐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丢下汤勺跑了过去。

“林克,你还好吗?怎么了?”

骑士摆摆手没有说话,用手背揩了揩脸,迈进了家门。

“没事......早上只吃了一个苹果,饿了。”

“饿了?饿了正好!肉马上炖好,桌上是刚出锅的蔬菜烩饭,洗洗手就上桌吃吧!”塞尔达哼着小曲转身回到锅前,用餐具试探着肉的软烂程度。林克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中午的兽肉是热水下的锅,一丝血水都没有放出来,连塞尔达都隐隐尝出了腥味。米饭下锅太早而胡萝卜又下锅太晚,前者煲得太干后者又夹生不入味。果然还是要多下厨才会发现不足呀,塞尔达勉强咽下最后一口饭,再也不会忘记兽肉和胡萝卜的烹饪方法了。不过,对面的骑士倒是甘之如饴,公主看着他连吃三碗饭的样子,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被鼓舞着。

Chapter 5: 价值几许

Chapter Text

帕雅刚刚擦洗完老宅的地板,带着一身的热汗走进夜风中。

今晚星星真亮呀,她抬头,任银色的辉光照亮脸庞。希卡族少女此时站在卡卡利科村最西侧的建筑物上。这间高居木阶之上的房屋是她和奶奶的住处,也是全村人集会的场所,它坐在湖中高耸的石台上,俯瞰着夜色中的村庄。

从帕雅能端得起水桶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承担着打扫这间房屋的职责。奶奶年轻时历经灾厄,如今又年事已高,身子骨已不再强健,这些体力活自然都是她来做。她晨起洒扫,闲时读书,天黑了就做做简单的差事,一天就这样过去,十余年也是如此。只不过在晨昏朝暮的一次次更迭间,帕雅从提着水桶只能爬半截阶梯的小丫头,抽条儿成了健康壮实的大姑娘。

帕雅这几天都心情愉悦,今晚这场彻底的大扫除更是让她畅快。劳动后活络的四肢持续产生着热腾腾的快乐,使她身体轻盈,头脑好像也活泛了。她没有走下那长长的木台阶,而是双臂拄在围栏上,享受着夜晚的宁静。卡卡利科村坐落在纳利夏高地北面山谷中,夏季也不曾燥热。她害怕山风会把自己吹感冒,于是放下挽起的袖子,又裹紧了两襟。

帕雅作为族长的孙女,自幼便在这间屋子里长大,在卡卡利科村四处悬挂的红幡下奔跑,就连儿时的每一个梦里都漾着那些木板中带着潮气的香甜。她为自己希卡族的血脉而感到骄傲,为自己未来承担的责任紧张得发抖,却也激动地战栗。

除了劳务与学习,帕雅从小就要祈祷。奶奶和姑母们教她为塞尔达殿下和林克大人祈祷,为四位英杰祈祷。她有样学样地跪在青蛙石前,看大人们每天神色肃穆地与神明对话,自己却只能机械地重复那些动作。希卡族是世代辅佐王室的光荣的民族,帕雅深信着,却从未见过王室。等她长大了,也学会带着肃穆的神色祈祷了,她从奶奶的故事中汲取着悲伤,让自己沉浸进去,却感受不到与故事的连结。劳动、学习和祈祷,她认真地做着每一件事,但更多时候还是关注着她自己。她没有学过如何在从未卷入其中的情况下,全情投入地旁观着别人的命运,她做不到。

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帕雅在历练中不断长大,奶奶在等待中不断衰老,她有时候觉得,这是两条并行的道路,自己可能永远无法走进奶奶的故事了。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呢?

应该是从希卡塔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如竹席般经纬规整的世界里,闯入了千百只名为“宿命”的蹁跹蝴蝶。那些蝴蝶逆着掉落的沙石,和塔一起,在帕雅的世界升起,又跟随林克的脚步,在老宅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涌了进来。

这是谁的宿命呢?应该不会是她的,起初帕雅是这样认为的。帕雅觉得是林克大人、塞尔达殿下和奶奶的。

那天的奶奶完全变了模样,她坐在那摞老旧的垫子上抚掌大笑,笑声里有太多东西让帕雅辨不清,只觉得奶奶干瘪的皮肤下,什么东西又鲜活的流动了起来。她可是那样严厉的族长呀!村里的每个小孩儿,都在最顽皮的年纪被她用藤条抽过脚后跟,在恶作剧的时候被她小小的身影吓得慌不择路。她又是帕雅见过最庄严最持重的女人,像盘曲的古树根,像波努鲁山,像镇村的宝珠一样,是希卡族沉甸甸的珍宝。可是看到那些升起的希卡高塔后,奶奶好像什么都不是了,奶奶应该是变回了英帕。

帕雅不认识英帕。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叫英帕的女孩儿,这个整天跟在塞尔达公主身后的小跟屁虫,怀着全海拉鲁最深重的祈愿——奶奶竟是带着这样的心意在祈祷。她等着林克,等着等着自己也睡着了,睡在希卡族长的身体里,若非故人来将她唤醒,可能再也不会醒来。那天奶奶哭了,好像干瘪的枯树中又流出了春天的汁液。准确地说,那其实是英帕的眼泪,只是从情感的萌发到喷薄,直至淌下泪来,隔着一百年的光景而已。

这之后的故事,帕雅是亲眼见证的。过去的一年里,奶奶更频繁地走出老宅子,让帕雅陪她仰望天空,看神兽们汇聚在大陆中央的光柱。看着奶奶那些玄之又玄的话一一印证,帕雅终于不再怀疑那些枕边老掉牙的故事,或许那黑黢黢的城堡里,真的还有一位名叫塞尔达的公主在坚守着呢。她相信了,奶奶就是英帕,英帕只是老了。

这位年轻的继承人虽然没有帮上什么忙,但看着行色匆匆出入村子的林克,她觉得自己的故事总算与这片大陆的宿命有了交集。我当时还以为宝珠丢了呢,真丢人,在林克大人面前抹眼泪了。一想起这事来,即便周遭的夜色中只有她一人,帕雅还是尴尬得皱起了鼻子。

最近听说,林克大人进入了城堡,找到了塞尔达殿下,他们两人携手击败了盖侬。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肯定没有了,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这么美妙的事情了!每当想到这,帕雅都会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好像要细细品味这个完美的结局。在她身下,那些窗户中忽明忽暗的灯,好像熬倦了的睡眼,无声地眨巴着,一齐仰视着这个快乐的女孩。

“帕雅——刚干完活儿——别在外面吹风!”英帕的声音从身后的宅子里传出来。

“知道啦奶奶!我马上进屋。”时候不早了,帕雅从围栏边走开,轻快地跑下木阶梯。

奶奶说,塞尔达殿下很快就会和林克大人一起光临卡卡利科村,我真的是等不及了!此时,好奇心战胜了少女萌动的情愫,对于现在的帕雅而言,见到从未谋面的塞尔达比见到林克还要令人兴奋。她利落地迈下最后几节台阶,踏上草地,转身向右侧的五尊青蛙雕像走去。

一百年前的那天下午,王国的公主孤身迎敌,五名英杰生死未卜,这些象征着“归来”的青蛙从那时起便蹲坐在这里。承载了一百年间希卡族人的祈愿后,它们是否也知晓了故事的结局呢?

帕雅单膝跪下,闭上双眼,为四位英杰献上敬意,她的神情再也不用粉饰,她已经全情投入地走进了故事。现在,你们的宿命里也有我的一份了,这是我们的宿命。她为自己能够见证海拉鲁的黎明而感到骄傲。

道祖上神大人保佑,愿海拉鲁的公主与勇者平安归来,愿这片大陆和平安宁,再无灾厄。

﹍﹍

道祖上神大人保佑,我还不想死——我不要死啊!求您让我活过今天,过了这道坎吧......

漫天的雪片连成串,织成倾斜的白幕。这微弱的心声甚至穿不出雪原,更别提传到神明的耳边了。

海布拉的风雪可以吞没一切生物的行迹。就算是依盖队扎眼的红色紧身服,在一片迷蒙的白中也被稀释了颜色。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前后左右除了一望无际的白雪,和远在天边的黑蓝色群山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手,露出肋下两个骇人的血窟窿。这该死的老头儿,下手居然这么重!血已经止住了。大块黑色的凝结的血块扒在他的衣服上,和创口粘合在了一起,稍稍一动就揪心的疼。

其实这人的伤口并不大,他后来挨的那几棒子也都是皮外伤,顶多留下几片淤青。只是依盖队最近几日过得实在狼狈,在可盖施加的压力下,他们整日在全境内高强度搜寻着,饭都没有着调吃,觉也不曾踏实睡。不知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他拖着透支的身子路过哈特诺村,正好探听到了王室的消息。他奉行“动摇王室统治根基”的宗旨,撂下几句漂亮的狠话,本以为可以风光地回到基地邀功,不曾想被那些愚昧的村民打了出来。他又惊又怕,还受了伤,赶紧使出移形换影的法术脱身,结果还没回到基地呢,在半路上就现了形,想必是过劳体衰,法力不足了。

停在哪不好,偏偏停在这鸟不拉屎的雪山上!疲惫、负伤和惊惧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气力,现在又遭遇了严寒,这依盖队的最后一口气怕是也要散在寒风里了。

他突然出现在海布拉地区不是没有来由的。自从林克捣毁了依盖队在格鲁德地区的老巢之后,可盖就携残党四处寻觅新的据点。四大部族的领地自不必说,他们没有胆量前去安营扎寨;中间邻近城堡的平原地区又毫无遮蔽,完全不具备设为据点的条件;东边的费罗尼地区和北边的海布拉地区倒是有大片无人涉足的土地——前者还生长着大量的大剑香蕉,但热带丛林还是比雪山更加宜居,人口也更稠密些,不方便组织的藏匿,于是可盖只好咬咬牙,带着他的依盖队北上苦寒之地。他今天若是精力再充沛些,肯定可以直接传送回基地,只可惜他中途法力耗尽,留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真是要冻死了啊,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他在意识的边缘和自己对话着。想不到我弃暗投明,不忘希卡族人的尊严与屈辱,成为了铁血铮铮的依盖队,却依旧没能得到道祖上神大人的庇佑。

神明抛弃了我,但可盖大人绝不会抛弃我!可盖大人保佑,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孝敬您一辈子!您赏个脸,救救我吧......

他缓缓停下脚步,在雪地中积攒最后的一点法术,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像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腾空而起,随着一声咒语消失在雪原之上。

那行歪斜的足迹很快便被风雪掩埋了。

 

“欢迎光临,奔托·艾斯特晚上也有营业!”

不管进店多少次,林克总会被这声音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身边的塞尔达是第一次光临哈特诺的服装店,不出所料,也被这位缩在角落里的店员吓了一跳。

“请问,店里有卖日常服装吗?女士的服装?”林克替塞尔达问话。

“有,都有。”

侍者引着他们走向一进门左手边的橱柜。柜子的隔板上叠放着整齐的衣物,从颜色和面料来看,确实符合村民们平日的穿衣风格。

索芙拉拿出几身小姑娘们比较中意的衣裙,都是棉麻面料手工缝制的。塞尔达伸手试着触感,又比量着颜色和花纹,觉得都很满意。

林克的海利亚套装就是在这家店购入的,那是他苏醒后第一身得体的衣服。尽管后来他的衣柜被大陆上各具特色的衣服塞得满满登登,但那身海利亚服依旧被林克时不时拿出来作为日常装束——他尤其喜欢这套衣服的皮革护具。

相比之下,塞尔达的着装要单调的多。她并不是像林克一样有所偏爱,而是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两件随身携带的骑装已经不知被她换洗了多少次。骑装里的高领白色里衬总能显得公主高贵又庄重,可现在偏偏是夏天,这是让一切得体的衣裳都颜面尽失的季节。虽说哈特诺地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但每年这个时候依旧会比寻常日子再热几分。塞尔达经常被这件高领里衬闷得头晕气短,如果再穿上外面那件长袖蓝罩衣,一定会尴尬地汗湿整件衣服。

两天前,塞尔达在屋内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再三逼问后林克才告诉她发现了依盖队的事情。当然,他绝口不提那人说了什么疯言疯语,只是一个劲地强调塞尔达的安全问题。林克说,只要是出门,必须叫他陪同才可以。

形势有些严峻,这个节骨眼再要求林克带她去买衣服,会不会有些不懂事呢?塞尔达只好默默推迟了添置新衣服的计划。直到今天,骑士见她在桌前两颊涨红,一手扯着领口,一手拄着撑着脑袋,好像中了暑,这才得知塞尔达的窘境。他翻找着相对清凉的上衣——格鲁德服饰暂且不做考虑——掏出了那件蓝色大虾衬衫,递给了塞尔达,并承诺今晚就去买新衣服,这才有了今晚的这次购物。

最终,塞尔达挑选了一件浅蓝色有白色衬底的长裙,两身裤装。林克又为她挑了一件浅绿色的亚麻上衣。

“一共是10560卢比,小姐。”

林克准备付钱,不料塞尔达抬手挡住了他,率先与索弗拉搭话:“您好,请问咱们店可以收购物品吗?”

“可以的,你想卖什么呢?”

塞尔达抬起左臂,低头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找着。

当她再次伸出手时,掌心里已经稳稳坐着一个绸子捆扎的小包袱。索芙拉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这个敦实的布包鼓胀地挤在塞尔达指缝间,肯定是装了不少东西。她用右手将顶端的扣结抖散,布料一下子垂挂下来,露出里面的内容物。

屋里的光亮好像都被抽去了。切割齐整的钻石大如豆粒,小似细砂,依照大小交叠的节奏铺在贵金属打造项链上;各色的宝石磨得透亮,被繁复工艺雕琢出的花鸟、冠冕和皇家徽记环抱住,一同构成典雅的胸针和戒指。这些之下,是一圈圈叠绕着的镯子、手链。它们从小布包里倏地亮了相,好像金枝银叶上缀满了各色的花苞与树果。

这些来自一百年前的珍宝可不是市场上流通的货色。索芙拉看得直了眼。骑士猜到这位公主要做什么了。

“您这是何必,我来付就行了!”林克已经准备好了卢比,他越过塞尔达,想要抢先付款。

就在两人交错的一瞬间,他感受到身后斗篷下投出的命令的目光。如果不是碍于隐藏身份的需要,林克相信塞尔达此时已经严肃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这可不是她平时佯装嗔怒的眼神,更无关那些无聊的谦让和客套。林克这才读懂,这关乎她的自尊。

骑士像接收到指令一样迅速站定,垂下了手臂。

没了林克的阻挠,塞尔达将手里的珠宝递给索弗拉,后者颤颤巍巍地接住这些她见都未曾见过的珍品,语气更加孱弱了:“小姐......我得去给您估个价,您......稍等一会儿。”

塞尔达微笑着点头作为回应,退回到林克身边。

会不会太凶了点?她悄悄拽了拽身旁人的斗篷,那人偏头无奈地回望。女孩儿悄悄勾起嘴角,表示自己刚刚并没有真的生气,只不过笑意越来越狡黠,林克看懂了,她在说“抱歉,不过她赢了”。

索芙拉只收下了一枚银扳指,又把它与衣服的差价折成卢比,和首饰一并退还给两人。这两位客人抱着四件打包好的衣服,走出了店门。

服装店的侍者目送着顾客离开,心里直犯嘀咕。这两个人不会是他们那天说的依盖队吧?不对,不可能,依盖队怎么会来买女人的服装呢?不过,如此怪人,不是依盖队还能是谁呢,总不可能是勇者林克带着塞尔达公主来买衣服吧?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卧室里索特茨的鼾声陡然变小了。索芙拉清了清嗓子,为自己制造的噪音感到抱歉,发觉自己可能有写小说的天赋。塞尔达殿下只可能是身披霞帔的神女,勇者林克想必也身着银光甲胄。光临她的小店?这是哪个坊间话本的情节!

比起这些,还是那些首饰更让人在意吧,那位小姐掏出稀世珍品,却只为买几件粗布衣裳,实在有趣。她借着灯光打量着那枚银扳指,思索着该如何出手这件宝贝。

既然王宫已经在重建,就卖到宫里去吧,也只有公主戴得起这样贵气的扳指了!

 

店门外,公主与她的骑士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殿下,那些首饰是?”林克推门而出时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

“没什么,就是些之前的旧饰品,也没过几次,大部分都是闲置了好几年的东西了。”塞尔达双手环抱着新衣服,低头应答着,“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受你照顾,吃住都麻烦你了。”

“您之前一直说,我们之间不要见外,”林克在一旁快步跟着她,盯着她低垂的眼睑,“这些都是小开销——也都是我该做的,我完全支付得起,殿下。”

“当然,我不是轻慢您,更没有要替您拿主意的意思,我只是......”他词不达意,后半句更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幽蓝色的夜色里,两人穿过一扇扇明亮的窗户,走到村东边的坡道上。塞尔达向前迈了两步后,站稳了脚跟。草叶在夜风中一浪一浪地倒伏着,月光在浪头镀上银边。

她盯着跑到面前的骑士,那真挚的双瞳使她心疼。

“我连感谢你还来不及。”

“只是,林克已经不像近卫骑士了,林克简直要变成贴身保姆了。衣食住行都让你操心,我真的会觉得不好意思......”

气氛变得黏着。她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这样暗涌着暖流的对话。

“我可是有不少积蓄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塞尔达迅速转身,把逞强的笑意抿在了嘴角,“走吧。”她催促着。

林克并不太认同她的话。在他眼里,这种变卖唯一的个人资产来换取衣物的行为,并不是“存有积蓄”的表现。她选择这样做,自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林克只能快步跟在塞尔达身后。

王族的贫弱是可以想见的。

海拉鲁的国库并没有成为盖侬攻击的目标,那些钱财和珠宝安睡在石砌的房间中。只不过在盖侬苏醒前夕,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利用职务之便卷走了不少国家的钱款。而盖侬苏醒后,城堡出现了大面积的倒坍,使海量的卢比与宝物直接暴露在外。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无数的寻宝者冒着生命危险前去这片王城废墟翻找遗失的财宝,毕竟王权早已不再,值钱的东西流入老百姓的腰包才更能发挥价值。

除了货币与宝贝,城堡奢华的装潢、室内齐备的设施和专业的练兵场所也尽数损毁——整个海拉鲁城堡此刻与废土无异。

王室式微不仅仅是“破产”这么简单,众多贵族和重臣的殒命才是最大的打击。灾厄降临的当天,大多数王职人员当场葬身于城堡,幸存下来的官员也随时间慢慢老去,现在留存于世的“王室”,只剩下旁支的贵族后代,而具有正统海拉鲁家族血统的王族后裔,只剩塞尔达一人而已。

如今在海拉鲁城堡执行修缮任务的志愿者中,也有人和昔日的官员有所联系,只不过他们只能辅助王城修缮,对王权的恢复并无帮助。这些人中,要么在当年就是王宫里的侍童,现在已是迟暮之年,参与此次重建工作以了夙愿;要么就是大臣、将领的后人,秉承家族遗志前来尽一份力;还有一些长寿的外族使臣,如卓拉族的王城使节、希卡族的研发人员等,不过这些人碍于身份,并没有担任要职。

因此,现在的海拉鲁再也没有了过去主管政务、财务、民事、礼法、城建、军政的那些大臣,统御全大陆的重担都落在了塞尔达一人肩上。

塞尔达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城堡出发前,她已经在残破的图书馆中挑选出几本可供参考的书籍,入住哈特诺后,她每天都通过阅读来充实自己。张贴公告后的这几日,这位聪慧的公主更是加快了阅读速度,也延长了每天的学习时间,她希望能在答复村民的意见前多了解一些关于税收和土地的知识。当然,只学这些是不够的,完备的律法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塞尔达越发感知到学习的紧迫性了。

今夜回到家后,她依旧是径直走上阁楼,开始了晚间的阅读。狭小的木桌边沿摞着她带来的王职人员名册和《海拉鲁治要》,《税法》平摊在桌子前端,打开到“不同土地类型实行分级幅度税额”的章节,她的右手边摆着写满草稿的信纸,上面粗略地估计了全域内土地类型的占比和对应的纳税金额。

“果然还是要调研啊。”塞尔达嘀咕道。无论是整片大陆的土地类型,还是一个哈特诺村的耕地林地的面积和占比,她眼下都没有准确的数据,而单位面积土地的税额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事。她在草纸上飞速记录着所需的材料,又写下了自己思路中断的位置,决定考察完历史数据和当下情况后,再拟定相关条例。

那些曾被怪物占领的土地此时都获得了解放,可它们该如何使用才可以使社会效益最大化呢?塞尔达又陷入了思考。能够确定的是,她不会以王族的名义占领这些土地,但在得到科学的规划前,她也要阻止个人对这些土地资源的肆意侵占。我确实该尽快现身了,临时条例也需要尽快公布,她在不知不觉间又蹙起了眉头。

塞尔达在木桌前一坐就是三个钟头。等到书本干脆的翻折声在屋里孤零零地回荡时,她才惊觉,此时应该是深夜了。屋里过分的安静,林克早就睡下了吧。

她轻轻的向后挪开凳子,捂着僵直的腰缓缓起身,不想对上了林克的目光。

他没有睡,而是坐在一楼的餐桌边拄着脑袋,向上看着塞尔达的书桌。过分投入的公主祭司被木栏杆遮挡了视线,便没有在学习的过程中刻意调整角度去寻找林克的身影,她只依稀记得,林克早些时候坐过餐桌旁的椅子,却没想到他一直在那个位置上,陪她到了深夜。

“殿下。”骑士率先问候,他挺直腰背,也从桌边起身。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不会比您早睡。您要休息了吗?”林克仰着脸看塞尔达,站得笔直。

“在安全的室内干嘛还要和睡觉次序较劲呢,快去休息吧林克。”塞尔达心疼地摆着手,好像在遣散一只淋雨守候的忠犬。

两人洗漱后互道晚安,各自上了床。

这一晚,塞尔达做了个梦,这是她住进这间小屋后做的第一个梦。梦里,她与林克在村中的僻静之处与科沙尤西见面。

是因为她只见过夜间的哈特诺吗?这梦里的景色也是雾蓝蓝的一片。科沙尤西站在塞尔达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捆信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林克站在科沙尤西身边,看着这村长伸出双手把信递交给塞尔达。

塞尔达接过那叠厚厚的信纸,低头端详着,视野中不见了林克与科沙尤西。突然,这摞纸好像有了黏性,直往她手掌心里钻,她觉得奇怪,抬起双手更加仔细地观察。

用不了几秒钟,她就反应过来,纸不是有了黏性,而是变得越来越重。她刚才抬起的手臂被重压下去,再怎么挣扎着也抬不起来。怎么回事,塞尔达有点慌了,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丢掉这些信。用手端不住,那就抱起来吧,塞尔达收回手臂环抱着那些信纸。

让她没想到的是,怀里的东西刚刚还只有几个秤砣重,一下子就变得像一袋石头。塞尔达被陡然增加的重量压弯了腰,她双腿叉开,后背与地面近乎平行。

这些信纸到底是什么,她抬头,寻找着科沙尤西的身影,却看见面前站满了人。塞尔达不认识他们——她在这片大陆上还没认识几个海利亚人,但下意识觉得他们是哈特诺的村民。她狼狈的弓着背,尽力抬着脖子,想和那些人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这些村民站成一圈,里里外外地把她围起来。因为并不认识,所以那些人没有面容,他们的脸都像搅匀的热粥。直到这时,塞尔达才听出他们隐隐约约说着话。

他们在说一样的话,一遍遍重复着。

她手中信件早已有千钧重,已经砸在地面上。这位公主跪在地上,抓着这摞重似磨盘的信纸,仰视着她的子民。她一边盯着他们的脸,一边使劲辨别着那些声音。

他们在叫她!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一旦听清后,那些语句就发疯似的往她耳朵里钻。那些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掺着笑声和怒吼,来自年龄各异的男男女女。

她也看清了他们的脸,那是一些陌生的、因为痛苦扭曲的的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张嘴呼喊着,却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些人越走越近,把那些脸挤满她的视野。哭得双眼泣血的脸,被指甲抓烂了的脸,被烈火烧融了的脸,还有的人没有脸,因为他空空的脖子上没有了头颅,断面中间是白花花的一节颈骨。

她被吓坏了,惊叫着把头缩起来,双手依然掐着那叠信。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那信应该是越来越重了。不知何时起,地面变成了胶质状,好像一片泥潭,信将地面坠出深陷的漩涡。塞尔达即便放开手也无法阻止自己的下沉。

视线的左侧,闪过一个浅栗色头发的人。林克出现了,在塞尔达还未呼喊他的名字时就突然出现在了她身边。

他跪在泥潭旁边的地面上,伸出双臂从塞尔达腋窝下环抱着,要使劲地把她提起来。林克发力,可依旧没能延缓她下沉的速度。

为了设法把塞尔达拖出来,他从跪姿变成单膝跪坐,那只蹲立的腿死死地蹬住地面。担心拉疼塞尔达,他极力地张开手掌,让力道均匀地分散。

塞尔达双肩都已陷入地面,已经没了刚才的慌乱,她与林克都明白,自己再无获救的可能。她抬头看向骑士,却发现他浑身血污,发丝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水打湿成一绺绺的,粘在额前。这是一百年前林克重伤时的模样。塞尔达急了,努力伸出双手去摸骑士的脸,她要擦去那些血迹,把他的乱发拨开。

林克将脸贴靠在塞尔达的左掌心,一手覆上她的左手,一手抓住塞尔达的右手。

“别怕!”在周围狂乱的呼喊中,林克的声音穿透出来。

就在黑暗浸透视线前那一刻, 骑士松开了塞尔达。他一手撑地,双腿一跃,同他的公主一起坠入深渊。

 

不要。塞尔达猛地倒吸一口气,瞬间睁开了双眼。

眼中再也不是混沌的黑,而是淡紫色的晨光。

原来已经天亮了。塞尔达盯着天花板,失神地平躺着。身下的床稳稳地托着她,恐怖的下坠感消失了,但她的心却好像和那捆信绑在了一起,陷在了梦里的那片深潭。

床边,骑士正用梦中那样的眼神瞧着她,这简直让她心碎。他的手搭在床单上,却克制地攥着拳头,不敢让手指再向前触碰半分。

从刚刚那般荒诞的情节中醒来,塞尔达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一股委屈的感觉涌了上来,撞得她眼眶通红。她支起右臂,向床边挪动着身体,又重重躺下,将头抵在林克手上。骑士一颤,慌乱地犹豫着,最后,还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塞尔达的额头。

就快结束了,林克怜惜的想,今天就要取回那些信了。

 

科沙尤西走在山坡上,一步比一步沉,他觉得嗓子要开始冒烟了。

为了避开中午毒辣的日头,他选择日落的时候再出发,没想到现在暑气还没消散完全,从村口走到山坡上已经让他大汗淋漓。

这条上山的路他快走了上万次,习惯爬坡后倒也不觉得累了,只是今天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的长宽都为一尺,高一尺半,用六片薄木板打制,只有顶上开了个槽,若把东西从槽口塞进去,便拿不出来了。这是他用来装信的箱子,现在已经变得多少有点分量,摇动起来喀嚓喀嚓响。

科沙尤西举着箱子缓缓向牛圈旁的那栋房子靠近,他眼前是哈特诺村的最后一户人家——位于半山腰的一座牧场。走到木门廊下面,他把箱子倒换到左手,腾出酸痛的右手去敲门,那粗大的指节还没落在门板上呢,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墙边响起:

“叔?”

是这家的女儿托可优。她歪着脑袋瞅着这村长,看样子刚在外面打完草,正要进屋,“您怎么上山来了?有什么事吗?”,托可优伸手要请科沙尤西进屋。

“不进去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们家还有人写了信没交给我吗?”他举起那箱子让女孩看。这几日他把箱子放在公告栏旁边,找了块大石头垫在下面,写完信的人随时可以把信塞进木箱。

“交了交了,我爸写了一封,我和爷爷合着写了一封,昨天都放进去了。”

那这信就算收齐了。

“行,你们忙吧,我这就下去了。”科沙尤西完成了任务,打算原路返回下山去,他推辞着女孩的盛情邀请,正要扭头离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眼睛的老爷子德利从门后边走出来。

“丫头,跟谁说话呢?”他把脑袋探出门来,眨巴两下眼睛,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人。眯眼看了三秒,德利“嘿”了一声,“科沙尤西,你现在不在家做饭,怎么上山来了?”说完话,他低下头看见那木箱子,大概猜出了七七八八。

“我检查一下还有没有遗漏的信,这不,拎着箱子走了一圈啦!”

“你啊,不愧是替公主传话儿的人,干活儿就是卖力啊!”

两个蓄着胡子的男人嚯嚯嚯地笑了起来。

“诶?”德利把小眼睛上两撮稀稀拉拉的眉毛团了起来,接着问他,“这些信你收上去,誊一遍,写成一封长信,是亲自送到那宫殿去?你能见到塞尔达殿下吗?”

“啊?啊,那不能,肯定是有人来取。我就送到村外那个站岗的官兵那去,公主会派人来拿。”科沙尤西说得很慢,他怕临时编出来的假话连自己都记不住,那可就坏了。村外的那个新建的岗哨,他其实一次都没去过,甚至都不清楚位置。

“哦,行,进来坐会儿呀?”

“不了,还有事要忙,老爷子您歇着去吧。”科沙尤西抱起箱子,等女孩和她的爷爷进了屋,便也转身向山下走去。他确实还有事要办,那可是最重要的事。

那个叫林克的小伙子今早给科沙尤西传话,告诉他今天晚饭时分拿上所有信件,塞尔达会在村外的林子里等他。

之所以选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村里人的作息都是极规律的,每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走进家门准备做饭。对于整日劳作的人来说,晚饭是绝对不能耽搁、不能糊弄的,因此没有人会在意锅灶之外发生了什么。科沙尤西下山后先回家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清茶解了解暑,等到天色再暗几分时,便又抱起箱子,推门出发。

玛瑙色的斜阳把土路照得金黄,也把科沙尤西的影子拖得老长,最后的热气和太阳一同沉降下去,只留下空气里好闻的柴火味儿。和他料想的一样,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砖墙缝里透出几户人家做饭时的交谈声。

过去的三天里,科沙尤西被迫搁置了村长的职位,他摇身一变,成了海拉鲁王室驻哈特诺村的专职顾问。街坊邻里们一见到这村长就雀跃起来,争相从他嘴里打探着新闻,简直就像一窝讨食的雏鸟。成鸟尚且可以通过努力捉虫来应对雏鸟的索取,而科沙尤西想破脑袋都无法应付村民们的质询,毕竟,他也只是和塞尔达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而已,而既要准确复述谈话精神又不能暴露殿下的行踪,无异让这个任务难上加难。

“你见过公主吗?没见过?那她是怎么把任务交给你的?”“过去的一百年里塞尔达殿下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会去送信吗,村长?”“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问题增殖的速度远快于科沙尤西回答的速度,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殿下钦定的人选,他誓要将这次任务完成。科沙尤西仔细回想着塞尔达那晚的口吻与态度,遇到拿不准的问题他就三缄其口,遇到答得上来的,他就不厌其烦地为大家重复。如果提问者像阿玛丽莉和纳基珂一样,过分求真,且热情高涨,科沙尤西就会躲到田地里去,假装在忙着侍弄菜叶子,实则暗藏着谢绝搭话的姿态。过去的二十年里,科沙尤西时常企盼村子人丁兴旺,现在可好,他头一次嫌村里人多,那些热切的脸让他发怵。

当然,愁归愁,他却并不讨厌这份任务,甚至被众人簇拥时还有些小小的得意——能为公主做事,毕竟是一份荣誉。

科沙尤西发现,自己在解答问题时会不由自主地维护塞尔达,他会将公主描述成不辱使命、勇敢坚毅的女性,会鼓吹林克的英武事迹,也会带领村民一同编织王族归来后的美好愿景。这样的行为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对于他传话者的身份来说,这行为确实沾染了过多的个人情感,毕竟,这些归来的贵族还没有任何政绩。他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已经屈于权贵,变成王族的喉舌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毫无来由地相信那个深夜造访的少女,相信那个坐在自己面前慷慨陈情,自称是塞尔达的人——就凭她敢将大灾厄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从家门口到村外那片林子不过是十分钟的路程,他不一会儿就抵达了约定的地点。科沙尤西挑了个显眼的位置站好,把木箱子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摆弄着,想找一个省力气的姿势。正捣鼓着,他听见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草叶声,一抬头,是那少年引着公主来了。

林克在前,塞尔达在后,两人披着宽大的斗篷走下坡道,为了装作稀松平常的样子,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步伐也和寻常路人一样不急不缓,不过在远远看见林中站着的中年男子后,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都加快了脚步。村长见状,连忙把木箱子端正,恭敬地向两人走去。

三人在林间聚齐,为了防止路人偷听,他们又默契地向林地深处走了几步。

虽然夜幕将至,但保不齐还会有白天外出的村民沿此路回家,双方短暂交换了几句寒暄之后,立刻进入此次会面的正题。

“公主殿下,除去长期旅居在外的十余名村民外,哈特诺村常住的三十五口人,我都通知到位了。凡是有想法的人,也都已经把信写好交给了我,您看——”他抬起箱子示意面前的两人,“您吩咐过我,不要干涉信的内容,所以我特制了这个箱子——您瞧这构造——请放心,我没有拆开过任何一封信。”

林克向前一步接过箱子,转身递到塞尔达面前。他掂量了几下,根据箱内传来的簌簌声判断,收上来的信少说也有二十封。塞尔达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死死盯住林克手里的信箱,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殿下,”她听见面前的少年轻声地提醒,“怎么了?”

塞尔达连忙甩甩头,恢复了放松的神色。

两人转身向科沙尤西道谢,并对他细致的工作表示肯定。

科沙尤西述职完毕,现在轮到塞尔达发话了。“村长先生,”少女捧出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向前走了两步,“这是林克下午新烤的苹果派,请带回去和夫人、小妹妹一同尝尝吧。”苹果派装在朴素的编织餐篮里,上面罩了层白净的纱布。今天上午,林克与塞尔达就开始在厨房里为这一篮热乎乎的派忙碌。擅长烹饪的剑士悉心指导着公主,两人将心意都包裹在酥脆的饼皮里,希望能和现熬的苹果酱一起传达给这位尽职的村长。

见科沙尤西惊讶又迟疑的样子,塞尔达微笑着把礼物塞到了他手里。她旁边的少年主厨微笑着点点头,作为救世的勇者来说,他的神态里还保留着一份不经雕饰的拙朴,而作为少年来看,他的眉宇间又多了一份果敢和沉静,再加上这份烹调的手艺与心性,更是令人称奇。受宠若惊的男人除了连声道谢,已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那晚的突然来访只是让他感觉惊奇,而这几日的接触却真的让科沙尤西对眼前这一双人心怀敬意。

那信箱里并没有他的信。因为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事值得向公主表达诉求,他从小就习惯了向土地讨粮食,在他的认知里,挥一挥锄头可以解决所有事,再加上自己有机会面见殿下本人,就更不必大费周章书信陈情了。只是,从一位村长的角度来讲,他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呢,对这位广开言路的公主和这位粗中有细的骑士,是不是也该表达自己的心意呢?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盘踞了整整三天,此刻,热乎乎的派煲着手心,让这想法又开始躁动了。

 

树影不再透亮,像稀释的墨淋在地上。交接工作至此完成,塞尔达再次向科沙尤西真诚地道谢,随后她和林克对视一眼,示意是时候回去了。两人意欲转身,却发觉村长仍站在那,没有离开的意思。

身形颀长的科沙尤西站在最后的光里,看起来竟然比平时要矮一些。“殿下,您能不能再听我啰嗦几句,”夕照投射在他脸上,把皮肤上的沟壑描摹得更深了,“不会耽误您太久。”

“当然了,您请讲。”

没想到这番对话还是来了。科沙尤西没有打过腹稿,在得到公主的应许后便赶紧斟酌措辞。树林里的风识趣地止息了,鸟兽好像也一并消失,此刻只有科沙尤西娓娓道来的声音。

“殿下,您此番归来,应该见过哈特诺堡垒那片战场了吧。据说在一百年前,好几十架守护者奇迹般地报废了,恰好停在堡垒之前,我们这些住在东边的人才得以幸免。‘得以幸免’——指的是守护者无法向东深入,但怪兽横行、粮路阻断,依旧折磨着我们。”

“‘得以幸免’,这是那些报纸和外乡人才能说出来的话,只有真的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才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不能上天、不能入海,经不起火烧、受不了热浪的海利亚人来说,受过的苦难可没有比任何种族来得少。您一定觉得我们不知好歹吧,活下来了还要哭丧着脸去博人同情。”

科沙尤西干瘪地苦笑几声,比哭声还要苍凉。

“还有人说,比起被夷为平地的中心城邑,哈特诺村不知要幸运多少倍!这话不假。我们村没被守护者糟蹋,房子没有塌尽,人也没有死绝,怎么不算幸运?可我从小听着大人们的哭声长大,谁又能说,在大灾厄面前,活下来的人就比死人要好受呢?您一定觉得我在向您诉苦吧,您是不是觉得我在埋怨您的失职,细数您的罪责?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我可以担保,在这村子里生活过的至少三代人都没有怪罪过您——海拉鲁该有此劫,而我们生不逢时,哈特诺人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林克看到塞尔达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听见她发出任何声音。

“看我,尽说这些丧气的话,我是想告诉您,哈特诺村真的是在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格外地期盼好日子。您别看我今天腆着这张老脸,替全村的人向您倒苦水,可要论把日子过好的决心,我们哈特诺人也绝不比任何人差!您要相信——不管他们写了什么——全村的人都和您站在一起!我科沙尤西,代表所有哈特诺村的村民,欢迎您的归来。”

说完这些话,科沙尤西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忘记灾厄烙下的痛感。他本以为像他这辈的后人只会关注谷仓与钱袋,却从没意识到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偏执追求正是百年之因结出的果,那些血与泪渗到哈特诺的土壤里,滋养出一茬茬的粮食,又被哈特诺人吃回肚子里,成为了生命的组分。他终于理解了那晚的秘密会面中,塞尔达是怀着何种心情与他交谈,他后知后觉地与那时的她对话,希望自己的心意可以穿过交错的时空传达给眼前的少女。

凝滞的风又开始流动,鸟雀在一瞬间重获歌喉。传达到了。塞尔达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此时正与她同频。只是这时候,再漂亮的答谢都显得无力,于是她选择送出自己的承诺,作为此次会面的终点。

“我将带着哈特诺的这份信念,一直向前。”

说完这几句话,三人便并排回村,归途中再也没人挑起话头。

走在路上时,林克看出了科沙尤西的窘迫,他不知该走在塞尔达的身前还是身后,乱蹈着步子,可能是因为在殿下面前的一通自白让他感到难为情吧,谁知道呢?林克假装没有看见村长涨红的脸,偏过头去。

骑士与公主走上草坡,科沙尤西继续前行。双方分别时,没有说道别的话,只是长久地挥手。

又是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林克和塞尔达的心情却和前几次大不相同。那些话酸涩却使人振奋,像长辈的大手推在他们两个年轻人的背上,让心里有奔跑的冲动。科沙尤西说话时,林克觉得心里胀痛,他知道重建一个国家可不像建立一始村那么简单,那些敲敲打打就能建好的房屋不是国家的主体,人民才是,人民的心与情感才是。但他低估了那些情感的价值,它们居然这么重,重得好像他与塞尔达都变成了容器,满盛着自己的心意与他人的心意。塞尔达殿下又是拥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托着这样的重量爬出哈特诺堡垒的那片沼泽呢?

她的噩梦也与这相关吗?

如果心意有了实体,那些信也会变得很重吧,林克猜想着。

Chapter 6: 信

Chapter Text

进屋后,两人各自褪去外衣,一种默契的氛围弥漫在屋内。谁也没有说过现在就要拆开木箱,但谁都明白,今天晚上,那些信是非读不可了。

林克把信箱放在餐桌上,掏出一把戒心小刀,在征求过塞尔达的意见后,他用弧形的侧刃起出箱体上的钉子。

随着木板的解除,几十封大小不等、各色各式的信封从箱内滑出,摊开在桌子上。塞尔达把餐桌上的茶具推远,留出足够大的一片桌面。

“林克,可以麻烦你坐在旁边吗?”她拉开同侧的两把椅子,邀请林克坐过来,“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请和我一起读吧。”骑士点头,坐在她的左侧,两手乖顺地放在膝盖上。塞尔达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胆怯和犹豫,反倒是一旁的林克开始紧张起来,他回想起依盖队在村里说出的那些话,生怕它们感染了村民的情绪,进而反映在纸面上。

科沙尤西没有在公告中要求信件的规格和封装,而且谎称会对信件内容进行归纳处理,因此桌上的这些信纸各具风格和特点,有的塞进牛皮纸袋里,也有的严丝合缝地纳入精致的信封,但更多信纸只是经过简单地对折,它们微张着口,隐隐露出笔者的字迹,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其上阴晴莫辨的文字吐进读者的眼中。

塞尔达神色淡然,她伸开手臂把信纸归拢到一起,双手捏住所有纸张,轻磕桌面使边缘齐整,最后平放在两人面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信又大气,看得一旁的林克只敢悄悄偏头观察她的表情。真的不紧张吗,还是在逞强?今天科沙尤西说的没错,世人确实低估了哈特诺的受灾程度,低估了他们的坚韧和信念,但作为寿命较短的海利亚族,他们也确实经历了多次世代交替,与王室的连结真的算不上紧密。他为信中的内容捏一把汗。

“那么,我们就按顺序读吧。”塞尔达拿起最上层的信封。这封信的包装略显简陋,灰绿色的外皮上可以看到胶痕。

塞尔达抽出信纸,把它展平,举在她和林克之间。两人齐齐向中间倾靠。

“敬爱的公主殿.......”

两人同时觉得,靠近彼此的那一侧视线被压暗,接着,好像有发丝毛茸茸地扎在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温热的触感。

下一秒,骑士与公主又一齐弹开。

“是我失礼了,殿下!”“抱歉!是不是我的头发......”

他们各说各的,谁都没有听清,却又在对上目光的瞬间观察到了对方的窘迫,洞悉到了自己的心思。

塞尔达觉得脸颊烧了起来,她很少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自打住进哈特诺村之后,这样的反应日渐变多了。

“两个人一起看不太方便......我来读给你听吧。”她清了清嗓子,假装忽视刚刚的插曲,林克见机接上对话:“那…那有劳您了!”

餐桌前的两人又开始正襟危坐,恢复到刚刚的状态中去。

“咳,那我开始了。”

“敬爱的塞尔达殿下,您好。得知您平安归来,我们都很高兴。听说您希望村民能够为国家建设提出意见,我们非常荣幸,只是,哈特诺村世代都是耕地放牧的乡村人家,没有什么文化,更没有治理国家的头脑,提出的想法可能非常浅薄,希望您能原谅。”

“家里的老人告诉我们,几十年前的哈特诺村与现在大不一样。过去的土地几乎没有肥力,如果弯腰朝地里掏一把土,抓上来的几乎都是沙子。那是因为,为了进行大灾厄后的重建工作,我们砍了很多的树去修补房子,挖了很多的土去烧砖,时间长了,土地也荒废了。一到下雨天的时候,雨水渗不下去,反而在地面汇流,又冲走了不少土壤。还好,我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养肥了土地,林子也变得茂密了,我虽然经常抱怨那些偷吃牧草的野鹿,但我其实明白,这是环境变好的象征。”

“您这次回来,一定会带领大家重建中心城邑,扩建各个村子吧。我们都是靠土地吃饭的庄稼汉,实在担心几十年前的灾难重演,请问这次开展的重建工作将会从哪些地区伐木、取土呢?如果要在哈特诺村周围开工,会不会对砍伐与挖掘工作加以限制呢?以及,如果需要民工,会强制征用家中的男丁吗?哈特诺村的发展离不开每个家庭成员的辛勤劳动,如果男人们外出干活儿,女人们的负担就太大了。如果您能够考虑这些问题,我们将万分感激。”

“一个普通的哈特诺村民,敬上。”

谦恭有礼的姿态,流畅得体的表达,言之有物的请托——这封信为今晚开了个好头。

塞尔达把信纸合上,长吁了一口气。今晚之前,她曾对信的内容有两种猜想,一种是喊口号式的表态与奉承,另一种则是委婉地追责与诘难,虽然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但由于这两者在复兴工作面前是同等地无用,因此在本质上并无区别。现阶段,她最需要,也是最想看到的,就是刚刚这封信所呈现的内容,一些基于生活中的、工程上的实际问题的内容,一些能够启发她去完善复兴计划的内容!

“林克,你稍等一下,”塞尔达看起来很兴奋,她抛下这句话就“噔噔噔”地跑上阁楼,不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了下来,手里拿着那叠临时充当记事簿的信纸。

她自幼就学习过涵养水土的重要性,也阅读过许多成功治理的案例,但是在前期的学习过程中,她把这个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塞尔达过分关注土地的划分与缴税问题,却忘记了生产才是人民的头等大事。果然,低头啃书本只能在主要矛盾边缘徘徊,只有和人民对话才能切中要害!

林克能听出这封信的好,却始终参不透那让塞尔达振奋的精妙之处,他见女孩儿在纸上速记着,不知是否该开口打扰。

“殿下……关于信里提到的问题......目前有合适的举措吗?”

“有,而且并不难,”她在纸上标上序号,概述了信件内容,正在简略地注记一些字符,“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国家往往只需要做出合理的判断,发布条令即可。”

“只要经过合理规划,土方和圆木的采伐就不会轻易破坏生态。只要放宽政策,征用民工也不会耽误农事生产,”塞尔达在记录的间隙抬头看向林克,“解决问题不难,能够在问题积压成为祸患之前发现它们,才是最难的。幸好这封信提醒了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话语像连珠般冒出来。林克觉得,上次见她这样,怎么说都是在一百年前了。

“我们先大致掌握来信的内容,之后我会根据这些内容对规定进行增补,等这些工作做完了,我再开始着手回信,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看她自信的样子,林克也不再担心了。殿下觉得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而且对日后的工作都有了规划,这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包里整捆的炸弹箭紧贴着后背,肯定非常踏实吧!

栗发骑士深呼一口气,共享着喜悦。他问道:“殿下,那我们继续读吗?”

“稍等,林克,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塞尔达转过身子,面朝他坐着,多少有些扭捏地开口,“你能......猜出这是谁写的信吗?”

“您想知道吗?”骑士有些诧异。

“我知道这样不太合适,毕竟我们对外宣称‘匿名致信’。但匿名的初衷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还是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各位,日后也好更准确地提供帮助。”

见他迟疑,塞尔达伸出右手:“我向海利亚女神起誓,绝不会因为信的内容,对各位邻居区别对待,心怀芥蒂,产生嫌隙,否则就——”

林克赶紧起身去抓她的袖子,拒绝让她和任何不吉利的话产生关系。“我怎么会那样想,”他缓缓坐回座位,“其实我是担心……您会被不好的言论伤害到,这封信的内容十分真诚,可万一后面的信言辞激烈,还是不要知道寄信人为好,这样您以后的生活会更愉快些吧。”

塞尔达简直要站起来了:“这有什么关系,我自然也是要接受批评的!我不仅要认识这些批评我的邻居,还要反复去读他们说的话,我要让他们过得舒服,”她的目光越过林克,飘地很远很远,像是看到了很多人,“我要听他们发自内心地说:‘塞尔达那个没用的家伙,最近做得还不错嘛,我生活得很开心,我很幸福!’”她好像真的听见了这句话,脸上随之洋溢出自豪的神色。

林克也转过身,面朝她坐着,无奈地笑了。只有这样,她才能放过自己吗?还是说,是自己认为她还没有放下,她早就开始向前走了呢?

“真的没有关系吗,殿下?”

“当然,你面前坐着的可是海拉鲁的公主,骑士阁下。”

林克摇了摇头,转身面对桌面,终于妥协了:“他在信里提到了‘野鹿’,对吧?我想他应该是住在山上的牧民,可能是多当茨一家,他的女儿叫托可优,父亲叫作德利。多当茨曾雇佣我去帮他猎鹿,我们就此认识了。”塞尔达在信纸上认真地标注好这些信息——她还不知道准确地拼写方法,但还是写上了一家三口的名字。

“幸好有你在,林克,”塞尔达对反馈来的信息十分满意,她把信纸放到一边,抬手去拿第二封信,“那么,我们继续吧!”

第二封信没有外包装,只是一张对折的信纸,从纸的质感来看,这更像是一张记账本的内页。塞尔达像刚才一样为林克朗诵。

“亲爱的公主殿下,您好。您和勇者击败了盖侬,让那些怪物全都消失了,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之前那些波克布林在村外的树林里横行霸道,吓得老人和孩子都不敢出村,也少有外乡人来访,只有游历四方的探险者才敢到村子里来做客,害得店里的生意也算不上景气,一家人就靠零星的几位客人过活。”

“麻烦公主为村子多多宣传一下吧,名产也好文化也罢,让更多游客来认识新的哈特诺吧!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家里的老人站在外面招揽客人了。祝您生活愉快。哈特诺村民,敬上。”

村中的服务业果然备受打击啊,去服装店买衣服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店里除了几身并不实用的旅行者套装外,就只剩下柜子里积压的休闲装,虽然款式不少,但仅凭村内已经固化的狭小市场和较低的消费水平,怎么能够刺激款式迭代,产生新的潮流呢?况且,听笔者的意思,现在生意惨淡,光是经营下去就已经费心劳神了。

“林克,村子里除了服装店和旅店外,还有什么店铺?”塞尔达问。“还有一家染坊和一家杂货铺,”林克回答,“而且,我已经猜出寄信人是谁了,殿下。”

塞尔达拄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请讲。”看来骑士本人也不讨厌这个猜谜游戏,不是吗?

“这封信一定来自旅店的老板娘——茨琪米,信中提到了站在店外招揽客人的老人,而茨琪米的爷爷,茨瓦布奇老先生,每天深夜都还在店外宣传,这让我印象深刻,不会记错的。”说到茨瓦布奇,林克对他那天的英勇行为十分佩服,他不敢想象如果是自己挥剑与依盖队打作一团后,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看林克十分确信,塞尔达就放心地在纸上做着记录。“真羡慕林克,认识了好多人,我简直等不及要和他们见面了,”塞尔达满怀憧憬地写下祖孙两人的姓名,“林克居然记住了这么多人的名字,太不可思议了,去每一个地方都会记住当地人的名字吗?”

骑士认真地回想着自己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免不了要到处打听,久而久之就记住了很多东西。他回答道:“和当地人接触是获取信息的有效途径,因此我常常和他们搭话,或者帮帮忙,一来二去就彼此熟悉了。”

“比如茨琪米小姐,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塞尔达一边低头记录一边听他讲,“何以见得?”她问。

“茨琪米小姐喜欢精力蚱蜢。她告诉我,想要追求她的话,就要抓一百只精力蚱蜢送给她。”

公主祭司的蘸水笔尖狠狠地摔了个跟头,最后死死戳在了纸面上。蓝墨水洇开了,悄悄绽开成一朵五瓣的小花。

塞尔达坐直身体,转头看向林克。轮到她说话了,林克在等她说话,说些什么吧,她恳求自己,但舌头不知怎的,就是不听使唤。

她该做什么表情呢,怎么做不出表情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现在做任何表情都会很难看。

“是这样啊,确实很有意思呢。”还好,她没有让话掉在地上。

说完这句话塞尔达就后悔了。林克在谈论一位有趣的女孩,并且得知了追求她的方法,而她的回答却是彻头彻尾地无趣。现在这种情况,任谁都应该揶揄林克吧,快点,去问问他有没有送她精力蚱蜢,这样才对吧?

“那林克——”

“当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名叫万作的男青年,您不会喜欢他的。万作几乎疯狂地追求茨琪米小姐,但是又遮遮掩掩,他自己总是徘徊在东风亭附近,却只敢托我去问茨琪米小姐喜欢什么。”

塞尔达呆愣在椅子上。

殿下刚刚说“很有意思”,现在又瞪大了眼睛瞧他,说明她真的很感兴趣。林克对这个故事非常满意。

“这件事毕竟与我无关,我本着帮忙的态度送了他十只蚱蜢,之后就离开了。后来我又遇到了他,碰巧聊起了这件事,万作告诉我,他只抓了五十只精力蚱蜢就耐不住性子了,于是抱着所有蚱蜢走进了东风亭,全放在了茨琪米面前的柜台上,吓得老板娘闭店一天去扑抓这些虫子。临走时,万作还不忘给我展示茨瓦布奇爷爷在他脑袋上敲出的三个大包。”

塞尔达双眼失神地看着林克,她吃力地处理着这个故事带来的冲击,很快,她大笑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孩眼泪都笑出来了,林克也被她感染,两个人笑得干咳才停下来。

塞尔达喘着气擦去眼角的泪水,问道:“林克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明明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吧。”“因为我看到您很高兴的样子,所以又笑了起来,抱歉,殿下。”林克觉得刚刚有些失态,于是稍微正色地说。

“林克知道我为什么会笑吗?居然会把女孩子搪塞追求者的话当真,糊涂的万作,万作和林克都是笨蛋!”

我也是笨蛋,她想。

骑士为自己辩解:“我得知茨琪米小姐生气了之后也明白她说了假话,但一开始真的会当真吧,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喜欢精力蚱蜢?喜欢虫子、青蛙或者蝙蝠这样的生物也是很正常的吧。”

听他还在嘴硬,塞尔达又忍不住要发笑了,笨蛋林克,那可是一百只精力蚱蜢啊,怎么会有女孩子捧着虫子、青蛙或者蝙蝠什么的,对追求者说:“我好喜欢”呢?

“就像殿下喜欢速速蛙一样,您捧着速速蛙,神采奕奕地讲着它的功效——您很喜欢它吧?”林克认真地说。他回忆起塞尔达那时的模样就好像捧出了珍藏的至宝。即便他重伤沉睡,醒来后记忆全无,也能在本我逐渐复苏的过程中率先找回这段回忆——它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听到她喜欢精力蚱蜢,我立刻就想起了殿下您,这才会帮助万作。”

林克说完这些话,本想证明自己的“糊涂”是有理有据的,没想到塞尔达又不应答了。只不过,刚刚她愣在那里,脸色煞白,现在还好,脸色倒是颇为红润的样子。林克有些不明白了,可能今晚自己话太多了吧。

“我们继续读信吧。”塞尔达转身面对桌面,再也不看他一眼,是因为耽误了工作而生气吗?林克也赶紧转过身去,不再说笑了。

睡前的这段时间里,公主祭司又读了七封信,其中有五封信诚心地表示欢迎与感激,剩下的两封信,一封表达了对山顶那间研究所的警惕,另一封则委婉地质疑了“塞尔达归来”的真实性。这些后续的信中,建设性意见的密度并不大,透露出的身份信息也不多,因此她把它们放在一起,统一进行记录和归档。

塞尔达执笔工作的时候,林克自觉帮不上忙,只是端坐在一边,没有人知道,他正在心里悄悄回味着刚才的欢笑。

接回塞尔达之后,他们两人很快便解除了阔别的羞怯,变得像百年之前一样熟络。熟则熟矣,却也止步于这样的程度,一直维持到现在。

住进这间小屋的大半个月里,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逐渐成型,各自偏好的活动范围也显露出来:林克夜里睡在楼下,白天主要负责采买食材和做饭,也都在楼下忙碌。这位绅士的房主早就把楼上划归给塞尔达,若非后者命令或是突发情况,他不会上去贸然打扰。今天清早,他听见塞尔达呜呜咽咽的呓语,那声音听起来格外痛苦,让他揪心。那是林克此次入住后第一次走上阁楼。

碍于形势,塞尔达非必要不出家门,和恪守礼节的骑士相比,她倒是没有在房间里画下活动边界。每顿饭前,塞尔达都准时在一楼的厨房就位,帮助林克择洗食材,递送炊具。吃完饭后,她又像劝了不走、赶了又来的山雀,在林克架起的双臂间闪转腾挪,抢着擦洗餐桌和案台。剩下的时间里,她就坐回阁楼上的小书桌前,认真地读写,每当这时,屋内就会陷入沉默,那是非但不会尴尬反而令人舒适的沉默。

虽然享受那样的沉默,但促膝欢笑的感觉也不差,林克希望这样的夜晚再多一些。

“替我照顾好小公主,再顺便照顾好海拉鲁吧。”在娜波力斯的体内,林克听见乌尔波扎如是说。现在,她的小公主接管了“照顾海拉鲁”的活计,或许林克可以暂时放放那些“捉鸡”与“点火”的差遣,专心去做他的近卫骑士了。

过去的一年中,重伤初愈的少年深入旷野,充分的实战和试炼让他逐渐恢复到一百年前的水平。只是击败盖侬后,红月不再,怪物消失,这个素来与剑相伴相生的勇者已经一连几日没有正经战斗过了。午饭前后的时段,他会短暂地走到户外,绕到房后的山崖下进行剑术训练——直刺,平砍,左、右撩,每势各百次,外加一些锻炼体术的基本功。

疏于实战倒也不是没有拔剑的理由,“官复原职”的他刚刚寻回誓要守护之人,心中的使命感和警惕性比以往更甚。只是盖侬的怨念已经消失,此时,剑身出鞘必有异状,剑尖所指皆为异端,为了国家的安定与塞尔达的安全,他更希望自己那些强力的武器再也派不上用场。

 

“我去倒些水,林克呢,想喝什么?”塞尔达注意到身边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林克随塞尔达一同起身,“热水就好。”他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厨房。是呀,和殿下这样不失礼节又保持距离地生活,自己就知足了,林克在两人无声地斟完水后这样想着,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吧。

 

喝了热水润了润喉咙后,塞尔达回到桌边,她热情高涨地宣布:“那么,今晚再读最后一封好了。”她把桌面上的信纸再次摆放整齐,但是这一次,她把这摞信推到了林克面前。

“这次,林克来选,林克来读。”

骑士睁大眼睛,指着自己:“我吗?好,如果您这样的吩咐的话。不过,如果拿到一封让您不愉快的信,我可能也要为您的失眠负责了。”

他稍稍低头,从这摞信纸的中间抽出一个外观朴素的信封。林克在塞尔达的注视下拆出信纸——信纸居然有五页,每一页上都规整地排着娟秀的小字。

塞尔达笑着耸耸肩:“看来,我今晚是真的要失眠了。”

“如果是令人愉快的文字也会失眠吗?如果是满满五页的,令人愉快的文字?”

“令人愉快的,令人落泪的,令人愤怒的,都是一样地令人情绪激动。但,如果是借由林克的嘴,可能会更让人安心吧。”

在塞尔达的目光中,骑士害羞地颔首微笑。

“那么,我开始了,殿下。”

公主两手托起下巴,闭上眼睛。

“亲爱的塞尔达殿下,见信如晤。得知您平安归来,我兴奋地一夜没有合眼。也许是太高兴了,又或许是我老了,写出来的东西,横竖都是些‘疯言疯语’,您若是不怪罪我说话放肆,就再好不过了。”

“您失踪后的第十年,我出生了。那个年代,孩子们饿得没有力气,倒是有劲吵着父母去听灾厄前的故事。我们觉得,盖侬没有席卷全境,一定是因为有您的庇佑,因此所有人都在猜测您与勇者去了哪里。那时的我认为,您应该是受了伤,躲在海拉鲁的某些地方,甚至可能会到村里来,于是日日夜夜期盼与您见面。”

“村里的男孩爱扮勇者,女孩抢着做公主,稍微吃点东西就有精神在村子里玩闹,我最看不惯他们那样!我怕您见了,会气得扭头就走。但如果轮到我当公主,我又会心里欢喜,半推半就地接受。您是我最敬仰的人。”

“村里刚开始饿死人时,我们成天地哭,就算刚吃进去东西也很快就会把肚子哭得空空。后来我们见惯了有人去世,丧制照旧,但大家顾不上悲伤了,只有我依然哭得停不下来,我在想,会有人为您做饭吗?那可是家家户户都断顿的年代呀,我从锅底偷刮出一碗南瓜粥,趁父母睡熟了摆在门外,希望您路过时能填饱肚子。不出所料,父亲用笤帚把我的手心打出了血津儿,母亲哭哑了嗓子。您会觉得我可笑吧?”

“母亲告诉我,国家罹难时,您也不过刚满十七岁,所以,至少在我十七岁之前,您一直是以“塞尔达姐姐”的身份躲在村里。海利亚人是轻易活不过一百岁的,但您继承神力,或许寿命异于常人。我想,既然您有这般本领,也许就不需饮食,也不惧岁月流逝,一些童年的臆想就此开始消解。您现在身体康健吗?也许还葆有青春吗?至少在母亲口中,您一直是少女的模样。”

“等长到和您一般大时,我开始思考起勇者的事。如果您还在这片土地上流浪,也许他早就找到了您,我早该想通这件事!既然那位神通广大的骑士总会找到您,那我何苦日夜为您焦心呢?他一定非常英俊吧,而且英俊又有力,只有这样的人能与您相配。一旦认定了这件事,脑海中,您的身边就时刻与他相伴了。我不再暗自称呼您‘姐姐’,不怕跟您讲,我开始在心里直呼您的名讳。”

“我是个大姑娘了,父亲问我相中了哪个小伙子。还记得吗?那时您就站在我身后,身边站着您的骑士,看着成双入对的你们,我告诉父亲,我谁也瞧不上。那时的记忆多么真切呀,已经过去七十年了,真是可怕!但是,您与他是否还会来村里,是否还存在于海拉鲁,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敢确定的。”

“后来,我按部就班地嫁人,生下普通又可爱的孩子,过上了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您和您的骑士依旧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因为孩子们开始缠着我听过去的故事。我每天为他们讲呀,讲呀,好像自己也回到了小时候。除了讲述灾厄的始末,我还怀着这些年来对二位特殊的情感,又捏造了些取悦自己的情节。但我发现,自己竟然羞于向孩子们吐露您和骑士‘光临’村庄的事,原来,我甚至已经羞于向自己坦白,幼时的我曾经在村口期待二位的到来。”

“再之后,日子越过越快,明明做了六十多年的母亲,但孩子在怀里的笑脸依然清晰可辨。年轻时,日子过得快,是因为初为人母,操持全家上下大小事务,自己和时间一样跑得脚不沾地。老了后,日子过得快,是因为久经人事,一成不变的生活再难泛起波澜。我发现自己好像很少想起您与骑士了,也许是因为我开始不知道如何称呼您,如果您随时间一同老去,那我将永远做您的妹妹,可看着镜子里这张满是皱纹的黄脸,我哪再敢叫您一声“姐姐”呢?也对,我使劲去回忆您的容貌,也还是十七岁的样子。”

“真想......见见您。”

也许这也是他的心声吧,林克颤动的心让声音也发抖。

他紧盯着文字,并没有注意到塞尔达擦去鼻尖上的泪水。

“最近几年,就连小孩子也不会来问我大灾厄的事了,但是,您和那位勇者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脑海里。有一天,一个村外的少年跑来问我‘灾厄’‘城堡’和‘中心城邑’的事,您知道吗,我差点认为是那位勇者走到了我面前。人们都说,人老了就只会活在回忆中,这句话可能应验了吧。”

“女神在上,我看到村长贴的那张公告时,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去见海利亚了。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如果一个疯丫头变成了老婆子之后还能实现她的幻想的话,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了。您现在身居何处?一切是否顺利?这是困扰我一生的谜题,想不到此生还能有机会向您本人致信询问。”

“光是撑起自己的小家,就足以耗尽我大半生的心血,我真的无法想象统领这个国家的您,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您是需要建议的,我为这封信中长篇大论的废话而羞愧。可自己时日无多,不好再提什么要求了。真要说的话,我想,我应该是‘请您照顾好自己’吧。科沙尤西是个仗义的好孩子,我相信他会帮上忙的。治理好一个国家,应该是我们双方互相成就的事。”

“至于我的任务,就是再加把劲,争取多活几年,好好看看有您在的海拉鲁。”

“如果我们的勇者正在您的身边,请代我献去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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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觉得自己浑身酸懒无力,就连胸口上叠盖的棉被都令他气短。他曾在恍惚间重获意识,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不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这过程往复了三次,第四次的时候,男人闻到了空气里的烟尘味儿,他睁开了眼睛。

男人觉得自己很久没有使用过这双眼睛了,失焦的世界让他多次眨眼,直至流出眼泪来。他发现自己身下的棉布席子直接铺在黑灰色的裸岩地面上,他的身边是堆放的杂物,再远些的墙边,摞着一人高的柴火垛。

晦暗不明的环境,远处摇曳着的火把,还有几乎凝滞的空气里,这股呛人鼻子的味道,不会错的,这是他和同伴的容身之所——海布拉山南岳的洞窟。

男人在被子里尝试翻身,他慢慢将左边身子压在下面,在肢体转动的过程中感受着自己的双臂和双腿。我的身体应该还是全乎的,男人想,他克服着眩晕感,腹部用力绷紧,想要坐起来,结果一阵撕裂般的痛感狠狠地劈在他的侧腹。男人呻吟出声,又重重拍在了席子上。

肚子上明明痛得要命,铺盖里的这个男人却高兴坏了,他吃痛的闷哼声里掺杂着隐隐的笑。

笑声越来越响亮,这种疯癫劲并不多见,至少不该属于一个躺卧着的伤员。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可盖大人,可盖大人!”

他平躺着大叫,每次发声都牵拉着肚子上的伤口,疼得他冒汗,不过男人十分兴奋,他越痛,说明这条命活得就越真切。笑声吸引了附近的几个男人,这些人穿着完全一样的紧身制服,身材都是一样的精瘦。看见是伤员醒了,其中的两个人从远处赶了过来,他们脸上带着红纹白底的面具,面具上夸张的红色眼睛让被注视的人浑身不自在。

“命真硬,老兄。”稍矮一些的依盖队走了过来,蹲在席子边上,拍了拍伤者的肩膀。“我睡了多久了?”男人问。对面两个同伴耸耸肩,他们也没数过。

“三天,或者,四天?最近连着值外勤,我们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

“我的肚子,不过就是开了几个小洞,不至于吧。”男人用上臂撑住身体,想要坐起身看看被子下的伤口。

蹲在旁边的依盖队赶紧扶住他:“如果真是‘几个小洞’的事,不至于卧床这么久,主要是你伤口感染了,还发了烧,我们都觉得你完蛋了。”

“你那天回来,浑身是雪,”另一个依盖队说,他双臂交叉站在男人脚边,“是被雪原狼咬的吧?”

躺着的男人被问愣了,他记得眼前的漫天飞雪,记得最后一刻身体奇异地发热,但自己是怎么伤的,又为什么如此狼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算了,人既然已经活着回来,就不该去回忆发生了什么。男人感慨万千地环视四周,在他眼里,这个散发着污浊气味的闷热洞窟从未如此可爱过。

除了海布拉山南麓外,依盖队还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附近的几个山坡,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山洞作为新的基地,毕竟在这种极端条件下,只有洞穴里勉强算得上温暖。洞里的采光奇差无比,呆久了还会觉得手脚冰凉,他们只能点起火把。火把燃烧产生的废气滞留在洞里,经久不散,但依盖队落魄至此,大家都明白,这样的环境下保暖和通风不可兼得,想喘气的就走到洞口吹吹风吧,谁都不想被活活冻死。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洞口,遮住了洞内本就稀缺的天光,一个带着寒气的人影走了进来。“嗨呀,你可算醒了,”从洞口的方向传来一个古怪的男声,“从你那天突然摔进洞里到现在,过去多少天了?”

三个男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装束略显不同的男人款款走来,他身形比其他同伴再壮硕些,如果弯曲的腰背和膝盖挺直的话,说不定还要比大家高上一大截。最显眼的是他的肚子,在一众瘦削的依盖队队员中,他的凸起的肚腩显得格格不入。

“可盖大人!”两个站在地上的依盖队从伤员旁边让开,一边欠身一边向两边退去。

可盖指着受伤的男人,接着说:“结果呢,你倒好,两眼一闭,怎么叫都起不来了,我是想和你说话都说不成啊。”

“可盖......大人!可盖大人!”躺在地上的男人望着来者,喃喃地呼唤。在他意识的边缘,正是可盖大人冲破那一片令人绝望的白,从道祖上神大人手里抢回了他的命,是可盖大人救了他。

“还能说点别的吗?他们可都听见了,你回来那天就嘟嘟囔囔一直喊我的名字,跟叫魂儿似的。”可盖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走到三人旁边就停了下来,双手拄着膝盖吃力地坐了下去。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香蕉皮煮水,清热凉血,我吩咐他们每天都给你灌服,虽然你体温不见降吧,好歹是挺过来了。”可盖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根香蕉,掂了两下,示意男人来拿,“今天没摘到几个,你吃吧,受点小伤就昏倒的完蛋家伙。”男人好几天没吃到正经东西,看到大剑香蕉眼睛都直了,再也没管什么礼节,拿起香蕉就开始扒皮吞咽。

旁边的两个依盖队也慢慢坐下,分别位于可盖两侧。三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

等男人把整根香蕉都塞进了嘴里,可盖才略显急躁的开口:“来吧,我等不及了,快点告诉我们吧,别磨蹭了!”

男人嘴里塞满了香蕉,腮帮子鼓囊囊的。他先是抬起头看看两个同侪,但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只能看向中间的可盖,含混不清地问:“大人,您要听什么?”

“还能是什么,要听你肚子上血窟窿的故事啊!每天那么多队员外勤归来,毫发无伤,真是无趣啊,无趣!只有你!只有你挂了彩!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只有你完成了任务,只有你见到了他——海拉鲁的黄毛夜叉!”

可盖坐下后,堆叠的肚子显得越发滚圆,他挥舞着细小的手臂,一副相当兴奋的模样。

黄毛夜叉,谁?那个魔头吗?男人没见过他,他只记得自己被困在雪原险些冻死,不记得和林克交过手。他盯着可盖的“眼睛”,没敢吭声,为什么可盖大人如此确信他见过林克?大概是因为伤口。伤口从哪来的?男人张大嘴巴,在记忆中拼命翻找相关的痕迹。

男人记得,他没有了知觉,也没有了法力,新涌出的鲜血是全身上下最热乎的东西——

男人记得,他的伤口是一排的小洞,受创后他赶紧爬起来,玩命地逃跑,身后撵着成群的农夫和妇女——

男人想起来了!那是一柄草叉,它从人群中突然伸了出来,直直戳在他的肚子上——哈特诺,是在哈特诺村!负伤的依盖队“啪”地拍响了巴掌,他全部都想起来了,记忆像开闸的水,把伤病的瘀堵冲得干干净净。他不仅记起草叉后站着的白胡子老头儿,他还记得全村的人为什么都站在那。那些男男女女站在那,他也站在那,为的就是一纸王室相关的公告。

“那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往刀上淬毒了,你的创口一直在发炎,知不知——”

“是个老汉给我捅的!”男人兴奋地拍着地面,打断了搭话的可盖,“大人,是个老汉给我捅的!”

“什么老汉,烧糊涂了你?半天就憋出点胡话来。”

恢复记忆的依盖队急得“啧”了一声,他撑着身子往可盖身前靠过去:“大人,千真万确,我没见到什么林克,这是我在哈特诺村被一个白胡子老汉捅伤的。当然,重点不在于是谁捅的,重点是——”

“你给我停下,你说什么?不是那个死矮子?”可盖一下子站了起来,把凑到面前的男人吓了一跳。“不是林克......你没见到林克?你不知道他......他和那个黄毛丫头,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

“嘎呜啊啊啊!”可盖好像被蜜蜂蛰了脑袋,捂着头一屁股坐回了地上,旁边两个坐着的依盖队登时站了起来。眼见着老大发作,他们可没胆子闲坐下去了,等对话结束,得赶紧找个机会溜了才是。

可盖这几天的念想幻灭了。大半个月前,城邑旧址处好似天雷大作,黑紫色和亮金色的光柱不时打在空中,可盖觉得不对劲,亲自跑出来观察,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趴在草地上,身上脓包一样的团块涌动着,看得心他惊肉跳。当看到棕色马匹上跃动的金发时,可盖终于敢相信,这“怪物”就是他们的盖侬大人,而那个骑者自不必说,正是依盖队的仇敌林克。

看着败局已定的盖侬,可盖抓耳挠腮也扭转不了局面,他只好等战斗结束后,将弑主之仇和昔日旧账一同算在林克与塞尔达的头上。他手下的队员们,不分昼夜地流窜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他们打探消息,寻找目标,制造混乱。可盖本人也亲自加入这场疯狂的复仇,他几乎每晚做梦都会看见两丛令人生厌的金发。

现在的他,如同崩断了弦。他本以为捡到了橡子,马上就能发现松鼠的行踪,结果摊开掌心才发现,这不过是一颗树果,那些丢下树果的鸟嘁嘁喳喳地飞在天上,用落下的鸟屎嘲笑他可盖的愚蠢。

“你躺在山洞里的这几天,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可盖颤抖着声音问那男人,男人坐在席子上,大气都不敢喘。两边的依盖队吓得跪在地上,头几乎埋进两腿之间。

“我亲自去了城堡——我嫌那里人手不够我亲自去了城堡!一个月前,他们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他们看见塞尔达带着几个随从,从城堡里走出来,去了四大领地,又眼睁睁看着她走回了城堡。在那之后......在那之后的这些天里,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进出的只有木头、石头、马匹,和一帮蠢货!”

可盖拍了一下左边的依盖队,问:“这说明了什么,我问你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这说明她......再也没出过门——”

“这说明她根本不在城堡!白痴,我养了一帮白痴!”可盖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他身边的三个人抖似筛糠。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男人强忍着疼痛从被子里爬出来,趴在可盖的脚边,“我们是白痴,我们都是白痴!但是大人,我上次得到了有用——非常有用的消息,大人您一定会感兴趣的,求您让我说完吧!”

可盖停止了咆哮,他颓废地甩着膀子,缓缓把脸上怪异的面具贴在男人眼前,好像在说:“哦?”。接着,他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颇不情愿地示意男人开口。

“大人,哈特诺村的告示栏上,贴了新的公告,那上面说,塞尔达要向全体村民征集建议,谁有想法,谁就给她写信。”男人为了凸显真实性,又绘声绘色的把公告内容复述了一遍。见可盖没有反应,他赶紧连声哀求:“大人,千真万确啊,塞尔达既然把这件事吩咐给了哈特诺村,就一定会和这村子扯上联系。我不仅亲眼见到了公告,还在旁边说了好久的风凉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不然也不会被老——”

“别再提了,赶紧闭嘴吧,被糟老头子伤得下不来床难道光彩吗!”

可盖左右环视,在角落里找到了瑟缩着的两个队员,他一手各拎起一个人的脖领,把这两个人从地上揪起来吼道:“他说哈特诺村有动静了,都听见了吗?听见了还不赶紧给我起来,立刻去哈特诺村,找到他们两个之前不许回来!”

他两手一甩,两个依盖队齐齐落地。谁也不敢耽搁一秒钟,两人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跑了几步后,各自腾空念起口诀,消失在了洞穴里。可盖的胸脯还在上下起伏着,他转头面对坐在地上的伤员,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看见了吧,你的好弟兄已经出发了,再让我扑空的话,就把你扔进火里当柴烧!”

这是颗橡子,还是颗树果,很快就能见分晓。只不过依盖队都是粗人,只会用刀作笔,以血为笺,若是收到这样的信,宅心仁厚的公主殿下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Chapter 7: The Tower of Babel

Chapter Text

海布拉之塔是在两天前倒塌的,当时,途经柯库皮雪原上空的巴勒恰好听见了它坠地的声音,误以为是遇上了雪崩。

听到那样的轰然巨响,他本能地紧张起来——沸腾的雪会吃人,这是红脸蛋的雏鸟都明白的事。以防自己被波及,巴勒卯足了劲振翅三下,每拍击一次翅膀都让他的身体向上蹿起几丈高,直升到与山尖平齐,他才再次舒展双翼。可等他乘稳了气流,低头望去时,地面上因坠落而激起的飞白早已将塔身掩埋。

巴勒没有发现山间缺失了海布拉之塔的身影,也没有看见它躺在白雪中的残躯,更没有在身下的山坡上看见想象中那疾奔而下的雪浪。他飞回利特村,绕着瓦·梅德栖身过的石柱盘旋而下,降落在木栈道上,逢人便说地底长出了新的怪物。若是有人好奇,巴勒就讲出“怪声”的故事,他认定那是怪物卧地翻身的动静,简直像一头熊重伤倒地的同时,又发出了悲恸的嚎叫。

没人记起,一年前的塔邦挞山丘上,海布拉之塔也正是带着这样穿云裂石的声音缓缓升起,顶破沉积了一万年的冻土层升到地表,回应了勇者的召唤。那时的塔身致密且坚硬,再锋利的剑刃砍在其上也留不下一丝痕迹,这奇妙的特性吸引了众多研究员近前一探究竟。他们发现,筑成巨塔的物质与这片大陆上已知的所有物质都不相同。这种物质,就好比是用最坚硬的砂与石混合,再用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它们调和在一起,冰冻而不裂,火烤亦不化,能够击破万物般的坚硬却,又含着化解一切蛮力的韧劲。不少人曾尝试自制这种物质,他们甄选原料,调整配比,可不论实验多少次,最终都会以失败告终。因此,民间对于希卡塔的研究热潮逐渐平息了,人们不再执着于巨塔之中的科技,只是崇敬地仰望。姑且称它们为“古老的希卡智慧”吧。

勇者手持的希卡之石不仅唤醒了希卡塔,也激活了塔内的能量装置。在外行人眼里,这些巨塔只是十二座巍峨的地标,但对于卷入这场世纪战争的人来说,这些希卡塔实则是一座座信号基站,塔身周围建立起的恒稳能量场彼此交织,覆盖全域,成为了实时导航和传送不可或缺的物质。勇者林克正是依凭着希卡科技的便利,才得以在广袤的旷野中迅捷地奔走,并且万幸地,赶在公主祭司力竭之前击败了盖侬。

盖侬被封印,意味着希卡科技的使命已经达成,神迹般的巨塔也随之迎来终焉。似乎一夜之间,曾庇佑希卡塔“坚不可摧”的祝祷之力消散殆尽,塔身的材质变得寻常。也许正因如此,这座海布拉之塔才无法抵御海布拉的风雪侵袭,成为十二座塔中最先崩塌的那一个。

这个曾经高调亮相的巨人,执勤一年后,躺入白雪,功成身退了。

除了巴勒和受惊逃遁的雪狐外,还有人见证了这座塔的谢幕。

两天前,所有的场量都在塔身碎裂的一瞬间发生了突变。这些信号的变化被哈特诺研究所的精密仪器捕捉,尽数呈现在一位身形娇小的科学家面前。两天前的她,并没有目睹坠落的高塔,却透过显示器上不断刷新的数字,感受到了飞溅到脸上的雪花。

“这里的散度......几乎为零了。”那时,普尔亚的目光紧锁在能量通量可视化地图上,她皱眉打量着显示器上跳变的数值,心里隐隐地不安。她在大战结束后就开始密切关注希卡古物,早就察觉到了它们悄然发生的变化,这次的检测数据更加坐实了她的猜测。

“西蒙,-2095,2108附近的能量正源是不是消失了?你再帮我看一下。”说完,普尔亚又咬紧嘴唇,重复观察着那几个数字。

被叫到名字的助手麻利地答应一声,走到她身边的显示器前。他弓起腰,用手指比量着几个关键数据,经过简单地定性分析后,西蒙回答:“没错,这个山丘附近的能量场近似无源。”

那个位置,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原本矗立着海布拉之塔。

真是有趣,可口的谜题正向她袒露娇嫩的喉管,而狂热的求知者无法抑制“咬下去”的冲动——她几乎尝到真相的血腥味儿了。普尔亚觉得身上热了起来,她跳下垫脚的小板凳,熟练地迈过散落一地的草纸,跑到传呼设备面前,准备向她信赖的老伙计发一封简讯。

她在通讯界面飞快地打字:“出发了吗?没有的话,你尽早动身,争取后天前抵达哈特诺,这样我们能一起去城堡参加典礼。”

“我想顺便和你聊聊那些塔,希卡塔,还有神庙,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担心她的老伙计上了岁数,嗅不到“血腥味儿”,普尔亚把刚刚的“重大发现”也传了过去,顺带把之前观测到的一系列退行性指标也甩进通讯界面,并在后面附加了简讯:“看看这个。”

这样的请柬,足够诱人了。

忙完这些后,她泄了气一般坐回板凳上,好像被刚才的兴奋透支了精力。变化莫测的古代科技和公主殿下主持的复国仪式,她分不清哪个更令人激动。

急急忙忙打出的讯息,就这样穿过哈特诺和阿卡莱之间的一条专用信道,传到了另一个研究所的收信终端里。

与此同时,百余里外的秋叶台地,仿佛和哈特诺村分属两个不同的季节,只有把那些枫叶的红看作是烈火,才能中和这片土地的萧索。卓拉台地和死亡之山的余脉在末端交汇,形成了天然的关隘,隔绝了向北迁徙的人流,又因为阿卡莱堡垒曾建于此处,这片土地至今都鲜有人烟。大片的林地与湿地,成群的鱼鸟和怪物,反倒是成了阿卡莱的主人,它们将为数不多的海利亚人归拢到东阿卡莱驿站附近,勉强形成了小规模的聚居区。最近的一年里,阿卡莱地区的南部倒是越来越热闹,由勇者林克和建筑师松达携手创建的一始村在阿卡莱湖的半岛上落成,吸引了大陆各处的居民。

在阿卡莱地区消息最灵通的,要数赶路的商人和驭风的利特族,他们往来奔走,为茶余饭后带来新的消遣。只是天高路远,一路深入阿卡莱,看着与各地植物不尽相同的奇特树种,总觉得这里与其他地方相隔百余里都不止,让人生出“时空交错”之感,好像兴冲冲打探来的消息也被霜打了,变了色,成了迟来的冷炙。

这里的人们,至今还在为塞尔达归来的消息雀跃着,尽管战胜灾厄盖侬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了。

好在,信道里的数据不受影响,能够只差毫秒地送达。两天前,秋叶台地东侧的研究所里,发型夸张的科学家看到了消息提醒,他加快步伐走到设备前,点开了简讯。

这家伙,不愧是缩小了身形,重获了青春,直觉竟如此敏锐!洛贝利摩挲着下巴,把简讯反复读了几遍,对这次见面的期待又变得浓厚了几分。

洛贝利当时正在检查行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这位研究员醉心于对守护者和古代兵器的研究,不爱外出,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塞尔达殿下将在海拉鲁城堡举行仪式,正式宣告灾厄的解除,宣告她的归来,作为王室指派的研究员,他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仪式就算是在格鲁德沙漠举行,他也不会抱怨一句,肯定整装上马,躬身前往。

于是,在收到简讯后的一个小时内,洛贝利和妻子告别,在东阿卡莱驿站牵了匹马,就这么出发了。

阿卡莱研究所和城堡之间修有平坦的官道,往返十分便利。但如果目的地是哈特诺研究所,就需要绕过群山与湖泊,花费两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到达。要是没有普尔亚的邀约,洛贝利本打算过几天再出发,直接去城堡赴会,但想到自己这几天闲来无事,又急切地想要和老友聚聚,多赶两天路倒也没什么关系。他计划沿卓拉台地西北部的三叉山道南下,绕过拉聂尔湿地后穿过双子山,再向东深入哈特诺地区。

出发后的第一天,他策马冲下山坡,失重带来的反胃感没有让他退缩;在外过夜的第一晚,他躺在湿地驿站的床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第二天上午,他穿过盘曲的山路,只能用远眺卡卡利科村和观察路边的守护者的方式安抚自己的情绪;现在,他在马背上捂着自己的后腰,怜惜着自己疼痛欲裂的屁股,他后悔了。

这也难怪,洛贝利短小的双腿甚至够不到马镫,因此骑不稳,坐不牢。四只马蹄每一次轮换触地,都会让他从马鞍上高高地颠起。此时天色渐晚,洛贝利已经被两天的路程消磨掉了所有脾气。要是知道骑行这么累人,自己早就捣鼓一些能传送的装置出来了,他愤愤地想,可惜实时传送这种技术一直是普尔亚在搞,他自己更喜欢那些大个儿的、拉风的、有侵略性的装置,那种更cool。

不过,就算能和林克一样持有传送装置,他现在多半也得乖乖骑马。洛贝利虽然老了,但对于古物的观察也有着不输普尔亚的敏锐。早在上个月,他就发现研究所前的神庙有些不对劲,最近这几天,他越发感觉它们发出的莹莹蓝光不如以前明亮了,再结合普尔亚发来的数据,他心里已经猜出个大概——神庙和希卡塔的能量在逐渐衰减。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能和普尔亚证实这件事,这两天的旅途倒不是那么亏。

终于,在最后一弯山路后,他望见了哈特诺村的村口。“普尔亚你个mad woman, you 最好真的能拿出 some big surprise, 不然我的 butt 绝不会 forgive you.”洛贝利迷迷糊糊地挂在马背上,趁着最后的这段路逞逞口舌之快。

既然已经到了村里,那走上山坡只是分分钟的事,不用着急了。洛贝利一眼就相中了村口的杂货店,心想着去买点东西喝。他忍痛从马上跳下来,把这匹脚力上乘的坐骑栓到一边后,推开了店门。

这里莫非就是妻子洁琳最喜欢的那家店?屋内的暖光下,商品看起来精致可人,洛贝利不得不承认,阿卡莱确实也需要这样的杂货铺。除了他以外,屋里还有三位顾客,他们站在柜台的竹筐前和老板聊着天,洛贝利见状没有走上前去,打算自己先转转。闲逛时,他留意到其他人的对话。

“一瓶就要12卢比?”

“是的先生,一直是这个价。”洛贝利闻言瞥了一眼店主。

“你这一捆海拉鲁米也是12卢比,买了至少能吃顿饱饭。这一瓶,喝几口就没了,居然也敢要这个价。”洛贝利站在一筐毅力蘑菇前,借着打量蘑菇的动作偷偷观察柜台前讲价的三个人。他们穿着整齐,每人都是板正的行装外加一个旅行背包,比起他这个怪里怪气的老头子来说,更像游客。

“这是哈特诺的特产,别的地方可买不到,您要是不喜欢,觉得不值,不买就是了。”

那些顾客很明显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不满,本想捞个折扣,没想到老板用这种话来打发他们。三个人不顾店主赔的笑脸,相继转身走出了店门。“不如买大剑香蕉。”洛贝利听见他们这么嘟囔着。

旁人一走,屋里只剩洛贝利一个顾客,店主就把视线锁定在他身上。“您来点什么?”店主问。

洛贝利拿起筐里的牛奶,礼貌地问价。

“12卢比。”

妻子每月只拨给他20卢比的零花,他断然喝不起这么奢侈的饮品。研究员尴尬地探了探口袋,他不敢像前三位顾客一样质疑价格,在店主面前唱衰,于是只好客气地问:“咳,请问有water吗,老板?我从阿卡莱ride过来,带着的水全run out了,在驿站也forgot to灌。”

老板阿喀恩佐皱着眉毛,在奇特的口癖中辨别顾客的需求。听到“水”后,他说:“哦,有的,有的,您稍等。”他从柜台底下拎出一个板凳,递给外面的洛贝利,又转身去接了杯温开水。

洛贝利接过水连声道谢,在板凳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老板见他坐下畅饮,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与他聊天:“真想不到,您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呀。”洛贝利扬起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来应老板的话。“最近几天,村里的游客比之前多了不少,这都是托公主殿下殿下的福。”阿喀恩佐一边说着,一边把商品重新摆放好。

听他提到了塞尔达,洛贝利谨慎地放下水杯。

“Me 略有耳闻。”

老板假装谦逊地摆摆手:“当时动静确实闹的不小。嗐,您说说,怪不好意思的,殿下刚一回来,就为我们村忙前忙后,又是征求意见,又是给我们回信。”

“许多人为了一睹殿下真容,才来了我们村——您也是听说了她的事吧?”

他确是为公主而来。那时,林克的捷报好似野火,刚传进一始村,就燎遍了整个阿卡莱。洛贝利听说后,整日盼着王室的进一步指示,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迟迟不见公主的动静,也再没见林克光顾研究所。他索性开始收拾行李,不管什么时候能再为殿下效力,不管工作地点是否发生变动,他总归是要走出家门,先去拜谒公主的。

正等得心急时,是英帕率先给他寄了封信,告知了典礼的时间和地点,让他按时出席。该说不说,这姐妹俩真是心连心,没过几天,普尔亚又联系到他,叫他来哈特诺集合,他这才身骑快马,赶来赴约。至于“征求意见”和“回信”,他倒是没听说过。

洛贝利喝完水,辞别了杂货店老板,又在柜台上的木筐后悄悄塞了三枚绿卢比,这才重新踏上旅程。

走在村里,他一个劲地抬头向山顶的建筑物望去,任由道路两旁的视线扫在身上。那个词是怎么说的?“近乡情怯”吗?他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个词,尽管前方不是卡卡利科村,只是同族朋友的研究所。话说回来,他,普尔亚,和小丫头英帕,到底多久没见面了?一百年前,他们三个希卡族的王室亲信从城堡成功出逃,分别前,三人彼此约定要保持联系,也要照顾好自己,争取能再次见证海拉鲁的光复。他们决定分居在海拉鲁大陆的不同地区,这样就算被依盖队或怪物袭击,也不至于同时遭遇不测,等到一百年后,林克苏醒时,总能有人再为他与公主殿下做点什么。

谁承想,一百年过得这么慢,真是等得好苦哇!水灵灵的希卡青年们,全变成了干巴巴的老头儿和老婆儿啦。想到这里,洛贝利没忍住,在马背上“呼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骑马踏过石桥,走上山坡,途经牧场,绕着山路缓缓而上,最终停在了哈特诺古代研究所的门口。

门顶上,趴着只青蛙石像,像是怕它淋雨似的,有人还在旁边为它撑了一把小伞。洛贝利觉得奇怪,在希卡文化里,这种规制的青蛙雕像从来都是用作祈祷和祭祀。希卡族人会跪在青蛙前虔诚地默念祷词,以求家人朋友平安无恙,早日归来。普尔亚在门廊顶上摆放青蛙,又是何意?

而后他注意到,青蛙的脑袋上,架着与普尔亚同款的红框眼镜,这样一来,一切就不难理解了。同为漂泊在外的游子,洛贝利几乎是瞬间会意,这应该是普尔亚在提醒自己:“别忘了回家。”

告诉我普尔亚,像你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将要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时,也会害怕吗?洛贝利隔着门板发问。

他推门走了进去。门后的空间内,几十张用途不明的纸散落在地板上,一直蔓延到他脚边,未被“废纸”覆盖的区域中,穿插分布着工作台、储物箱、会客桌和旧书垛。棚顶上吊着的是什么?那是一架模型机吗?洛贝利站在门边看不清楚。手提灯被当作主要的照明用具,摆在桌上,挂在墙上,拴在房顶,可依旧没能照亮墙边那些昏暗的角落。南瓜、炖肉,可能还有半块黄油?刚进门的研究员像负鼠一样耸动着鼻子,刚刚有人吃了午饭吗?按照他的作息,再过两个小时都该吃晚饭了。

洛贝利把门缝在身后合拢,踮脚避开那些草纸,缓缓吐出句“海利亚在上......”

“Check it!”

是这句熟悉的口号。他抬头,在桌边的板凳上发现了自己的老朋友。

“想不到你动作挺快嘛,我以为你得明天才能赶过来。”普尔亚轻捷地跳下凳子,上前迎接洛贝利,“西蒙,还不看看谁来了,他不是你的偶像吗?”远处的书架边,一直背对门口的研究员转过身来,他有些害羞地向客人打招呼:“前辈您好。”

“Hello啊!”洛贝利向西蒙挥挥手,他甚至没发现墙根底下还站了个人,不过现在顾不上客套了,洛贝利就像锁定了“板凳”的希卡感应器,一边呻吟一边向桌边走去。“哎呦——”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觉得胯下的木板像马背一样隐隐起伏着。

“普尔亚,me这次过来,must be折寿了。”如果这里摆着的不是桌子,是一张床,洛贝利现在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哦?那我就帮你变年轻,看着自己帅气的样子,一高兴说不定又能多活十几年。”

望着眼前的老朋友,洛贝利无奈地摇摇头:“算了,me可不敢,老了就是老了。瞧瞧 you 的样子,walk 在路上人家准把你认成我 granddaughter.”

“你个老头儿,不过是嫉妒我罢了。”普尔亚用袖子扫了扫刚刚踩过的凳子,也坐了上去。她想起了自己的旧友:“洁琳现在怎么样?”

“挺good的,我们一家过的都还不错。古拉内达去年还在一始村buy了栋house.”

普尔亚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想起来了,你之前发消息都告诉我了。”

洛贝利把小腿扳起来,捶着肌肉,问道:“your sister呢?我们更是many years没见过面了,平时只是write letters. 来的路上我passed by咱们村,but赶时间,所以只隔着mounts望了几眼。”

“放心,英帕和村子都很好得很。这几天林克不是接塞尔达回来了嘛,我妹妹她倒是又忙起来了。”

“Hold on,hold on. 我正想ask呢,林克那boy把公主藏哪去了,这都快俩months了吧,怎么见不到人啊?”

普尔亚撇了西蒙一眼,那助手识趣地转过头去,假装在书柜里乒乒乓乓地翻找东西。确保没有外人会听见后,她这才凑到洛贝利耳边,悄悄地说:“他俩一直住在哈特诺村里!”洛贝利闻言,把脖子向后抻得老长,他把嘴张得大大的,像是无声地喊出了一个“What?”

普尔亚眨巴了几下眼睛表示肯定,她对自己率先掌握两人的动向感到得意。

“这不是刚刚回来,对形势没有把握嘛,所以一直没露面。你是没看见他俩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呢,俩人一人一个大帽子,盖得严严实实。反倒像是盖侬打赢了,而他俩吃了败仗一样。”

“You见着他们俩了?”

后续的内容用不着藏着掖着,普尔亚坐直了身体,重新放开音量:“当然,林克那天领着公主过来了。他俩特地把希卡之石带过来,跟我说——”她话没说完,突然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哎呀!”

光顾着唠家常,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她让洛贝利在座上等着,自己跑到会客桌对面的小书桌前,拨开两张图纸、一块抹布和三本书,掏出了下面的希卡之石。

“希卡Stone怎么了?”洛贝利伸长脖子,不解地问。在数百次的测试后,他们共同研究的这块移动终端在去年正式投入使用,从林克的实际使用体验来看,希卡之石可以称得上是“表现不俗”。难道这就是普尔亚把他叫来哈特诺的理由之一?洛贝利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值得让普尔亚在一年后重新研究它,还让她年逾百岁的朋友在马背上忍受两天的极刑。

她把希卡石板递来:“喏,你自己瞧瞧吧。”洛贝利接过石板,发出老年人特有的嘟囔声,开始熟练地检查各项功能。

“照相机,Check. 希卡感应器,Check. 海拉鲁图鉴,Check.”

“遥控炸弹、磁力抓取器、静止器、制冰器,all systems go.”

一脸疑惑地,洛贝利放下了石板,对普尔亚抱怨道:“好了,别卖关子了,what's the problem?”

“抱歉,我忘记这么看是看不出问题的。你等我给你展示。”普尔亚站到洛贝利的身边,用左手操纵起希卡石板。她打开地图,随意地把光标锁定在某一个希卡塔的位置上。洛贝利仰起脸看着正在操作着的女研究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看见普尔亚不假思索地按下了“传送”键。

“Hold on!普尔亚,you要干what ?you要去where ? ”

普尔亚没有回答,却一个反手攥住了洛贝利的手腕。

从理论上讲,洛贝利和普尔亚会通体变成希卡能量特有的蓝色,并瞬间转化为庞大而复杂的量子信息数据,传送到指定地点,但此刻,哈特诺古代研究所内无事发生。两位研究员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面面相觑。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判断失误,普尔亚又多次点按“传送”键,结果依然是没有任何反应。洛贝利恍然大悟,结合普尔亚发来的那些数据,一切都说得通了。

“You的意思是,希卡塔的energy持续衰减,已经不足以support传送功能了?居然真的是这样!还有,you发给me的那个特殊坐标,不会是某座希卡塔的坐标吧,other 坐标的场量都在衰减,只有那个position......那座tower,出什么事了?”

“不错嘛洛贝利,难怪你不服老。是海布拉之塔,它塌了。”

洛贝利从板凳弹起来,开始在屋内踱步:“塌了?为什么first塌的是它?Super cold的海布拉地区......难道是因为能量散失,塔身变得异常脆弱,禁受不住风化作用了吗?极端的冷热、雨水的冲刷,还有昼夜温差,都会损害建筑材料。可是,为什么在炎热的奥尔汀地区,希卡塔没有塌?为什么在降雨频繁的费罗尼,在昼夜温差最大的格鲁德,希卡塔都没有塌?”

“你怎么不说外语了,洛贝利?”普尔亚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思考中的研究员没有理会朋友的调侃,他继续围着桌子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不对,不该是这个原因。就算塔身的材质发生了变化,也不可能比普通的建筑材料更脆弱——是外力,应该是外力!上哪找那么大的外力去?让我想想......海布拉......有温泉的地方就有地壳运动......嗯......地壳是个合理的切入口......可是奥尔汀也有岩浆......海布拉有什么不一样的......”

“有了!”洛贝利倏地站定,在普尔亚和西蒙的注视下,他激动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塔底部与冻土层持续碰撞挤压,在应力集中的部位就会发生断裂,导致希卡塔折断!当然,这一切是有前提的,要么是希卡塔受到从上至下的外力,要么......”

“要么,希卡塔在自主下沉。”

在洛贝利身后,普尔亚拍了几下巴掌,绕到他面前,半是佩服、半是嫉妒地称赞道:“说真的,老伙计,我现在真的怀疑洁琳临走前在我的研究所放了监听装置,不然你怎么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去。”

洛贝利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这是真的吗?告诉me,是不是这样?”那些巨大的古物可以回应手持希卡之石的林克,已经十分惊人了,如果它们还可以随着灾厄的消散再自行退回地下,这就不再是简单地“惊人”,这只能用“酷炫”来形容了。

普尔亚摆摆手,表示她不知道:“你我既不是搞物理的,又不是搞地质的,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她拍了拍洛贝利垂下的双臂,安抚他说:“既然已经发现了端倪,过阵子我们就开始观测剩余的希卡塔,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如果希卡tower是这样,那神庙是不是also......”

“我们还没有对神庙进行调查,但是据林克说,无论是希卡塔、神庙,还是我们自研的传送标注器,都已经不能实现传送了。”

洛贝利逐渐归于平静,他缓缓走向刚才坐的那个板凳。“这么说来,Link和公主殿下recently都是骑horse出行的?”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道。林克能够在一年之内完成各种任务与挑战,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遍布大陆的传送点位,如果他们二人未来的工作和生活中没有了传送装置,确实平添了不少的麻烦。

为了防止外人偷听,他突然收声,冲着普尔亚对口型,那滑稽的样子好像在撕咬着空气。普尔亚看出他后半句说的是“包括从城堡到哈特诺村的这段路程,也是骑马吗?”于是回答:“是的,都是这样。”

洛贝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提到骑马,刚刚被陡然上涨的激素水平掩盖掉的疲乏,一下子又显现了。洛贝利开始觉得腰酸,他捂着屁股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求饶般地说:“行了,me知足了,确实是不虚此行啊,但是me今天真的tired了,我们明天再聊。带我上楼吧,二楼还能腾出我sleep的地方吗?”

听到老朋友要在这留宿,普尔亚得逞般地大笑出声,她拦在洛贝利的面前,摆出“此路不通”的架势,说道:“今晚我们两个都不会睡在这里,今晚,我们要睡在卡卡利科村。”说完这句话,普尔亚笑得更开怀了,因为洛贝利的脸色难看得就像啃了一口西诺克斯的指甲。

“Are you kidding me ? You要me现在和you一起骑马回卡卡利科吗,”他颤抖着说,“我不干,我tonight就sleep在这,我哪也不去了,我恨horse.”

老研究员今晚得知了海布拉之塔的“死讯”,心情也好似在海布拉山滑了次雪。他早就习惯了普尔亚古灵精怪的性格,也不反感她今晚用“半遮半掩”的方式为他呈现的见面惊喜。但是,面对“去卡卡利科村”这个横空出世的提议,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我不明白you为什么要急着走,典礼不是后天傍晚开始吗?我们tomorrow走也完全来得及。Moreover,典礼是在城堡举行,又不是在卡卡利科村,过去干嘛,点个卯吗?”

这回可是真正的“近乡情怯”了。

看到自己又一次震惊了洛贝利,普尔亚叉开两条小腿,骄傲地宣布:“我可没说要骑马回去。洛贝利,你可看好了——”她从身后掏出一个平板似的移动终端,大小、形状都与希卡之石相近。只是,它外露的导线和主板,还有外层胡乱扣上的保护壳,都表明这个装置还处在开发阶段。“既然希卡科技当中的古代之力正在衰减,那么希卡之石中的能量肯定也受到了影响。如果能量不足的终端和能量不足的基站之间不能进行传送,那么我就重新开发一个‘希卡之石’,用现代技术为它供能,”普尔亚慢悠悠地把这块设备塞进洛贝利手里,看着他惊愕的神情,继续得意地说,“用这个设备再和现有的基站进行联系,也许还能赶在希卡塔和神庙的能量耗尽之前,再进行几次传送。”

“有了它,咱们俩今晚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能回村。我打算叫它‘普尔亚平板’,怎么样?”

洛贝利原本还在沉醉地观察这个设备的走线,一听这话,一下子抬起头来:“嘿!看来you是不打算找me帮忙了。给you个机会,you只需把感应器、足迹模式和传送标记器外包给我,我就允许you冠我的名字——洛贝利平板,怎么样?”

普尔亚不屑地吐了吐舌头。她抬手指挥洛贝利站在勇导石旁边的空地上,准备和他一起前往卡卡利科村。

“这个功能还在不断改进,可能过程会有点慢,噪声会有点大。不过你放心,我对标的是希卡之石的传送水准,以后的效果肯定要好得多。”普尔亚等洛贝利站好后,走到了他的旁边,开始在简易的显示器上选择传送点位。

在等待朋友操作平板的时候,洛贝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凑到女研究员旁边,对她悄悄耳语道:“刚才被you打断之后,me差点忘了问你,Link和Zelda殿下现在在哪?”

“也在卡卡利科村。塞尔达殿下想去和英帕商量仪式的事情,所以他们先出发了。”

“那princess和Link也是被这个装置传送过去的?”

“并不是。”

“Why?”

“拜托,从没测试过的东西怎么敢用在他们俩身上呢?那两个孩子可是海拉鲁的救世主。”普尔亚一脸费解地瞪着洛贝利,随后,干脆地按下了“传送”键。

“Hold on,我听不懂了,你说这是个从未测试过的家伙?”老研究员震惊地叫起来,他想抢过平板,却发现已被对方死死攥住了手腕。屋里的各种设备都出现了微小的晃动,紧接着,它们开始随强烈的电磁干扰嗡鸣起来。“回答me,普尔亚!”洛贝利在逐渐泛蓝的光线中,透过噪音大喊。地上的纸片先是猎猎作响,紧接着就被一张张地卷到空中,随能量场一起在二人周身旋转起来。洛贝利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亮蓝色,如果强行中断传送过程,多半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空间撕裂产生的气流鼓动着两人的耳膜,看着普尔亚的躯干都浸没在蓝光之中,洛贝利明白传送即将完成,他盯着面前白发狂乱地翻飞,但神色依旧兴奋的女孩,声嘶力竭地说着:“You这不靠谱的mad woman——我不会缺arm少leg吧?”

“别怕,”普尔亚使劲盖过气流的声响,大笑着冲他喊,“变回小女孩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失误了!”

“我不会变成boy吧!”

“那不更是——美事一桩嘛!”

气流呼啸着卷入“普尔亚平板”,将两人的身影一同抹去。随着蓝光的陡然消散,屋里的风声和噪音也停了下来,满天的纸片又重新散落在了地板上。哈特诺古代研究所里不见了两个老活宝,西蒙的耳畔总算是清静了。

 

过去的一年中,海拉鲁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但英帕祖孙俩栖身的这栋老房子好像没有变。除了角落里那颗宝珠被林克用来开启了神庙以外,这里的摆设照旧:英帕身后的屏风没有移动分毫,屋子的南墙上还挂着那张哈特诺堡垒的画像。一切都还是塞尔达回来之前的样子,林克有些恍惚。

他和英帕对坐在老宅里,核对着明日的安排。

“不出意外的话,我族的四位使节已经于上周将口信送到,”英帕的眼睛在帽檐下闪烁着,“宾客们就算是从利特村和格鲁德小镇出发,时间也足够宽裕了。”

一如每次前来汇报任务那样,骑士坐在老妇人左前方的蓝色垫子上。这些坐席是为村中居民参与集会准备的,和英帕跪坐的三层软垫不同,它们薄而平整,两种坐具形成了微妙的落差,刚好能使访客仰视族长双眼低垂的严肃神色。

“还有件事需要和你确认一下——除了现居城堡帮忙的志愿者外,我们并没有额外邀请海利亚人,”英帕仰起脸,好让对方看清她在帽檐下的表情,“这是有意为之吗?”这位政务助理早些时候翻阅了外宾名册,她发现,卓拉族、鼓隆族、利特族、格鲁德族和希卡族都各自派出了具有一定影响力和威望的族内成员,这是合乎礼节的。海利亚族的名单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英帕不希望明天的典礼出现任何差错。

林克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是的,”他回答,“绝大部分海利亚人都已经确信殿下归来的消息。所以,无论是在哈特诺村公开宣布,还是私下邀请居民代表,都没有必要了。”这是他和塞尔达在家中反复商讨才做出的决定。

过去的两个月里,公主为了哈特诺村的民意摸排工作煞费了苦心,后续的回信工作更是让她一连几天地伏案读写。为了使自己言之有据,为了不让信中的承诺变成空头支票,塞尔达在回信的同时也在起草复兴工作章程,她先用稀释的墨水打底,后续需要增补修改时,就调出颜色更浓郁的墨汁叠写在上面,往往是写得纸张洇透湿软了,她才挑出满意的版本誊抄在新的纸上。最终,勤勉的公主得到了全体村民的一致拥护。

读过大家写的信,不难推测出,欢庆殿下归来的仪式已经在那些红顶白墙的小房子里举行了不知多少次,如果要再为此事邀请村民代表前往城堡赴宴,只会平添麻烦与危险,实属多此一举。

“不必再额外邀请海利亚族居民。”林克重申。

“好,我明白了。”英帕听完他的答复后,点头表示同意。她在垫子上错动了几下双腿,“而且,这个典礼本就不是为在场的宾客而举办......”

“是的,恰好相反,它的观众其实是不能到场的居民,”林克补充道,“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

复兴工作的前期筹备已经完成,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该由塞尔达在昔日的王城举行一场最高规格的仪式,正式地亮个相。本次典礼的主要目的,不是和那些已经熟识的朋友再打一次招呼,而是向散居在各地的民众,向伺机而动的依盖队,正式宣布王室职能的恢复。

在这之后,两人又商量了明天出行所需的仪仗规格,讨论了马队的编排。今天晚上,大至城堡安防,小如用餐席位,典礼涉及到的事项都被重新核对了一遍。

英帕觉得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幸亏有你在,塞尔达殿下平安无事,”她长长地送出一口气,如石塑一般的身体柔软了下来,“你刚刚看见了,我的姐姐和洛贝利大哥也回来了......这大好的日子,我们总算能聊点高兴的事。”

“一年前,你就坐在这里,连海利亚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简直和新出生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英帕沙哑地笑起来,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使帽子上垂挂的金属吊坠也随之摇晃。

林克有些难为情地把右手覆在额头上,“啊......你又提这个。”他无奈地抱怨。

这位族长说得一点都不假,“初见”英帕的那天,林克一上来就被地名和人名绕晕了头,而这位老人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口若悬河地讲起从“太古”发源的传说,似有替他走遍海拉鲁的心气。结果,他没能记住“英帕”这个名字,却再也忘不了卡卡利科村有个怪婆婆。

其实林克一直很介意失忆这件事。他丢掉的不仅是回忆,也错失了苏醒后最真实的心境。如果他一睁开眼就满含着对故人的思念,对盖侬的仇恨,以及对自身使命那无法抛却的责任感,那么旅途中产生的情绪才真正属于他本人。可惜,那时的他茫然地站在山崖上,白白享用了海拉鲁最壮美的景色,却只是沉醉在鸟鸣和绿意里,内心深处并没有泛起一点波澜。

今天早上,当骑士与公主抵达卡卡利科村时,希卡族的男女老少都已经在村里的空地前站好,帕雅扶着年迈的族长,站在人群的最前排。

林克记得,塞尔达是从马上直接跳下来的,她冲进了人群的中央。希卡族人如鱼群般散开,又受好奇心的驱使,把这位公主包围起来。在村民们交叠的身影间,林克看见,那顶象征族长身份的宽大帽子掉在了地上,露出了下面伛偻的英帕。貌似祖孙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却像姐妹一样抵着额角。这该会是什么滋味儿呢?看着远处激动的两个人,林克这样问自己。可惜,就算已经找回记忆,新的印象与旧的回忆交叠在一起,也再难复原这样的感动。

替我补上这次重逢吧,殿下。他只能在人群外围悄悄地请愿。

除去这样的特殊时刻外,在与人相处时,林克并不受任何影响。比如现在,他已经能熟练地忽略掉英帕脸上岁月的痕迹,把她和之前那个强势又率真的女孩联系起来。

现在是晚餐后的第二个小时,屋外哄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刚刚帕雅领着塞尔达从楼上下来,两人推门走出了老宅,不知道去了哪里。

“殿下她现在在哪?”林克从垫子上起身。

“多半是被大伙拉扯着,挨家挨户说话去了,”英帕顿了顿,“你还真是老样子。”

骑士把向外张望的目光收回来,疑惑地示意她解答这句话。

“我们的对话从来都会被‘殿下在哪?’打断,不管是你问还是我问,总之会有人说出这句话。”

“我很高兴听见您这样说。”

他很担心自己受到失忆的影响。老朋友的这句话让他多少安心了些。

称她为“您”还是为“你”,林克有过短暂的犹豫。一百年前,英帕曾为“塞尔达殿下更喜欢谁”这件事与他争风吃醋。现在回想起她双臂交叉站在眼前,又是撅嘴又是跺脚的模样,林克更想以“你”相称。

算了,看在她比自己多长了几根皱纹的份上,姑且让让她。

“您先休息吧,明早见。”林克欠身致意,向英帕道别。他打算在睡前再见塞尔达一面。

第二天清早,将要参加典礼的人员就在村口整齐地列好队。除了洛贝利在上马前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外,其他人早就在马背上待命,随时准备出发。

马队外围由多朗和六名希卡民兵组成。多朗身下的芦毛长腿马站在队首,其后的民兵分为两列,把剩下的人包夹在中间。林克像往常一样,依旧骑于塞尔达左侧,在两人身后,是并排列队的普尔亚和洛贝利。

英帕决定在最后一排骑行,上马前,她特地从队首走过,向多朗投射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希卡族的汉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羞愧地空咽了几下口水。他深知此次行动意义重大,也早已悔悟,绝不会再犯下背弃家人、族人与王室的过错。

和村民们挥手作别后,一行人便从村子的西南出口启程。卡卡利科村位于山谷之中,只有穿过岩壁夹成的狭窄小径才能行至村外,十二匹骏马克制地迈着小步子,保持着紧凑的队形。它们接连穿过两道木制牌楼,绕过凸起的岩壁,最终冲进了撒哈斯拉平原一望无际的绿野中。进入平原,虽然马匹还依序排列,但宽阔的空间使马群变得松散,刚才还团簇在一起的队伍被拉长、延伸,变成了线形。

撒哈斯拉平原东南高,西北底,向着海拉鲁平原的方向铺展开去,林克等人趁着策马冲下草坡的畅快劲儿,一口气行至湿地驿站旁的莱波纳桥。

沿途的景色开始变得熟悉。虽已走遍了海拉鲁的每一处角落,但在林克心里,这条路线却是格外地特别。这是两个月前他和塞尔达赶赴哈特诺村时选择的路线。

正想到这,骑士发现身边的公主有了动作,她掀起披盖在身上的希卡族服饰,心领神会地看着自己。林克回以微笑。

众人沿着道路深入平原,很快就看见了城邑遗址。几个月前,这里还四处可见倾倒的砖墙,地面上遍布着腐肉般的瘴气组织。现在,碎石和废墟都被施工人员清理干净,魔物的痕迹也消失殆尽了。

队伍顺利地抵达了城堡。

一行人翻身下马,临时驻扎在城堡的守卫走上前来接引。英帕和塞尔达率先进入殿内,为一会儿的庆典做准备;两位希卡族的研究员也立刻找到了研究目标,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工作;多朗携六位年轻的希卡族士兵归入安保大队,等待着相关人员来指派任务。林克跟在多朗等人身后,寻找着守卫领队的身影。他迫切地想提供依盖队在哈特诺村活动的最新消息,也想了解一下那群家伙最近在城堡附近的动作。

仪式将在傍晚举行,届时,所有人将会被带往城堡主殿。剩下的这段时间里,餐厅将被用作茶歇室,供各位客人休息。

临时任命的王职人员忙碌着,来自大陆各处的外宾们也陆续抵达海拉鲁平原。中午一过,就开始有客人陆陆续续走进城堡正门。

按照海拉鲁王室的礼制,国王、王后及其血亲一旦举办重大活动,各个种族均需委派代表出席,更不必说今日之庆典,是以“共庆海拉鲁光复”为主题,短短几个小时内,外貌和体型各异的客人就把餐厅填满。鼓隆族的客人发挥自己热情健谈的优势,和在场的每个人都打成一片。卓拉族的客人也十分瞩目,他们碍于自身身体对水分的需求,很少离开湿润的拉聂尔地区,在大陆各处都当属“稀客”,因此成为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没人见过这般盛状。灾厄降临之前,王室也举办过几次较为正式的典礼,人数之多,排场之大,都是今日所不能比的。但从占卜师降下预言起,这座城堡的上空就笼罩起了恐惧的愁云,焦躁与怨恨滋生,流言和猜忌不断,再盛大的典礼都弥漫着“大厦将倾”的暮气,好像在提前为国家追悼。今日便不同于往日了,今日,到场的宾客不多,堪堪够百余人,却硬是闹出了千人同聚的气氛。最肆意的笑声、最真挚的祝福、最美好的愿景,把沉寂了百年的宫殿装得满满当当。人们的心情,像晴空下亮白的雪,像红炽的铁水,像太阳,正好与灾厄的瘴气对冲。

林克多次进出这座陷落的王城,亲眼见过墙壁上透出寒森森的怨气,更是在此处斩杀无数猛兽精怪,在他的脑海里,城堡已经和“凶险之地”划上等号。但经过庆典气氛的洗刷,这些曾经走过的甬道、爬过的高墙,似乎真的顺眼了不少。

如果盖侬死后还存有灵魂,如果他的灵魂长眠于此,一定会不堪其扰吧,骑士嘲讽地想。

他刚刚和卫兵强调了工作要点,现在正从中央广场赶往室内,打算与塞尔达汇合。距离典礼开始已经不足三个小时了,他还没有和塞尔达确定临时近卫队的站位,没有告知她突发情况下的撤离线路。此外,出席今天这种场合,势必需要装扮一番,他还需要换上制服。

从上午开始,林克就和塞尔达断了联系,更何况现在置身偌大的城堡内,想找到她绝非易事。近卫骑士在各个大厅穿梭,心想着,如果四处寻她不见,只能去她的房间外等候了。

路过餐厅时,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的掌声和笑闹声,林克放慢了脚步,他推测塞尔达可能在这里。他很熟悉本次典礼的安排,知道这里被用做了临时招待客人的房间,塞尔达也许在里面正和客人们交谈。林克快步走向门边,贴着门框向里面窥探。他只能看见熙攘的人群,还有屋子中央摆满茶点的长桌,根本无法确定塞尔达的位置。

在这种场合,如果让他作守卫,他并不觉得有任何困难,但如果让他的名字出现在请柬上,把他丢在红丝绒的桌布旁,让他的所有朋友都出现在面前,嘴里说的不是轻松的对话而是抬举他的溢美之词,他就会觉得无所适从。

但现在顾不上太多了,比起成为众人的焦点,他更怕耽误正事。林克咬咬牙,一头扎进喧闹的餐厅。

他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使出自己索敌时的好眼神,在墙角和桌边搜寻塞尔达的身影,骑士的目光在在大家的身上穿行跳跃着,十秒不到就将屋里的人看了个遍。可惜,塞尔达并不在这里,果然该去她的卧室外等她。骑士想要撤身离去,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拍。

隐约觉得有人进来,靠近门口的几位客人便转过身,见是他来了,都发出“哦——”的声音。前面的人被身后讶异的叫声吸引,也转过头看热闹,结果是一样地发出惊叹。人群一层一层地如此反应着,他们温柔地笑着,走向他,向他道谢。

“看哪,是林克!”“你是海拉鲁的骄傲,年轻人。”“以后多来利特村坐坐!”

被叫到名字的骑士尴尬地杵在地上,他除了向面前几位客人问好以外,做不出更得体的反应了。林克掩饰着羞涩,他注视客人的眼睛,同他们握手,嘴里重复着“您好”和“谢谢”。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自己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牢房中的训练任务,成为骑士时,同辈们和教官的眼神。他毫发未损,但身上裹满了西诺克斯的血浆,人们看着他,仿佛他才是地牢里的怪物。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林克。今天能够聚在一起,多亏了这位少年英雄,大家都想对他道谢。

“向海拉鲁的勇者,致敬!”“向塞尔达殿下,致敬!”“为了海拉鲁!”

近处和远处的客人都抬手举杯,里面满盛着美酒和浆果汁。林克几乎认识在场每一个人,他们与他并肩作战,赠予他食物,为他指路,如果没有这些朋友的帮助,他肯定无法完成使命。怎奈他急事傍身,扭头出去又十分无礼,只能硬着头皮穿过热情的人潮。他打算从餐厅另一侧的大门脱身。

“谢谢,谢谢。”“这都是我该做的。”“抱歉,我还有事,我们晚点再聊。”林克一边向前穿行,一边婉拒着大家的邀约。他羡慕公主殿下能在人数众多的社交场合里把“游刃有余”和“面面俱到”完美地结合。塞尔达在宴会里的装备是游隼弓,她迅捷,准确,只消一箭就能击中客人的心坎。而林克确信自己拿的是龙骨波克棒,他再小心地舞弄也尽显鲁莽——和她比起来,自己永远是那么笨嘴拙舌。

客人们谁都挽留不住林克,也都不好意思再挽留他。那些欢呼是发自真心的,所以当他们有些失落地退到一边时,林克也有些惭愧。面前的道路终于不再那么拥堵了,他已经看到了远处的餐厅出口。

正准备离开时,不知是谁在身后揽住了他的手臂。林克从体温判断,应该是他的朋友希多。

“林克,有什么急事,怎么不在这和大家说说话?”希多王子高大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他身后。这位单纯直率的朋友是真的想和他聊天。

“对不起希多,”林克急忙转过身,轻轻推开希多温凉的手掌,“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正要去见塞尔达殿下。”

“哦,塞尔达殿下!那是得赶紧去,可别让她着急。是为了典礼的事情吧,我们不该现在打扰你的。”

在几十年前的海拉鲁,“去见塞尔达”和“去见海利亚”有着同等效力,可以隐晦地表示某人的离世。现在,公主回来了,“去见塞尔达”就变成了最光荣的事,也是林克最愿意去做的事。在当前的场合下,“去见塞尔达”是一个顶好、顶合理的缘由,近卫骑士急急忙忙地离开,只可能是为了去见公主。

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旁边的客人也听见了林克的答复,“难怪,果然是要去见塞尔达殿下!”“我们得识相,别误了正事。”他们小声议论着。刚刚失落的宾客们瞬间达成了共识,他们近乎满意地转过身。此刻,再没人拦在路中央,反而四散开去,在餐厅内让出条路来。客人们重新投入到与朋友的交谈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为这理由,他们可以原谅林克的矜持,林克的冷漠,林克的绝情,为这个理由,他们甚至愿意亲自列队把这位海拉鲁的功臣送出去。

林克可以畅行无阻地离开了,但不知怎么的,他飘悠悠地,好像迈不动步子。他能听出来,在人们心中合理化的,不是“骑士去见公主”,而是“林克去见塞尔达”。

骑士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餐厅的,他或许低着头,或者还说了些什么,总之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跑到了室外。没错,他要去见塞尔达,但他隆隆的心跳声肯定不是因为这个,绝对不是,一定是因为他不善交际,对,他向来如此。

林克打算直接去塞尔达的房间。她的房间就在三殿旁边,在一座独栋塔楼的顶端。林克让自己跑起来,傍晚的风打在脸上,竟然凉丝丝的,他不觉得这是因为他的双颊退去了热度,他觉得是秋天要到了。

要去到塞尔达卧室的门前,还需要爬上几段旋转的阶梯,林克大跨步走了上去。

是的,他们这两个月来一直亲密无间地住在一起。今天是他们两个人分开最久的一天——从上午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一百年前,同辈的训练兵提起他与塞尔达,往往是酸溜溜地调笑。后来,英杰们提起他与塞尔达,英帕和普尔亚提起他与塞尔达,各位朋友们提起他与塞尔达,更多是把他们当作合拍的搭档,当做是生死与共的知音。再后来,譬如最近,譬如今天,他们再提起他与塞尔达时,话里的意味又发生了变化。

林克走完了最后几节阶梯,他站在门口向内望去,看见了闪动的人影。殿下果然在屋内。

他们提起他与塞尔达,就像在说一双登对的男女。

“......适值这一光荣而意义非凡的时刻,我,海拉鲁国王罗姆之女,塞尔达,心怀无尽的感恩......向莅临庆典的诸位来宾,以及我深爱的全体子民......致以最诚挚的敬意与最热烈的欢迎......”门内隐约传来公主练习讲稿的声音。依照骑士守则,林克不能偷听任何王室成员的谈话,他用指节轻敲房门,打断了塞尔达。

屋内的人见是他来,欢喜地把他拽进屋。

“林克,你看。”塞尔达跑到房间中央,转起了圈,裙摆挺括地飞舞起来。

刚刚受封的那阵子,塞尔达与他赌气,闭门不出。现在,望着她身上深蓝色的缎子,骑士又回想起那时她房门外的夜色。

“好久没穿过裙子了,怎么样?会不会不好看?”

林克含笑摇头:“很好看。”

他无声地控诉着,原来,他为了欺瞒自己而筑起的心理防线,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典礼如期在主殿举行,此间没有出现任何差错,一切都按照既定议程,有条不紊地推进。林克全程以近卫骑士的身份站在公主的身后。

塞尔达先致开场辞,向到场的全体来宾表示感谢,又隔空向海拉鲁的全体子民送去真挚的祝福。接着,在她的指引下,衣着庄重的乐师出现在主殿两侧,奏响了哀乐。在肃穆的曲调中,所有人低头默哀,缅怀灾厄中逝去的灵魂。殿外的空地上,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也在同步进行,当哀乐停止,在场的人们都抬起头时,盖在石碑上的幕布也刚好揭开,其下的碑文由塞尔达亲手题写,她以此方式代表幸存下来的每个人,表达对逝去同胞们的思念。

塞尔达宣布,先王罗姆·博斯福莱姆斯·海拉鲁,仍享受王国的最高礼遇,现王室和各机关将代行国王的义务,代行其行政权、立法权与司法全等权力,但她仍将保持王国公主的身份,所享礼遇照旧。卓拉族英杰米法、利特族英杰力巴尔、鼓隆族英杰达尔克尔,格鲁德族英杰乌尔波扎,平定灾厄有功,追谥英烈称号。大师之剑选中之勇者——林克,平定灾厄有功,暂任海拉鲁王室近卫队队长。接下来,她又按预先拟定的名单,为临时任命的内朝官员与外朝将领,逐一加封正式官职。

塞尔达还公布了海拉鲁城堡的藏书损毁情况,公开了藏书修复工作计划。她宣布,国家暂行先王时期的法律文件,后续将根据复兴工作的实际情况,对现有条例进行增补修改,并提出新的法案。

至此,典礼即将宣告结束。

伴随着塞尔达落下的话音,和她饱含谢意深深鞠躬的动作,主殿内响起不绝的掌声。

散场时,天边已经晕起霞光。有的客人在难得开放的城堡内结伴游览,还有人已经和刚刚结识的朋友作别,踏上了回家的路。城堡外的中央广场上,士兵们把九架擦得锃亮的火炮推了出来,按照三架为一组的方式,分三组排列在广场上。九名炮兵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将在傍晚这片紫罗兰色的天空中,燃放代表海拉鲁九个地区的九枚礼炮。

等到天光将要熄灭,抬眼快要辨不清来者时,广场上传来装填弹药的声音。

嘭——嘭——嘭——

礼炮声浑厚威严。

塞尔达站在高高的露台边,像是在凝望离去的客人。林克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陪她站在这里。看着逐渐浓重的暮色,骑士只想对她说句抱歉。

夜,夜,夜,眼前又将是无边的一片墨蓝。从住在哈特诺村的那天起,她那笨拙的骑士就把她藏起来,让她的生活总与夜色相伴。

好在,总有朋友在阳光下等着她。去见他们时,塞尔达并不会再戴起兜帽,今天一过,她就会在自我介绍时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像和科沙尤西见面时那样。虽然和哈特诺村的村民相比,这些新朋友少了和她用纸笔互诉衷肠的过程,但是第一次见面就能亲耳听她说明来意,亲眼看她亮出一头金发,这样的相识更直接,也更坦率些。

嘭——嘭——嘭——

礼炮声高亢辽远。

就算是在大陆的东侧,宁静的哈特诺村里,依然可以捕捉到平原上空传来的声音。

三名依盖队队员坐在村边高高的山头上,一齐望着中部平原上的点点灯火。他们身下,是夜色中可爱的小房子,澄黄色的灯光中,不知有几户人家像他们一样,翘首望着城堡的方向。

“真气派呀!”易容成马尾女孩的队员有些羡慕地说。他揪起身边的一根狗尾草,多少有些落寞地把它卷在手指上。在他右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青年背包客”。

“切,哪里气派了,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疯狗,只是住进了更大的狗窝。”

自从被可盖“劳务派遣”到了哈特诺地区,三名队员每天都会换一副模样,假扮成初来乍到的游客,在村头和村尾间走上几遍。可惜的是,谁都没能在村里揪出黄头发的公主与骑士,也没人舍得买下那瓶价值不菲的牛奶。

“说到底,还是扑空了,这可怎么回去交差?”

“急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谁知道他们俩又跑回去了呢?”

“还是我说的对,就应该是那个公主再也没出过门吧......”

嘭——嘭——嘭——

礼炮声响遏行云。

两位希卡族的老者领着一个小姑娘,漫步在城堡外的草地上。小姑娘精力充沛,每走一会儿,就会把两位老人远远地落在身后。这是他们绕着城堡走的第三圈,将要路过正门时,小姑娘突然转身,蹦蹦跳跳地朝那两个人跑回去。她有一个计划要宣布。

“欸,你们俩!留下来吧。我们三个一起,留在这里吧!”

英帕和洛贝利一时间没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后来,看着她无邪的笑容,又联系起今天的盛会,英帕率先听明白了。

“我就算了吧,姐姐,”英帕站在草地上,“你是知道的,我这才离开村子一天,已经开始担心宅子是不是被帕雅一把火烧干净了。”英帕的声音就像她本人走在冰面上的样子,颤巍巍的。“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孙女,也放心不下那么一村子的人。”

普尔亚有一点点的失落,但是还好,她一开始就没对这个一本正经妹妹抱太大期望。她转头期待地看向洛贝利。

洛贝利也是听了英帕的回答,才明白普尔亚的意思,他含糊地说:“Me啊......妻子和儿子都还live在阿卡莱,还有我的研究所和小樱桃......”

“You怎么突然想要留在here了,you在哈特诺的研究所不也挺好的?”

普尔亚低下头,她看着脚边那些在风中俯仰着的小花,郑重地说:“我想留在这里,建一座塔。”她抬头在山野和河川中寻找着亮蓝色的光柱,它们虽然不再像往日那么明亮,但并没有熄灭。她补充道:“不,不止一座,我要建很多的塔。”

洛贝利循着她目光的方向,看来是发现了什么,惊呼道:“啊呀,你想rebuild希卡塔?”

“不会是完全地重建,而且,我也不会把它们命名为希卡塔。”普尔亚盯着西边的平原之塔,在那座塔后面,她还发现了几座神庙,它们精妙地嵌在夜色中,简直就像天空中的星星。这些水蓝色的亮光,都是林克用汗水换来的,她不想放弃那些传送点位。“虽然是我们希卡族的先辈建造了那些塔,但最后,站在塔顶的,不还是海利亚族的少年吗?在他身后,还有格鲁德族、鼓隆族、利特族、卓拉族......”

“按you的意思,确实不该叫它希卡塔,该叫它海拉鲁之塔。想不到you正经起来,还挺有格局的嘛。”

不知道重获青春的普尔亚是不是也变回了小孩子脾气,她不经意露出的情感和细腻一旦被识破,就会立刻钻回搞怪和暴躁构建保护壳里。“哎呀,不管了不管了,等我把它建起来,想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老头儿塔,老太太塔,马神塔,鸟蛋塔,大精灵之塔!”

她“噌噌噌”地跑到妹妹的身后,从她粗短的腰间探出头,摆了个鬼脸:“当然,首先排除‘洛贝利之塔’!”

洛贝利气得追了过去,叽里呱啦地嚷嚷起来。

秋天到了。晚风送来的,不再是沾染花草香味的潮气,而是通透的凉意。英帕抬起头,像过去的一百年间一样,欣赏着海拉鲁的夜空。皓月、星辰和云雾,还是一样的颜色,可英帕心里清楚,海拉鲁的历史已经被改写了。她继续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把今晚的炮声当作夏末的闷雷。

Chapter 8: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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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达接受过海拉鲁全境最优质的教育。她自幼跟随宫廷教师学习文法、算数和科学,四岁时就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七岁时已经可以看懂工程图纸。

塞尔达还要学习贵族之间的社交礼节。“谈吐得体”和“仪态端庄”是任何身份显赫的女孩都必须修炼的基本功,塞尔达作为公主,更是要把这两点做得出众。当时,罗姆王看着自己如野马般难驯的女儿,感到深深的担忧。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他的女儿真的能够在举止优雅的同时,继续维持她那些“不那么优雅”的爱好。

谈吐和仪态还不算什么,在贵族社交圈里,真正有难度的,是那些需要耐下性子练习才能掌握的技能。别的贵族小姐或许觉得难,那是她们的事,这些事情可难不倒塞尔达。她忙于修行,私下还关注着希卡研究,可无论是舞蹈、书画,还是观赏性的骑马、射箭,她都做得无可挑剔。

如果以公主、贵族和淑女的标准来为她打分,她是绝对地优秀。但抛开身份、地位的要求不谈,上述提到的东西里,塞尔达没有几个是发自真心地喜欢。说实话,比起杵在舞会大厅里等某个贵族少年约她共舞,她更喜欢雨天去水坑边等一只毅力蛙。

即便学过了普通人家一辈子都不见得学完的技能,塞尔达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她也喜欢搞研究,但很多时候,读书和研究技术,这两件事是殊途同归的。她最喜欢读自然科学类的书籍,研究室里摆着,卧室里放着,还嫌读不够。就算是与林克“交恶”的那段时间里,她也会硬着头皮找到这骑士,拜托他夜里下训之后从图书馆绕路,捎几本书上来。她这样做,只为摆脱父亲的检查,只为能够在枕边的灯光里暂时摆脱“公主”的身份,作回“塞尔达”。

现在,父亲去世了,灾厄消失了,塞尔达得到了自由阅读的权利,也在桌上多添了几本人文律法类的书。她心里清楚,父亲倾其所有地爱她,就像她爱父亲那样热烈,现在想起那些和父亲怄气的日子,居然都是那么弥足珍贵。她明白,管束着她的从来不是父亲,而是职责。所以她不怨父亲。而职责是神圣的,被委以重任的人生来就是幸运的,他们不论成功与否都能为崇高的事物拼搏,这是有意义的。所以她也不怨海利亚。

有人生来穷困,却总能找到快乐,她既然不愁吃穿,就总该有沉重的枷锁,多么公平呀!再者说,她现在又是那么的幸福,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今年秋天,是塞尔达渡过的17个秋天里——也可以说是117个秋天里——最快乐的一个。

今年秋天,她交到了许多的朋友,还见到了哈特诺村秋收的场景。之前,她只在书本和画作中见过对秋收的刻画,这次她亲身体验了一番,终于有了自己的感受。

哈特诺村的部分村民已经不再种地了,就比如瑟吉和阿喀恩佐,已经有了自己的店铺,转型做起了服务行业,多当茨一家则是在半山腰建了一座牧场。村里现存的耕地,只有村口和村北面的那一片较为集中,剩下的地,零星分布在几户人家门口,相比几十年前,总面积已经大大缩减了。可即便如此,等到粮食收获的那一天,全村的人还是聚齐在田埂上。大家也不分男人女人,身强力壮的就抡锄头,搬南瓜,力气小的,或蹲或坐地等在旁边,把前排递来的粮食分装进筐里。老人和小孩站在最外围,他们要么用剪子把蔓生的蔬菜剪下来,要么就只是围在一起,开心地聊天。

林克和塞尔达入住哈特诺村少说已有半年,秋收开始时,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走到田里。塞尔达不顾大家的劝阻,执意向纳茨宇基借了把锄头。大家准是觉得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西默茨凯说:“殿下您歇着去吧,这种力气活儿留给我们干。”

纳基珂说:“那个太重了,当心累着!给您换把剪刀呢?”

塞尔达推说不用,开始抡锄头。她没想到,这东西握在手里不重,挥起来居然有那么大惯性,锄刃第一次落在萝卜左边,第二次落下时,就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偏偏要凿在萝卜的右边。其他人刨上两三下就能轻松地把萝卜拔起来,她刨了十多下,全像雨点均匀散在萝卜四周,倒还不如直接上手去拔。最后,橘红色的肉质根总算是露出了几厘米,塞尔达弓着背,双手揪住茎叶发力,脸都皱了,才把它连根拔起。她险些摔倒,萝卜也被凌乱落下的锄头磕伤。大家称赞她,她不好意思地自嘲。

村民们让塞尔达去田边休息,善意地没收了她的工具,她只好站在老人和孩子们身边。

希恩问:“公主姐姐,你们家的地在哪?我和爸爸也给你们帮忙。”

塞尔达回答:“谢谢你,可是我们还没有地呢。”

“没有地,所有吃的东西都去商店里买吗?”瑟法罗问,他没想到公主姐姐也和他们家一样,是不耕种的。“那样会花很多钱。”他提醒塞尔达,因为他半夜醒来时,会听到妈妈和爸爸这样说。他们开了染坊,能够支付这笔开销,但公主姐姐和骑士哥哥没有做任何买卖,真的不要紧吗?

库灵站了出来,替塞尔达回答瑟法罗。“公主都是很富有的,”她和在场的所有小朋友解释,“公主们都住在城堡里,城堡里有国王、王后,还有许多的人,他们有山一样的卢比和宝物,根本不会担心没有钱来买菜。”

其他孩子对她的回答不满意:“公主姐姐住在村子里,没住在城堡。”他们以此反驳库灵,但库灵觉得自己没说错,只要塞尔达是公主,住到哪都不会影响她的富有。孩子们扯着嗓子吵了起来,像一群小鸭子。哄闹中,虎头虎脑的阿俄塔挤到塞尔达腿边,他在关注别的事:“公主姐姐,城堡里真的有山一样的卢比吗?”

塞尔达认真地回答他:“之前,城堡里确实有许多卢比,但并没有一座山那么多。”

阿俄塔接着问:“那么多钱,从哪里来? 是因为城堡外有很大一片地吗?还是因为城堡里的人都和外面做买卖?”

塞尔达继续认真地回答:“抱歉,阿俄塔,城堡外没有田地,城堡里的人也只是偶尔和外面做买卖。”

孩子们被新的问题吸引了,他们不再吵架,“没有地,也没做买卖,怎么挣钱?”他们开始问塞尔达。

“没有地,也没做买卖,怎么挣钱?”塞尔达低头,摩挲着库灵的脑袋,温柔地反问她。这个年纪的小孩里,总有那么几个要比同龄人更早慧,同样是七嘴八舌地说话,这些孩子说得明显更有条理,回答问题时也常常露出自信的表情。塞尔达觉得库灵就是这样的孩子。

库灵不知道,她抓着衣角,不吭声了,眼神飘到别的地方去。刚刚安静下来的孩子们又变成了小鸭子,他们急得乱猜,逗得塞尔达哈哈大笑。小时候的她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当得知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于税收时,塞尔达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在王室是否富有的问题上,库灵输给了其他孩子。要论资产,现在的王室甚至比不过眼前这些丰收的菜农。城堡的修缮工作已经开展了半年,许多人前去帮工,塞尔达想给这些好心的人支付工钱,却因为积蓄不足,一拖再拖。为了扩充国库,她最近开始组建临时雇佣队,专为各地百姓清除遗迹和残骸,或是除去各地剩余的怪物。每次雇佣所得的报酬,一部分收归王室,一部分发给佣兵。当然,这些太复杂了,她不打算和孩子们解释。

这边热闹着,那边劳动的人们也群情高涨,塞尔达被男人们的欢呼声吸引,不由得看向田地。远处,林克轻松地举起两个硕大的南瓜,把它们一左一右地扛在肩头,在小伙子们的簇拥下向蔬菜筐走去。塞尔达把刚刚的笑意留在脸上,她欣赏着自己的骑士。林克像是有所感应般,穿过纷乱的人群,和她四目相对,发现自己正在被注视,他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结果左肩上的南瓜脱了手,骨碌碌地滚在人群前面。塞尔达噗嗤一声乐了,她听见科沙尤西大喊:“拦住它,拦住它,可别磕碎了!”人们纷纷扑上去,为刹住一个南瓜而嬉闹。

秋收持续了两天,结束后,所有人满载而归,就连没有田地的人家都会收到一筐蔬菜。林克和塞尔达的那筐菜尤其多,这是善良的村民们以“家”为单位进行的馈赠。

在村子里,许多事情都是以“家”为单位的:田地是以“家”为单位耕种的,所以孩子们在关心塞尔达的田地时,会冠上限定词——“你们家的”。劳动是以“家”为单位进行的,所以大家劝塞尔达休息时,都会指着林克说:“一家派一个人干活儿就足够了。”村民们认为,住在一个房子里的,就是一家人。这么认为不无道理,因为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按照这个法则居住在一起的。

塞尔达属于剩下的“极少数人”,她目前的生活经历并不遵从这个法则。在搬进哈特诺之前,她住在城堡里,城堡里住着成百上千的人,他们来自成百上千个家,这其中,只有靠血缘和婚姻拴在一起的人,称作“一家人”。现在,她借住在林克家里,但并没有血缘或婚姻把她和林克拴在一起,所以也算不上一个“家”。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林克的呢?

这是塞尔达搬进来之前就开始思考的问题。当时,她以事务繁杂为理由,把这个刚抛出来的问题像废纸一样揉成一团,扔回了心里的某个角落。在和林克相处的点滴中,这个问题又总会叫嚣着,冲出来,让她难堪,让她的好心情染上酸腐的怪味儿。在她和林克回到各自的床上时,这个问题会跳出来,塞尔达每次都把它踢进床底。在她和林克并肩做饭时,这个问题会跳出来,塞尔达每次都把它塞进碗橱。她心里明白,自己在做着奇怪的事——因为只有确认了关系的年轻男女会像这样住在一起。

有一次,在和林克说笑时,这个问题又从塞尔达的脑海浮现,她顿时觉得心烦意乱。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林克的?林克到底是她的什么人?这些灼人的问题不能再被置之不理了,塞尔达的心绪已经被它们烙蚀地不成样子。那天晚上,她数遍了窗框里的星星,闭上眼睛时,她伴着林克均匀的呼吸声,平静地在心里招供:

他早已是我最重要的人。

可塞尔达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得到根本地解决,它迟早会卷土重来,重来时,它会换一副嘴脸,变成:“既知如此,你会怎么做?”她那么聪明,凡事总是寻根问底,可到了这个问题上,她的求知欲却荡然无存。思考这个问题,就像行走在的悬崖边缘,塞尔达看着崖下的深谷,虽然感到一阵眩晕,但总有种想要纵身跃下的冲动。她需要时刻稳定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沉醉在崖上的风景之中,不去想崖下的事,不去想未来的事。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初冬时节里,这场“最后的思考”已经被塞尔达刻意地遗忘,她自然而然地在“公主与骑士”的角色扮演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这样的逃避虽然怯懦,但确实有效,塞尔达度过了一段相当平静而美好的日子。

哈特诺的冬天不会下雪,也不会逼迫人穿起海布拉地区特供的棉服,但它的寒意顺着风钻进每个人的领口,又穿透哈特诺村家家户户的砖墙,高调地彰显季节的更迭。

这样的天气里,洗澡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公主和骑士不得不开动脑筋,想出个洗澡的模式,让彼此既不破坏礼法,又能干干净净地度过寒冬。

灾厄之前,塞尔达从不觉得洗澡是困难的。城堡里不仅有完善的给排水系统,还有贴身仆役向澡桶中添注热水,塞尔达只需坐在其中,专心清洁。住进村里后,喝水、做饭、浣洗衣服,用的都是泉水,每次用水前都需要抱着容器走到户外,用完后再自行倒入河水下游。对于这些,塞尔达并不觉得麻烦,而且几乎是立刻适应了这种用水方式。真正让她介意的,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特别是有林克在场时——进行洗浴。刚搬进来时还是夏天,林克更多时候选择洗凉水澡,为两人省去不少的麻烦。但是到了秋冬季节,洗澡没有热水是断然不行的。也是从那时起,林克和塞尔达的洗浴模式开始有了雏形。

洗澡需要热水,烧热水这件事又不能让澡盆中的人来做,就只能委托给在场的另外一个人。之前,这项工作都是委派给女仆,现在,塞尔达只能拜托林克,而且,轮到林克洗澡时,她也同样要肩负起为林克烧水的职责。特别的是,林克和塞尔达想在屋子里洗澡,还不能贪图方便,在屋内的炉灶上烧水。那样的话,就算在房间中央支起帷幕,隔断视线,不断传出的沐浴、擦拭和更衣之声也会让两个人十分不自在,按林克的话来说,就是“太不合规矩了”。无奈之下,笨拙的两人只能想出“屋内洗澡,屋外烧水”的办法。

每次塞尔达要洗澡,林克就把澡桶从工具间搬到一楼的空地上。塞尔达出去接凉水,林克就坐在树下点燃柴火,开始一壶壶地烧着热水。第一壶热水烧好之后,和凉水一起兑在澡桶中,就可以准备沐浴了。

深冬时分在户外烧水,大约十分钟可以看到蒸汽顶开水壶盖子,林克还会特意再在树下坐上一会儿,心里估摸着澡盆里的水不那么热了,他再拎着壶,小心翼翼地把房门闪出个缝,伸长手臂把水壶放在门口的地板上。如此地谨慎,不仅是借门形成两人间视觉屏障,也是防止塞尔达在开门时受风着凉。林克对时间的把控非常合适,他送水进来时,往往桶内的水还算温热,这时往里加热水,即使把水壶倒空,也只是让水温升到烫呼呼还可以接受的程度。因此,空出的水壶就可以被及时摆回门边,再由林克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走。

如果按之前的习惯,塞尔达往往是要在澡桶中多泡一会儿,等热水中的皮肤微微泛红,才算沐浴结束。但那时是深冬,一想到林克还坐在寒风里,看到他递水进来时冻红的指节,塞尔达就不免觉得心疼,更没有理由在热水里享受下去。她每次都用一壶水把头发洗净,再用第二壶水清洗身体,尽量压缩自己洗澡的时间。说来奇怪,林克总会赶在最后一刻再递进来一壶水,就算塞尔达在门后百般劝阻,他也只会说:“已经烧好了,您再多洗一会儿吧,不然这壶热水就浪费了。”

怎么会浪费呢?这壶开水无论是煮茶还是做饭都还能用,但林克就是仗着她泡在水中无法推脱,每次都不容拒绝地把水壶放到地上,再迅速地关门离去。

这股较劲的意识延续了下去。

林克洗澡时,轮到塞尔达坐在树下烧水。往往是刚把第一壶水递进去不久,林克就擦着头发从门里走出来。塞尔达不知道林克在急些什么,他的衣服别扭地扒在皮肤上,一看就是没有把身上的水珠擦净。他还湿着头发站在冷风里,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让人心急又火大。塞尔达想起自己从热水中起身时,哪怕只是在空气里暴露短短的几秒钟,也觉得彻骨地寒冷。她每次都感同身受地打起寒战,并以“赶鸭子上架”的气势把林克逼退回屋内。

“再多洗一会儿!你才用了一壶热水,根本洗不干净。”

“一开始桶里还有两盆凉水,加在一起,足够了。”骑士总会这么狡辩

每次洗澡,两个人都得隔着门板争论一番才肯罢休。

有一次,林克想出一个绝妙的理由。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快速地冲洗着,争取让公主殿下早点进屋。大约过了十分钟,门外传来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塞尔达的话音从门外传来:“林克,你慢点洗,我已经在给你烧第二壶水了。”

精心准备的话术终于可以派上用场,林克有些得意,故作遗憾地说:“不用了殿下,我的头发比您短的多,用不了那么多水。那壶水......那壶水提进来烧,留着做饭吧。”门外果然没有了回应。林克迅速地穿好衣服,期待着门外的女孩露出“自知理亏”的诧异神情,结果他拉开门,看到的却是塞尔达满不服气的样子。

林克鞋袜都已经穿好,没办法再把他按进水里,塞尔达叹了口气,斜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现在知道这水可以留着做饭了?”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和鼻尖,大步流星地走回树下去拿水壶。林克觉得自己扳倒一局,看着她的背影偷笑。

没过几天,林克就意识到是自己输了——塞尔达居然剪去了长发。她一定精心策划过那次亮相,不然不会在开门的一瞬间摆好姿势。

塞尔达问林克:“是森娜的手艺,怎么样?”

“特别好看!但是......您怎么想起来剪头发了?”

“长头发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很早之前我就想剪掉了,”她掰着手指,逐一道出长发的不便之处,“你看啊,夏天的时候,披着头发特别热,我每次坐在桌前写字,都得把头发全拨到一边,露出脖子和后背。冬天的时候,长头发特别不爱干,搭在肩膀简直是凉得受不了。还有,外出骑马的时候,风一吹,头发就不受控制地乱飞,还得腾出手来拨头发。而且,打理起来也很麻烦呀。梳完没一会儿就会打结,洗完澡还会打结!”

“哦,说到洗澡——长头发还比较废水。”

她在林克的注视下甩了甩发尾,神气地走进屋内,像一匹马驹。

利落的短发确实为塞尔达节省了洗浴时间,但骑士还是会哄她多洗一会儿,把她堵在门内。

骑士有了新的理由:“没关系,殿下,我不冷。已经是春天了。”

林克没说谎,春天真的来了。在外面行走时,人们再也不用裹着厚外套。每天都有一大群鸟儿落在草坪上,它们用喙拨弄解冻的土壤和草根,寻找着草籽和幼虫。人们从家里走出来,翻土,播种,踏青,哈特诺村的户外又变得热闹起来。过去的这个冬天十分安宁,王室雇佣队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城堡的重建也持续推进。海拉鲁大陆上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塞尔达每天只是照例批复书信和文件,也能自由地阅读和做些研究。她和林克一连几个月没有出过远门了。

塞尔达不知道依盖队是什么情况,他们仿佛像动物一样需要冬眠,一整个冬天都没有那些家伙作乱的消息。现在,春天到了,依盖队是不是又该出现了呢?先不管他们,塞尔达确实是需要出门走走。

林克不分寒暑,每天都会进行剑术和体能的训练,春天一到,他更是延长了在户外锻炼的时间。塞尔达就像一百年前一样,坐在一边,陪着骑士。他的姿势太美了,沉甸甸的兵器和他的身体一同灵巧地舞动,退时像风一样凌厉,进时又爆发出猛兽一般的气势。看着他,塞尔达也会想起乌尔波扎和米法,她们不仅有着女性的魅力,也兼具战士的飒爽,真让人羡慕,她也很想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天,塞尔达诚恳地请求说:“林克,你教教我吧!”她明白自己没有自幼训练,无法成为一名像样的战士,但她还是想学一些东西,用来防身,用来锻炼,用来成为一个更强大的,更够格的公主。

听她这么讲,林克也很高兴。他从屋里拿出一把普通的短刀,递给塞尔达。“先试试这个。”林克说。

塞尔达大惊:“一上来就要用这种武器了吗?我还以为要从基本功练起。”

林克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别担心,我只是先整体把握一下您的情况。先练基本功是对的,但并不适合您,我们需要一些实用的、能尽快见到成效的训练。”林克把双肩展平,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来吧,请您随意攻击我。”

听完他的话,塞尔达点点头,摆出了蓄力的姿势。两人四目相对,一人四肢舒展,神态怡然,另一人站在三米外的位置,紧绷如弓弦。

几秒钟后,塞尔达找准时机向林克冲了过去,右手挥砍起来,她率先锁定林克的上肢,将入鞘的刀劈向林克的肩膀。结果,在距刀还有半臂远时,林克就稍稍偏过身体,躲开了这次进攻。塞尔达料到会是这样,此时的她向前探身,比歪立着身子的林克要矮上一节,于是她顺势抬手,向斜上方挥刀,直逼骑士的胸口,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怎奈何林克只是稍稍后仰便躲了过去,甚至没有错动脚跟来保持平衡。之后的几次攻击都是如此,塞尔达完全碰不到林克。

接连几次失手让公主有些急躁,明明刚才还好端端站在眼前的人,怎么能像水一样从刀间流走呢?本来就毫无章法的她,现在更是因为心态乱了方寸,一味地追在林克身后。她变着法地向前突进,从各个角度、向林克的各个部位发起进攻,试图找到破绽。但林克真的无懈可击,他几乎原地不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变换着重心和姿势,只是稍稍挪动了几次位置,而塞尔达却像绕着房子跑了一圈,粗重地喘气。

在塞尔达进攻的同时,林克把她凌乱的动作都看在眼里。渐渐地,骑士觉得足够了,他的脸上露出有些怜爱的笑意。

塞尔达看到他的表情,慢慢停下了动作。“我......是不是很可笑。”她虽然看着林克,但手指局促地抠着刀鞘上的花纹。

“当然不是,您别紧张,已经做的很好了,”骑士向她走过去,“来。”他握住塞尔达持刀的手,接着,轻轻掰开她紧攥的手指。

“首先,您握刀的姿势不太合适。”林克一手调整刀的位置,一手调整塞尔达手部的姿势。最终,塞尔达的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别放在刀柄两侧,虎口正对刀柄的侧沿。林克让塞尔达保持这个姿势握紧。

“您刚刚的握法也没错,只是不适合刚才的对战场景。您现在挥刀试试,是不是更省力些。”

塞尔达照他所说,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她觉得很惊喜,自己虽然只是改变了姿势,但动作一下子变得干脆了。

“好多了!您最开始的握法简直像要用钢笔戳我。”

两个人站在草地上笑了起来。

“第二点,”林克走得更近了,“您的发力方式是不对的。”他伸出右腿,把右脚放在塞尔达张开的双腿间,用右脚外侧紧紧抵住她左脚的内侧。他看出了塞尔达的紧张,于是一直在身侧鼓励她:“还记得您在宫廷学过的那些体育项目吗?您很擅长运动,与人格斗是同样的道理,只是需要更大的力气,更短促的爆发,和更迅速的反应。”

“所以,发力方式显得更重要了。双脚再分开点,不要动,现在,向前用力挥刀,或是出拳。”

“别再让刀拽着您走。”

塞尔达照做。她听完骑士的话就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发力时,一定要稳住身体,向地面借力,再调动腰部和胯部的肌肉,把全身的力量传到手上。这和各种运动项目是相通的,她只是在移动过程中忘记了这件事。林克感受到了塞尔达脚部动作细微的变化,他赞许地点头,立刻退了出来。

“但是在对战的时候,人们都是在快速移动的呀,没办法牢牢蹬住地面。击球和骑马的时候,虽然身体也在动,但姿势都是比较规律的 ,不会有那么大的动作,不会出现战斗时那种情况,”塞尔达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那种无法预测的情况。”

“这就是为什么要不断训练。学会了发力,人在移动时重心也是稳定的,只是发力过程变短了,环境和姿势的改变不会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塞尔达明白了,她与林克拉开距离,摆开架势。“再来!”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底气。再次发起进攻时,塞尔达有意地规范自己的姿势,因此速度有所下降。林克理解她,于是也放慢速度,甚至不时放出几个破绽。她这次的表现要好得多,刀鞘多次擦过林克的身体,两个人都很高兴。

有了这次尝试,公主和骑士经常跑到屋外的草地上练习,塞尔达不仅学习了基础的进攻方法,还学习了格挡、夺刀等技巧。她经常说:“我真荣幸,能请到全海拉鲁最厉害的教练。如果是在兵营,我可得排队了。”林克也从不吝啬他的赞美:“这该是我的荣幸才对,您是我最尊贵、最聪慧的学生。”

林克和塞尔达不总是一起外出活动,他们有时也会短暂地分开。提防依盖队是必要的,但犯不着神经高度紧绷。林克虽然会暗暗地不放心,恨不得随时跟在公主身后,但他也时常陷入自责。如果不是他的无能,不是他的失职,依盖队早就该被一网打尽,哪还用限制殿下的人身自由,牺牲她的个人隐私呢?有时,两人一起去研究所做客,普尔亚开玩笑,把塞尔达戏称为“老鼠公主”,形容她在典礼前谨小慎微、昼伏夜出的模样,两个人笑做一团,林克心里却不是滋味。典礼结束了,他还是撒不开手。他不相信那些家伙真的会被震慑住。

塞尔达明白,林克完全是为她着想,所以非但不介意,而且十分感激他的看护。即使是短暂地在村里散步,塞尔达都会和林克知会一声。

就是在独自散步的时候,塞尔达和萝莱尔成为了朋友。

萝莱尔没有比她年长太多,却已早早组建了家庭,从老家搬了出来,和丈夫住在哈特诺村。萝莱尔总是坐在谷仓旁边,守望着缓慢转动的风车。塞尔达每次路过时都会和她打招呼,两个人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有时,萝莱尔会叫丈夫出来替她,自己和塞尔达走上一会儿,有时,塞尔达会搬着板凳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说话。

塞尔达很喜欢萝莱尔,也特别羡慕她,甚至觉得她是近乎完美的女孩。她的睫毛长长的,眉毛又细又弯,嗓音也十分温柔,长发盘在头顶显得又利索又美观。当然,她的完美不仅仅体现在这些方面。萝莱尔在沃托里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慈爱的父亲靠打鱼把她养大。她远嫁之后,日日思念着父亲,足见他们之间深厚的感情,塞尔达不用猜就知道,她的父亲也一定还在渔村牵挂着她。萝莱尔在哈特诺村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的丈夫把她当成掌心里的宝贝,夫妻二人还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当提起丈夫时,萝莱尔都会称呼他为“我先生”,再搭配上她羞涩的神情和柔软的语调,塞尔达身为外人都为他们的爱情动容。

就连公平的海利亚都会为她犯愁吧!海利亚赋予她一切,又不知该如何为难她,才把她的爱情和亲情稍稍拉开了些距离。除此之外,萝莱尔的人生还有什么缺憾吗?简直是找不出来了。家,这么珍贵的东西,塞尔达甚至难以长久地拥有一个,她却同时拥有两个,怎么不叫人羡慕呢?

有时候,塞尔达和她聊天时会暗暗透露出这样的情绪,萝莱尔却瞪大眼睛,觉得难以置信。她攥住塞尔达的手,告诉她:“您可是我们的公主呀,羡慕我?您别再说笑了。就算是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来到您的身边吧。”

听到这样的回应,塞尔达有些失落,她礼貌地笑笑,岔开了话题。也许只有林克能理解自己。

萝莱尔虽然幸福而不自知,但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她一提起故乡就会变得眉飞色舞。光是提到“鱼”,萝莱尔就能从破晓讲到黄昏,她告诉塞尔达如何判断鱼群的位置,给塞尔达描述不同鱼的不同特征,与塞尔达分享鱼的几十中种烹饪方法。除了鱼,萝莱尔还会讲渔民,说渔船,唱渔歌,谈岸上的雨,岛上的风和海上的传说。虽然有些事情是林克已经为她讲过一遍的,但塞尔达每次都拄着脸,听得如痴如醉,她不嫉妒萝莱尔,她是真的享受这些带着腥咸味儿的趣事。塞尔达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所以她只是想从萝莱尔的身上看见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只是想拿着萝莱尔传递给她的、健全的情感,在自己身上比量比量,看看能不能填补那些空洞。

这个渔村长大的女孩多么善解人意啊,她猜出了公主过往记忆中的隐痛,所以从未试图打探塞尔达的故事。萝莱尔只是把公主当作朋友,并且与她分享快乐。

前几天,萝莱尔讲到了家乡的风景,她发现自己还没有讲过神秘的雅西诺遗迹,于是就把那里的传说和景致都讲给了塞尔达。萝莱尔一直觉得塞尔达有学者的气质,应该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果不其然,坐在一边的公主听得非常认真。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但是相关记载实在是太少了。”塞尔达皱起眉头,想从记忆里再挖点内容出来。她一直没有告诉萝莱尔,自己近期正有去沃托里村巡访的计划,这些谈话内容正好能作为线索,辅助她和林克的工作。

“哦,还有一个,还有一个,”萝莱尔想到了那个最有意思的地方,“爱心湖,您听说过吗?”

嚯,真是个直白名字——它一定是爱心形状的吧。这是塞尔达的第一反应。她虽然读过很多书,也早就熟识了父王统御的这片国土,但类似于“爱心湖”的名字实在是太多了,她总觉得自己听过诸如爱心石、爱心草、爱心山的各种名字,很有可能把它们的情况混淆。而且,不同地区的居民甚至对同一个事物有不同的叫法,塞尔达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了解过这个“爱心湖”。所以,她如实地说:“我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并不深刻。”

奇怪,林克见多识广,但也从没向她谈起过这个爱心湖。

“它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据说,在爱心湖的周围可以遇见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还有人说,情侣在爱心湖旁许下的誓言是恒久有效的,坚不可摧,颠扑不破!”

真是个与名字相称的故事。塞尔达做出惊讶的神情,为萝莱尔的渲染捧场。几乎每个地区的奇特景观,都会附带一个玄之又玄的故事。可惜,塞尔达听过太多类似的传说,也早就不是会相信这些传说的年纪了。

“哎呀,又说了这么多家乡的事,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吧。”萝莱尔有点不好意思了。塞尔达可是一国的公主,她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故事没听过?自己思念故乡就罢了,还把这个小村子的事反复讲给她听,不是“敝帚自珍”是什么呢?萝莱尔低头绞着手指。

塞尔达宽慰她:“我真的很喜欢听,没关系的。话说回来,你和罗丹特先生去过爱心湖吗?”

“去过倒是去过,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刚刚相恋......”一提到丈夫,萝莱尔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我记得,那里的视野开阔,风景可美了,真想再去一次呀。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让您也看看。”

“放心,会看到的,”塞尔达说,“我和林克正打算去沃托里村。”

她不容对面的女孩作出反应,就接着说:“萝莱尔,和我们一起走吧。过几天,等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就出发。去沃托里村,回家!”

塞尔达已经提前和林克商量了这个计划。她担心林克有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于是不敢擅自做主,没想到骑士知道这个远嫁的姑娘,也同意带上她。沃托里村和哈特诺村之间,隔着整个花柔利亚山系,塞尔达无法想象这对情侣是怎么跨越崇山峻岭来到此地的。山高路远,怪物横生,工作缠身,萝莱尔确实很难再回到那片生养她的海了,但塞尔达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带萝莱尔回家,她今天过来,就是要给萝莱尔一个惊喜。

这个计划太突然了,所以萝莱尔的木然是可以理解的。这个渔村女孩又呆坐了几秒,看公主好像是认真的,才把刚才那番话又拽进脑子,重新读了一边。她突然捂住了嘴。

“哎呀,哎呀,”萝莱尔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不行,不行呀,我走了,这个磨坊怎么办?我先生就得一个人看守它了,那些面粉......我还得告诉我先生......”

看见萝莱尔眼眶红了,塞尔达也觉得鼻子酸酸的。“哎呀,哎呀,”她故意学萝莱尔说话,“罗丹特先生那么爱你,他怎么可能不支持你回家呢?他可是亲口嘱咐我,要在路上照顾好你。关于这些风车,你不用担心,会有村里的人帮你丈夫照看的。”听完这番话,萝莱尔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扑进了塞尔达的怀里,“啊!天呀,我的公主殿下!我的公主殿下!”她说着,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当晚,塞尔达躺在床上,依旧为白天的事感到高兴。典礼结束后的这几个月里,她每天都很开心,现在,她又能踏上新的旅程,去结交新的朋友了。她可以走在林克为她描述的那片沙滩上,吹着萝莱尔最怀念的海风,去见那些默默支持她的人。

当然,还有那个爱心湖,她也要去看看。

Chapter 9: 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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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萝莱尔在围坐的众人间尽情地跳舞。她站得离篝火那样近,有几次,火苗几乎舔到了她的衣服,但她浑然不觉,依旧沉醉在自己的舞步中,把自己也当作一团火在燃烧。

村民们在为她伴唱,他们或是清亮或是沙哑的嗓音交叠在一起,揉在沙锤和手鼓的声音里,竟出奇地和谐。这些沃托里村的居民在唱歌时才会显露出口音,那是一种把口腔压扁才能发出的声音,比内陆居民的声音更响亮,更有穿透力,让歌声也多了一丝疯长的蛮劲儿。林克依稀听出那些歌词:

“那曾为我施洗的海浪”

“那曾为我授勋的盐霜”

“再也拼凑不出熟悉的汪洋”

“疾风骤雨也毫不畏惧的我”

“竟也会想起向岸上望一望”

“渔人啊,你在船上吹响螺号吧”

“引我还乡,引我还乡”

萝莱尔时而舒展身体,让臂膀优美地摆动,像渔女正在摇橹,时而扎稳脚跟,把力量灌注进大地,像渔夫正在收网。但是,林克觉得她更像一只搏击风浪的鸥燕,她用肢体语言控告这片海,用声音表达对“靠岸”的渴望。

“引我还乡……引我还乡……”萝莱尔赤着脚,打着旋,自己也在唱。鼓点变成了鞭子,抽着她越转越快,越跳越高,透过火光看去,被她扬起的沙尘就像金屑,随火花一起溅射向夜空。有那么一瞬间,林克觉得萝莱尔像要溺水了,愈发急促的呼吸和歌声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就像力竭前的最后一次呼救。

突然,那些疯长的声音凝固在了空气里。只见萝莱尔停止了舞动,她张开双臂,挺立脖颈,以鸥燕着陆的姿态为舞曲画上了休止符。

林克感觉到身边的塞尔达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她的美扼住了喉咙,现在,看到了她的谢幕,人们又可以重新呼吸了。年轻的渔民们吹响口哨,拍着巴掌,塞尔达也把双手围拢在嘴边为萝莱尔喝彩。舞者变回了那个渔村女孩,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就像刚刚的演出是潜在深海、闭着气完成的一样。林克原以为萝莱尔的性情会如同她的外表般柔弱,但方才欣赏了她的舞蹈,才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她是大海的女儿,身上浇的都是海滨的临头急雨,脚底踩的都是岸边粗粝礁石。此般天地生不出娇气的小姐。

萝莱尔从篝火旁退至人群中,给穆贝和努迈西诺接下来的交谊舞腾出位置,沃托里村很快又被新的歌舞声浸没。

林克一行人是在下午抵达沃托里村的,那时,前来迎接的村长洛泽尔刚刚睡完午觉,他搂着不知从哪块石头后面蹦出来的宝贝女儿,又打量着两位尊贵的客人,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这位老人迷迷糊糊地安置好马匹和行李,愣在屋外吹了会儿海风,用了半晌才彻底清醒过来:女儿真的回到了家里,还带来了塞尔达殿下和海拉鲁的勇者。

洛泽尔立刻找到了擅长烹饪的基丘乌,开始筹备今天的晚餐,他要排宴款待二位来宾,一是感谢他们护送女儿回家,二是感谢他们让海拉鲁重归安宁。就在刚才,篝火旁的桌子上还摆着白水汆熟的整块蟹肉、柔嫩鲜甜的鱼肉刺身、用椰子油急火烹炒的开背虾仁,以及一碗碗的炒饭和海鲜牛奶汤。现在,这张由两块木板拼成、能够容纳全村居民围坐的桌子上,只剩下了空空的碗碟。

沙滩变成了舞台,正上演着一出出未经排练的精彩歌舞。努迈西诺不小心踩了穆贝的脚,后者攥起空拳,捶在前者背上,惹得全场哄笑。

洛泽尔端着一颗椰子从人们身后走过,来到塞尔达和林克面前:“公主殿下,首先得感谢您和骑士先生为我们村子、为这片海、为海拉鲁做出的贡献,你们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其次,有劳您与骑士阁下护送小女回乡,我代表我们村,向您二位表示衷心地感谢。”说完,老人面朝着眼前嬉闹的年轻人们,坐在了塞尔达身边。

“您别这么说。我和林克先生这次过来,给大家添麻烦了。”塞尔达支起双腿,把手搭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不知是篝火的缘故,还是因为从不饮酒的她刚刚被大家劝着尝了几口椰子酿,塞尔达的脸颊也是红红的。

“您和骑士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不光是为了照顾小女,肯定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吧。有什么事,您尽管提,只要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为二位做好。”

塞尔达说明了来意,为洛泽尔简略地描述起战后复兴工作。

 

“大陆上的怪物数量骤减,许多曾被霸占的土地和道路都空了出来,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可能会随之发生变化。我和林克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大家探讨一下沃托里村未来的‘可能性’。”

“未来的可能性……”村长愣怔地看着塞尔达,仿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什么无法参透的奥秘。

“比如,我们可以在花柔利亚山脉一线修筑官道,这样一来,交通便利了,不管是与外界通商还是吸引游客进村,在未来都可以实现。咱们村子内部也存在不少发展的机遇。只是,我和林克还需要提前了解一下村民们的情况才能制定发展计划。这几天,我们会挨家挨户地走访,多有叨扰,请您见谅。”

“我们一定会把大家的意愿放在首位。当然,您的意见是非常关键的,如果您已经有了想法,还请别把我们当作外人。”这位公主转头看向他的骑士,两个人对视片刻后,一齐向老人露出坚定的神情。

洛泽尔频频点头,笑着回答:“好,好,好。”

在这之后,村长总想再应和公主几句,却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他一会儿把头转向篝火的方向,一会儿又俯身拍拍村里那条黑紫色皮毛的猎犬。

沃托里村的每个孩子从会走路的那天起,都要学着去辨认村外那道无形的“墙”。“墙”外有湖,有河,有黑色的沃土,有不接椰子的果树,有干旱得着起烈火的山,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雪落成的沙滩。但“墙”外也有数不清的怪物。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少数几个沃托里人离开了村子,这些人被视作勇敢的海鸟。剩下那些没有想过离开的人,以后也大概率不会再动起这种念头,他们会一直住在海边,像“海”一样生活:规律地劳作和休息,平和地接纳着一切,和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一样认真地构筑家园,却也和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一样把生命圈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没有任何指向外界的野望。

洛泽尔本以为自己会把那种野望永远封存在死去的童年里,但他没有想到,女儿和那个青年站在一起时,眼神会是那么的坚决,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那句“我同意”之后把女儿亲手送到马背上。

关于公主提到的未来,洛泽尔是有些胆怯的。他摩挲着猎狗的脑袋,想着,如果狗儿的脖子被锁链箍了几十年,那么摘下锁链时,那些被磨掉毛发的地方一定会露出粉色的、皱巴的、丑陋的皮肤。他就是一条老狗。但是啊,但是,过去的几年里,女儿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过了什么风景呢?关于公主提到的未来,洛泽尔猜,自己刚才真正想说的,可能是:“我也想看看。”

“先生?洛泽尔先生?”是林克在呼唤他。村长回头,对上了两位客人有些担忧的表情。

洛泽尔拜拜手说:“公主殿下,您尽管大刀阔斧地干!”

篝火边,努迈西诺渐入佳境,他跟着舞伴的步伐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动作,让围观的所有村民为他们叫好。儿女们围在各自的父母身边,各个家庭又紧紧依靠在一起,沃托里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现在正值春末夏初,海风轻柔凉爽,降雨和缓适度,不仅是游览海滨的好时节,也是来村子巡访的黄金时段。林克刚刚还抬头打量天空,赞赏今天的好天气,结果这天反倒不给面子,突然就刮起了风。渔民们跳累了也唱倦了,正想回房休息,现在看风势不对,赶忙收拾起餐具和桌子。

要下雨了。

林克见识过海边的雨,它们来得急,下得猛,往往把人淋在半路,于是他和塞尔达加快动作,帮着大家清理海滩。等到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家匆忙地互道晚安,都往各自的房子里跑,林克也和塞尔达跑向村中的旅店。

平日里,旅店店主奇西亚也会在店里休息,但今天她着实是不好意思与尊贵的客人同睡一屋,所以决定睡在基丘乌房里。基丘乌的丈夫萨巴卡亚领着两个孩子,睡在她们隔壁。除了奇西亚,穆贝也没有跑进自己的房间,她担心商品会被大风吹落,于是冲向了自己开在木栈道上的店铺。

“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伞,”穆贝大喊着让其他村民赶紧进屋,“雨停了我就回去睡觉!”说完,她一头钻进油布伞,开始拾掇商品。

沙滩上没有了人影。

林克和塞尔达坐在各自的床边,向外观察着。“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树下会摆着那些白色的小伞了,原来是供村民躲避这些急雨用的。”塞尔达撩起竹帘,望着窗外说。将帘子遮住的这个结构称作“窗”,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村中这些外形酷似小舟的建筑比起传统的木屋来说,更像是一个个小凉亭。为了除湿降温,这些建筑几乎没有搭建外墙,只是在房梁和底座之间搭放了几根立柱,又在立柱之间挂上竹帘而已。在立柱之间、竹帘之下,还围起了一圈低矮的栏杆,这就权当是屋内和屋外的一道屏障了。

这间旅馆一共有四个铺位,靠近门口的两个铺位之间离得较远,但中间只有老板娘的柜台充当隔断,睡在这两张凉席上面的人只需稍稍调整角度就能看到彼此。房间深处的两个铺位挨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却被一个书架隔开。书架不足一人高,若是有一人从床上站起,对面的人也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睡在这两个位置上的旅客虽然看不见彼此,实则只隔着几片木板。

下午的时候,塞尔达相中了房间深处的床,她把包裹放在凉席旁的小桌子上,有些犹豫地看着林克。骑士不由分说,当即选择睡在与她仅一个书架之隔的对面,也放下了随身的武器和箭囊。现在,两人分隔在书架两侧,各自准备着就寝的衣物,在愈发激烈的涛声中等待着雨落白沙的声音。

“林克,我要换衣服了。”

“嗯。”

收到提醒后,骑士把身体转向窗户,和公主同时开始更衣。

林克现在完全习惯了睡前的这个环节,不会再觉得难为情。他脱下外衣,将上半身完全暴露在暮春海滨的湿润空气里。皮肤接触到水气的一瞬间,林克打了个寒战,他撩开凉丝丝的薄被,滑了进去。还没有下雨,只有风在作乱,它们莽撞地冲进屋,摇动着竹帘,发出脆响。林克面朝窗外躺着,正好看到竹帘被扬起的下摆后面,那片雨前的海滩。天还不算太晚,却被雨云压得极黑极低,月光透不出来,让屋里一片混沌。塞尔达的身影融在黑暗里,又被挡在书架后面,林克只能在身后传来的细微响声里判断她的动作。一会儿,对面也没有动静了,想是她也换完了睡衣,躺下了。

“今晚很凉,您盖好被子。”

“嗯。”对面传来含糊的应答。那声音接着问:“要休息了吗?”

“我还不太想睡,您呢?”

“我也是,我想和你聊天,”书架那面传来唰唰的摩擦声,“轮到谁了?”

塞尔达的声音直直地从木板内传来,比刚才响亮,林克明白,她刚才一定翻了身,现在正面对着两人之间这堵书架说话,所以,他也轻轻转向身后,贪图这一次虚假的“对卧”。

“轮到我了,”骑士面朝木板轻声回答,“您想听什么?”

对面的声音沉寂了好一会儿,再次传来时,夹带了一丝不自然:“什么都行。”

过去的一年里,两人常常在睡前聊天,林克和塞尔达一人一晚,轮流主导着聊天的主题。说是“聊天”,其实这种夜谈方式更像是“故事会”,轮到谁,谁就讲出自己的见闻。尽管塞尔达曾经说过,林克讲的故事她都爱听,但骑士能听出来她更喜欢那些关于英杰、神兽和神庙的故事。每次讲到四位老朋友,塞尔达都会屏息凝神地听——这画面是林克想象出来的,她或许动情,或许遗憾,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太思念他们了,因为每次他觉得塞尔达已经睡熟,想要收声之时,阁楼上都会传出她的催促声:“然后呢?”

但是,今晚林克不会讲英杰、神兽或者神庙,今晚他有话想问塞尔达。

林克用左手食指紧张地在木板上描画,他问:“殿下,您觉得我变了吗?”

“欸?变了吗?”

“您觉得,现在的我和一百年前的我比起来,有什么不同吗?”

开始下雨了。起初先是刮起一阵劲风,把椰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后来,这些沙沙声就滑进了雨声里,变成了一整片沙滩沸腾的声音。塞尔达不得不提高音量来盖过雨声:“人总是会变的,但林克一定还是林克。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太一样了,我睡了太久,也忘记了很多事,殿下。”

“没关系啊,你后来把记忆都找回来了,不是吗?”

万一不是呢,林克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是他表达不出来。

他害怕在心底,那些之前就已经蒙尘、霉变的记忆彻底腐化在了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母亲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容貌,都是这样。他害怕会再失去和塞尔达的回忆,如果丢失了它们当中的哪怕一瞬,他都不能再算作“他”。如果他不是“他”了,那现在这个睁着眼睛的海利亚人是谁?会是他顶替了“他”骑士的名分,做了一回大英雄,抢走了“他”站在塞尔达身边的权利吗?

他还想问,重新充盈在他胸膛的灵魂来自哪里?他因重伤而险些熄灭的生命之火,是否在无人知晓的洞穴中,早就被时间掐灭了?希卡科技究竟是滋长了他仅存的一丝生命,还是灌注进了新的力量呢?

“你在害怕吗,林克?”

“有一点,殿下。”

“我是最了解林克的人,对吧?”

“是的,殿下。”

“那我告诉你,你就是林克,安心吧。”

“可您刚刚还说‘人总是会变的’,殿下。”

木板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我想说的是,林克就算没有变成其他人,也还是会随时间变化啊。现在的林克,经常傻笑,经常唱歌,虽然看起来不像之前的臭脸骑士了,但我敢肯定,你就是林克。”

“而且,现在的林克也很好,怕什么?”对面的人轻声补充。随着声音响起的,还有一阵衣料的摩擦声。拙劣的烟幕弹。

这场雨下得不正常。本该是春天的雨,却下得如同夏天的雨一样暴烈、绵长。丝丝缕缕的雨水从外面飞溅进来,溅在林克的后背上。

“原来是‘臭脸骑士’吗......”林克把右臂枕在脑袋下面,无奈地笑出声,他用左手在木板上描画着一个小小的塞尔达。

“还有啊,还有一个证据,证明你就是林克——你是全海拉鲁最爱说‘殿下’的人,只有林克这么啰嗦。”

“好吧,还真是个有力的证据。您如果真的很介意,我从明天开始就不说了。”

“不行,就从现在开始,这有什么难的,”木板对侧传来一阵不小的翻腾声,塞尔达应该是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以后你就叫我塞尔达,不许叫‘殿下’,你再这样叫,我就默认你在叫别人。”塞尔达确实坐起来了,她穿着睡裙,用额头抵着书架上那些格子,眼神自然地从书脊的空隙穿到对面,但当她看见林克裸露的肩颈时,又像被烫伤般打了个激灵,乖乖靠回了床头的靠背上。

“遵命,殿下。”林克故意气她,也坐了起来——全然忘记自己裸着上身。

塞尔达不吭声,和他赌气。

“殿下?”

“你在叫谁?”

“您不是知道我在和别人说话吗?屋里确实还有其他人,我在叫它。”

塞尔达觉得难以置信:“屋里真的有人?”她突然觉得周身冷了起来,一把攥住了被子。明知道这是句不切实际的玩笑话,她却真的不敢向四周看。

“在房顶上!”林克突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同时“咚”地拍响木板。书架对面的身影登时缩作一团,惊叫着倒了下去。先是几秒钟的沉默,接着,两团被子同时在漆黑的房间里抖动,传出哧哧的笑声。

又是一阵嬉笑怒骂过后,屋内重归平静,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听雨,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克几乎快要睡过去,书架的那一侧传来一丝飘飘悠悠的声音。那声音在一颗颗雨滴坠地的声音间穿梭,传到林克耳朵里时已经相当微弱了,骑士听不清,忙问道:“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要去爱心湖。”

本就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林克又使她重复了一遍,更难为情了。于是还不等林克做出答复,塞尔达又紧接着问:“明天我们去做什么好?先去找基丘乌还是亚梅司?还是那位......丁半先生?”

林克不知道这两句话该先回应哪一个,他想了想,决定回复他更在意的那个:“爱心湖的风景很好,您确实该去看看。”

“你也觉得今晚的饭菜很美味吧,那明天就先去找基丘乌女士商量料理店的事。”塞尔达好像瞬间对爱心湖失去了兴趣。

“我陪您去。”

这一句答复过后,今晚便再无交谈。

林克有点想收回这句答复,要去便去,犯不上让这次的多嘴泄露真心。塞尔达则把这句答复留在枕边,揣摩它回应的究竟是哪个话题。

窗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动静,那是穆贝光脚走在栈道上的声音,她要回家睡觉了。这个女孩哼着歌走过旅馆,让某个熟悉的旋律渗进竹帘,从曲调判断,这或许是今晚那首渔歌的下半阙。

“没有风暴能折断你的桅杆”

“没有潮水能改变你的方向”

“风口浪尖上疲于奔命的我”

“却能一眼看穿你的忧伤”

“渔人啊,请让我栖在你的船上”

“为你高歌”

“为你领航”

歌声渐远,两人都后知后觉,雨早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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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告知公主和骑士将在村子里连住七天时,利迦尼高兴得原地跳了起来。

见他这副模样,一边的亚梅司打趣道:“哎呀,听见能够连续七天看到美丽的公主,连我们的小书呆子都兴奋极了。”

亚梅司热情、真诚,待他就像对待亲兄弟,唯独就是说话做事少了点分寸。这个玩笑让利迦尼不太舒服,他生硬地结束了对话,转身朝海边走去。

利迦尼年轻气盛,正是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但他和同龄人不太一样。他老实又本分,完全没有同龄男孩身上特有的幼稚和轻浮,和女孩说话时,利迦尼总是克制而礼貌,他不会一看到面容姣好的女性就想入非非,不会在女孩身边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因此,对于尊贵的公主殿下,利迦尼更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塞尔达殿下的美丽人人称道,但利迦尼认为她的智慧与学识更值得被世人看见。他十分敬重塞尔达。

关于公主与骑士将要留宿的消息,利迦尼的喜悦完全是纯洁的,像海浪熨过的沙滩一样,细腻白净,不含任何杂质。

事实确实如此,利迦尼的这份喜悦和男女之间的欲念毫无关系,有趣的是,它反而指向一个男性。连利迦尼自己都不敢相信,让他喜悦的源头竟是公主身边的那位骑士。林克,一位在雨夜与他相识的少年,一位只消几个钟头就破解了遗迹谜团的年轻人,一位召唤出古代神庙的传奇剑士,他是利迦尼心中最令人好奇、最令人羡慕、最令人敬仰的存在。

那天在雅西诺遗迹分别后,利迦尼就再没见过林克,他十分后悔没有和这个少年多聊几句。听说塞尔达和林克要在村里借住,利迦尼非常激动,激动到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这几天的生活。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和这位英雄少年成为朋友。

利迦尼年轻气盛,正是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但他迟迟没有觅得一位伴侣。利迦尼心里清楚,这都要怪自己平庸的外貌和古怪的性格。他长着一双睁与不睁没什么区别的小眼睛,留着呆板木讷的蘑菇头发型,黝黑干瘪的四肢接在躯干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瘦猴子。反观村里其他青年,哪个不比他强壮英俊?同样是古铜色的皮肤,长在亚梅司和努迈西诺的身上就显得格外有魅力。他们的肌肉匀称饱满,让同为男性的利迦尼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不仅如此,村里的男青年不光帅气,还都是打鱼的好手。再看看自己,实在是差劲得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利迦尼不擅长驾船、打鱼、织网,他不擅长任何很“沃托里”的事情。他喜欢看书和研究遗迹。

利迦尼很感谢村里的长辈和朋友,他们从不排挤他,而是包容他,爱他。尽管如此,利迦尼还是乖乖地把自己藏在影子里——他是渔村的边缘人,甚至都不算一个真正的“渔夫”,因此不敢表现自己。迎接客人和萝莱尔的那场晚会上,他缩在一边的角落里,静静地欣赏着村里的每一个人。他没有跳舞,只是为大家伴唱。

利迦尼年轻气盛,正是该谈一场恋爱的年纪,实际上,他确实已经心有所属。利迦尼从几年前就开始暗恋穆贝,如果算上今天的话,他已经为这个短发女孩魂牵梦萦1654天了。晚会上,可爱的穆贝和他的好朋友努迈西诺跳了舞,他很难受。看着他们跃动的脚步,利迦尼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来,在手里掷来掷去。太久了,他喜欢她太久了,也许是时候做点什么了,看到他们跳舞时牵在一起的手,利迦尼觉得自己需要赶快采取行动,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想让惶惶不安的心彻底消停。

今天是塞尔达殿下到访村子的第三天。殿下每天都奔走在村子里,她拿着一叠草纸装订成的厚本子,向大家打听鱼群洄游、渔民休渔,还有天气的事——一些很“沃托里”的事。骑士林克总是跟在她身后,这让利迦尼觉得很有意思,村里明明没有怪物,可林克就像一只全副武装的雏鸟,正在展示“印随效应”。

今天中午,塞尔达殿下又来和基丘乌聊天了。她们昨天已经讨论了一个早上,但对于开店这件事,基丘乌仍持观望态度,因此塞尔达又来拜访这位料理大师,想继续为她做动员工作。她们二人赤脚坐在屋内的席子上,正构想着开店所需的花销和物资,林克盘腿坐在塞尔达身边,静如一尊雕像。经过殿下同意后,亚梅司和利迦尼也挤进来旁听。屋里一下子显得闷热了起来。

“我们家没做过买卖,也不太会经营,若真是开一家店,别说挣钱了,赔不赔钱还不一定呢。”这位母亲看着屋外玩闹的两个儿子,补充道:“就算挣了钱,又该花到哪去呢?我们海边人家自己自足了半辈子,攒下钱也就是扯几块布,给全家做几件新衣裳,再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了。”

“这个‘自给自足’说得好,咱们渔民还真是没有攒钱的必要。像大姐你还有家室,像我,单身汉一个,剩下的钱全都拿去赌了。”亚梅司插嘴到。他坐在林克旁边,慵懒地打了个饱嗝。

塞尔达捕捉到了一些陌生又敏感的词汇,她谨慎地追问:“等等,先生,赌?是我想象的那种,那种用钱去......”

“对,赌博,我们村的丁半还开了家赌宝箱的店,就在村东头,这可是我们村的一大特色!”亚梅司说完,指了指远处的小房子。这位年轻渔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反倒还有些自豪。

塞尔达闻言色变。

见公主脸色不对,基丘乌剜了亚梅司一眼,后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也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在场的人当中,只有同为外乡人的林克能够理解塞尔达的诧异。他为塞尔达解释:“殿下,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宝箱店只是普通的娱乐场所,赌注金额也不是很大。只要村民不沉迷,就不会有恶劣影响。”

“难道林克你也去过?”

骑士顿时羞得红头涨脸。

 

“去……去过两次,殿下。第一次下注10卢比,在宝箱里抽到了20卢比。第二次下注50卢比,在宝箱里抽到了……1卢比。之后就收手了,殿下!”林克之前说好不再叫塞尔达“殿下”,但在公共场合,他一着急便又让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看到勇者大人这副模样,大家都笑了起来,塞尔达也忍俊不禁,松开了故意皱起的眉头。

笑声逐渐止息后,利迦尼看着林克陷入了沉思。利迦尼不得不承认,他被林克“刺痛”过,但那很快,只发生在一瞬间。他与林克的差距太大了,大到用“云泥之别”形容都还嫌不足,大到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因此,片刻的刺痛过后,利迦尼便落回对林克的羡慕当中,长久地仰望他。他太俊美了,眉骨、眼窝、鼻梁、下颌,哪里的线条都硬朗流畅。更不用说他的金发、他的碧眼、的正直与真诚、他的寡言与可靠,足以让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女孩倾倒。他虽然没有粗壮的身形,但单凭宽阔的肩膀与腰背,紧实的双臂与双腿,就足以让人把自己放心地托付给他。不愧是能照顾公主殿下的男人啊,利迦尼想。

而且,林克还特别的勇敢。据传言,他只身挑战过海拉鲁全境的所有怪物,最终更是击败了传说中的魔王,太了不起了!而自己呢?完全就是懦夫。利迦尼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每当他坐到船上随海水摇摆时,肚子里就有东西翻江倒海地涌动。生在渔村却有这样的表现,多么丢人呀!

完美的林克,勇敢的林克,无所不能的林克,在和女孩交往时也能一往无前地冲锋吧?这个自卑的男孩深信着。

关于向穆贝表白的事,利迦尼准备了很久,现在只差一个小小的契机,他需要有人帮帮忙。而利迦尼相信,林克就是那个“牵线之人”。

晚上,利迦尼鼓起勇气来到旅店旁边,想约林克出来。

“说起来,公主殿下,我非常想和您的骑士一起叉鱼哩!可否请您批准哩?”

塞尔达听到他可爱的口音,把眼睛笑得弯弯的:“当然可以,你稍等,我去转告他。”塞尔达一直希望林克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因此绝不放过任何让他交友的机会。

没过一会儿,林克就被不明就里地推了出来。他背着佩剑和铁弓,腰上别着箭囊,身上的防具也一个不落,看起来不像是去叉鱼,更像是去战斗。

利迦尼说:“说起来,你不用拿这么多东西哩。我带你去船上拿叉子哩。”

林克摇摇头,表示自己全副武装是想顺路巡视一下近海的情况。

两个人一开始还有点羞涩,但一边走一边聊,逐渐就把话说开了,他们从生活近况聊到各自的往事,慢慢走到了停靠的渔船边。刚认识林克的时候,利迦尼不知道他是个厉害的人物,只觉得他聪明,因此没有留意过他的言行。记忆中的林克,好像只是个淳朴的普通男孩。现在,林克已经是整片大陆的救世主了,可利迦尼丝毫没觉得他端着架子。

“你们来的不巧哩,这几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利迦尼为林克一行人看不到好天气而抱不平。

“海边最近还有怪物吗?”林克问。

“我没见过哩,但是听出海的人说,偶尔能听见蜥蜴‘呱呱’的叫声哩。”

林克点点头:“那应该就是些残存的原生种。灾厄虽然消失,但还不能掉以轻心。你们平时也要注意安全。”

利迦尼看着锃光瓦亮的骑士之弓,对林克说:“真帅气,好羡慕你哩。”

林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没什么可羡慕的。”

利迦尼从船舱里掏出两把鱼叉,打算教林克叉鱼——这是他还算拿得出手的捕鱼方式。“鱼鳞在月光下发光哩,记得朝光亮的下面叉哩。”他和林克脱掉鞋子,挽起裤脚,一同站在水里。海水刚好没过小腿肚,里面游着几条鲷鱼。

林克从未这样抓过鱼,于是要试一试。他把麻布绑腕一圈圈解开,露出宽松袖口下的小臂。找准目标后,林克静立不动,等到鱼儿毫无察觉地游到面前时,他“嗖”地落叉,让翻腾的水花里晕开一片血红。

林克抬起鱼叉,叉尖上穿着一条大剑鲷鱼,它的鲜血混着海水流了下去。利迦尼借着月光,看见林克泛着水光的手臂上密布着粉白色的瘢痕。他倒抽一口凉气,第一次发觉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羡慕”有多么伤人。这位骑士分明为那些光鲜的事迹赌上了生命。

利迦尼拿来一个竹筐,用来装两个人抓来的鱼和螃蟹。

“林克,说起来,塞尔达殿下会去爱心湖吗?”

听见对方提到塞尔达,林克把攥着鱼的手停在半空。又是爱心湖,这个地方就像有了魔力,最近一直在他的脑袋里晃荡。

“你别紧张哩,我是听见了殿下和萝莱尔商量出行计划哩。”

林克闻言,把新叉的鱼和刚才那条鱼一并扔进筐里。他回答:“是的,殿下打算去爱心湖,有什么事吗?”

“说起来,我有事想拜托林克哩......我......我喜欢穆贝哩,说起来,你认识她吗?就是那个超级可爱的短发女孩哩。”

利迦尼和林克不熟,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含义。也许是“吃惊”?他猜。不管林克做出什么表情,他都要说下去,如果林克觉得为难,帮不了他,也没关系。

“我......我想和穆贝表白哩!我想在爱心湖边和穆贝表白哩!我已经说服她哩,我叫她给塞尔达殿下领路,和殿下一起去爱心湖。林克会跟着殿下吧?能不能麻烦你偷偷带上我哩?我想突然出现在湖边,给她一个惊喜哩!”

在过去的一年里,林克听过形形色色的人对他说出各种奇奇怪怪的请托,他向来会热情地伸出援手。况且,他已经在爱心湖边撮合过一对男女,所以,对于这个请求,他也应下了。

“可以,”林克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怎么个‘偷偷’法?”他抓住筐沿,向沙滩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利迦尼他要把筐搬到岸上去。

“我就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哩。”

利迦尼很高兴,因为林克答应了。两人抓了一筐的鱼蟹,现在正蹲在海边洗着手上的腥味。

“你有多大的把握?”林克问。他从未和别人讨论过情感话题,但现在,他总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你怎么确定穆贝会按你所说,跟着殿下去爱心湖呢?怎么判断她——我是指穆贝——是不是喜欢你?”

“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很差劲,所以没抱期望哩。我只是想勇敢一次,把想法说出来。我做好‘翻船’的准备哩......”

“女孩子被不喜欢的人表白的话,会很为难,很生气哩,所以我要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如果她不高兴了,我就不说哩,以后也不打扰她哩。”

“你知道吗,林克,我是胆小鬼。我身为渔民,居然晕船哩。我在很多事情上都畏首畏尾,但在这件事上,我要用尽勇气哩。”

林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和他一同向那些小房子走去。有件事利迦尼说错了,他才不是胆小鬼,他就算预想到了“翻船”的结局,也依旧勇敢地要表白心意。林克觉得自己才是胆小鬼,他在大海里浮沉着,是骑士的身份赋予了他一叶容身的小船,赋予了他与塞尔达接触的权利。他现在还没能鼓起勇气,抛弃“骑士”之名向在意之人游去,他担心自己选错,游不到对岸,又失去了在她身边的理由,溺死在失去她的漩涡里。

林克很羡慕利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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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瞧,又下雨了,我们海边就是这样的。下雨了没法出海打鱼,干点什么好呢?只能来赌了嘛,”宝箱店老板丁半对塞尔达说,“您赌不赌?”

确实,又下雨了。塞尔达从宝箱店的窗户向外看去,发现房檐已经缀上了雨帘。

说来奇怪,这几天沃托里村怪事频发:不是经年不腐的房梁被雨浇塌了,就是椰树叶扎成的房顶被风掀翻了,塞尔达和林克每天忙于考察,还要帮村民处理这些突发情况,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在天黑前找到会儿空闲时间,又准会被反复无常的雨困在屋里。明天,她和林克就会带着萝莱尔踏上归途,想去爱心湖,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没有下雨,她现在本该站在卡尔山顶的爱心湖畔,结果刚才她准备启程时,阴风骤起,又要下雨了。没有办法,塞尔达只好把这场雨当成是考察宝箱店的机会。

“您赌不赌?”

塞尔达摆摆手,婉拒了老板的邀请。这位公主还不至于古板到把任何沾“赌”的东西都划归为洪水猛兽,但在她心里,任何沾“赌”的东西一旦养成习惯,都不会和“可靠”“负责”“踏实”等美好品质扯上关系。

“丁半先生,您别误会,我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把冒着生命危险从风浪里赚来的卢比,押在这些毫无道理的宝箱游戏上。”

丁半发出一长串带着醉意的笑声。笑完,他说:“殿下,我知道你们这些北方的庄稼人是怎么想的,我可太了解了。庄稼人靠天吃饭,一年到头的收成如何全要看这天上是晴是雨,所以需要养成存钱的习惯。我们渔人靠海吃饭,而咱们这片海又是那么慷慨,天气好时,出海就有收获,就有饭吃,根本不用再冒着风雨打鱼,因此风险就大大降低了。再者说,您和勇者先生赶走了灾厄,也赶走了霸占渔场的怪物,我们就更不愁没有鱼捕。正是丰富的物产给我们惯出了‘存不住钱’的毛病。”

“而且,比起兜里的卢比,”丁半指了指外面停放的渔船,“这些大家伙,还有一身捕鱼的本领,才是我们渔民真正的储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村才形成了赌钱的风俗吧。”

塞尔达不好意思再多说些什么。林克也许是对的,只要赌注的金额不大,不会让村民变成负债累累的赌徒,不会让那些渔船和渔网荒废,就不用加以干预。她作为客人,不该当着东家的面批判当地的习俗和理念,举国上下的百姓,也不该像从一个模子里走出来的一样。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水土,也有一个地方的幸福之道,她只想让这里的人们生活得更好,仅此而已。

“我还得感谢这雨,要不是这雨,您可不愿意在一家赌坊坐一上午吧。雨快停了,在您离开之前,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能接待公主殿下可是我的荣幸,我总得让您尽兴再走。”

塞尔达问:“什么游戏?先生,您不会还是要劝我赌吧?”

“放心,不赌钱,赌点别的。我这个老东西读过点杂书,会点占卦预言的小把戏,您有兴趣吗?”

丁半说的应该是真的。塞尔达一进屋就发现了那些堆至房顶的旧书,从书皮的装帧和书页的破损程度来看,这些书还真有可能和玄乎的秘术有关。公主有点感兴趣:“您说来听听。”

“您用真心话代替卢比,当作赌注,说给我听。下注之后,我会给您占出三个预言,这三个预言各不相同,所揭示的事件也对未来有大小不同的影响。您去三个宝箱中挑选一个,我根据宝箱中的金额来判断,到底该告诉您哪一个预言。怎么样?”

塞尔达抬头看看将停未停的雨,转头回答:“听起来......蛮有趣的。我答应您,玩一局。”

丁半又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殿下,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庄稼人了。卢比这种身外之物,您攥得死死的,说什么都不肯赌。而要讲出真心话这种重要的东西,您倒是毫不犹豫呀。我问您答,请说出您的第一反应,可以吗?”

“三天之内有没有吃过禽蛋?”

“没有。”

“今早起床时,鞋头朝向床还是朝向屋外?”

“抱歉先生,我记不得了......”

“喜欢下雨吗?”

“喜欢,但不喜欢这场雨。”

丁半扬了扬眉毛。

“说出一个名字。”

“林克。”

“好。”丁半喊停了。他兴冲冲地奔向柜子,掏出一个木钵和一片椰树叶,之后,这位老板重新坐回塞尔达面前,把椰子铺在钵底,当着她的面,向叶子上撒了一大把白花花的东西。

丁半把木钵端给塞尔达:“吹一大口气。”

塞尔达看清了,丁半撒的,是一把粗海盐。她早就听闻海边的居民视盐为纯净之物,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有用盐占卜的技艺。公主按指令照做,冲着盐粒们吹了一大口气。那些白色的结晶滑动起来,它们沿着椰树叶边缘、沿着叶脉,簌簌地飞跑。一口气耗尽后,盐粒也都找准了新的位置,站稳了脚跟。丁半小心翼翼地把木钵端回桌子上,开始看着那些繁星般排布的白色颗粒。他嘴里嘀咕了一阵,手指比划了一阵,时不时还疑惑地歪歪脑袋,最后,他应该是准备好了预言,终于叫塞尔达去挑一个宝箱打开。

塞尔达径直走向中间的宝箱,打开了盖子。

“这里面是1卢比,先生。”

“哦,看来您运气不太好呢,这是最小的奖金,对应着‘最小’的预言。”

也许她这几天运气真的不好吧,不仅遇上了怪事和怪天气,开宝箱也只能开出最小的奖励。

“请听好,预言的内容是:您最近还会再次光临沃托里村——不止一次。”

这个回答令塞尔达非常吃惊:“不,不会的,先生。我和林克明天就会与萝莱尔小姐一同返回哈特诺村。我们在沃托里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为基丘乌女士草拟了料理店的计划书,为旅店设计了盐浴的项目,我还观察了村子附近的地形,打算在村子西边和北边修路——我的工作都完成了,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她本就不太相信这些东西,现在更是被这个预言弄的一头雾水。她为什么还会回来?

“好了,好了,殿下,信不信由您。您看,天晴了,您还有事要忙吧,我说的话,您权当解闷吧。”

塞尔达一脸疑惑,但还是感谢丁半的招待,最后,她俯身鞠躬与丁半道别。

丁半看着塞尔达走出店门后,长长地送出一口气。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水平,而今天的情况是个例外,今天,盐粒的位置太奇怪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算错了。那个“中等大小”的预言应该没有问题,它的内容是:未来的某一天,塞尔达会失去生命里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之后,又会有新的角色进入她的生活,成为改变她一生的重要之人。

让他拿不准的是那个“最大”的预言,它的内容是:未来的某一天,海拉鲁的土地会崩裂开来,有的地块升入天空,有的陷入地底,在天空和深穴之间,一条形如白练的瑞兽将会降临海拉鲁。

这太离奇了,像一场诡谲的噩梦。

幸好殿下没抽到这个,不然就露怯了,丁半想着,把碗里的盐粒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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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夜谈之后,塞尔达就再也没和林克提起去爱心湖的事。当然,两人太忙了,总是腾不出时间,这是主要原因,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让塞尔达开不了口:它的名字太直白了,“爱”字当头,让她说起来牙酸。

她从宝箱店出来时天已经放晴了,那些灰色的、像棉花块一样宣软的雨云已经退至天际线边上,总算是愿意给塞尔达露出一片瓦蓝的天。若是要去爱心湖,现在怕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再不动身,不知何时又会下雨。

塞尔达盯着村子西边的那个小山包,在心中大喊:哼,下雨就下雨吧,今天,我就算淋雨也要登上那卡尔山顶,好好看看这个不肯赏光的爱心湖,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下定决心的公主打算立刻启程,结果她跑遍了沙滩,就是寻不见林克的身影。塞尔达在下雨之前还见过林克,他和那位叫利迦尼的年轻人站在一起,那时,天空刚刚飘起小雨。他现在去了哪里呢?不管了,也许林克一会儿就会回来,塞尔达准备先收拾要带的东西。这次登山,她可不光要去观湖采风,她还有正事要做。之前村外盘踞着不少波克布林,村民们登山观湖需要绕一大圈路,现在障碍扫清了,塞尔达打算规划一条上山的最佳路线,在卡尔山上修出一条观光石阶。当然,她还想在沿路架设村中那种白色的小伞,这样一来,再急的雨都拦不住观湖的人了。

塞尔达把本子和笔装进腰包,往门外走去。

女孩们的心意总是相通的,那个主动请缨要为她带路的杂货店老板娘已经等在了门口。穆贝说:“殿下,趁天晴,我们赶紧出发哩。”

塞尔达点头答应着,但她的目光却忍不住在建筑物间来回扫视。

“您在找什么哩?”穆贝问,她害怕公主殿下又被怪事绊住步子,于是急着要走。这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林克还没回来,奇怪,他去哪了?”塞尔达低声嘟囔。她心里清楚,去爱心湖不是为了别的,本来就是去工作的,就算没有林克陪同也没关系。

只是,他答应过要一起去。

两个女孩在村子和卡尔山之间的空地上徘徊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等到林克。塞尔达只好妥协。一路上,她不间断地和穆贝聊着天,却难掩失落的神色。

塞尔达的规划是很明智的,卡尔山上确实需要重新修建一条登山步道。爱心湖作为境内小有名气的景观,坐落在沃托里村西侧的卡尔山山尖上。奇怪的是,在村子正对着的卡尔山东麓,山体平滑且陡峭,其上并没有留下居民攀登或踩踏的痕迹,反而是在鲜有人烟的西麓,有一条岔道从官道上延伸出来,它攀附在山体的西南侧,弯弯绕绕地通向山顶。此般线路倒是方便了从费罗尼地区过来的的行人,但对沃托里村的居民和游客来说,这么上山要走不少冤枉路。塞尔达跟在穆贝后边,边走边用炭笔画下她们的登山路线。黢黑的笔迹从沃托里村出发,绕着卡尔山转了大半圈,绕到山南边时,总算触到了铅笔绘制的第一圈等高线。

又起风了,潮湿的气流从海面上袭来,直拍在两个女孩的身上,公主握笔的手不停地被噼啪作响的纸张抽打。塞尔达觉得十分烦躁,她把笔塞回腰包,一手掐住本子,一手拢住翻飞的短发,跟着穆贝爬山。两人的视线里只剩下了巨大的山体,不见了山后的渔村。

刚刚绕着山脚转弯时,塞尔达还在锲而不舍的回头张望,现在,她已经不去想林克的事。是她自己临时兴起,要趁雨后这段时间登山,要怪就怪自己没和林克事先沟通清楚。现在,林克也许跟着渔夫出了海,也许跑到村外独自散心,但不管他在干什么,那都是他的自由,他肯定不是无故食言的。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有的路段甚至陡得吓人,穆贝和塞尔达紧盯着脚下,搀扶着迈步。

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再下雨了,但不知为什么,天空又变成了白灰色,不似刚才那样澄澈。草叶随风狂舞,在天光下,它们露出绿意惨淡、近乎发白的背面。多云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塞尔达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在密云笼罩的昏暗光线里,城堡外墙灰色的石壁白得晃眼。

穆贝作为渔村人,自然希望把家乡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公主,而今天这场临时决定的登山行动显然没赶上好时机。所以,在登上山顶、看到爱心湖的瞬间,她也没底气了。

“殿下,我们到哩。”女孩站在塞尔达身侧,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她们已经踩在山顶平坦的土地上,面对着传闻里的爱心湖。

那只是一个水池。

塞尔达相信,如果天气晴好,碧空倒映在水里,绿草围绕在水边,这池水在阳光下一定油润肥亮,溢满了春色。但现在,云翳投射下的爱心湖,只是一滩铅灰色的死水。塞尔达明白,空气里的腥咸味是海的散发出来的,但看着池中的植物和旁边不知名的白沫,她觉得这湖水只会是相同的气味。

那只是一个心形的、几米见方的水池。

塞尔达把乱发拨回耳后,冲着穆贝露出明媚的笑容:“谢谢你,我终于看到爱心湖了!”她攥着渔村姑娘温热的手掌,走到湖边平坦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一般,这位公主掏出笔和本,做起了记录。

“湖面宽约五米,长约八米,四周无休憩设施,无遮雨伞棚,无鸟兽出没,无树木围挡......”关于周边的情况,她不仅写了很多,而且写得飞快,墨水甚至跟不上笔尖的速度,只能在笔画的拐角处,趁着行笔的停顿,渗进那些割入纸张的沟槽里。

塞尔达写完了必要的文字,但还不想下山。还有理由留她在这里。她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页,用炭笔照着眼前的景色画了一幅写生。画到湖的主体时,她小心谨慎地摆动手腕,但最终,还是把爱心两侧的弧形搞砸了。

爱心湖啊,爱心湖,那些关于你的传闻居然都是真的,原来在这里真的可以遇见此生的命定之人。那人不需出现在湖边,因为从和他相识的一瞬间起,爱心湖水便会流进心里,蓄出镜子一样的湖面。等到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名字直白得近乎俗气的湖边时,心中倒映出的,怎能不是所爱之人呢?

一百年前,塞尔达偷偷品读那些描写情爱的小说,总想象书里的骑士长着麦子一般的淡金色头发。一百年前,她也最烦这些描写情爱的小说,书里的痴男怨女硬是凑不出一张能道明心意的嘴,急得她把书丢在一边。一百年后她终于知道了,那些故事写得一点不过分,区区一句“我喜欢林克”,居然那么难说出口。

丁半说的对,或许她真的运气不好,可能是在哈特诺村把运气都用光了吧。但现在,她倒希望自己只是“运气不好”,因为她生出了更可怕的念头。

或许,她真的不配像普通女孩一样谈一场恋爱。就算她好不容易和在意之人来到沃托里村,百般设计,百般争取,和象征着爱情的湖水只有咫尺的距离,老天都不肯给她一次机会。一次也没有。它们阻拦她,从一百年前就开始阻拦她,身份、使命、灾厄、自己的怪脾气、沃托里的雨、还有今天把林克夺走的、不知是什么的事情,它们通通阻拦她。或许是哈特诺村的那些时光让她昏了头,误把自己也当作是普通的乡村女孩,以为可以无需理由地和那个人住在象征着“家”的小房子里。实际上,她一直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公主,而她生命里最快乐的这一年,或许只是那位骑士工作里的一部分。

我是王国的公主,是上位者,而林克偏偏是最尽职、最虔诚的骑士。他下跪行礼的姿势太沉重了,从受封那一刻便刺进我的眼里。就算他陪我来了爱心湖又怎样?我又该如何分辨他做的哪件事、说的哪句话是发自真心?我认识的只是骑士林克吧?我对真正的林克一无所知。

塞尔达呆坐在那里,也没心情再画下去。她任由风把本子吹乱。

“殿下,殿下,”穆贝站在山崖边呼唤她,“好像有人来哩!”

塞尔达站了起来。

经穆贝这么一说,她好像也听见了,崖下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青年喘气的声音,是石子滚落的声音,还有草叶被踩在脚下的声音。两个人死死盯着山路的尽头,就连穆贝的身体都绷得笔直。

最后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丛黑色的头发,是年轻的渔民利迦尼。他刚刚应该是跑上山的,因此他的双手拄在膝盖上,身体因乏力而不断的打颤。

穆贝非常惊讶,惊讶之余,还有一丝惊喜:“你怎么来哩?”

“呼,呼,殿下......我和林克在海边......遇到蜥蜴哩!一只绿,一只蓝,还有一只......银色的哩!林克怕把......把蜥蜴引进村子,就没有回去拿......宝剑......他把它们引到东边哩!”

“他让我先走......让我告诉您,等着他......等着他......他一定会来找您哩!”

你知道吗?我的骑士。我不怪你的迟钝,也不怪令我们身负重担的命运。每当为你而痛苦的时候,我最恨自己。

 

林克没想到现在还能遇见原生的白银蜥蜴,不然,他绝不会把大师之剑留在旅店里。他觉得只是在近海散步的话,拿上一把王族之剑就足够了。而此刻,这把剑的剑刃已经禁不起大力地挥砍,发出破碎前特有的铮铮嗡鸣。它帮助骑士击败了其余的两只敌人,现在这只与它抗衡的家伙,虽然身披银色鳞片,但也已经负伤,不过是在骑士强力的攻击下负隅顽抗罢了。

最后一记,正好砍在蜥蜴柔软的腹部,伴随着嘶嘶的惨叫声,王族之剑崩裂了剑刃,碎了一地。

林克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不带情绪地战斗,冷静会赋予他克敌制胜的反应力和判断力。处理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林克,也许会有更快脱身的方法,例如把蜥蜴引到高处导其跌落,或者巧借环境中的其他物品攻击等。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连续地痛击敌人反倒让他心里更好受一点。

手里没了剑,不要紧,林克停下了脚步。他全然不惧面前高速跃动的蜥蜴,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取下了背后的弓箭。灾厄盖侬被封印之前,白银蜥蜴头顶的犄角会异化成可怖的镰刀状,现在这只白银蜥蜴虽然不再受灾厄的影响,但它的犄角依旧锋利的吓人。随着林克“嗖”地一声撒放剑羽,蜥蜴的颅骨猛地震颤了一下,溅出股腥臭的液体。

为什么是现在,该死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明天他们就会返回哈特诺村,若想去爱心湖,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怎会不知道塞尔达的打算?一旦天晴,殿下肯定要到卡尔山上去。于是趁着她在宝箱店避雨的功夫,林克与利迦尼就漫步在村边的海滩,淋着雨,最后再核对一次计划。两人估摸着时间,还没等雨停,便开始折返回村,怎料想会在半路遇上如此难缠的怪物。

武器不够强力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为了回村取剑,让蜥蜴随他奔袭进村。林克咬咬牙,往东边的芭林海滩跑去,让利迦尼借机脱身。

分别时,林克再三嘱咐这个年轻人:如果天晴了,殿下还不在村里,就到卡尔山上去。告诉殿下,等着他,他一定会过去。

他多半是疯了,用远程武器对付海拉鲁机动性最强的怪物。刚才那个背手摸箭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被蜥蜴钻了空子,那家伙蓄力一跃,落地时一个回身,粗硬的尾巴便瞬间扫在了骑士的胫骨上。

他觉得自己和一百年前变得不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一百年前,他多少还保持着骑士的做派,从不惧外人的流言蜚语。而现在,他把塞尔达带回家里,和她住在一起,贪婪地占满她的生活,再没资本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林克力气很大,因此拉弓方式也和常人不同,他拉弓弦就像拨琴弦一样轻捷。三发箭矢接连射出后,白银蜥蜴踉跄着躺了下去,只剩眼珠和尾巴在颤动。

到最后,还是搞砸了。他从没奢望能在湖边向她表白,甚至,他都没有奢求能在爱心湖边享受和她独处的时间,所以才答应了利迦尼的请求。这可是她第一次去爱心湖,不管她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她是否需要嫁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所谓的身份显赫的臭男人,不管她未来是否需要承受莫大的痛苦为这个国家诞下王嗣,他只是想独占她第一次观湖时身边的那个位置,什么传说、誓言的,他哪敢要求这些,光是和她去看一汪关乎爱情的水,他就完全知足了。

林克把后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把弦扯开到极致,近乎享受地放开了手,让怒意乘着木箭贯穿了蜥蜴的脑袋。

对,我就是借职务之便,满足私人之欲,我就是霸占在这个离她最近的位置,让其他人嫉妒得眼睛发绿,却只能给她无用的陪伴。我爱她爱得发疯,是又怎样?哪怕我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也还是会标榜自己是清高的骑士,继续在她面前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哪怕她待我如家人一般,我这张该死的嘴还是不敢说不出一句要为她负责的话,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我最卑鄙了。虚伪!窝囊!卑鄙!

这个状态不对,他得赶紧冷静下来。持续过力的攻击让他的手臂开始酸软,林克几乎是愣了两秒钟才发现,那只白银蜥蜴早就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最初被击败的那只蓝色蜥蜴正盯着骑士,它青白的肚皮翻了过来,下面渗出一滩滑腻的脏器。

还来得及吗?肯定还来得及。林克开始向西奔跑。

他踩着沙子,用尽全力地跑,穿过芭林海滩,路过沃托里村,跑到村西边那片空地上。

他仰头死死盯住卡尔山顶,想看清是否有人在上面。要见到殿下了,要先和她道歉,要和她解释清楚。再住一天吧,我们再住一天。

在那之前,在林克登上卡尔山之前,他跑到海浪边,向水里看去。浪花翻动个不停,其上只有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他跪在海里,一遍遍撩起水冲洗着刚刚溅在脸上的血迹。蓝紫色的粘液洗掉了,可是那些内脏的臭气还附在身上,无论他把裸露的皮肤冲洗多少次,抬起手,都还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就这样上山了。山路上,他飞一般地踩着那些不稳当的石块,头也不抬地往上奔跑。

林克湿漉漉的,他身上滴下来的汗水、海水把地上松散的尘土打湿,滚成一个个圆溜溜的水珠。下次再带她来吧,我们再来一次,这几天的沃托里村太潮湿,哪里都是阴冷的水气,心情也是——

林克突然觉得视线前方出现了人影。

“林克?”

塞尔达站在他面前,温柔地笑。

林克还没跑到山顶,这里是距离山顶那片平地十几米外的位置。他不知道塞尔达为什么不在湖边,而是站在这里。

“殿——不,不对,”林克把身子挺直,用喘着粗气的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塞尔达。”

“塞尔达,你听我——”

“嘘!”

公主上前一步。她和他站的那样近,让伸出的食指几乎贴在骑士的嘴唇上。

林克突然变得紧张,完全忘记了自己想好的说辞。他的胸膛因为战斗和奔跑而剧烈起伏着,呼吸声充满了两个人之间一线狭小的距离。

可是塞尔达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抽身离去了。转身前,她用眼神示意林克跟上。

两人向上走了几步,并排站在了山路的末端。眼前就是那片闻名遐迩的爱心湖,爱心湖边肩并肩坐着一对男女。哦,那是利迦尼和穆贝,林克几乎忘了这件事。林克想对塞尔达再说些什么,想从雨刚落下、他和利迦尼离开村子说起,不,或许该从那晚利迦尼请求他帮忙说起。但当他抬起头,看到塞尔达不经意地蹙起眉毛,无比神往地望着那双人的表情,他又闭上了嘴,他敢说的也许只有“对不起”。

湖边,夸张的动作,丰富的表情,还有一些真挚的话语,全被海风稀释了。公主和骑士在远处看着,就像在观赏一场默剧。

返程的时候,穆贝似乎很开心,利迦尼倒是扭扭捏捏的。骑士把他们俩甩在身后,紧跟着塞尔达。那公主走在最前面,她每落步一次,发尾都会在肩膀上左右轻扫。

“穆贝,那首渔歌真好听,能不能麻烦你再唱一次?”走到半山腰时,塞尔达回身对穆贝说。她记起那个下雨的夜晚,这个女孩的歌声从窗外飘进来,在那样美好的谈话之后送她入眠。在这个旋律里,渔村姑娘曾为还乡而起舞,在这个旋律里,公主和骑士也曾靠得那样近,一同做过关于爱心湖的美梦。

穆贝再一次唱出了那首渔歌,原来它在最后还有一段。

“只有大海配打湿你的羽毛”

“只有云野配吻上你的翅膀”

“血污泥垢中摸爬滚打的我”

“怎能留你在这孤舟之上”

“鸥燕啊,我只求驶在你的身旁”

“为你扬帆”

“为你执桨”

Chapter 10: 公主与骑士

Chapter Text

樱达喜欢在村里散步,从村口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那条土路是他惯常走的路线。如果天气好,他甚至会爬上山坡,向着那间研究所多走几步,看着美丽的建筑,和路上的邻居们打着招呼,就算一直爬到山顶也不觉得有多累。

樱达今天精神不错,绕着村子走了整整三大圈子,要不是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他还不会动回家的念头。马上要入夏了,没几天凉快日子了,以后可得换个锻炼身体的法子,总不能天天顶着日头瞎逛,毕竟,没人会喜欢一身臭汗的男人。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樱达扭着胯,甩着手,慢悠悠地折返回他的积木房。

走到房前,他不急着进屋,而是挑了一顶葱郁的树冠,坐在了下面。调整姿势时,这位讲究的建筑商还不忘抬起屁股往树根边挪挪,把自己横卧在草地上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盖在树荫下。

望了望桥后那间小房子,又看了看远处的那位少年剑士,樱达摇摇头,送出一个娇柔的叹息。

该怎么评价好呢?要让他说,还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雨只会滋润她曾哺育过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同样是从沃托里村回来,萝莱尔像是喝饱了水的花草般容光焕发,而林克却跟浇烂在地里的麦子似的蔫头耷脑呢?

如果换做别人,准看不出个中异样,但樱达一年前就和这少年结识,为了装修房子,他还与林克还有过多次接触,现在,两家又住得那么近,他自然分辨得最清楚——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行三人刚回村时,樱达还没有察觉到林克的变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林克有些不对劲:和这孩子打招呼时,一声干脆分明的“你好”仿佛变得像古文一样晦涩,它好像飘进了无形的雨幕,扎进了呼啸的狂风,最终穿透了厚重的粘液,才能钻入林克的耳朵里。

“你好,樱达先生。”那天,林克回应他时的样子,就像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你真的还好吗?”

“我?我很好啊。”林克回以一个无比虚弱的微笑,简直是把“说谎”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该不会是用了什么法术,在头顶留了一片沃托里湾的雨云吧?不然怎么总是一副湿漉漉的可怜样呢?樱达不想多问,也不敢瞎猜,只是悄悄地好奇,暗暗地担心。特别是现在,那个小伙子正朝他一步一顿地走过来,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他最近本就怪异的脸色被照得惨白,眉骨的阴影落在眼窝里,和黑眼圈连成一片,看着怪叫人心疼的。樱达从没听说过海边的雨会让人失眠 。

樱达见林克面朝着自己,直直地来到树前,看来是有事要说,于是忙清了清嗓子,装出正在看风景的样子。

林克应该是从小路上走下来了,因为草丛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刷刷”声。没过几秒,一道人影就僵直地插进了地面上的树荫里。

“樱达先生。”

“哦呀,小哥,找人家有事?坐下吧,到荫凉里来,”樱达担心这个憔悴的年轻人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上,于是挪了挪位置,“别晒着说话。”

林克站在原地,好像毫不在意头顶的烈日,他用一种恳切的语气说:“樱达先生,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要引退了……是真的吗?我是不是记错了?”

“哦?是的,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此话一出,樱达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又黯淡了几分。

“怎么,你找人家有什么事吗?”

林克把垂落在草地上的视线举起来,像是废了不少力气。老实说,樱达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它掺了点恐惧,掺了点懦弱,和之前昂扬的精神状态相比,还多了点颓废。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呢?能不能……请你把那口枯井的井底……装修成一个房间呢?”

见林克这幅模样,樱达还以为他会说出诸如“讨伐魔物”“拯救大陆”的请求,想不到,只是装修而已。他可最擅长和木石砖瓦打交道了,即便他青春不再,即便他马上就要搁置这名满海拉鲁的手艺去远行,若是叫他重操旧业,现在就造出一件惊世骇俗的建筑珍品出来,也依旧是手到擒来的事。更何况,面前站着的这位小伙子,可是举国上下一等一的热心肠,现在不正是报答他的时候吗?那么,就让他樱达,来为林克装……等等,他说在哪——在井底?

“在井底?”

林克点头。

“你要人家爬到那底下给你装修?”樱达没夹住嗓子,破了音。

“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那可是人家的杰作——偏要钻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经樱达这么一问,林克自己也露出苦涩的笑容,但他没有任何退缩的迹象。这骑士依旧纹丝不动地杵着,顶着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虽然没做任何解释,但完全是在用行动一遍遍复述自己的请求,叩问着对方的良心。

樱达左手拄着地面,把上半身转向身后,远眺那口井。不行,真的不行,这活儿他可不敢接,也不能接。首先,井底作业难度大,受限于环境因素,就算装修得再好也难以达到一贯的“樱达水准”,当然这都是次要的,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那栋房子足够两个人同住,为什么还要在井里开辟新的空间呢?公主殿下和林克已经同居一年了,虽然在复兴工作方面屡创功绩,但在感情生活上依然没有像样的进展,如果他樱达再跑到室外给他们装修出一个房间来,岂不是让两人多了个分开的理由?岂不是架空了那座爱巢?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为了他最看好的一对儿“预备役”,更是为了海拉鲁的美好未来,他势必要把林克的念想断得干干净净。樱达连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施工难度太大,从井口搬运建材太过麻烦。而且,井底不仅作业环境不好,温度、湿度、采光、含氧量可能也并不达标,并不适合居住。

樱达转过身子,砸吧两下嘴,把自己的眉毛扭结在一起:“哎呀,不是人家不想帮你,是这个活儿根本没法做。你自己看看那口井,照你的要求来做,施工难度也太大了,从井口搬运建材很麻烦的。”

“我会帮你。”林克双脚叉开,与肩同宽,微微卷起的袖管下面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让这具难逢敌手的身体从井口搬几块木板下去,应该问题不大。

好吧,好吧,樱达懊悔地想,在战胜盖侬的勇者面前抱怨施工难度,是他失策了。

“嗯......啊......也不光是这个原因,你是外行人,不知道在那种环境下施工有多困难,井下的温度、湿度、采光、含氧量可能都不达标,人家的作业体验会很糟糕的。”

“你不舒服了,就换我下去,我虽然笨手笨脚的,但至少能帮你干点力气活儿。只不过,我一年前还能在东部的蓄水湖底闭气五分钟,现在有一阵子没游泳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够不够下井。”

够了,够了,樱达苦恼地想,像他这种身体素质,都能在满水的井底施工了,海拉鲁还有哪些地方能挑战他的身体机能吗?

“那也不行,这必须得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抱歉,樱达先生。但我保证,一定听你指挥,也会加倍努力的。”

“就算人家给你装修好,这种环境也不适合居住。这样吧,人家给你扩建个房间,怎么样?”

“我昨晚就睡在井下,感觉还可以,你再考虑下吧。”

被林克一通围追堵截后,樱达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掏出最有效的“逐客令”:“行,就算有你帮忙,全套做下来,也得这个数。”他亮出自己嫩白的五根手指,冲着林克的脸,晃了晃。

“五千?”没想到装修这小小的一口井,要比他买下整个房子还贵,但林克没有被吓住,反而立刻开始摸索自己的口袋。

“欸!你等等,不是五千,是五位数!”

这下林克听懂了,克服不了的,其实不是施工难度,而是樱达的意愿。林克感觉后背被阳光烤得滚烫,在正午的热风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我明白这个活儿不好做,前几天,我问过了松达先生,他也是这么说的,”林克慢慢掏出钱袋,他垂着头,低声沉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说什么都不肯花我的钱,说什么都不肯。五位数对她来说,或许不是大数目,但也都是她用自己的首饰换来的,还请你再便宜一些吧。”

樱达恍惚间听到了林克嗓子里冒出的颤音,那虽不是哭声,但若非情绪极度激动,人绝无可能发出如此令人揪心的声音。他抬起头,迎上了林克滚烫的眼神。

“樱达先生,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这一次,求求你帮帮我!如果井底的房间建不好......她就要......塞尔达殿下就会......”

少年抽动的嘴角着实把樱达吓着了。

井下的房间原来和塞尔达殿下有关系,难怪林克赖在这不走,非要他答应,这架势,难道吵架了不成?早知道是是殿下的旨意,他说什么都会做的,更不会用这吓人的价格虚张声势。话又说回来,林克这小子,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争取到付款的资格呢?差点火候,差点火候呀!我樱达今天就硬着头皮接下了,看我不好好地探探他林克的口风!

“好好好,人家会做的,人家做还不行吗?我们说好了,你可得帮人家搬,帮人家运,要是还能陪人家聊天的话,800卢比给你包圆了。”

 

第二天,樱达就动了工,但他到最后都没能撬开林克的嘴。这就像孩子的羞耻心,小孩子,特别是好面子的小男孩,就算刚刚被父母责骂得痛哭流涕,在面对玩伴时,也会立刻擦干眼泪,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林克也是一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与塞尔达之间的龃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公主殿下的近卫骑士了。

刚从沃托里村回来的那几天,一切如常,林克依旧进行着每日训练,依旧变着花样地为塞尔达做好吃的,依旧跟在她身后为哈特诺村的男女老少提供帮助。在日渐闷热的夜晚,林克躺在床上时,偶尔会想起登上卡尔山、奔到塞尔达面前的那个阴天,一回想起那天的风,他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好像又重新奔跑在了那片海滩上。

刚从沃托里村回来的那几天,在林克眼里,塞尔达也和之前一样:依旧进行着每日的工作,依旧张牙舞爪地和他抢夺锅铲和扫把,依旧带着他为村民们排忧解难。林克自知迟钝,但过了几天后,迟钝如他都渐渐发现,塞尔达伏案工作、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望着窗外出神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轻轻呼唤她,她还是会露出一如往昔的笑容,但在那笑容之前,她的表情就像隔夜的酽茶般苦涩。林克明白塞尔达最近有烦心事了,只是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如此痛苦。

他隐隐觉得,塞尔达的苦恼会和自己相关,会和沃托里村的那次巡访有关,或者说,和卡尔山顶的那个湖有关。因为从渔村回来之后,这位公主总是会问他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围绕的中心,就是他自己。塞尔达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在训练兵时期的事,问他成为骑士之后的事,问他苏醒以后的事,问他最近的事。塞尔达还问他的好恶,问他的梦想,问他的遗憾,有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问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上述这些事情中,好多事她之前都已经问过,或是由林克主动讲过,但塞尔达还是执意要再问一遍,就像要写一本关于 “林克”的传记似的,重新进行了一场彻彻底底的访谈。听到林克的回答时,塞尔达的表情并不像在生气,有的时候她还会露出淡淡的微笑,只不过,这些微小的表情最终都会浸没在一种难懂的苦涩里。

这样的一场以他为主角的访谈,不正说明了他才是塞尔达烦恼的元凶吗?有几次,为了试探塞尔达,林克故意称呼她“殿下”,连续地、刻意地、不知悔改地称呼她为“殿下”,但再也没有得到她佯装嗔怒的纠正。光凭此事,林克就敢确信,塞尔达绝对是生他的气了。

是因为那天他去得太晚了吗?还是因为他未经塞尔达允许就叫上了利迦尼呢?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全是蜥蜴的腥臭味,惹她不快了?该不会,是因为他奔上山顶的行为太过直白了吧?对啊,她从来没有正式地向他提出邀请。

林克绝不允许两人的关系再因为他的口拙而恶化,于是,他总是向塞尔达确认:“您生气了,对吗?您在生我的气,对吗?”

而塞尔达的回复永远都是:“没有,并没有,绝对没有。”

林克希望塞尔达像一百年前大声喊出“请不要跟着我!”一样把想法说出来,比起现在这样被钝刀磨蚀着心神,他更想听到“我开始厌烦你了!”和“你真是个下流的骑士!”

只可惜,在这样的对话发生之前,公主与骑士之间反倒是爆发了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其后紧跟着的,便是林克的免职。

那天,塞尔达起了个大早,煮了一锅蔬菜浓汤和两颗鸡蛋。林克见她干劲十足,以为她的心情逐渐转晴,于是开开心心地上桌吃饭。

塞尔达静静地剥着蛋壳,像平常一样和林克聊天,突然,在某句话的间歇,她宣布:“我要搬到城堡去了。”

骑士之前就曾担心塞尔达要搬离哈特诺村,但随着时间渐长,这种可能性也在逐渐萎缩,他就也日渐放下了无谓的担心。没想到,今天,这道霹雳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

“为什么要走?您在这里住得不舒服吗?”

“我想我还是住在那里更合适一些。”塞尔达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颗水煮蛋。

林克缓缓地把汤咽了下去,他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但他颤抖的手连勺子都摆不稳——它一遍遍地从碗沿上滑落。

“我可不觉得您住在这有什么不合适。我肯定是惹您不高兴了,您凶我,骂我,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再说‘要搬走’这种气话。”

“不是的,林克,”听他这么说,塞尔达好像才是更痛苦的那一个,“我住在这里很开心,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你没有让我不开心。不是的。”

“那您至少得给我个理由,”林克克制着自己起身走到塞尔达身边的欲望,“是不是因为那天去爱心湖的事?”

“林克,你已经多久没有休息了?”

休息?被叫到名字的骑士显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他支支吾吾地坐在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林克有很多话想对塞尔达说,他也早就打好了腹稿,但今天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理顺好的思路被彻底打乱了。

塞尔达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想不起来了吗?你忘了,从加封为近卫骑士的那一天开始,你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林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我一直有在好好休息,我不仅没有舍弃休息时间,而且恰恰相反,我睡了整整一百年。是您一直没有休息,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战斗的人明明是您。”

“我当然不是指字面意思的‘休息’,我说的‘休息’,指的是你暂时放下自己的职责,真正自由地活着。”

她一直在思考的,原来只是这些事吗?林克突然间重获了底气,他把勺子摆到一边,端起碗喝净了剩下的汤。他从没觉得勇者的身份和骑士的职位阻碍了他的生活,明明是这无上的荣光拯救了他。失去家的人、被困在时间裂隙中的人,不只有塞尔达,而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人的救赎,反倒在担心被救赎者吗?这位公主的神色有些急躁,她急于驳倒他,想证明他还不够幸福。而林克鼓着腮帮子,回望着她的眼睛,这样想很无耻,但是,殿下在关心我吧?

林克放下空碗,说:“如果这才叫做‘休息’,那您不也是一样没有休息过?”。

“我们不在谈论‘我’,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事。我们在谈论‘你’。”

“这些也是我该做的事!”

塞尔达显然有些不悦:“‘这些’,哪些?击退灾厄是你该做的事,守护海拉鲁是你该做的事,你已经完成了,你完成的很好,除此之外,还有哪些事是你该做的?没有什么值得你舍弃自己的生活。你虽然是大师之剑选中之人,但你与生俱来的身份只有‘勇者’而已,你并非生来就是骑士,也不必一生都是骑士,近卫骑士的身份是父王封赏于你的,让我们并肩对抗灾厄,让你看护我这个失败的公主,你不记得了吗?太久了,你自己都记错了,林克。”那颗剥了壳的水煮蛋还被塞尔达端在指尖,它已经放凉了。

真刺耳,那个词,我很讨厌它。林克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塞尔达一定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不然,她不会如此激动。她精心设计好的辩词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所以她才会这样快地恼羞成怒。

“所以这就是您要离开的原因吗?”

“对,”公主点头,“可能就是因为爱心湖吧,那天我在湖边想了很多事。我看到他们,看到大家幸福生活的样子,科沙尤西先生、托可优一家、萝莱尔小姐和他的丈夫,还有利迦尼,我看到他们之后,就一直在想、一刻不停地想关于你的事。林克,你会想拥有一片田地吗?如果不是骑士,你会成为一位商人还是一个农夫呢?你一定会走遍整个大陆,那么你会选择住在哪里呢?我一直在想这些事,任何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特别是当我带着这些疑问找到你时,我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当然,无论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我都会给您一样的答案: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来到您的身边,而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应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塞尔达无力地愤怒着:“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只经历过这样的人生!你之前告诉我,你是在国葬那天见到我的,那年我六岁,你也和我一样大。你告诉我,在父亲带你参加国葬之前,你就已经在为选拔而训练了,你太早奉献了自己,你没有机会做出其他选择。”

“我怎么没有机会?儿时走上的道路就是我亲自选择的,之后,我忘记了一切,也依然来到了您身边,这也不算是我的选择吗?”林克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塞尔达说过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好人!你太有责任感了,任何人拜托给你的任何事你都要放在心里考虑一下,哪怕你变成失忆的普通人,哪怕你已经不具备当年的能力,你还是答应了父王,答应了英帕。是,你说对了,这确实是一次机会、一次选择,你完全有机会跑掉的吧,躲起来,藏起来,远离所有人,不去拔那把剑,假装你不是他!这确实是一次机会,但是——”

塞尔达站了起来,走到了林克的身边,后者也站了起来。她像那天站在卡尔山上时一样,缓缓地靠近林克,但这一次,她似乎要确认什么东西。

林克的胸口或许只与塞尔达相隔一拳的距离,而他那双毫无欲念的眼睛,几乎是本能地低垂下去。骑士看到了塞尔达的鞋尖,它们几乎要碰到了自己的靴子。

潮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回响。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的选择发自真心,那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敢抬眼?”

这句饱含着失望的诘责让骑士幡然醒悟,他颤动着瞳仁,让目光缓缓落在对方叶绿色的眼睛里。

“不......”

但塞尔达显然已经验证了自己的答案,她后撤几步,转身向房间深处走去。

“全海拉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士兵。”

林克在身后叫住她:“您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殿下。您根本不知道我跑上山的时候在想什么。”要告诉她吗,就现在,把一切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趁着这次机会,全都告诉她?

塞尔达没有转身:“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你产生的所有想法都基于你之前的生活,而我抹杀了它所有的可能性。”

“如果是这样,那些想法,还能是林克的本意吗,”她走向立放着的大师之剑边,握住了剑柄,“跪下,我的骑士。”

“没有国王,没有王后,没有军队和城堡,王室独留我一人,我还算是什么‘公主’呢?其实我明白,不过是大家配合着我,你也还和我玩着‘公主与骑士’的游戏。当然,不管我是不是公主,我都需要担起责任,赎回过错,这当中,包括解救你。”

骑士猜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在塞尔达的话语间,他听见了自己的耳鸣。“不,不,您不要......”林克几乎是一瞬间失语,他多想冲上去夺下那把剑,然后紧紧攥住塞尔达的手,叫她停下这恐怖的行为。可是他无权阻止塞尔达,他只能站在原地,忍受着血液上涌带来的眩晕感,被迫观赏自己即将上演的命运。

“林克,跪下。”在他面前,塞尔达几乎从不动用自己身为主君的权力,但既然誓约将要解除,她还是象征性地下达了命令,权当是用最后的履约给彼此留作纪念。

林克只记得自己被那句轻柔的“跪下”死死按在地板上,他痛恨自己的身体,它可耻地背叛了自己的意愿——他想抗命,却还是听从了公主的指令。

“抱歉,我可能还会在这里借住几天,但是,我保证,等我确认城堡的修缮情况后就会搬出去。去拜访你的朋友们吧,去做你真正该做的事,别再被我牵绊住了。”塞尔达拔出了大师之剑,她温柔地端详着亮蓝色的剑刃,像是在道谢,又是在道别。很快,她就把剑身斜放下来,将剑尖轻轻搭放在林克的肩膀上。

“被驱魔之剑选中的海拉鲁勇者啊......”

林克紧皱着眉头,闭上了双眼,他立刻回想起那场一百年前的、不足为道的受封仪式。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敢与决心,已经为这片大陆带来了和平与希望。现在我以女神海利亚的名义祝福你,无论是在天空中翱翔,还是在时光中回转,又或是沾染黄昏的余晖,女神的庇佑都将与勇者的灵魂同在,祝愿你和驱魔之剑都能获得长久的幸福与安宁。”

林克愣怔地听着这段誓词,直到塞尔达的声音消失,他也依旧跪在那里。昔日的骑士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塞尔达转过身去背影,还有房间内熟悉的布局。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物是人是,可还是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彻底改变了,这才是最叫人痛苦的。他不再特殊了,他变成了她深爱的海拉鲁的一部分,他只是她深爱的海拉鲁的一部分了。

不行,绝不该是这样!林克迅速拾起了新的希望——他要留她在这里,或者说,他要继续留在她身边。

林克突然有了站起身的勇气,他上前两步,站在塞尔达身后执拗地说:“我可以接受您解除我近卫骑士的身份,但有一件事我要坚持下去:您现在没有合适的住处,这是事实,现在的海拉鲁城堡并不宜居,关于是否要搬出去,请您三思!我不再是您的近卫骑士,可依旧是您的子民,依旧是王室的士兵,有义务护佑您的安全。如果您要搬到城堡去,也需要有人时刻陪同,时刻看护,不然我绝不同意您离开!当然,去城堡的这一路我也会护送您——”

“林克,我从沃托里村回来之后就在思考这件事,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太荒谬了,破局的唯一解居然是需要向她证明:她的近卫骑士不仅忠于国家和主君,而且他的忠心与力量完全源于赤诚的个人意愿,这和“承认自己在工作中产生了难以启齿的个人情感”有什么区别呢?林克把脸埋进双手之中,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塞尔达依旧背对着林克,她既不回身,也不做声,只是把大师之剑缓缓送回刀鞘内,好像眼里只有这把剑。

“您喜欢哈特诺村吗?我们在村里为您找一个住处,好不好?”

还有哪里呢?还有哪里能既让她过得安全、舒心,又能减轻她那本不该产生的“负罪感”呢?快点想呀林克!剑士把他去过、见过的所有地点在脑子里翻了个底朝天,但哪个地方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很着急,生怕自己说晚了便再也无法改变她将要离去的事实,以至于思绪变得更加烦乱。突然,一段睡前的对话闯入了他的脑海,那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夜,他和塞尔达蜷缩在各自的厚棉被里聊天,明明都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在睡意的边缘互相支持着。

那晚,塞尔达说要钻到门外的井下面,林克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她需要一个没有林克的房间,专门用来说林克的坏话、记录林克做过的坏事、藏一些跟林克有关的东西。林克记得自己那时候马上就要睡着了,他问,为什么听起来都是些不好的事情?塞尔达的回答让他记住了那晚的月色,她说,或许哪天心情好了,也会考虑在井下偷偷为他准备礼物。

“您要是真的那么做,恐怕就该被普尔亚起新的外号了。”记忆变得无比清晰,林克听到了那晚风摇撼窗户的声音,他自己说过的话响彻脑海,如同响在那晚的房间里一般。

“不叫我‘老鼠公主’,改叫‘青蛙公主’了吗?没关系,我不怕她。”

这段记忆是剑士能够抓住的最后希望,他脱口而出:“那口井,我们在那口井下面建一个房间,好不好?”

他看见塞尔达的背影凝固在了眼前。

“未经您允许,我绝不会去井下打扰。您要是累了,还可以进屋来休息。”

“我明白,您现在更需要做一些跟我无关的事。”林克绕到塞尔达的面前,无比忐忑地想要地确认她的态度,觉得这个由她亲口提出的想法,应该能够得到认同。

塞尔达确实对林克的提议感到很意外,所以当这剑士转到她面前来时,她还像刚才一样环抱着剑鞘。林克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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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您的意思,神兽不仅是协助我们击败盖侬的重要力量,也是那四位英杰留给世人最后的念想。放心吧,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争取将它们完好地转移。”

“有劳你了。”塞尔达起身为这位研究员斟了一杯水。

普尔亚双手接过杯子,娇俏地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之前每次来林克家做客,普尔亚都会毫不见外地把餐桌上的点心品尝个遍,但是今天,餐桌上没有点心碟子,也没有挤满水果的瓷盘,她只好捧着杯子,使劲从白水里面砸吧出点味儿来。

普尔亚不得不承认,塞尔达搬进来后,这间“只能睡觉的武器库”才变得像个海利亚人住的房子。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最先添置的是大大小小的织物:桌上铺的白亚麻垫布,碗橱里挂的隔尘布帘,吊在锅铲旁的两块擦手巾,还有定期在院里晾起的、像彩旗一样飘扬的衣服和床单。如果说柔软的布是家的皮肤,让屋子里一下就有了温度,那么大大小小的抽屉和橱柜就构成了家的筋骨。他们新装了一高一矮两个柜子,就靠墙摆放在一楼的角落,这能很好地解释林克的那堆武器去了哪里。墙上新打了几块木板,上面摆放着绿植、书本和几个精致的手工小物,一看就是塞尔达的杰作。前一阵子这位公主说要学习插花,上次过来时,普尔亚还见她摆弄餐桌上这瓶红黄相间的花束,而今天,普尔亚就坐在这花瓶面前,发现花朵好像并没有被更换过。那些花瓣和叶片已经开始蜷皱,可能是他们最近有事,无心侍弄了吧。

林克和塞尔达并排坐在她对面,对于“安置神兽”这件话题而言,他们的表情有些过于严肃了。林克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开口讲话,塞尔达的气色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双手托着下巴,看起来是强打着精神与普尔亚交谈。

“以你的判断来说,安置工作很紧迫吗?”

“倒也不是很急。露塔的状态是最稳定的,她还可以继续站在水库里,鲁达尼亚虽然离岩浆很近,但身为作战武器,他们的材料强度甚至要优于希卡塔和神庙,因此让他在火山里多待一阵子也没什么问题。相比之下,只有梅德和娜波力斯的情况有点特殊。据利特族人说,自从梅德落在那根栖木上后,每当山间刮起大风,他们环绕栖木而建的房屋就会跟着震颤。您能明白吧,梅德就像一个大风筝,”说到这,普尔亚伸直双臂模仿着雄鹰展翅的姿势,“因为之前的事,利特居民们不敢擅自靠近梅德,他们觉得这个大家伙还是交给王室和希卡族人处理比较妥当。”

“娜波力斯则是另一种情况——流沙已经要没过她的小腿了。”

“我明白了,”塞尔达点点头,“我这几天在和松达先生联系,他很痛快地承包了重建工作的建材供应。而关于神兽的安置,我最近确实疏忽了,幸好有你在,普尔亚。”

公主把掌心搓热,按了几下眼睛,又揉了揉前额,说:“我们哪天出发?先去利特村考察一下情况吧。”

“不不不,这就是一次简单的勘察工作,还用不着您亲自出马,我会叫上几个手脚利索的族内小伙子来帮忙的。您就在家好好休息吧。”

普尔亚转头,看向脸色同样很难看的林克:“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想借用一下您的骑士。”

有些字词就像无形的锥子,刺入了林克的胸口。

被免职后,林克发现自己有些害怕直视普尔亚的眼睛。她长高了些,脸上的婴儿肥也不那么明显,已经不像是一年前那个圆滚滚的小丫头了。普尔亚虽然重返幼年,但由于那场实验的重大失误,她的生长进程比自然生长快了不止一点半点,从外观判断,她看起来已经十几岁了。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是最让人头疼的,她们机灵、敏锐,而且几乎懂得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更何况,距离这位女士初次步入青春期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此刻的普尔亚,正是少女和老妇的嵌合体,兼具着辛辣的直觉与百岁的阅历,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造物也莫过于此。失去与塞尔达特殊的连结已经够让人难受了,他才不想再被普尔亚揶揄几句,林克咬着嘴唇,等待着塞尔达的回复——他的目光简直要把桌面烧穿了。

“您也知道,破魔神庙是为勇者量身打造的,如果没有林克,我无法测试神庙是不是真的停止运作了。我想让他拿着希卡之石操作一下,看看神庙口那个升降装置还能不能启动。除此之外,到了利特村,林克能以王族骑士的身份出面,也能省得您再跑一趟。”

“当然,我还想拜托神通广大的剑士大人完成一些高难度的工作,”普尔亚双手合十,面朝塞尔达,“所以,特来找您批准啦!”

“这得由他自己决定。”

塞尔达回答得相当巧妙,不仅遮盖了骑士已被革职一事,还将问题抛了出去。林克习惯性地看向塞尔达寻求意见,看到她满含着鼓励的眼神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需向她请示了。他本人也十分在意神兽的安置工作,可把塞尔达一个人留在家里又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普尔亚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从她进门开始,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就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她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想着随便说点玩笑话出来,搅动一下这犹如死水一般的空气。

“我听外面那位建筑商说,您最近一直在井下的房间里工作?我的好姑娘呀,您怎么又变成‘青蛙公主’了?”普尔亚说完就干笑起来,结果没笑几声就发现对面两个人的笑脸比哭脸还难看,所以彻底放弃了活跃气氛的念头。

经过商讨,三个人一致决定:林克将于明天上午前往研究所与普尔亚汇合,两人会一同使用“普尔亚平板”传送至利特村附近的神庙——如果那些神庙的能量还能支持传送功能的话。鉴于梅德已经进入无法驱动的休眠模式,此次勘察工作将会在栖木上开展,随行的工作人员会重点估测梅德的尺寸和重量,考察他的脚爪抓握栖木的情况,判断他是否具有安全转移的可能。考虑到勘察周围神庙的时间,又考虑到神庙能量几近耗尽,传送过程常出现失败,普尔亚估计本次工作将会持续四到五天,工作结束后将会把所得数据完完本本带回塞尔达面前。至于如何安置这只沉睡的功臣,现有人力物力能否支持对他的转移,如果无法转移是否该对其零件进行回收,都是之后交给塞尔达考虑和定夺的问题。

讨论结束后,普尔亚就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突然问塞尔达:“公主殿下,您说的那个松达,是个建筑师?”

“是的。林克也认识他。”

普尔亚推开门走到草地上:“麻烦您问问他,能不能建十五米以上的高塔。”

“欸?那是要做什么用?”

“嗯,这个嘛,我现在能确定的是,它至少要塞得下一个半径两米宽的气泵,”普尔亚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还得禁得住气泵把成年男子弹射至百米高空所产生的力道。”

奇怪的功能,还有难以想象的用途,在普尔亚笑容的渲染下显得越发离奇。塞尔达听得一头雾水,只好追出门廊:“普尔亚,等等!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那位少女研究员已经走出了几米开外,她回身对塞尔达解释:“让他负责石木结构就行,特殊材料由我和洛贝利提供。要求就是:要高,要漂亮,最重要的是,要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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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波娜刚刚还卧在地上休息,现在,她站起身,抖掉了粘在身上的草屑。见她起来,旁边的白马把脖子越过马厩的隔板,与她顶了顶鼻子。

和昨天中午一样,女孩又准时出现在了马厩的门口,她先搔了搔白马的鬃毛,又把手搭在伊波娜额前的白纹上,轻柔地抚摸。作为回应,伊波娜用自己柔软的鼻头去拱女孩的掌心。在这匹马的印象里,女孩的气味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初见时,她浑身散发着灾厄的气息,那种死亡的衰败味儿直冲伊波娜的天灵盖。但没用多久,那味道就被哈特诺村的花草味、泥土味和泉水味取代,它们和主人的气味复合在一起,彰显着健康的社交关系,是值得马匹信任和依赖的象征。

伊波娜不知道白马是怎么想的,至少她早就把这位一头金发的女孩视作她的女主人。她不懂海利亚人之间的事,只是觉得,既然主人与女孩居住在同一个马厩里,就理应是“同食一叉干草、共饮一槽清水”的关系,自己便也心甘情愿地任这女孩驾驭。

女孩为伊波娜戴上笼头,轻轻把衔铁送入马儿的口中,随后,她打开了马厩的门。

白额栗毛的骏马自觉地走了出去,她站在太阳底下,静静地等待女主人为她披挂上马鞍,跨坐到自己的背上。很快,骑者的小腿贴上了她的腹部,垂挂马镫的革绳也绷直了,这是“准备停当,可以出发”的信号,于是伊波娜载着女孩,离开了小木屋。

入夏了,隔着蒸腾的热气看去,远处的地面像泛起涟漪的水,在眼前涌动。现在这个时间,村中各家都已经吃过午饭,农户钻进屋里休息,商贩趴在柜台打盹,道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塞尔达身披一件新做的灰色斗篷,包盖住那头令人瞩目金色短发。距离这位公主上次化装外出已经过去了一年,这整整一年的安稳日子没有让她忘记,自己仍然被暗处的那些家伙视作眼中钉,所以她不顾烈日当头,依旧用兜帽裹住脑袋,又按照林克临走时的嘱托,骑上了伊波娜,把毛色过于扎眼的白马留在了家里。

根据缰绳拉拽的方向,伊波娜大胆地猜测,今天的目的地与昨天相同,所以她无需女孩发出指令,出了哈特诺村,便向南拐弯,奔着席美达山和茨卡耶台地间的空隙一路小跑。

“聪明的孩子。”塞尔达轻抚伊波娜的皮毛。

这条路并不陌生,一个月前,塞尔达和林克就是沿着这条路带萝莱尔回家的,而昨天,孤身一人的公主也是沿着这条路,重返了那片海。与萝莱尔同行的那一天,公主与骑士出村后也是像今天一样,向南拐弯,从席美达山和茨卡耶台地间的空隙进入山地,他们绕过泰尔美岭,走在科嘉奈亚池塘边,向着山坡下的海湾骑行。今天只有塞尔达一人,所以她骑得很快。马儿穿行于初夏的山谷,惊起一湖滩的飞鸟,除了马蹄声和振翅声外,这片午后的山谷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那天,三人同行时,则是另一番光景。

当时,萝莱尔和塞尔达骑在前面,一路畅谈,一路放歌,林克身骑伊波娜,安静地跟在她们之后,他本想打起精神留意四周的环境,却时不时被女孩儿们兴奋的谈话声搅乱思绪。这也难怪,身前的两位小姐,一位是久困樊笼的谷中鹂,一位是归心似箭的潮头雀,而路的尽头又是望不到边际的碧海与白沙,有谁能按捺住激动的心呢?况且,女孩儿们如此天真烂漫,春色又那么明艳醉人,骑士的职业操守放在此刻多少有些自讨没趣。渐渐地,林克也把绷紧的肩颈放松下来,向眼前的良辰美景妥协。

塞尔达那天心情很好,在和萝莱尔交替唱出中央海拉鲁和哈特尔地区的民俗小调后,这公主突然有了个念头,她用眼神示意渔村女孩,两人扭过身去。直到现在,塞尔达还能回忆起林克的样子,他斜挂在鞍上,正垂手抚弄野花,也许还沉醉在刚刚的余韵中。瞥见前面的人影晃动,林克起身坐正,发现两个女孩一齐回头,向他投来期待的眼神。

“我也要?”他诧异地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平日里不太勤快的嘴巴。

那天,他一开口,公主便转过身去,把身后的空间留给这位腼腆的歌者。他的歌声就像旷野的风,听起来甚至比“骑马放歌”这件事本身更自由。但是,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月前的歌声,塞尔达记不清了,对话和笑脸已经模糊,仅剩的旋律也颠碎在马背上。

塞尔达想要再骑快些,她不想在这条结着回忆的道路上停留太久。

伊波娜感受到骑者姿势的变化,刚刚还大半压在马鞍上的力,几乎全部转移到马镫上,那女孩想必是摆出了蹲骑的姿势,等她加速。一声马嘶过后,一人一马翻过最后一个草坡,向着坡下的海滩全速奔去。刚刚还挤满视野的草芽渐渐落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水蓝色的天空,天际线不断下沉,一直降到与白金色的沙滩相接。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些椰树,它们各具风姿地站在沙地上,树干袅娜地扭出不同地弧度,再远些,是几根树枝搭成的简陋牌楼,沃托里村就在她们的左前方。

塞尔达看到卡尔山了,它兀自站在岸边,站在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之外,无遮无挡,无依无靠,就像在等她的到来。

伊波娜在塞尔达引导下慢慢减速,最终停在山脚下。远处的村子很安静,身边的海滩上也没有人,这正是塞尔达想要的。她不想被那些热情又过分慷慨的渔民发现,所以赶紧向山上跑去。

和一个月前相比,今天的海风也不逊色,它拉扯着塞尔达的斗篷,让这块厚实的布料在晴空下翻飞。公主祭司缓步走上山路,边走边欣赏周遭的景色,在她眼前,白日当空,万里无云,与记忆中那片阴冷的海岸截然不同。山路还是一样的陡峭,所以每次迈步前,塞尔达都要确保整个脚掌稳稳落在沙石地上,就这样一步一停,边爬山边赏景,这条算上昨天才走过两次、但在她心里已不知攀登过多少遍的山路,她爬了十分钟才爬到顶。

登顶后,女孩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除了脚下的草是绿的以外,头顶、眼前、身侧,没有哪个地方不是澄澈的蓝,这一刻起,塞尔达觉得自己变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存在,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让汹涌的风流过身体。塞尔达觉得自己被卷入了沃托里湾精心设计的玩笑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爱心湖?如果眼前这个嵌在绿草中的、像晶石一样可爱的清池是爱心湖,那么一个月前,在那场阴冷的雨后,她眼前的那滩死水又该是什么?那些连带着水汽,从她心底升起的哀怨、遗憾和向往,还是真实的吗?

塞尔达走到湖边,坐在了昨天她曾坐过的位置上。阳光虽然刺眼,但她的影子正好投射到自己的怀里,为怀中的本子遮出一块亮度适中的阴影。她掏出笔,把本子翻开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幅画,画的主体,就是眼前的爱心湖。她昨天已经起好了型,今天要增添些细节。公主的笔尖落在了草叶交叠形成的阴影上。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次回到这里。

虽然骑士的职位被解除了,但公主的生活不该发生变化,因为她才是狠心解除誓约的人。海利亚少年走出家门,前往了利特村,而百废待兴的国家分毫未变,还在原地等待着她。所以当房间里只剩塞尔达一个人的时候,她一如往常地烧水、做饭、睡觉,一如往常地坐在桌前忙碌:雇佣队的酬金、建筑队的拨款、刚刚立项的十五座木质高塔的筹建,还有那所仅存在于构想中的学校,它们都在等着她。忙起来好,忙起来就不用进行那些费心劳神的思考了,所以她蛮乐在其中的,甚至想要把睁开眼的每一秒都填满。这么一忙,塞尔达又燃起了做研究的冲动,尽管每天的工作已经足够充实了,她还是设计了几次实验,开始点灯熬油地分析怪物材料。

前天,她打开本子翻找实验记录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那幅粗糙的草图,画中的线条里满是焦躁、惶惑和渴望。看着被蹭花的笔迹,塞尔达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卡尔山顶上画的爱心湖。

这下子,超额的工作和研究也麻痹不了她了。这本子一经翻开就再也没有合上,它躺在桌角,让整间屋子都回荡起一个月前的涛声。每当塞尔达忍不住向画看去时,这涛声就化作雨声,把她淋在那天夜里,让她旁观着睡在旅馆中的公主与骑士,把她淋在赌坊中,让她再看一次海盐飞跑在椰树叶上的样子。

一天后,本子里的这幅画就被塞尔达夹在怀中,踏上了重返沃托里村的旅程。

又来到这个地方,看着不尽相同的景色,她现在确信,自己深深地依恋着林克,她终于放任自己坠下深谷,让那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包围自己。塞尔达看见那骑士奔上来,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时,心里也翻涌过被坚定选择的喜悦。但是,如果选项只有一个,这还能称为“选择”吗?

她无端想到了马。马是非常胆小的动物,它们会被远处扑棱翅膀的小鸟吓到止步不前,会因为道路两旁窜出的兔子把骑手撂在地上。但经过训练,战场上的马可以克服对烈火和刀尖的恐惧,载着战士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哪怕是被敌人戳瞎双眼、刺穿胸膛也在所不惜。赛场上,马儿甚至可以罔顾身体的极限,在骑手一次次的鞭策下,无节制地加速下去,直至跑断自己的腿。小的时候,塞尔达就曾坐在高高的席位上,目睹这种忠厚温良到骨子里的动物倒下,那匹马口吐血沫,窝在弯道旁边的角落里,修长的四足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塞尔达难以置信地盯着它,看了很久。它居然死于服从。

她原以为,如果在未来的万千种可能性中,哪怕仅有一种可能,可以使她与那位骑士获得长久的幸福,她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向那个方向奔去。但塞尔达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她对林克而言,会不会是一颗靴子上的马刺。

“呼!”塞尔达吹掉了纸面上的橡皮屑。她眯起眼睛,把这幅线稿举在眼前,挡住那真正的爱心湖。虽然很久没有画画了,但是,还不赖,这样的水平,应该够给孩子们开设美术课了。她把本子合上,起身跺了跺脚。

太阳从头顶移到了海上,远处飘来了沃托里渔人们喊起的海号子。是时候回去了。塞尔达拿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这方容她清空思绪的小天地,便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走下去。

山下,伊波娜静静等待主人。塞尔达跨在马儿背上,示意她原路返回哈特诺村。

走上山坡前,她仰头向着沃托里村望去,既不想让自己被发现,又希望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村长先生会在浪花边思念女儿吗?基丘乌现在应该在做饭,哦,她的料理店什么时候开张?对于利迦尼和穆贝的恋情,大家一定觉得很惊喜吧?亚梅司把欠各位的钱还上了吗?

她只能看见几道模糊的小人影,慢慢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塞尔达把头扭回来,让它严严实实地遮在兜帽底下。

那幅画如果能够画完,就把它送给村民们吧。

丁半先生,剩下的两个预言分别是什么?我已经开始好奇了。

Chapter 11: 受封

Notes:

本章3w字,建议一口气读完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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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男人很满意这张脸,他猫着腰,细细打量着自己在水洼里的样貌。那是一张标致的脸,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就是瘦了点,显得下巴很窄,看起来一副苦命相。

水洼里出现了另外一张人脸,是个老年人的脸,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嘴里竟发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强健嗓音:“你别说,还真挺像的。”

被肯定的男人撇撇嘴,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他今天更换的这一副样貌,和他自己原本的长相十分相似,以至于这个从不爱打扮的男人也盯着倒影欣赏了一番。这种感觉很令人怀念,因为自从他加入了依盖队之后,那张全海拉鲁他最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就被面具长久地遮住了。如果晚上能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他多少还能摘下面具,脱下制服,以真实的身份大口呼吸海拉鲁的空气。但大多数时候,他都需要把盾甲般的面具严严实实地扣在脸上,把面具里吐出又吸入不知多少次的浊气,一遍遍地循环在鼻腔里,等到下次再摘下面具时,那张熟悉的脸早就被闷得发白起皱,只像是泡胀的馒头,没有一点原本的样子。

幸好在哈特诺村的这段日子不用再戴面具,每天只要扮做旅人就好。

男人又往水洼里瞟了几眼,看到看无可看之时,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视线。他从水边走开,绕到营帐后面,在武器袋里翻找出一把戒心小刀。

“你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出去走走。”男人低头捣鼓那刀,他把刀抽出鞘,检查了刀刃,又插了回去。

问话的是个“少年”,他躺在简陋的铺盖上面,懒洋洋地看着男人。

“明天就该离开这了,今天还不好好歇歇,跑到外面折腾什么?”

男人没应声,他把刀掖在腰带里,又用上衣盖严实了。

“他跟这个村子孽缘深重,所以想临走前再好好看看它吧,”那个“老人”笑道,他也走过来,站在了“少年”的旁边,一同看着男人,“说实话,我也不想走,留在这虽然无聊,但好歹不用干活。不知道以后下到那种深穴里面,日子还好不好过呦!”

一听这话,“少年”长吁短叹起来,赶紧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像是要享尽这最后一天的自在。

“哼。”男人冷笑一声。还真是孽缘。他肚子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是留下了一片的丑陋瘢痕。那场伤病是拜谁所赐,又是因何而起,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男人确认好自己的外貌,又检查了要拿的东西后,转身向山下走去。

“嘿。”声音从身后传来。

男人知道这是在叫自己,所以他有点不耐烦地停下来,回头看向两名队友。

“老人”抬抬下巴,又指了指他腰间的刀。

“最后一天了,别闹出太大动静。”

知道了。男人心里答应着,但嘴巴懒得出声。他点点头当做是对队友的回复,然后便扭过身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营帐设在村南某个不起眼的小山坡上,距离哈特诺村的村口还有段距离,男人其实本想徒步走进村里的,但是看着沿路已经看过千百遍的景致,心里不由得一阵烦闷。现在他还没走下山坡,前路的所有细节已经出现在脑海里,从这个山坡上滑下去,迎面会碰见三个大石头,石头后面就是一小片林子,林子里时不时会钻出头野猪。出了林子,道路两边总会落着几只呆头呆脑的青羽鹭,男人甚至已经懒得撵走它们了。所以他干脆掏出几张符纸,直接念诀转移到了村口。

再睁开眼时,男人已经站在哈特诺村村口的石门前。虽然他数次进出这个村子,但今天是他头一次打量村口这道门。门以地上的砖墙作为底座,砌出两个粗石柱,柱顶架起两根木头做门廊,上面胡乱垒着一摞摞石块,真是毫无美感可言。

守门人泰德拿着柄草叉在门内转悠,回头看见突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跳。见男人一身旅行者的装束,泰德把他认作是游客,所以向他微笑着点头,并没有阻拦。

男人忘了村口还有人把守,所以也心里一惊,暗自庆幸自己没直接出现在泰德的面前。自从他一年前在村里搅了场子,村口的管控就严格了不少。等到泰德转过身,面朝村外巡视时,男人就撒开腿,快步往村子里面走。

他清楚的很,村北是南瓜地,南瓜地后面是两栋民宅,挨着南瓜地的是三栋坐北朝南的房子,这三栋房子的正对面,是杂货店和染坊,再往东走,过了桥,就是村长家和旅店东风亭......东风亭后面住着谁,男人也一清二楚,他对这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了如指掌。在哈特诺村空耗了一年,男人现在走在路上,已经能把每个人的脸和名字都对应上,他能认出每一家的臭小鬼,甚至能知道他们过生日的时候,蛋糕上要插几根蜡烛。男人能背出每一个店铺招揽生意时用的话术,因为他为了解闷,已经无数次扮成旅人在这几家店里转悠。他知道杂货店的西墙摆着木箭和炸弹箭,北墙摆着海拉鲁米和禽蛋,而禽蛋的旁边,一定是毅力蘑菇。

一转眼,又是一个夏天,距离他们三人遥望礼炮的那个夏夜,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塞尔达在城堡举办了典礼后,再也没人相信这男人的话,毕竟,只有他声称在哈特诺村找到了王室的“踪迹”,但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晚城堡的灯火。林克和塞尔达在海拉鲁平原,不在哈特诺村,这个错误的认知逐渐渗透进依盖队,让男人成为了笑话。

听说,可盖大人怒不可遏,觉得自己被彻彻底底地耍了,所以放弃了在东哈特尔地区的搜捕。他们兄弟三个既没有被召回,也再没接到新的任务,看样子是被连带着一同“放弃”了。在这之后,男人每次在村外遇到其他队员,都会非常激动,他坚持要拉着他们进村,让他们好好看看那张公告,看看林克和塞尔达的小房子,来为自己正名。如果同伴不害怕,他甚至想把他们领到那两个人的面前,瞅个真真切切。

但同伴们好像对公主和骑士的行踪失去了兴趣,这让男人十分不解。

后来他又遇到了其他队员,这才打听清楚,原来,总部那边有了新的工作重点,“追踪林克和塞尔达”已经是过去时了。据那个队员说,可盖大人在格鲁德基地的大洞底下,发现了一片大得没边儿的深穴。那玩意儿有多大呢?直到现在,一批批的先遣队还在被派往洞底,却至今没人走到它的边缘。下过洞的人说,那下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在里面,竟然时不时能遇到些绿莹莹、如玉石似的机械装置。这还没完,那个队员告诉这男人,有人在下面看见过鬼火,看见过发光的石头,看见过漂浮的武器,甚至,还听见了瘆人的叫声。那洞底绝对是有点门道,不仅有过活人,而且直到现在,一定还有生物活在那底下!

“鬼扯。”这是男人第一次听说深穴时的反应。

看男人不信,那队员也懒得再费口舌。“信不信随你。”队员说,说完就要转身离去,不过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他打量男人,然后露出轻蔑的笑容:“你就是那个坚称塞尔达在哈特诺村的人吧?”

男人听到这话时只觉得气血上涌,这个用命换来的线索,非但没有让他立功,反倒成了别人的笑柄,何其荒唐!他把手臂死死压在身侧,省得拳头飞出去,飞到对方脸上。

这小动作被那队员看见了,他挑衅般地把男人的手腕拎起来,让拳头贴上自己的脸颊,慢吞吞地质问道:“好,那你告诉我,就算他们俩住在这个村子里又能怎么样呢?你想让我们怎么样,你想让可盖大人怎么样?包围他们俩,然后杀了他们俩?你不会忘了吧,那魔头溜到基地里,把那掀了个底朝天!就算是再来十个干部、二十个干部,也拦不住他,最后,就连可盖大人那样英武的战士都败在他手底下,你光是知道他们俩住在哪,有什么可神气的?”

“一开始,很多人都说,咱们依盖队搞不定那林克,纯粹是战术上有问题。因为我们向来都是单独行动,从来不协同作战,比起‘刺杀’,更像是‘骚扰’。后来呢,等到他杀到基地来的时候,等到所有队员一起围攻他但还是失败的时候,说出这种话的家伙们怎么都傻眼了?因为那帮蠢货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战术问题,这是赤裸裸的实力差距啊!”

“所以,你明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了吗?抢占先机,把地底变成下一个据点,利用那些资源武装自己,等到那个魔头稀里糊涂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就能趁其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

男人无言以对。

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工作热情被腰斩了。

他们三个肯定还在依盖队编内,只是被当作死棋,丢在这块让可盖大人受辱的土地上。男人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他知道,可盖是出了名的心肠软,绝不会真的抛弃亲手带大的队员,所以日夜劝慰着自己,劝慰着身边的两个同伴。他们俩倒是心宽,总是乐呵呵的,因为每天不用战斗,不用干活儿,只需要填饱肚子和隐匿身份,比平日在队里执行任务要闲散得多。三个人这一等就是一年。

前几天,有个干部找到他们,下达了调回总部的命令。干部说,现在绝大部分队员都被派往地底,进行采掘、建造和开拓的工作,地下资源充足,待开发区域面积大,工程任务繁重,容不得再有编内队员在地表游荡。

男人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这段在哈特诺村值外勤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

按照预定计划,三人明天就该启程。没想到,真熬到这一天,这日子反倒不会过了,男人只知道要再回村里看上一眼,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他原本与哈特诺村的居民无冤无仇,但见过这些人对王室乞怜摇尾的模样后,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更别提在这村子里发生的那场闹剧,先让他身负重伤,后又让他颜面扫地,所以他绝不会对这些村民产生什么感情。

男人只是觉得,总有些事情该在离开前办完,才不枉费他经受这一遭磋磨。

这样想着,身后渐渐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吓得男人僵在地上,莫不是被人怀疑了?他赶忙回头,发现是索特茨在锻炼。

“旅行者,你看起来正因不熟悉哈特诺村而困扰,不如,让我来当你的向导吧。”索特茨满头大汗,跑到男人面前来。他年纪不小了,但精力还是如此充沛,每当游客进村,都得被他这么问上一遍。

“不用了,”男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谢......谢谢。”他不忘加上后半句,又费力在脸上堆起笑容。

索特茨有些失落,但还是礼貌地挥挥手,接着又继续向前跑步。等到他一走,男人就立刻拉下脸,十分嫌恶地用手指把嘴角的笑容抹掉。

男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照例游荡在村里。起风了,天边隐隐传来滚动的雷声。最近这一阵子,每天午后都会下一会儿雨,今天灰云密布,应该也不例外。男人走过东风亭后就停在了原地,他看天色不好,也就打消了走上山坡的念头。停下脚步时,腰际那把刀抵在后背上,就像在提醒着他。男人不动声色地把刀从腰间抽出来,他让刀贴着自己的手腕,把它藏进袖子里。这把刀的刀柄缠了皮革和布条,刀鞘是金属制成的,攥在手里,没过一会儿就热乎起来。

男人转过身,向着村口的方向看过去,让眼神穿透一栋栋红顶的民宅,落在远方。半山腰那个台地上有个小房子,它坐落在积木样板房的后面,要到这栋房子的门前去,需要爬上一个坡,再走过一座桥。男人之前也曾鼓起勇气,爬上那个坡,走过那座桥,去过那房子周围,但总归次数不多。那是顶好的一栋小房子呀!里面住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男人发觉自己在往前走,他吞咽着口水,仿佛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塞尔达,她曾经和他说过很多次话。塞尔达第一次向他打招呼的时候,男人紧张得要命,虽然面前站着的就是个小姑娘,可男人的脑海里还是不断翻涌着自己被识破、被围困,然后被击杀的画面。她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得多,也奇怪得多,在没见过她之前,男人总觉得她会是个威严的女人,要么是中年妇女,要么就是个老太太,绝对没想到她就是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黄毛丫头。那是在典礼之后的某一天,塞尔达突然出现在了村子里,她先发现了男人,对着他笑,跟他说:“你好,欢迎来到哈特诺村。”

这个场面太诡异了,男人现在想起来还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怎么能摆出那副做作的姿态?她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个村子,不过是被挨家挨户请着吃了几顿饭而已,怎么说起话来就好像自己也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恶心,虚情假意,伪善的嘴脸!后来,她和林克好像在村里住下了,男人经常能在村里碰到他们。这塞尔达,不愧是蜜罐里长大的人,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论做什么事,精神头都那么足,一看就是顺风顺水惯了,也是,村里人抬举她,拥护她,就差跪下给她磕头了,她能不得意吗?

男人最受不了她和谁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那一看就是装出来的,让他特别反胃。她越笑,他就越恨,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为了证明她是装的,男人扮成呕吐的酒鬼、撒泼的妇人、痴呆的老头,专挑塞尔达在场的时候造访村子,一见到她就扑上去刁难,但没有一次不是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周周全全的,气得他装都装不下去,自己走出了村子,心里大骂:这婆娘,真香蕉皮的能装!

后来,可能是林克发现了不对劲,不再让她和陌生旅客说话,她也就只和游客们打打招呼,余下的时间全和知根知底的村民们往来了。

想到林克,男人脊背一凉,绊了个跟头。他站在染坊门口,飞快地回忆林克最近的行踪。男人最近没怎么见到林克出入村子,但是他那匹栗毛马倒是不总在马厩里拴着,应该是每天都在外出,只是他们兄弟三人没看到罢了。向四周望一望,没发现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男人就继续往前走。

男人之前从没见过林克,只是听过那些前辈讲述和他交手的故事。在他印象里,林克一直是个头长犄角,口生长牙的怪物,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夺命于千里之外。结果到了村子里,真见到林克本人,才知道他不过是个形容平庸、徒有蛮力的臭小子。和塞尔达比,他倒是心眼子多,总是站在旁边冷眼打量,仿佛能把人看穿一样,他们兄弟三个被逼无奈,只好练出一副笑脸,才勉强逃过林克的扫视。和林克视线交汇的时候,男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前辈明知道打不过,还总是急着卸下伪装,与林克交战,因为一旦被那副蓝眼睛盯上,自己就好像鹰眼下的兔子,急促的心跳要么催人崩溃大喊,落荒而逃,要么逼人拔刀奋起,和他拼命,绝无在那种眼神下继续装腔作势的可能。至少有他在时,他们三个都是绕着村子走的。

男人出了一手心的汗,那把刀也变得滚热。他把刀换到另一只手握着,用袖子把手罩住。他已经站在草坡前面,只要再往前走走就能看清马厩了。他装出游客的神态,观光似的跑到积木房旁边,实际上在用余光打量栗毛马在不在马厩里。马倒是在,但一连几天没有看到林克,他当真在村子里吗?男人心里犯嘀咕。男人知道,如果林克在家,他每天都会在屋外耍弄那些瘆人的兵器,那架势让人看过一次就不敢多看第二眼。

一边观察,一边迈步,男人已经走到了桥上,脚边就是十几米深的河谷。听着下面哗哗的流水声,一抬头,眼前便是林克和塞尔达的房子,他突然就怕了,赶紧转身下桥,一口气又退回了草坡下。他的手黏糊糊的,那刀尖好像已经穿透刀鞘,割在掌心里。他这是怎么了?

他之前也想过要杀了塞尔达,将功折罪,回去找可盖大人讨赏,但每次都因为林克,打消了念头。今天那骑士看起来不在,不正是大好的机会吗?

真要去杀了她吗?

他从没杀过人,只杀过鸡,剥过鹿皮。冬天的时候,猎物的体腔一破开,白色的蒸汽就和肠子一起流出来。男人记得自己把刀丢在一边,把冻僵的手伸到肠子里,被血沫子泡着,只觉得十分温暖。手暖好了,他就开始切肉,回想起筋膜裹在刀刃上带来的阻碍,回想起肌肉纤维一根根断裂的感觉,男人觉得浑身滚烫,喉咙止不住的滑动。塞尔达倒是和一头母鹿差不多大小,刀子进去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少。这样想着,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血块浸透的金发,板结纠缠在一起,被他攥在手里。

杀!有什么不敢杀的!这不就是依盖队的使命吗?如果是可盖大人站在旁边,叫他杀,他能违抗吗?

男人那只没有握刀的手一刻不停地动着,他用长着圆钝指甲的食指,反复去抠指甲同样圆钝的大拇指。

要是真的做了,会发生什么呢?他能顺利逃脱吧?还是说被当场发现,被那些村民围在屋里偿了命呢?如果他及时逃跑,现场会在什么情景下被人发现呢?是因为臭味引来了蝇虫,还是有人上门拜访,却没人应门呢?一定会乱作一团吧,这个村子,整个海拉鲁,都会疯狂吧?为了他做出的这件事,这个时代的走向都会被彻底改写,那还真是壮举一件,他的名字足以被万世流传吧?他的名字,不是“依盖队”的名字,不是那个被赤色眼睛代表的、毫无特征的个体,是他,他会被看见的。

男人呼吸变得急促,这个罪恶的想法就像在他心里点了把火,烤得他焦躁不安。他顾不上远处的泰德是不是在观察自己,只顾着原地打着转。头顶雷声滚滚,一场大雨在黑云里酝酿,村子里啪啪地响起合拢窗框的碰撞声,道路上没人了。

正急着呢,男人腿上突然撞上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正想得出神,这一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原来只是个小孩。纳卜,男人知道他的名字。

纳卜多半是急着回家躲雨,冒冒失失地低头赶路,结果撞在了同样神游天外的男人身上。他本来要道歉,但一抬头,看到男人愤怒地瞪着他,便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这孩子说完,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就算回身关门也不敢再看男人一眼。

哦,臭小鬼们。昏沉的天色下,男人看向村北那片撂荒的地,他记起,自己无意中听那个娘娘腔说过,塞尔达要在那片地上建一所学校。如果她不在了,臭小鬼们就没书读了吧?他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

自打黄昏纪元开始,希卡族人何时还有过学校?他什么时候在学校里学习过?读书、写字,不全是前辈们手把手教会他的?但有谁可怜可怜他呢?有谁能像他一样,站在地上,都不用心生怜悯,哪怕是像他厌恶地想到臭小鬼们一样,哪怕只有一秒钟地在乎他一下呢?

泰德把草帽扣严实,手里抓着草叉,也往家里跑。马上要下雨了。男人却下定了决心,朝着样板房,朝着那座桥,再次迈出了步子。

可盖大人早就教导过他,这笔债要算到谁头上——算到那帮吃人血馒头的王族头上。但是现在,他们都去哪了呢?全埋到土里去了,向他们讨债,是讨不到了。

那这债不了了之了吗?这笔世代绵延、仇深似海的血债,让谁来偿呢?

雨前的风很大,男人面朝着远处那座小房子,顶风行走。他在风里回答:

让她来偿......让她来偿!让塞尔达来偿!

男人差点就要小跑起来,他把捂热的刀柄攥得死死的,一路走过那座木桥。原来只需要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今天,他还真不一定能顺利地杀死塞尔达,但他无比地希望她痛苦。他们说她是女神转世,如此高洁,一定很适合趴在地上求饶吧?那张如绵羊般良善的脸,那双和雌鹿一样灵动的眼,那些和熟透的果子一样的笑声,如果又惊又惧,害怕到扭曲,全都打碎揉烂变成临死前的哭喊,一定很美吧?

男人站在门廊下面,敲响了门。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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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你还能使出那招吗?”

林克闻声低头,发现一个绒兜兜的白团子出现在自己腰边,下一秒,那团子“咻”地一声从地上弹起,直直撞在林克的脑门上。

嘶,什么东西,这么硬!林克觉得眼冒金星,疼得倒吸凉气。那个白团子也哎呦一声,跌落下去,看起来不输林克似的痛苦。

正当两个人歪在木栈道上时,特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扶起那个白团子,正色道:“丘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去给妈妈帮忙,怎么又跑到这里来?”

原来是丘栗啊,林克强忍疼痛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只小鸟。和一年前相比,这个孩子的外貌确实有了变化,原来的他,又小又软,简直像一团羽绒,而现在,他看起来硬实了不少,也逐渐显露出利特族人“长脖细项”的挺拔模样来了。

丘栗忽视了父亲的驱赶,他又凑到林克跟前,重复着:“大哥哥,你还能使出那招吗?你还能把英杰大人叫出来吗?他还在那里面吗?”

哪招?哦,他刚刚原地振翅,螺旋上升,不会是在模仿“力巴尔的勇猛”吧?林克无奈地揉揉脑袋,怀疑刚才撞上来的,是丘栗的喙。

“丘栗,力巴尔大人累了,英杰们很久很久之前就去......休息了。”林克俯身对丘栗解释。剑士说完,回头看了看一边的特巴。他不知道这位父亲有没有对孩子进行过死亡教育,所以,特意对这个残酷的答案进行了一番修饰。看着那位利特战士感激的眼神,林克可以判断,自己说的还不错。

没想到,竟是丘栗本人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意。他往前走了几步,不太开心地说:“我当然知道,力巴尔大人一百年前就英勇牺牲了,他去世了,再也回不来了。但是大哥哥,你一年前还能飞到高高的天上,那是力巴尔大人在帮你,对吗?他虽然去世了,但一直在村子里面,对吗?他一直在梅德肚子里吧!”

丘栗举起翅膀,指着他们头顶的栖木,接着说:“但是现在,梅德的眼睛不亮了,力巴尔大人还能帮你吗?他还在看着我们吗?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大哥哥,你怎么也把我当小孩?”

林克很诧异,他知道利特族人的生命进程很快,但是想不到,会是这么快。上次见面时,这只小鸟还是个只会啁啁啾啾的毛球,现在居然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林克不由得感慨,他确实是长大了。

“抱歉,我刚刚说得不准确。你猜的没错,这一次,梅德的眼睛不亮了,力巴尔大人真的离开了,我也不能飞了。”

丘栗低下头,脑袋顶上那几根羽毛也跟着垂下去。

“好吧,原来真的是这样。”

特巴和林克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孩子。丘栗一直听着力巴尔的传说长大,是同辈里唯一一只对英杰传说感兴趣的雏鸟。初次目睹林克驭风而起的那天,丘栗兴奋地叽喳了一晚上,在他心里,那种感觉,就像是和力巴尔打了个照面一样。现在林克不会飞了,意味着再没有人能刮起直冲云霄的飓风,力巴尔大人真的走了。丘栗需要消化一下。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怎么到栖木顶上去?”

“我......”

“我会帮助林克的,丘栗,你现在去找妈妈。”特巴用翅膀把丘栗往台阶下面推。莎琪已经站在不远处,双翅叉腰,等着把儿子带走了。

丘栗虽然低落,但听到自己的父亲会协助勇者大人,脸上还是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他被妈妈牵着,往房间走,快要被中央的栖木挡住视线时,丘栗扭头对着林克喊:“大哥哥,你别伤心,以后我带你飞上去!”林克笑了,他抬手与丘栗挥别:“那可别让我等太久,以后就得靠你了。”

小鸟抓着妈妈的翅膀,消失在了旋转的栈道尽头。

丘栗头一次在村子里见到这么多的客人,这几天,他就像过节一样兴奋。尽管特巴嘱咐过他,不要给客人添麻烦,但这只飞羽还没长齐的小白鸟根本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整日跟在研究人员的身后,毫不见外地东瞧瞧、西问问,让追在其后的特巴分身乏术。确保丘栗走远了,特巴才走回林克的身边,他少见地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对林克说:“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这位战士落下双翅,俯下身子,等着朋友坐到他背上来。

客气什么?林克摆摆手。他和特巴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剑士不知道自己的额头已经鼓了个大包,他抬腿跨上特巴的后背,两个人就像当年制服失控的巨鸟时一样,再次冲上天空。

今天是考察瓦·梅德的最后一天。

前几天,基础的测量工作都已经做完了。其实用不着测量,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梅德是一只翼展达到百米的雄伟巨物,没有任何起重装置抬得动他,也没有任何运输用具能够装载他。普尔亚也清楚这件事,但她还是想把工作做得尽可能细致些,期望能发现什么突破口。在她这种求真态度的影响下,并不是所有工作都是无用功,大家还是有所发现的——尽管这发现指向了坏的结论——大家发现,梅德抓握栖木的力量几乎强到难以估量,它完全像沉睡中的鸟儿一样,死死拽着树枝。这意味着,寻常的手段根本带不走梅德,这意味着一些残酷的事,大家都不想主动提出来。

一百年前把四只神兽从地下挖掘出来时,工作人员们无需考虑怎么转移这些大家伙,因为四位选派的英杰会驾驶着他们,回到各自的领地。炮击盖侬后,这四只神兽的能量已经耗尽,变成了四具沉寂的躯壳,没人能够进入,没人能够驾驭,成为了英杰们的墓冢。普尔亚刚开始还斗志昂扬,认为转移神兽不过是一桩小事,结果,她越研究越郁闷,最后甚至寄希望于神明,她无比地希望能天降一只大手,把梅德的小爪子掰开,再刨出一个坑,安葬这只神鸟。

利特村因为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变得很热闹,除了普尔亚叫上的几个希卡族人以外,全体利特族人都时刻待命,守在栖木旁边,准备给研究员提供帮助。附近的利特驿站十分仗义,几乎包揽了所有研究人员的食宿。林克和普尔亚非常感激老板咖罗。

特巴将林克放在梅德的头顶之后,就落回了栈道。这几天,剑士不止一次地登上梅德,寻找着能够进入神兽内部的暗门,但最终都一无所获。今天的检查也是如此,林克在梅德的身上摸排了个遍,甚至特别留意了几处咬合不太紧密的构件,可还是找不到新的线索。无奈之下,他坐回了巨鸟的头顶。

“嘿,梅德,你还能听见吗。”他回想起还没有与盖侬交战时,每次靠近梅德,都会被一阵恢宏的声音驱离。林克相信他是有生命的。

“力巴尔,你还在吗?”

“你看,就连孩子都在找你。”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

林克是除了英杰以外唯一登上过神兽的人,所以大家自然会派他上去,与神兽近距离接触。他曾经亲手破解开神兽内的机关,说不定现在也能解开什么精巧的装置,然后重新唤醒神兽。大家都是这么期望的,只有林克自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难道要达成某种条件才能移动他们吗?比如由各个种族的后人进行仪式,或者让身份特殊的人共同触碰神兽....亲历过大灾厄的人......特殊的人......

塞尔达。

林克绝望地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这几天一直在锻炼自己,尽量不去想和塞尔达相关的事情,因为在不久的未来,他极有可能会与塞尔达分离,他不从现在开始适应这种生活是断然不行的。可是,可是!这已经是他118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了,他现在又想起了她,想着她每天会做的那些事情,想着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完全不受控制地,完全停不下来地,在想,在想。

塞尔达自尊心很强,这林克是知道的,他也一直避免给予她过分的关照。作为一名成年女性,塞尔达不仅可以照顾自己,而且,她所具备的知识和技能,完全超过了大多数的同龄人。她那么聪慧,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了不起,显得任何过度的关注和呵护都像是一种侮辱。做饭?她早就学会做饭了,虽然卖相不太好,但味道相当不错。做饭只是一个关于选材和时机的问题,她悟性那么高,怎么会做不好?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身份特殊。

这是林克的心结所在,她身份特殊。塞尔达是几乎是完美的,白璧微瑕的是,她尚且不具备站在最高处还能保护自己的能力。依盖队消失了很久,但是,既然没有被歼灭,他们就不会凭空消失。那些家伙藏得太好了,好到将剑士的“谨慎”反衬成了“疑神疑鬼”。对此,塞尔达打算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想要与林克一起见证,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并没有那么大:她独自去杂货店购物,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独自去拜访普尔亚,回家时也毫发无伤;她甚至独自骑马去了趟卡卡利科村——尽管那里并不远——也能够面带微笑地回到林克的面前。有的时候,林克看着塞尔达扪心自问:他神经兮兮的举动,真的还有必要吗?林克自己都要怀疑了。

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这次分别,也不该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危机四伏,可他为什么心慌呢?这几天,剑士每次站上巨鸟,都会不由自主远眺朝阳升起的方向,望着望着,心里就开始打鼓似的不踏实。现在,林克一手扶着梅德的头,一手握拳捶着胸口,他觉得气短。

“林——克——”声音从栖木下飘上来。

“怎么了?”林克往下看不到人影,只能扯着嗓子回答。

“你小心点,在上面别心不在焉的,你要是栽下来,我没法回去交差!”

普尔亚的嗅觉还是那么敏锐,他每次走神会被准确识别。这位研究员最近处处提醒着他,还总是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但林克已经不在乎了。他站起来,再次放眼望向梅德的脊背,和这只神兽道别。中午很暖和,利特村的鸟儿们都在打盹,栈道上只有特巴和普尔亚手搭凉棚,仰视着撑滑翔伞缓缓降落的林克。

剑士的脚尖还没触地,普尔亚就急着走过来说:“好了,你可算是下来了,赶紧告诉我,你已经和梅德说过了悄悄话,它答应你,只要一听到你吹口哨就能呼啦啦地飞起来。”

林克苦笑着耸耸肩膀。

看到剑士的反应,普尔亚刚刚浮现在脸上的希望又潜了下去。她把手指插进鬓边的头发里面,发出懊丧的低吼。

“普尔亚女士,容我冒昧地问一下,”特巴小心地凑上前,“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您觉得我们最终会采取什么方案呢?”

普尔亚和这位严肃的战士对视,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好奇的林克,有点心虚地咽了下口水:“我们忙了这么久,你们也都看到结果了,应该能猜出来吧。”

林克和特巴面面相觑,不敢说出心中所想,只等普尔亚公布答案。

身形娇小的研究员转身走到栈道边缘,孩童般的面容也难掩她的疲惫。

“说真的,谁忍心炸掉他或者拆掉他呢?他可是帮助我们击败盖侬的功臣,如果你们能保证这根栖木足够结实,我同意他在这里站一辈子,而且举双手赞成!”普尔亚压低声音,好像生怕这些话吓到梅德。她抬起头,环顾整个村子,接着说:“可惜的是,他或许不朽不腐,但你们这根建满房屋的木头可绝对没他结实,说不定哪天,刮起了狂风,梅德上落满积雪,栖木塌了,你们的房子也跟着掉进谷底,还吓坏了一众村民,这责任又该归谁呢?”

“现在的情况就是,不拆,就没有办法转移梅德,但就算是我们真的想拆,也根本拆不掉他。特巴,我不知道林克有没有给你讲过他击败风之盖侬时的情形。你的这位海利亚朋友,想必是掏出了所有的炸弹箭,伴着敌人的炮火,在梅德的背上狂轰滥炸。”

林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

“告诉我们,林克,梅德的身上出现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破损吗?”

林克摇头:“没有,普通的武器根本破坏不了他。”

林克眼看着特巴把眉头一点点皱起来。这确实是个难解的问题,剑士原以为,普尔亚和洛贝利能像随意收放炸弹和大师摩托一样,把神兽们收进某个空间里,看来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

每天中午,北风都会短暂地停止呼号,驿站的炊烟能够笔直地升上天空,它均匀消散的长尾和雪山融为一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亮白的辉光。普尔亚背对着林克和特巴,喃喃道: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这么觉得,反正我总感觉,每次一说到拆毁梅德,就好像要在‘他’身上动刀子一样,”普尔亚回头看着两个同伴,脸上浮现出怅惘的神色,“他是多么优秀的年轻人啊!”

三个人言尽于此,因为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怀念着同一位英雄少年。

“好了,再给我点时间,容我再想想吧。”普尔亚率先说了再见,她没带够衣服,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温暖的驿站里面。

海布拉地区到底还是全大陆最冷的地方,太阳一旦向西偏斜,气温就会开始降低,白天积攒的热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寒风吹散。特巴目送普尔亚跑上吊桥后,也转过身子和林克道别,他现在是族长卡昂最倚重的战士,帮着经营族内大大小小的事务,每天也不得闲。几句辞别的话过后,只剩林克在木栈道上。两个朋友一走,林克才感觉到冷,他抬手摸了摸利特村特制的羽绒服,发现最外层的绒布已经被风吹得冰凉了。

利特村的建筑盘曲环绕在栖木上,一个个既像亭子又像鸟笼的房屋从栈道上延伸出来,像软枝上交错生长的叶片。林克拾级而下,边走边看着屋子里的鸟儿们:武器匠或行吟者、美食家或追梦人、天真无邪的雏鸟、已为人父的战士、友爱互助的姊妹......他们之中,有人为了家乡戍守一隅,有人肩负使命云游四方,有人无妻无子但逍遥自在、有人儿女成群只盼爱人归来。这就是塞尔达口中的“可能”吧,她放他走,就是让他去挑选一种喜欢的活法。从栈道尽头一路向下走,林克简直像阅遍了十几种不同的人生,但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只觉得风好冷,想回到哈特诺村的那个小屋,每到这种天气,他们俩总会吃热乎乎的盖饭。

剑士手搭在栏杆上,缓缓绕着阶梯下行,在转了两圈之后,他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羽毛绮丽的诗人背对着林克,站在广场上。此时的他没有奏响手风琴,只是静默的站着,这种情况可不多见。这几日到了村子里,林克只顾着给普尔亚帮忙,只在卡西瓦领着女儿们歌唱时远远观望过一会儿,没顾得上和他聊几句。

林克一步步走下阶梯,登上广场。卡西瓦就跟没有听见一样,还是高昂着头颅,望着远方。在剑士的记忆中,他也总是陶醉在音乐和诗章里,全然不觉身边有人已经站了许久。可能诗人都是这样吧。

“咳。”怕自己突然出现吓到卡西瓦,林克清了清嗓子,又伸出左手,敲了敲木质的栏杆。

“咚”“咚”“咚”。

 

“是谁呀?”塞尔达问。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笃笃笃地砸着窗户和楼顶,如果不仔细听,这阵敲门声极有可能被错当成雨声。塞尔达几分钟前刚刚给笔灌完墨水,写了几行字,结果小指蹭到了没干透的墨迹,在纸上黑乎乎地抹开成了一片。

她抓起桌上的手帕,一边擦着手指,一边跑下楼梯。这个时候,会是谁呢?雨来的这么急,可能是被截在半路的村民要进来避一避。塞尔达提起门闩,打开了门。

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是一张标致的脸,宽额头、大眼睛、高鼻梁,就是瘦了点,显得下巴很尖,看起来一副苦命相。门廊不遮雨,雨水顺着木梁间的空隙直接淋在男人身上,打湿他的头发,顺着他瘦削的脸,在下巴上汇聚成珠串。雨水也流进他的眼睛里,但他没有眨眼。

“您需要帮助吗?”

这人怎么不说话?塞尔达迟疑地等待对方开口。他不像是带着请求,反而像是观察着门内人的反应,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公主祭司已经觉出不对劲。

雨水顺风潲进门内,塞尔达本能地把门缝合拢了几分,事后再想起来,她觉得,正是这个动作触动了男人的神经。察觉到目标可能要关门离去,男人就像渴望追逐的猎狗,看到了猎物即将撒腿逃跑前蓄力的四肢。刹那间,塞尔达眼见着男人的右手抬起,好像掷来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哪里涌上来股力气,牵着自己的胳膊,把门重重摔回了门框。几乎是同时地,她听到自己脑子里“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刀凿入木头的声音,炸开在距离额前几厘米远的门板上。

刀尖扎进了门里,刀片是韧的,甩着刀柄,硌楞硌楞地响。

塞尔达用尽全身的力气顶在门上,她的手指在这个别扭的姿势下使不上劲,但最终还是扣上了门闩。一个世纪前的格鲁德沙漠中,那场因为赌气而造成的事故,那段生死时速的逃亡,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这一次没有勇者前来救驾了,她也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她必须依靠自己活下去。

塞尔达立即回身,扯过两把椅子,又推动餐桌,把门板死死抵住。确保男人没有要破门而入,她扑向柜子,摸出把轻快趁手的剑,把剑鞘丢在一边。公主持剑转身时,桌面上的茶杯被长长的剑身扫在地上,瓷片崩裂的一瞬间,乍响的声音震得她的神经一同颤动。听着屋里的阵阵纷乱,男人得胜般地笑起来,她越是惊惧,他就越是满足。那克制的笑声喷吐在门缝中,又罩在雨里,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屋里只能听见塞尔达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屋外则是一场没有边际的、枯燥的、苍白的大雨,颗粒分明的雨滴声连成一片,变成了脑袋里的嗡鸣。门外的依盖队没有说话。

塞尔达把剑举到胸口,让剑刃对着房门,她一边和门保持着距离,一边侧耳听着男人的动静。脑袋里的嗡鸣还在响——怎么办?呼救?破窗?要继续说话吗?还是保持沉默?恍惚间,塞尔达觉得自己的姿势很熟悉,她垂眼看向剑柄,想看看自己拿的是什么武器。刚才根本顾不上挑选,现在举到眼前了,她才看清,这是一把王族之剑。虽然不是春天共同练习时用的那把短刀,但那些珍贵的东西,那些勇气和力量,早就内化成她自己的一部分。

一百年前她坐在滚烫的沙地上,痴痴望着那个把她护在身后的、没比她高大多少的身影。现在她起身执剑了。

掌心里热起来,好像在攥着谁的手。

“你要做什么?”塞尔达放开喉咙,质问那男人。

门外传来一道相当愉悦的男声:“我记得你挺机灵的啊?难道非得让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吗?”

“如果你真想杀了我,刚才完全可以骗我说要避雨,进到屋里来。你为什么愣了那么久?”

“少废话,还轮不到你来问我,”房门被踹了一脚,“我劝你老实点!你应该听说过我们依盖队的本事吧,你要是敢大喊大叫,我就给你开开眼,让你看看我杀一个人有多快。纳卜,那小鬼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知道你认识他,我也认识他,而且还知道他住哪。”

塞尔达大气都不敢出,她时常陷入险境,但哈特诺的村民全是无辜的,她绝不能连累他们。塞尔达彻底放弃了大声呼救的计划,她开始打量家里的几个窗户。窗框只是普通的细木条,对于成年男性来说,打破玻璃,折断这几根木头,简直易如反掌,如果依盖队破窗而入,她就立刻从正门逃跑。最终,要是被逼入绝境,无处可逃了,那就只能与男人短兵相接。

他会打破窗户吗?他在等什么?

“告诉我,林克在哪?说实话!”

原来如此。塞尔达还在纳闷,为什么依盖队具备充分的动机和条件,却只把她逼进屋内逞逞口舌之快,原来,他是在忌惮林克。从她的角度来看,依盖队的行为是一场蛰伏已久的奇袭,但要是换个角度,代入到依盖队的视角,她一人在家也有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在这男人眼里,塞尔达多半是诱饵,负责套问出他同伙的下落和基地的位置,等到时机成熟,林克就会从角落里窜出来,把他一剑砍倒。

就算被免职了,也依然能保护我吗?无孔不入的骑士,难缠的家伙。

塞尔达好言好语地恳求道:“我说,我说,你别激动,林克在山顶上的那间研究所里。你应该认识普尔亚吧?她最近又有新发明了,她做出了一块新的希卡之石,林克每天都去山上帮她测试。希卡之石你也听说过吧?我猜林克都给你们演示过,就是既能变出炸弹,又能停止时间的那个传送装置,现在我们俩人手一个了。”

她又杜撰了一些细节,把普尔亚平板的功能吹得神乎其神,而她的语气偏偏又是那么的诚恳老实,任谁听了都得琢磨一下真假。其实塞尔达还没见过那个新平板,只听普尔亚本人透露过一些开发进程,所以她展开了大胆的想象,先说它能够把林克传送回家里,又说可以与林克实时通讯,一通颇具道理的胡诌,把门外吓得没了动静。不知不觉间,塞尔达刚出的一身薄汗逐渐冷了下去。

依盖队自知骑虎难下,不应声了。

这男人此刻一定是将信将疑,他不忍放过这次机会,又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塞尔达把刚刚看见的那张脸回忆起来,想象着他在门外踱步的样子,忍不住偷笑。林克曾经说过,依盖队里尽是些脑袋不太灵光的人。这些家伙,从上到下,无论是可盖还是队员,通通把自己标榜成光荣的殉道者,实际上,他们不过是群乐观的笨蛋。如果她能保持冷静,等到救援或者是找到出逃的机会,赢面并不小。

虽然情况不再被动,但塞尔达还是十分紧张,她知道撒谎容易,圆谎才难,想要活命就必须把脑子转得飞快,这场心理战要一直打到她顺利逃生才行。

门外沉寂了许久,过了一阵子,可能是盘算好了应对的策略,依盖队终于发出一声冷笑:“你这条命还真不贱,遇上了林克这么个骑士,要是没有他,你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别说是你了,整个海拉鲁王室都欠他的。你们这群人,心肠最硬,屠我希卡全族这道梁子暂且不提,现在你们逮着个好使唤的,就让他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你们一百多年,你真不怕他哪天跑了?反观我们可盖大人,那是真的惜才,要是大人他能既往不咎,就该把林克这种人物招进依盖队。等着瞧吧,哪天林克真倒戈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怎么,不敢破窗,开始攻心了吗?她和林克的事已经处理妥当了,轮不到外人来多嘴。塞尔达不去听这些离间的话,把刀柄攥得紧紧的。

依盖队的声音还是不断地从门外传来,而且突然变得很清晰、很清晰。

“哦不,这可不是单纯的倒戈了。”男人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门上,钻进门缝里,吓得塞尔达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叫因爱生恨了吧,塞尔达。”

一瞬间,她汗毛倒竖。

这个玩味的语气,这个上扬的语调——用不着男人挑明,塞尔达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他一直在场。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在这个村子里!并肩散步、树下小憩、一同采买、结伴出行......一想到那些足以照亮她余生的明媚场景中,始终有一双冷眼在看,塞尔达就觉得身上阵阵恶寒。他们到底是多久之前就埋伏在这的,她甚至不敢细想。
————————

 

“你当真不喝?很好喝的,来都来了,多少尝点吧。”卡西瓦见林克一直攥着杯子,却不张嘴,觉得有点奇怪。

他们声称那是草莓汁,是这一带特制的饮料,但因为屋里屋外的几桌人都在喝,林克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酒气,所以他断定这果汁多少有点发酵过头了。刚才,驿站的伙计特意走到屋外给他接了一大杯,剑士实在不好拒绝人家的美意,只能在连哄带骗的撺掇下,把杯子接了过来。

林克低头看着这杯浊红色的饮料,又闻了闻,还是下不去嘴。“真的喝不了。军队里有规定,不能喝酒。”

“军队?军队早就不存在了。”卡西瓦本想委婉地指责剑士的古板,结果说完才觉得这句话欠妥。他轻声道歉。那些事不该被轻飘飘地说出来。

林克没在意,他说:“不光是因为规定,我本身也没这个习惯。又苦又辣的,我倒是从没觉着酒好喝过。”

“唉,像我这个年纪,不喝点酒,一点胃口都没有,”诗人眯起眼睛感慨着,“美酒、音乐,还有诗歌......”

哪个都让人上瘾,林克在心里抢答。

“我哪个都离不了。”

卡西瓦感慨完,把喙塞进自己的杯子里,嘴巴快速地一开一合。突然,他扬起头,伸直脖子,把小口呷进嘴的果酒送进了肚子。利特族真是有意思的种族,豪饮美酒的样子都那么优雅,林克好奇地观察着。

“我还是不敢相信。之后呢?你们不再说话了?”

“没有,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她大多数时间会去那个房间里,忙她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也会回到阁楼。但我们只要一碰面,就好像那些事没发生似的。她还是......对我很好。”

卡西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呢?”

“我黏着她。”

“像一块丘丘胶?”

“像一块丘丘胶。”

诗人仰头大笑,他的笑声像歌声般悦耳。林克也笑起来,他害羞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扶着额头,现在却因为手里那杯“无福消受” 的酒,只能地维持着当前的姿势。虽然嘴上对卡西瓦那么说,但是林克心里清楚,他和塞尔达只是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维持原先的相处方式,那次争吵留下的芥蒂依然卡在他们二人的心里。

天还没黑,但是一直在风里忙碌的人们早早就饿了肚子,反正寒夜里干不了活儿,他们干脆在利特驿站点燃灶火,煮起了晚饭。鼓隆的调味料就该撒进雪山的锅里,辣乎乎的汤汁、凉丝丝的饮料、烈火与冷风、早早落下的夕阳和永不消融的积雪,真是绝配。普尔亚和几个人坐在驿站的毡房里面,其余的人都三五成群地坐在驿站外,大家明明喝的是“草莓汁”,脸上却变得红扑扑的。

“你没想过为什么她还是这样对你吗?按理说,她不应该避着你,或者对你更冷淡些吗?”卡西瓦问。

林克把左手的杯子换到右手上,低声说:“她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她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那么友善,她对我的态度,自然也是......”

“你想说,她一直对你那么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有教养、有气度的好姑娘?”

“对啊,当——”

“女神啊,那首最终的勇者之诗,你难道忘了?我记得告诉过你,那首诗你是非听不可的,”卡西瓦明显醉了,他的声音走了调,“我的五个女儿都可以作证,我绝对给你唱过那首诗!师傅亲口告诉我,公主殿下开始倾慕着随侍的近卫骑士,你还有什么可矜持的?你让天天唱着那句歌词的我情何以堪?抱歉,我是真的要生气了。”

林克当然记得,而且,他听到卡西瓦唱到“那句话”的时候,心脏可是以危险的速度狂跳。但他不会忘记吟游诗人的本性,他们总是歪曲事实,听风就是雨,添油又加醋,美其名曰“艺术加工”,实际上,咕咕鸡都能被他们写成凤凰,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博得达官贵人一笑,才能在见识短浅的“宫中人”身边混得大红大紫。至于卡西瓦的师傅,林克也有些印象,他总是搞一些幼稚的把戏,故意说一些激人的风凉话。剑士知道自己被他当成了竞争者,因为人一旦落入情网,看谁都是敌人,这个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诗人嘴巧,倒是能讨人喜欢,自己这张嘴只会吃,吃了也只是力气大点而已……

“我觉得塞尔达殿下非常喜欢你,”卡西瓦又闷头喝了一口果酒,不过动作比刚才更生猛些,“想不到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勇者,居然也会被小小的情事难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卡西瓦,你甚至没有见过她,你所有的证据就是一句一百年前的歌词。”林克实在后悔对卡西瓦袒露心事,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和塞尔达的关系,因为这位诗人实在好奇,仗着自己多少了解些“内情”就一个劲地打探,他招架不住,只好从实招来。

“先等一下,你怎么表现得像个秃尾巴雏鸟,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就没人追求过你吗?现在的姑娘都是怎么了?”

林克和异性的接触机会不多,儿时的几个玩伴中,应该有过女孩,现在也都记不得了。到了王宫里面,有侍女给他递过手帕,还有过贵族小姐点名要见他,他全没当回事。“追求”不该是这么轻佻的事吧?林克盯着卡西瓦的眼睛,乖乖摇头。

“好吧好吧,真让我给猜着了。不过,就算你完全没有经验,也不该这么畏首畏尾的。”

“我知道,”林克大声说,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热闹的声浪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与诗人抗辩,“我知道自己太懦弱了,我是自作自受!你随意嘲笑我吧,我都认。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真应该在那天就说出来的,我真的......”

林克一口酒都没有喝,但是四周飘来的酒精味儿熏得他也有点晕乎乎的。

“殿下很善良,很无私,真的像传说中的海利亚女神一样,关怀别人,关怀我。她这么伟大,我却要告诉她,我看上她了?这怎么能说出口!她那么信任我,把心事都告诉我,当着我的面流眼泪,如果她知道我是这样下作的人,一定很失望吧......你真应该去看看,她那么年轻,却需要盘算那么复杂的工作,别的女孩哪像她这么辛苦?我现在该做的,就是消灭她所有的敌人,尽我所能分担她肩上的担子,其他事情,我本来想都不该去想......”

卡西瓦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郁闷地低下头,既不喝酒,也不说话,突然就有点心疼他。

林克今年多大?卡西瓦看不出来,这些海利亚小人儿的相貌都相差不大,他只能看出林克是他们当中形貌比较出挑的一个。衰老的海利亚人有皱纹、眼袋、和浑浊的眼珠,林克看起来则是鼓溜溜、水汪汪的。林克沉睡了一百年,实际年龄比卡西瓦大得多,但卡西瓦已经有了家庭,比林克实打实地多出了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这么说来,他是长辈。看着少年别扭的脸,诗人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把酒杯放在一边,开始认认真真地面对着林克讲话:“我知道这样很自大,但是林克先生,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你很年轻。我虽然不敢说比你年长太多,但阅历也许在你之上。关于困扰你这件事,我倒有一番拙见。”

“相信我,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孩都不愿意跑到枯井下面蹲着。那口井对你来说是“救命稻草”,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否也在等一个能被挽留的理由呢?你珍视那口井,她或许也是一样。”

“让人等待是残忍的,让爱自己的人等待更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我的哈米拉,我的太阳,我让她等了我太久,当然还有我的小珍珠们,她们一直在等我,我或许是个成功的诗人,但同样地,也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可就算是这样,我有预感,我依然会为了唱诗而离开她们,我不怕告诉你,我是认真的。说不定哪天,等到我心中的声音再次呼唤我时,我还会毫不犹豫地踏上旅程的。我这种人,我这种渴望得到爱但无法回归家庭的人,是应该遭到唾弃的,我不配拥有她们。但是你不一样,林克先生,我真羡慕你,你的使命和你的一生所爱完美地重合了。”

“想要减轻她的痛苦,不光可以消灭她的敌人,或者分担她的责任,你还可以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面对。”

林克听得出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卡西瓦的眼睛,就像是被传教士灌输了某种信仰,听着听着,他甚至忘记杯里装的是什么液体,稀里糊涂地把手里的杯子凑到嘴边,看也不看就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果汁烧遍了口腔,痛感往鼻腔里钻,他大声咳嗽起来。卡西瓦一边笑一边帮他擦拭身上的酒渍。

云霞熄灭了,室外越来越冷,醉倒成一片的人们搀扶着彼此,往屋里走。诗人就此站起来,向林克告别:“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他起身抖了几下,让最后一丝天光点亮背后的羽毛。

“希望一切顺利,”之前每到分别时,卡西瓦都会送出这样一句祝福,今天也是一样,“祝你,祝公主殿下,也祝普尔亚女士。”

走到山崖边,卡西瓦又一次回头,这次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剑士,说道:“林克先生,代我向她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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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达小的时候就发现了,王宫中的所有人,不论是亲王权臣,还是侍女走卒,都对那段“王室劣迹”讳莫如深。老师不教,书上不写,所以她去问了父亲。通常情况下,父亲一旦变得严肃,她就要挨骂,但那一次,她被抱到高大的椅子上,像个大人一样与父亲面对面坐着,听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那天,年幼的塞尔达第一次开始思考立场、利益和道义之间的关系。故事里的国王做了很残忍的事情,塞尔达感到愤怒,但同为王室的她好像也无权指责那位国王,因为他一手策划的那场屠杀,为的正是海拉鲁王室的利益,这利益里也有她的一份,她从出生起就被动地成为了受益人。

自从听了那个故事后,塞尔达就开始敏感地观察每个希卡族人的脸,总是想在他们的笑容背后找出些恨意,可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这让她更难受了。除了对这些白头发的同胞们加倍地友好外,年幼的公主什么都做不了,对于过去,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是对于触手可及的身边人,她是一定要做到无亏无欠的。

这也都是旧事了。

今天之前,塞尔达从未和依盖队交流过,她甚至天真地想要通过怀柔政策,把这支精锐部队劝降。她背着林克,偷偷设计过招安方案,考虑过优待条件,甚至想象过和可盖握手言和的场面。她总觉得,自己多做一些,或许就能像父亲一样再次改写两族之间的关系。她以为自己尽职尽责就能换来交涉的机会,结果只等来了一把取她性命的凶刃。听着门外接续传来的谩骂,塞尔达猜测,“杀了她”或许真的不是男人的本意。这个惯会制造混乱,且从未给国家创造过任何价值的男人,只是想宣泄他所谓的愤怒。他只是享受着站在她的面前,羞辱她、痛骂她的感觉。

不仅如此,他还嘲讽她的勇者,甚至侮辱她的父亲。

刚才,塞尔达再怎么惊慌都没有吓到发抖,现在,听完了男人的话,她气得牙齿都在打颤:“我本以为,你们只是被仇恨蒙蔽,受了歹人的唆使,被逼无奈才走上歧路,想不到当真是群无可救药的家伙!你可知道先王为了缓和种族关系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你活在现世,根本没见过他曾为了挽回希卡族做出的努力!”

“呸!他讨好他的白毛奴才,与我何干!”

“怎么?刚刚提到希卡族时,你不还把自己和他们归为一类,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吗?怎么现在又要划清关系了?你给我听清楚了,依盖队本就和希卡族同属一宗,就算你们把白发染黑,把徽记倒置,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男人,他大骂一声,一脚踹在门上。下一秒,门板就被疯狂地摇撼,那节脆弱的门栓被磕得乒乓作响。马厩中传来狂躁的踢踏声,紧接着就是阵阵嘶鸣,两匹马儿想必是在男人的表现下受惊了。塞尔达警惕地盯着门窗,她的手掌已经汗湿,指节因为长久地抓握剑柄而感到酸痛。依盖队估计已经起了疑心,如果真如塞尔达所说,林克可以随时收到她的消息,为什么还不赶回来呢?这句谎话马上要被揭穿,她苦苦支撑这么久,终究是徒劳。

门外传来依盖队的脚步声,他从门口走开了。

不好,塞尔达心一沉。门廊的旁侧有一个砖砌的斜坡,坡顶正好处在一楼的窗户下方。塞尔达赶紧面对那扇窗户,剧烈的心跳让她开始大口地喘气。

几秒钟后,那张脸出现在了窗户外,他怒视着屋里的塞尔达,开始用手肘和刀柄击打玻璃。

一下,两下......窗户出现了裂隙。塞尔达计划着,等那男人击碎玻璃,向内探身攀爬的时候,她就冲出门去,至于往哪跑......

裂纹像一张完整的蛛网出现在了玻璃上,男人高高地扬起手臂,准备将它彻底击碎。

塞尔达绷紧小腿,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突然,男人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扭过头去,向后看着,把手臂举在了空中。塞尔达僵在原地,她双目死死盯住男人,时刻准备应变,现在对方却停止了动作,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外面的雨声里夹杂了别的动静,声响越来越大,塞尔达辨别出那是踏雨奔来的脚步声。依盖队怒不可遏,他向着身后骂了一句相当不堪入耳的脏话,随后掏出了弓箭。还没等他手里的两发箭矢在弦上坐稳,一阵霹雳啪啦的声音先落在了房屋外墙上。公主祭司挪动脚步向窗外瞧,看见了触墙纷纷下落的石块。

依盖队在回头的间隙里看向塞尔达,在一片叫喊声中,他说了什么,塞尔达已经听不清了,不过看那表情,或许是些相约再见的恶毒谶语。下一秒,男人身边红光乍现,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便一同随光芒隐去。几根弓箭“咻咻咻”地掠过窗外的斜坡,扎在男人刚刚站在的位置上。

外面安静了,她的心跳好像也有所感知,随声音一同消停下来。

又响起了敲门声,塞尔达犹豫了片刻,将门向外推开了一个缝。在雨里,她看见了手握弓箭的多当茨、抓着草叉的纳茨宇基、气喘吁吁的桂达和头顶一件外套、哭成了泪人的樱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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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没有落下时,纳茨宇基正在家里休息,他看见纳卜神色异常地进了屋,便上前打听缘由。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纳卜在路上撞到了游客,被人家凶巴巴地瞪了。他把儿子搂在怀里安慰,结果纳卜的眼圈竟红了起来,好像受了惊吓。这个老实的农民十分无措,他的儿子究竟是给人家气成了什么样,怎么会这么害怕?他又抱了抱纳卜,安抚了几句,便披件衣服出门,心想着,出去给人家赔个不是。

这位父亲按照儿子的描述走到草坡底下,远远看见了已经走到桥上的男人,于是便追在后面。渐渐地,下雨了,远处的那个男人淋着雨,不慌也不忙,反而径直地朝着林克先生的家走去。纳茨宇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满腔的歉意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觉得不对劲,谁会在这个天气下,锲而不舍地游览村庄,而且非要走在前往公主殿下住所的这条路上呢?察觉到异样后,纳茨宇基便蹲在积木样板房的后面观察。

又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男人竟举刀刺向房门,纳茨宇基吓得坐在了地上,他赶紧跑进樱达家,把刚才看见的事情告诉了邻居。三人商议后决定,由纳茨宇基去找村里唯一会用弓箭的猎户多当茨来帮忙,樱达和桂达则留在房间里盯梢,如果那个男人要行不轨之事,就由他们两个先上。起初,那个男人只是站在门口,看不清在做干什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开始砸门。没法再等多当茨了,桂达见状,拎着锤子就冲了出去,樱达披了件外套紧随其后。幸好农夫和猎户这个时候也已经跑上草坡,没比建筑商们慢几步,最终才没有造成伤亡。

纳茨宇基和多当茨还有家人要照顾,所以没再多留,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回家去了。樱达和桂达留下来陪塞尔达吃了饭,又一起守到了深夜。

“哎呦,您都不知道,那个人骂的好难听,”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樱达说起这件事还是不停地吸鼻涕,“我看他拿弓箭射我们桂达,这我哪同意啊,‘嗷’地一声就跑过去用石头扔他。”

“幸好殿下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樱达左手抓着桂达,又把头倚在塞尔达的肩膀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了惊吓。

现在,银白色的月亮爬到了山尖上,两位建筑商也该回家了。临别时,泪水涟涟的樱达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又与桂达一起,再三嘱咐塞尔达把门窗关好,这才安心离去。塞尔达倚在门边,目送着两位邻居步入夜色之中,在关门前,她特意在门廊下驻足,面对着依盖队留下的痕迹,冷眼端详了一会儿,才走进屋内。

今夜一定无比漫长,漫长且难熬,一想到要睡在这片黑暗里,公主再次感到不安。但她在白天耗光了心力,再也无法沉下心去做任何事,也只能早早开始洗漱,准备上床休息。按照邻居的嘱托,塞尔达再次把桌椅抵在门上,又找了不用的布料把木板封在玻璃的裂缝处。确保门窗牢固之后,她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关上所有的灯,然后走上了阁楼。

她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有多沉,只是反反复复地听见有人敲门,迷迷蒙蒙的状态下,她多次想要爬起来,也多次感觉到双腿拖着身体走下了楼梯,却又总是在惊醒的一瞬间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哪一次,她成功走到门边,开了门,竟发现是林克站在门外。剑士冷着脸,一句话没说,但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极尽冷漠和嫌恶地看着屋里的她。

梦做到这,算是彻彻底底地醒了,塞尔达平静地睁开眼睛,内心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觉得很渴。她清楚梦里的那个人不会是林克,而且就算真如依盖队所言,林克确实对他们之间漫长的誓约关系怀恨在心,她也找不出理由去辩驳。

借着月光,她摸索着走下楼梯,在黑暗中倒了杯凉水灌进肚子里。喝完了水,一想到还要睡在那张床上,睡进碎玻璃似的梦里,塞尔达就不想再上楼,她走到浓浓的阴影里,来到林克的床前,慢慢躺了下去。被子很薄,很软,满是林克的味道,塞尔达用它把自己裹紧,又把被子边缘掖在脖子下,最后低头把嘴埋了进去,只剩半个脑袋露在外面。一闭上眼睛,就不得不想起白天发生的事,那些画面和啸叫扭曲变形,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跳跃。但也许是这一床被子的功劳,塞尔达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搂着,那些不断跳跃的东西也都渐渐褪了色,又渐渐远去了。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自己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在对邻居们道谢,那些苍白的话语根本道不尽她的感激之情。她想,她的生命是无数人托举来的,为了报答这些可爱的人,她唯有奉献一生。思绪又忽地流转起来,她听见自己在对依盖队说谎。她想,“随时随地都能与林克联络”虽为她一时心急虚构出来的功能,但或许正是她内心的渴望。在意识的边缘,塞尔达错把月光当作了晨曦,她悄声问自己,现在究竟是午夜,还是已然天明……

在塞尔达找到答案之前,那纯白色的、轻柔的、平稳的睡意就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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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屋里还是黑漆漆的,塞尔达望了一眼窗框里灰蓝色的天空后,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屋外,黑暗一点点化开,后山上传出了今晨的第一声鸟鸣。用不了一会儿,就又有十几只鸟相继醒来,鸟群的和鸣密织成了声浪。置身于如此聒噪之中,塞尔达预见到自己不可能再睡熟,于是只得爬起来,把林克的被子叠好,又把床单捋得平平整整。

塞尔达的早饭是一杯牛奶和两块剩面包,面包被放在煎锅里煲得软硬适中,甚至比刚出锅时还要香,她就着牛奶,一口气把面包吃得只剩半块。最后这半块面包被她拿在手上,和剩下的牛奶一起被带到窗前,随她共同欣赏天边新生的晨光。

依盖队一定会再回来,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可能是下个月,也有可能就是她吃完这顿早饭后的某个瞬间。塞尔达盯着摇摆的树梢,回忆起依盖队的声音。那个男人,居然用孩子的性命相逼,不难想象,他这次铩羽而归后,下次会使出多么残忍的手段引诱她现身,要是继续住在这里,整个哈特诺村就会跟着她遭受无妄之灾。

搬出去,这念头又循着气味来找她了。

如果她当真要搬出去,不仅可以住进城堡,还可以旅居,每晚就直接睡在驿站或者安全的线路边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塞尔达早有此打算,她想把整片大陆走遍,到时候,雇上几个胆识过人的随从,就算自己在荒郊野岭遭遇了不测,也不会伤及无辜的村民……这样想着,好像这段用“枯井”换来的安生日子,又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了。

原本刚约定好要留下来,结果又出尔反尔,塞尔达没想好该怎么和林克解释。如果得知了个中缘由,这个愚忠到迷失自我的剑士,肯定会一边说着“有我在”,一边不知疲倦地守护她和整个村子。林克已经卸任,难得地重获了对身体和时间的掌控权,现在,她塞尔达又要躲在他的房子里,享受他的保护,甚至……甚至觊觎他作为异性的价值,想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榨取些情爱吗?她不能那么做,连依盖队都明白这个道理。

夏天的晨风算不上凉,但塞尔达穿着轻薄的睡裙,在窗边站久了也觉得冷。她关上窗户,快步走到墙边,打开了衣柜。她的衣服和林克的衣服穿插着挂在一起,按照季节排列好,依序看去,也就看尽了共居的这一年多时光。她不确定何时会离开,但还是从左向右地,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挑选,棉质冬装、羊毛衫、绒衣裤、薄外套......每从衣架上褪下一件衣服,塞尔达只囫囵看个大概,就立刻把它们叠起来,仿佛这些柔软的织物都着了火,过往的回忆全化作青烟扑面而来,熏得她睁不开眼。

记忆里,还有几件夏装挂在衣橱的最右侧,塞尔达拨开林克的热沙套装,取出挨着橱壁的最后几个衣架。

挂在一起认不出,展开在手里才看清,原来,这是她刚搬进来时买的常服:一件长裙,两条裤子,和林克为她选的一件亚麻上衣。多次漂洗后,布料显出一层淡淡的绒白。它们从去年秋初就被挂了起来,现在拿在手里,还能摸出刚晾干时的硬挺。

已经是暮夏了,这几身衣服她竟然还没怎么穿过。塞尔达愣在原地,手里拿的是或蓝或绿的衣裙,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的,竟是一年前那晚,服装店外的月光。

林克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听见敲门声时,塞尔达正背对着房门,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以为半小时前还在她心里设想过的恐怖情节成了真,这让她瞬间回到了昨天下午的状态中,警惕地盯着门口。所幸,紧跟在敲门声后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好温暖。

“殿下,是我!殿下......”剑士在外面急切地呼唤,塞尔达敢肯定,他已经看见了那些刀痕和那扇布满裂纹的窗户。

门刚一打开,屋外的人就冲了进来,他绕过歪七扭八的椅子,几乎是撞在了塞尔达的身上。“让您受委屈了!”林克大声说着。塞尔达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搂住了双肩。“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您不要动,请让我看看!”听他这样激动地说着,塞尔达插不上话,只好乖乖照最后一句话说的做。

两人之间仅有半臂的距离,塞尔达嗅到剑士身上那股晨风的凉意。她敏锐地发现,林克没有穿着利特羽绒服,而是换成了离开家时的那身海利亚套装。如果他是传送回家的,为什么要提前换掉衣服?塞尔达抬手摸了摸林克的袖子,问道:“你们怎么大清早出发?”

林克顾不得说话。明明眼前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就足已打消顾虑了,他却执意踮脚、弯腰又蹲下去,对她进行全身的检查。栗发少年快速又不失分寸地点触着塞尔达的手肘、两胯、膝盖,那双手,像在拢着一团蒲公英,完全想象不到它能够舞动铸铁的大剑、扭断敌人的骨头。好痒。塞尔达强忍着笑意,她既不是船舱里待检的货物,也不是失而复得的国宝,哪至于这么珍重的检视?她一边想,一边偷偷打量林克的脸,看着他抿嘴皱眉的严肃模样,不禁感叹,之前的一百年到底是怎么捱过的,现在不过是分别了五天,竟会如此思念他。

“是用普尔亚平板传送回来的?”塞尔达问,在林克将要绕到身后时,她主动地转了个圈,很久很久以前,侍女为她穿好一件晚礼服时,她也是这样转身展示的。

“嗯?”

“啊,不,神庙已经失去传送功能了,我们......我是骑马回来的,”林克确认了塞尔达真的毫发无伤后,就重新站回了她的身前,“普尔亚他们,应该是今早才启程。”

“他们?你……你自己赶了一晚上的路?”塞尔达惊呼,“你急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她对林克这种毫不怜惜身体的行为感到不满,所以,看见对方伸出颤抖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脸颊两侧,像是要凑近端详时,她故意做了个鬼脸。

“你看,还能说话呢,没被依盖队割掉舌头。”

林克拿她没办法,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便又把双手落回她的肩头,紧紧抓着,仿佛正有人要把她抢去似的,“好了好了,请您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塞尔达从第一次敲门声开始回忆,把那不足半个小时的“遇刺经历”尽数讲给了林克,但是整个过程被她压缩得平白乏味,期间的惊险和愤慨,她绝口不提,最后,复述到“哈特诺民兵”们的英勇事迹时,她才大肆渲染了一番。林克听着,脸上表情随着她的描述而变化,先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深深的自责,最后转为了欣慰与感激。

“都怪我,我不该走的。”剑士听完公主的描述后,一直小声重复着。塞尔达见他这样,忙问起梅德的情况,他却推说,等到普尔亚回来之后再商议神兽的事情——看见那扇险些被击破的窗户后,他心里就装不下别的事了。

又再在心里复盘了一阵,林克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于是问道:“在大家赶到之前,您是怎么......”

“哼,还不是多亏了某人,”塞尔达突然斜睨着剑士,故作不忿地说,“这依盖队里,谁听了您的大名不都得抖三抖啊?”

塞尔达虽然是通过谎话骗过了依盖队,但本质上,还是借助了依盖队对林克的恐惧才得以拖延了时间。林克明明不是近卫骑士了,结果又一次保护了自己,又让他逞了次威风,真是叫人蛮不爽的!就算再次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也还是觉得不爽!塞尔达心里不忿地想,脸上自然也要装出不忿的表情,但是,她一看见林克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忍去逗弄他了,所幸畅快地笑起来。

这家伙,欺负她的时候不是也嘻嘻哈哈的吗?怎么每次轮到她开玩笑,他都只会傻愣愣地眨巴眼睛呢?

林克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不过能够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看到她一如往常的笑颜,他也如同得到了救赎,于是因她的笑容而一同幸福地笑着。自从那次争吵过后,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再也没有这样轻松过。

“我们真应该好好谢谢这几位帮忙的邻居,”林克说,笑意还留在嘴角,“哪天,把大伙叫到家里,一起吃顿饭吧。”

他想不到,这句话刚好碰到了塞尔达的痛处,他想不到,塞尔达已经单方面把自己从哈特诺村的任何一场宴席上除名了。公主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忧郁,好像才感知到林克落在肩上双手,于是慌乱地从他的怀里挣开。她先是倒退两步,接着就干脆地转过身,走到了衣柜前面,开始弯腰整理着什么。

林克见她离开,眼神紧跟着她的脚步,很快便发现了那个衣橱旁边的小包裹,他走上前去,一眼便发现了衣柜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衣服。

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塞尔达低头叠着衣服,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总之是不再抬头看向剑士,她假装不经意地说:“昨天......跟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很早之前就藏在村子周围了。这样可不行,至少,要把他们引到居民区以外。”

林克站在原地,他看着塞尔达把最后一件衣服装好,又看着她起身上了阁楼。说什么挽留的话都没有用了,上次是他幸运,这次,她当真是铁了心地要走。

在剑士炽热的注视下,这位公主故作轻松地收拾起书桌上的东西,她见林克知晓了自己的意图,就彻底卸下了心中的包袱,动作也变得更加轻快麻利。昨天依盖队的那一番话直击她的心结,以至于她明知道是搬弄是非的谗言,却还是入耳入心了。她明白,这段脱胎于战火和灾难中的互相依偎,这段甚至称不上兰因絮果的缘分,只要她想,就一定会在她的避让下无疾而终。无疾而终对她或许是遗憾的,但在那之后,林克就能去找属于他自己的幸福了。

塞尔达把草纸和书本摞在一起,抱在怀里,又在手里捏着瓶墨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走下楼梯。林克跑到楼梯上接她,抬头的一瞬间,两人目光相交,突然就变得尴尬,进门时的亲切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塞尔达咧开嘴角笑了笑说:“我还挺想尝试一下旅居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克想,只要是不能跟在你身边,就差劲极了。

屋里很安静,塞尔达接过林克手里的那些杂物,一件件地放到包裹里,只传出些细不可闻的摩擦声。林克仿佛预见到了未来她离开后的情景,这间因她而热闹起来的屋子又会随着她的离开冷寂起来,真是可怕。

看着塞尔达,林克问自己:宫廷诗人们都言过其实吗?倒也不尽然,至少卡西瓦的师傅是个例外。他的诗歌,确实奇谲,记述的尽是常人难得一见的景观:红月之夜、西北天光、吞蛇巨龙、碎石狂风......但林克以赤子之身立于台座的时候、于巨塔之上箭指天光的时候、在勇气之泉献上龙鳞的时候、展御赐羽翼降于光芒的时候......确实会有神庙徐徐升出地表,诗人从未欺骗过他。现在只剩一首诗亟待验证了,最后一首勇者之诗中,记载着一位倾心于近卫骑士的公主。如果诗人当真是洞察到了公主的心思,所言不虚,那么这位诗中的骑士已经让公主等了一个世纪,按照卡西瓦的话说,他已经是罪大恶极了。

林克决定,再信这希卡诗人一次。

若他真的有罪——若他真的有幸能负此重罪,他会心甘情愿地戴上镣铐,并且终此一生,乐此不疲。

林克站在桌子边,平静地宣告:“殿下,我有话想对您说。”

塞尔达把书本贴着衣物放到包裹里,低头应声道:“说吧,我在听呢。”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番对话,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林克捏紧拳头,他已经开弓放箭、倾盆洒水,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如果他接下来的言行对塞尔达而言当真是一种僭越,不过是会被她甩两个嘴巴,记恨一辈子,此后不复相见,而如果他们就此错过,抱恨余生,那才是最痛苦的折磨。今天,在这里,就现在,他要把心里话通通说出来。

林克深呼一口气,松了松紧握的手掌,大脑里一团乱麻。

“殿下......我一直觉得......那天的雨下得很扫兴。”

还能是哪的雨?当然是在爱心湖的上空,那场没浇在她身上却浇在心里的雨,塞尔达知道林克在说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这个地方,于是也只一瞬地错愕,便苦笑着应和他:“可不是吗,把计划全都打乱了。”

“那晚,听您说要去爱心湖,我就开始期待沃托里村的每一次天晴。没承想,后续又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见塞尔达惊愕地抬起头,林克补充道:“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太久,说出来颠三倒四的,还望您别介意。”

塞尔达微笑着摇摇头,其实内心已经开始泛起波澜。她抓着那几件叠好的衣服,又稀里糊涂把它们展开,而后,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总不能......总不能再有第二口“枯井”,被林克搬来当作留下她的筹码吧?塞尔达也紧张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害怕的,好像不光是林克那些挽留她的话。

林克不敢抬头,他不知道塞尔达在忙些什么,不声也不响,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自己就能不受影响地说下去了。

“之前,很久之前,您跟我说,您是嫉妒我的,我当时和您分享了自己的苦恼,可是一直没能告诉您,从那之后,我也开始讨厌自己的这种‘天赋’。我被‘选中’了,而您拼尽全力都没能得到力量。我不仅没能帮您分忧,还给您带来了痛苦,我觉得自己很可耻。”

“直到现在,我还是怀有这种想法。您一次次深陷险境,而我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反而让您为难。这次不又是这样?您的判断是对的,依盖队认准了这间房子,日后一定会卷土重来。您肯定会果断地离开,会保证村民的安全——这是您一贯的行事风格。您执意要走,我绝不阻拦,我只是想跟您一起走。我知道,我的身上总有让您流泪的东西,您如果真的带我走,想必又会陷入痛苦和自责。虽然还没能确认您对我的感情,但请容我猜测:您是在关心我。”

林克开始解自己左手上的绑腕。

塞尔达迟疑地站了起来,她吃惊地望着剑士。

“您关心的,是这些东西吗?”剑士抬起手,问到。

粉红色的肉芽、白色的长疤,还有一块块、一团团因为伤口痊愈而留下的暗沉,呈现在了塞尔达的眼前。林克举着手臂,平静地把这些痕迹眼前人看。因受刀伤、火燎、钝击而形成的种种伤口,竟如此密集地交叠在一个人的手臂上,惊异于此,塞尔达的眉毛立刻蹙起来,身上的皮肉跟着一起抽痛。林克从没给她看过这些伤,反而总是遮起来,塞尔达只在他的领口和袖口中瞥到过枝蔓般延伸到衣服外的疤痕。她停住了自己伸出去的手,颤巍巍地悬在半空,只觉得摸下去会重启当时的疼痛。她说:“我很抱歉,林克,我很抱歉......我一直有愧于你......”

林克听后只是摇头:“我无意向您诉苦,而且您也从未亏欠我分毫。您总是这样......您从来只把它们,把这些伤口,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当作是我追随您的‘代价’。”

他把袖子捋下去,让手臂又垂在腿边,说:“其实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决心,但您从来都把它们视作是代价。”

“一百年的沉睡,百余座神庙,十几座高塔,两次战役,还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伤......您都可以当做是代价,当作是我在履行骑士的职责。”

“可剩下的那些呢?我恬不知耻的邀请,我屡教不改的逾矩,这些剩下的、我们之间的所有事,它们不能算作是我的决心吗,”话说到这,林克感觉不到自己在颤抖了,他直视着塞尔达的眼睛,告诉她,“我想和您一起走——我要和您一起走,去所有地方,去任何地方。但我知道,您不会同意的,即便我有天底下最坚定的决心,您也不会同意的。”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所以,”在塞尔达的注视下,林克左腿后撤跪地,右膝弯曲,右手横搭在大腿之上,做出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姿势,“我想请您,再赐我一个名分。”

这一次,他把平日里低下的头,高高地抬了起来,“您听好,我现在不是什么骑士,只是‘林克’而已。”

塞尔达的眼睛蓦地睁大。

林克口中这些难得一见的漂亮话,把她听得晕乎乎的,她整个人已经是木然的了。什么名分?他单膝下跪,再行骑士之礼,自然是为求取骑士之名,他要的是一个骑士的名分——可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他的眼神第一次这么热切,好像要把积蓄已久的情感都加诸于她,又极度地渴求从她身上得到回应呢?

那剑士单膝下跪,继续说。

“我无比地敬仰您,殿下,可我日渐发现,这种敬仰中掺杂了我不本分的念头,我很羞愧,羞愧极了。这种感情折磨着我,而且直到现在,它也没有改变,让我再也无法忍受与您分离,也同样无法忍受看着您受苦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那剑士还在说,像一个丢盔弃甲毫无尊严的士兵,祈求着最后的胜利。

“所以,求您赐我一个名分,能让您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陪同,能让我理所当然地为您做些什么!我从未向您索取过任何东西,只有这件事......如果您能答应我,我绝无他求。”

“请您恩准,殿下。不——”

“答应我吧,塞尔达!”

“今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一起吧!”

房间里,这些话清晰地回响。

林克低下头,让面前的公主下达对他最后的审判。

太安静了,晨起时那些鸟鸣全在烈日下不见了踪影。

对面的公主哑然。此刻,几乎万物收声,只等她的答复。

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不是一个能用简单的“可”“否”来回答的问题,这意味着她要说出一个身份,一个由她认定的,而且是钦定的一个荣誉,就像要完成一次加封。塞尔达几乎要哭出来,舌头是打结的,耳边倒是添乱般地响起萝莱尔称呼丈夫时,那句——

我先生。

坏了,要流眼泪了,塞尔达抬起左腕,死死抵在眼睛上,躲进了只属于她一人的黑暗中。

过了几秒钟,她调整好呼吸,才徐徐开口:

“……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勇者’,到底哪里勇敢了?”

“到现在为止,你还是连‘喜欢’都不敢说。”

塞尔达自然知道,无所畏惧不是勇敢,敢于直面恐惧才是。林克如此慎重,是真正地珍视这段关系,他们二人之间,他自然是更勇敢的那个。她这样说,只是没来由地想发火。毕竟,这个有辱“勇者”之名的笨蛋剑士叫她等了这么久。

很快,她听见了面前的人发出了如释重负笑声。

“喜欢?怎么不敢说,从一开始就喜欢您了,最喜欢您了。只不过这些年来,才不该是那么轻飘飘的感情。”

这样一笑,两个人都知道,此前种种,全都算是白白经受了一番折磨。不过,管他呢?塞尔达只知道,这样一笑过后,这个此生只能“加封”于一人的身份,是非林克不可了。

黑暗中,有人牵住了塞尔达的手,把她拉入了温暖的怀抱中。在那段悬浮的日子里,也有过一条温暖的长索这样牵着她,让她不至于在漫长的等待中让自我的意志消磨殆尽。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会被同一个人这样坚定地选择。

“您还没答应我。”林克说,话音响起在与她咫尺之遥的地方。

塞尔达睁开眼睛,贴在林克耳边,小声地嘟哝了什么。一刹那,她突然被那几个赤裸裸的字羞得发懵,于是鬼使神差地冲着林克的耳朵狠咬下去。

怀抱骤然收紧了,一定非常痛。可她听见那人幸福地、一遍遍地、轻呼她的名字——终于不再是那个头衔,而只是她的名字。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它美好、纯粹,就是太晚了点,导致它既有着初次的青涩和冲动,也有着千百次拥抱后才能积攒出的力量与情绪。

塞尔达偷偷把下巴扬起来,把又要流出来的眼泪重新截在眼底。她可不能再哭!他们两人之前的每一次相拥,从来都只是沾满了雨水、泥水、泪水、血水的互相搀扶,从来都是湿漉漉的。这次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可不能再被泪水打湿了!

眨眨眼,等到视线再次清晰时,塞尔达把头低下来,从林克的怀里撤身,想好好看看他的脸。结果抬手抚上林克的脸颊时,指尖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濡湿。

“林克?”

面前的少年刻意低着头,在他浅栗色的刘海后,一双湿润的眼睛闪烁着,那眼睛眨得很快,越眨越红,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在四周,就是不落在她的脸上。

“林克......”塞尔达抬手,要撩开那片遮住他泪眼的碎发。

结果,林克伸出右手,攥住塞尔达的手腕,把这位公主为他拭泪的动作截断。能够将他和刚才那位骄傲的少年联系在一起的,唯有这只倔强的手。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惩罚我?”这句被呼吸声搅乱的埋怨,幽幽地从那垂落的刘海后传来。

他指的是那天的革职,还是之前,她将他推开的一次又一次呢?

可能是每一次吧。

“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和林克分开了。”塞尔达再次将他抱住。

尽管还在颤抖,但听了她的话,林克似乎彻底放了心,缓慢地吐息着,他把公主的手贴在额前,贴在泪眼下,又牵到了唇边。在吻下去之前,林克总算敢抬眼看塞尔达,他的睫毛润湿成绺,包绕着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碧蓝眼眸,清晰地映照着公主初霁般的微笑。这双眼之下,是一串虔诚、零落又短暂的吻,它落在塞尔达的指节、手背和掌心里,最终又在她颤抖的唇瓣间结束了。

两个跪坐的人,也分不清是谁埋进谁的颈窝,谁又靠在谁的肩头,只是长久地相拥在一起。

 

今夏多有遗憾,不过那些往事,已经全部收束在了这个最美的早晨。

唯一让人觉得可惜的,是那几件衣服——一件长裙,两条裤子和林克挑的那件亚麻上衣,它们又被挂回了衣柜里。因为等到公主和剑士再次踏上旅途时,已经是该穿秋装的季节了。

Chapter 12: 友人的遥望

Summary:

新的石碑、雕像的转移、露塔

Chapter Text

  中央广场的遗址前,第一座木质高塔建成了。

普尔亚担心“海拉鲁之塔”这个名字过于拗口,便根据用途,用“观测塔”为木塔命名。“观测塔”简明扼要,精当准确,但又少了点意趣,于是在众人的提议下,女研究员取“高耸入云,鸟瞰全域”之意,将其更名为“鸟望塔”。

鸟望塔由樱达建筑店的二当家——松达先生承建,他的团队近些年来小有名气,规模也在日渐扩大。从公主殿下和普尔亚手中接过项目后,松达便带着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地南下中央海拉鲁,在城堡门前的这块空地上安了营,扎了寨。普尔亚的计划是,先修好城堡前的这一座塔,给剩下的十四座塔打个样子。如果一座塔的工期按照三个月来计算,整个项目完工几乎要花费四年的时间,这可是个大工程。研究员出身的普尔亚可以让一万年前的显示屏亮起来,可以把重伤濒死的骑士从鬼门关拉回来,但对于建筑施工,她倒是个门外汉,特别是看着其貌不扬、闷葫芦般的建筑商松达,普尔亚攥着荷包犹犹豫豫了半晌,最终才交付了定金。

好在,松达一行人对得起他们贵得吓人的工时费,不出两月,一座上圆下方的高塔就站在了城堡外的荒地上。塔的外面是木质外框,内里按照希卡研究员们的要求,用砖石砌出下沉的圆槽。无论在底下仰视还是拉开距离远观,整座塔都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

交工当天,普尔亚站在塔下,悄悄地问洛贝利:“你觉得怎么样?”

老研究员戴上滑稽的护镜,举目望着比肩白日的塔顶,说:“照希卡塔还差点意思,but倒是挺秀气的。”

于是,鸟望塔的最终图纸被确定了下来,松达和学徒们也离开了,他们要奔赴剩下的十四处坐标,让相同的高塔遍布整片大陆。

施工期间,建筑商们搭建了不少的起居设施,他们走后,这些木板房、堆料点和简易的饮马棚,就统统空了出来。定居在附近的城堡修缮人员们物尽其用,把这些设施改装扩建,让此地成为了一个宿人囤物的场所。洛贝利喜欢称呼这个地方为——“营地”,因为四外的一圈木栅围墙像极了临时的行军营,而且对他而言,从阿卡莱的家中搬出来,和石头、木头,还有永远不知疲倦的年轻人们住在一起,跟露营也没有多大区别。但在劳工之中,似乎“堡垒”这个名字要流传更广一些,他不清楚“堡垒”指的到底是这座新修好的木塔,还是普尔亚栖身的那座二层小楼。

“什么啊,”女研究员一听到有人使用“堡垒”这个词,就会拉着洛贝利抱怨一阵,“到底是谁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听起来就像我们攻占了一个山头儿。如果这里是‘堡垒’的话,谁是山大王?”

洛贝利憋着笑,回答她:“你guess guess呢?”

普尔亚几个月前从利特村调查完梅德的情况后,并没有先回到“堡垒”,而是先跑到哈特诺村与塞尔达商量了下一步的对策。等到再次回来,见到洛贝利时,她最先交代的不是梅德的安置计划,而是对林克的一番诊断。“林克越来越像这个岁数的臭屁小孩儿了”,她当时是这样说的,而且脸上的表情相当地复杂。普尔亚指出,林克在利特村时经常神游天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回到哈特诺村之后,却又跟打了鸡血一般,精力充沛得过了头。

“该不会是青春期吧,到这个岁数了。”普尔亚的语气十分嫌弃,但洛贝利还是听出了一丝慈爱的意味。他与普尔亚,还有林克与塞尔达,前前后后拢共也差不了多少岁,勉强还能算是同辈,却因为那场灾难,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两代人。复国典礼那天,老研究员准备了一肚子的开场白,想在见面时秀几句俏皮话,好让公主与骑士忽略他脸上的皱纹。至少,再叫他一句“大哥”吧?结果看到那姑娘伸出搀扶他的手时,洛贝利不得不承认,年月刻蚀的痕迹总归是躲不掉的。他率先过完了上半辈子,所以,看到林克与塞尔达站在一起时,他仅一眼便知,有些事情只需要交给时间。洛贝利老了,现在完全有资格从父辈的角度思考这两个人的关系了。而从父辈的角度思考的话,洛贝利也希望事情是这么发展的,他很欣慰。

总之,洛贝利觉得,林克应该不是青春期,他或许只是恋爱了,而进入青春期的另有其人。

绝大多数人认为,卡卡利科村的英帕族长是现存的前朝重臣中,最年长的一位,而全然忘记了她还有一位姐姐。普尔亚的真实年龄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现如今最年长的希卡族人。妹妹是举世闻名的老族长,而她本人作为姐姐,站在高台上叉开小腿监工时,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普尔亚对此非常不满。除此之外,每当拿不到书架顶端的东西时,每当别人说话办事没有顺她的心意时,普尔亚都会变得暴躁,这让洛贝利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他判断普尔亚再次进入了青春期。

普尔亚也受够了别人垂下眼睛看她,因此几天前,在鸟望塔落成后的某个早晨,女研究员实施了“促老化”实验。那天上午,看见高挑的普尔亚踩着高跟鞋从屋里走出来后,堡垒的居民们惊讶得下巴拖到了地上。洛贝利十分理解他们这些不知情人士的心情,学识渊博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个年富力强的女科学家,确实是一桩奇事。

普尔亚知道不用和洛贝利解释,所以“初次”见面时,她只慵懒地说了一句:“Check it.”

而洛贝利也只转过身看了一眼后淡淡地回了句:“Goddess,granddaughter变成daughter了。”

年龄的跳变让普尔亚的威信陡然上升。就在刚刚,普尔亚拎着胶桶,在塔底的木门上糊了封条,遣散了一众围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劳工们。她表示,鸟望塔还没有彻底建造完毕,现在并不方便演示,未来才会揭晓它的用途。负责修缮城堡的男男女女们,最爱看木塔一天天地“长高”,现在塔修好了,他们却还是不能走进塔内一饱眼福,于是个个都失望极了。不过,他们都十分敬畏这个不怒自威的女士,所以不敢大声抱怨,只得悻悻而归。

普尔亚目送着各位回到工作岗位上,在她脚边,站着矮小佝偻的洛贝利。

现在正值深秋,西北风还没从海布拉吹过来,气温与夏天相比只是略有下降。中央平原的季节变化向来并不显著,树叶一周以前才卷起黄边,每天下午站在夕照底下,甚至还会觉得有些燥热。女研究员没觉出有多冷,还穿着那件钟爱的红色裤袜,而老研究员的身体扛不住寒意,他只在室外站了半个小时,就已经一边吸气一边原地蹦高了。普尔亚见状,忙拉着洛贝利走进屋里。自从变回了青壮年,她就不由自主地开始照顾起了自己的老朋友。

进屋后,洛贝利坐到椅子上,说道:“如果配备了弹射装置之后,everybody还能有这样的积极性就好了,we就不缺志愿者了。”

普尔亚正往茶壶里倒着开水,听朋友这样说,她扭头回答:“看着吧,只要我们把气泵装进去,再公开它的使用方法,今天聚在门前这些人,就没有一个敢吱声了。”结果话音刚落,开水溅了出来,普尔亚暗骂一声,转身把干抹布丢在那摊滚烫的水上。

“要我说,还是直接交给林克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茶盘端上来了。水刚倒进去,茶还没泡出颜色,但洛贝利急着暖身子,就把手边的那一杯捧了起来。他的嘴唇在杯沿吸吸溜溜了一阵子,并没喝进去多少烫茶。

“所以,按你之前的说法,他们两个打算旅居了?”

“对,”普尔亚坐在洛贝利对侧,翘起了二郎腿,“塞尔达是这样说的。我估计,这一阵子,他们已经启程了吧。”

不,肯定早就启程了。女研究员望着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这样想着。窗外起风了,风还不小,窗缝里时不时传来呜呜咽咽的声响。普尔亚上次与塞尔达见面时,窗外那座鸟望塔还仅存在于图纸上,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关于四英杰和四神兽,也关于灾厄消退后的这两年光景。听到梅德固执地拽着栖木不撒手,塞尔达并没有露出愁容,她反倒是笑答:和力巴尔很像。如果带不走梅德,那就加固栖木,加固到它不会倒塌,加固到利特族人不会有受伤的风险,加固到不用炸毁拆除这只巨鸟为止吧,塞尔达是这样说的,如果带不走神兽,就让他们留在原地吧。她果然不愿意拆除神兽。普尔亚发现,在很多事情上,塞尔达都是死脑筋,但在很多事情上她也相当感性。

“当然,在确定加固栖木之前,我会先去亲眼看看。”那天,塞尔达这样告诉普尔亚,接着,她和林克一起说出了走遍海拉鲁的计划。

洛贝利起身拿来了糖罐,把方糖一颗颗倒进茶杯里,倒到第三颗时,普尔亚“啧”了一声。

“You少管......”老研究员这样说着,还是没抢过对面的朋友。

茶水放得温热了。普尔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洛贝利也喝了一口,两个人一同听着秋风敲打着窗户,相顾无言。

“你说,他们俩这会儿走到哪了?”洛贝利问。

普尔亚再次望向窗外,鸟望塔的轮廓已经融化在了暮色里。在塔上挂几个灯吧,她想,嘴上却回答:“我猜,该走到卓拉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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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情郎的一双明眸,比不过露朵山上的晶石,佳人的一弯皓齿,美不似卓拉河里的月亮。

古往今来,许多游人被这句话点燃了热情,于是不顾路途遥远,执意要深入大陆东方的拉聂尔地区。当然,人杰地灵、水草丰沛的卓拉族领地也从未让翻山越岭的游客们失望,此地风景秀丽,到处生长着粉紫两色的珊瑚状灌木,领地周围的山石上,覆盖了一层蓝色贝母般的钙质岩壳。天气晴好时,阳光下的蓝色山体就焕发出虹光,无腮无鳍的外族游客行走在其中,也仿佛置身水底世界,无不连连赞叹。

在如此特殊的自然条件下,拉聂尔地区孕育出了优质的矿床,也成为了杰出工匠的摇篮。金属匠和石匠们不仅负责修筑宫殿、锻造武器,也会为族内成员打造饰品。

佩戴饰品是卓拉族的一种风俗,无论是长是幼、是男是女,所有人身上都是亮锃锃、银闪闪的。

按照传统,新人父母们会第一时间找到工匠,领一副金石饰品,戴在家中新降生的孩子身上。随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他们身上的项链、臂钏、腰带和脚环会被定期摘除,送到石匠手中重新熔铸塑形,等到被延展成贴合身形的尺寸后,再按原位戴回。这样的过程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孩子的身体停止发育。自那时起,饰品就不再被取下,它们会伴随长寿的卓拉人度过余生的几百年时光,会见证卓拉人的悲欢离合,最终与卓拉人共赴死亡。

卓拉的王族也佩戴饰品,他们的饰品更华贵些。

卓拉之王多莱凡生养了一对儿女,长女米法秀外慧中,和其他卓拉孩子相比,她多了一顶银头冠,和一柄能够汇水聚流的光鳞之枪;次子希多坚强勇敢,他头顶一片银护额,胸前还挂着一枚亮闪闪的银哨。佩戴华贵银饰的人自然要肩负更加重大的使命,大王英武骁勇,多次击退攻入营地的怪物,王女枪法了得,响应海拉鲁公主的感召,成为了神兽的驾驶者。

卓拉领地内还有一个风俗——卓拉人认为将遗体和本人佩戴一生的银饰一同沉入水中,才算作下葬。但那一天,王女牺牲得突然,没人见到她的尸骨,也无处寻她的头冠,悲痛欲绝的卓拉族人只能仿制她的银枪,抛入领地的池水中。那一天,王子失去了血亲,自此之后,也再没把银哨吹响。

一百年过去了,曾经那个不论跟谁说话都需要让对方弯腰俯身的小王子,已经成长为了卓拉领地最强大的战士,他不仅承袭了姐姐的枪法,还与海利亚的剑士一起,降服了暴动的神兽,成为了卓拉领地内人人敬仰的王储。一百年,是海利亚人一生的长度,也是卓拉人眼中不过一旬长短的几番春夏秋冬,它们就在卓拉河日复一日的奔流中一同顺水流走了。

现在,希多已经比姐姐大了。

这位王子白天忙于巡视领地,晚上,确保臣民们都潜入水池休息后,他总会趁着夜色,静立在姐姐米法的雕像前。如果米法还活着,那她一定得仰视这个健壮的弟弟,但现在,怀抱光鳞之枪站在领地中间的并不是米法,只不过是一尊雕像。雕像没有还原卓拉公主娇小的身形,而是把她塑造得十分高大。整石切割的本体,加上下面花瓣状的石质底座,足足有三个卓拉战士那么高,估计需要四个人才能将它合抱。族人们都喜欢这尊雕像,希多对它尤其满意,因为这样一来,无论他再怎么长高,也还是能抬头仰望她。

凌晨时分,鱼儿们睡得香甜,潜行田螺绿色的荧光随着它们的鼾声闪烁。偌大的卓拉领地内,没人会听见雕像前的说话声。

希多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不难听出,他很激动:“姐,父王这几天让我准备重写碑文了。我很荣幸,这是父王对我的认可卓!”

“姐,你说我写什么卓?按照规矩,肯定要记述我族的历史,还有父亲的事迹卓。”

“可我还想写点别的。”他懊丧地抓抓脑袋。

“姐,其实我还想写你,就像父亲当年写的那样。这几年新出生的小鱼苗,只认得你的雕像,如果我不把过去的事刻在石碑上,这些孩子以后怕是连你的事迹都记不得了。我希多绝不允许卓,”王子坚定地握起拳头,凝视着“米法”那刻刀凿出来的双眼,“所以,昨天上午,我把想法告诉了父王。结果呢,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没有同意!”

“我给你学学父王的原话,”希多踮脚挺胸,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圆鼓鼓的,他模仿多莱凡浑厚的嗓音说,“希多!和外族相比,卓拉乃长寿之族,十年不患一疾,百年难逢一难,长寿者更是千年命数方尽,因此,族人的死亡显得更加令人悲痛。米法走后,领地已被这样的悲痛笼罩百年,你我也哀毁百年,也是时候向前看了。你王姐牺牲之事,莫要再提。”

希多说完,落下脚跟,身形一下子矮小了一大截,从“卓拉之主”变回了“卓拉王子”。

“我能理解父亲卓,但是,姐,我还是舍不得你......所以我......我顶撞了父王,我争辩说,姐姐英勇抗敌,她的事迹值得让世代卓拉人传颂,就算那段往事与灾厄、与死亡相关,又能怎样?”

语毕,卓拉王子长叹一口气。那天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希多立刻意识了自己的失敬,现在他面对着雕像坦白,也是畏畏缩缩地,好像面前的“姐姐”马上就会眨眨眼睛,从石台上跳下来,帮着父亲数落他一番。

“后来的事你也能猜到吧,我把父王惹生气了,他责备我感情用事,没有一个王子的格局卓......是啊......不仅是我失去了姐姐,他也失去了女儿,所有的卓拉人都失去了公主。父王不让我再为这件事纠缠,他让我潜心准备碑文,还有,雷兽山公园的修建......”

“姐,公园虽然还没建好,但是拾掇得差不多了,我们打算把你的雕像搬上去卓。”

“姐,以后没法天天去看你了卓。”

看着王子落寞的模样,石刻的卓拉英杰并不应答。

“哦,对了对了,”希多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彩,“忘了告诉你!姐,林克和塞尔达殿下来了卓!等到天一亮,我们就一起去看露塔!”

“米法”怀抱银枪,在飞扬的石刻水花间微笑。

希多仔细想了想,好像再没什么要和“米法”分享的事,于是说了句“姐,我走了”后,便干脆地跑上了台阶。趁着天还没亮,忙碌了一天的王子走入族人们共用的水池里。他靠在池壁上,睡了过去。

清晨,领地内鱼影攒动,到处是手持武器交班换岗的士兵。斯巴八蹑手蹑脚地握着银叉沿着池边行走,准备下楼梯去替同伴站岗。希多听见这战士湿滑的脚步声,也睁开眼,从水中起身。他与友人约定好,今早一同前往领地外的神兽栖身处,于是这王子简单整理好仪容后,便匆忙赶往大殿一层的鱼乡旅馆。

最近天气转凉,日出也越发推迟,青白的天空中掺了几缕黄色,只是微微明,希多快步来到旅馆门口,门柱上两轮冷白色的月亮灯饰晃得他眯起了眼。

旅店老板卡提倚在柜台边沿打呵欠,看见王子殿下光临,一个激灵站直了。“殿下,您怎么......”卡提问。

希多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我?我来找公主殿下和林克。”

“二位客人下榻蓄水湖边的水床了,您忘了?这还是您亲口吩咐的。”

哦,希多回想起了昨天的情形,他一连几句地说着不好意思,匆忙地往店外走。最近事情有点多,他脑袋昏昏沉沉的。

“还请您注意休息,别太勉强自己——听说您要负责新的碑文了。”卡提在他身后这样提醒,希多听后也只是点点头,迈开大步直奔领地东部的大桥而去。

跑上碧蓝的石阶,穿过水色的长桥,希多来到了米考湖畔的松林地上。在他的左侧,飞流而下的瀑布发出隆隆巨响,白色的水雾顺着晨风飘至身边,他的眼前,一堵百米有余的水坝出现在道路尽头。这里是东部的蓄水湖,是一万年前,卓拉族与海利亚共治洪水留下的伟大工程,也是两族人民情谊的见证之一。多莱凡在位期间,这段历史被刻记在石碑上,希多自幼便认真诵读,现在他要走上大坝,去见两位海利亚朋友,也算是十分应景了。

大坝外层修有长长的阶梯供行人登顶,希多扶着栏杆,一步两阶地跑,在他的身侧,刻有卓拉传统纹饰的板材与石柱快速地倒退着。

希多登顶之时,天已大亮,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碧波之上的万点粼光,等到第二眼,他才看能清湖边的一对人影。浅栗色头发的少年身背单手剑,穿着那件熟悉的天蓝色战服,在他身旁,金黄头发的少女身着蓝色骑装,披一顶灰色兜帽斗篷。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站在晴空下的平静湖畔。有人把他们的发色形容成秋叶的两面么?有人把他们认作双生子也不奇怪,希多想。

听见响动,林克率先回头,后脑的辫子甩在右肩上。塞尔达撩开耳侧的头发,也向左侧目。“希多!”见是朋友,两人笑着齐声问好。希多这才发现公主剪了短发。

他们是昔日的公主与骑士,也是姐姐拼上性命守护过的、这片大陆的未来。

希多好似看到姐姐在湖边微笑。

高大的王子一个箭步冲到朋友身边。“早上好卓,昨晚睡得怎么样?”他大声问,左手已然拍上林克的后背,让剑士一个趔趄,右手直接攥住了塞尔达的双手,差点把公主拽倒在地上。

三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典礼那天,那天的场合不适合闲谈,希多只是和两人打过照面,寒暄了几句。今天趁着赶路的机会,三个年轻人聊个了痛快。希多了解到,林克和塞尔达并不是专程从哈特诺村赶过来的,他们从夏末就开始巡游,已经把哈特尔地区和拉聂尔湿地走遍了。他们的上一站是卡卡利科村,听林克说,两人在村里住了一阵子,期间发生了不少轶事。少年剑士挑了几件最有意思的与希多分享,故事的主人公除了他和塞尔达外,还有希卡族的族长英帕、少女帕雅,以及各位婆婆婶婶之类的人物。那些人中,希多只认识英帕,林克口中的“咕咕鸡”“梅园”和“大精灵”,他也没有见过,但他依旧听得很入迷。

一年未见,林克身上不变的,是仆仆风尘也磨不掉的古道热肠,至于那些变化的,希多也说不好是什么,也许是他的眼神、或者是他的语调,总之他变得更鲜活了,希多相信,百年后的今天,一定有什么东西、什么事情,让这位剑士的心扎下了根。塞尔达殿下也有不小的变化,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剪了短发,所以才让希多生出一丝陌生感。他相当敬重这位公主,并不敢像对待林克似的与公主说笑嬉闹,但或许哪天,他们也能成为像“希多与林克”这般的模范挚友也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希多满怀憧憬地想。

体内的盖侬分身被消灭后,露塔移动到了蓄水湖西南侧的一个山顶台地上。希多背着两位朋友,直接游到了蓄水湖的西侧,这之后他们登上露朵山,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走到露塔身边。三人看到前腿跪地、举首望着城堡的巨象时,已经是上午了。

“我们到了。”希多指着露塔说。卓拉一族不胜脚力,刚刚爬的这一段山路已经让他稍显疲乏。把气喘匀之后,他接着问道:“露塔的状态很稳定卓,一直没出什么问题。我记得,你们两年前就来检查过她,今天来,也是要做类似的检查吗?”

林克和塞尔达昨天抵达卓拉领地时,天已经黑了。希多又惊又喜,一直张罗着安排食宿,却没顾得上了解朋友们的来意。

闻言,站在他身边的塞尔达仰起头,郑重地说:“希多,和那时候相比,情况有些不同了。如你所见,神庙和希卡塔已经沉降回了地底,同样作为希卡古物,神兽的行为以及体内的能量或许也会发生变化。我和希卡研究员们正在思考它们的安置问题。考虑到神兽们体型巨大,又意义特殊,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据你所知,如果我们要移走她,可以采取什么方式呢?或者,我们也可以将她留在原地,这样你们可以接受吗?”

希多听完,重复着:“移走?留下?哦......”他没想到今天是要来讨论露塔的去留问题的。巨象来到领地已有一百多年,他习惯了向南眺望时,天空中那一节弯曲的象鼻子。

希多面对着两位朋友,他看见公主真挚的一双绿眼睛,也看到林克抿得笔直的嘴角。朋友们站在拉聂尔特有的碧色岩石上,那是一种不同于他们衣服颜色的蓝。希多陷入了思考。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移动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他只依稀记得,露塔只听姐姐的话,姐姐很喜欢露塔,最后,露塔也成了姐姐的灵柩。哦,露塔......

通往领地的三座长桥,每座上都有卓拉战士把守,哪怕是一只速速蜥都溜不进去,而硕大的露塔到访时,却如入无人之境”。她无所顾忌地落下巨大的脚掌,带来了灾难和责任,又不由分说地驮走了姐姐,这样不讲道理地来去,她又是凭什么这样残忍呢?儿时的希多明明最恨这战争的机器,他用小小的身体,对着遥远的巨象,说尽了怨毒的话。后来他倒是不说了,因为他逐渐明白,担负一切骂名的应该是灾厄盖侬。所以瓦·露塔沉冤得雪,渐渐成为了希多心里,姐姐的栖身之所。

希多先不管自己怎么想,他猜测,公主是更期望回收露塔的。国家百废待兴,与其让露塔闲置于此,倒不如把她投入生产实践。拿走她吧,这没什么的,瓦·露塔是由古希卡人建造的巨型武器,不过是在一百年前由海拉鲁王室委派给卓拉族驾驶罢了——作为卓拉的王储,希多会这么干脆地回答。

但是,石碑上刻不得,雕像要搬到山上去,露塔要是离开的话……希多的脸蒙上阴翳,作为姐姐的弟弟,他有点伤心。

他们要带她走吗?再一次?

王子在摇摆中渐渐靠近心中的答案,他局促地抓了抓白领巾,告诉他的朋友:“抱歉,我还没想好......露塔于我而言……不,可能领地里的各位都是这样想的,她很特殊。我们该拿她怎么办,该用什么方式处理她,我想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讨论。”

“我是说,如果你们还没想好怎么操纵她离开的话,我希望她留下。”

“当然可以了,当然可以了。”塞尔达见希多面露难色,立刻走上前安慰他。林克也从塞尔达身后绕过来,他们把小小的手掌搭在希多的前臂上。希多酝酿了一个微笑,他没有露出自己招牌的尖牙,只是用两只手,轻轻抚上朋友们的肩头。他指尖与掌根间的距离,正好就是友人们双肩的宽度。

林克与塞尔达对视一眼,又仰头看着希多说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一定会努力给你满意的答复。露塔当然可以留下。”

海拉鲁的公主与剑士爬到了巨象高高的背上,希多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了巨象身下的浅池里。他一边用手拨撩水花,一边听着头顶传来朋友们说话走路的声音。自己刚才的言行可算不上爽快,若是让父王见了,估计又会让他不高兴。他那胸襟宽阔、有着常人未有之格局的父亲啊。希多又想起了碑文的事,他最近有点情绪化。

朋友的脚步声从巨象的脑袋顶,一直响到尾巴根,他们用手指敲敲按按,举起那个名为希卡之石的石板,放在这儿比量比量,又瞄准那儿观察观察。露塔始终不声也不响。希多认得那块石板,当时与露塔在蓄水湖激战时,林克就举着它,把那些飞来的冰块全部击碎了。善于工巧的海利亚人能够造出这般道具,收走露塔岂不是易如反掌?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找到移动露塔的方法,到了那时,他的朋友们会不会为了照顾他幼稚的情绪,放弃对露塔的回收呢?希多更歉疚了。

最终,林克先跳回地面上,随后他伸长手臂,接住了塞尔达。

露塔没能动起来。

返回领地的路途中,希多特意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他想让自己保持潇洒。林克和塞尔达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他只说自己在重写碑文,并没有提及其他的种种。

“你们给我点建议吧,我还能写些什么卓?”希多问背上的剑士与公主,他穿行在浪花里,平稳又迅速。林克和塞尔达在溅起的水珠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给出了一致的回答:“你当然可以写写米法。”

希多听了,只得叹气。看,不论谁来写这石碑,都想记述他那英勇的姐姐!为什么父王偏偏不让他写呢?

虽然心里叫苦,但是,希多不打算把父亲的态度转告给两位朋友,因为这是他的家事。而且,希多隐隐觉得,这也可能是父亲对他的考验。卓拉王族撰写碑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万年以前,每一位卓拉王除了记述个人所见的历史之外,总会留出几块石碑,专门记述自己的独到感悟。米法的牺牲让多莱凡悲痛万分,于是专门在石碑上留下了他对女儿的追思。希多就不明白了,姐姐是他与父王共同的亲人呀,他为何不能用碑文悼念姐姐呢?难道说,父亲把姐姐牺牲的责任全部揽在他自己身上吗?

他该去发掘与姐姐的其他回忆吗?或者,他该记述些别的?他自幼在灾厄的阴影中长大,父亲是想让他记述一些和眼泪和死亡无关的事吗......

希多想着想着,不自觉陷入了沉默,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把背上的朋友们晾了许久,也马上就要回到领地了。

三人今早聚首的那座大坝已经近在眼前。

 

上岸之后,林克和塞尔达跑回床边,把大包小包挎在了身上。希多见状,大惊,急着问:“只住一天吗?”

林克和塞尔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明显,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检查完露塔之后就离开,而且故意拖到临行前才说,不给朋友一点挽留的余地。

“是的,我们每次来都得麻烦各位接待,所以这次考察完露塔就不多留了,”塞尔达回答卓拉王子,“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移动神兽,而且我想,把她留在这才是最好的方案。”

塞尔达并不了解卓拉族的行礼方式,所以她依旧是欠身颔首,给希多鞠了一躬。一旁的林克没这么客气,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个子朋友。

希多的嘴角耷拉下去,这些头顶生着毛发、耳朵外露、皮肤粗糙,但是却特别善良勇敢的伙伴们啊,他真的很舍不得他们。希多知道他们有正事要做,执意挽留是不合适的,只好带着朋友走回领地的主殿。

三人站在了通往山外的长桥边。时值正午,秋日的暖阳穿透水汽,撒在青石大殿上。年轻的卓拉姑娘们三五成群地聊天,时不时向着三人的方向张望。启程之前,林克说要采买路上的口粮和道具,他把行李放下,又嘱咐塞尔达在桥头等他,便跑向了大殿一层的杂货店“珊瑚礁”。

桥头只剩下了希多和塞尔达。卓拉孩子们围着米法的雕像玩闹,石匠在几近完美的石柱上继续敲打,卫兵们气宇轩昂地巡逻着。希多和塞尔达面对着他们,站在一起。

塞尔达双手交叠在身后,目光久久停留在米法的雕像上。看了一会儿后,她率先对希多开口:“真好,有了这尊雕像,大家就会永远记得她的样子。”

“是啊。可是,雕像要搬到山上去了。”

“哪座山?雷兽山吗?”

“是的,殿下。”

塞尔达惊异地抬头看希多:“怎么会这样?这是谁的意思?”

“我的,也算是姐姐她本人的吧,”希多说,“您还记得吗?这尊雕像,本是为了纪念她成为英杰而制作的卓。”

话说到这,塞尔达想起来了,之前路过这尊雕像时,米法总是觉得难为情。

“姐姐说要把雕像搬到不起眼的地方卓......正好雷兽山顶空出来了,那是一个没人打扰,还能够俯瞰全领地的好地方卓。”

“米法”的脚下,玫红皮肤和海蓝皮肤的卓拉孩子们绕圈跑了起来,他们伸手去抓对方的头鳍,每次快要被抓到时就尖叫一声,撒开脚丫跑得飞快。雷兽山上可没有孩子们,一个族人都没有,多么寂寥啊。塞尔达不禁蹙起眉头。

公主想起上午希多那副为难的样子,心中泛起酸楚。她说:“这样啊,我还以为,希多会舍不得呢。”

“确实舍不得卓。”希多不好意思地低头讪笑,转移雕像这件事,他其实一拖再拖。

塞尔达循着希多低垂的目光,看见了他领口上的哨子。

“这是......”

“哦,这个啊,”希多用手抬起银哨,给塞尔达展示,“这是父亲让工匠给我做的。”

“是做什么用的?”

“是......也没什么用处卓。小时候,我用来吹着玩儿卓,好像是用哨子和姐姐对暗号来着。但是全族上下,只有我一个人有哨子,谁都知道吹哨的人是我。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不吹了卓,只是戴着。”卓拉王子憨笑起来。

“哦,可有意思了卓,一百年前,林克醒后第一次来到拉聂尔的时候,我还想用这个哨子招呼他呢。您不知道,那时候,雨下得可大了——特别特别大卓。那场雨连着下了几个月,河水暴涨,山体滑坡,那儿,那儿,还有那儿,都被雨浇得不成样子,”希多用手指指引着塞尔达的视线,“那天,林克就在大雨里面赶路,一边赶路一边教训那帮用电箭的蜥蜴,可帅气了卓。我觉得他辛苦,生怕他走错路,所以就想吹哨给他指引方向。”

“那么大的雨呀!哦,所以,最后没吹吗?”

希多露出两排尖牙:“太不礼貌了!而且,我怕一哨子把他吓跑,就没人帮忙了卓!”

海拉鲁公主噗嗤一声笑起来,卓拉王子也是一样。

回想起那次戏剧性的雨中相遇,希多很开心,他因为那次相遇和林克成为了一生的挚友。除此之外,在今天,在和公主对话的过程中,希多还回忆起了很多事情,他把冰凉的哨子含在嘴里,又在嘴里蓄起小小的一口气,让这股气流轻轻地流动在哨口的边缘。银哨伴随他试探性的动作,嘶哑地轻响。希多已经很久没有做出这个动作了。

露塔降下的那场雨可真大呀,抬眼看看头顶高远的蓝天,希多想。他不知从哪听到过一种比喻——将亲人的离世比作漫长的潮湿。希多觉得这比喻相当没水平,说出这种话的人绝不是卓拉族人,他一定没见过卓拉领地里那些经年累月的暴雨。痛苦不会因为时间的稀释而变得细弱,也不只有细弱的痛苦才能历久绵长。潮湿?岂止是潮湿!姐姐没能走出露塔的那天,蛮暴的雨就开始摧打他,到今天,雨还在下吧——雨还在下吗?

刚刚还在雕像前和和气气的孩子们不知怎么翻了脸,挥着小拳头厮打起来。卫兵们蹲在地上把他们扯开,让这两个抽噎的孩子给彼此道歉。

“林克让那场雨停下来了,对吧。”塞尔达突然问,她再次仰起脸来。

希多被问得一愣,哨子“呼”地一声,从他张开的嘴里掉了出去。

“是的......是的,殿下。”他思考着,回答了两次。

雕像前面,两个闹别扭的孩子在士兵的要求下握手言和,小手抓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们突然哭得更大声了,想必是气也气不过,而且很不好意思吧。希多和塞尔达注视着眼前的这一片混乱,忍俊不禁。

突然,士兵把一个孩子抱起来,又牵着另一个孩子,闪到一边去,让出条路来,很快,林克高声说着“借过”“让一下”,在士兵身后出现了:他左手抓着鼓鼓囊囊、还在涌动的一个布袋,右手拎着齐口满的一袋海拉鲁米,下巴夹着大腿粗的一捆冰箭,正晃晃悠悠地朝桥头赶过来。剑士的两肋下好像还胁着些东西,但是希多和塞尔达没有看清,因为他们两个已经被他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回过神时,顾不得看,已经冲上去帮忙了。

塞尔达把林克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接过来,一边把它们归置到行囊里,一边道:“早说要买这么多,我和你一起去了——十条鳟鱼?我们不是还有三条鲈鱼没吃完吗?今晚都烤成鱼干吧,不然可放不住——咱俩互相提醒,都别忘了。”

林克气喘吁吁,额汗涔涔,听着公主的絮叨,只是笑。

希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今天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公主的关系十分微妙。登上大坝时,希多正好撞见林克把手伸到她脖颈里去翻那斗篷的帽子,林克的手指擦过她的皮肤和那些新长出来的绒绒的细发,没带着丝毫的犹疑。那时塞尔达背对着林克,头稍稍扭向身后,他们靠得很近。其实希多很早之前就察觉出一些事情,在典礼那次,还有更早的时候,在他还是孩子的某些瞬间里。希多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合适的,作为姐姐的弟弟,他很难抛开一些私心,也曾有过许多基于“如果”的、关于未来的、如今看来违背了当事人意愿的遐想。现在希多同时成为了林克和塞尔达的朋友,如果仅作为自己,那么他只希望一切是它该有的样子。他为林克和公主殿下感到高兴。

分别的时候到了,希多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到两位朋友。这些小小的伙伴们从来没夺走他什么,却带给他一次又一次的帮助。希多满心的感激与不舍,他伸直右臂,一把揽住林克,说道:“你一天不来,我就等你一天,一年不来,我就等你一年卓!”说完,转头又要去抱塞尔达。幸好他及时地意识到这个举动并不得体,于是猛地停下了动作,把马上就要合拢的左臂再次伸直,用左手握住塞尔达的双手,尴尬地憨笑道:“公......公主殿下,你俩常来卓!”

“我就不送了。一路顺水卓!”希多面朝远去的友人,频频挥手。

林克和塞尔达一样地回首道别,两人身背行囊,在希多的视线里逐渐缩小。

等到他们不再回望时,希多大臂一挥,坚定地握住拳头,露出亮白的牙齿,招呼身后的战士们说:“斯八巴、顿玛、栗托邦,你们叫上几个力气大的年轻人,随我一起,带姐姐上山卓!”

 

卓拉领地多的是石材,石杆、石架、石推车也是应有尽有,不过众人担心把雕像刮花,就没敢用石质的硬物搬运,而是找来几根软绳,把“米法”从头到脚绑了起来,又将它结结实实地捆在木担架上。希多和斯八巴在担架前头牵着,四个卓拉战士在担架后面抬着,六人从领地东边的大桥出发,晃晃悠悠地向雷兽山进发。

平日里,卓拉族人要上雷兽山,通常都是攀瀑上去,现在抬着石像,他们实在没法登上激流。于是希多带着斯八巴和顿玛,三人率先冲上瀑布,在山顶荡下绳子,下面的几人把雕像捆扎结实后,再由希多等人把雕像拉上去。这项工作不仅相当的费力,还十分考验技术,希多担心雕像在抬升过程中和岩壁发生剐蹭,于是特地挑选了一块突出的岩石,拉拽时也尽力保证雕像的稳定。最终,这些几秒钟就能登上瀑布的鱼儿们,用了十几分钟才把雕像运到第一座瀑布的顶端。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后,希多把下面负责系绳子的栗托邦也划归到拉绳子的队伍里,这样,抬升时间又能缩短了。他们如法炮制,带着雕像,又接连翻过两个瀑布。

总算是来到了雷兽山的半山腰,一行人已经累得直打哆嗦。希多自己也觉得耗尽了三成的力气,但是距离山顶还有一段不算平缓的坡路,他只能回头给大家鼓鼓劲,组织大家原地休整一会儿。等到歇得差不多时,大家就又拿起绳子,再一次把雕像密密匝匝捆起来,系在担架上,向着山顶前进。

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累了,也可能是因为卓拉一族不擅长用双足行走,最后这段山路走得十分费劲。茱阿达、泰喀、栗托邦和顿玛轮换着自己承力的肩膀,斯巴八痛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希多咬紧牙关,默默坚持着。

在刚才的三次抬升过程中,雕像沾满了水汽,绳子也淋湿了不少。现在走在坡路之上,担架上高下低地倾斜,滑溜溜的雕像坠着绳子,绳结扣越坠越松,很快就要被挣开了。

是担架后方的茱阿达率先发现了绳扣的异常,她看见石像往下缓慢地滑动着,于是大叫:“啊呀,泰喀!王子殿下!公主......雕像,要滑下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停下脚步,惊恐地看向担架上的雕像。雕像是原石整切的,有着他们六人才能勉强抬动的重量,茱阿达还傻傻地伸手去接,雕像砸到地上事小,砸到她身上,她可就真的一命呜呼了。泰喀一把推开她,其余的人,全都错开身子,忙叫着“不好”,等待着雕像轰然坠地时的巨响。发生了这种事,他们除了自保,什么都做不了。

结果滑动的“米法”慢慢停了下来,战士们只听前方传来一句:“都别怕卓!继续走,继续走,最后几步了!”

再向前看时,石塑的“光鳞之枪”的枪杆已经紧紧卡在希多的肩膀里,“米法”的头靠在希多的后背上。希多两手攥住一圈圈缠在“姐姐”身上的绳子,仅凭一人之力,让她停了下来。

来不及为王子欢呼呐喊,两名战士立刻上前,把雕像重新捆扎牢,将希多从惊人的重量下解放出来。众人被这种意志鼓舞着,一直冲到了雷兽山顶。

雷兽山顶再也没有出现过莱尼尔,疯长的灌木、树丛也砍伐的差不多了,不过按照预期的设计,这里还会有更高规格的布置。一行人随便挑了个平坦的地方,跌跌撞撞地放下了“米法”。

“呼,呼,呼......”五位战士喘得厉害,两肋上退化的腮部都在颤抖,他们摇摇晃晃地凑到希多身边,一齐说:“不愧是希多王子卓拉!不愧是希多王子卓拉!”

希多举起手让他们停下来,其实他也是强撑而已,如果他会流汗的话,汗水绝对可以汇成一座塞拉瀑布。看到雕像滑下去的一瞬间,他想也没想就抓住了那些绳套,也完全没考虑自己能不能拽住它。小时候上瀑布,从来都是姐姐带他,现在他帮“姐姐”上瀑布,不是完全合乎情理吗——她早该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了。

希多想自己在山顶多待一会儿,于是放战士们下山去了。软绵绵的脚步声,伴着疲惫不堪的话音,很快就消失在了山顶凸起的石棱之下。希多一个人站在雕像旁边,揉揉肩膀,甩甩胳膊,不久便恢复了体力。之后,他绕着山顶平台,开始设计这座“米法公园”。姐姐配得上最美的景色,这里要有漂亮的植物,华贵的水池,或许,可以再加一个高台,希多想。

希多又走到山顶平台的边缘,在这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殿顶端的那尾大鱼。大鱼的腹下,是卓拉领地美丽的宫殿,水蓝色的长桥从这个距离看过去,真是笔直又精致。希多高兴地折返回去,对雕像说:“姐,家就在那呢!”

希多仔细想了想,好像再没什么要和“米法”分享的事,于是说了句“姐,我走了”后,便跑向下山的路。他今天怎么会这么高兴?他这是从哪冒上来的勇气,竟然把姐姐的雕像说搬就般到了雷兽山上?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高兴才搬了雕像,还是因为搬了雕像才高兴。跑了几步,希多又停下了,他发现那些蓝莹莹的远山,把空气都染成了幽蓝色,阳光下亮晶晶的长桥穿出群山,穿到外面去。那是友人们的归途。

露塔降下的雨还在下吗?塞尔达殿下提醒他,林克让那场雨停了。

记忆中露塔的雨、眼前的远山、蓝雾、长桥,还有最后定格在他眼中的友人的背影——

世上终究没有不停的雨,但或许有无止境的冒险。这句话击中了希多,他为此颤抖起来。

海利亚人全都小小的,特别酷——林克是他们当中最酷的!他是希多认识的第一位剑士,也是最特别、最卓越的剑士,为了他,希多愿意永远手持银枪,时刻准备为这剑士献上卓拉的力量。塞尔达殿下呢?她失去了作为女儿的身份,就如同自己失去了作为弟弟的身份一样,但她可没有像自己似的,继续躲在这失效的、腐烂的、被蛀得满是虫眼儿的身份底下,她早就站出去了。唯其如此才能变得和她一样了不起吗?那要和她取经的地方可就更多了。

这些指间无蹼、鼻子凸起、喜欢用织物把自己裹住的伙伴们啊!他们值得最柔软的水床、最瑰丽的日出,他们值得最馥郁的花朵、最锋利的宝剑、最强壮的骏马,他们值得最精彩的冒险,他们值得......他们值得......

一块石碑。

天啊,一块石碑!

希多要把这两位朋友刻在石碑上!刻在卓拉领地里,那些千百年不腐不坏、比卓拉人还要长寿的的石碑上!

碑文也有了着落了!希多高兴得大笑出来。

他会按照友人的建议,把姐姐也刻在石碑上的,当然,他也不会忤逆父亲,他要写姐姐依然活着的部分,他要写她留下的枪法,他要写她亲手做的铠甲,他不会再写那些眼泪,流那些眼泪了。

希多跑到山路边上,他急切地在蓝雾之下寻找,寻找那两位把秋日的蓝天穿在身上的友人们、发色如同秋叶的两面的友人们。不过,长桥上、松林间,根本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

希多的胸中有什么正在激荡,他索性高声向着山下喊:“诶!林克——公主殿下——”

可惜,他的声音冲进蓝雾里,打了几个旋儿,摔在蓝色的山石上,根本穿不透层层的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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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波娜和白马的鞍子后面,各卷着一个小褥子。小褥子有点窄,也就两肩宽,而且并不厚,只有三指厚。走出家门的这几个月、百余天里,林克和塞尔达就是睡在这两块小褥子上的。伊波娜和白马的鞍子左边,各挂着一个大布包,里面分别塞着林克和塞尔达的衣物,鞍子右边,挂的就不一样了:伊波娜的鞍子右边挂着箭囊、做饭用的铲勺刀砧、装满食材的布兜,还有一些林克随手放上去的、作战时可能用到的东西。白马的鞍子右边则挂了那本草纸装订的笔记、吃饭用的锅碗瓢盆、一块大大的油布,还有一本精挑细选出来的没读完的书。这几乎就是林克和塞尔达所有的行李了。

可以说,两匹能干的马儿,挑起了剑士和公主所需的绝大部分家当。剩下的琐碎东西,要么被塞尔达装在腰包里,要么被剑士提在手里、背在身上。

各大领地内都禁止马匹进入,两人在进入卓拉领地的山区前,就把伊波娜和白马寄放在了驿站里。最近的驿站是湿地驿站,从长桥上下来,想要到驿站里领走马匹,还需要穿过长长的河谷。

为了走完这段河谷,就在希多一行人带着雕像上山的同时,林克与塞尔达也在挥汗如雨地赶路,他们拎着十条鲜鱼、一袋海拉鲁米,还有冰箭、岩盐和速速紫罗兰,艰难地向湿地驿站挪动。

林克得承认,自己最近几年养成了收集和囤物的习惯。在家里还好,这习惯显得他会精打细算,可一到了路上,这习惯就变得折磨人了。林克自己不要紧,他主要是心疼旁边的塞尔达,从卓拉领地到现在正在穿行的欧兰桥,这段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的路上,公主一直坚持要与他平分行李。几番拉拉扯扯后,林克被塞尔达抢过去两个布袋子。

“您还好吗?再忍忍,就快到了,”林克说,“这条路,怎么走怎么累人,回想我那次,真的是......”

“千辛万苦才走到卓拉领地哇,”塞尔达笑答,“好了好了,你每次都要这样说,而且‘千辛万苦’这几个字,次次一字不落。”她的汗珠汇在一起,沿着脖子流进衣领,把肩胛之间的衣服洇湿了一小块。

林克把左手的东西腾到右手去,替塞尔达把头发别在耳后,又揩了揩她脸上的薄汗。塞尔达并不躲闪,她习以为常地接受着,嘴里继续说:“哎,猜猜,刚封印完灾厄,再次见到希多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是什么?”

“你先猜猜呀。”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们手里的袋子蹭在腿上,旋转起来,背上的包一会儿撞在一起,一会儿又撞在彼此身上。

“我猜是......”林克开始思考,凭他对塞尔达的了解,又结合着他与希多百年后初遇的感受,他好像知道答案了。

“他居然长得这么高!”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行至此处,林克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先前和英杰们一同作战的日子,他把四英杰的神力讲给塞尔达听。一听说,每次重伤倒地、驭风升空、盾甲护体、弹指落雷的同时,还能隐约听见老朋友们的声音,塞尔达就羡慕得不得了。

“真好,”她把头抬起来,斑驳的树影在脸上轮转,“如果成为勇者就可以听到朋友们的声音,那我也要作勇者。”

“是不是被大师之剑选中就可以作勇者?法伊,等你休息好了,下一次就跟我走吧,我不比他差。”公主歪着脑袋,向大师之剑发出邀请。

“下一次?哪还有下一次?可别再有下一次了!”剑的主人惊异地转过头看着她,苦笑说。公主几乎失去了一切,只有自己还留在她的身边,林克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了下一次,那未知灾难又会夺走她的什么。还能夺走什么呢?他与塞尔达除了彼此外,已经一无所有了。灾难会夺走他们百年后结交的新朋友吗?林克捏紧拳头,他绝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正想着,他突然听见塞尔达说:“咦,林克!快看,剑!”

林克扭过头,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向大师剑,原来它正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回应着公主的玩笑。

两年前的那场大战过后,剑灵很少开口说话了。林克猜测,这是因为自己在与盖侬对决时过度消耗了剑气,所以他尽管随身带着大师剑,也很少在实战中使用它,平时只舍得用些寻常武器。按照经验来讲,剑的自愈只需要几天就会结束,再久也久不过一个月,但这次,法伊沉寂了太久,林克自己也十分纳闷。如果大师剑的力量彻底恢复,每当他握上剑柄时,都能感受到剑身中盈满的力量,最近几天,他把剑拿在手里,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能量的缺口。于是他与塞尔达决定,这次外出巡游过程中,把剑捎回克洛格森林,看看德库树长老有没有什么办法。

在塞尔达的提醒下,林克连忙将剑取下来,捧在手里,两人搁下东西,屏息凝神地看着这把古老的圣器。公主听不见剑的声音,只能从旁观察剑士的表情。

“它说什么?”

“它在说,如果真有了‘下一次’,哪能让您冲在前面,还是交给我吧。”林克指指自己,脸上浮现出一种克制的骄傲,“咳,法伊在夸我靠谱呢。”

这话是法伊说的?塞尔达不信,故意给林克喝倒彩。

来年夏天,就是封印灾厄的两周年了,这两年间,塞尔达近距离见证了林克的改变,曾经那个有点低郁的寡言近卫越来越频繁地袒露自己的心声。特别是在那一天后,他们两人相处方式有了新的变化,那一天,从利特村星夜兼程赶回家中的剑士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一天,不管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深藏的还是袒露的,一切的一切全都说明白了。那一天,他还......林克还......

每每想到这,塞尔达就压不下嘴角,担心被发现,她拎起袋子小跑起来,林克见状赶紧跟在后面。

两人途径塔巴尔森林,周围树木苍翠,河水淙淙,一个脆亮的声音由远及近,追至林克和塞尔达的身后,惊起一群群的林鸟。那声音如碎玉,如裂帛,飘飘悠悠,穿透层层树海,从空中劈将下来。那是一阵哨音。塞尔达立刻转身,在蓝色的山石间寻找雷兽山的影子,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秋日午后,许愿河畔,周身群山层叠、树影幢幢,远处再飘来一阵哨音,这场景本该是相当凄怆的。结果这哨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让闻者生不出半点的感伤,反而想现在翻身上马,向着绿野奔驰才好。

 

Chapter 13: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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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克洛格森林里,林克和塞尔达把大师之剑插回了台座。剑与大地相接的瞬间,贯通的能量以光芒的形式溅射出来,随后,剑身便同豆荚灯和静谧公主一起,开始散发莹莹辉光。

德库树会代为看护大师之剑,据他所说,沐浴在神圣之力下,这把剑的力量会愈发强大,假以时日,它定能完全复原。

闻言,林克和塞尔达放心了。出于礼貌,两人接受了克洛格们的盛情邀约,又在森林里多留了一会儿。在这如梦似幻的秘境中,时间的流逝是不易察觉的:德库树的枝杈上垂挂下一串串花朵,白天的时候,阳光点亮它们,让森林上空燃起不灭的红霞,而夜幕降临时,天光穿透橘粉色的花瓣,洒下的则是浅紫色的月华。等到林克和塞尔达辞别古树与树孩子,走出重重迷雾,站在森林外的广袤草地上时,才恍然惊觉:夜已经深了。

两人位于克洛格森林以南的出口处,在他们面前,是狭长的齐洛利林带,林带傍路而生,黑压压地在视野两侧排开。林克找到了拴在树丛中的两匹小马,他快步上前,把缰绳解开挽在手里,牵着马儿们回到了塞尔达的身边。剑士与公主从今早开始就不曾休息,他们从拉聂尔的河谷中走出来以后,直奔海拉鲁大森林,现在又急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已经疲惫得说不出话来。草窠中虫鸣不止,空气里满是林木的冷香,马儿轻甩耳尖,背上的家当磕碰得叮当响,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地催人瞌睡。

沿着脚下的土路一直向南走,就能走到森林驿站,剑士决定今晚在那里过夜。

“就快到了。”他说,手背蹭到了塞尔达,后者默许般地翻转手掌。

十个指头笨拙地交扣在一起,热切却僵直,比深秋的树枝柔软不了多少。这是两人最近才习得的交流方式。公主的体温隔着手套传过来,林克的指腹和掌心渐渐变得潮湿。每到这时候,他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愿撒开手,只好悄悄在两掌之间撑起一个空隙。走了一阵子,塞尔达率先把手抽出来,她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我到马上坐会儿。”塞尔达示意停一下,之后,稍显吃力地爬上了马鞍。

林克攥紧缰绳,等到女孩坐稳后才继续牵马前行。走着走着,他怀着歉意说:“我真是糊涂,其实我们本可以在克洛格森林里过夜的。培帕帕有一张床。”

塞尔达想起了那张绿叶小榻,连带着想象出了两人挤在上面的模样。

“那可是专门为勇者大人做的小床,我们除非叠在一起,不然不可能挤得下。”

“您睡那张床,我睡在咱们自带的褥子上。或者,我们还可以在草地上支帐篷。那片森林很安全,总好过睡在野外,也不用特地赶到驿站,”林克抬头望向马上的塞尔达,“我看,您困了。”

发觉自己被观察,女孩故意瞪大双眼,其实睫毛早已被呵欠后的泪水浸湿。她塌下腰,轻轻枕在白马的脖子上,侧着脸,与马下的这位“勇者大人”对视。和他,在令人敬仰的古树长老肚子里相拥而眠,被绿油油的小家伙们盯着入睡?

“没关系......驿站很快就到了。”塞尔达说完,又是一个呵欠。她的嘴张得又圆又大,尾音拖得老长,或许下一秒,她就要阖上眼睛,从马上栽下来了。林克见公主困成这副模样,干脆也跨上白马,坐在塞尔达身后。他吆喝着,让两匹马跑起来,走完了通往驿站的最后一段路。

灾厄彻底结束之后,很少听说有谁路遇怪物,居民们仗恃着道路旁的岗哨,无所顾忌地延长夜晚的活动时间。此时,森林驿站里谈笑声、交杯声仍不绝于耳,驿站外点着营火,十分明亮,商人和旅人盘腿坐在草地上,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林克骑马缓缓走出黑暗,走进驿站的灯火,就像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远处的三个小桌边坐满了人,几位尚有姿色的中年女性把这里当成了社交场所,而男人们大谈王室回归后的形势,他们针砭时弊,说得满头大汗。林克竖起耳朵去听,发现某些论断荒唐得吓人,不过可喜的是,人们似乎对岗哨、雇佣队以及公用土地的编排感到满意,他替塞尔达松了口气。

塞尔达睡着了,歪着脑袋靠在林克胸前。林克因此没有下马,他让两匹马站在驿站门口,却迟迟没有等到上前迎接的人。过了几分钟,才有一位穿着驿站工服的女性过来搭话,因为疲乏,她明显有点烦躁。

“做饭的伙计休息了,床位也满了,马厩还有位置。”

“满了?”林克让白马往前走了几步,自己低下头向屋里看,果然,四个床位上,要么放了东西,要么已经落下帷幔。

“那请问可以借用一下房后的空地吗?”

“您请便吧,就是别吓到我们的羊。”

“我们两个在那里睡一晚,收费吗?”

“步铃!”有人要再添一杯酒,是个长着酒糟鼻的男人,他举着杯子呼喊侍者的名字。名叫步铃的女侍者更急躁了,“不收。”她说,迫不及待要转身离开。

“啊,麻烦您,最后一件事——这两匹马。”林克说。

“没有胡萝卜了,只有苜蓿和干草。马厩门没锁,劳驾您自己牵过去。”步铃说完,挤出一个“待客专用”的微笑,随后便端着撤下来的餐盘,跑回了屋里。金发的客人可不多见,但女侍者没时间去在意林克和塞尔达的长相,她还有三桌酒量惊人的食客,四位不知选什么床垫的太太,五匹即将被秋蝇烦得无法入睡的马——以及几个笨手笨脚的同事。

林克轻声唤醒塞尔达,两人从马背上下来,提着大包小裹把马牵到马厩里。林克告诉刚睡醒的公主,今晚可能要睡在屋外,公主只是木木地点头,她并不介意这些,最近几个月他们经常在野外过夜。

两个人来到屋后的木栏杆旁,在两根木桩上绑好绳子。他们把油布搭在绳上,又用石头压住油布的四角,算是支起了简易的帐篷。这里的泥土算不上柔软,林克翻到栅栏外,抱了一捧落叶和苔藓回来,铺在油布下,又找了点干草盖在上面。最后,塞尔达掏出两张“一人长、两肩宽、三指厚”的小褥子,放在草垫之上,完成了床铺的布置。

他们猫腰钻进帐篷,并排躺好,呼吸着空气里的羊粪味儿,在他们身子底下,时不时飘上来松针和海拉鲁草的香气,错综的气味不太好闻,但也没那么恼人。耳边,山羊反刍的咀嚼声十分规律,但远处,毡房里的交谈声忽高忽低,林克此时像步铃一样希望客人们能早点熄灯上床,因为塞尔达总在翻身,她似乎被搅扰得无法休息。

“下次让培帕帕给公主殿下也铺张小床吧。”

“好的,我收回前言,我同意睡在森林里了。”

褥子很窄,比起平躺来说,还是侧躺更舒服,林克侧过身,面朝塞尔达躺着。迷迷糊糊地,他睁开眼,发现塞尔达直直盯着头顶的油布。林克觉得有些奇怪。

“睡吧,您刚刚不是困了?”

“我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什么?”

塞尔达换了个姿势,枕头里的麦壳在响。

“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关于露塔。”

“啊,您不用担心,希多只是性子直,我们不也留下了露塔?您放心,他并不会生您的气。”

“对,我知道,我明白希多的意思,可我现在不确定是不是该给他那样的承诺——就是关于留下露塔”,塞尔达转身面对林克,“神兽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前人把它们埋在了地里,还特地为我们留下线索。为什么要深埋它们,我们不清楚,它们在一万年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也不知道。但它们似乎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它们是前人特意留给我们的!一万年前,它们已经履行过一次使命,一百年前,它们又能正常运作了,那,现在呢?之后呢?它们真的如你我所见,彻底停止运行了吗?”

“虽然我已经决定把梅德和露塔留在原地,但我总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对希卡古物知之甚少,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像前人一样,把神兽埋进地里,留给后人......用来......”

“林克,灾厄似乎真的是一个周期律问题。”

剑士把身体支了起来,听她再次这样讲,他感到很不安,他伸手搂住她,在她耳边说话。

“我们已经尝试了所有可行的办法,我们去到它们身上,带着最了不起的研究团队,还拿上了希卡之石。事实就是,神兽没有任何反应,就算真的需要移动、深埋它们,目前的水平也实现不了。普尔亚也想不出办法,她为梅德抓耳挠腮了很久,您知道的。神兽现在只能留在原地,您没做错,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些话让塞尔达稍稍好受一些,她往林克的方向又拱了拱,似乎还有一些忧虑没有吐净,只是选择不把它们讲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忍不住,又说道:“你知道吗,我想象不出来神兽未来的样子,我只觉得它们某一天一定会......变得不一样。掉下去、坍塌、变成沙子、爆炸......大概会是这样吧,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它们不会乖乖站在原地的。我是不是疯了?你觉得我奇怪吗?”

“您才不奇怪。”

“我担心,要么梅德会松开爪子,要么栖木会拦腰折断。我担心鲁达尼亚会像昏迷了一样滑下死亡之山。这也不奇怪吗?”

“不奇怪,您只是很容易焦虑,您累了。很久之前您就是这样,我也从来不觉得您哪里怪了。”

“可是你在笑!你肯定不敢说实话。”塞尔达伸出左手去戳林克的脸。林克慢慢攥住她伸来的手,用拇指轻捋她的手背。

“我笑是因为,在您嘴里,‘栖木’简直像小树枝一样脆弱,它可是半径几十米的石柱啊。睡吧,或许明天我们就能找到答案了,这不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吗?我们有很多时间去做出正确的选择。”

“很多年前,我就已经不纠结于正确的选择了。”塞尔达把脸埋起来,她本想说“我之前就选错了”,但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和嘴巴。这个小帐篷里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丧气话了。

“您做的很好。刚才,您没听到大家是怎么谈论您的,人们为您而骄傲。”

一片喧闹之中,公主和剑士互道晚安,结束了从蓄水湖畔绵延至此刻的奔波。

 

翌日清晨,一个湿漉漉的鼻子蹭在林克脸上,惊醒了他。

是驿站里养的一只海利亚猎犬,它看到林克坐起身,兴奋地转圈,还撒下一圈的涎水。林克怕它踩到塞尔达,就抱着它的脖子,把它领了出去。

昨晚,两人在睡前躺得多规矩,现在,这顶帐篷底下就有多混乱:两张褥子卷曲、折叠,留下了大片的褶皱;两个枕头则全都裹进了被子里;塞尔达背对着林克,蜷在一起,她的衣服卷起来,露出一截后背。刚踏上旅途时,他们俩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们相当矜持。特别是林克,那时候他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在意起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开始担心自己的鼾声,担心自己晨起时糟糕的口气,所以他每天早上总会特意再早起一会儿,好提前打理一下自己。但最近他醒得越来越晚了,之前,十天有九天他都会在日出时醒来,现在,他常常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要是看到塞尔达的额头就在自己的下巴底下,他还会故意多躺一会儿。林克尤其喜欢看自己的鼻息吹动她额顶的头发,这让他觉得幸福是真实的。

没用多久塞尔达就醒了,他们爬起来,顶着两头乱发,一起去驿站后的湖水边洗漱。简单用过早饭后,他们就把东西装回马背上,准备启程。

几个月前,在夏天将要结束时,也是在这段旅程将要开始时,林克和塞尔达没打算向村中的各位正式道别。因为他们深信,这次的分别是暂时的,等到神兽的安置计划有了眉目,等到依盖队的余孽偃旗息鼓,等到走遍了远方的乡野、考察了足够多的民情时,他们自然会回来。

林克最在意的还是依盖队,他支持“不辞而别”,主要是为了防止被那些家伙掌握行踪。那天清晨,看着门上的刀痕和破损的窗户,那种令人天旋地转、五内俱焚的恐惧,他此生再难忘记。所以,以防打草惊蛇,临行前的准备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塞尔达向杂货店的阿伊比买了一块油布,只说是房顶漏了雨;林克麻烦店老板阿喀恩佐进了一批麻绳,谎称要去草甸上驯几匹野马;两个人定做了小褥子,备好了必需品,没有惊动村里的任何人。

最后,还需要跟樱达交代哈特诺学校的事情。学校基本完工,只剩下窗户、地板和墙面没有装修。塞尔达知道自己没法亲眼见证它落成的那天,于是把购置桌椅、橱柜的事情托付给了樱达,又把研究所的西蒙介绍给了他。至于教具和教案,她打算在旅途中好好思考一下,届时再写信给西蒙。塞尔达拿出雇佣队寄来的大部分资金,又向林克借了一些卢比,在开工之前就缴清了全部钱款,但出发前,她还是和樱达保证,会定期寄钱给他的。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可能是阿伊比、阿喀恩佐、樱达,或是发现端倪的其他邻居,总之,林克和塞尔达启程那天,大家都涌到了村口。村民们回想起两年以前:在一个不起眼的清晨,神秘的公告出现在村中,传言随粮食一起拔节生长,形色各不相同的信纸被塞进信箱,没过多久,精美的回信又被塞到门缝下......那是一个让传说照进现实的夏天,暑气随着太阳下山之后,每个人的心依旧是火热的。大多数村民仍认为,是依盖队的刺杀迫使两位搬出了那间屋子,因此他们也没有理由出面挽留。

两年的相处之后,更没有人舍得说再见。村民们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饯行,只是一个劲地往他们的包里塞吃的。孩子们站成一排,伸着黏糊糊的小手,抓他们的衣服、手指。老妇人乌梅比任何人站得都靠前,她的手像节瘤密布的树根,紧紧攥着塞尔达。她说:“我依然等你们回来。”

“会回来的!”林克和塞尔达挥手。那个时候,就连林克也把依盖队的事抛在脑后,就算那些人蹲在树丛里旁观了这一切,他也还是会那样热烈地告别。去过那么多地方,林克却总对哈特诺村有莫名的依恋。他不清楚塞尔达是否也怀着相同的情感,但她一定也把那里当作了家。

那时吹的是南风,鹅黄色的南瓜花开得巴掌大。现在他们站在森林驿站外的草地上。西风掠过,无名的小白花俯仰成花海,它们马上要开败了。

森林驿站毗邻交通要道,北可直达奥尔汀峡谷,南则通往普尔亚等人的临时驻地,向西、向东走又能抵达海布拉和阿卡莱地区。林克勒马等待塞尔达选择道路,他此行的使命就是陪伴她,不管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他都会支持。

塞尔达在马背上沉默良久。梅德和露塔的回收工作推进得并不顺利,现在是否还有必要去鼓隆城重复那“无用”的视察?既然工作没有进展,那拜访普尔亚也没有意义。每到一个地点,大家都会接待她、簇拥她,只有她清楚自己是如何地无能为力。她厌倦了让别人失望。

“走吧,到一始村去。”塞尔达甩动缰绳,白马扬起前蹄。

“听说,那里也建好了一座鸟望塔。我们先去见见松达先生。”

两人取道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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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看见过他们,很多人都看见了。听后勤部队报信说,他们最近行踪不定,正在四处游荡。”

“什么,”男人大叫,“他们从家里出来了?是直接搬走了?还是......见鬼,让他们跑了!之前他们一直在哈特诺村,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该死的,我真该当时就动手——我早该动手!”

“嘘,小点声!”干部猛地转过身,把跟在其后的三个队员吓得身子都矮了半截。

“这里住了好几窝狼!我可不想下去之前先被那群狗崽子咬上一通。”

三名队员梗起脖子。刚才那个说话的男人缩着脑袋,继续乖乖跟在干部身后。

格鲁德基地荒废已久,后勤部队每次运输补给时,都会在此处遭遇成群结队的野生动物。据说动物们会躲起来,等到驮运食物的支队将要下洞时,就冲上去扑咬,此类事故发生过不止一次。其实不仅是动物,干部听说,至今还有一些怪物没有死绝,它们很少暴露自己,而是专门潜伏在废弃的房子里、背阴的水沟下,趁人不备,突然跳出来,连人带货全都拖进窝里吃掉。盖侬被封印了,干部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残存的怪物,但他已经下过洞,见过那些面容可怖的地底生物,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

干部带着三名队员向基地深处走。正午的太阳烤在红石地表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四个红衣男人排成一列,靠着石壁边沿下的阴凉前行,他们脚踩着沙砾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滑稽声音。

“您......容我再多句嘴。地面上还有多少人?他们见了林克和塞尔达,不采取任何行动吗?”

干部的面具后面传来嘲弄的“哼”声。

“地面上只有后勤部队,他们只运物资,不会动手。”

干部顿了顿,换了个语调接着说:“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听到那两个人的名字就像中了邪,那依盖队早就没了。”

“是,是,这话没错,您说的对。我们三个也藏了整整一......”

干部再次转过身子,这次他弓起强壮的腰背,低下头,用粗大的指头点着男人的胸口,厉声说:“我建议你,有什么精彩的故事还是留到下面说去。以后,到了下面,有你留着它们解闷的时候。”他的手指直接戳在男人的喉咙下面,戳在那些将说未说的“精彩故事”上,男人就着一口唾沫,把它们咽了回去。

“我们到了,在这里等着。”

四人的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露天石室上空挂着熟悉的红幡,石壁上的神龛里供奉着道祖上神。视野的正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两年前,可盖从这里掉了下去。

干部脚踩洞沿,上半身已经探到洞口的上空,看得余下三个人心惊肉跳。随后,他从下往上揭开面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口哨声在洞壁上反弹,弹出七八重回响,最后消失在黑暗里。吹完口哨,干部就退到一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拨弄一块形状规整的石头。

“这......该怎么下去?”一个队员问干部。

“别急,等着瞧吧。”

男人和两个同伴小心翼翼走到洞边,感叹可盖的神勇。从此处跌落不仅毫发无伤,还能立刻适应环境,在地下闯出个名堂来,世上再也没有像他一样传奇的男子了。三名队员很兴奋,压低声音聊起了天,他们对一会儿的下洞流程感到好奇。

大约等了十分钟,大洞下还不见有人来接,干部就快步走到洞边来看。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把刚才那块石头一脚踢了下去。过了几秒,下面竟传来一声吃痛的尖叫,很快,机械运行的嗡嗡声就渐渐传入了四个人的耳朵。

有人来接他们了。

在四个人的注视下,一个架构奇异的装置升出了洞口。它的底端是一个多边形石台,上面站着一个普通的队员,石台顶上,连着一个大气球。还有一些绿色的东西黏在石台上面,男人看不出来那些是什么,他猜那上面可能有一个旋转的扇叶,因为那东西扬起了一地的黄沙。

石台上的队员手捏一个杆子,把整个装置稳稳停在了大洞旁边的地面上。男人这才发现,石室的四壁之下码放着一些零件,也是绿色的。干部拿起它们,去帮助那个队员改装“热气球”,他们甩开膀子,用力拆开一些东西,又粘上一些零件,最后把一个稍有变化的“热气球”推到了洞边。

那个操作员宣布:“好了,准备就绪了,马上就能出发。”

男人不知道这样改装的原理是什么,他站在旁边看。“怎么启动这东西?”他问。

“你踹一脚试试看。”

男人毫不犹豫,踹了“热气球”一脚,结果那东西“轰”地运行起来,把他和身后的两位同伴吓了一跳,“它没沉下去,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他们无措地向旁边的干部和操作员求助。

“上来上来。”操作员大笑,他率先跳上去,操纵装置来到大洞边沿,然后把四位同伴拉上了石台。压上了五个人的重量,石台果然开始下沉,看着黑黢黢的深渊就在自己脚下,三个从未下过洞的外勤队员紧张地抱在一起。

“以后到了下面,你们就该学这种技术了。”

他们点点头,谨慎地观察这个承载了五条生命的玩意儿。它托着他们,缓缓沉入洞中的黑暗。

男人右边的队员问道:“它牢靠吗?不会在半空中碎掉吧。”

操作员神气地回答:“不会,结实得很,它只可能没电,不可能碎掉。”

“电?它靠电驱动?”

“我不知道,大人管这个叫‘电池’。它是用石头烧出来的,可能是石头里的‘电’吧,我不懂这个。”操作员把左胯提起来,“喏。”他的腰上有一串石头样子的东西——是一些对称排布的小圆柱。圆柱是青色的,在逐渐变黑的环境中发光。

下洞的感觉很像下窖,空气越来越稠、越来越潮。洞内晒不到太阳,会比外面凉快许多,但男人觉得此刻冷得诡异,这种感觉像终日不见太阳的蟒蛇蜒行在身上。周围很快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男人甚至看不清身边同伴的脸。他们刚才还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现在都收了声。只有那串叫电池的圆柱在发亮。

坐上“热气球”后,男人就在心中默数,数到一分钟时,他觉得至少下到洞穴的一半深了。后来又过了一分钟,“热气球”并没有着陆,身下仍然是混沌一片的黑,男人十分惊异,这洞到底有多深?他心里发毛。

十几分钟后他们才降落到洞底,用掉了操作员的半扇电池。男人走下“热气球”,心凉了半截。他以为洞底会布置得明亮舒适一些,结果这里完全就是个天然的地穴,和之前那个暂时栖身的雪山山洞没什么区别。空气里有股酸味儿,附近有几个队员在工作,他们住的地方就像野人的窝棚。旁边的地上长着几根形状奇异的石柱,石柱边上,是一些形状奇异的树。

“这里的草长得像虫子。”在男人身后,两个同伴大呼小叫。

确实,叶片细密如同触须,而颜色又像冷掉的尸体,男人觉得很恶心。

原来地下也有辽阔的“原野”,男人虽然无法穿透黑暗看见洞壁,但能够借着灯光看见远处起起伏伏的“地面”。他不禁好奇这个地穴的大小。

“这里有多大?这个......洞?”

“洞?”被问到这个问题,干部十分得意,好像这个洞是他挖出来的,“它具体多大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地上面有多大,这地下就有多大。它已经不像个洞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咱们刚才下来的地方,顶多叫做‘洞口’。”

男人立刻回想起在哈特诺村向他吹嘘地底世界的那个队友,那人说的没错,这里真的大的离谱。

“那......怎么上去?”

“上去?我们不上去。老大吩咐过,上面只留后勤部队,他们每五天下洞一次——饿不着你。”

男人有点慌了:“其他人都在哪?可盖大人呢?他们都在哪?我们在哪!大人把我们丢在这,是不是在惩罚我们!”

干部觉得莫名其妙。一路上,这男人一直处在迷乱的狂热中,他不知道这人在亢奋些什么,他似乎经历了一些事情,看到过什么,急着要向人倾吐。

“你们在上面滞留了那么久,自然要先把欠的工时补回来!先干活儿,少抱怨,你为队伍立了什么功,大人凭什么来见你!”干部觉得吵闹,所以撂下狠话。

男人认清了现实,他头晕目眩。他宁愿和伪善的农民住在村里,宁愿每天一睁眼就是林克和塞尔达——那个色胆包天的侍卫,那个不知羞耻的王裔,他宁愿天天看着他们!他宁愿天天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也不想一直待在这底下,变成无边地宫里的一只臭虫。他要把一年多来的见闻全部上报给可盖,那些关于林克和塞尔达的事情,他们的特点,他们的行动,还有他们的关系!他绝对是整支依盖队中,掌握最多情报的人,只要见到了可盖大人,他立刻就能翻身,他绝不甘心落得和其他人一样的境遇——当时,他只差一个门板就能成就自己了!

“不,不行,您通融通融,我要见大人,我有事禀告他,大人他现在在哪?”

干部心生不悦:“别嚎了,你要是认真干活儿,以后肯定能见到他。哪个不想出去?哪个不想见大人?让你们个个如愿岂不乱套了!”

干部最近才认识这三个人,他奉命把他们“押送”进地底。第一次见面时,这三个人已经从东哈特尔流窜到了费罗尼,他带着他们,传送回了基地旧址。虽然接触不多,但干部已经对这三人有了一定认识,他不喜欢这个男人。诚然,这人是个天生的坏种,是可盖最需要的那种疯子,永远热忱,目光永远紧随着敌人而动,但在他身边,干部就是浑身不自在。

可能是自己远不如他“纯粹”吧,干部在心底冷笑。

干部把简单的任务交代清楚,就转身赶赴格鲁德废矿。后来,他又想起这事,倒是觉得那个阴鸷的男人真该早点下洞,他与这黑得没边儿的地底,实在太相配了。

Chapter 14: The Sword of Damocles

Chapter Text

  初冬,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最以“懒散”著称的一始村居民们一改常态:他们栖栖遑遑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趿着鞋子,冲出家门,边跑边系纽扣,把松达的房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人墙中,后排的人吵嚷着“看不见”,全都扬起下巴颏,伸长了脖子,前排的人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好扎稳脚跟,忍受着背后的推搡。

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一睹公主和勇者的真容。

林克和塞尔达面朝房门,背对人群而立,等待房主人下来应门。

其实他们早该料想到的,只要坦诚地交代出名字,就一定会引来蜂拥而至的居民。公主在哈特诺村和沃托里村已经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不至于表现得太拘谨,她回头,对着那些尚未知晓姓名的朋友们,露出腼腆的笑容。

公主与当地人交往时不会隐瞒身份,她喜欢交朋友,只是,像今天这样的状况时有发生,让她非常头疼。有时候,只是和几位顺路的游客交换了名字,就足以把林克和塞尔达困在道路旁边,花费整个下午的时间去讲述自己的故事。所以为了脱身——有时仅仅是为了早点上床或是赶去吃晚饭——塞尔达偶尔会调皮一下。于是,海拉鲁曾凭空出现过金头发的“莉娅”、绿眼睛的“伊莎贝尔”和身骑白马“尼菈”。而“塞尔达”本人,趁着对方将信将疑的功夫,往往已经拉起林克的手扬长而去了。

房主人还没有来开门。塞尔达的脊梁上落满了灼热的目光,她把手指悄悄缩回袖子里。林克也心领神会,把紧攥的右手放松下来,任凭塞尔达的手掌撤出去。除了身份,他们两人身上,似乎还有事情需要遮掩一下。

终于,门后的空间里响起一阵鞋跟磕碰木地板的脆响,接着,房门被一下子拉开,其后出现了一位高挑的女性。

“看看是谁来了?是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海拉鲁最勇猛的沃伊,瓦沙库,瓦沙库。”

帕伍达温柔地眯起笑眼走了出来,她是个标准的格鲁德美人儿:高高的眉骨,薄薄的腮颊,酱色的皮肉紧绷绷地箍在骨架上,健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见门口围了这么多人,帕伍达扬起手臂:“好了邻居们,让一让吧,你们还能透过气来吗?我理解,谁都想和客人们说几句话——来一场茶话会吧,定在明天怎么样?不,今天不行,客人累了,他们现在更需要休息。让一让吧,各位。”格鲁德的女士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本就挺拔的身形又被垫高了一截。

她说的对,再怎么好奇也不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村民们正正领子,扯扯袖口,又趿拉着鞋,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在帕伍达说话的时候,不少人认出了林克,他们临走前挤眼睛努嘴巴,向林克打招呼。

一始村坐落在石崖顶端,整个村子以一尊海利亚女神为中心,呈六边形向石崖边缘辐射状扩张。松达师承樱达,修建的房子也是规规整整的积木模样,这些“积木房”绕着村子,均匀排布。等到人群散去,三人就在房子间穿行,帕伍达说,松达和他的团队最近正忙于鸟望塔的修建,不常回村里,他们前一阵子在村子附近的乌尔利山建好了一座塔,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这位女主人把公主和剑士领到了家门外的一处案台旁边。跟村里的其他房子相比,她和丈夫的这栋房子有些特别:一楼的大部分墙板都被推倒了,只剩一个小隔间和四根立柱架起了二层的阁楼。立柱之间成为了一个三面贯通的廊,廊中央摆着一个工作用的案台,其余地方都可以供行人穿行纳凉。林克没见过这种户型,他一直在仰脸观察。能肯定的是,他上次拜访一始村时,这栋房子还不是这样的。

“我们的房子变样了,对吧?你很敏锐,林克先生。我和丈夫正在探索新的建造模式。请坐。”

案台边只有两把椅子,应该是平时供松达和帕伍达使用的。帕伍达让两位客人落座,自己又走到外面去找板凳。

之前,一始村的房子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敲出来似的,现在,它们居然可以改变结构,剑士觉得耳目一新。在等待帕伍达的时候,他和公主打量起了周围的东西。面前的案上叠放着建筑店的宣传册、图纸和账簿,一张白纸上还出现了几句被反复修改的广告词。看起来,松达不在时,整个一始村和建筑店都由帕伍达来经营。此时,这位了不起的女士正款款走来,拎了一个板凳在手里,火红色的马尾随着步调在身后甩荡。即使已经入冬了,她还身着绉纱抹胸,让整个腹部暴露在空气里。这是她故乡的着装习惯,在格鲁德,人人都穿的清凉,露出紧致的肌肉。

这个时候,塞尔达才开始注意帕伍达的腹部。

“帕伍达女士!”她惊叫一声。

林克循声看去,很快也露出和塞尔达一样的表情。

“噢!”帕伍达放下板凳,伸手抚上肚子——那是不同于其他格鲁德女性的、隆起的孕肚。

“一忙起来,居然忘了把我的宝贝介绍给你们。我怀孕了。”

难以想象,在松达出差时,是这样一位身怀六甲的女性在打理建筑店的大本营。内疚袭上塞尔达的心头,她立刻扶帕伍达坐回座位,同时觉得,是鸟望塔的修建把松达夺走了——在帕伍达最需要他的时候。迄今为止,塞尔达只巡访过哈特诺村和沃托里村,于是她决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为了照顾帕伍达,也是为了考察整片阿卡莱。帕伍达听说两位客人愿意在村里定居,不免喜形于色。她拒绝介绍住处给他们,而是带着他们进了家门,把楼顶那间给孩子布置的房间让了出来。

房间很宽敞,而且看起来刚刚被打扫过,里面全是新家具。林克刚要询问费用,就被格鲁德女士热辣辣地扫了一眼。

“你要掏钱包吗,林克先生?当时,我那糊涂的丈夫没能给您在村里留一处房产,我实在觉得对不住你。如果我有空房间却依然收了你的钱,等到这件事传到我的故乡,我就别想抬起头走路了!你可别叫我为难。”

看着对方高出一倍的个头,林克也畏缩了,他暂时把钱收了起来。

“就这么说定了,谁也不许提卢比的事,”女主人意欲转身下楼,“对了,这间屋子需要一张床。哦不,抱歉,两张?”

林克和塞尔达大张着嘴巴,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一?两......两?”他们像是被逼供的孩子。

帕伍达的眉毛高高地扬起,抹了蓝色唇彩的嘴巴也是相同的弧度。

“瞧我这脑子,刚想起来,库房里只剩一张床了。生意太好怪谁呢?”说完,她捏起拇指和食指,在唇边优雅地一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帕伍达的慷慨是一种待客的礼数,但塞尔达觉得,他们能在沿途得到众多的善意,还是多亏了林克之前种下的善因。他虽然不善交际,但热心的举动让沿途众人都视他为朋友,这可为他们免去了不少的麻烦,更是节省了一大笔费用。

海拉鲁王室的经济状况,亦即塞尔达的经济状况,依旧堪忧。

这位公主仍然不肯将开销直接归并到剑士名下,她是有经济来源的,她会定期收到各地岗哨收缴上来的税款,也会收到雇佣队寄来的酬金。但是税款全部投入到了农林水利设施的建设上,酬金又用于鸟望塔、学校的兴建,这样一来,塞尔达不仅没存下一点积蓄,甚至还要倒贴一笔钱,去支付在城堡帮工、在岗哨站岗的人员的薪水。因此她虽不至于穷困,但也确实离不开林克的“接济”。

近些日子,人们几乎没再见过怪物,依盖队也销声匿迹,这使岗哨的职能发生了转变。没有特殊情况时,站岗的士兵就充当起了驿使,他们身骑快马,为居民寄送文书和信件。

塞尔达的资金就是随信寄出的。住进一始村的这段时间里,她依旧像在旅途中那样,定期给普尔亚和科沙尤西写信。她每十天给普尔亚写一封长信,在信中详细汇报希卡之石的情况、她与林克的现状以及下一步的计划,同时,她每隔二十天还会写两份短信,两种信都用蜡油或生面团封口,最后交给站岗的士兵。长信的寄送地址自然是城堡前的中央广场旧址,而两封短信中,第一封寄往哈特诺村,收信人是科沙尤西,第二封则寄往海利亚山东南麓的小木屋,并没有收信人——那间木屋早已荒废了。

可以说,在这段为了安置神兽而苦苦求索的时间里,塞尔达正是通过写信才能与普尔亚同步研究进展,并且收获了来自女研究员的鼓励与支持。在最近的一封回信中,普尔亚坚称希卡之石与神兽回收存在着联系,她劝慰塞尔达不要放弃当前的方向,但也无需急躁。相较之下,科沙尤西的回信更随意一点,信上既有简洁工整的真诚问候,也有歪歪扭扭的孩童稚笔。

塞尔达写信时,林克总是或坐或立,待在她旁边。他看她轻快地把笔尖浸入墨水,再抬起来,用绢布吸掉多余的墨水,写下周正的文字。整个过程中,林克很少说话,他偶尔会开口问一些信上的内容,困了就趴在塞尔达身边,紧贴她不运笔的左手。两人独处时,他已经不会羞于这样的举动了。

公主每次都会邀请他:“林克也说些什么吧,对普尔亚,对村子里的各位。”

林克思来想去,想不出来。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生突如其来的变故,或是意想不到的惊喜,需要向别人报备分享的事情更是一概没有。他最近的生活宛如一潭幸福的池水,宁静且美好得难以言述,面对像希多这样的朋友,他可以试着娓娓道来,但是那些事情貌似没有塞进信封再花钱寄出去的必要。近些年,林克从塞尔达身上学到最多的东西,就是如何去接纳和表达,但他还没有做过“将想法落于纸面” 的练习。

“实话告诉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每天都会发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挨个写到信里是写不完的。面对那么多的朋友,我又有不同的问候,一张信纸也根本说不尽。”

“你可以说说自己,比如,身体怎么样,每天在做些什么,最近是什么心情。”

剑士受到启发,于是认真斟酌字句,回答道:“那么,我吃得很香,睡得很好,每天都很开心。”

吃得很香,睡得很好,每天都很开心。塞尔达觉得这答复可爱极了,她决定不加以修饰,把这三个短句写进每一封信里,告诉每一个关心他们的人。这三句话虽然简单,却是林克身上相当宝贵的东西,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状态,是塞尔达一直学不会的。她被命运追着长大,对她来说,在没有日程表的旷野间生活,这是头一次。而关于如何在旅途中、在陌生的村子里、在没有日程表的旷野间生活,林克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他精通于此,深谙其道。

林克光着脚也能跑得飞快,他不怕雨水落入眼睛,他会模仿青波雀啼叫,而衔一片栎树叶在嘴里时,他又能吹出比任何鸟儿的更悦耳的声音。住在一始村的这段时间,林克会带着塞尔达深入枫林地捡拾浆果,如果周边没有清水,他们就用手、用衣服擦擦,直接把果子送进嘴里。林克总能摘到甜果子,但不论摘到什么,他总会先尝尝,用牙齿犁在果皮上,破开一个小口。如果汁水不酸不涩,他就发出十分赞赏的一声“嗯”,然后把这个果子塞进塞尔达手里。林克在白天有该有的振奋,夜里又会得到相应的沉静,他在风里雨里会让自己绷紧,而一切平息下来后他又变回那个柔软的海利亚人,他总能和自然共振。“野孩子”之于林克,是完全的褒奖。

有时他们爬到山坡上,什么都不做,只是吹风。林克枕在塞尔达腿上,塞尔达揉着林克的头发。

“你是旷野的勇者。”有一次,塞尔达这样说,没人向她提到过这种说法,她只是想到了,深以为然,于是讲给林克听。

时间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溜走,神兽的安置方式依旧令塞尔达没有头绪。公主有时会想起自己在一百年前研究神庙的那些日子:一样地手拿希卡石板,一样地得不到回应。不一样的是,她的身后已没有巨浪般的命运相逼,有的只是她不值一提的焦虑。那个被她吼过的少年也从她的身后消失了,他现在站在她的身侧,陪她一起消灭诞生于困顿中的坏心情。林克会陪塞尔达登上高处,一起眺望神兽,这对塞尔达来说很重要,这决定她能否沉下心去做别的事。

当然,神兽们依然停留在原地。每天早晨,塞尔达都会反复确认这件事,之后才会继续她的巡访。

时间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溜走,一始村的人们时常受公主和剑士的照顾,也就不再大惊小怪、不再刻意逢迎客套了——他们开始变得像彼此真正的邻居。公主和剑士没有把巡访范围限定在一始村,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夜晚能赶回一始村是最好,如果赶不回去,他们就在驿站借宿,或是干脆再次搭起帐篷,睡在野地里。他们为行人指路,为居民帮忙,有时为了取一件包裹、报一个信,他们会南下中央平原,有几次,甚至越过了海布拉地区的边界。

昼夜的界限也变得模糊,林克和塞尔达有时迎着日出起床,日落后不久就休息,有时他们在夜里还不断行路,直到眼皮打架为止。年月的概念也快要消失,塞尔达感受到的只有花开花谢、雨落雨歇、乍暖又还寒,四季往复更迭。她第一次过这样的日子,这是与哈特诺村的安定生活不同的体验。奇怪的是,越是这种脱缰越轨的生活,似乎越能教会她如何掌握生命。

林克虽然过惯了这种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始村的生活没有给他以触动。林克第一次觉得,这里的小房子是那么好看,他有了一种大胆的想法。

他找到帕伍达,问了问房价,没敢把话说满。毕竟他与塞尔达在哈特诺村还有住处,他觉得,不该因为依盖队的袭击就放弃那里。那可是他和塞尔达的第一个家。

“足迹遍布整片大陆的男子汉,也想要买房置产,安定下来了?”帕伍达一下就听懂了林克的旁敲侧击,她问。

林克还没想好,他只觉得眼前有一种模糊的幸福,他还没有胆量去让它清晰起来,他只知道这幸福是枫叶的黄,带着果香,像通往一始村的那条蛇径一样盘曲在他心上,轻轻压着他,挤着他,让他每天睁开眼睛都有欢欣的奔头。

时间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溜走,从搬进一始村开始,林克和塞尔达不知见过多少次月圆。终于,在第二年盛夏,帕伍达平安地诞下了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林克和塞尔达大敞着窗户,晾着肚皮,依旧难以入睡。先听见异响的是林克,他“噌”地从床上跳起来,摸到门边,后背抵着墙板,侧耳倾听。很快,孱弱的敲门声响起来,他赶紧开门,发现帕伍达垂着脑袋跪坐在门外,裙子已经湿透了。

村里的灯全部点了起来,照透了半边天。女人们在一楼的小隔间里忙碌,男人们被赶到户外干着急。

血味很快从窗帘后飘出来,这触动了林克的神经。对他而言,血意味着危险和杀机,他开始慌张地踱步,他无比地担心帕伍达。如果希卡之石还能传送,那他一定会找到松达,把他拎到帕伍达的床前。

房间里面,年轻女孩和老妇人一直扯着嗓子传递工具和布垫,在混乱中,林克分辨出了塞尔达的说话声,他听见她在鼓励帕伍达。所有人都在大声交流,有的时候,塞尔达的声音和帕伍达的声音交叠在了一起,林克立即陷入一种慌乱中,他心脏狂跳,但血液似乎冻结了。他可不肯让塞尔达流那么多的血,不肯让她哭得那么伤心,他一下子觉得,那个像枫叶一样黄、有着果香的幸福,突然变得自私又残忍。他觉得自己不够格,他不能接受她为了自己做出的任何牺牲,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于是,林克在心里刨了个坑,把那个关于小房子和两个人的幸福,暂时埋在了那天晚上。

帕伍达为女儿取名为微达。微达是那样小的一团软肉,皱巴巴的,热乎乎的。林克和塞尔达托起她,像仰视神明一样仰视她,并向她许下了再次相见的诺言。

等到微达两个月大时,帕伍达恢复好了身体,林克和塞尔达就从那间房子里搬了出来。尽管他们两人实实在在为当地人做了不少的事情,到了分别时,也依旧为他们带来的麻烦和受到的照顾,不停道歉、道谢。

林克和塞尔达选了一个有火烧云的下午离开,这样隔天走到鼓隆城时,一定是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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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火药只能外用吗?内服会怎样?效果会不会更好呢?黏膜的吸收能力肯定要优于皮肤吧。”

塞尔达把玻璃瓶举到与眼眶平齐,她把瓶口对准眼睛,透过瓶底去看林克。林克像被装进了水泡里,瓶底上的凸起和坑洼穿透他的脸,他好像融化了。

瓶外,林克一五一十地回答:“我没试过,但是肯定不好喝。”

可能是药剂颜色导致的心理作用,他一直觉得,红色的生命药尝起来酸酸的,绿色的精力药尝起来更苦,黄色的电麻药烫舌头。而黑色的防火药他一直没敢喝,只是涂抹在身上,因为它们看起来像锅底灰泡水。为了做出面前这一锅黑乎乎的药剂,林克和塞尔达抓了不少耐火蜥和耐火凤蝶。刚刚用树枝搅拌时,几根口器翻涌了上来,复眼也碎成了渣,在气泡边沿浮沉。喝下去,想必是相当微妙的口感吧。

“用不用给您加点凉水?”林克从锅边起身,去包里翻水壶。他把盖子扭开,跪在温泉边上,把提前晾好的清水倒在塞尔达的脚边。然而汩汩的流水声还没响多久,远处就传来一道粗粝的声音。

“嘿,谁在加凉水!”

林克和塞尔达对视一眼,赶紧打住动作。两人朝着声音的方向道歉。很快,一块石头后面扬起了水花,是那人在回应他们。

虽然现在是冬天,但奥尔汀地区依旧温暖。往常只要一走上这里的红色山石,就仿佛进了蒸锅,闷得人恹恹欲睡,兴致寥寥。这时候如果再张开嘴巴,翕动鼻孔,以为多喘几口气就能让胸口松快一些,准保会被气团烫得七窍冒火,恨不得把衣服全都褪下来。近些年,火山平息了,外族行人也能承受这里的温度,那些烤化鞋底的热浪已经成为了历史。防火套装卖得不好,干脆被摆在店门口,用作民俗服饰供游客体验了。鲁达尼亚位于死亡之山深处,那里倒是依旧炎热,防火套装不穿也罢,防火药总要多备几瓶。

过了一会儿,锅底的波克布林肝脏飘了起来,林克用树枝戳戳它,发现它翻滚着转了个圈,里里外外都泛出了白色。这锅药算是煮好了。没了红月,怪物材料再难获取,这颗肝脏还是找特里高价收购的。它被切片、烘干才得以保存至今,下锅之前,林克甚至特意闻了闻,觉得它应该被盐渍过。林克拿起树枝又搅了搅,确保药渣没有沉底后,就拎起小锅,开始向玻璃瓶中灌药。

“你觉得这次会有进展吗?”

“当然会有,”林克把灌满的药水瓶递给塞尔达,又从她手里接过一个空瓶,“但您得答应我,就算没有进展,也别太在意。”

“嗯,会的,就当是去见见阿陨了。”

阿陨,林克说他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塞尔达还没见过他。

塞尔达完全能够想象自己进入鼓隆城后的样子:她会和很多人说话,会瞻仰达尔克尔的石像,会走到鲁达尼亚身边,然后再一事无成地走出来,整个过程有如走马观花,她真的找不到此行的意义,或许只是求个心安吧,她想。她答应加固巨鸟的栖木,答应把巨象留给卓拉子民,现在到了面对巨蜥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如果拆解了神兽,普尔亚和洛贝利就不用四处搜集守护者的零件,她也不用担心神兽发生异常、引来祸患了。但如果真的拆解了神兽,又完全罔顾了它们在一个世纪中产生的人文价值,也很有可能导致后辈失去作战武器,一想到这些,她又开始害怕与阿陨见面。看过了希多为难的表情后,她又能给阿陨什么承诺呢?

各有各的需求,各怀各的感情,决策权却在她这个无能的公主手里。她很想听听,命运是怎么安排的。那让她在最后一刻才获得力量的命运,它给神兽安排了什么结局?它曾经让神兽发了狂,把众生祸害得不成样子,现在它压迫她的心神,呼唤她,牵着她在大地上绕了一圈,又是要她做什么呢?仅仅是为了让她与神兽见面,让她与战友道别吗,急什么呢,他们不会永远地相守相望吗......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塞尔达打了一个激灵。

她回过神来,看着林克。他静静地蹲在旁边,永远是那副安定、可靠、永不变更的样子。

“对了,林克,忘了告诉你,我想组织一支队伍,调查古物,调查各地的遗迹和线索。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调查鲁达尼亚依旧没有结果的话?”

“不管这次有没有结果,我都想这样做。还记得海布拉山的缺口吗?如果我们能早点破获它传达的讯息,知道那是一万年前的灾厄所致,知道那家伙当时就在城堡底下,就能早点做准备,不会那么快让城堡陷落了。”

“很有道理,我支持您。”

“可是......”

“可是?”

“可是我们真的没钱了,调查队需要酬劳吧。”塞尔达抻直胳膊,向后仰躺下去,地面煲得她后背暖暖的。

天空和温泉水一样,都是淡蓝。奥尔汀地区处处是厚重、浓郁的黑红绛紫,这抹蓝是唯一清透的颜色,看在眼里让人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真的好难啊,她明明不需要做太多,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迷茫,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灾厄来临前的重压下,他更是不得安眠吧。

“不行,这事我非做不可,”塞尔达躺着说,“大不了,我就挨家挨户去辅导孩子念书。实在不行,我还能作上门女工。总能有办法的!”

林克喀嚓喀嚓的脚步声在她脑袋边响起,突然,他的头出现在了塞尔达的视野中,出现在了浅蓝色的背景上。他用那根搅和药的树枝,把刚刷完的煮锅敲得山响。

“您在气我吗?我抡抡锤子,从山南敲到山北,就足够您招兵买马的了。女工?女工?”

林克蹲下来,把两手塞进塞尔达的脖颈下、两肋边,挠得塞尔达得哈哈大笑,连连求饶。

“我要是再从山底敲到山顶,咱们俩甚至可以在一始......”

“一始?一始村?”

“不不,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卖几块石头的事,您别为了钱犯愁。”

“好。”塞尔达一个打挺从地上起身,翘起的双脚在温泉水里荡出几层浪花。

“你真是狡猾,你知道我没钱,还特别需要钱,于是才对我这么好。说吧,打的什么主意?需不需要我以身相许?我提前跟你说好,要是还不起你,这钱我也就不收了。”

林克听得一颤。他再了解她不过了,这个心思细腻的公主开着玩笑,眼神却沉下去,暗下去。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做主,她够辛苦了,林克不想让她再背上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他想逗逗她。

“我要求不高。”林克说着,把脸凑了上去。他还是那种难辨悲喜的表情,剑眉一横,嘴巴却难得一见地油滑,但就是这样的反差才让人觉得好笑。有的时候,塞尔达真的惊异于时间的飞逝,三年时间的互相陪伴,让林克都会耍贫嘴了。

塞尔达知道有人在不远处,就伸出手指,在嘴唇上一碰,再印到林克脸上。林克故意做出讨人嫌的模样,又扭过头,把另一侧的脸送上去。塞尔达依旧是如了他的愿,但心里已经犯嘀咕:他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不害臊了。

最后,林克摊开两手,举到塞尔达面前来。

“还不够,感觉身上没有力气,抡不动锤子。”

这家伙。塞尔达笑骂一句,然后并拢三指,轻轻地在他掌心抽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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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普尔亚......”

“怎么不提me?”

“别打岔。”普尔亚把手里的信举过头顶,举到洛贝利看不到的高度。对着灯光,她大声朗读:“展信佳!”

“几天前,我和林克辞别了所有人,离开了一始村。我终于下定决心前往鼓隆城,令人高兴的是,鲁达尼亚的情况很稳定,它即使处在能量耗尽的关停状态,也并无要从山体上滑脱的迹象。可是很遗憾,这次调查仍然没有带来任何有利于移动或重启神兽的信息。我按照你的提议,在登上神兽前就打开了希卡之石,也依旧是于事无补......”

信纸是米白色的三张木浆纸,裁得并不规整。遮在灯光前,纸张交叠的部分还是匀实的米白,其余部分则变成淡黄色,背面的笔迹清晰地透了过来。普尔亚手掐信纸,完全忘记了屋里还有椅子可坐,她锁着眉头站在原地,读着读着就没了话音儿,只剩两唇上下轻碰。等到读罢一张,将要把第二张纸换到前面时,普尔亚的目光还拴在那些恳切的字句上,以至于误了神,伸手空抓了一把。

第一张信纸飘落下来。

见此机会,洛贝利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捡起了纸。他举平手臂,伸直手指,把信纸夹在两指之间,眯着眼和普尔亚一起读。读了不到十几秒,兴许是觉得整条胳膊没一处得劲,洛贝利又放下这架势,把眼镜翻出来戴上了。

黑夜里的“堡垒”是一座孤岛,营火用光笼着它,把夜风中沙沙作响的草原隔绝在外。堡垒的空地上,那几间棚屋已经熄了灯,只剩北边的二层小楼窗户还是亮的。两位研究员的影子在灯下养得浓黑颀长,它们从小楼的窗户伸出去,弯折在室外的木栈道上,时不时晃动几下。每隔十天,小楼里就会迎来这样寂寂的几分钟。普尔亚和洛贝利拆开信封,默不作声地读信,用两双眼睛作陪,追随公主和剑士的脚步。今天这封信依旧由堡垒外站岗的年轻人送进来,信封上盖了蓝色的戳,看起来是从海布拉地区寄出的。

洛贝利举得稳焊枪、对得准接口,还不至于老到退至工作二线,只是拿着轻薄如纸的东西时,他双手的颤动就变得难以忽视——像落了鸟的苇杆儿。就那么忽忽悠悠地,洛贝利举着第一张信纸,把纸的正面反面通读了一遍,正等朋友把第二张放下来。普尔亚却一口气读完了剩下的内容,她快步走到桌边,把信纸塞回了信封。

“欸!我还没read呢。”

女研究员读得忘我,一经提醒才停下动作。她又把信纸拽出来,递给了朋友。

“大概意思就是:殿下想组织一支调查队,专门调查古代文明与遗迹,问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怎么突然 think of 这种事?”

普尔亚伸手点了点纸面,示意洛贝利自己读。

“她觉得我们该吸取教训,再敏锐一点,不能忽视来自古代的线索了——不无道理,对吧?再加上神兽安置计划没有进展,殿下估计是想从别的渠道得到突破。她啊,向来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也最容易在这方面心急。”

洛贝利低头摩挲自己的下巴:“确实make sense。”他一边听普尔亚转述,一边又仔仔细细地把后续的内容读完,这才肯把信收起来。

半小时后,两人都有些困了,例行的读信环节就此终止。普尔亚敞开屋门,照亮一条下楼的路,洛贝利就借着灯光一溜烟走下楼梯,缩着脖子冲向自己睡觉的棚屋。木栅墙顶端的栈道上,执勤的守卫把刺枪立得笔直,脑袋却垂在胸前,看起来已经睡了一段时间。洛贝利在下方路过时,并没有将其叫醒,他轻手利脚地推开棚屋的小门,顺手把门在身后别上。

这屋子还是松达的学徒们留下的,他们离开时,叶梢刚开始泛黄,现在,入冬也有一个月了。洛贝利上了岁数,叫人在墙外加了两层木板和一层泥巴才能在此处勉强睡下。过些日子,这屋里再冷点的时候,就算是再加两床厚棉被也扛不住北风。洛贝利打算和普尔亚商量商量,尽早启用堡垒中心的避难壕,到时候,把这间棚屋和其他有碍观瞻的临时建筑拆干净,所有人都迁到避难壕下面去住,既能腾出空间,也不会为严冬发愁了。

那下面可得住进去不少人吧,洛贝利想。他扯下袜子和棉裤,搭在椅背上,用茶炉子远远地烘,自己则钻进了被子里。殿下为城堡的劳工开出了不低的酬劳,又吸引了远远近近不少人来帮忙,而且,真要是组建了几支调查队,城堡前面势必会驻留一支,他们肯定也会睡在避难壕里的。

“我真是lucky,一辈子侍奉了两代明君呀。”老研究员在被子底下揉捏着后腰,小声嘟囔。过去,他和普尔亚没少过紧巴日子,近些年,断了一个世纪的科研经费总算又寄到手上了。

今晚不太寻常,洛贝利闻着屋里的旧床褥味儿,迟迟睡不着。他又把塞尔达的信琢磨了一遍,努力回想信中交代的每一件事,想着想着,思绪最终落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海布拉山的洞”上。

这可能就是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的根源。

说到大陆上的奇特地貌,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双子山。相传,龙神大人劈山而过,产生了一道贯通整个双子山的狭长裂隙,使山体裂成两半。而海布拉山的洞与双子山不同,它不甚美观,像是什么柱体擦着山脊穿凿形成的,并没有让后人产生“龙神开路”的美丽联想。塞尔达回来这几年,他们曾在一起讨论过该洞的成因,推测出了一个骇人的结论:一万年前,灾厄也是在城堡之下爆发,它发出射线,击穿了远处的海布拉山。如果这个结论成立,那么一百年前,所有人都忽视了这条线索,致使王国的中坚力量损失大半,间接导致了战争的失败。

公主提到“海布拉山的洞”,用以论证“组建调查队”之必要。洛贝利想到“海布拉山的洞”,随之联想到的东西要再多一些。

当时他刚满三十岁,拿到了皇家研究员的身份,正是心气最足的时候,结果上面指派他去调查海布拉山山脊破损的原因,这让他非常不服气。他是焊板子的,不是趟河沟、下地洞的,他根本做不来这个工作,这种任务只会成为他履历上的败笔。后来,随着神兽和神庙的出土,他和同僚们一门心思扑在了古物研究上,怪异的山脊大洞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当时,无人不信那则有关灾厄的预言,迫于“保住脑袋”的压力,研究人员们专攻那些直接的、显明的、无法忽视的现象,只为尽快掌握压制灾厄的方法,好让千千万万的同胞们早日睡上安稳觉。至于那些隐晦的、掩藏的、难以察觉的、需要因缘际会才能发现的细节、需要灵光一闪才能想通的线索,他们就直接放弃了——灾难前的时间太金贵了。

果真,无人理睬的山脊大洞让他们遭了报应。谁都没有想到,灾厄盖侬就位于城堡之下。

洛贝利的记忆被蒙上一层大布,让他无法回忆起自己是如何爬出研究室,又是如何狼狈地在废墟里找到了逃跑的路线。近些年,在许多个失眠的夜晚,洛贝利都掐着自己的胳膊,为自己愚蠢的疏漏忏悔,灾厄招摇地把线索留在大地上,而他们这些“最聪明的人”,只是低着头庸庸碌碌。那么多葬身城堡的人啊,他们可曾在夜里来找他追魂索命?

洛贝利带着遗恨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下腹的胀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洛贝利又无奈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人一old,就总是要解手呀。”他抱怨到。

老研究员把鞋子踢正,一脚蹬进去,又探身摸了摸茶炉子,发现已经凉得冰手——肯定是后半夜了。于是他多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这才推门而出。

营火已经熄了,堡垒中,只剩下墙顶上的几个火把还在燃烧。火把不比那营火烧得旺,火苗只是又柔又薄的,即使没有风,也依旧颤抖个不停。广场上,那些歪七扭八,高低错落的板材、杂物、破房子,就在这颤巍巍的火苗中生出鬼魅般舞动的影子。洛贝利很快从如厕的小房里走出来,他迷迷愣愣往回走,边走边系裤带,他的影子投射在木墙上,在舞动的鬼影间穿行。

走到堡垒正中央时,洛贝利停了下来。远处是堡垒的木门,木门外又是城堡的石砌围墙,两堵墙立在眼前,站在此处只能看到城堡的尖顶。话虽如此,洛贝利却感到被人注视着。城堡上,百十个黑洞洞的窗口,穿透两堵墙,全直直盯着他呢。

洛贝利回头看,发现木墙的栈道上已经没有了站岗士兵的身影。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

老研究员虽然搞了一辈子科研,但并不是个无神论者。海拉鲁大陆上的科技总与神祇相关,他作为女神虔诚的信徒,从祷词和传说中汲取了不少科研灵感。但他不信有鬼。他已经活了一百三十七年,如果真有鬼怪,那他的十根脚趾,早该归了床底下的幽魂,他的一双老眼,也早该在午夜时分捕捉到亡灵的影子了。

洛贝利还在原地站着,好像面前正有人渴望与他对视。他不知道自己抽了哪门子邪疯,竟对着远处的城堡讲话。

“你认识me吗?”

当然是无人回答。

洛贝利一开口,只觉得十分羞耻,如果这种行径被人撞见,他肯定会被人冠上“老糊涂”的帽子,被迫收拾铺盖卷走人了。但是,可能是还没睡醒,他不打算让自己就此住嘴。

“你hate我吗?”

“我和普尔亚,把那四个大家伙修理得和一万年前一样,你可觉得眼熟?还有希卡Stone,也是被我们两人修复的,林克肯定用那东西让你动弹不得,然后又用我研发的古代箭,让you吃尽了苦头。”

“我猜你hate我,而且,肯定hate得teeth痒痒吧。我更是hate你,为你做过的所有事、替所有人,hate你。我那可怜的老母亲——”

“死亡”是洛贝利能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诅咒,但远处的那东西几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说什么能解恨,于是便对着两堵墙后的东西,大骂了一句“万劫不复”。他扭头走回棚屋,走着走着,刚才那种感觉又来了,他觉得背脊上满是一双双窗洞组成的眼睛。洛贝利小跑起来。突然间,四下里阴风骤起,刚刚还静立的树好像全都发了狂。树枝刮扫木栅墙,像凶灵在墙外抓挠,树果和石子随风击在墙上,像伥鬼来讨亡命账。

洛贝利不敢在外面多待一秒,他甩开步子,逃也似的,钻回了棚屋。

第二天上午,工匠吃过了早饭,一同结伴去劳动。一个叫蒙达纳的年轻人走过来,把手搭在洛贝利的肩膀上,跟他说:“老先生,您就等着吧,城堡马上就要修好了。”

洛贝利连声说是,他目送着蒙达纳离开,看着那座大门把蒙达纳和他的工友们,一个又一个地生吞进去。

 

Chapter 15: 命运乃群星之数

Chapter Text

  格鲁德小镇外,黄沙滚滚如浪。

两队商人穿行在沙漠里,他们弓着后背,拖曳着箱子,一队向着东南,一队向着西北,正背离小镇而行。小镇西南端的巨大遗骸之下,也站着两队人。左边的队伍手持格鲁德之枪,枪杆森森然林立着,枪刃上反射出战士们刚毅的面部线条,另一队则佩有格鲁德匕首,她们站得笔直,时刻准备抽刀出鞘。两队之间,璐菊双脚叉开,双目如炬。一年前,这位年轻的族长把脑后粗长的辫子齐根铰下,而今,她的红发已落到肩上,也渐渐长出柔和的弧度了。

“去吧。”

璐菊一声令下,朗洁便带队向东南奔袭,琪珂率队向西北堵截。格鲁德女人们踏在黄沙上,灵活无声如同沙蜥,很快消失在了沙尘之中,遗迹旁边,只剩下璐菊和侍卫碧优拉。碧优拉把她硕大的双手剑立在沙地上,两手握持剑柄,和璐菊眺望相同的方向。

“和前几天是同一批人?”璐菊问。

“还是他们。南边那队商人攀在墙上,偷着和镇子里的人做了买卖。北边那队,收购了非常多的东西,而且形迹可疑。”

“看没看出是什么来头?”

“南边那些,穿的是宽袍长裤,全是沃伊。北边那队,倒是清一色的纱巾和抹胸。”

“全是瓦伊?”

侍卫僵硬地笑笑:“但愿如此。”

说话的功夫,两队卫兵就带着两队商人回到了璐菊面前。卫兵们昂首阔步,并没有动手拉拽和推搡,商人们缩头缩脑地被夹在中间,眼神已经开始闪烁了。

上午的格鲁德沙漠越发炎热,热气团撩起沙粒,不一会儿就灼红了商人们的面颊。璐菊站在热风里,并不急着开口。小镇属于格鲁德的瓦伊,沃伊禁止踏足半步,这是规矩,亘古以来从未变更。对于这些男性商人,璐菊先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是顾及海利亚人拯救过小镇、拯救过海拉鲁的情分,担心自己的手段会拂了塞尔达殿下的面子,但这些人明知故犯,三番五次前来交易,让璐菊再也无法容忍。她心中多少有些恶意,于是挥手让士兵们原地休整,把商人们晾在太阳底下,自己也不问话,只是走到货物旁边仔细检查。

出发前,璐菊已经批评了和这些商人偷偷交易的格鲁德老妇,获知了交易情况。老妇说,沃伊那队买了几箱的宝石和民族服饰,瓦伊那队买的则全部是食物和武器。璐菊蹲下身子,想要核查这些货物,但发现箱子已经被捆扎结实,如果强行破开,恐怕会给外族人留下“无礼”的话柄,于是她只好起身,转回卫兵和商人的面前。

心虚和热沙一同在脚下炙烤,商人们虽站在原地,却并不安分,他们的鼻头和唇上缀满了汗珠,眼前也开始黑一阵白一阵地跳闪。璐菊缓缓走向沃伊商队的领队。

“是我待客不周了?”

见璐菊问话,为首的男人立刻摆出谄媚的模样:“您这是哪里话?”

“既不是我待客不周,那你们来小镇又是所为何事?”璐菊绕着那男人兜圈,头顶的六根长钗随她一同旋转,离男人仅几指距离,像是六把刮面的刀子。“卡拉卡拉集市商品充足,防暑的衣服、特产的宝石、我族的武器、各类食品,应有尽有,专门为行脚旅人准备,全是我一一过目后批准上架的。请告诉我,你要买的是什么稀罕物,卡拉卡拉集市买不到,还得麻烦你登高翻墙,和小镇里的商人交易?难道是集市里的箭矢没有尾羽,匕首没有开刃?还是说,集市里的水果缺斤少两,衣服偷工减料,非得到镇子买里不可?”

那人接不上话,尴尬得搔头弄耳,只是一个劲地辩解:“璐菊大人,您是比我们清楚的,这沙漠最近怪的很,越来越热,而且说不准哪里会起沙暴。我们队昨天刚进沙漠,想着收购点宝石和衣服捎到外面去卖,结果很快就迷了路,情急之下只好到小镇避一避。是我们不懂规矩,您网开一面,放我们走吧!”

“不懂规矩?你还知道格鲁德小镇是有规矩的!”碧优拉抬起大剑,重重往地上一摔,吓得男人把脑袋缩进两肩,“最近我不止一次听说,有人爬到墙顶和小镇内的人偷偷交易,而且专挑卫兵们冲凉和用餐的时候行动,我看你们倒是惯犯!”

那人“啊”地苦叫一声,趴倒在地上大声求饶:“二位大人,昨晚我们没敢合眼,一直在纠正行路方向,把清水都喝得见底了。今天一早,可算看到了城镇,为了活命,我们顾不上别的,只能偷偷买点水和干粮,打算在小镇进了货赶紧原路返回,不然就真走不出去了!我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绝不再犯了!”

男人的话不排除有巧言令色的成分,但也委实值得同情。璐菊从旁听着,还是心软了。她示意几个卫兵上前。

“你说的不假,沙漠环境越来越恶劣,我没有在路上安插引路的卫兵,是我的失职,但这不是你们擅闯小镇的借口。你们完全可以在卡拉卡拉集市解决需求,至于为什么执意进入小镇,恐怕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管你们之前坏了几次规矩,这是最后一次!拿上东西,现在就离开沙漠,我会派士兵带你们出去。我话说在前面,别想着半路耍滑头,不信你们可以转身试试——格鲁德的刀会架在你们的脖子上!”

男性商人们拎起袍子,拽着箱子,一个个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四名卫兵紧随其后,消失在了东边的沙丘后面。

璐菊回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士们”。

“璐菊大人,我们都是女儿身,去小镇里买点东西又是犯了什么说法呢?”为首的海利亚女人问。格鲁德小镇欢迎各族女性到访,这些女人只是买了点东西出来,竟被抓到族长面前问话,甚至比那帮乱了规矩的男人多晒了十几分钟,不难想象,她们是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但璐菊似乎有自己的主意。

“请撩开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女人纤手一抬,把葱色的轻纱掀了起来。

面纱后确实是一张标致的海利亚女人的面庞,蛾眉杏眼,朱唇皓齿,可以说美得让人挑不出错。这样的骨相和面皮,像个烧得正正好好的瓷坯子,没一点歪斜,没一点瑕疵,器具般对称规矩,甚至还带着器具一般的冷硬。璐菊一下子掉进她这种恐怖的美中。她见过的美人,有满满一捧的沙粒那么多,这种美得让她心寒的倒是头一次见。这女人低眉顺眼,睫上垂泪,脸蛋被骄阳烤得粉红,更让人心生怜爱了。璐菊有那么一瞬的慌张,担心自己错抓了人,她强迫自己错开目光。

璐菊再次走到这些女人的货物旁边,顺着货箱的孔隙往里面看了几眼。她想起老妇人说的话:她们买的全是食物和武器。

这些娇弱的海拉鲁瓦伊买武器做什么?难不成,她们也会舞枪弄棒?璐菊又试着搬了搬,发现箱子远超她预想的重量。她手撑着膝盖站起身,问道:“你们买武器做什么用?”

“也和那些男人一样,拿出去卖。我们走这一遭,就挣个辛苦钱。”

“卖到哪里?”

“格鲁德地区以外。”

“少诓我,我亲眼看到你们绕到小镇北面,根本不是要出沙漠。”

“您看错了。”女人直勾勾盯着璐菊的眼睛,淡淡地回答。

“除了武器,还买了什么?”

“一些水果和烤肉。”

璐菊逼近女人,逆着她寒凉的目光,不客气地说:“这样的高温,食物被你们捂在箱子里,用不了两天就烂了馊了——带到外面去卖?”

女人不说话,只是笑对格鲁德族长的诘问。

漏洞百出的答复,拒不承认的态度。璐菊不想再费口舌了,她径直走到剩下的箱子前,用两把短刀斩断捆箱的绳索,箱盖瞬间被内容物撑得一个个向上弹起。货箱有八个,前三箱都是成捆的箭矢和短刀,璐菊看在眼里,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她让卫兵打开后面几个箱子,只见一箱、两箱......从脚边堆至远处的五个箱子里,全都是黄灿灿的。

香蕉,香蕉,盈箱满箧的香蕉。

“当心,都退后!”

璐菊高喊,她从地上跳起来,但为时已晚。那美得像瓷瓶的“女人”不在刚才的位置上了,只一刹那的功夫,她已闪身来到璐菊的身侧,手里变出把弯刀向前突刺,直逼璐菊的头脸。在她身后,惺惺作态的一众“女人们”也变了模样,她们尖声细气地嚎叫,扑向格鲁德的卫兵。璐菊挥起双刀格挡,卫兵们带枪的提枪,佩刀的抽刀,和这伙人打作一团。

几分钟的混战过后,“女商人们”明显落于下风,为首的女人“嘁”了一声,向后连翻两个筋斗,蹲在沙地上。此时,他显现出了红衣覆面的原本形象。

“死丫头真是难缠。要不是带着物资传送不回去,谁还跟你在这耗着。算我们倒霉,真是可惜了这么多物资。”

他招呼一声,和其他身穿纱衣的“女人们”一起,化作了散落的几张红符,逃走了。

卫兵们愣在原地,就连碧优拉也被突如其来的战斗吓得惊魂未定。喘了几口粗气后,士兵们全涌上前,将璐菊层层围住,关切地询问族长的情况。璐菊却挥手将她们挡开,她的面色依旧凝重。

“还有人在,别放松!”

她听见远处还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正朝这边快速逼近,而且从脚步声判断,来的不止一个人。是他们的援兵来了!

璐菊一挑鞋跟,把眼前的黄沙又搅浓几分,纵身朝声音的方向跃去。依盖队,她痛恨那些家伙。格鲁德出了盖侬这个千古罪人,居然还有人去追捧他,将他的主张奉为圭臬,实在是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依盖队偷窃雷鸣头盔,更是屡次在格鲁德小镇骚扰挑衅,早已触及了格鲁德族的底线,这次居然还变作瓦伊浑水摸鱼,真当她看不出来吗?她宁可让依盖队在城门外递上战书,他们堂堂正正地比试一番。变作瓦伊,不是赤裸裸的侮辱是什么呢?一想到这,璐菊更为光火了。

她在沙尘中奔跑,很快就迎上了袭来的敌人。这人和刚才那些人绝对是一伙的,璐菊确信着,因为对方也穿着碧色纱衣,是个瓦伊的扮相,而且同样是个练家子。

唯一可疑的是,敌人居然只有他一个,那刚刚为什么有多人的脚步声?璐菊来不及思考了,只想着如何迎敌。经过刚才的打斗,她舒展了身体,此时杀招频出,挥刀旋身向前劈砍。对面那人手里没拿任何武器,只是用身体格挡璐菊的进攻。他似乎不想与璐菊缠斗,拳拳到肉,拳拳没使全力,招招逼人,招招都不致命。不一会儿,璐菊竟然觉得力不从心起来,几个回合下来,她已经被别住了双腿,再回身,双腕也被死死钳住了。

那人的臂腕和小腿硬实得惊人,实在难以挣脱。璐菊见自己被反制,不堪其辱,同时,满腔的怒火也无法宣泄,只能吼道:“该死的依盖队!”情急之下,璐菊拼死用额头向前一撞,直直撞在对方面门上。她头戴金冠,额前还有一粒蓝水晶,这一撞任谁也吃不消。那人叫了一声,总算躺了下去。

终于等到了机会,小族长撒开手脚,重新站稳,把手里的两把刀齐齐举过头顶,准备落刀。

一道声音穿透黄沙飞至身前。

“璐菊!快停下!”

那声音不像瓷瓶一样冷冷的,而是属于一个真正的女性。

璐菊闻声停止了动作,总算冷静下来,墨黑色的裙摆也不再翻搅黄沙了。她脚踩蜷缩的敌人,只是站着。

刚刚她气血上涌,完全没顾上周身的各种叫喊声,现在一定神,发现眼前竟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纱衣的海拉鲁公主出现在两米外,正冲过来,要接住两把刀一般地伸着双手。

“塞.....塞尔达?”璐菊生怕伤到朋友,身子一软,持刀的两手塌了下去。年轻的族长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张开双臂,接住了扑来的朋友。她隐约觉得自己搞错了事情。

如果到访的是塞尔达,那身下这人,还会是敌人吗?

璐菊小心地掀开那人的面纱,发现被她用鞋尖死死抵住喉咙的,果然不是别人。

“林克!”璐菊失声大叫。

 

“所以这东西坏掉了?难怪你们两个也迷了路,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璐菊边说边把手里的希卡之石翻了个面。她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希卡之石,只见过林克使用它。

“还算不上真的坏掉了,不过,也快了吧。”

“快了?没坏就是没坏,坏了就是坏了,怎么还有‘快坏了’这种说法。”璐菊把希卡之石还给塞尔达,从床上起身。屋外,烈日渐渐逼近地平线,小镇里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格鲁德族长的卧室里,暖风穿堂而过,纱帘的流苏随风飘荡。公主低头注视石板未被点亮的屏幕,不知道该如何向璐菊解释,作为“主人”,她对石板的了解也未见得比璐菊多出多少。

一块均匀亮黑的平面,映着一个迷茫的面孔。

希卡之石确实处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中,由于能量的耗散,它的各种功能都已无法启用。最先下线的是炸弹、静止器、照相机等附加功能,之后,随着大陆上的希卡塔和神庙陆续沉入地底,传送功能也失效了。前几天翻越格鲁德高地时,石板甚至在显示地图时都出现了故障,屏幕上是大片的花白,这也导致了塞尔达和林克在沙漠中无法辨明方向,误打误撞走进了沙尘中,与璐菊有了上午那场戏剧性的重逢。

璐菊接着问:“既然要坏了,怎么还把它带在身上?”

“准确来讲,是它的能量要耗尽了。能量从有到无也是一种状态的变化,而变化可能带来新的信息,引发新的变化,”塞尔达抬眼盯着纱帘,缓缓回答,“一位研究员朋友嘱咐我,这种变化可能和神兽相关联......”

听了塞尔达的解释,璐菊似懂非懂,她靠着床柱,把头仰得高高的。过了一会儿,可能是不想再为这件事情费脑筋,璐菊耸耸肩膀又转身走开了,她骑上沙海象软凳,拄起一侧的脸看着塞尔达。

“总之,你们两个要拿着这块石头去见娜波力斯,对吧?我很好奇她会作何反应,会再次动起来吗?”

“但愿如此,”塞尔达回答她,用手掌擦了擦石板的屏幕,“但是抱歉,璐菊,我也不知道。”

神兽真的和石板存在关联吗?塞尔达问自己,其实她本人也对这种“关联”的存在表示怀疑。从拉聂尔湿地,到死亡之山登山口,再到利特村的石柱群,没有一只神兽响应过希卡之石。现在她终于来到了格鲁德的沙漠,这“关联”到底存在与否,也终将在此地得到验证。塞尔达想通了,如果这“关联”不存在,神兽依然不得安置,也算不了什么。这一路走来,她和林克看过了不知多少的风景,帮助了不知多少的人,这已经为此行赋予了意义。之后,他们会在沙漠的出口再次骑上马儿,自西向东穿越大陆,返还东哈特尔的家乡,结束这环绕大陆一圈的旅行。但就算如此,她也是永远不会停止研究和求索的,她会继续寻找新的办法,她要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为神兽找到应有的归宿,让那些系在神兽上的情感也得到释放。

就算命运已经为神兽安排了结局,就算无法预知命运,也一定还有我能做的事,只有我做得到的事,塞尔达捏紧石板,这样想到。

室内外的气温似乎降了许多,楼下的人声乐声时不时从窗边溢进屋里,搅散了女孩间的沉闷。璐菊不再发问,她盯着塞尔达,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穿的这么素净,公主殿下?”

塞尔达放下希卡之石,一抬头,发现小族长的目光正游走在自己身上,这让她害了羞,以为是自己的着装闹了笑话,于是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绉纱抹胸和短裤。“这......这是林克的衣服,平时他总穿那件蓝色的,这件白色的就归了我。我看小镇里的各位也都穿白色,以为时兴这样穿呢。这颜色不太衬我吗?”

看到公主羞涩的样子,璐菊笑眯着眼睛:“才没有,你美得像块蛋白石。不过,要按我和母亲的审美,你还是更适合深色的衣服。你等着。”璐菊转身跑向柜子,金饰在她身上铛啷作响。

提到母亲,玛琪·雅·璐菊依旧像个孩子。塞尔达着看她翻箱倒柜,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那一天,这间用以“休息”的卧室整洁得宛如会客厅,床单、坐垫捋得像一张张紧绷的鼓皮,丝毫不见一个少女起居坐卧的痕迹。那时的璐菊还端着架子,故作的老成让她无趣又呆板。三年后的今天,在同一间卧室里,沙海象玩偶们该仰躺的依旧仰躺,在倒立的仍然倒立,大大方方、憨态可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闲适自如。看到这样的房间,公主很欣慰,她知道自己被接纳了。

很快,小族长带着一叠衣服走回来,她把它们铺在床上,一挥手,说:“你随便挑。”

除了小镇中常见的淑女套装外,璐菊还拿来了各种款式的披肩、头巾和长袍。蜜黄、豆绿、普雀蓝,虾红、蟹青、香草紫......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在床上绽放。塞尔达不由得“哇”地一声,手托脸颊,欣赏起来。

看着看着,一条裙子吸引了她的目光。裙子的颜色比蓝宝石更浅,比湖水更浓,像静谧公主的花芯。这蓝色并不陌生,纯净、贵气,只是入眼便觉得甘洌。

塞尔达拿起裙子,在阳光下展开,想起了剑士那件越洗越薄的英杰服。

当年设计英杰服时,塞尔达刚刚学会平面剪裁,现在她再看英杰服,觉得自己在细节的处理上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英杰服洗了又洗,补过再补,泛了白,也不暖和了。为林克做一件新的吧,塞尔达想,其实她早有此打算了。

林克会高兴吗?他对英杰服似乎有特殊的情结,不仅暖和时要穿,天冷了还把它当作里衬,贴身穿在里面。有时候,林克穿着英杰服处理待宰的猎物,偶尔有血渍溅在身上,他会比往常更激动,当即就要把衣服脱下来,放进水里泡着,问他他便说:“不这样做,该洗不掉了。”赶路时,树枝和灌木划破手脚和衣服,林克也会格外在意,素来粗线条的他,甚至会因为英杰服上的线头烦闷......公主的思绪渐渐飞向身在远方的剑士,神情迟滞起来,以至于璐菊挑了一身紫色的衣裤,举在她身边,她都视若无睹。

璐菊晃晃手,坏笑着扬声道:“试试这件呢?”,吓了塞尔达一跳。

小族长不解风情——她一把拿走了公主手里的蓝裙子——却又太解风情,看破了公主的心猿意马,装作糊涂地说:“我看你心不在焉的,还在想那个快坏了的石板,还有娜波力斯?你不着急吧?不急,那就明天再说,走,换身衣服,我们看看大家怎么捉弄林克呢。”

璐菊攥着塞尔达的手腕,来到了卧室的门边。

回到小镇后,璐菊领着塞尔达钻进卧室,林克则被留在楼下,现在太阳快要下山了,也不知道这全镇唯一的沃伊和姑娘们相处得如何。是啊,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但将挽救小镇的勇者拒之门外似乎又太不近人情了。如果双方各退一步:勇者穿上瓦伊的服饰,而瓦伊们不去好奇他面纱后的真容,这样就可以了吧?格鲁德虽有雷霆手段,但也有人值得被豁免的特权。

门外的石阶通向的是比衣裙更多彩的天地。

女孩们身处的两层石楼下,摊位的五彩帘布环绕一圈,包围住广场中心的椰树,椰树中央,几个小镇女人手拉手连成一线,载歌载舞,以此欢迎“降服娜波力斯的传奇瓦伊”。这些女性有的还未成年,有的又老迈得像根结瘤密布的树枝,她们的红发绾成各种形状的发髻,是石板路上含苞、盛开、凋落的花。舞者之外,各个商铺门口,许多人演奏着塞尔达叫不上名字的乐器。大肚子的妇女拍打着比她还要滚圆的一面鼓,一对伶仃瘦小的双胞胎横举两根细长的木笛,女酒保口衔一根大嘴喇叭,扁嘴鼓腮,摇头晃脑,扭得比舞者还起劲。

目光梭巡了半天,塞尔达总算在人潮中找到了林克。那是广场的正中央,两位高大的女人把林克架在中间,她们抓着他的上臂,搭在自己肩上,并不知道这位可怜的贵宾已经双脚离了地。塞尔达和璐菊在楼上,看得乐不可支。在格鲁德,这位“女”英雄甚至比公主殿下更受欢迎。

“她们还是认不出他吗,”塞尔达问,“是一位男性剑士平定了灾厄,总有人听过这样的说法吧。”

璐菊看着她的瓦伊们,摇了摇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比如碧优拉和茨扎,还有那天派去参加典礼的格鲁德代表。除去她们之外,其他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沙漠里的人不在意草地上的传说,她们只知道,是位海利亚的小姐救了小镇。”

楼下,一曲舞毕,女人们停了下来,用格鲁德语欢呼了一句祝词。跳累的人退下去,又换上一批精神饱满的,继续欢庆。人流中,老特朵拉拿出了和自己一样枯瘦暗黄的三弦琴,她坐在烤肉摊旁,不急不缓地掏出了拨片。看这架势,璐菊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攥紧塞尔达的手,扭头说:“下一首是《沙海遗珠》!我们绝对不能错过这支舞。”格鲁德的族长领着公主奔下楼梯,挤进人潮中。

特朵拉陶醉地闭上眼睛,开始了演奏。这是一首舒缓的曲子,女人们的动作变慢了许多。

与此同时,广场的中央,林克假意做着动作,实则一步步退到了广场边缘。女孩们离开后,他一个人百无聊赖。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林克钻进恋爱教室听了几节课,刚才凉快了,他又被抓来陪女人们跳了几支民族舞,现在他累得只想逃离人群,找个阴凉的角落休息一下。好在这支舞的强度不大,剑士模仿身边人的动作,勉强能够跟上节拍,这也让他能匀出精力去寻找塞尔达。一进小镇,塞尔达就没了影,她玩得还开心吗?璐菊又在哪,怎么还不来替他打掩护?林克四处张望,只能看见甩起来的辫子和翻飞的手腕。

一个女人迈着步子靠近林克,随她一同飘来的,是甜辣辣的香料味儿。“能邀请您跳支舞吗,林林小姐?”名为蓓萝雅的女人探身问。

听见自己当年捏造的花名,林克嗤笑出声,险些吹起自己的面纱,但他在几秒钟内调整好状态,又一巴掌把面纱拍回了脸上。他必须要谨慎,一旦被人发现他的真实性别,这场临时的欢迎会迟早要变成一场针对他的讨伐。林克装出扭扭捏捏的含羞样来,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却被霸道地扣住了双手。

“来吧,大家都有舞伴,小姐你忍心留我一个人吗?”

她说的没错,四周已经有十几个女人两两结对,开始随音乐起舞。林克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引人眼目,只好任由蓓萝雅提着他的手摆弄。降服盖侬之前,他在小镇中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女游客”,现在所有人都认得他,他就得时时刻刻夹着嗓子说话。让一个气壮如牛的小伙子去扮演女孩,没有比这更累人的了,林克暗下决心,这首曲子结束后一定要溜走。

林克数了数,发现还有六对女人在他和蓓萝雅身边跳舞。这或许是她们每日惯常的娱乐环节,因为她们动作随意,还在七嘴八舌地聊天。

“璐菊大人呢?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有人问。

不知是谁回答:“招待塞尔达殿下去了。”

“殿下她在哪?她得亲眼看看格鲁德瓦伊的热情,看看我的热情!”

好问题,林克也竖起耳朵。一听到那名字,他的心思就渐渐跑到女人们的对话上去,手脚随着蓓萝雅的牵拉乱挥乱摆。女人们转圈,抖肩,步伐轻快,收放自如,像倾落在地上的水珠,时而跳跃着四散开去,时而又弹跳着聚拢。

“我说啊,海拉鲁王室总也得后继有人。”一个女人说。其余的十几个女人都点头同意。她们之中,却唯独有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回答:“不是有公主殿下吗?”

十几个女人都笑这个作答的女孩。

蓓萝雅说:“帕鲁真傻,公主殿下还能永远做公主不成?”

那个叫帕鲁的女孩终于明白大家在说什么、笑什么了,她羞红了脸,极力为自己辩解:“但是,成婚对她来说还早吧,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中意的人。”

“总会有的。”“真不知道谁会那么幸运。”“只要她想,什么样的瓦伊是猎不到的呢?”女人们言辞大胆,并不避讳随塞尔达一同到访的林克。

一个双丸子头的少女插嘴道:“海利亚人和咱们还不一样,别看他们瓦伊沃伊混住在一起,对血统倒是格外讲究,特别是王室,我听别人讲,他们是绝不轻易和外族通婚的。不过话虽这么说,现在除了塞尔达殿下以外,哪还有什么正统的王公贵族,真不知道殿下她会看上什么样的沃伊。要我说,没人配得上她。”这个女孩比其他人要更瘦一些,肌肉也更薄更紧实,像个假小子一般。她说话时,林克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低头模仿蓓萝雅的脚步。

帕鲁不太赞同这女孩的话,她低头嘟哝:“可王室一定要招赘一个沃伊吗?如果殿下不愿意呢?你刚刚也说了,根本没人配得上她,也许她根本没有心上人呢。反正我是觉得,沃伊而已,不要也罢,我就想和大家一辈子都住在小镇里,这没什么不好的。”

见有人和自己唱反调,双丸子头的女孩来了脾气:“没有沃伊,殿下不留下一儿半女,怎么传递血脉?举全境之力复兴的国家要是不能存续,不就前功尽弃了?”

“我没说她不能……我……卡拉,你个迂腐的老太婆!幸好殿下不认识你,你可别去气她!”“老太婆?仔细你的嘴巴帕鲁,看我跳完舞怎么收拾你。”“有本事现在就来啊。”两个女孩也不顾周围的舞者,竟各自抛下舞伴,互相尥起了蹶子。

外宾还在旁边,这一幕真是有失体统,蓓萝雅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伸长脖子呵斥她们:“规矩点,我们海利亚的客人还在。”她转头对林克又是一副笑脸:“这两个疯丫头别看个子高,说话还跟小时候一样没遮没拦的,让你见笑了。”

林克尴尬地咧咧嘴。

被蓓萝雅提醒后,女人们不再议论,她们总算想起了旁边的林克。

“林林小姐是和殿下一起来的,肯定知道殿下有没有心上人。”“她到底有多少追求者?有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快给我们讲讲。”“不会真有人大张旗鼓地追求过殿下吧?”

林克一时间不知如何对答,正当他支支吾吾时,帕鲁先开了口。

“我听说,海利亚人当中有个武艺过人的骑士。如果是他的话,或许......”

“我也听说过他,”卡拉又来插嘴,“要我说,一个沃伊要是有了他那样的功绩,能不能守住名节可就难说了。性情大变、沾染恶习、寻花问柳.....这每天早上一睁眼,指不定躺在哪家姑娘的枕头边上呢。”

帕鲁双眉倒竖:“说的像你多了解他们一样。你出过几次小镇?猎到过几个沃伊?怎么又开始胡吣!我听说这骑士是个光明磊落、行侠仗义的好人,他击败了灾厄盖侬,还制服了神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你说话之前怎么不过过脑子——到底是谁在胡吣?制服娜波力斯的可是我们林林小姐,怎么到你嘴里,拯救小镇的反倒是个沃伊了?况且,你这么看好这个骑士,怎么连他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谁说我说不上来,”帕鲁舞也不跳了,一跺脚,站在原地开始一门心思地琢磨那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骑士,“他叫,他叫......”真是奇怪,帕鲁自己也有点心虚,如果降服娜波力斯的确实是林林小姐,那“骑士镇压神兽”的说法她又是从哪听来的呢……

大事不好,要露馅了。林克环顾四周,见身边满是舞者、乐师、卫兵和商贩,简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短叹一声,使出战场上迷惑敌人的假动作,身子一斜,大叫道:“啊.....啊......崴到脚了,崴到脚了!”

女孩们听到有人受伤,立刻停止了吵闹。混乱中,蓓萝雅赶紧把林克打横抱起来,她拨开人群,把林克送了出去。

 

——

也许民众的热情和地域的温度相关,老特朵拉今晚弹断了一根弦。

塞尔达与林克重聚时已是晚饭时分。一下午都不见人影的公主从人堆儿里钻出来,她把林克拉到广场边的小巷子里,通知林克明天下午启程去考察娜波力斯的计划。林克听着,走了神,他想起女孩们说的话,于是双手抓着公主的手,缠着她的手指。

“有没有好好在听?”塞尔达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林克脑门上那块上午撞出的瘀青。

“嗯,上午热,晚上冷,所以还是日落时出发。白天老老实实在屋里,不要惹事,不要被发现。”

“还痛吗?”

“早就不了,一点小伤而已。”

林克把塞尔达的手扣在胸前,他今天格外想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小镇仅在晚上这几个小时是气温宜人的,因而此时广场上的人比傍晚时还要多。烤肉店和水果店最受欢迎,不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都喜欢尝几根肉串,再去买一杯酥麻水果汁喝。塞尔达回头看向广场的人群,把胸口那对交扣的手遮住。他们在一始村同床共枕这件事,帕伍达真的没有泄露出去,没人对他们的关系产生过怀疑,但也可能是没人敢当面探听他们俩的关系罢了。虽说一到晚上,公主和剑士的枕头就紧紧挤在一起,但在白天,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们的举动也还是规规矩矩的。对于公布恋情这件事,塞尔达没经验、没规划,也不着急。

还好,人们紧盯兽肉烤出的汁水,紧盯那些落在炭上激起火苗的热油,只在意水果摊老板什么时候开始榨自己的那杯果汁,他们全聚在亮处,根本没人注意到黑暗的巷子里还有两个人。公主松了口气。

“这里人太多了,会被看到的。”塞尔达想要把手撤出来。

“看到就看到。”

看到就看到吗?这样是不是太孩子气了。林克没问过塞尔达的意思,他自己也没想好要在什么时候公开这段关系。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他们确认关系之前,人们似乎还是看好他的。当时,男人言、女人言、路人言、友人言,都像是煽动他、撮合他们俩的媒妁之言,难道大家现在会翻脸骂他不够格吗?一定......是会被祝福的吧,或许现在也有人看出来了也说不定,林克希望如此,不然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性情大变、沾染恶习、寻花问柳什么的,又不是真的那样做了,他有什么可心虚的?

指腹被捏了捏,是塞尔达。

“她们给你找到住处了吗?”

“找到了,就在这边。”林克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平顶小屋。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晚上要回集市睡呢。那,晚上有事就去后殿找我,我先走了。”塞尔达转身跑向灯火通明的广场,没跑几步,她突然停下来,“舞跳的还不错,林林小姐。”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这你都听说了?”

“甚至还看到了呢。”塞尔达又冲回来,在林克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又转身向着广场跑去。

林克只是傻站着,在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里意识到她刚刚说了句“晚安”。

“晚安。”灯光的尽头,林克面对空无一人的小巷笑着说。

作为小镇里唯一的男性,林克不论睡在哪里都不合适,碧优拉只能找到一间废弃储物间,叫人把里面打扫干净给林克住。储物间有些年头了,怎么也除不掉尘土味,但床单是新换的,床垫躺上去也还算舒适,所以林克依旧是心怀感激,他早早进了屋子,想好好休息一下。屋内的墙上插了一束干花,桌面上放着一罐酸驼奶和几块烤饼,林克睡前用饼蘸了蘸驼奶,尝了几口,觉得味道太重,又喝了些凉水才上床睡觉。

今夜凉爽,床垫的另一侧没有微微塌陷,没有一个暖乎乎的人在那,林克感到不适应。他伸手摸了摸眼前的那一片微凉的粗麻床单。

很多很多年前,林克也曾和别人睡在一起,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和父亲母亲挤在小床上,后来他搬进王城的兵营,又和十几个同龄的、不同龄的男孩或男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林克自认为不擅长经营亲密关系,和别人睡在一起的那些时间就是他与别人联结最紧密的时间,他从中了解到不少东西——譬如情爱与爱情。林克忘了父亲怎样经营爱情,忘了他与母亲是怎样的相敬如宾,但还记得父亲的温柔和母亲的笑脸,这就成了林克心中“身为人夫”的良好范式,他在与塞尔达的相处中笨拙地摸索着,其实已经有了父亲的影子。剩下的那些,那些在男女之间过分世俗以至于粗俗的事,他都是在兵营里见识的。

林克躺着搔了搔脖子,把齐肩发从肩膀底下撩起来,一缕不落地铺到枕头上。那真是一段特殊的日子,他苦笑,现在想想,和大家闹哄哄地住在混乱、酸臭又闷热的兵营里,似乎糟也不糟。

那是一个世纪以前,当时,罗姆王绝不允许自己的士兵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断了肋骨、折了手脚,因此他继位之后,最先整肃的就是军纪军规。他把饮酒、赌博和斗殴作为营中的纪律红线,违者不光要接受惩罚,还可能被削籍除名,逐出王城。如此铁律之下,无人胆敢造次。在罗姆最年轻力壮的那几年,海拉鲁城堡的兵营确实为国家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精兵良将,但自从有关灾厄的预言席卷大陆,“纪律严明,严惩不贷”这悬在士兵们头顶的八字箴言,就渐渐变成了“朝不保夕,及时行乐”。

灾厄不是用枪棒就能戳死的野兽,没人见过他。有这样的强敌在未来等着,士兵们心里,那份对军规的敬畏就被渐渐漠视了。有人敢偷着喝酒,就有人敢喝醉,喝醉了,就有人把手伸到纸牌上去,再之后,有人赌没了裤子、有人输不起和别人打作一团,也就不足为奇了。晚上的熄灯号吹完,整个兵营仍繁乱如市井。林克在这样的环境里十分特别,他不喝酒也不赌钱,话都很少说,更不会和别人拳脚相向。少部分人高看他一眼,肯夸他一句真男人,但大多数人还是看不惯他,他们骂他假正经。

林克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在本该睡觉的时段,偷偷和同伴们分食宫里的残羹冷炙。临近灾厄,人心惶惶,王城里的钱款被挪来挪去,物资配给也渐渐跟不上需求了,士兵们的口粮都是限量的,白糖、荤油更是几天不见一回。林克入伍早,还在长身体,营里清汤寡水的伙食喂不饱他,他睡前嘴里没味儿,肚里空空,就总想加餐。

那阵子,有个骑兵常常在熄灯后溜出去,一两个小时后,就能带回许多食物,士兵们都爱巴结他。骑兵照顾林克年纪小,不管食物拿得多还是少,总给林克留些。林克有时候能分到几块冷面包、一牙蛋糕,或者是一根没被啃过的肋条,每次都吃的津津有味。他不太会用言语答谢骑兵,但为表感激之情,总是坐到骑兵所在的床铺边上,安静地吃完所有东西。

有一天林克忍不住问:“你在哪找到这么多吃的?”

坐成一圈分食的男人们对林克挤眉弄眼:“他和伙房的姑娘好上了。”

爱情让人吃饱肚子,林克感叹,对那个为爱不惧惩处的伙房姑娘也充满了敬意。

吃着吃着,林克发现,有时候只有他在闷头咀嚼,男人们似乎更在意骑兵溜出去之后做的事,林克感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他也留意去听,结果大为震撼——骑兵大讲他与伙房女孩是如何亲热的,在立柜边、长桌下、木门后......林克听得瞠目结舌,明明同样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的海利亚人,他们的肢体,怎么会以那么诡异的方式接触?林克再不敢听下去,也不再接受骑兵的好意了,一方面,肯定是“吃人家的嘴短”,另一方面,用那种桃色秘事佐餐,自知保守的他迟早会噎死在床前。

其实,林克也是替伙房姑娘不值。她的身体、她的勇敢,就这样被她所爱的人出卖,被陌生的男人们在床边,就着冷掉的食物在嘴里嚼了一遍,真的很恶心。即便是现在想起来,林克对那个骑兵的态度也是十分复杂的。

他曾一度把那样的关系视作普适意义上的男女之情,现在他才明白,爱一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吻过塞尔达,也仅仅是吻过她,便再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一年多来,他一直是这样约束自己的。

啊......他的原则和坚守要是被那帮兵营里的老滑头知道的话,一定会被嘲笑的。

“那些家伙......”林克自言自语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怀疑酸驼奶里加了岩盐,因为从上床到现在他总觉得口渴。林克再次来到小桌前,他倒了杯水拿在手里,然后走到了窗洞边上。这个位置看不到宫殿,林克喝着水向外望了望,便又走回了床前。不知道塞尔达有没有睡下呢,他想。

林克躺回床上,把头放在刚刚枕出的凹陷中,他想到了那个叫帕鲁的女孩,和那个总和她不对付的女孩卡拉。

今天下午他没被冒犯到,也知道女孩们关心塞尔达的情感状况绝非出于恶意,那时,他只是觉得莫名的焦躁,喉咙口堵得慌,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就是那个被公主垂爱的幸运儿,是女孩们议论的“沃伊”,但听到“贵族”“血脉”这样沉重的字眼时,他又觉得女孩们没在议论他自己。林克当时不是“林克”,也许,女孩们当时谈论的也不是“林克”,她们谈论的是个无形无迹的完美男人,他会牵走塞尔达,和她成婚并延续子嗣。这样的结合,冰冰冷如同任务一般。

和塞尔达的未来,他又何尝没想过呢?女孩们都说没人配得上塞尔达,林克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会是全海拉鲁妆奁最丰厚的女孩,这绝不是因为她出生于王室,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名叫罗姆·博斯福莱姆斯·海拉鲁,不是因为她曾坐拥整个大陆至高无上的一切。塞尔达是那样的无可替代,只因为她给了他独一份的理解、信任和爱。林克当时以外人的身份旁观着女孩们的争吵,想到了那团被他精心又怯懦地藏好的、留在一始村的小小幸福,在他心里,那才是他与塞尔达结合后生活该有的样子。他和塞尔达肩负使命而生,也可以为使命而死,但他希望他们的结合能够只与爱相关,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下午听了女孩们的话,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会不会有些自私。

他们说她是女神转世,那她就有义务延续女神之血。

什么“延续血脉”“传宗接代”的陈词滥调,林克其实是很厌恶的。但这是民族传统,就像每一位公主都会被冠以“塞尔达”这个名字一样,人们认为每位公主都继承神力,她们一代代传递着名字和力量,就像在为什么做着准备......

“林克,灾厄似乎真的是一个周期律问题。”

那晚塞尔达在帐篷中模糊的脸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林克一个打挺翻身坐起来,身上冷飕飕的,他又抓起床头的水,喝了一口。

塞尔达读了太多这方面的书——最近就在读——那是本从家里带来的书,里面讲的就是海拉鲁的历史。

下一次的灾厄,塞尔达这样提到过……

一定是因为她涉猎的知识太多太杂,所以才会产生这样荒诞的念头!塞尔达给了自己太多压力,这样想想也就算了,他不能也这样胡思乱想。林克安抚自己慢慢平躺下去,身体和床垫接触的瞬间,他发现衣服粘在后背上,已经潮湿了。

 

————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林克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储物间里,因为他根本无需出门,自有专人把饭食送到他门口。下午时天气转凉,储物间的房门被如期敲响了,是碧优拉,她穿戴好全副的护具立于门外,在门打开的时候探进屋半个脑袋。

“请林克先生打点好行装,璐菊大人和公主殿下已经在小镇门口等候。”

剑士跟着格鲁德侍卫穿过广场,和两位女孩在小镇正门聚齐。四人各自从卫兵手里领过一个盾牌、一只沙海象,以璐菊、碧优拉在前,林克、塞尔达在后的队形进入沙漠。

娜波力斯位于沙漠边缘的山顶台地上,从小镇出发,一路上尽是上坡,沙海象滑行起来有些吃力,速度不比往日,远方那只巨型骆驼始终卡在众人的视野尽头,几乎没有变大的迹象。等到沙坡渐陡,越来越靠近沙漠外围时,沙海象不愿再前行,四人就继续徒步赶路。沙漠广袤空旷,没有什么地标,连色块和线条都单调,林克数着酥麻果实满是刺的肉质茎,把它们当做是里程碑来激励自己。有时他也想向塞尔达搭话,但顾及到璐菊和碧优拉也在场,塞尔达低垂着脑袋的样子就让他不知是否该开口。

日暮时分,四人总算抵达山脚下,一幢高大的黑影立在山巅,光是远望就让人感到胸口发紧。林克把头平仰到极限,尽全力睁大眼睛,才勉强把娜波力斯的腹部框进眼中。

爬山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四个人赶在天黑前爬上了山顶的台地,抵达了呵气成霜的高度。整个过程中塞尔达很少说闲话,往常她是很愿意活跃气氛的,今天确实更安静些。林克拍掉手掌上的沙土,小跑到她身边。

“塞尔达?”

落日嵌入沙漠西缘的丘陵中,四下里就要没有光了,娜波力斯和足下的斜影难分边界,身上的沟沟槽槽全都模糊成一片,俨然一个漆黑的机械怪物。公主有点紧张,她盯着百米外的娜波力斯,又多看了几眼,之后才扭身应答林克。璐菊和碧优拉也从攀登的疲乏中休息过来,她们走向海利亚的公主和骑士,用肢体语言表示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协助公主行动。

一切就绪,塞尔达打开腰包掏出希卡之石。

“拜托了,”她叹了一口气,随后把石板平举在眼前,犹豫地对准娜波力斯。林克绕到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盯着石板屏幕。屏幕上没有显示出特别的东西,和之前站在其他神兽面前时相比,只是更加暗淡了。璐菊也走过来,她听了塞尔达的解释后,一直对海利亚人的这块装置抱持着好奇,碧优拉站在璐菊身边,她们一起盯着公主手中的希卡之石。

四个人的呼吸声节奏不一,石板跟随公主的动作起伏。

天彻底黑了,仍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塞尔达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对准了方向,那里还站着些什么吗?

当然,一匹硕大无朋的骆驼,它纹丝不动。

最后,塞尔达重重落下手臂,忍住了松开石板任其摔落的冲动,石板被她握住一个边,从胸口的高度甩到大腿的一侧,从四人的视线中脱离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非常蠢,或许,大声呼喊娜波力斯的名字都要比这种方式有效。这场实验浪费了沿途许多人的时间,承认吧塞尔达,它已经结束了。公主不敢转身去看格鲁德族长的那双眼睛,但是她想,她现在真的需要为自己失败的行动道歉。

塞尔达低着头背过身子,刚要开口,却停下了动作,在她脚边,影子飞快向前生长——身后有了光亮。

在她面前,林克、璐菊和碧优拉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着,眼睛嘴巴一并张开,塞尔达转身抬头,发现刚刚还像黑铁般的巨型骆驼身上,水一样的波纹在流动。很快,在注视下,娜波力斯通体变成了夺目的亮蓝色,她越来越亮,成为了整片格鲁德地区最大的光源,白炽的光团边缘,丝丝缕缕的蓝色光线剥离出来,它们不断向上、向上,延伸又断裂。娜波力斯“燃烧”着,格鲁德明亮如白昼,沙海如雪。

强光往往意味着危险,林克、璐菊和碧优拉不敢再耽搁,立刻站到塞尔达身前,全都摆好防御的姿态,生怕面前的神兽有所举动,但娜波力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她静静跪着,身上蓝色的枝枝蔓蔓向上飘飞,让她看起来远比实际的材质轻盈。

“这......”

林克认得这样的场景,每当他使用希卡科技传送时,相同的炫目光芒和蓝色光线都会这样出现,他激动地抓住塞尔达的胳膊。“传送时——召唤大师摩托时——还有进入神庙——就是这样——”他扯着嗓子喊,但那些声音一冲出他的口腔就在白光里燃尽了,神兽的脚下,风力强劲,黄沙缭乱,光线咻咻地向上空延展,使塞尔达什么都听不清,她皱着眉毛靠近林克嘴边,最后只是迷茫地撤回身子,摇摇头。娜波力斯的光芒太过刺眼,吞噬了塞尔达身形的边缘,又让与光芒相对的浓烈阴影攀在她的背上,让她显得比平日里要瘦小,在她身边,璐菊和碧优拉都直挺挺站在原地,被如此盛景震撼得失语。

这团由神兽化形而成的光瞬息万变,林克不敢错过哪怕一秒的变化,所以也赶紧回过头,和三人一同仰望。

白光不像刚才那么刺眼了,娜波力斯渐渐变蓝,生长出更多柔软的蓝色光线飞向天空,渐渐地,蓝光也离地百尺,刚刚骆驼立足的地方没有了东西。蓝光越升越高,越飞越快,千百支光箭般笔直迅猛,渐渐汇聚成一根光柱,光柱的首端泛白,中段和内里则青蓝交织,和流星一样拖着长尾。直径达几十米的蓝色光柱冲天而起,眨眼间便冲破云层,升至肉眼几乎看不到的、没有星星的所在。

“快看!”碧优拉手指天边。在遥远的北方和东方,山峰和林海之中,三条相同的光柱也在徐徐升空,向眼前这根也许可以用“娜波力斯”命名的光柱靠近,它们聚首于海拉鲁大陆的上空,逐渐减缓了速度。

最终,四根光柱在天空的正中央相交,一瞬间,蓝光当即绽开,化为遮天蔽日的一滩碧蓝向天空的边际翻滚蔓延。在这片天空的照映下,无垠的沙海变成水色的河川,四个人的脸庞也蓝盈盈的。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景象前都显得贫瘠,碧优拉先用手指点点额头,又两掌合十,开始用格鲁德语祈祷。“像满天的极光。”塞尔达手捧石板,静静观察那些光的流动和卷舒。刚刚还猛烈的气流变得温柔,林克悄悄偏头看向塞尔达,去看她在晚风中轻摆的短发。她不曾登上希卡塔,没能走进希卡神庙,没有使用过传送功能,没见过这样的蓝光,但却带着希卡石板翻越了整片海拉鲁大陆,在她眼里,这样的蓝代表什么呢?

“林克后来见过他们,对吧,”感受到了身上的目光,塞尔达没有转头,只是轻声发问,“灵魂是什么颜色的?”

林克抬头望天,天空是希卡科技中特有的颜色,蓝得震撼人心,在他的印象里,灵魂的颜色和这颜色好像不一样,它或许还要再青一些。英杰们的残躯就透着那样的青色,带着一种遗世的冷。

但他还是回答:“就是这样的蓝。”

四人看着空中的景象久久无法回神,不知不觉间,刚刚还向四周蔓延的蓝光渐渐停了下来,四人的正上方,蓝光要从天幕上渗下来似的,慢慢垂悬出一个凸起。

“那是什么?一个......一个巨大的......水珠?”璐菊轻声喃喃。林克和塞尔达向天边看去,发现蓝光又退了回来,它们好像在逐渐汇聚,使头顶的凸起越来越明显,那凸起浑圆饱满,摇摇欲坠,确实像一个“水珠”。正抬头看着,林克听到一阵隆隆的声响从天外压下来,铺天盖地且十分遥远。是滚雷吗?还是别的什么?突然间,一个念头攫住了林克,他当即低头转身面对塞尔达——他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光”要下落。

林克比它更快。

他跃身扑倒塞尔达,两人摔落在地上。希卡之石从塞尔达手中掉落,翻了几次面,最终正面朝上停住了,下一秒,遮天蔽日的蓝,排山倒海的气浪,状似瀑布,强劲迅猛却又胜于瀑布地从天而降,径直落向希卡石板那小小的一方屏幕,震得四人落脚的这块山石、远处的沙漠,扬起一道道涟漪般向外激荡的沙墙。林克拱起后背,死死压住塞尔达,他用手护着塞尔达的口鼻,让她的头紧紧抵在自己的锁骨上,又扣紧双肩夹住了她的耳朵。地面宛若癫狂的牛背,林克尽力保持住自己的姿势,他眯起眼睛,想要去看发生了什么,却只能看到满目的蓝光。

光柱的位置,光柱的数量......这就是他们的结局吗?

她甘心吗?

身下,塞尔达蜷缩成一团,在地面的摇撼和气浪的冲击之中,她也许说了什么,也许喊了什么,也许咒骂了什么,林克听不见,他的耳朵暴露在外,除了空气爆破的声响外再也捕捉不到其他东西。她也许在啜泣,也许没有。

林克拼尽全力睁开眼,看见塞尔达伸长了手臂,冲着希卡之石的方向,热切而坚决,似乎渴望被那束光贯穿。

林克轻轻扳回她的手,牢牢攥着它,收回身底。

五分钟后,最后一星蓝白色光芒也在天地间寂灭,风止了,声音不见了,世界再次被凝固的黑夜笼罩。林克缓缓挺起上身,地面震麻了他的膝盖,他用了很久才爬起来。林克拉着塞尔达一起站回刚才的位置上去,由于受到持续的强光照射,他们仍看不清黑暗中的东西,只能看到视野中一片碍眼的光斑。远处传来脚步声,是璐菊和碧优拉,她们刚刚及时闪避,也没有被震伤。四个人在再度降临的黑暗中试探地向彼此靠拢,最后站成了一圈,他们良久地沉默,因为没有语言能够描述刚才见到的景象,他们也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看到在彼此眼窝的位置,因为刚刚炫目的景象,现在都闪着湿润的反光。

塞尔达想起了什么,“等等......请稍等一下......”她说,而后便甩下三个人,冲向了远处的希卡之石,她一把抄起它,继续踉踉跄跄向前方跑去。塞尔达还是看不太清,所以绊在了石头上,摔了一跤,但她全然不在意地继续向前爬行,最终,她在一个位置停了下来,那是娜波力斯刚刚站立的地方。公主两手拄着地,抬头,低头,瞪大眼睛使劲看呀看,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娜波力斯去了哪呢?

她真的消失不见了。

林克和璐菊跑了过来,身后跟着碧优拉,他们站在塞尔达的身边,看到公主用手摩挲着地面,捞起一把沙尘。

格鲁德沙漠每天会拂过成百上千阵风,携带着数以万计的沙尘,沙尘们随风扬起、停留,又再次启程,太古以来便未曾停歇。经过刚才那阵狂风,娜波力斯多半已经在风中散去了,那现在被公主捧在手里的这些微粒,又是来自哪一段故事、哪一个时空?如果.....如果连硕大的神兽也会消逝,总有一天,尘将归尘,土将归土,还有什么能够长存?如果连硕大的神兽也会消逝,命运又何烦让它们震古烁今,何烦把不寿的生命赐给最可爱的人,再让他们长久地活在人们心中呢?

“我真的不明白了……”塞尔达举目问夜空。

太黑了,在新生的黑暗中,公主无比渴求光明,如同落进冰窟的人渴望火种,她端起希卡之石,颤抖地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只想找到能够点亮屏幕的按钮。

找到了,在石板一侧的长边上,有一个长条状的方圆形凸起,塞尔达习惯性地按了下去。

一秒、两秒、三秒......希卡之石的屏幕没有反应。

塞尔达伸长手指又按了一次,却按空了,她把双手抬到眼前,发现手里哪有什么石板,只剩一抔黄沙,自她的指缝间流泻至脚边,汇入亿万颗沙粒当中,再也找不见踪迹。

 

Chapter 16: 理想乡

Chapter Text

  海拉鲁的商人分两种,搬个椅子坐在柜台后面卖东西的商人,大家称呼为“店老板”,而把商品带在身上,边走边卖的商人,人们则称呼为“卖货郎”。

瑟法罗又见过两种卖货郎,一种是背着货箱徒步行走的,他们看起来很辛苦,让人想起负笈游历的行脚僧。这种货郎的兜里装的都是小东西,比如怪物身上的甲片、大陆另一头的珍奇昆虫,或是一截已经放软的小萝卜。另一种货郎则骑着毛驴。骑毛驴的货郎要价更高,而且商品种类不一定多,只胜在货量大、东西更新鲜。这两种货郎之中,瑟法罗更喜欢骑毛驴的。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货郎骑毛驴来到哈特诺村。染坊老板瑟吉总会给瑟法罗五卢比,让他替自己去找货郎买一块岩盐,用来制作固色剂。岩盐两卢比一大块,瑟法罗每次还能剩下三卢比,瑟吉说,这些钱留给瑟法罗去买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但瑟法罗什么都不买,他把那些钱攒着。

每当交易完,货郎就要走了,瑟法罗却意犹未尽,他一手夹着岩盐,一手抱着货郎的胳膊对其搭话:

您从哪来?要到哪去?您的来处与哈特诺之间,相隔多远,已走了多久?您的去处与哈特诺之间,又相隔多远,几时能抵达?

卖货郎说,他从拉聂尔来,从双子山来,从中央平原上来,辗转途径此处,将要前往费罗尼、塔邦挞、甚至格鲁德。他说他不赶时间,从来都是边走边卖货,迂回绕路是常有的事,所以来年春天都不一定能抵达目的地,而等到再次回到哈特诺村时,又指不定是哪年哪月了。

卖货郎推开瑟法罗的胳膊,说他真的该走了,每当这时,瑟法罗就拿出自己的一卢比,塞进货郎的手心里。

求您再多和我说说!您的驴子好不好,肯不肯拉磨?我们村不养驴子,拉磨用风车。驴子每年吃几石粮食?脚力如何?请您告诉我,驴子能从费罗尼、塔邦挞,甚至格鲁德启程,走回东哈特尔,那么,马儿呢?

马儿?货郎说。马儿比驴子腿更长,身子更硬棒,当然更可以了。

货郎又敲下来一小块盐砖送给瑟法罗,就甩着细皮鞭,出村去了。瑟法罗在咯哒咯哒的驴蹄声中闭了嘴,看着毛驴载着货郎渐行渐远,去到那片他尚不能涉足的广袤世界里去。

大人们说,白马是海拉鲁仅有一匹的白马,伊波娜是冲进怪物巢穴都不会害怕的伊波娜,如此良驹,难道还跑不过小小的毛驴吗?

可是为什么,公主姐姐和骑士哥哥寄信又寄钱,却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这一天,瑟法罗像往常一样走向村口,他坐上暖烘烘的田埂,把掌纹里干掉的土一点点搓下来。太阳正好挂在西边的天空上,瑟法罗看着出村的路,瞌睡极了。两年前的那个下午,相同的阳光把两个人、两匹马身上的金属环扣照得亮闪闪。那时他没能说出一句中听的话,明明被摸了摸脑袋,却故意垮着脸,绕到伸手送别的女孩们身后去,假装研究袖口和衣摆。现在,田里已经萎蔫脱落的南瓜花在秧下横陈,瑟法罗靠着比他肚子还要大两圈的南瓜,把手放在另一颗南瓜上,打着拍子。

“风儿清月儿明”

“行人夜半要点灯”

“疾风骤雨拦在前”

“勒马回身向东行”

“向东行,归故土......”

“......”

驴子那么细的腿,走不了多远吧,货郎肯定是在给商品抬价呢。唱着唱着,瑟法罗闭上了眼睛。

“......花开满路,马儿识途”

一个男声接上了他的歌——这首母亲教他的、村里人才会传唱的歌。

瑟法罗霎时清醒了,还没等他翻身起来往坡下看,一双手先伸进他的腋下,从背后把他拽了下去。忽地一下腾空,瑟法罗被吓得伸直了腿,他紧闭着眼,再睁开,后背已经稳稳靠在一个人身上。

“不准动!”

“是......是谁?放开我,放我下来!”瑟法罗挥起胳膊挣扎,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和一个陌生人坐在马背上,于是不敢再胡闹了,生怕从马背上跌下去。

瑟法罗正被一个人抱着,后背贴着那人的前胸,他上下左右扭头,想去看那人的面孔,那人却故意与他作对,用一只手把他的小脑袋牢牢按在自己胸前,还顺带捂住了他的眼睛,戏耍他似的,也不再说一句话给他听。瑟法罗只能大概判断出这怀抱属于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男孩,至于男孩的身份和目的,他就一概不知了。过去几年里,依盖队曾两次闯入村子,他们化装成路人搬弄是非,甚至带刀行凶,致使哈特诺村的男女老少对村外的来客都忌惮三分,瑟法罗担心这男孩也是依盖队变的,他有点害怕。

但男孩没有出格的举动,“怀抱瑟法罗”就是他唯一的目的。只不过他并不擅长抱小孩子,他把一只手放下来,箍在瑟法罗的前胸和肚子之间,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吊”着瑟法罗,偏偏他身上的皮带子还一根搭着一根,把瑟法罗的后背硌得生疼。值得一提的是,男孩虽然身上硬邦邦的,动作倒是轻柔,瑟法罗渐渐放松下来,攀住了男孩的胳膊。

虽然看不见,但瑟法罗摸到男孩的小臂上缠着粗布护腕,甚至还带着一对皮手甲。

古怪又帅气过头的装束,蹩脚又温柔十足的动作......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破土出芽,瑟法罗的心狂跳起来。与此同时,抱着瑟法罗的男孩也变换了姿势,他缓缓侧过身子,把捂着瑟法罗眼睛的那只手也一同松开。瑟法罗赶紧向四周张望,原来,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他们身侧,一匹皮毛雪亮的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上坐了一个金发女孩。逆着光,瑟法罗几乎要认出她了。

“小稻草人坐在田里可是要赶鸟的,怎么能睡着呢?”塞尔达身骑白马,在绿地和林荫间微笑。

听见这嗓音,瑟法罗刚刚解放的双眼一下子涌上泪水,又什么都看不清了。这时,男孩把手再次伸进瑟法罗的腋下,他伸直胳膊高举过头顶,把瑟法罗转过来面朝着自己,任自己的面容和两鬓垂下来的金发一同在夕阳中闪耀——他不是什么进村行凶的歹人,他是公主的随行剑士,是瑟法罗日夜挂念的大哥哥。

林克笑自己的把戏得了逞,问道:“吓坏了吗?”

瑟法罗又惊又喜又怨又气,立刻抡圆小拳头,对着身下林克那明媚的笑脸一阵乱踢乱打,林克就越发笑得开怀。

笑着闹着,瑟法罗突然“呜”了一声,嘴角开始抽搐,他奋力挣扎着从林克怀里跳下来,一溜烟跑回了村子。他跑的飞快,拐弯时两手都需要扶着地,扶完便撩起两腿继续跑,进了村,他抹了一把脸,手上的尘土就在脸上和了泥。路边的邻居们远远看见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哭成了花猫脸?于是大家问他:“瑟法罗,你跑什么?”

染坊的孩子这才想起来把好消息告诉大家,所以他继续往村子深处跑,边跑边挥手大喊着:“伊波娜回来了!伊波娜带着白马回来了!骑士哥哥和公主姐姐——”喊到这,瑟法罗再也忍不住,他慢慢停在原地,“哇”地哭了出来。

 

当晚,房前的木桥上,登门拜访的村民络绎不绝。人们送来许多的东西,又留下来再三问候,直至睡前才陆续离开。塞尔达出门送客,看着久违的村中夜景,她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幸福的笑容。

旅程总算结束了,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林克端出一个洗衣盆,把两个人此行所有的衣服都分好类,分别放入盆中搓洗。他撸起袖子,洗得相当卖力,一丝不苟的表情就像面对着待料理的食物和敌人。入秋了,屋里有点阴凉,林克却把家务活干得热火朝天,把自己热得额头冒汗。塞尔达看他可爱,就放下扫把,跑过去用自己温凉的手给他揾揾脸,劝他歇会儿,林克摇摇头,把左手从泡沫里抬起来,用手腕蹭了蹭唇上和鼻尖上的汗珠,又开始埋头干活了。

林克洗衣服时,塞尔达就拖洗地板,等到攒出一盆洗净的衣服,她就端起盆到户外去晾。林克一共洗出四盆衣服,还刷净了两双脏得无法入眼的靴子。最后几件衣服晾完,夜已经深了,小屋外的晾衣绳上,总算又有了两串彩旗招展飘扬。

塞尔达端着空盆回到屋内,发现洗衣盆已经被冲净立在墙角沥水,而林克也横倒在一楼的小床上,没了动静。塞尔达悄悄走到床边,不禁失笑,只见剑士双脚垂在地面,一手回扣在身前,一手平摊在床上,胸腹平稳地起伏——真是前所未有地不设防。一路上林克总说她劳累辛苦,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不仅要提防冷枪暗箭,而且路线规划、饮马借宿、甚至起居坐卧都要由他经营、由他操心,他想必是累极了。

塞尔达卷下袖子,轻言轻语道:“回家了,我们回家了。”她打开壁柜,想为林克拿出一床薄被子。

所幸哈特诺村并不潮湿,一柜子的床品并没有发霉。塞尔达给林克选了条薄厚适中的被子,又给自己拿了一条,便小心关上柜门,把被子披在了林克的身上。之后,她抱着自己的被子走上楼梯,也打算铺床休息。

楼梯上咚咚咚咚地响起四只脚的声音。

塞尔达驻足回头,发现林克不知怎么的,竟又从床上起身,把刚刚她给的被子团在手里,也随她上了楼。塞尔达以为林克困糊涂了,就把两手张开在他眼前晃动,嘴里“嘿、嘿”地提醒他:“到家啦,可以各睡各床啦。”而林克就跟没听见似的,把被子往阁楼的小床上一扔,整个人倒进了去。

单人床被剑士占去一半,塞尔达没了脾气,她只好熄了灯,摸摸索索地从床尾跨上床,找个空躺下。还记得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她和林克还因为床的问题唇枪舌剑了一番,想到这,塞尔达仰面对着天花板发笑,她那点可笑的矜持啊,现在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用武之地了。耳边的呼吸声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粗重缓慢,塞尔达知道林克睡着了,她把多余的被子卷起来丢到脚下,找了个姿势,也像林克似的,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中。

这次旅居持续了多久?每日每夜,他们两人满眼都是山川形胜、人物风俗,早就不再数着日子生活,塞尔达只能依稀感觉出此行花费了两年的时间,但在这期间,月亮盈亏了几次,她并不记得。长久的旅居不仅让人对时间的概念变得恍惚,在空间上,人的感官也不灵敏了。

此行一往一返共两程,各绕海拉鲁半圈,但塞尔达总感觉,返程的路要显得短得多。

从沙漠中出来后,塞尔达和林克沿着库库峡谷返回平原,终于踏入了城堡前的木质堡垒。一路上,两个人曾见过许多座新落成的鸟望塔,但还是仰望堡垒中这“全大陆第一座塔”更令他们心潮澎湃。塔边上,研究员朋友们并肩站着,脸上带着阔别后特有的羞涩,洛贝利老迈依旧,普尔亚也真的如信中所说,变回了一百年前的俏丽模样。四人一番热络交谈过后,走进了屋里。塞尔达把一路上的见闻——不管是信里写过的还是没写过的——全都娓娓道来,她喝干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从卓拉领地一直讲到格鲁德沙漠那晚的蓝色夜空,之后便沉默了。普尔亚和洛贝利在信中早已获知“神兽消失”的消息,但亲耳听塞尔达讲述那晚的情景时,他们时而扼腕,时而称奇,心情依旧十分复杂。

林克和塞尔达参观了避难壕和主体几乎完工的城堡,在堡垒多留了几日才准备离开,临走前,普尔亚神秘兮兮地拉住塞尔达说:“我们有个东西给你。”她招呼洛贝利,两个人钻进屋里嘁嘁喳喳了一阵,不一会儿又捧着个东西走到塞尔达面前。

“喏,拿着玩儿去吧。”

普尔亚递来一块长方形的石板。石板的大小、形状与之前散作沙尘的希卡之石别无二致,只是外壳上又新增了一些独到的设计。塞尔达熟练地解锁平板的屏幕,发现这块新石板的操作界面与希卡之石的界面十分相似,惊讶之余,她心里还有些怅惘。

“这不会就是......”

“没错,正是普尔亚平板,”普尔亚捂紧洛贝利的嘴巴,抬头说,“最基本的拍照模块和地图模块都已经安装好了,如果开发了后续功能我就写信通知你。哦!关于你之前提议的那个实时传讯功能,我也会继续努力的。”

林克与塞尔达收下平板,在堡垒外翻身上马,普尔亚和洛贝利追至马后,对他们说:“城堡这里有我们盯着,你们俩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就是别忘了常回来看看!”公主和剑士与两位老友挥手作别,他们又看了几眼庄严的城堡和热闹的堡垒,才轻夹马腹,催马缓缓前行。门口站着的希卡男女,一老一少,一高一矮,渐渐地缩小、再缩小,缩小得甚至不如马蹄边的草叶高,最后,消失在了草原里。

出了堡垒,林克与塞尔达一路北上,取回了森林里的大师之剑,但接下来该往哪走,塞尔达没了主意。先前,塞尔达主张旅居,不仅是因为她不愿再牵绊林克,还是因为她担心依盖队会卷土重来,担心自己殃及整个村子。现在她与林克虽然已经互通了心意,但若回到哈特诺村,依旧会给村民带去危险,这可如何是好?那间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小屋啊,塞尔达又是不忍让它再度荒废的。

关于这件事,林克却不以为意,他听着公主倾诉苦恼,只是无言地掂了掂大师之剑。

塞尔达让白马停下来,一脸愁容地问:“林克......你在听吗?”

感受到剑身中有饱胀的能量在流动,林克认可地点点头,他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说:“您不用担心,我们就回哈特诺。”

堂堂一国公主被追杀得“满大陆逃窜”,是何道理?他作为“御前近卫”,难道是形同虚设,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公主有家不能回吗?林克在心中许诺,依盖队若是再踏进哈特诺村,定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此后,一栗一白的两匹马儿便并辔齐驱,从克洛格森林的出口一直向南,朝东哈特尔的方向全速前进。林克和塞尔达虽然身上疲乏,但又实在是归家心切,所以只好咬咬牙把赶路作为第一要务,他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跨在马背上度过的。归途中,塞尔达总算了却了心愿,她拽着剑士去了河中的花洲上,与痴迷花艺的女孩奥可芭成了朋友。奥可芭借给塞尔达一些花锄花铲,还到花田中教塞尔达育种培苗,两个人一见如故,分别时还相约定期来洲上相会。林克在一边站着,是一声都不敢吭的。

除此之外,林克和塞尔达还偶遇了一支刚组建不久的调查队,这是最让塞尔达兴奋的一件事。在调查队组建之初,塞尔达为筹措资金、人员选定以及勘察内容伤透了脑筋,后来,仰仗着林克采矿挣钱、仰仗着普尔亚的知人善任,塞尔达还真的把调查队组织了起来,因此,在塞尔达的心里,这队伍和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也就没什么分别。遇见调查队时,林克和塞尔达刚刚在驿站里吃过午饭,很快又要上马启程。这时候,只听驿站外面一群青年男女高声交谈着,说的都是“遗迹”“怪物”“报告”这样的字眼,塞尔达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她隐隐觉得,这一定就是他们亲手组织起来的队伍了!

平时,塞尔达说一,林克绝不说二,但是一涉及到塞尔达的人身安全,林克就变得强势起来。各个村子里知根知底的居民还好,但如果是路上的陌生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管是否面善,林克都不情愿让塞尔达主动上前搭话。塞尔达知道,林克是因为上次的刺杀事件而感到后怕,所以也乖乖听林克的指示,从不乱来。看见调查队的这一天,塞尔达第一次动了歪心思,她不能确认这些人是不是自己的调查队,只想上前去问问,如果真让她猜对了,哪怕只是和他们随便聊聊天也好呢?一想到这些青年才俊都是他们辛辛苦苦招募来的,塞尔达就越想越高兴,在她眼里,这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个顶个的惹人喜爱,而且越看越觉得他们高大健壮、耳聪目明起来。发觉金发少女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看,队员们也感到不对劲,都忽闪着眼睛觑她。这气质,这样貌,她想必是人中龙凤吧!而且,她的容貌怎么和传闻中的公主殿下这么相像呢......双方互传眉目,却迟迟没有人鼓起勇气搭讪。终于,趁着林克出去灌水备马的功夫,塞尔达冲向队员们,热切交谈起来。

“您准备好了吗?可以出发了。”几分钟后,林克的声音从毡房的门帘外传来。在外人面前,林克向来低调,他为了掩人耳目,一般不会称呼“殿下”,更不会直呼塞尔达的姓名。

听见声音,塞尔达知道不得不走了,那时,她和队员们聊得正欢。塞尔达听闻队伍中有一位能文能武的班长,大为赏识,于是在背起行囊、仓皇走向门外之时,她扭头对队员们说:“我……我该走了,有缘再见了各位,你们应该以班长为榜样,亲自前往现场啊!”说完,她奔向林克,骑到白马背上,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远去了,留下队员们难以置信地对视着,傻傻愣在原地。

这之后,再没发生什么新鲜事,路途也是一马平川,无险无阻。林克和塞尔达没有穿过双子山,而是从决定取道费罗尼树海,这样一直向东走,最后再向北翻过山丘,也能回到哈特诺村。他们如此设计路线,本是打算经过费罗尼地区时顺路下马勘察一番,但两人进了雨林才发现,彼此都已经没有了心力和气力,所以只在驿站休息了一晚,便又草草上马,重新开始赶路。

终于,在一个午后,林克和塞尔达再次回到了哈特诺村,结束了旅居的日子。他们跳下马背,回归乡野,生活便开始像激越的山涧出了山口,汇入了山前的长湖中,一下就放缓了速度,也承托起无限的可能。

 

————

 

塞尔达心心念念的学校就要开课了。

其实早在她回来之前,西蒙已经给孩子们上过一段时间的历史课和料理课。但是孩子们先前并不认识西蒙,跟他之间总有些隔膜,而且,只有一名老师的学校,怎么看都不像一所真正的学校,所以只要塞尔达不回来,孩子们就塌不下心去学习,学校也没有被正常地投入使用。

现在塞尔达回来了,村里的孩子就总跑去校门口的空地上撒欢,他们已经急不可耐了。塞尔达却不着急,在开课前,她先把所有孩子叫到学校外的草地上,让他们站成一排,自己则像一个检阅行伍的士兵长似的,在孩子们面前踱步。

哈特诺村有五个孩子。希恩、库灵、阿俄塔和瑟法罗,他们四个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塞尔达挨个抚摸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在教室里挑个座位坐下。四个孩子欢呼雀跃,奔进了教室,从今天起,他们就正式成为“学生”了。还剩下一个孩子,纳卜,他比其他孩子矮一头,站在队伍的末尾。纳卜比大家小两岁,坐在教室里上课对他来说还为时尚早。

纳卜看塞尔达走到面前,嘿嘿一乐,问道:“公主姐姐,我替我妹妹问问,她能来上学吗?”

半年前,纳卜的妹妹纳拉拉出生了。村里的其他孩子特别羡慕纳卜,每天帮家长干完农活,他们就跑进纳茨宇基家里,围着那个白嫩嫩的小婴儿打转。但是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怎么能来上课念书呢?塞尔达蹲在纳卜面前,笑着说:“妹妹暂时还不用来,纳卜也先回家去陪着妹妹,等到过几年,妹妹和纳卜都长大了,再来学校上课,好不好?”

啊?纳卜把嘴巴张得大大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不能上学吗?朋友们都能坐在教室里,只剩他和妹妹在学校外面,他们该找谁玩呢?朋友们学了知识,说出来的话他听不懂,又该怎么办呢?朋友们能和公主姐姐、骑士哥哥整天待在一起,那么,公主姐姐和骑士哥哥就会更喜欢他们,不会喜欢他了。纳卜的嘴巴撅了起来,头低了下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姐姐,‘过几年’是几年呢?需要很久吗?”

“不会的,我答应纳卜,三年之后,一定亲自把纳卜接进教室,以后亲自给纳卜和妹妹上课,怎么样?”

“行。”纳卜伸出小手,把短短的小拇指翘了起来。

塞尔达忙伸出手,和纳卜拉勾:“我答应纳卜,纳卜和妹妹只是暂时不能去上课,但是每天都可以来这片草地上玩。如果姐姐在忙着上课,没法陪你和妹妹,就让骑士哥哥带你们玩,怎么样?”塞尔达向身后使了个眼色,林克就立即做出“不辱使命”的表情,也蹲下来,牵起纳卜的小手。

“行!”

“我答应纳卜,纳卜只是晚一点坐进教室,但和其他小朋友一样,都在今天成为了姐姐的学生,怎么样?”

“好,好!”

“好啦,既然这样,纳卜该叫我什么?”

“塞......塞尔达老师!塞尔达老师!”纳卜一改悲伤的神色,高兴地跳起来。

就这样,哈特诺村第一茬生源筛选完毕。

虽然有四名学生顺利入学,但塞尔达知道,这四个孩子也只是到了学龄,距离成为真正的“学生”还差着一段距离。她为四个孩子摸了底,果真发现他们在知识储备上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库灵可以独立地阅读绘本,而除她之外的三个孩子则都不太认字,他们当中,底子最好的瑟法罗也只是会写名字、会念价签上的作物名称而已。为了统一进度,塞尔达制作字词卡片帮孩子们学习读写,每天还抽出一段时间为他们正音,很快,四个孩子基本可以认读一首小诗,并回家背诵给父母听了。扫清了读写的障碍后,塞尔达才开始引入算数、历史等略显复杂的课程,值得欣慰的是,大家的算数基础都不错,想来是从小帮着父母记账算钱学到的本事。

开学三个月内,孩子们的课程内容已经不单单局限于认读、算数、历史,还拓展出了家政、料理、美术、体育......塞尔达和林克几乎把自己身上的所有技能都带进了课堂,让四个孩子体验了一遍。每天傍晚,孩子们会把新的见闻和收获带回家里:今天是一幅画,明天是一首歌,后天还有可能是一段东倒西歪的舞——附带林克老师蒸蛋的独门秘诀,总之,务农人家枯燥的饭后时间,一下子丰富了起来。

大家都在议论,别看塞尔达和林克年纪不大,还真有点本事在身上。村里这几个半大的孩子,已经是人嫌狗厌的年纪,但凡让别的老师来教,教室里都得鸡飞蛋打不得安生才对,结果在哈特诺村的这所学校里,两位年轻的教师和四个孩子之间,居然从来没红过脸,真是不可思议。

林克和塞尔达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任务,每天白天总能抽出大段的时间去陪孩子。塞尔达时常感叹,两年的时间,落在老人身上是不着痕迹的,但对于孩子而言,这两年可足够让他们发生太多太多的变化,有时,她会为自己外出旅居、错过这宝贵的两年而感到惋惜。跟两年前相比,库灵的话少了很多,林克和塞尔达刚一回村就注意到了这件事。科沙尤西作为村长,非常重视对女儿的教育,按理来说库灵本该再自信一些,所以一开始,塞尔达认为库灵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好的变故,因而时常关心库灵的状态。

林克在塞尔达的提醒下也开始观察库灵,他觉得,库灵依旧爱笑爱闹,也能和其他小伙伴玩到一起去,或许,她只是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个性而已。这样的猜测,塞尔达认为是有道理的。跟其他孩子不同,库灵的心思更加细腻缜密,或许在未来她会变成一位知性稳重的学者呢,塞尔达这样宽慰自己,也渐渐放下了担忧。

善学敏思的库灵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被关照的对象,正相反,她也在观察林克和塞尔达。一天下午,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唯独库灵不急着跑出教室。她犹豫地走到塞尔达身前,趴在塞尔达的耳边说:“姐姐,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塞尔达轻轻捏着她的小脸,让鼻尖顶着鼻尖,告诉她:“是呀,公主姐姐变成塞尔达老师喽。”

库灵却没说话,久久盯着她的脸,摇摇头说:“不是这个。”

“姐姐身上变的,不是这个。”

塞尔达觉得很诧异,于是把这个问题带回了家里,“我有哪里变了吗?”她在餐桌上问林克。

林克是最亲近塞尔达的人,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形影不离,因此塞尔达身上一点点累积出的改变在他看来反而不明显了。他盯了塞尔达许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塞尔达也就不再用这个问题为难林克,她开始留意镜子、水坑、家里擦拭干净的金属盾面,试图在自己的脸上找到些线索。

其实,硬要说变化,塞尔达自己也是有所察觉的:她晒黑了,她和林克都晒黑了,他们牵手时,塞尔达能注意到虎口处那条隐隐约约的分界线。她开始像个真正的农民,开始变成她吃进去的那些东西。只要不是铁壶烧开的水,她都有些喝不惯了,她渐渐离不开柴火味。她自然地和太阳同时醒来,在夏天过早地睁开眼而在冬季迟迟不愿起身。她和任何一颗春草任意一只夏虫一样,平等地在东哈特尔的土地上占有一个位置,她只是停留的更久。再者说,如果这些变化都不能称之为变化,如果她过分熟悉自己而误认为分分秒秒都在迭新的自己无所谓什么“变化”,那么只消抬头,看看林克,她就能知道时间留下了什么:他向她索吻时的神情,他环扣她手腕时的力度,全都不一样了。在这里,所谓的“变老”是言之过早的,他们身上的变化应该解释为“熟成”,这和林克少年时总爱板着脸一口一个“殿下”的那种老成持重不同,那是礼教带给他的,而这熟成是矫饰不出来的,是只有太阳和太阳的升落才能催化出的结果。

除了各自的改变外,林克和塞尔达之间,也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他们早已向彼此交付真心,交流起来再也没有遮掩和话外音,字句如同清池中的鱼影一样明晰,像康吉思的画一样简白。当然,林克依然钟爱和塞尔达之间的那一种沉默,只是很多时候,他并不会主动选择沉默了。和塞尔达相处的日子带给他最大的改变,就是让他学会去表达感受和释放爱,他学习得还不错。

他们两个不止一次去数,从决定搬出城堡的那个晚宴到彻底融入哈特诺村的今天,到底过去了多少年。其实只要找准了时间的锚点,这并不难:塞尔达剪短头发是在第一年冬天,那个让他们确认了关系的清晨,则是在第二年秋天;第三年春天,他们暂居一始村,把大陆北部的山坡跑遍,第四年,他们跪在沙漠里与庞大的战友道别,这之后,这之后......

往往卡在第四年。

因为数不清楚,林克和塞尔达总会争论起来。关于数日期,塞尔达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记得自己在一个夏天搬进来,每数到夏天时才算做一年,而林克把冬天算作一年的终点,所以在计数时总会比塞尔达“快”几个月,两个人就坐在床头掰着手指去数,没一会儿就彼此干扰,乱套乱得乱七八糟,最后也就不想深究了。因为数不清楚,此后的日子里,塞尔达仍会惦记着这件事,她可能在任何时候突然地揪住林克,回忆起过去的点滴。有一天,塞尔达告诉林克,她无比确信他们两个是在灾厄结束后的第四年秋天回村的,因为回来的第二天,他们两个在家大扫除,屋外也正好是一场秋收。

林克十分茫然,时间过得这么快吗?听塞尔达提起回村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般,而他分明记得,他们两个成了学校的老师,已经给孩子们上了半年的课了。

————

 

费罗尼雨林终年湿热,所以林克把巡访选定在一个冬天。他和塞尔达再次把户外用具挂在马背上,就像当年前往沃托里村时一样,再次走出了哈特诺村。

考虑到花柔利亚山南坡有下不完的雨,林克和塞尔达就常住在湖畔驿站,天一晴,他们俩就策马冲向感兴趣的考察地点,等到天色稍有异常,眼见着饱含水汽的浓云翻滚堆积到头顶了,他们再赶紧朝着驿站的方向往回赶。这样一来,就算此地落雨再急再频繁,也能挤出充足的户外考察时间。

有时候雨停得很快,地面还没被雨点完全覆盖呢,太阳就出来了,有时候雨又下个没完,从天亮下到天黑,一直下到第二个黎明方歇。在那些雨还没停的时间里,塞尔达会掏出厚厚一本书,静静坐在毡房里读。林克向来佩服她读书的劲头,书页一翻开,即刻就能沉下心去,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林克也能撞见塞尔达缝一件蓝色的衣服,但他总是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这衣服是送给他的。

今天又是一个雨天,林克坐在屋外的石锅边,缩在挡雨的帘布底下,做他和塞尔达的午饭。食材有鲈鱼、草果、海拉鲁草、粗岩盐和调味粉。林克先把调味用的食材下锅炒香,之后拎着鱼头鱼尾,把剔好鱼刺的鲈鱼塞进小小的石锅,等到两面鱼皮都煎的焦黄卷边后,他往锅里添了一瓢水,盖上锅盖,开始焖煮。

犹记得塞尔达第一次尝试做鱼汤的样子。她知道要把内脏掏干净,手法却是“大刀阔斧”的,结果弄破了鱼胆,一锅鱼汤俨然苦成一锅草药,林克虽然一勺接一勺地大口吃着,却总憋不住笑,险些让鱼刺卡了嗓子。后来多试几次之后,塞尔达就有经验多了,鱼汤越做越像样,只是个别时候鱼鳞没有刮干净,嚼着嚼着牙齿总打滑罢了。

好歹不是苦的了,林克笑了出来。他掀开锅盖,尝了一口鱼肉,决定再焖一小会儿。

她在读书。

他们之间隔着不疏不密的一层雨幕,正好能让林克看清塞尔达的样子。她靠在驿站的门柱边,坐在一个木头椅子上,她的头、肩膀和书本都歪向室外,头发被雨幕滤成了淡金色。那样的姿势,会被雨水溅到吗?林克抬头看塞尔达。

“嗤——”鱼汤从锅盖下面溢出,淋在火上,冒出白色的水汽。林克赶紧掀开盖子,涌出大气泡的汤汁在接触到冷气后迅速爬下锅沿,鱼汤已经有些粘稠了。塞尔达闻声从书本里抬头,只看到雨水后、白汽中手忙脚乱的林克。

“可以准备吃饭了——”

塞尔达慢悠悠吐出一个“好”字,继续翻她的书。

林克知道,这样慢悠悠的一个“好”,往往意味着塞尔达要十分钟后才肯上桌吃饭。他熄了火,继续盖上锅盖,打算去请他的公主。林克从雨里冲进驿站的毡房,也拖来一把木椅子,坐在塞尔达身边。

“您在读什么?”

塞尔达回答他:“稍等哦,马上就好。”她朝书本努努嘴,把书朝林克的方向倾斜了一下。

爱上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有人不爱她,林克想,特别是做她的爱人时,就势必要拿出比所有人都忠诚、热烈、恒久和特别的爱,这样才配得上“无人不爱”的她,林克早就明白并早已践行了这件事。但他最近几年才发现,爱上她这样的人——这样好学求知的人,还需要和全世界——是的,包括这些书本——去争夺她的注意力。

“您知道的,我是个粗人,您得亲口讲给我,不然我看不懂。”

这句话成功让公主抬起头:“林克又乱说话,谁说你是粗人?”

“我没有上过学。”林克耸耸肩膀。

“那样又如何呢?没上过学又不妨碍你成为天底下最了不起的骑士、最好的人,你可不要再这样说了!况且,别以为我不知道,骑士的遴选和加封可是很严格的,在成为骑士之前,不是要从侍童做起吗?听说侍童要学的东西可不比任何贵族少。当年老师为了让我们再上进点,总说我们‘写诗写不过九岁的侍童’。”

“侍童啊,平时主要还是为骑士提靴牵马而已。”

“才不是呢,你太谦虚了,而且,我也不管那些,反正什么‘粗人’之类的林克不许说了。而且林克的数感也特别好,比我好多了!”

乡野的夜晚有时会显得很枯燥,特别是刮风下雨的日子,林克和塞尔达困在屋里,只好找些事情来解闷。塞尔达抓一小把树果在手里,把手掌展开两秒,让林克快速观察,之后她再立刻把手攥紧,让林克猜树果的数量。林克猜得极准,准到塞尔达怀疑他做了弊。塞尔达把树果换成更小的物品,小纽扣、豆粒、甚至是草籽,林克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这件事一直让塞尔达觉得神奇。

想不到塞尔达竟用“数感”这件事压他,林克只好妥协:“好好,我不说了。不过,这是任何士兵都能做到的吧。战场上观察的时间非常有限,如果看一眼还记不住敌方有几个人,那迟早要被绕到身后的家伙捅了心口窝。您说是不是?”

“好了,您还没告诉我在看什么书,”林克把头凑近塞尔达的手边,指着书上蠕虫一样弯曲的小字,问道,“这是哪族的文字?”

“左纳乌族,”塞尔达把一张手写的对照表拿起来,上面是海利亚文和一些符号的对应关系,“我和普尔亚前一阵子频繁地通信,为的就是这本书。看看,这么厚的一本,想要读懂它,还需要一句句对照着翻译呢。”塞尔达把书举给林克看,她用手指夹着前二三十张书页——那些像是她已经翻译完的部分——剩下的几百页泛黄的纸页紧紧贴在一起,没什么翻动过的痕迹,她应该还没有开始阅读。

“左......左纳乌?”

“林克也知道左纳乌?不愧是林克,什么都知道!林克是从哪听说的,都了解了什么?快,给我讲讲。”塞尔达把书合上了,她找到了比读书更令她兴奋的事。

林克摇摇头:“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对它一无所知。”林克只记得西边的树海中有一片遗迹,人们都叫它“左纳乌遗迹”,那遗迹估计就和塞尔达提到的这个种族相关。林克虽然去过那片遗迹,但不记得那里有什么好研究的东西,因为他不认得遗迹上的文字,也认不出那些石碑顶端的兽首,到底是属于龙,属于猪,还是属于鸟。但他不想扫塞尔达的兴,于是说:“想不到您对这个感兴趣,有片左纳乌族遗迹就在我们的西北方,明天——不,下午,雨停了我们就可以去。”

“林克去过那里对吧,既然去过,又怎么能说对它一无所知呢?你实地考察了,就比我读这几十页书要有用的多。”

“我哪能和您一样,我看不出门道来,只是见过他们的......建筑?应该是建筑吧,我只看到一些石柱和祭坛一类的东西。”

塞尔达把书页哗啦啦地翻响:“建筑!了解建筑是了解一个文明的重要手段,建筑多么具象啊。你再看看我目前读的这些,净是种族的起源和文脉这样抽象的东西,我甚至连左纳乌族的首领都不认识呢。”

“我为什么说你了解的比我多呢?因为我光是读了这些不痛不痒的内容,都能对这个种族产生一些认识,而你亲眼见过,一定、一定、一定会有更深刻的体会,”塞尔达把两手比在脑袋顶上,“比如,提到塔邦挞,就能想到黄色岩壁和吊桥,想到雪,还有深色犄角的山羊。提到哈特诺,就会想起黑色的大水牛,它们的头顶一定还缠着五彩绳。因为我去过,见过,所以总能产生些有道理的联想。那么,提到左纳乌遗迹的时候,林克会想到什么?告诉我吧,说不定会有用呢?”

好吧,不知道她记不记得,还有条鱼焖在锅里。

林克抬眼思考,慢慢说:“嗯......雨林、石雕,还有青草。我觉得,左纳乌这个词是绿色的。我看他们雕刻的花纹都非常复杂,并不逊色于我们的时代,或许他们的文明程度也很高,这就是我全部的感想。但是,这是因为我见过那片遗迹,所以把所见的事物和左纳乌这个词联系起来了,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可以说太简单了,您不屑于听吧。”

林克这样说着,结果一低头,发现塞尔达不知何时掏出了笔,把他所说的话全部记录在了本子上。她就是这样一个怪人,过分的求真让她过分的可爱。

“林克想听听我对左纳乌族的第一印象吗,”塞尔达放下笔,眼里有光,“你听完可别笑话我,我总觉得,他们应该是相当富有智慧,而且宽厚、和善,像某种食草动物一样的种族。他们应该和我们很不相像,但一定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为什么我最近总想拿起这本书。实话告诉你,我总感觉,就好像......天呀,就好像有人在书中呼唤我一样。”

塞尔达捧起那本旧书,垂眼看它斑驳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封皮。“有时候我又感觉,呼唤我的人,其实只是我自己而已。”她把眉毛微微蹙起来。

“相当具体的第一印象,很有趣,但这是为什么呢?按理来说您只是读过一些抽象的文段而已。”

“是这样的,所以我也觉得很有意思。那些文段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可能是因为它的发音吧。”

塞尔达坐直身子,把“左纳乌”这个词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林克盯着她的嘴唇。没有爆破的气音,只有牙关轻启,下唇微张,双唇前送。这确实是一个宽厚、和善的词语,读出来便让人感觉到湿润的苔藓裹在石阶上,感觉到自己在逆着海利亚河,向一万年前的上游走去。符合塞尔达所说的那个“第一印象”。

“怎么样?圆乎乎的,像没有尖牙和利爪的食草动物——兔子,左纳乌兔子。”塞尔达很喜欢这个童趣的想法,她把书倒着翻,尝试去找后面的插图,结果她发现书本里并没有左纳乌族的画像,所以又意兴阑珊地把书翻回来,再次开始对照那些字符。

“啊,鱼!”林克站起身。

外面的雨还在下,至于锅里那条鲈鱼,不知道还热不热乎了。塞尔达赶紧把书丢到一边,她意识到自己耽误了他们两人的用餐时间,他们真的该去吃饭了。塞尔达也像林克似的腾地站起来,却在挺直腰板的一瞬间头晕眼花,这可能是她起身太猛,又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太久导致的。

塞尔达扶着林克,揉揉眼睛,头晕缓解了不少,但她向室外看去时,依旧觉得景物模糊不清,那口石锅的锅沿都要变成两层了。想来也是,驿站里光线昏暗,她又是读书又是缝纫,眼睛不太舒服倒也正常。林克看她一个劲揉眼睛,闪身来到她面前,把她的手拨开,往她的眼睛里去看。塞尔达担心午饭冷了,轻轻嘟哝道:“没什么事,最近用眼太多,看东西总有点花。”

“您瞧瞧,读书读的。”林克赶紧把掌心搓热,又向其上哈了哈热气,把两掌敷在塞尔达的眼睛上。

塞尔达确实读了太久的书,眼睛干涩又酸胀,被林克的双手这么一捂,她渐渐流下了泪水。

闭上眼,她只能看到温热的黑暗,但一些画面依旧残存在眼前:刚刚在书里看见的文字、爱人的蓝眼睛、远处晦暗的桌椅柜台,全都散碎成羽丝,在她的眼里下了场雪。后来她看不见了,黑暗的背景上没有了杂质,她只能听,她听见窃窃私语、碗碟叮当,她听见风吹蕉叶、雨落毡房......一闭上眼,外界的声音就变得隐密又多变。塞尔达知道那些声音的来源,她分辨得清清楚楚,却忍不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团野火的画面——它们都在风中漫卷,都是噼啪作响,不也很像吗?

屋外下着大雨,林克的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却只有她自己看得见黑暗里的这场野火。

她看见,火舌乘风而起,把她围住,爬到她身上。

 

Chapter 17: 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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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灾厄被镇压后的第六年秋天,雨水很少,再加上东哈特尔地区从不落雪,田地旱了一冬,虽然内里依然是褐色的,但表面明显泛着层灰白,已经变成了干硬的粉块状。人踩在地上,明显能感受到脚下的憋闷。不透气的硬土壳里混着石子,把铁锨拖行在上面,嚯喇喇地响。

昨天,哈特诺村终于下雨了,那是第七年的第一场雨。雨前的天空中,先是敞亮地滚起几声响雷,之后不消片刻,就有千颗万颗的雨点落到地面上。村子里的人,不管是看见雨的,听见雷的,还是在雨前就观了云守在窗前的,全都大口呼吸着空气里的土腥味儿,他们几乎是同时在心里、在红顶的小砖房里、在噼里啪啦响作一团的户外,对自己、对家人,或是对一同淋着雨的邻居们,叹上了一句:“春天到了!”

这场雨浇透了地,是时候开始新一年的劳作了。今早,科沙尤西吃完饭后就急不可耐地穿上外衣,想趁着土壤湿软时把地翻完。他和妻子早就盘算好了今年要种的庄稼,去年秋收的时候,夫妻二人特地挑了最大的一个瓜,又捡了几个饱满的豆荚,把它们晒干后打籽,留了几包种。他家的墙根底下,还能再新开两垄地,科沙尤西计划先把自留种撒完,之后去买点新种子,今年多种点新鲜样儿——公主殿下不要孩子们的学费,他们这些做家长的,总也得表示一下。

科沙尤西蹬上干活的泥靴子,在工具间里拿出最趁手的锄头,走到田地的西南角,开始干活。他一下下抡着锄头,突然,肩膀一歪,再抬手时,感觉轻快不少。这村长定睛一看,发现锄头竟折在地里了。

太稀奇了。要是在十来年前,他肯定拎着断掉的锄刃,有意无意地在村子里招摇,吹嘘自己蛮牛似的力气。可他现在毕竟老了,挥断锄头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想的事。科沙尤西赶紧蹲下来,用手指翻拨土壤,检查地底下是不是有着石头一类的硬物。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他就捡起断掉的铁条,放到眼前来看,怀疑是这锄头锈了——怎么会锈呢?

问题果真出在锄头上。锄头没锈,甚至一颗橘红色的锈渣都找不到,但是上面隐约能看见一处处霉斑状的“麻子”。科沙尤西大惊,赶紧用手抹掉锄头上的泥巴,再细细端详,这一看,吓得他把铁块扔在地上。

这铁锄头居然生了“烂疮”!

整根铁锄头就像中了蛇毒之后的胳膊,淤黑色的,上面爬满了弯弯曲曲的痕迹,一块是暗红、一块又是灰黄,真是邪门了!科沙尤西鼓起勇气,把锄头又捡起来,他伸手触摸这些痕迹,没觉出什么特别的,还是铁一般硬硬凉凉的触感,既不扎人,也不烧手。他又用力去按、去掰,这回,铁条靠近边缘的部分直接碎在了他的手里。

这村长赶紧从地里起身,冲进工具间,把靠墙立着的农具挨个举到太阳底下看,草叉、镰刀、斧子、锯条......无一例外,全被“传染”了,放在一边的木头工具却完好无损,原样摆在那里。天底下真有这样的稀罕事:木头不腐不朽,倒是铁先烂了。

科沙尤西大张着嘴巴,又跑到室外来,不知道要上哪、去跟谁分享这个事情。他跑到村中央,胡乱地张望,很快就看见了同样赶在春雨后翻地的西默茨凯。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是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们低头看了看对方手里“生疮”的农具,便知无需多言,立即扭头跑向村中的那些房子,挨家挨户地招呼起来。

村长冲上自家门前的台阶,要第一时间把这怪事告诉妻子可莱维亚。他知道,谁都没法轻易接受这么一桩怪事,所以他打算直接把铁锄头举到妻子面前,让她自己看个分明。科沙尤西捧着锄头,刚要敲门,结果迎面撞上了推门而出的妻子。

可莱维亚神色慌张,看起来比科沙尤西更着急。

她的手里,拎着一把断了刃的、斑斑癞癞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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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盖站在中央大废矿的遗迹前吃香蕉。

香蕉清甜软糯,温补养人,而且无需清洗,不淌汁水,扒皮后就能空口干嚼,搭配任何烹调方式也都十分相宜,真乃海拉鲁软黄金是也!可盖这样想着,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连香蕉皮上的白络也尽数吞进口中,他一边吃,还不忘一边把香蕉举起来,欣赏其上棕黑色的斑点。

其实可盖刚刚已经吃过了两根香蕉 ,那两根的皮还躺在他的脚边,他手里这根是今天的第三根,也马上就要吃完了。就算是这样,他还嫌不过瘾,眼睛止不住地往后勤部队新拿回来的那一把香蕉上面瞟。这位首领常年与香蕉为伴,养得肚子里的馋虫专好这一口,现在下到深穴之中,十天半个月也吃不上一根,这些黄灿灿的宝贝们啊,想得他每天嗓子眼儿里直反酸水。

地底不见天日,空气污浊,别提香蕉了,任何活人能吃的东西都长不出来。要不是靠留在地面上的几支后勤部队定期向深穴中运送食物和生活用具,他这支开疆扩土的大军在下面根本撑不过三天。

在这种鬼地方,只有那种“石头人”能存活下来。“石头人”,可盖用这个词称呼那些头顶白角,脸似青蛙,生着鹅颈的绿色石头生物。虽然第一次见面时,“石头人”就告诉了可盖,它们是“管家魔像”,但可盖才懒得管是画家、作家还是管家,是大象、雕像还是魔像,他唯一关心的是,这些石头人会采石炼矿,能拿给他蓝汪汪的能源结晶,而结晶可以扩充电池,驱动那些绿色零件搭建的武器和载具。石头人非常胆小,只要亮亮刀子,它们就吓得缩成一团,所以可盖胁迫它们,让它们把队员开采得来的“夜光石头”烧成结晶,为依盖队的军火供能。

石头人告诉可盖,“夜光石头”不叫“夜光石头”,应该叫左纳尼乌姆。可盖听了,没记住,也懒得去记。

每个石头人一天可以炼制五个大结晶,三十个小结晶,在它们不舍昼夜的勤勉工作下,几乎所有队员的腰际都挂了一串电池。可盖十分满意,有了这些电池,他的依盖队就能成为一支火力强劲、兵种多样的精锐战队。目前,他们已经搭建了二十余处地下据点,用地底发现的绿色零件造出了几十架战车和十余艘游艇。整个依盖队从上到下,人人会建造,个个能驾驶,站在船上就是水手,坐到车里就是炮兵,整体素质得到了傲人的飞跃。但可盖的野心可不止这些,有了地上跑的和水里游的,怎么能少了天上飞的?所以,他这几天一直敦促各位干部,让手下的队员们再勤快些,他想尽早造几架飞机出来。

在可盖的身后,十几名依盖队员正围聚在绿色的零件前,为老大的飞天梦奋斗着。他们不断调试风扇的位置,一遍遍做着实验,有时还会因为争论谁的设计蓝图更好而大打出手。吵嚷声里夹杂着零件四散崩裂和滑翔翼坠落的巨响,在空旷的地底扩散开。可盖觉得吵吗?当然不。这是战士们用坚定意志谱写而成的赞歌,是黑暗中锐意进取的奏鸣,是胜利的序曲。

可盖把第三根香蕉的皮扔在地上,没再伸手拿第四根香蕉。他必须得有点出息,剩下的几根匀和着吃才行,不然过几天没得吃了,他又该馋得日思夜想了。面前,一望无际的黑暗铺展开去,浓稠得好像能溺死人,但可盖非但不惧,反倒神往。因为他知道远方的黑暗里,有他的矿坑、他的基地,有取之不尽的宝贝,这是他已经探明的地下帝国,而他已然成为了这里的王。

正美美地畅想痛击林克的情景时,可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大人,那三个人来了。”

可盖麾下少说也有几百来号人,有前天出发去拓荒的“三个人”,有昨天开始研究未知植物的“三个人”,有今天前去清除怪物而负伤的“三个人”......

“哪三个人?”可盖回头。

传信儿的队员回答:“哈特诺村的那三个人。”

哈特诺村的哪三个人?

哦!哈特诺村的那三个人......可盖嗤笑一声,他还以为是谁呢。说实在的,不提“哈特诺村”这个地方,他压根想不起还有这样的三个人,但一提“哈特诺村”这个地方,那些懊恼也一并涌上心头,这三个人的形象就一下子清晰起来——一晃几年过去了哇!也罢,他可盖碰过的壁、吃过的苦、上过的当还少吗?现在他坐拥整片地下帝国,要取林克和塞尔达的项上人头,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此看来,之前那点是是非非的破事,也就完全没有追究的必要了。依盖队的首领把身子转了回去,背着手说:“那就带他们仨过来吧。”

传信儿的应声说是,小碎步跑开了。过了没一会儿,三个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响起来,停在可盖身后几米远的位置。

“真是好久不见啊。”可盖转身说到。

见可盖回头,那三个人立刻扑倒在地上,一迭连声地叫喊着“大人”,完全就是野草般的孤儿见着了爹娘。虽然都是哭哭咧咧地,但这三个人里,中间的那个男人略有些不同。他的动作不似两边同伴的那么夸张,而是更慢一些,真的给观者一种戚戚然、楚楚然的感觉。可盖记得这个人,虽然队员们穿戴着相同的制服和面具,但这个人留给他的印象不浅。他应该是这三个人中最狠辣的那一个。

“行了行了,演演得了。要是真想来见我,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一听这话,“孤儿们”委屈极了。过去的这几年里,他们始终在格鲁德地区的地下深穴中劳作,那男人曾不止一次提出要面见可盖,却屡屡遭到阻拦。在地底区域被彻底探明之前,任何脱离组织的行为都有丢掉性命的风险,一旦这三名队员无故失踪或者丧命,直接领导他们的干部难逃干系。况且干部们不理解男人,听他日日念叨哈特诺村的那些事,还以为他在地面上过惯了好日子,对这地底下的待遇感到不满呢,他们担心男人要去找可盖陈情诉苦,挖自己的墙脚,便更是横加阻拦。就这样,三个队员没少遭人挤兑,他们只好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苦练本领,终于,在“下井”的两年后,三个人把驾驭左纳乌载具的水平锻炼得无可挑剔,完全有能力走出据点,独立地去寻找可盖了。见他们有如此决心,干部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过了几个月便答应放他们离开。

走出那片矿坑,三人发现,可盖的行踪并不完全和干部们提供的情报吻合。原来这可盖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不容小觑,他身先士卒,真真把整片地底走了一遍,他虽然用不着亲自动手做些什么,脚步却仍然紧跟生产建造的最前线,经常临时起意去各地视察,活脱脱一个大忙人,三个人撵在他身后,总是没有追上他的时候。

今天,可算让他们三个见上可盖一面了!他们想继续叫苦,但又怕惹可盖嫌恶,于是只敢低声呜咽。只不过,两边的队员依旧拜伏在地,中间的那个男人却停下了动作,像是有话要说。

可盖问三人:“怎么?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事说事,没事赶紧干活去!”

左边的队员回话道:“大人,我们没能建功,还让您失望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们吧。”右边的队员紧接着说:“大人,我们想着将功折罪,所以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格鲁德废矿干活儿,天天如此,从未懈怠。”最后,中间的男人才开口,他说:“大人,让您久等了,小的们在哈特诺村一年多,回来这几年还不曾见您,今天是特来向您述职的。”男人顿了顿,噗通一声又拜伏下去,面具险些蹭到地面上。

“大人,我发现林克的弱点了!”男人颤声道。

可盖对最后一句话产生了兴趣。“什么?弱点?”他的问话里带着笑音,但听起来并不高兴。“那么,我这个和林克斗了一百多年的老东西,可真得掏干净耳朵,好好听听你这弱点——”

可盖蹲下来,一把拍在男人的肩膀上:“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这样吧,你不妨先听我说说,再决定要不要开口。”

“我告诉你,我也发现他的弱点了,”可盖把胳膊挎在男人肩头,把他带到拼凑零件的队员身边,指着新研发的武器和载具说道,“我告诉你,他的弱点是受伤、流血、掉脑袋,他的弱点是我们的刀,还有这些火炮、激光,我们怕的,他也怕——他也是肉长的!如果你要告诉我的是这些,我劝你就别说出来了,有这功夫,不如去给我捣鼓出一架飞机来。”蹲在地上拼飞机的队员们不敢出声,他们抬头看着男人和可盖,多少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听完首领的话,男人紧张得咽口水,不过他对自己的情报并没有丧失信心,所以继续说道:“大人,此‘弱点’非彼‘弱点’,我发现,林克的弱点,是塞尔达。”

谁知道,听完他的话,可盖果然暴怒:“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宝贵情报?还弱点,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吗!你们在哈特诺村整整一年,到底干什么去了?我试问整个海拉鲁,谁不知道他林克是塞尔达的一条好狗!”

吃了败仗这几年,可盖的脾气愈发暴躁,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但人人都不敢招惹他。今天,可盖的火气只撒在这个男人的头上,与在场的所有人无关,所以这些人都不声不响地留在原地,他们知道自己不会被迁怒,还能乐得个笑话看看。

见大人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男人立刻上前,他趴在可盖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耳语了一阵。

旁人只能看到,可盖刚刚因为愤怒而紧绷的身体,渐渐地舒展开了。这位大人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仿佛突然听到妙处,嘴里竟然“咿”“呀”地叫喊起来。耳语过后,两个倚靠在一起的脑袋也随之分开,可盖的怒气已荡然无存,想必是终于听到了让他满意的内容。再抬眼看面前那男人,已经是昂首挺胸的神气样了。

“咳,你早说啊,以后措辞精准一点,这可不止是什么弱点了。”可盖刚刚还在痛斥男人的情报,现在却态度一转,所以他有些尴尬。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伸长脖子,也想听听这让可盖大人心悦诚服的“弱点”,到底是怎么和“塞尔达”扯上关系的。

可盖还没有彻底地认可男人,他问:“要是如你所说,他们两个真的……真的......偷行苟且之事,又能怎么样呢?”

四下里安静得吓人,但一旁的所有队员都在心中一齐发出惊呼。

“大人,我们可以假扮塞尔达。”男人回答。

“什么,”可盖大惊,“糊涂!如果他们俩真的相好,林克肯定一眼就能识破我们的伪装,扮成塞尔达岂不是引祸上身吗?”

“大人别急。您说的没错,和‘真塞尔达’站在一起,咱们乔装的‘假塞尔达’肯定会露馅。所以,我们要挑个‘真塞尔达’不在场的时候现身,”男人恶狠狠地说,“塞尔达是个没手段的,咱们先把她虏了,藏起来,再变作她的样子,林克寻她不见,心里一着急,准保会上钩。”

“到时候……”男人把手比在脖子上,嘴里“咔嚓”一声。

这确实是个方法,可盖捏着下巴,低头沉吟。可是,这方法实操起来,难度也不低,他首先要挑选一个能够扮演塞尔达的人,而且必须扮演得惟妙惟肖,除此之外,这人还得找准时机,对林克下手……可盖正琢磨着,突然听见四周传来嘈杂的噪音。应该是那帮拼飞机的队员又闹起来了,可盖想。他心中烦乱,于是大喊一声:“安静点,都别吵!”结果他一扭身,却发现拼飞机的队员们正乖乖蹲成一圈,一声都没吭。

可盖环视据点,没有找到噪音的来源。那声音乒乒乓乓乱作一团,还夹杂着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喊叫声,很显然不是从这个据点里发出来的。声音只可能是从远处的黑暗里传来的。

可盖抬手示意众人。

献计的男人闭了嘴,随他一同过来的两个队员还趴伏在地上,但身体紧绷着,一动也不动。在他们的身前和身后,搭建载具的队员们也警惕地停下工作,侧耳倾听。再远些,搬运物资的队员们看见首领的信号,纷纷站定在原地,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在场的众人都听见那些声音了。

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那一次,清剿部队被地底生物吓破了胆,全队奔逃了回来,把身后一只肥硕的独眼怪物引到了据点附近,所有人费劲浑身解数才把它击退。可是今天,可盖派出去的部队都已经回到了据点,距离此处最近的据点又在千米之外,是什么东西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可盖能断定,并不是什么怪物正朝着据点奔袭而来,因为他脚下的地面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大人!”几个干部冲了过来,想要拦住可盖,但依盖队的首领执意前行,他抄起一盏灯走到据点外围,走到光亮花形成的光芒边缘,把灯的光柱投向黑暗。

惨白稀薄的灯光并没有照到什么可疑生物,只有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土被映照成了亮白色的光点。那些声音好像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可盖伸长脖子,眯着眼睛,使劲往灯光的尽头去看。远处的黑暗里,好像隐隐泛着红光。

“啊!”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可盖吓得双脚离地,他立刻回头,此时,那一声叫喊顷刻间变成二十几人的骚乱。

远处,搬运物资的队员们不知何时起全都瘫软在地上,下半身裹满了黑红色的粘稠“血浆”。“血浆”以飞快的速度朝着据点中心翻涌而来,被其覆盖过的地表宛如血痂下新生的皮肉。看到同伴们被那怪东西吞没,剩下的人四散奔逃,边逃边喊,面具之下,个个脸现惊惶。可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了,那是百千米外地底生物和依盖队员们痛苦的呐喊声。看来,整个地底都被这“血沼”吞没了。

依盖队首领也吓得不轻,但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知队伍中,真正能掌事的只有他一人,如果他先六神无主,那整支队伍也落不得善终,复仇大计未竟,他们不该命丧于此!可盖扯着嗓子压过下属们的声音,努力维持着秩序,结果脚后跟传来一阵灼烧感,他扭头看去,发现猩红焦黑的血浪已经将他围住。“啊!啊!啊!”可盖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扭动着臃肿的身子倒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黑红色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是活物,移动得飞快,可盖出于本能,闭上了眼睛,缩成一团。

将此生爱的恨的忧的乐的所有事情都回想一遍,仍不见自己毙命,可盖落下挡脸的胳膊,闪开半只眼。他惊奇地发现,“血浆”竟然凝固住了。他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壮着胆子上前观察,发现“血浆”正不断向上蒸腾着黑色的瘴气,但是已经紧紧扒在地上,并不再向前移动。原来这些东西不是真的活物,它们只是无规则地漫流。

“都别慌,动动脑子,”可盖大喊,“到干净的地面上去!”他拖着自己的肚腩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建材旁边,抓起一块木板,甩进了黑红色的瘴气里。一见到有能落脚的东西,困在瘴气中的依盖队员拼了命地往上爬,很快,这块两米长、一米宽的薄木板上,已经容下了五名队员,他们鸡雏一样叠摞在一起,止不住地瑟缩。

渐渐地,中央大废矿周边的黑红色物质全部停止了涌动。躲进遗迹里、爬在灯柱上的队员们惊魂未定,他们用瘦长的胳膊抱住自己的躯干,仍然在颤抖。将近过了半个小时,众人才转移到安全的位置上,刚刚深陷瘴气中被抽干气力的队员也陆陆续续获救了。因为受惊而缩头缩脑的队员们又聚到可盖身边,听候发落。

可盖站在空地中央,恐惧已退去大半,此时,好奇占据了他的大脑,他不顾众人劝阻,忍痛用指头搅起一团“血块”。

“嘶。”

指尖像着了火似的,尖锐的烧灼感顿时让可盖攥紧另一只拳头。这东西黏糊糊的,触感比蛋液更粘稠,和烂肉比较接近,可盖赶紧把它抖落在地上。他的指尖上残留了一些液体,可盖近距离观察,把液体在两指间抹开。即便隔着面具,他也能闻到一种味道,在他心底,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也在逐渐成型。可盖不敢把话说死,他只是在幻想,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那位“真正的大人”要回来了......

“来人。”

两个干部跨步上前,把头低下来:“大人?”

“你们两个传话下去,告诉所有队员不要轻易靠近这东西,也别受它干扰,生产生活,一切照常。”

两个干部接了指令,立刻在现场转述了可盖的意思,他们又吩咐下去,让几个专门在据点间传信的队员去通知其他人。中央大废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队员们都假装自己没有受到影响,慢悠悠地复工了。可盖背着手站着,继续他的视察和指导。

“大人,这是什么鬼东西?”男人走上前问可盖,他刚才和同伴们踩在滑翔翼上,才逃过一劫。

见说话的是那个男人,可盖想起了刚刚被打断的谈话。

“哦,说到哪了,”可盖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扮成塞尔达?要是被林克那家伙拆穿,应该会死得很惨吧?这个任务一般人还做不来,他不仅得学得像,还得是个脑瓜活泛、心明眼亮的......”可盖着实犯愁,他“栽培”的这些下属里,痴傻呆苶的是一抓一大把,精明能干的是总也找不到,假扮塞尔达的任务到底该交给谁呢?

男人终于等到这一刻了。见老大为难,他奸笑着回答:“您面前不是站着现成的演员吗?”

“您刚才问我,在哈特诺村的一整年都去干什么了......”

话音未落,这人登时从红衣男子变成了个金色短发的少女,那身象征着皇家身份的蓝色骑装在黑红一片的地底十分亮眼。

虽说乔装易容是依盖队的基本功,但形似容易,神似实难。这男人当真是没有虚度那一年,他睁大眼睛,扑闪着睫毛,纤手一叉腰,左脚前送而右脚踮起,往那一站,还真有那么点公主祭司的意思,惹得旁边的依盖队员全部围聚过来,指着他边议论边窃笑。男人偷瞄可盖的神态,发现那位大人抱着膀子,似乎是相当满意,这让他更兴奋了。一旦被人群关注着,他就知道该如何去表现自己、如何去饲喂自己作祟的虚荣心。

男人被群情鼓动,清了清嗓子,“林克!”他故作娇俏地喊了一句,周围便“哄”地一声笑闹起来。人群的气氛被抬至高潮,起哄的、调笑的、吹口哨的,满嘴秽语的,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像面对着“真塞尔达”似的,肆无忌惮地袒露自己丑恶的一面,就连可盖都被“塞尔达”这副样子逗得捧腹大笑起来。满含着恶意的声浪比黑红溃烂的地面还要令人作呕,依盖队的首领和一众队员们吵嚷着,在瘴气中酝酿起愚蠢又残忍的计划。

 

赛拉克吐得厉害。刚从城堡走出来时,她开始觉得嗓子发紧,很快,还不等进入堡垒,她就把午饭呕了出来。这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她又断断续续地吐了七八次,最后直吐到胃袋倒空,冷汗淋漓,双腿虚浮。

劳工们还在陆陆续续涌入堡垒,他们当中,少部分人身体无恙,但剩下的大部分人已经出现了头晕恶心的症状,必须经人搀扶才能行走。这些身体不适的人进入堡垒后,围着墙根坐了半圈,症状轻者还能歪着身子与周围人交谈,重者已经同赛拉克一样,要么吐得脸颊涨红、泪水涟涟,要么已经陷入昏迷。

普尔亚换了双平底鞋,奔跑在营地中央的广场上。附近没有能够行医的人,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经验为大家分发清水和药品。活了一百多年,见多识广的普尔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几十个人同时出现了轻重程度不同的不良反应,并且在典籍中无从对症。

相较之下,洛贝利行动起来就显得吃力笨拙的多了,他的年龄不再允许他像个服务生似的奔走,他只能尽力跟在普尔亚身后,帮助她安顿劳工和调查队员。

人们集体出现这种症状,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他们共同食用的餐食出了问题,或是施工环境导致他们缺了氧、中了毒。但洛贝利从旁询问了每个人,并没有听说有人肠胃不适,也没有看到缺氧后才会出现的紫绀色皮肤。大多数人都说自己四肢无力,想要休息,两位研究员和其他未见症状的人就把帐篷、软垫铺在空气流通的营地中央供他们躺卧。

身体不适的人仍在涌入堡垒,堡垒以北,中央广场的遗迹上,仍然有几个人在互相搀扶着行走。普尔亚向北望了一眼,确保门口有人接应那些“伤员”,就拖着酸痛的双脚,找到一处角落坐下了。女研究员找旁边休息的人借了个杯子,喝了她下午的第一口水。

搀扶劳工的队伍中,突然跑出来两个人,他们朝着堡垒快速移动,引起了普尔亚的注意。这迎面跑来的两人,左面那人叫托里牧斯,右边那人是拉贾,他们是刚刚进入城堡搜寻病患去的,现在二人神色异常,急匆匆往回跑,想必是出什么事了。

普尔亚把杯子扔给旁人,风一般起身奔着两个男青年冲去。洛贝利比她慢了半拍,但也紧紧追在后面。

四人在堡垒以北的空地上相聚,还不等面对面站稳,拉贾就急着朝普尔亚说:“普尔亚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多狄的嘴唇都没有血色了!”托里牧斯配合他的话,转身指了指那个缓缓靠近堡垒的队伍。很显然,最中间那个被大家搀扶的人,就是可怜的多狄了。一听这话,普尔亚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再次愁云密布,她接过洛贝利递来的清水、手帕和基础的药品,揣在口袋里,就像坐上弓弦似的,下一秒就要飞奔出去。

突然她停住了。

拉贾身后有一个闪闪烁烁的小影子,小影子正偷偷溜回堡垒。

“乔舒亚?”

小影子激灵一下,定在了原地。

普尔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乔舒亚!”她大喊。

普尔亚转身朝名叫乔舒亚的女孩走去,她两手一挥,攥住那小女孩的双肩,把她拽到旁边。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谁让你跑出来的,你刚刚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进去了?谁让你进去的!这种情况下你还敢溜进去!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从来没有人见过普尔亚如此大动肝火,大家站在一边,甚至都不敢为乔舒亚说一句话。

乔舒亚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她哆嗦着回答:“我看您那么着急,看到大家那副样子,我想......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我不能再坐在那里了......您别生气,您别生气!”女孩的喉咙里只剩哀求,声音里渐渐有了哭腔。她本无意让任何人担心。

普尔亚见状,扭头怒视洛贝利:“让你把门关好,看好孩子,结果呢,她不仅出来了甚至跑到城堡里面去了。我真是......我真是......”

“赶紧进屋,回房间去!一老一小的,就是不让人省心,这个节骨眼上添乱!如果这个病会传染怎么办!要是你们也病倒怎么办!”

普尔亚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她已无暇顾及任何人的情绪。

“等我回来,好好收拾你们俩!”普尔亚伸出手指戳着洛贝利和乔舒亚,转头就要去照顾仍在路上的多狄,谁料想,她急火攻心,只向前两大步,便停在原地喘了起来。

洛贝利赶紧来到普尔亚身边,轻拍她的后背,嘴里念叨着:“嘿,嘿,老伙计。”

尽管在众人面前被劈头盖脸地骂了,洛贝利依旧不露愠色,反倒来安慰她。普尔亚看着这老头儿,知道自己任性的一拳打在软棉花上,心里相当不是滋味,她愣了愣才开口:“洛贝利,我......”

洛贝利抬起手示意她无需多言,他看看无措的乔舒亚,又看看身后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堡垒,叹了一口气。

“我这老骨头不中用,这孩子也too naughty, 辛苦你了,但是,easy, take it easy, 普尔亚,可别把自己累垮了。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会没事的。”说完这句话,洛贝利抓牢约书亚,转身道:“来吧孩子,英帕婆婆把you送过来是让you长本事来的,you可不能出事,走吧,听话,we回屋里去。”

一老一小贴在一起,慢慢走回堡垒。

普尔亚看着他们的背影,把一口眼泪咽进肚子里,便转身跟在两个年轻人身后,奔向了多狄。

 

一个月前,几乎所有武器都遭到了腐蚀,据铁匠克萨艾尔说,他亲眼见到瘴气一类的东西像活物般缠在刀刃上,甩不掉也驱散不走,眨眼的功夫就使刀片变得破破烂烂。除了武器,其他的金属制品也朽坏了,避难壕下,只剩那一口铁锅是完好无损的。

这件事在堡垒掀起轩然大波,那些靠手艺和汗水挣钱的匠人们、士兵们,没有了工具,该怎么生活?普尔亚赶紧调查她和洛贝利的研究室,觉得是他们的试剂和装置闯了祸。两个人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任何能对所有金属制品产生影响的物质,也没有探测到什么腐蚀性的气体。

铁匠看到的“瘴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筹莫展之际,坏消息找上了门。原来不只是堡垒,中央平原以外的居民也都遭逢了这“瘴气”,他们的农具、炊具和兵器,也和堡垒中人们的工具一样,全部朽坏了。驿站的老板、伙夫,散落在村子以外的独户,全都捧着他们化为碎片的金属制品,围堵住堡垒的木门,想来讨一个说法。人们没见过这种情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在七年前得知,那位见证过海拉鲁最后荣光的公主殿下回来了,所有人都看见了、听见了,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中央平原的上空可是炸响了九声礼炮,现在可是有人为他们做主的!

许多人仍以为公主就在城堡之中,他们除了敲响堡垒的大门外,还向王城写信求助。王城哪还住着人?所有寄往中央平原的书信都会在堡垒集散,它们如雪片般涌入堡垒。

普尔亚意识到情况已经失控了,她赶紧写信与塞尔达和林克联系,这才得知,这两位几乎“无所不能”的年轻人也深受“怪事”的困扰。他们位于大陆东侧,从哈特诺村的工具被瘴气侵染的那天起,便日日奔走在东哈特尔和拉聂尔地区,安抚民心、分发木质工具、预防事态恶化、筹措应急物资......两人早已是分身乏术。

普尔亚下定决心要帮助塞尔达渡过这次危机。她那扭转年龄的实验虽然神奇,骗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睛,可骗来骗去,别把自己都骗了!她才不是什么年轻的科研女郎呢,她本是海拉鲁最年长、最富有智慧的女性,天塌下来,她可是要第一个扛的!这样想着,普尔亚勉励自己站出来,解答疑惑,积极寻找破局方法,保证生产生活继续有序开展......她成为了堡垒中所有人的“大家长”,但或许,她其实早就是了。

几天过去,瘴气的影响戛然而止,它们只破坏了金属工具,对人体、环境似乎没有威胁。

上周开始,几个劳工说身体不舒服,请求回到堡垒休息一段时间。普尔亚和洛贝利根本没有把这件事与“瘴气”联系起来。

城堡和堡垒之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居住在堡垒,那么每天为了吃饭、休息和上工,要在两个地点间来回往返,是相当麻烦的。许多人干脆带着生活用品住进了城堡,他们随身携带清水干粮,每天只在午饭时回到堡垒中,吃了饭、打了水,就又走进城堡,晚上就睡在自己的作业区域内,这样就方便多了。况且堡垒设计之初,并没有考虑到人员住宿问题,它原本不过是普尔亚和洛贝利的临时驻扎点,用以监督鸟望塔的建造过程,后来,劳工和志愿者们住了进来,调查队也入驻了,这里的人口才增至现在的水平。堡垒其实无法为这么多人提供住宿条件,即便打开避难壕也容纳不下这几十名的男男女女,许多人见状,就自发打地铺睡在城堡里。

身体不舒服的这几个人,平日就常住在城堡。

上周,这几人说身上没有力气,回到堡垒中调养了两天,状态有所好转。他们之后,又有几个人说头晕,食欲下降,也结伴走出了城堡,此时身体不适的人已经超过了五人。

洛贝利发现了异常,实际上,他早就感觉城堡不对劲了。他赶紧提醒普尔亚,两个人开始紧密观察工人的身体情况。

之后,身体抱恙的人日渐增多,五人、八人、十人......这绝非正常现象。虽然仍未确定人们为何患病,但是,那座有过“劣迹”的城堡着实令人怀疑。今天上午,普尔亚再也无法坐视事情恶化,她通知堡垒中的众人,再也不要前往城堡,并找了几个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拜托他们,去把仍在城堡中的所有人都带回来。

又要变天了,普尔亚想。

临头降下的灭顶之灾,她经历过两次,一次是灾厄盖侬的苏醒,一次是卡卡利科村的那场腥风血雨。今早的堡垒让她感到害怕,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墙角的人,她想起尸体。仇恨王室的男人们披上红衣,带上面具,人们党同伐异,兵戈相向,夫妻反目,母子相残,一时间,昔日家园沦为一片血海。

普尔亚太害怕人们在她眼前死去了,人们虚弱地走进堡垒,就算吃了平日里包治百病的生命萝卜也不见痊愈。生命的力量从他们身上溜走,普尔亚眼睁睁看着,恐惧让她再次陷入慌乱。来不及再寄去一封信,今天中午,她几乎是哀求那些身体尚未异常的年轻人,求他们身骑快马前往哈特诺村,把塞尔达和林克请来。

“今晚务必要回来,谁能胜任?”女研究员问。她实在没了办法,她一定要见那两个孩子。

青年们都争着要去。人群中,老实忠厚的蒙达纳脱颖而出,他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身高膘肥、神骏异常的骝马,向普尔亚和所有伤病的朋友们发毒誓说,一定请来公主殿下和勇者大人。誓毕他跃上马背,拨转马头,即刻出发前往东哈特尔。

普尔亚望着那远去的马儿,默默祈愿。这种事情,这种化身母鸡守护鸡雏的事,她从小就做不来,她的妹妹英帕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一直以来,她才是最像姐姐的那个啊。她还好吗?村子呢?村子里的各位都没事吧?普尔亚现在才意识到,公主提议的实时传讯功能有多大的价值。该死啊,真是该死,她为何没能为海拉鲁开发出“实时传讯”!对,还有传送,鸟望塔也该尽快投入使用了!普尔亚心急如焚地等待林克和塞尔达的到来。

 

日落之前,城堡中的所有人都顺利转移到了堡垒。病患们躺在堡垒的空地上,其余的人穿行其中,为大家分发过夜的帐篷、被褥。好在,一个下午过后,症状轻者已无大碍,重者的情况也有所缓解,没有了性命之虞。普尔亚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晚饭时间到了,病号们今晚得吃清淡的流食。厨师波侬把铁锅从避难壕里搬出来,他熬了一大锅野菜粥,又给少部分身体健康的人准备了兽肉盖饭。热乎乎的食物从堡垒北端向南传递,人们接过饭碗,第一个动作都是递给身后的人。病患们被扶起来,一人一碗粥、一杯清水,慢慢吃着。

今天是人最齐的一次,往常吃午饭时,大家总因为各种原因聚不到一起,今天这么多人一起吃晚饭,人人都觉得很新奇。大家聊着天,身上的不痛快也被忘记了。饭后,人们或坐或躺,十分满足,那几个刚刚呕吐过的人又开始提心吊胆,他们不希望美味的粥再从嘴里流出去。普尔亚和洛贝利找了一处角落,并排坐着,乔舒亚拉着他们两人的手。

在这片土地,上一次众人围聚是什么时候?不,不算复国典礼的那次,要算就得算灾厄之前,那种真的称得上“生活”的日子里,平凡人的“众人围聚”。这块土地上在百年之前也坐过这样一群人,他们等一场烟火,办一次集市,他们舞会刚刚散了场,他们聚在一起,祝贺酒庄的男孩娶了牧场的姑娘......

夜幕降临,人们点燃了广场中央的营火。堡垒门口,仅剩的几名卫兵手举火把列成两行,只等传信的蒙达纳归来。没有人在聊天时提到路上的公主和骑士,但其实,所有人都在等待门口那一声传报。

暖风阵阵,送来花草的幽香,又是一年夏天啊。

来了!草原上传来了马蹄声,所有人都把脑袋对准木栅墙的大门。

近了近了,身下传来隆隆的震颤,再抬眼,门里门外的几束火把,照映着红毛黑鬃的一道闪电——蒙达纳回来了!马儿出汗量不小,正常情况下,它们的汗水都集中在脖子和前胸,但这匹骝马的皮毛已经彻底汗湿,鞍下的汗液已经成为乳清状,白沫从它口中滴落,它落蹄凌乱,喝醉了似的。可怜可敬的马儿,人们都知道它已在力竭的边缘,纷纷目送它回到马厩中。人们继续守候。

很快,夜色中,又是一阵马蹄杂沓,一棕一白两匹骏马冲进火光里,出现在原野上。两马在门口停了下来,它们先后人立,引颈长嘶。一名少年滚鞍下马,他跑到白马身侧,扶下来一位少女。

海拉鲁的公主携勇者抵达了堡垒。

见公主来了,坐在墙角的、躺在广场上的人们纷纷起身,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黑压压地靠过去,一个挨着一个的,健康的扶着身体不适的,已经痊愈的挽着尚未痊愈的,落水的狗儿似的,瞪大眼珠望着那公主。为着最近几天的事,他们全都吓坏了。

看着他们,塞尔达心痛极了。她从马上下来,走得很慢,逐一去回应那一双双的眼睛、一张张受惊的脸孔。火把照亮了每个人,一瞬间,塞尔达看到每个人都在颤抖,她赶紧奔上前,却发现那是人们身上火光的跃动。普尔亚和洛贝利站在人群的尽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疲惫。上次相见,还是在旅居后的归途中,一转眼,异象再现,又要开启下一段旅程了。塞尔达回头看向林克,剑士仍旧以多年不曾变更分毫的神色立于她身侧,他站得笔直坚定,见塞尔达看向自己,他在火光中向她微笑。剑士身处同样跃动的火光中,却不颤动。

人们为公主和剑士让出一条路,把他们引向研究员的身边。塞尔达在前,林克在后,两人跟着普尔亚,走进了堡垒北端那座两层的小楼。

屋内凌乱,已经多日没有收拾打理了。桌子上扔着好几把被瘴气腐蚀的刀具,普尔亚没有把它们拿给林克和塞尔达,她知道,这样的刀,他们两人想必已经见过几十几百把。普尔亚让两人落座,自己走向房间另一端的椅子,看塞尔达意欲提问,她还是决定自己率先解释堡垒的一切。

“我就开门见山了殿下,最近一周,许多人出现了奇怪的病症,如你所见,他们大都头晕恶心,身体乏力。今早我指示所有人从城堡撤回,发现很多人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所以才托人把你们叫来。”

“结合前一阵子瘴气腐蚀铁器的事,我和洛贝利推测,瘴气就是这些人的病因。这些人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频繁出入城堡,而且越是在城堡中长时间劳动、在城堡中久居的人,身体状况越差、病症越明显。这些人,即使没有真正地被瘴气缠身,估计也持续地受到了一些东西的影响。”

“所以我们认为,城堡之中必定有问题,瘴气的源头在城堡!”

普尔亚说话的时候,塞尔达一直面色凝重,想必是在分析语句中传达的信息。林克坐在一边,观察普尔亚的表情。女研究员有一根笛子,林克虽没见她吹奏过,却经常碰见她手持笛子把玩。刚刚说话时,普尔亚手里也攥着笛子,但攥得过分的用力。有时她还会用力地揉搓、拉扯笛子,不自觉将它倒置、旋动,动作之多,频率之高,无不表明她内心已经相当的烦躁与不安了。

能让一位冷静智慧的研究者如此焦躁,林克预感到事情会相当棘手。

一旁,塞尔达问:“平时在城堡中工作生活的人,就没有亲眼看到过什么东西吗?如果城堡里真的有问题,这些人是该有所察觉的,他们应该掌握了最多的信息才对。”

普尔亚摇头:“地表的那些建筑我们都很熟悉,太熟悉了。我们的人散布在各个厅室,做各种工作,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说看到过异常的东西。墙是干净的,地砖是新铺的,那就是一座漂亮得该死的建筑,没有恶心的眼睛和黑乎乎的黏液,没有,什么都没有。”

普尔亚开始冷笑,心里的重压似乎让她无法再维持坐姿,她直接站了起来:“但是,我们前几天发现了一段通往地下的楼梯。”

“城堡之下,有一座地宫。”

说完,女研究员像被带去了所有的精力似的,一下子颓然坐回座位,冷笑中开始透着无奈。

城堡的地下,一旦锁定这个位置,整件事情就变的简单了,林克和塞尔达顿时陷入了沉默。城堡的地下,从那里爬出来的东西,他们三个人不是没有见过、没有与它交手过的。大陆上这些诡异的、令人的胆寒的异状,不再是新的谜团,它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一百年前,历史没有翻开新的一页。

“我明白了,我和林克明天一早就前往城堡的地下,探查真相。”塞尔达波澜不惊地说,就像宣布她明早要吃蛋饼一样稀松平常。林克转头看着她,刚要开口阻拦,普尔亚便说话了。

“不行,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没有为什么,你明知道那下面有多危险。”

“没人进去过,你先不要为那个地方乱下定义,普尔亚。”

普尔亚近期太累了,塞尔达也是,两人眼见刚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句句都不对付,便一同在心头蓄起怒火。

“你在装傻吗?需不需要我现在告诉你那下面有什么在等着你!”

“既然不让我下去,你又是为什么叫我过来?我既然来了,知道这件事了,看到那些人了,我就没有不下去的理由,你说什么都没用。”

“对,是我叫你来的,”普尔亚确实理亏,她没法再气势汹汹地回答,“但我想的是,你和林克必须尽快知道这件事。我太了解你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了解情况,赶到现场,不是吗?所以我才叫了你,但去城堡下面这件事你不一定要参与。”

“你还说你了解我,既然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是非去不可的。”

“你下去有什么用!”普尔亚大叫。“那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你下不下去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让林克叫上几个身手最好的人下去不可以吗?如果他们几个都应付不了,你就更不能下去了。听话,听话塞尔达!”

“我想你没有替我做决定的资格。”

气氛焦灼起来,林克坐在一旁,眼见着火药味儿漫到鼻子底下。既然推测出祸根就在城堡,而且是在城堡的地下,那么让塞尔达一同进入便确实有了风险,如果她也像其他工人一样瘴气入体,可就得不偿失了。林克也支持普尔亚,他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执行明天的探查任务,至于后续的调查研究,等到排除了危险再让塞尔达进行,也不迟。

看塞尔达冷脸低语的那副模样,普尔亚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真的动摇了——但那也是一瞬的事,她依旧紧咬着不松口,只有语气变得和缓。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去了那边之后怎么跟你母后、跟你父王交代。”

“你不用害怕,等我也去了那边,亲自和他们解......”

普尔亚高声“嘘”了一句,假意要用她的笛子敲打塞尔达,她简直要被这死丫头的一张嘴气晕了,刚刚泄的气一下子又返了上来。现在她才不管谁君谁臣,她就是不会退让的!普尔亚干脆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今晚不用多说了,不行,这就是我的态度。如果你执意要进入城堡,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普尔亚把桌子上的刀具、废纸和旧书乒乒乓乓地捡起来揉成一团,胡乱在房间里搬来搬去,看架势,她是要送客了。

林克继续陪塞尔达坐着,既然普尔亚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他就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身边的女孩回答:“好,我答应你,我不下去。”

这样的回答出乎林克和普尔亚的意料,这如同刚才还在角力的两头牛,突然有一头撤力离去了,它明明不落下风来着。但不管怎么说,见塞尔达愿意低头,普尔亚和林克还是十分高兴。林克没有表达自己的疑惑,他轻唤塞尔达,陪她站起来。普尔亚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一些,她送林克和塞尔达走到屋外,让人给他们两个拿了过夜的物资。

屋外的广场上多了些欢快的气氛,看来,远离那城堡就是医治病患们最好的方法。工人队伍和调查队中不乏年轻男女,他们此时换上了睡衣,或坐或立,玩闹得忘乎所以,让这场“逃离城堡”的救援行动变得像一场野营。年长的人则安静地闲谈,他们捶打自己的胸口,也帮助身边的人按摩身体。天黑之后,再没听说有谁还像白天似的,有那种骇人的不良反应。与其说“感谢海利亚”,倒不如去感谢普尔亚女士——大家真的得救了!

普尔亚走过来把两套床具塞进林克手里,说:“今晚委屈你们俩了,这里实在是床铺紧张。”

林克和塞尔达对视一眼,露宿野外可是他们最擅长的事,两人接过帐篷床褥,也和普尔亚道了晚安,便直奔广场上的空地而去。

这是一种奇妙的氛围,灯火摇曳,人影幢幢,大家看不清来者是谁,因此都没有注意到公主和剑士走到了他们当中。男孩儿们为了在女孩面前卖弄,都说自己头不晕了、眼不花了,身子骨比几天前还硬实了,女孩子们三五结对,头挨着头说起了悄悄话。林克绕过人群,找了片没人的空地,开始埋头搭建简易的帐篷。就像之前旅居时一样,他猫腰钻进小小的篷布底下,为自己和塞尔达铺好两张一人长、两肩宽、三指厚的小褥子。塞尔达从旁给林克帮忙,却时常被众人的笑闹声吸引,她蹲在林克身边,抬头去看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们。

圆形的广场上,大家都是夏夜中黑黑的影子,都是海利亚女神最普通的儿女罢了。

帐篷支好,床褥铺好,林克直起腰擦了擦汗。塞尔达突然说,她要稍微离开一下,林克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塞尔达喜欢交朋友,而且每到新的环境总会“这里嗅嗅、那里探探”,林克猜测她要去和远处的众人聊天,于是自己先坐在床铺边上休息起来。

塞尔达这一去,过了很久才回来。在她离开半个小时之后,她又突然出现在堡垒的北边,已经开始担心的林克一眼就发现了她。林克抬头看着她穿过人群,跳过横在脚下的床铺,向自己跑来。

等塞尔达坐到身边,林克问道:“您做什么去了?”

“我说服了她,她答应让我去了。”

谁?普尔亚吗?林克很震惊,转过头看着塞尔达。怪不得她离开了这么久,原来她又去劝说普尔亚了。

“怎么回事?她怎么又同意了?我看她刚才相当坚决。”

“是啊,她确实坚决,可我也一样。”

“您是怎么说的?”

塞尔达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说那是得胜的喜悦也好、对普尔亚的歉疚也好,亦或是一种笃定的严肃,都没有错。她在青年人们的话音和笑声里,轻轻回答:“我跟她说,如果林克一个人下去,一定会死的。如果林克死掉了,我为了海拉鲁,虽不会自寻短见,但是死是活估计也没什么区别了。”

听她这么说,林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看着她。塞尔达见林克这个样子,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我今天说话是不是很难听?你被我吓到了吧。我没有不信任林克,我知道,以你的实力一定能战胜任何敌人,我那么说就是吓吓普尔亚,”她吐了吐舌头,“好了,明天我们总算能一起下去了。”

林克没法像她一样笑出来。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您觉得普尔亚同意了,我就会同意吗?您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塞尔达看起来不想理会林克的追问,她仰望星空,悄悄把手指缠在林克手上。

“这不用问吧,我当然知道,你也是不情愿让我下去的。”

“是啊,那您就不想来说服我吗?”

“我这不是来了吗。”

公主把下巴垫在膝盖上,两脚翘着,轻轻晃动。

“我没有那种力量了,上一次我还能在战斗时帮帮忙,这次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想过,如果在下面遇到危险,你一定会第一时间保护我,我一定会成为你的累赘。为了保护我,你可能无法自保,可能贻误战机,可能......可能就是因为有我在,和你一个人下去相比,结局会大不一样。”

“但我觉得,”塞尔达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朝着林克,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那么想,我们该想想我能改变什么。我有信心,林克,我觉得你一定能安全地走出来,堡垒的各位也都会顺利渡过难关,整片海拉鲁大陆都不有危险,也许过程会有些波折,但是,最后大家一定会没事的——我有预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我真的能听见,他们对我说......”

“谁?”林克敏锐地打断她。

塞尔达却说不上来,她把眼睛低垂下去,脸还是朝向林克。

“总之,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全,可林克之所以不是普通的护卫,林克之所以是林克,不就在于你不仅仅关心我的安全,还理解我、支持我,永远愿意倾听我在想些什么吗?”

“答应我吧,明天,我们一起下去!”

塞尔达只是坐在那,却让林克感受到心灵的摇撼。她的表情太坚定太悲伤了,就好像她已经预知了一种可能,就好像未来的她真的攀着命运的丝线,穿越时空来到她身边,趴在耳边告诉她,如果她明天不下去,万年的基业就将毁于一旦,数百代的英灵没能死得其所,而她的骑士会死在她的眼前。

太悲伤了,那真是一种将要献祭自己的表情啊,林克心口抽痛。

“好吧,我们一起。”林克笑叹一声,放松了身体,垂下了肩膀。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悲伤的眼睛,想要从那绿色的清池里抽些悲伤分给自己。林克抬起手,落在塞尔达紧绷的脸上,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同意,只是因为不愿意看您这副表情。”

塞尔达终于得偿所愿,她扑进林克怀里,仰脸说道:“我现在满意了,来,笑给你看。”

两人相拥在一起,却没有拥抱太久,他们很快便想起周围有无数双眼睛藏在黑暗里,于是矜持地放开了彼此的手臂。

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几分钟后真的有人来到林克和塞尔达的面前,向他们搭话。那人正是塞拉克——刚才的众多病号中吐得最凶的那个小姑娘。她下午实在太难受了,吐得头发乱了,衣服也脏了,十分的狼狈。还好,晚上吃过晚饭后,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胃不再痉挛,力气也恢复了大半。塞尔达和林克抵达堡垒时,她本来打算上前行礼的,但考虑到自己的样子实在是羞人,她忍住了冲动。她现在把头发梳得油亮服帖,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特地来找塞尔达问好。

塞拉克告诉林克和塞尔达,她本是来帮工补贴家用的,这段时间在堡垒长了不少见识,最近有意加入调查队。塞尔达听她这样说,高兴极了,又见她温婉可人还非常有礼貌,对她十分有好感,于是牵住她的手,拉她同坐,问道:

“你家住哪?”

“我祖父祖母是哈特诺生人,但我们现在已经搬出来住了。”

“今年多大了?”

女孩含羞一哂,答道:“十七岁了。”

十七岁,塞尔达一怔。这个曾经将她困了一个世纪的年岁,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

后来三人又聊了聊彼此的生活,塞尔达问了问塞拉克的身体,这场对话就礼貌地结束了。告别时,塞拉克站起来跑向自己的床铺,跑了几步,她停下来转过身子。面对林克和塞尔达,塞拉克提起她并不存在的裙摆,撤后一步,弯曲双腿,俯身低头向公主和骑士行了优雅的一礼。塞尔达露出会心的微笑,点点头,林克也是一样。

今天的经历太特别了,所以大家都不想早早睡觉,林克和塞尔达也没有困意,他们坐在一起听别人聊天,看那些广场上的年轻人玩闹。只是在塞拉克走后,林克不知道怎么了,变得坐立不安的,他一会儿紧张地挠挠脖子,一会儿又错动身子改变姿势。塞尔达看他奇怪,就皱起眉头盯着他,问:“怎么了?”

林克一下子就老实了,他刚刚的举动貌似是希望塞尔达注意到自己,但现在一被发现,他又开始胆怯。

“您觉得我怎样?”

“什么怎样?”

林克深吸一口气,转身让自己正对着塞尔达,他正了正衣襟,说道:“我这个人,您还算满意吗?我们这样生活也有几年了,我在想,我们以后......”

林克表达的非常含蓄,塞尔达最初没明白他的意思,过了几秒后,塞尔达终于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大惊失色。惊惶的公主立刻捂起耳朵,把脑袋扭到另一侧,嘴里不停念叨着:“好了好了我不要听了!”

见她这样的反应,林克脑子里“轰”的一声,心想着完蛋了。他去挽塞尔达的手,轻轻唤她的名字,但塞尔达使劲捂着耳朵,任凭林克如何拉拽自己都不肯转过身子,始终和他较着劲。

“塞尔达,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啊,”塞尔达终于回头了,“那你既然问了,我告诉你:我觉得骑士阁下真是好没情调的一个人。”

“啊?”

“别的女孩不都是在沙滩、山顶、花田里面被问这种话吗?怎么,难道眼前的避难壕、可怜的居民们,还有阴森森的城堡,让骑士阁下联想到了和我的婚事?”

哦,她原来是这个意思!一束光照进身体,让林克的心一下子敞亮起来。这剑士刚要开始窃喜,又立刻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愚蠢得可笑,便把勾起的嘴角压下去,换成了满脸的绯红。弄出这样的笑话,他自己也非常不好意思,真是的,怎么没想到要好好设计一下这个环节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觉得这种话一定就要现在说出口,赶什么时间似的,好像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怨我,怨我,我确实是个没情调的笨蛋。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这样问着,林克心里明白,这第一次请求的机会已经被他搞砸了,他泄了密,这件事再也没有惊喜了。林克感到深深的愧疚。

还好塞尔达不生气,她说:“再给一次哦。”

林克听了很开心,他开始傻笑,笑了一会儿,他又说:“既然话说到这了,卑职再斗胆问一句:关于这件事,殿下有没有心仪的地点?能否预先提供个范围?”

哦?塞尔达侧着脸,给他一个高傲的表情。

“好吧好吧,那我便破例给你点提示,毕竟我也怕你品味太差,选的地方会扫了兴致。虽然这样就没了惊喜,但是更保险点。”

“那,敢问哪些地方能入的了殿下的眼?萨托利山的樱花树下,卡尔山顶的爱心湖边,还是说就在哈特诺村呢?还望您指点一二。”

“嗯......不错,不错。”塞尔达简直像个贵妇似的,而林克提出的这几个地方就变成了精致的茶点,塞尔达把它们挨个考虑了一遍,就如同贵妇在品评她的下午茶,这公主现在就差手里拿一把扇子,头戴一顶插了羽毛的大檐帽了。

“我看都还可以,就这几个地方,准了!”

“那,其余......”林克还想探听,却被塞尔达抬手打断。

“好啦,剩下的就不要再问我啦,自己拿主意去吧。”塞尔达在空中掸掸手指,示意林克不要多说了,她想给自己留点惊喜。会是哪呢?她觉得爱心湖就不错,他们俩还没有一起好好观过那湖呢。欸,听说,满天飞舞的花瓣象征着绵延不绝的爱意?她能看到那样的场景吗?也许可以期待一下吧!再让林克问下去,真的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况且,这搞笑的情景剧她多一秒都演不下去了。塞尔达紧咬着嘴唇,马上就要破功,再看林克呢?他的脸都要笑烂了。

广场上的人声渐渐止息,大家都休息了。

林克站起身说:“我们也睡觉吧。”

其实塞尔达还想在外面多坐一会儿的,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她不愿就这样结束它。但明天有那么重要的事,她也确实得早点休息了。这去往城堡地下的机会,可真是来之不易!

公主手拄地面站起来,也跟着剑士钻进了小小的篷布底下。他们俩肩并肩躺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旅居时的那些日子。篷布外面,虫鸣阵阵,和风依依,塞尔达闭着眼睛享受,意识到这可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最初的家呀,她就是在这样美丽的夜空下长大的。渐渐地,她又想到,七年以前,在出发前往哈特诺村的最后一晚,她也睡在这样的虫鸣和晚风里,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找到林克,他们骑着伊波娜和白马......

马上就要睡着了,塞尔达却突然惊醒。

哎呀!

她想起,自己向奥可芭借的花锄花铲,一个都没有还回去!

她最近一个月为瘴气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把她们两个约定好在花洲上见面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了。花锄花铲和她培植的小苗全在家里,现在也根本没条件取来还给奥可芭,这可坏了。塞尔达翻了个身,把胳膊垫在耳朵下。明天从城堡下面出来之后,她和普尔亚至少也要细细研讨个三天五天,等到研讨有了结果,再把身体不适的居民们都照料好,怕是需要一个月了。

那也太久了点!

没办法了,亲爱的奥可芭,你可千万千万别生我的气呀。

 

Chapter 18: 终章

Chapter Text

  已经好久没有踏足城堡了,林克在石砖甬道上站稳脚跟,暗自想到。

脚下的石砖,隐隐约约透出些瘴气,眼前的石阶更是阴森诡异,直插进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中。海拉鲁城堡已经重修、复原,恢复了昔日的面貌,但几乎无人知晓其下还有一座地宫。这地宫不知是什么时代兴建的,距离上次被人踏足,又不知过去了几百年、几千年。这样的环境里,林克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提了提里衬的领子,又帮手持火把的塞尔达紧了紧衣服。

今早,堡垒中的所有人都来为他们送行。目送他与塞尔达离开的,没有什么雄兵铁骑、战车战马,只有两位老友,和伤病初愈的男女老少罢了。这是塞尔达归来后,她的第一支仪仗队。出发前,普尔亚还是犹豫了,她在塞尔达迈步离开时攥住了塞尔达手腕,说什么也不愿撒开。塞尔达不挣扎也没有说任何话,普尔亚看见她的眼神,总算明白她是怀着怎样的决心,也就默默松开了手。

林克知道根本没人拦得住她。七年,整整七年的时间里,她从没回到海拉鲁城堡,坐在高高的位子上。她把脚杆踏进泥土里,和所有人一样高。因为这样的她,劫后余生的海拉鲁宛若火烧不尽、风吹又生的劲草,依旧青壮。

站在这阶梯口,林克不禁再次怀疑这样的决定是否是个错误。她要下去,并不为奇,但他同意了,应该是他疯了。他能理解这公主何以抵御恐惧:人们用真情把她捆得紧紧的,也把她举得高高的,她爱上了百年后的这些人,人们也离不开她,但越是这样,她越要站到所有人身前去。她还是那个因为担心村民的回信,而做了噩梦的女孩吗?或许是也不是了吧。从科沙尤西把箱子递给她的那一刻起,她便愿意为了这些可爱的人赴汤蹈火。萝莱尔回家的那条山路,好不容易没有了怪物,她绝对不舍得再让她与父亲分离了。卓拉之主痛失爱女,她肯定不会坐视他再把自己的儿子推向战场的......

好了,是时候向下走了,林克只放任自己感伤这短短的一瞬,他知道命运不等人。剑士抬头迎上公主的目光,她看起来也准备好了。

“再往前调查下去可能会有危险,但有林克在,我很放心。”塞尔达这样说着,刚开始还面色凝重,但提起他的名字时,就渐渐有了笑意。

他们两个,一个是与盖侬分身交手多次、身经百战、最终击败盖侬本体的勇者,一个是走回城堡独自迎战,和魔王顽抗百年、最终封印了灾厄的公主,面对这满是瘴气的石阶时,他们立刻便明白,面前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对此,他们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各自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塞尔达手举火把照亮前路,说道:“我们尽快查明原因吧。”她走得很快,一直抢在林克身前,就好像那些瘴气和黑暗在她眼中都视若无物似的。

大师之剑在持续地闪烁,剑灵第一次这样强烈地颤抖。请赐给我击破黑暗的力量吧,林克向剑请愿。在这片乐土之上,在众多爱戴她的人中,他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他如此愚钝,除了笨拙地奉上自己外,再学不会用其他方式报答她。那就请神明开恩,让他永远做她的利剑,永远做她的鹰犬吧。

火光渐渐下沉了。

“林克?”塞尔达驻足回望。

他跟上去,一如她每次呼唤他时,他总会做的那样。

他们并肩走了下去。

 

-全文完-

初稿共计:254725字

2024年11月24日—2025年8月24日

Notes:

天呐你居然读完了!太感谢了!点Kudos和Comments助力我连载!(๑•̀ㅂ•́)و✧
(好了本人已经完结了桀桀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