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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魔教教主捡回去那天,大雪正纷纷扬扬。
我挣脱开所谓丈夫的手,半敞着衣裳从屋子里跑出来,我的眼泪早在爹娘用三袋粮食换走我时就流干了,那男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嘴里叫着今天教主下山路上全是惹不起的大爷你可不许出屋子给我惹事,我听不清,拼尽全力冲进雪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端一身华贵的他。那一年我十二岁。
我永远记得那天,雪风呼啸,他面无表情地出现立在那,我不知道什么教主平民,却不愿就此认命,向他奔过去时被突然出现的侍卫拦了跪在雪地里,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眼在看清我的一瞬间愣住了。
雪下得更大了,落在我单薄的外衣,落在他金贵的毛领,他迟疑地走上前来,挥手驱散了那些侍卫,蹲下来,双手捧住我脸颊,我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瞳孔在微微颤抖。
他抿紧了唇,双手滑到我肩膀将雪扫落了,解了身上的大氅将我一裹,一只手就把我抱起来,他吸了口气,说你……你是谁家孩子?
有高大的黑衣人将我那今天才见面的丈夫押送过来,那男人一跪,哆哆嗦嗦地说我可给了三袋谷子,她是我老婆……
尊贵的男人皱了眉,我的心提起来,害怕他把我丢下去,于是一动也不敢动,望着他锋利的侧脸也用微弱的声音反驳到我不想,我不是。
“你碰她了?”他出了声,我害怕地发起抖来,我从没听过那样恐怖的声音,不大,不凶,却让人如坠冰窟似的。
“还、还没有……”
“孤不想知道。”他出声的瞬间抬起了手臂,我只看到一道紫光闪过,下一秒我被按着后脑贴在他肩膀上,我的视野变成了落满银白的树和大雪下若隐若现的脚印,我的鼻尖埋在那洁白的毛毛里,心想我从没见过这样暖和的衣服。我后来才明白,他当时杀了人,但别过我的脑袋没让我看见,我埋在他肩头听见一阵拖行声,而后他轻轻捏过我下巴,望着我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到他的眉尾垂下来,眼波微微晃动着,我吞了一口唾沫,故作聪明地说:“我没有名字。”他这么厉害,这么多人围着,有人开道,有人保护,如果我能跟他走,哪怕是在院子里做个丫鬟,也不愁吃穿了吧。我想让他带我走。
他笑了——多年之后我回想起来,才慢慢读懂一点儿这笑意——他的语气让人安稳:“那你便跟我回去。”
“你以后就叫三月。”
我的眼泪、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复活。
他收了我,我却没当成丫鬟,反而一步登天成了魔教圣女。
刚到养心殿的时候,我甚至还在他臂弯里,他就要封我,教主说的话无人敢劝,也没人在乎规矩不规矩,下面人领了命就要去准备,他突然诶了一声,转头来问我:“你想不想?”
什么想不想?我疑惑地看着他,仍在这大殿的金碧辉煌里、沿途至高无上的依仗里、权力的中心、天下第一的冲击里,久久回不过神来,我看见他的眼睛因我的沉默而渐渐漫上些酸涩,终于从迷幻的梦里惊醒过来,拉住他衣服,颤颤巍巍说谢谢您……谢谢教主,我、小女、奴婢……不敢……。
我在贫瘠的脑海里搜刮合适的自称,在遇到他之前我生长于乡间,常用称谓仅限于爹娘姨叔,我不明白他的动机,就连话本子也没看过多少——穷人光是活着就用尽全力了,顶多听些阿娘讲的故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般对我,我们甚至才第一次见面。
“你若不想,那便罢了。”他皱了眉打断我,“只是不可再作践自己,什么奴婢卑职的……你不必改自称,如果愿意的话,叫我……叫我什么都可以。”
我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一种被人悉心照顾着的,放在心上的关护,那是我前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感受过的。他的爱在第一次见我时就如此浓烈,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大概以为我会喊教主,眼睛在听到我的一声“阿爹”的时候猛地睁大了。
我知道他是高兴的,不然为什么笑着移开了目光?
封我圣女的事情因为我的惶恐被暂时搁置了下来,他果真没有再强求,只说你要什么孤都给得起。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沉浸在命运翻转的不真实感里,我才刚刚跨越人与人之间的天堑,当年年仅十二岁的我并未发觉:他这般说一不二权力滔天的人,赐予别人东西之前怎么还会担心受益人想不想要?不都该感恩戴德的跪谢他吗?
我沉浸在肉的香味、洗澡水的温暖里,他问我爱吃什么,若是从前,我会告诉他我最爱吃烤得焦焦的红薯,埋在余温里,烫得我直摸冰凉的耳垂,但我看着这一桌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菜肴,自卑地说我没有什么爱吃的。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脑袋,探身给我夹了一块鱼肉,甜甜的,我惊奇地发现竟然没有刺。我从未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胡吃海塞到再也吃不下,桌上仍剩着许多,我早听说过富贵人家一顿要吃六个菜的传说,但如今摆到我面前的远超十道有余,而享用者仅仅我跟他。我回头看他,才发觉他除了给我夹了两筷子之外碗里干干净净,对一桌子美味不为所动,只关注着我。
他撑着脑袋,含笑看着我:“你……爱吃甜的。”
我的脸颊红起来,不知道这在豪门世家眼里是否算作不守规矩,毕竟在我的遐想里,这世上的权贵家的小姐们都优雅有素,钟爱清淡的小菜来彰显自己波澜不惊的家教,于是我辩解道:“我在外面的话不会这样的!”
他轻笑起来,修长五指轻轻点着桌面:“有孤在,谁敢说你?”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给我用不完的安全感,好像在他身边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再也不用考虑什么,他是魔教教主,是如今天底下最显赫的男人,他却将目光落在身无长物的我身上。“阿爹,你怎么不吃?”我关心道。
“不想吃。不饿。”他摇了摇头,“但你要是再叫孤一声,孤可以勉为其难地吃一口。”
我愣了愣,又大声喊他:“阿爹!饿起来很难受的!”我饿过太多次,早知道饿起来眼冒金星的滋味,我知道他不缺一口吃的,却也真心实意地皱起眉头。
魔教教主笑着闭了眼睛,解释说他不会饿的,他们练武之人到这个境界后可以一段时间不食五谷。可以不食五谷是真的,不好好吃饭也是真的,我当然是后来才发现的,魔教教主不像他看上去那般坚不可摧,神经衰弱眠浅畏寒,还会犯偏头痛。
饭吃完了有人端上来一碗黑漆漆的药,他说是给我调理身子的,我下意识地想反驳我身体好着呢,山野间长大的姑娘皮糙肉厚,不然也卖不到三袋谷子,可他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心疼,无声地埋怨为何没有早点遇到他,我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连汤带渣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感叹竟连药也能做得这么好吃。
“……不怕苦呀?”他擦擦我嘴角,将我拉到他膝盖上,“不用勉强…可以怕苦的。”
我摇头:“不苦的,阿爹给的都不苦。”
他愣了好几秒,随后沉默地拥住我,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夹杂着怀念和释然的叹息,像雾一样,潮湿了我一颗心脏:“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晚上的时候,我又换了一套衣服,同样是前半生从未摸过的极好的料子,暖意包裹住我的身体,我坐在那柔软床榻上,我新认的阿爹正拿着上好的羊角梳一下一下轻柔地解开我缠绕打结的发丝。
我的发干枯又毛躁,刚刚沐浴后湿哒哒地皱在一起,他面不改色地将十指穿过我的头毛,我感到一阵暖乎乎的气流,在他梳头的时候从指尖传到我头皮,我扭头看他,见他从一旁的玉盒子里挖出乳白色的膏脂,揉开后均匀地抹在我发上,他开口说这是天山的雪莲混着茶树籽熬的,你拿去用,我惊愕的啊了一声,竟慌乱地拦住他手腕,张着口想说太奢侈了,却又只敢愣愣地望着他。
他无奈地笑笑,说这不算什么,将我的脑袋扭回去,继续他的动作。
后半段我变得坐立难安起来,欣喜夹杂着不安,怕这一切醒来后就是一场梦,我的世界翻天覆地,那时的我全然没意识到这种护发的小事按规矩来讲全然不该让一教之主屈尊降贵,可阿爹从不说假手于人,导致我在渐渐熟悉了江湖规矩的两个星期后才在他动手之前先一步抓起那雪莲膏。
刚开始的三天我惶惶不可终日,怕他是一时兴起,也怕他再将我丢弃,我忧心离开纸醉金迷后能否再回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于是抢着下人的事做,端茶倒水,整理床铺,努力地在走路时将双手放在身前以滥竽充数那些真正的富家小姐,只求他看到我留下来的价值,又想跑到后厨去烧火做饭,在寻路时被他追上了来。
我看见他一脸焦急,从远处极快的掠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黑点,我猜是我刚刚问路的的侍卫,两个呼吸间他就从那么远的山头飞过来,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在空中踩过一片树叶,停在我面前猛地抱住我。
我听见他的喘息,不知所措地任由他抱着,片刻后他露出脸来,眉宇间是压抑的愤怒,他捏着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质问我:“你要下山!?孤待你……”
太痛了,我的双肩被捏得很痛,也可能是他气势太足,滚滚乌云般向我压来,又听见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带着哭腔打断他:“不是的!我不想下山,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情,你别不要三月……”
他顿住了,那些乌云顷刻间停止了移动,我趁他愣神扑进他怀抱里,哭着喊:“阿爹,阿爹,你别再丢掉我,别再卖掉我……我可以做很多事的,我可以挑水烧柴,我好喜欢阿爹,不要赶我走……”
他没有说话,我埋在他颈窝里乞求他完完全全地接受我,我近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感到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背,他近乎忙乱地抚摸我的头发,将我从他怀里拨出来,望着我哭红的眼睛:“你什么都不用做,你不用这么小心。”
他抹走我的眼泪,望着我的脸沉默了很久,才喃喃着补充:“孤怎么会不要你……”
他牵起我往回走:“你以前对你生父也这样吗?”
我点头:“不做事的话就会被卖掉。我明明已经做了很多事了,但家里吃不起饭,我只有被卖掉。”
他的眼里划过一丝狠意,低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我假装没听到。他又低下头来对我说:“在孤这里,你什么都不用做。孤不会不要你的……你若担心,便早日封了圣女吧。我教圣女除非死了,否则不变。教规如此。”他当然是骗我的,在我来之前甚至没有圣女这一席位,可我只拉紧了这个赐予我新生的男人的手,发誓要对他好一辈子。谁敢伤害他,谁敢让他伤心,我做鬼都不放过。
回教后,我渐渐发觉他们在面对阿爹时总是低着头,不敢同他对视也不敢高声说话,我想起从前听来的传说,栖凤山上住着的是绝顶残暴的魔教教主,从某一年开始这流言更甚了,我并非武林世家,对这些江湖上的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残暴总归不会把我抓来吃了——虽然总有流言传他要抓——他对我总是温和的,嘴角时不时挂着点儿笑意,那时的我觉得亲身破除了谣言,暗暗得意了许久。
他是如此的爱我,摔了一跤擦破一点儿皮也要被他皱着眉头端详半天,冬天的时候亲手给我熬汤给我擦养肤膏,要什么给什么,给我穿最漂亮的衣服用最昂贵的碗,总之他爱我,哪怕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再回想起来,他确实是爱我的。
在黑虎崖的那段时光里,他从未对我发过火,连重话也不曾有过。最严重的一次,是那梯子上的侍女失足而落,而我自信地去接,两个人乱七八糟地摔在一起,把胳膊擦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确实很疼,骨头也钝钝地痛,疼得快抬不起来,那侍女失魂落魄地跪在那,我强忍着叫她离开,等阿爹赶来的时候,那眼泪便绷不住地滚了满襟。
他瞧见我的血,倒吸了口气,我看见他捏紧的拳头和飞快皱起来的眉,他几乎立刻愤怒了:“混帐东西!”
我哭着,看他蹲下来拉过我的手,四指轻轻捏了捏,见我没反应,明白过来不过擦破了皮,没伤着骨头,于是那火气肆无忌惮地冲得更高了,我知道他是不是牙尖嘴利那类,于是见他举起了胳膊——
那巴掌在空中举了半天,终究没有落下来。我被吓得不敢哭,快要喘不上气地抽泣着,他恐怕也被后怕和恨铁不成钢冲昏了头,恐怕当了几十年的江湖霸主了也没想到真有人一点武功不会就敢去接人,他站起来,衣角扯出一个冷酷的棱角,我见他转身去寻东西,想起从前挨打时的那根扁担。
他转悠了好几圈,终于狠狠地从不远处的柳树上折了只柳回来了,走到我跟前,见我眼里恐惧神色不减,终于认命地从那上面扯了三根柳叶。
三根柳叶打过来,风一样,没用内力,也没让它们锋利地划伤我皮肤,比他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还轻,没感觉。
我忘了哭,他丢下那叶子俯身,终于将我抱进怀里,声音有些轻轻颤抖:“疼不疼啊?”
我嚎啕大哭。
我哭得一塌糊涂,在他颈窝里委屈极了,我是知道他的掌法的,那被他打了的人,脑袋撞在桌角上,戳出一个大窟窿。
他拍着我的背轻言细语地哄:“再不许做这种事了,听到没?你才是最重要的,听到没?”
我哭着点头,刚刚只当他是见不得我受伤,在气我保护不住自己,这会儿才明白,在他那,人与人就是有别的,他当然希望我好好的,却也在气我为了一个下人犯险。
自那以后,他决定教我武功,太阳才刚刚升起的时候,他将睡眼惺忪的我——或许他已经考虑了很久、等了我很久——引到一排武器面前,问我喜欢什么。
剑。我说,剑最好了,行侠仗义,都用剑。
剑?他沉默一会儿,最后轻笑了一声,好啊,孤亲自教你。孤的好剑不少,等哪天你练好了……
说到这儿他又沉默了,兴许是我的目光已经全数放在那器物上,听到他的话便只是听到了,不曾追问,甚至只想:当然要阿爹教了,阿爹不教的话我才不学呢。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跟着他学剑,从最基本的武功开始,每天累死累活地挥,他大概看出我真不是学武这块料,每当我倒在地上喊累耍赖的时候便无奈地放过我。
“孤可是魔教教主。”他笑着说,“你决定要跟着孤,总得要护得住自己。”
“那我们不能先学轻功嘛?”我翻到他旁边,“打不过我就跑了呀。万一我很有轻功天赋您一教就会呢?”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轻功……?。”又说:“不过或许确实,是轻功要简单一点吧。”
教中几位堂主曾劝过我继承教主的掌法,以继承魔教,我听了摆手拒绝,阿爹便只说她活得开心就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把我当继承人培养,只是教里人传过一阵子流言说下一任教主会是我,我听了害怕,也不知道是在怕我继承位子就意味着阿爹的离去,还是没有勇气接手整个魔教,总之阿爹在问过我后就毅然答应一切随我高兴。他不曾让我学他的掌法,却让我看了很多很多书,除却兵法武道,更多的却是修身静心,很杂,什么都学。我早说他很宠我。说是溺爱也不为过。
他还给我扎辫子,可他扎的不好,也或许是我被他养得太娇气,老是觉得痛,疼得直抽气,他就手足无措地不敢再动了,我安慰他没事,他只得把辫子扎得松松垮垮。他自己的头发是侍女在弄的,有时候心情差了不要人陪,便也只自己草草捆起来了事,我瞅见他脸色不佳,凑上去贴着他,他静默了一会儿,叹口气不曾拒绝——总归他从没拒绝过我,给他束发也好替他按揉脑袋也好——一梳子顺下来的时候带下来些许发,我捏在指尖举到他面前,说喏,您看,您最近掉头发怎么比之前严重了?
“没事。”他闭了闭眼,“没事呢。”
我抓了巫医去后厨,又挽起袖子要给他做药膳,巫医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我的反复逼问下,说教主最近睡得不好。我又问,为什么呢?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谁惹阿爹生气了?
那巫医将我看了又看,终于将目光定定地停在我脸上,大叹了一口气,下了决心般将我拉到一旁,问我是否还记几天前教主杀了个人。
记得啊,一个男的。我理所当然地说,在叛教路上被抓回来了,阿爹亲手杀了他。
怎么了?我焦急地问,有隐情?
他死前说了一句话。巫医压低了声音,在水的沸腾声里轻轻起唇。
喔。我想起来了,说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
胡说什么呢,我没当回事,这不还有我吗。
我都不怕他杀人了,我想,认识他之前,觉得杀人多恐怖呀。我自觉已经因他重塑世界,为他放宽了尚未建立的底线,赐予我新生的人杀过很多人,我早已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恨他的人将死之时说的诅咒难道还能当真吗,遇见他之前我也见过杀猪,一刀子下去那猪也会发出前所未有的凄惨叫声。
阿爹或许真的是个很残暴的教主,他是个很坏的人,他只是独独对我好。刚开始的时候,他杀人甚至会避着我,直到有一次我偶然撞见,那人头咕噜咕噜滚在我脚边,没了鼻子,坑坑洼洼的,像一颗土豆。阿爹的眼神有片刻的慌乱,他的手微微曲起,张了张口或许是想质问我为何会出现,怎么没人看住我,那些血在他身上,光影层层叠叠,他的神色在我眼里模糊,晕染开一派荒诞。
他轻轻唤我,我却第一次觉得他可怖。我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往后撤,撞到冰冷的门边惊厥了过去,当晚发了烧,再醒来时发觉阿爹守在我床前一夜不曾合眼。
我看着他心疼而焦急的眼睛,淡红的血丝随着他的视线缓慢地移动着,他拉着我的手,久久开不了口。
阿爹,阿爹,我不怕的,我不怕的呀。我扑到他怀里,收紧手臂环住他脖子,我只是,只是第一次见到……我不会害怕您的呀,别离我那么远阿爹,我不会怕您的呀……
说不害怕是假的,那应该算是我对他撒的第一个谎,我确实害怕那鲜血飞溅的场景,他又是那么粗暴那么利落,那是我第一次以那么近的距离感受到属于魔教教主的威压,但当他眉头皱起来,当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自责和担忧,我便努力着,不断克服这种恐惧。
之后的一次,我去寻他时又撞见他杀人,我看到的时候那人尸体已经呈现扭曲的姿态,我脚步一顿,倒是他,瞧见我竟有些无措,把血路纵横的手掌背在身后,躲着不让我看见,问我吓到没有。我上前去,把他沾满血污的手从他背后拉出来,用我白净的袖子一下一下擦他掌心,他看着我,愣愣地,一句话也不说。
冰冷的,好像他的手一直是冷的,但掌心柔软。我擦了好几下,发觉最下面那层竟然已经干涸了擦不掉,于是我急切起来,那袖子很快变得污浊,没有效果,擦不掉,我在安静的氛围里慌张,眼泪啪嗒啪嗒地顺着往下滑,他一动也不动,任由我把眼泪掉在他掌心,又任由我擦去。直到两只手都擦干净了,才把我拉到怀里抱着,他的手轻拍我的后背,我发觉他似乎有些颤抖。他怎么会颤抖呢,兴许是我怕极了在抖。那些恐惧与他给予的温暖割裂般冲击着我,我眼眶湿润,带着哭腔开口:“您别杀我。”
他不可置信地把我拉开,定定地看着我,我看见他眼里似乎有一大团浓厚的、化不开的悲伤,“……说的什么胡话。”他伸手来抹我止不住的眼泪,他的指尖真的有些抖。
自那之后他好像很少杀人了,巫医低着头不看我,声音低而快速,自从您来了之后,我们底下人都要好过些了,圣女大人。
因为我吗?不可否认的,我的心里满是雀跃,我觉得我在他心里一定是最重要的,全天下的人里,他一定最爱我。听说阿爹以前是有疯病的,我看见过缺了角的茶几,但我想就算阿爹病还没好,定也不会打我的。
我端了安神的药膳准备回养心殿,推开门,才发觉大雪正纷纷扬扬往下落,巫医为我撑起伞,我在一片宁静里眺望,原来又到了这个季节了。
“你跟了阿爹多久了?他身体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坏起来的吗?”我问巫医,同他一起走在小道上。
“很多年了,教主当年还有血魔疯癫症的时候,属下就在他身边。”他回答道,“这病折磨他很多年,麒麟血没有想象中好用……除此之外,嗯……”他的声音小下去,又接到,“如今教里,属下应该是跟了教主最久的人了。”
我哦了一声,假装没听见他的欲言又止,因为我们已经走到教徒较多的地方,我兀自将他的犹豫理解成不宜给别人听见,于是没再追问。
阿爹不在养心殿里。我将药膳搁在桌上,看巫医在门口抖落伞上的雪,而后安静地冲我行礼告退,我冲他摆摆手,转身去点燃屋子里的炉火。
阿爹或许去议事堂了,也或许去藏宝阁、武器库,或者只是在巡视他的领地,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有回来。
雪小了很多,冬天的夜来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那点明亮就被吞噬,黑虎崖掌起了灯,长蛇一样照亮每一间门扉,那药膳我早叫下人拿下去温着,此时又叫了人去准备些热汤,我拿起伞,决定起身去寻他。
我走过黑虎崖蜿蜒的山路,在雪地里遥想来到这里的梦幻般的三年——我竟已被爱了三年——沿途得到的回复都是教主不在这里,于是将身体专向南面,我知道他去哪了。
黑虎崖受阳的南面有一处院子,每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先照向养心殿,而后便照向那院子,距离主殿不过一炷香脚程,阿爹很偶尔的时候会去那里坐坐。
我从不曾问那里的故事,阿爹是个叱咤江湖的霸主,他身上总会有许多深刻而美丽的故事,就像那永远空着的左偏殿——留给我死去的阿兄的。
他带我去见过阿兄,在第一年清明的时候,我跪在一颗大梨花树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他在一旁沉默地烧纸,火焰将他的眉宇照得深邃又苍白,那火舌有生命似的,快要烧到他衣袖,他一动不动。
我想,要是阿兄还在,他也一定宠我。我没有亲生的哥哥,却有一个弟弟,为了他娶媳妇我才变成了三袋谷子,我不爱他。算了,现在我有阿爹了,不奢求更多的爱了。但教徒们说少主在的时候,也远没有我得教主宠爱。
少主死了有六年了,阿爹每年带着我给他烧纸,从一开始的一言不发到后来渐渐也当着我的面絮絮叨叨说些话,不过是些寻常的念叨,诸如钱不够了就给孤托梦、别叫人欺负了、想买什么买什么一类的,我始终保持沉默,原来不管什么身份地位的人在祭祀时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那火焰直直地立起来,在风里摇曳出一点弧度,他沉默许久,终于轻轻说:爹对不起你。
在他走后我又折返回来,在阿兄的坟前向他保证:我会照顾好阿爹的。那梨花飘落,拂过我的脸。
到达那南面的院子雪彻底停了,我将伞收起来靠在门边,一抬眼就见阿爹坐在那石桌边,桌上摆了一小细颈白玉壶,他的指尖被冻得有些红,雪在他肩膀和头发上积了厚厚一层,他听到响动回头来,抖落一点儿雪。我看见他睫毛也白,衬得他眼睛有点红,他眯起眸子看着我,一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我被冷得一激灵,拉过他两手捂在掌心,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去看向那窗户下面的一小圈篱笆围起来的地,他抽出他的手,伸出食指指向那儿,像个孩子一样。
“你看这些花儿啊……”他的嗓子沙哑,“我养不活它呀……”
我心疼得不行,将他的手拉回来,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撑着他站起来想带他回殿里去,他喝了酒,在靠近他时我就闻到了,他垂下眼不肯动,脑袋歪在我肩膀,我用脸颊去碰他,惊觉他的额头正烫得气势汹汹。
“阿爹!”我急急唤他,“您怎么能不用内力御寒呢!”
许是从来没有人吼过他,他半睁着眼凝视我良久,那双瞳孔里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久到我的害怕快要漫上来,他竟轻轻笑了。风暴平息,他笑着,缓慢地眨了眨眼,将半个身子靠在我身上,哑着嗓子轻声唤道:“护法……孤冷。”
我扶着他的手一顿,心里涌现出一些猜疑和不安,但下一秒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握住他冰冷的掌心,觉得光靠我一个人是将他带不回养心殿了,于是扶着他将他送到这最近的屋子里,很难说是在我意料之中还是之外,这屋子干净而整洁,是有人在打扫着的。
床褥也干净柔软,我将他靠在床头,他似乎完全醉了,垂眸不看我,又低低地说冷。
我转身焦急地去喊巫医和侍女,又折返回来替他脱掉湿润的外袍,将身上那毛绒绒的斗篷盖在他身上,我拉住他的手,从未如此感谢学了一点儿武功自己,不然替他暖手都做不到。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我那白色的内力,恍恍惚惚地似乎分出些清明,他的目光从我们相连的手缓缓往上,最终停在我的脸上,将我拉近了些,看了又看,终于松口气般唤我:“……三月。”
我从他语气里辨别出些不愿相信的失望和凄凉悲苦,我紧了紧他的手,说是我,阿爹,是我。
他闭上眼,身子滑下去陷进被褥里,沉沉睡去。
巫医提着他的药箱匆匆赶来的时候,我的担忧和气愤正交替着冲击我的大脑,我压抑着我无从发泄的怒气,嫉恨某个让他挂心至此的人。
巫医搭上他的脉,有条不紊地动作着,他是个忠仆,教主于他有救命之恩和造化之恩,于是我出了门去,绕了半圈寻到那些死去多时的花。
那些枝叶早已枯萎,光秃秃的,连雪都兜不住,我伸手去摸那泥土,干瘪的和别的植物没什么两样,无论如何都救不活了。
我直起身来,知道此时应该回阿爹身边去,可我满腔愤懑,于是在雪地里胡乱踹着,白雪被我踢起又散下,同地上的混在一起,没人在乎它还是不是原来那堆。白茫茫的一片,我的攻击没有任何作用。
我深吸一口气回屋里,侍女已经将炉火点起来了,屋子里暖和不少,但阿爹睡得仍不安稳,我这会儿后悔起来怎么在外面耽搁那么久,走近了才发现他眉头紧皱,低低切切、反反复复地只念两个字:“护法、护法……”
我坐到他身边去,那巫医低着头,竭力地躲避我试图与其对视的目光,他快速地收拾起东西,逃一般地想走,被我拉住了。
我张了张口,巨大的疑问哽在我喉头,我感到眼眶干涩,喉咙发疼,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我望向那屋顶的角落,暗色的天花上有清理遗漏的蛛网,而蜘蛛却早已摆脱牢笼不见踪影,我头晕目眩。
我衣不解带地陪在一旁,握着他的手递过去些聊胜于无的安慰,后半夜里阿爹发起烧来,那温度低低地烫在他额头和手心,将我的心烧了一个洞。
“谁是护法?”我终于问出来。
阿爹答不了我,我也不想让他答,他沉沉睡着,时不时梦魇般猛地捏紧我的手。巫医也不答我,他正在清理安神香的香灰,我的问句散在这静默的旧居里,融进这些砖缝、木屑里,在我血液里渗透。
窗外很安静,雪停了后没有再下,后半夜他睡得好了些,兴许是发烧让他头脑不得已昏沉,同时也松开了我的手,因着逐渐升起来的温度。
巫医这时探过头来,向我告罪说剩下的时辰不会有什么事,而他得去熬个药,这样教主醒了才好喝。
我转过头去直视他:“我刚刚问你的话你没听见吗?”
巫医双手向前埋下头冲我行礼,答说不敢妄议。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却这张床空余了一张桌子,兴许还有人住的时候看上去奢靡一些,但此时已经全数撤走了。
那桌子上还有一笔架,两三毛笔,桌边的大瓷白筒里有几幅字画。
我看了一眼阿爹,确认他好好睡着,于是站起身走向那桌子。很干净,但也有几滴擦不去的墨痕,晕染在那,应当有些年头了。我将那几幅卷起来的卷轴拿上桌面,摩挲纸面时还在猜想这儿的原主人更偏爱花鸟鱼虫还是山川湖水,展开的那一秒却被一张脸猝不及防袭击。
是人像。正着的侧着的低眉的抬眼的,一个鲜活又褪色的青年。
我捏着卷边的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画中人明媚似日光又斑驳似竹影,在一豆红烛灯光下,那金冠上的红玉显得夺目又璀璨。
这些画像有两张已经泛黄,显然是几年前的杰作了,画中人栩栩如生,正透过这薄薄宣纸与我对视。
凝望我,凝望我玉搔头,凝望我胭脂色,凝望我相似的容貌。凝望他,凝望他金缕衣,凝望他旧眉目,凝望他冻结的时间。
我的呼吸快要停止,我的手如有千斤,我像被烧着了般将那画丢回桌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走近去看他。
画中人嘴角带笑,眼眸低垂,那模样温软,我伸手去反复摩挲,感到那本是粗粝的纸张,在脸颊那一小块竟细腻多了,但无论他怎样漂亮,毫无疑问的,他一定已经死了。
我心绪难平,撑在桌前对着微弱烛光窥探某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将几张画看了又看,将那些笔触摸了又摸,我突然福临心至。
我站起身,回头去看那悬在笔架的紫毫毛笔,吞了口唾沫,被忐忑和惊奇包裹着,伸手去捏那笔尖,发现惊心动魄的真相——那竟然是软的。
阿爹呼吸还是浅而平稳,对我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无所知,我在这一刻还保持着震撼后的空白,在这短暂空白的支撑下我将画像复原,将凳子挪回原位,而后失魂落魄地坐回到他身边,指甲嵌进掌心,不知道此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为什么会如此相像,这就是爱我的缘由吗?这就是赐予我新生的缘由吗?我生来便是不被期待的……他真的爱我吗?他是爱那个错过的青年,那个死去的长子,还是我?我这个因为样貌侥幸被他捡到的陌生人?
我心痛难忍,再也无法抑制我的眼泪,那些水珠如雨而下,我慌乱去擦,却根本赶不及它汹涌的速度,我的哽咽抑制不住地冒出来,我捂住嘴,身子滑下去倚在床边,阿爹的手垂在床外,我看见他腕间挂着的我去庙里为他祈福求来的红绳青翡翠,于是情不自禁的,委屈万分的,颤抖着手去将他紧紧拉住。
兴许是我的声音没有控制得很好,他醒了,被我的响动弄醒,脑子还昏着,哼哼了两声转动着脑袋寻找发出声响的源头,猝不及防看见我蜷缩在他床边,一脸的泪。
他好像顷刻间就醒了,顾不得身上的难受劲儿便就着我们相握的手想将我拉起来,我摇着头不肯起来,他只好翻身下床,凑到我跟前,我痛苦地流泪,他蹲在我身边,焦急地为我擦眼泪,我挥开他的手,将身体背对着他,只是哭。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看了看我的背,片刻后我感到他强硬的力道,将我不容置疑地拉到怀里。
“怎么了?三月。”他皱着眉头轻轻摇晃我,“告诉阿爹,谁惹你伤心了?”
他爱我吗?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真实的心疼和担忧……他爱我吗?
酒醒之后当有头疼,他本就有点偏头痛,这会儿该慢悠悠地缠上来了,我看见他皱着眉头揉自己的眉心,转头打量着屋子,显然是记忆模糊,不知道怎么到这儿来的了。
然而他下一秒就认出来了,他的眸子震了一瞬,而后转头来看我,声音放轻了:“三月……”
我没让他说完,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囫囵吞枣地喊:“您不能、不能再这样!下雪天…喝那么多酒,都不用内力御寒……再怎么样,也多危险呀!三月…三月心疼、担心,好害怕……要是阿兄知道了,要骂我的……”
我不想,我不想醒来,求求你,别让我醒来。
他静默了两秒,眼睛睁大了些,片刻后,我感到他的手掌落到我后脑,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发,他将我拉出来,用袖子擦我的泪,说好,好,是孤的不好,你阿兄才不敢骂你……
将他的长子搬出来后,他果然更柔软了,他含笑看着我,兴许是觉得温暖,连眼角也舒展开来,我抽着鼻子,将他推回到床上,小声道歉,说对不起,吵醒阿爹了,您头痛不痛?
他爱怜地摸着我的鬓角,摇了摇头,说你有心就好。
他见我衣裳未脱,问道:“怎么不休息呢?”
我不愿承认他此时的试探意味,于是敛起神色,做出一副尽心尽力的女儿模样,拉着他的手坐在他床边,哀哀答到:“我自然放心不下您,哪敢独自睡去。”这算是第二个谎。
“……孤睡着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胡话?”
我摇了摇头,这是第三个。
“当真?”
我点头,第四个。
“孤没事了,我们回养心殿去吧。”他主动开口,回头看了看床榻,“这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连呼吸都带着痛,我尚还不知该以如何心态面对,沉浸在震撼里忽略了其他的一切,我被他宠了几年,他的谋略我一点儿没学到,后来想起来,应当是他从未对我用过什么弯绕心思——或许他用了我也不知道——我直来直去,青涩又幼稚,他若想料理我,有一百种办法,而他从一而终。
反倒是我,自以为逃过了他的眼睛,在他无声的纵容下伤害了他很久。
往后的一段时间,我不自觉地开始避着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亲昵,却也没有人捅破什么窗户纸,他对一切都淡淡的,照样每天批他的公文,见着我时关心两句冷暖,他一切如常。
我却再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哪怕他从一开始便是这样的。
我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与无法排解的痛苦中,从那以后接过他的恩惠时我再没有心安理得,我依附他而活着,但从那一天起我情不自禁地思考起万一哪一天他看腻了我的脸呢?到那时我必须再一次独自闯荡。兴许是在天下第一的身边待太久了,十五岁的我觉得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爱的人并不是我,他对我的一切纵容都来源于他对别人的愧疚、爱、来不及和舍不得,或许除了那个青年和他儿子,还有别的很多人在他生命里占据了重要的地位,而我来得太晚了。
我发现我已经太久没有下山——指独自一人不带护卫也不同他一起——他对我唯一的禁令便是不许独自下山,他说我的武功太差,又是魔教圣女,容易被暗杀。
可如今我连这唯一的要求也不想遵循了,我迫切地想要下山走走,在黑虎崖我无法思考,这里随处都是这几年来的记忆,我当做珍宝一样的好好刻在心里,如今那些印记却隐隐作痛。
“下山?”他气定神闲地将毛笔上多余的墨刮回砚台里,“好啊,有什么想买的吗,孤陪你去。”
“不是,”我摇头,忐忑地放大了声音,“是我自己去。”
他终于诧异地抬起头:“你自己去?”他将笔搁下:“什么意思?”
“我都十五岁了,没事的。”我知道他不会立马同意,有些急躁地要与他争辩。
“不行。”他的面孔变得冷而硬,“孤说过了,你自己下山很危险。让你学武你也不好好学,你那三脚猫功夫打得过谁?”
“阿爹!”我急急喊他,“你不是说我轻功练得挺好的吗!我能跑呀!没有人杀我的,我又不走远了,就在山脚下转转,真有危险了我嚎一嗓子教里的大家不也能听到吗。”
我越说越躁,又哀哀求求地说了一大堆,他有些诧异,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叫板,于是他终于冷下脸,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呵斥:“孤说不行!”
这一下把我吓坏了,他太久没冲我发过火,两个人的脑子里都有短暂的空白,他叹口气想说些软话,我的眼泪和动作先一步来了,我抹着袖子就往外跑,天知道我这会儿多想说些尖锐的话,但好歹忍住了。我心烦意乱,被他惯着的生活无意中增添了许多有恃无恐,于是此刻气急的我不管不顾地直直冲下山去。
他没追出来,或许想着我不会做什么出格举动,那守门的侍卫将我拦下来,我第一次端起了架子:“谁敢拦我!”
那守卫愣神,我推开他往外走去,听见他跟同伴说快去报告教主以及铁靴擦地声,我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顺便帮我也报告一下,我今晚想吃拔丝排骨!”这好歹算是安下他的心,我绝不是一去不回的,我当然还爱他。
出了山门,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忐忑地等了半个时辰,竟真的没人来追我。我叹了口气,又想起他的好来,就算他一开始的出发点不是对我,我也确确实实成为了享受者。
我当然感激他,当然爱他,如果不是他,我或许早就和无数的这个时代的平民一样,勉力活着一辈子,做无数抗拒又不得不做的事情,然后在某一天平淡地死去,我将终其一生看不到无法想象的风景,也会在世间蹉跎,耗尽我所有生命。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眼睛,雪地里红艳艳的,像山茶花,他那时的惊喜、疼惜、不可置信都像一支箭,直直射中现在的我,我没有学武的天分,也没有过人的智慧,我只是无数普通人中的一个,如果没有这张脸,他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又感到一阵痛心,难道这几年的相处,都不足以在他心里留下印记吗?如今的他是把我当做三月还是一个与那个人相似的东西?如果出现了另一个,同我比起来与那青年更相似的人,他是否会顷刻间将我抛弃?
他一直隐瞒我这件事,说明他也并非光明正大。
我陷入摇摆的、犹豫不决的、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从一开始就告诉我毫无保留的待我好的原因,我一定能比现在更加自如,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告诉我了,我一样可以扮演好他,我一样可以为了改变我的人生选择投入他的门下,我不会,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我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一切都是虚假的。
你看,都下山这么久了,他也不曾亲自下山或者派人来寻我,担心我的安危,但我如果死了也不会对他有什影响对吗?
我又快要哭出来,像一个希望通过离家出走来让父母感到愧疚以此来达成自己愿望的孩童一样,再做不到心无旁骛的爱他,当然也远远达不到恨他,只是有些怨他。
往前多走几步路,显得热闹起来,毕竟山上这么大一个教,传闻再恐怖也总归有商人逐利而行,我停在一小摊前,摊主是一位中年男人,卖一些他妻子手工打的小物件,诸如戒指和头钗,我拿起几个端详,样式简单,但能看出已经尽了匠人最大的努力了,我想还是给阿爹带点东西回去好哄一些,我并没有想同他闹得冷淡又僵硬。
“这个多少钱?”我拿起一个木纹的粗圈戒指,估摸着他应该能带到大拇指上。他从前不爱在手上戴东西,我猜应该是因为他修的掌法的缘故,但他对于我送他的东西来者不拒,哪怕我给他的东西都是花他的钱买的。
后来随着眼界提高,我发觉从前送他的东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暗自懊恼过一段时间,他发现后有些啼笑皆非,把手腕上挂着的廉价玩意伸出来给我看,说三月,你送的东西阿爹什么时候嫌弃过?
我这时竟生出些怪异心思,颇幼稚地想着我要买个最最便宜的给他,买个一点配不上他的东西让他天天带着,好像这样就能报复性的伤害到他似的,隐秘又喧嚣。
那摊主看我两眼,嘴唇嗫嚅了两下:“二十文。”或许这已经是他觉得很高的价钱了,又找补似的喊到,“我婆娘为了做这些东西一年到头手上都不见好……最多便宜两文钱。”
我哽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但我是身上没有这样小的钱,只好掏出五十文给他,我捧着找零的一堆铜板,富丽堂皇的生活让我觉得手里的东西没由来的沉重,我望着捏在掌心的那枚粗粝戒指,想象着它被戴在阿爹手上的样子,又低头看看那男人粗糙的手背,觉得有些割裂。
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重重地压着我,我又抬头看天,发觉山外的天空和山上的似乎没什么两样,只是我仰着头太久,再低下头来时有些眩晕。
回山时,我远远便看见阿爹抱臂靠在山门口等我,瞧着我了,终于叹出一口气,眉宇松动两份,将我拉近,好像这山门一线就有屏障隔离了两个世界似的,回到他的地界,他才终于安心,摸了摸我的脑袋,放软了语气,说阿爹想了很久,你是长大了……
这或许已经算他的示弱,或许已经煎熬良久,但那时的我却因此更加坚定地觉得:他确实没有那么在乎我。
我把那戒指掏出来递到他跟前,他愣了愣,当场就把那玩意儿套在手指上,对着阳光瞧了两遍,终于确定就是什么工艺、什么样式花纹都没有的木头,随即笑开了,在我脑袋上揉了两把,说你有心了。那木头擦过我的头皮,硬硬的冷冷的,但我忍住了替他取下来的冲动。
第二次下山来得很快,我在黑虎崖没呆到一个星期就又想下去逛,这次在跟他请示的时候容易多了,他从一堆文书里抬头,顿了两秒就缓缓点了头,说注意安全,又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两只传讯烟花给我:“别跑太远,有什么事就叫人。”
我点点头,上前抱了他一下,他似乎有些诧异,又听见我笑着说:“多谢教主。”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用他的指头戳我的脑门儿:“还是叫阿爹吧,难得听你这么叫,听上去还怪怪的。”
我又笑,从他身边跑走下山去,只挥了挥手,未曾停留。
我又经过那卖木头的小摊,那摊主猛地喊住我:“姑娘!”
我停下脚步,今日我并没有准备再买什么掉价的便宜玩意,这东西做工实在粗糙,阿爹用手多,我看到那玩意儿在他苍白的肤色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终于后悔了,没忍住给他取了下来。他当时任由我动作,笑着说孤很喜欢,怎么又要摘了?我撇撇嘴,还是忍不住地心里泛酸,用两指轻轻揉他那圈痕迹,赌气似的说您觉得不舒服的话取掉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我没敢说只花了二十文,将那枚戒指攒在掌心,扬起下巴装腔作势:“没收了!”
他好笑地摇头,拉长了嗓子配合我,说好,都听圣女的。
那东西现在还在我衣裳左兜里,我疑惑地停下脚步,问那摊主怎么了。
“姑娘……”那男人的脸慢慢涨红了,又猛地反应过来似的从他的布兜里慌乱地摸出十五文钱,拉过我的手强硬地塞在我手里,“那天是我鬼迷心窍,看你穿的华丽像是有钱人,便欺骗了你,回去后我心始终难安,晚上数钱时又看到你给的五十文,婆娘把我大骂一顿,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我也备受煎熬,无比后悔,日日翘首以盼希望能再见到姑娘……这东西,平常只卖五文钱。”
他哆哆嗦嗦说了一大堆,那话从我左耳朵钻进去,在脑袋里绕一圈又从右耳朵钻出来,我僵硬地接过那十五文,不发一言,脸色却很不好看。
在我经过时便在摊位前挑选的另一位青年顾客早因着这热闹驻足,此刻看我面色不善,以为我要刁难摊主,开口劝道:“姑娘,算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确实是他不对,可他家里也有难处,孩子生了病,药钱就是一大笔,你就收下这十五文,就当交个朋友嘛。”
“啊……不是的……”我这才抬头注意到他,这青年脑后扎着根小辫儿,剑眉星目,笑容明媚,一身白衣劲装,看上去善良又开朗。“我是在想别的事情,没有要刁难的意思。”我又转头对那摊主笑笑:“没事的,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
我把那十五文揣进兜里,想帮帮他生病的孩子,但看着他一个劲儿道谢的脸明白他不会再收了。
“倒是我误会了。”那青年又朗笑着开口,“姑娘看起来似乎有烦心事。”
我顿了顿,无奈地捋了捋头发,暗自苦笑道有这么明显吗,但看他一身坦荡光明,加之这是我下山后第一个主动与我搭话的山下人,几年来第一次结交陌生人的感觉让我有些快乐有些飘忽,终于叹口气点头:“是有些苦闷。”
我抬脚往前走去,他自然地跟上,背着手随性地攀谈:“姑娘气度不凡,看上去也是富贵人家,刚刚我出声制止你,也是因为如今世道不太平,恶事常有发生,或许在暗处就有保护姑娘的人,但那摊主若是与你起冲突,可能就命不久矣了,人命就像稻草,我实在不忍心看善良的人死去,故而出声冒犯,姑娘莫要怪我呀。”
他笑嘻嘻地又说:“幸好姑娘是通情达理之人。”
他自然又洒脱,给我一种老朋友的错觉。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两排的小摊,皱眉低低说:“我以为二十文已经很低了……却没想到居然才五文钱。”从前我也是挣扎的百姓,那些疾苦离我远去了好些年,如今又猝不及防地杀回来,那木头戒指在我兜里和那十五文钱发出发出沉闷而轻微的碰撞声响,我想起魔教藏宝库里堆积的金山银山,竟感到一股荒谬,又感到一种唇亡齿寒的冷意。
如果等我活过那青年死去的年岁,他会再寻找一个更年轻的人以保留最鲜活的记忆吗?他应当不会抹杀我,放任我自生自灭是最有可能的,到那时,这魔教是否还会多一个圣子或者圣女?我是否会日渐枯萎,在再也承受不了漠视的某一日耗光我所有的精血?我看着我的手,掌心的纹路比几年前浅了很多,,被他用天材地宝滋润着,没干过活了,自然也已经很久没有裂开过了,但我记得,在我六岁时上山割草,被刀剜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大口子,如今依旧有一块浅浅的痕迹。我的手也曾那样粗糙过。
那青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坚定又温柔地笑道:“姑娘是个善良的人。”
他叹了口气,说我大约可以理解你,“我要去那边的寺庙,祈福一下,这世间不平事太多,只有尽我最大努力。”他抬手邀请我,“姑娘要一起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笑开:“这么有缘?我也要去那。”
我还是穷人的时候,母亲总爱抱着我求神拜佛,香火钱要攒好几个月,有时甚至只是对着家里的墙壁和灶台祈求,大约寻觅一个信仰是穷人不得不做的事,否则没有什么能支撑他们活下去。近几年佛教更加盛行,光是我知道的,新建的寺庙都有好多。来到阿爹身边后,我路过寺庙时照样惯例礼佛,祈求丰收,祈求平安健康,阿爹笑我,说这玩意一点用没有,但也不曾阻止我。
第一次的时候,他站在门外等我,看着我虔诚地闭眼,到第三次的时候,他站在蒲团身边,又被我拉着在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第五次的时候,他也闭了眼,直面佛像静默许久,第八次之后,他出钱建了座寺庙。正是西面不远处的这座,离黑虎崖最近,说省得我心心念念要跑老远,正是我与青年碰巧都要去的这座。
百姓们不会管出钱建庙的是谁,阿爹也不曾大肆宣扬——恐怕他宣扬了要不了多久这庙就要被毁——他只说是为我方便,偶尔也会陪我来,但出人意料的,这里的香火不断,甚至比别处的都要旺盛。
青年端正了神色,毕恭毕敬地闭眼,将香举至额前,深深叩首三下,珍之重之地将香插进灰里。我几乎与他同时,在照例祈求完风调雨顺平安健康后便将香插在他旁边,两缕烟缠绕着飘向远方,我望着那青烟,自从那十五文钱开始心里便一直闷闷地堵着难受,此刻更明显了。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香火最旺吗?”青年叹了口气,开口问我。
我摇了摇头,确实不知。
“因为这里的人最苦。”
他轻轻叹道,眉宇间是痛心与压抑。“可即便苦,也从未想过放弃,也依旧拼命地想靠着自己的双手争一个活,这就是百姓,这就是千千万民众的气性,那么善良,那么坚韧。”
“我想要为他们争一个明天,这就是我的抱负。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会竭尽所能。”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羞耻感开始从头到脚蔓延,我的心被提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我好像忘了,我其实是贫民的女儿,我趴在魔教教主膝头的时候,正有无数我的同胞仍在受苦受难。
我好像背弃了过往的一切,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魔教教主带给我的荣华富贵,赐予我的琼浆花蜜,为着重获新生暗自窃喜了很多年,忘记水生火热的童年,忘记掉在地里的麦穗,忘记天灾过后一片狼藉的土地,青年侧身对着我,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劲装在风里作响,勾勒出藏在衣物下坚实匀称的肌肉,他的眸光亮且坚定如有实质,在他绝顶的磊落下,我羞得无地自容。
这不是我的错,我知道,可我无法不联想起他们,那比我还小一岁的邻家妹妹,在六岁时就被卖到别人家去当童养媳,只为了给家里换两袋粮食,当时她哭闹着,问她的父亲何时归来,男人不言语,转身离去,我想起她的泪水。
我也曾经是这片土地上最苦的人们之一,为了生存,每年除了赋税,还要向栖凤山上当家的那位缴纳钱帛,否则将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我家太穷,撑不起日渐沉重的负担,终于将我以三袋粮食的价格卖出去,补上了给魔教的土地税。
这其实并非是阿爹规定的,但越是底层的教众越要为难更底层的百姓,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被压迫后便去压迫更弱小的人,这是自人类出现开始便亘古不变的丑恶规律,阿爹不曾下令,但一切错处的源头依旧是他。
青年又取了一支香,这次他显得轻松多了,拿着那香拜了两拜,嘴角噙着笑,念叨了两句什么,便将那香插进大鼎里。
感受到我疑惑视线,他主动开口解释道:“来都来了,顺便帮我死去的兄弟也祈下福。这家伙生前潇洒,不爱太隆重的排场,走得又太突然,什么都没带走,我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听出他语气里有浓厚的还不开的哀伤,眼睛暗沉沉的,望向我的视线厚重又怀念。
我张了张口,想说些安慰道的话,却失了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感到后背的重量愈来愈重,无数死去的亡魂趴在我身后,快要压弯我的脊梁。
“他只是千万冤魂中的一个。”青年握紧了拳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这年头,死去的人太多了。”他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保护好自己啊。”
我只敢僵硬地点头,想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害怕再停留一秒就被他剑光似的锐利视线看出我就是栖凤山上罪魁祸首的养女,我与他一丘之貉,哪怕我不曾杀人,送到我手里的东西也沾染了层层叠叠的血色。
我从兜里摸出一锭银子,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塞到他手里:“麻烦少侠帮我带给那摊主,我若直接给,他怕是不会要。孩子生了病,不治怎么行。”
青年又笑了,将那锭银子放进袖子里,冲我抱拳:“在所不辞。我与姑娘如此有缘,不知可否告知在下名讳?”
我含笑望着他,摇了摇头,反问他你叫什么呢?
他似乎并未将我的回避放在心上,拍拍胸脯说叫我徐虹就好。
我冲他摆摆手转身离去,他在我身后笃定地喊:“姑娘,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脚下漫无目的地乱走,我的脑子乱乱的,有什么东西崩塌又重组,我想起阿爹望向我时温柔的眉眼,我感到寒风凌冽,又想起画像上的青年。
我不知道该去哪,我还能把黑虎崖当家吗,我无人可以倾诉,无人知晓我的痛苦,我恐怕不会再去给一面未见过的阿兄烧纸了,我害怕其实根本无人为我撑腰,也恐惧我愧对誓言,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他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我、我还是爱他的啊……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未见的亲生父母,他们还活着吗,把我卖走之后有愧疚吗,我在家门口的树下和弟弟一起埋下的树叶枯萎了吗?
那枚木头戒指在我的兜里隔着布料硌我的右腿,我将它拿出来捏在手心,直到掌心被他粗糙的边磨出一团红红的印子,带着些痛意,我走上当年第一次与魔教教主相遇的小道。
当年的雪似乎又在今日飘起来,只是当年我往上走,如今我往下走。
我走过那男人曾经的屋子,我被卖过去后一天也没有待到的地方,那地方已然破败,它的主人在我的慌不择路下葬送了性命,我又想起当时阿爹将我护在怀里的感觉,他那么凶,将我的人生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大大的口子,我突然想起他那天的问话,我所有被赐予的关关心和爱原来从一开始便有迹可循,我感到一阵悲凉。
顺着这条路再走半炷香,就能到我的第一个家。从前这半炷香的脚程便已是我的全部世界,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花半炷香回去过了。
有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走出来,我们对视了几秒,她出声疑惑地唤我小姐。
“从前那户人家呢?”这不是我的母亲,我问。
“从前的?”她重复了一遍,“你说的是哪个从前?在我家住进来前,已经来三户人家,之前住的,应该都死了吧。”
我怔住了,嘴唇冰冷地嗫嚅了,她看我脸色苍白,问我可是来寻亲的?
“……可否让我进去看看?”我问。她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我,说反正家徒四壁,没什么好看的。
房子的格局没变,屋子里仍像从前我住着的时候那样空,只有她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你的丈夫呢?”
她叹了口气,“出门游历学武去了,走了就再没回来,这年头,能行吗?……但万一真成了呢?”我与她都知道,这个人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衣裳里掏出那十五文钱,在离开时轻轻藏在灶台下。
我停在院门前,风把树叶吹掉几片,我抬头看树,那颗树长大了,当年我和弟弟在这棵树下午睡,埋葬最朴素的衣食无忧的愿望,今已亭亭如盖矣。
风太萧瑟,我抱紧了双臂,想起黑虎崖冬天永远燃烧的炉火,我不自觉地揉搓我的手背,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上面涂抹的天地精华擦去,直到我手背泛红,我又猛地想起魔教教主疼惜的眼睛。
兜兜转转,我的亲生父母是否也算是被我的养父和我自己亲手杀死的。
回到养心殿,教主抬头看我,淡淡地招呼道:“回来了?”
我点点头,避开他视线,沉闷地从他身旁走过,他突然语气平稳地开口:“两个月后,孤要出去一趟。”
我顿住脚步回头,疑惑地啊了一声,他将手里的纸张合起来,叠了两叠,从一旁的小碗里用刷子蘸了些胶将那张纸封好,我的心突然没由来地紧起来,往他身边挪了两步。他将那东西卷起来塞进细竹筒里,指腹一下一下把那纸张按进去,那动作淡然又自如,却像敲在我心上。
“很多年前的仇家,没处理干净,如今,时机已到。”
我向来没有学武的天赋,那些兵书也只被他逼着看了半本,不明白他的时机是什么意思,但他神色太淡,语气平坦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叫我平白生出一股恐慌。“您…您要亲自去?您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他嘴角翘起一点,勾出一抹残忍疯狂又漂亮的笑意,我看见他血色的红瞳闪烁出一丝兴奋的光,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屠城。”
我猛地抓住他袖子,指尖掐得发白:“阿爹!”
他的凤目淡淡地扫过我,不为所动:“做什么?”
我的喉头发紧,那两个字在我脑子里循环喧嚣,他瞧我一言不发,挑了半边眉道:“你若要想跟着去,便好好学武。身为魔教圣女,别给孤丢脸——想继续学剑,孤可以教你。”
我的眼眶干涩,定定地望着他,他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我颤抖着手去攒住他的手,他苍白的手指依旧冰冷,却也依旧任由我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他这时皱了眉头,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瞧着我,说怎么了,孤的圣女出去了一趟回来胆子怎么还变小了?你若害怕,就留在崖上等阿爹,回来给你带……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大声打断他,放开他的手转而环住他脖子,抱住他颤颤巍巍地小声劝道,“一定要去吗,就不能不去,两个月,两个月后再回来都赶不上您生辰了,要死好多人……”
他静默了两秒,拍了拍我的背,说是的,一定要去,说不过多两条人命,孤从未在意。
我退出他的怀抱,看他冷漠的眼睛,是了,他从来不需要我或者什么人的保护,这天下没有能拌住他的东西——能拌住他的早已经死了。
再说起下山,我现在不太敢了,害怕又看见什么苍生凄苦,我的心变得透明且脆弱,盛着颗铃铛在我身体里乱晃,一有点儿风吹草动便让我惶惶不安,于是我逃避般的赖在他身边,挨着他的身子,想要在他的伞下汲取些勇往直前的安全感,自那日后我们再没有这样亲昵过,他偏头来瞧我,注意到我脸色不佳,搁下手里的东西来握我的手:“怎么了?冷着了?”
我摇了摇头,我的手比他的暖和,我突然想起阿爹捡到我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可我不觉得冷,我在那天遇到他,遇到他后我再没冷过。冬天他老是给我准备很多很多的火炉,很厚很厚的衣服,他老觉得我怕冷,其实我一点不怕冷。但我不愿辜负他的爱,便也总装着怕冷。
“你最近怎么闷闷不乐的?”他关切地摩挲我的手背,又退让似的叹了口气,“好啦,练武哪有不苦的……等忙完这一阵带你去江南看桃花如何?”
我望着他的侧脸,心想同样的话,他从前也是这样对着死去的阿兄和那个人说的吗?他现在越是对我好,我越要想起那死去的,与我相似的青年来。
他的确是位实力高强的尊长,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而我在坚定了内心后跟着他学起剑来进步得很快,他看着我双手撑在膝头喘气,难得欣慰地笑了:“有两份样子了,眼神不错。”
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知道他又在透过我看另外的人。
我回想起那张脸,他是个怎样的人?
年长的巫医巍巍颤颤匍匐在我脚下的时候,还是守口如瓶一言不发,我失去了耐心,想要窥探的欲望抽枝拔节般生长,很快在我心里阴霾一片。
“你不要瞒着我了,是阿爹让我来问你的。”我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他不想说,最近心情不好,我担心他,你也别声张。”
那巫医猛地抬头,用极震撼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两眼,最终将视线深深地停留在我的脸上,良久,那光芒终于平息下去,吸了一大口气,膝行两步到我身旁,他一定误会了什么,冲我深深地拜下去:“圣女大人——”
“起来说话。”我打断他,无意识地绞紧了手指,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而易见地把我在阿爹心中的地位拔高了。苦味在我嘴里蔓延,我想应当全魔教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赝品。
“护法、护法他——”他看着我的脸,似乎将这秘密瞒了太久,都有些忘了,“教主待护法的确是很偏爱的……”
我听到从未想象的波澜壮阔,我看见百转千回的爱与恨,那些褪色的故事像传说,我艰难又轻松地将那残暴的男人与阿爹面对我时总是温和的脸对应上。
北风呼啸,我试探着去体会那十年里尖锐而凌冽的欢欣与痛苦,我看见阿爹蜷起的手指,那手指上淌着血,滴答滴答地掉下他颤抖的指尖。
七剑合璧没能打败阿爹,他杀了麒麟喝了血,从此天下大乱。七剑拼死抵抗,青光剑主毅然断后,被阿爹掐着脖子逮回来关在水牢里。
我的记忆慢慢将过往的一切都串联,在那武器库里,阿爹叫我挑选一把喜欢的武器的时候,我说想要学剑的时候,我正停在那护法配剑前。
第二天去练剑的时候那把剑不见了踪影,我并未在意,还有许多漂亮又锋利的剑等着我去宠幸,那把剑也好,我不曾见过的青光剑也好,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想他大概把那柄剑又藏起来了吧。
青光剑主死在一个雪夜,他实在挨不过去了,又冷又疼,却仍一声不吭。教主等着他服软,等着他屈服,等到大雪在山崖上积了厚厚一层,等到他越来越听不见水牢里滴水的声音,等来青光剑主冰冷的尸体。寒冬腊月,一场山崩,梅花绽放在枝头,青莲凝固在冻结的池塘,主君从王座上跌下来,叛徒的血乱七八糟地糊在他们相挨的身体上。教主把内力不要命地往他身体里送,悬崖震荡,雪压枝头,他没想真的让青光剑主死。他的眼睛充了血,撕心裂肺地唤,青光剑主最后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教主,死在他怀里。
我想起偶尔被他惊醒的兵荒马乱的夜晚,他准是做了噩梦的。怀里人的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不知道伤口在哪,却能看见汹涌的,河水一样的血,渐渐漫过他膝头,他惊恐地将护法抱高一点,然而那血越涨越高,怀里人的眼睛依旧闭着,在他颤抖之时猛然爆烂开化成一摊血水,他的双手一片暗红,那些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滑落,阿爹在梦里大喊,我没有想让你死!你为什么不能屈服一点点,只要你、只要你……他突然醒了,像是被人丢出梦境,满身冷汗地坐起来,惊动了守夜的侍卫。我在这时冲进他主殿里,他抬头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人总是念旧的吗?人永远会被求而不得之物禁锢一生吗?我的脑子里胡乱地闪过这些疑问,阿爹一定是爱他的,不然他不会亏欠般对我这么好,好像对我的好就能弥补什么似的;阿爹也一定是恨他的,恨他不辞而别,恨他一身傲骨,恨到粉骨碎身驾鹤西去了,又恨自己爱得太少。他如今不恨我,因为我一直乖顺,但我若背叛,他也必定恨我。
我又再一次意识到不过是我命好,阿爹待见我,沾了前护法的光,才活到如今。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托他让我看的那些书的福,我懂得仁义,懂得忠信,懂得生死。
魔教当道,苛政赋税,乱世之下,水生火热,民不聊生,又逢荒年,颗粒无收,栖凤山上金山银山,黑虎崖下尸骨成山,而他独居高堂太久,早已忘了人间的模样。三月只是万千冤魂里幸运的一个,被魔教教主捡到,是她改天换命的大幸运。
巫医讲完了,抬头来小心翼翼地看我脸色,见我双唇发白,两手绞在一起颤抖,又深深叩首下去:“教主待您,大家都有目共睹。”
“圣女大人,别做傻事啊……”
我又一次下山了,带着阿爹赐我的剑。他说我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能跟人过两手了,他笑着把这把剑扔给我,说你看看,喜不喜欢。
不是那柄护法佩剑。我拉开这柄剑,剑尾与剑柄连接的地方嵌了一颗红宝石,让我无端想起那青年金冠上的玉。
“谢教主。”我拱手一拜,“三月很喜欢。”
他却皱了眉头,上前来拉着我的手将我扶起站直,脸色微沉,又捏了捏我的手臂:“都说了,阿爹就是阿爹。”
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他眉头舒展开来,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脑袋,问我晚上想吃什么,又说早点回来。
我走在山下的大道上,并无目的,知道我必定会再碰见那人,果不其然在庙门口又偶遇那白衣劲装的青年,他靠在一棵树旁,专程等我。见我来了,站直身体,先扬手打了个招呼,又诧异地将目光流连过我背后背的剑,笑道:“姑娘原来会武,还是使剑的。”
“虹猫。”我打断他,喊出他真正的名字,“别装了吧。”
他脸上神色顿了一秒,随即收起热络,嘴角的弧度变得冷冽:“我还以为,黑心虎把你保护得有多好,对江湖上的事一概不知呢。看来情报也不能全信。”
我心里一痛,暗想他确实把我护得很好,若非我绞尽脑汁地打探,也不会知晓那些深不见底的往事。
“虹猫少侠。”我唤他,转过头去直视他,开口得有些艰难,“我…我知道你想……但我明确告诉你,我不会背叛他。”
“但我愿意帮助你。”我的舌头好像沾在了下颚上,说话时伴着虚幻的疼痛,“我只是…只是想阻止他。”
他猛地抬头,望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他上下打量了我良久,终于,他的神色变得轻松,笑容又变得真诚:“果然,我没有看错你。你骨子里,确实是个善良的人,只可惜,你被他收养了。”末了他又说:“有你这句话,我倒安心不少,你放心,七剑绝不强迫于你。”
很久之后,我同七剑成了不咸不淡的普通朋友之后,那神医喝醉了酒,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虹猫,絮絮叨叨地说:“你说,他那么坏,怎么能把三月养得、教得那么好,嗝,三月,三月,看到你我就想起苦命的跳跳…呜呜……”我礼貌地笑笑,抽开我的手,虹猫抱歉地冲我点头,把神医拉到一旁去。我当不了青光剑主,从前是,未来也是,我融入不了七剑,当然也不想融入,而那时,我的阿爹早已离我而去,留下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的、一点一点地读懂他从未向我袒露的心情,在渐长的年岁中,空余我独自痛心。
虹猫又抬头看我的剑,那剑被我背在背后,只露出剑柄,他喃喃道:“居然一点儿不像……”
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欲盖弥彰地解释:“我很喜欢。”
他笑了,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当然不是新书,微微卷了边,显出岁月的痕迹来:“你真的想好了?”
青光剑法。我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纸张,是青光剑法。
“你也想让我做青光剑主吗?”我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情难自抑,语气尖锐。
“除了七剑合璧,我想不到别的可以阻止他的办法。”他挑眉,又笑着打趣,“难道可以靠你的嘴皮子吗?”他似乎知道我不过是个赝品,当年青光剑主都不曾让他回心转意分毫,两个人彼此磋磨最终一人丧命,更何况虚假的我。我的心被刺得一痛。
他双手抱臂:“你放心吧。青光剑主那时候都没能杀死他,更何况你?你应该也知道你的武功是个什么水平。”
我咬了咬牙,那卷书在我手里硬邦邦的,让我无端想起那枚五文钱的木头戒指:“我是很弱,可你们的功力不也进长很多吗?”
“你以为你爹就没长进啊?”他叹了口气,颇无奈地看着我:“疯病好了,如今他实力雄厚成什么样子,我们都无法估量。”
我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稍稍放下心来;“你该不会上一次就把这剑谱准备好了吧?”
“不。”他摇了摇头,“自从他死后,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我被哽了一下,看见他眉宇哀戚,别过脸不敢对视。
“不过,你一定想好。”他又出声,像一个兄长,“最可能的情况,是我们没能阻止他,到那时你可能…会跟我们七剑一起死。”我心里一颤,不再说话。
“青光剑在我们那,等你准备好了,我再拿给你。”
我将那剑谱藏在山崖下的一处山洞里,不敢带回去,怕被阿爹发现,只得每次下山的时候偷偷练,虹猫在那山洞等着我,每次去时他都带着一些讨趣儿的小玩意儿,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笑着挠挠头,说是蓝兔让他带的,怕我觉得太难受。
我渐渐见到了除他以外的七剑传人,个子最高大的汉子最不待见我,但看到我的脸时却又将一身戾气呆滞,烦躁又痛苦地对着空气挥拳。他只有在虹猫让他来陪我磨招的时候才会来,不像那神医,隔三差五的就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拉着我的腕探了又探,最后震惊于我健康的身体,又伸出颤抖的指尖来轻轻触碰我的脸。
两位姑娘和他们几个里最年长的那位就显得矜持多了,蓝兔和莎丽总给我带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那旋风剑主问我会不会下棋,在得到我否定的答复后眸子暗淡了一瞬,随即又强颜笑道说在下可以教你。我拒绝了他,说我不爱下棋,脑子笨,没有天赋,不爱玩这些玩意。我看见蓝兔背过身去,撑着虹猫的手偷偷抹眼泪。
在与他们的接触中,我终于从两方得到的消息里拼凑出一个青光剑主的大致模样,青年潇洒又漂亮,善通人心又重情重义,十年卧底一朝出鞘,叫我阿爹记了他大半辈子,通透又善良,大约真的是一位很好很好的青光剑主。
我紧赶慢赶,平日里在黑虎崖由阿爹教我剑,下了山又偷偷去练那本隐秘又漂亮的功法,终于在不知道流了多少汗之后勉强用得出青光剑法。我喘着粗气捏紧了青光的剑柄,想这也得益于阿爹,他让我学得杂,这也会一招那也能比划一式,越到后面,融会贯通后发觉学起青光剑法来不算太难。
两个月过得很快,终于到了出征的日子,我捏紧了装着我剑的带子,忐忑地跟着他。
要下山的时候,我喊住他:“阿爹!一定要去吗?”
他回头来,停在那矮我两级的台阶上,仰头来凝视我。风声里,他缓缓向上,走回我身边,替我拉好披风,又替我整理好衣领,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
“嗯。”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定要的。”
“三月……”他看着我,眼尾软得不像话,“看着你,我总觉得,我还年轻。”
我心突然漫上一阵惶恐,猛地握住他的手:“阿爹!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我会照顾你的,不是、你当然还会活得很久,我陪着你,你这么厉害……”
他温和地笑了,将手抽走,刮了下我的鼻子:“害怕了?”
他牵着我的手转身,顺着长长的阶梯往下走,下山去,就像当年他牵着我将我领上山一样,他那时说要封我为圣女。
“孤王在这儿,害怕什么?”他拉着我,道路两旁的杂草早被清理干净,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手这时有些暖意,我看着他背影,当着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我发觉我比想象中更加软弱。
从黑虎崖出发,会经过绝情谷,最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阿爹自己定的,我未曾将这情报主动告知虹猫,但显而易见的,七剑不可能不知道魔教教主如此大张旗鼓的行进路线。虹猫说,绝情谷是个好地方,那里的草木被毁过一次,又生长得漂漂亮亮,马儿跑过去的时候,带起一片花草,你爹也真会选路。
我知阿爹的一身傲气,或许他从未将这里看作什么禁地,或许还因为在这得到了麒麟血而欢喜,这江湖太多回忆,土地,承载了故事,情感,却要还给天上去。
这一路上他再没主动开口同我说什么,而我因一直紧张着,也在这不知不觉中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三月!接剑!”
风从崖间吹来,当心,易水太寒,一去不还。
他终于回转身来,看向我的眼神有一些湿润。
我拿剑指着他,他却笑了,看着那柄靛青色的剑,轻轻说:“你背叛我。”
我心痛难忍,这时又埋怨起来,为什么要选这里?这里多痛苦啊,那些花草飘扬着,在风里颤颤巍巍地死去。
教主仰头大笑,我的眼泪却流下来,那是我从未听过的释然与痛苦,夹杂着对命运的妥协,对这世间一切的反对。好像在那一刻,他将他的一切都袒露给我,他的悲伤与快乐,他的爱与恨,他的过去与未来,好像他从未变过,好像他一直爱我。我快要崩溃。
虹猫把剑向上拿了半寸,唯恐他骤然发难。他错了,世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害我,唯有他全心全意地待我好。
“阿爹!我们回去吧!”
他终于止住了笑,眼尾舒展,并不在乎是否在七剑的包围圈里,一步步向我走来,他看着我抖得不停的手,温和地像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天:“拿稳些。”
我突然想到那位故去的青光剑主,他当年刺杀魔教教主的时候,手有发抖吗?
“不,他拿的很稳。”阿爹微微歪了歪脑袋,笑得有些怀念,“你也是,他也是,怎么总以为瞒得住我什么?”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他像我奔来,我的恐惧又在这一刻登顶,他要杀了我吗?他要像杀死青光剑主、错害他的长子一样杀了我吗?
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水光,那血色的双瞳平稳地注视着我,在这短短一秒里,他起唇唤我最初的、快要被我忘记的名字。他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将自己的脖子撞上青光剑。
他用青光剑自刎了。
他的身体软倒在我肩膀,又从我肩头滑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浑身僵硬,快要喘不上气来,七剑同感震惊,虹猫凑上前来要确认他的尸体。
“滚开!”我丢开那把染血的青光,双手被滚烫的开水烫伤了似的疼得要命,我站不住,滑倒下来去抱他了无生气的身体,鲜血从他脖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将他护在怀里,一声一声崩溃地喊,阿爹!爹!
虹猫停在那不敢动了,逗逗冲上来要翻看他的脉搏,“不准碰他!”我胡乱地吼。不需要看了,青光削铁如泥,我甚至能看见那抽动的软组织,再多一寸便能身首异处。
我苦练的剑法一招没用上,我预想的情况远达不到现实千分之一的惨烈,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我不想的,我怎么会想让他死,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同他坦白,哪怕要争吵,哪怕要被彼此伤害,哪怕未来会变成无法想象的模样,但这些明明都远不及生命重要……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等我,是不是很痛……
他的身子在我怀里慢慢冷透,我想起他怕冷,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手臂收紧,徒劳地用额头去蹭他脸颊,断断续续地又唤他。我看着一旁的青光剑,猛然意识到这剑其实不是虹猫给我的,这是我阿爹留给我的。这是阿爹留给我的护身符。
天下知道我魔教圣女的身份,如果教主要死,那只有我亲手杀了阿爹,才能叫天下人接受我。
可是那剑那么那么重,那青光剑主是如何拿的稳的?
还是说因为我压根不是青光剑的主人,没有被它认可,它才让我杀了根本不想杀的人吗?
我哭得昏天黑地,又想起他的好,他对待我总是很小心的,一点点小伤也会被他心疼半天,生怕我碰着了磕着了,我的脚被从前的鞋子磨破了皮,傻乎乎地望着他笑,他就揉揉我脑袋,又叹气。
他将本属于那二人的爱通通灌注在我身上,或许因为我的脸、因为我的年纪、因为我唤他的亲昵,他或许把我当成一个人,又或许把我当成两个人,但我当然、我当然也爱他。
可我与青光剑主一点儿不像,怕痛,胆小,任性,难担大任,优柔寡断,爱慕虚荣,没有才华,没有能力,排兵布阵不在行,跳舞唱曲也不拔尖,不勇敢、不聪慧、不稳重,没有毅力,不懂坚持,鼠目寸光,狼心狗肺,嘴笨脑子也笨,除了几分样貌,我到底哪一点像他!?
阿爹,你告诉我,你起来告诉我,我到底哪一点像他啊!
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一天。我抱着他,在原地枯坐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他慢慢僵硬。
七剑似乎很担心我,我恍恍惚惚听见他们将教众遣散的声音,又试探着,或近或远地守着我。
我没管他们,最后的念头是要将他带回去,带回那颗梨花树下,将他同他的长子埋在一起。七剑不发一言的跟上,我知道他们想要青光剑主的尸体。
我不知道青光剑主的尸体在哪。我沙哑着开口,没人告诉过我。
虹猫顿了一下,说没事,我们去找找。
我低头看阿爹,背着应该更省力些,但我不敢动他的脖子,只得就着姿势将他抱起来,我发觉他瘦了很多,也或许是灵魂太重,魂魄一去肉体就轻飘飘的了。
他的血干了,蹭在我脖子上,一只手从怀里垂下来,露出手腕上的一截红绳青翡翠,我去庙里给他求的。我当时向诸天神佛祈求他平安健康。
我的眼泪几乎快要流干,此刻又簌簌地掉下来,因为抱着他,他的身躯压着我,我感到左兜里有一个圆形的硬硬的东西将我硌得痛,是那枚五文钱的木头戒指。
我不肯将他放下,回教的时候发现那巫医站在山门口等我。
“我知道青光剑主的尸体在哪。”他看着我,又看着阿爹,上前来不死心的摸他垂下的手腕,“但是我有条件,七剑不得踏入山门,不得扰教主清净,魔教如何,全凭圣女大人发落。”
虹猫当然点了头,但我只看见他将阿爹的手腕放回来,眼睛里一片痛色。
他带我们走到黑虎崖后山的顶峰,这里一片开阔,群山环绕三面,底下有奔腾河流。他早已挖了坑,那铲子还带着新鲜湿润的泥土,我走上前去,发现那坑里已有一口大棺材。
虹猫和奔雷剑主跳下去开馆,尸体占据了棺材一半的位置,早已化成白骨,可那金缕衣还好好的穿在身上,两人下一秒就落泪,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白骨,哭得肝胆俱裂。
看着那过于宽大的棺材,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滑下来,我凑到阿爹的耳朵边上,说对不起,三月太没用,连您最后一个愿望都做满足不了。
几个人哭得眼睛红肿,最后虹猫走过来,说不行,刚刚的要求满足不了了,我们必须上山。
巫医叹了口气,回头来望我。什么意思,我迟钝地看着虹猫,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身子,说我们不打扰他清净。
我迟疑着走上前,将奔雷剑主愤怒的目光中把阿爹轻轻放进去,那口棺材显得不大了,刚合适,阿爹的脸因着我的动作无意识地偏向白骨的方向,我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我为他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将那红绳青翡翠取下来,套在指尖双手合十,又许了一个愿望。
他死的时候,撞上青光剑自刎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意识模糊的时候,希望他已经最后一次看见了他的护法,这时他回到当年的水牢,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怀里已经冰冷的尸体渐渐开始回温,那些血缓慢地流走,填补回两个人的心脏。教主愣愣看着他的护法睁开了眼,他扬着一如既往的轻松笑容,抬手来摸他的脸,指腹蹭着他眼角,替他把眼泪抹掉。
那些血变成了雪,白色的,纯洁的,像一切最开始的时候,像我遇见他时的那片,像他们降生在这世界时最宁静的那一场,他将人抱得很紧,终于笑着说,你来接孤?
青光剑主笑着捻住他发尾,说:“走吧,教主。我们走。”
后来我又见到那卖木头的摊主,他夸赞我的大义,送了个木头镯子给我,说当时他家孩子的病是被神医治好的,你和七剑都是顶好顶好的人呀。
我想了想,又买了一个戒指,一个镯子,一个头钗,连同从前的那枚一起,在火里送给阿爹,那火舌短短的,不来触碰我,片刻后,又升高了些许,在风里飘着,蒸发我的眼泪。
我还是继承了魔教,但基本已经名存实亡了。我没有阿爹的魄力,当然武功也比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我遣散了大半教众,拿出藏宝库里的金银财宝去接济苦难的人民,我没收下虹猫递给我的青光剑,我知道我从不是青光剑的主人。
我还在藏宝库的角落里找到了阿爹留给我的嫁妆,他大概把最值钱的东西挑出来了,又留下封信说不许动这些,他似乎早知道我会走到这一步,留下的笔迹嘲笑着我的自以为是,我不敢再踏进去,一想起他,我的眼泪就不住的流。
我渐渐明白了许多,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后终于为我的无知和愚蠢付出了不可挽回的惨痛代价,我时常猜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已经知道护法的存在的,也时常揣摩他或许起伏的心情,最后又痛苦地想起他的诸多暗示,如果是青光剑主,或许早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我没由来的想到。
他其实早将一切的决定权交给了我,直至出发的那天早上,他还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可我错过了。
巫医将一队黑衣的暗卫带到我面前,小声的说这些也是教主留给我的,我知道,如果我选择了他,这些人永远也用不到。他在信里写,武功太差,便去同七剑交好,那群人又乘了你的情,死也会护着你。
只有这点我没听他的,他留给我的东西足以让我安安稳稳的度过余下半生,他还像从前那样放心不下我,又对早已完善的安排施加怀疑了。
我不想再同七剑扯上关系,蓝兔那天看着我,说最后的时候,我们听到他叫了你另外的名字,你……
不必。我打断她,我就叫三月。
好的。蓝兔点点头,又问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去塞北,去江南,去天下,我说不了,我武功不好,打起架来拖累人。
没人再任劳任怨地护着我了,我心里发酸,险些又要掉泪,蓝兔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说有事一定联系。
每年清明的时候,他们会回来,在第四年的时候,我得知他们找到了新的青光剑继承人,但却不敢带上山来。
更多的时候,坟前只有我一个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站在阿爹坟前就开始哭,后来慢慢好些了,想起很久没去看过阿兄,带着贡品去赔罪,晚上的时候就梦到他。
那是我第一次梦到阿兄,阿爹没来,他倒先来了,我没见过他,却一眼认出来他,他跟阿爹长得太像了,鲜红的领巾在身后飘,他怒气冲冲地冲上来冲我挥了挥拳头,我不敢看他,知道他一定对我背弃誓言一事心存怨恨,于是在梦里又哭,哽咽着说对不起,我没顾好阿爹,哥哥,你怪我吧。
他又顿住了,收起拳头手足无措地在我身边绕圈圈,说三月,三月,别哭了,本少主早就气过了,你这个王八蛋,不好好活着都对不起我们!
我呜呜地哭,说好,好,我一定好好活着……话音落了才发觉好像中了他的圈套,抬起脑袋来看着他。
他用拳头轻轻捶我一下:“笨死了。走了。”
第二天晚上阿爹终于来了,他站得可远,在河对岸,我跳进那水里,奋力地游,可卡在中间,怎么也过不去,我急得哭,渐渐要看不清他的脸,他终于叹口气蹲下来,伸手往水里一推,又唤我从前的名字,说,回去吧。
阿爹!我喊他,阿爹,我……
知道了。他温和笑着,知道了,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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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phantomyouko Sat 17 May 2025 11:5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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