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抢新娘已经过时了,现在抢新郎才是热点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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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墙黛瓦之间,一场庄重严肃的皇家婚礼正在举行。虽然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纳侧妃,但得益于景玉王外在与世无争的和善形象,再加上其亲弟琅玡王的威名,仍然有许多朝廷官员携礼上门向他道贺。
主持这场婚礼的是太安帝的叔叔怀远王,宗室中年高望重的长辈,目前担任宗令的职位。
随着礼炮响起,只听他朗声说道:“请新人入殿,行拜天地礼。”
一对年轻的新人身披华服缓缓走入,外表看上去可谓登对,但比起四周热情不绝的恭贺之音,两人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奇特。女子自始至终低着头,双手紧握肩膀发颤,似是对什么事难以决断;男人则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不见丝毫期待和红光满面,反是时不时向殿外看去,仿佛在观望什么一样。
“吉时已到,一拜……”宗令的话还未说完,外间的异样却突然打破了这份喜庆。
“有刺客入侵王府,守卫们护好正殿,莫让他们接近。”先是王府管家高声叫喊,紧接着剑气与刀锋的激烈相交声不绝于耳,显然来者实力不弱。
新娘猛然抬头,一把扯掉头上的霞帔,方才死气沉沉的脸上猛地浮现惊喜。
”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面奔去。
殿内顿时一片混乱,原本的丝竹觥筹声被桌椅翻倒所替代,不会武功的文官互相询问发生何事,武臣则是带着好奇心思跑出去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面对新娘子跑掉的行为,新郎也不着急,不疾不徐跟在人群后面走到殿外,广阔的正院中侍卫们正在围攻三个年轻人,虽然对方功夫都不弱,但面对人海一样训练有素的禁卫们,想要接近正殿却是难上加难。
观战的伴读太监瑾宣看到他的身影,连忙赶过去护在他身前:“殿下,您怎么出来了?这里危险,还请殿下移步内院,这几个贼人交予我们处理就好。“
“无妨,他们是冲着新娘子来的,又不是本王。”萧若瑾随意说道,瞥了一眼那边焦急观战的易文君,这位向来对外表修饰注重过于性命的第一美女此刻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人群中心被围攻的人,连汗水冲花了脸上的脂粉都浑然不觉。
“能为了心爱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婚,想不到叶羽将军会有这么个情深意重的儿子。”他悠悠地评价。
瑾宣沉默地听着,感觉他家殿下的语气有些复杂,听起来好似在称赞,但又有哪里不对。
“叶鼎之旁边的那个帮手,可是镇西侯府的百里东君?”
“是,还有一个是一直跟他形影不离的司空长风,我已令人查探了,此次来捣乱的只有他们三个,王府外并无后手接应。”瑾宣一一禀报。
萧若瑾轻轻摇头:“真该让若风留下来亲眼瞧瞧,他苦心维护的江湖兄弟们,根本不把对他的允诺放在心上。三天前他离开天启出征时,可是对我再三保证,他已经劝服了叶鼎之等人,婚礼会平安举行的。”
为了安抚对方不要冲动行事,他那个傻弟弟甚至跟百里东君小小地干了一架,还挨了一拳头。
瑾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迟疑半晌后说:“琅玡王心性光风霁月,只是……只是有时……有些天真了。“
天真吗?倒也未必如此,萧若瑾平静地看着院落中围攻的兵力,除了他自己的王府势力,还有琅玡王府圈隽养的死士们,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那是萧若风离开前坚持留给他的,应该就是为了防着这一刻。
号称算无遗策的风华公子,也并没真的信任他那个便宜小师弟的信誉。
“若风心软,总想用情义来平衡江湖和朝堂,甚至宁可委屈自己,可是这天下人心多变,哪里是能时刻两全的?”
他的话音才落,只见院中那三人突围的力度已经明显变小,身上各处都挂了彩,显是受伤后逐渐力竭。
易文君大惊失色,一边喊着:“云哥,云哥!“一边想要着急冲过去,甚至不惜与阻拦的影宗护卫们动手。
萧若瑾使了个眼色,瑾宣心领神会,身形一晃来到易文君跟前。
“请如夫人自重。”
“放手!你们要杀他,就先杀了我!我死也要和云哥死在一起。”易文君挣扎大喊,无奈手腕被瑾宣牢牢抓住,仿佛镣铐一般,怎么都挣脱不开。
她的一举一动被周围观礼的宾客们看得清清楚楚,京中本就隐隐流传景玉王未过门的侧妃暗中有个相好的情人,据说还是朝廷钦犯的后代,此刻更是坐实了这一猜想,当即忍不住八卦起来。
“易宗主的女儿竟然和叶羽的儿子相好,我记得当初叶家的案子,影宗可是出力不少,他们两家应该是仇人才对啊。“
“听说这位易小姐,以未婚妻的身份住在景玉王府时就养了个男人,只是三皇子一直不知道罢了。”
“这影宗的家教看来堪忧啊,景玉王也是可怜,虽然知道他不得圣上宠爱,但这样的赐婚,实在是……”
“嗨呀你知道什么,原本这姑娘是圣上许给琅玡王的,为的就是让这个儿子名正言顺接管影宗的势力,谁知道琅玡王坚持不受命,这才轮到哥哥代娶,反正他们是一母同胞,影宗这块肉也跑不到别人锅里,说白了就是认下这顶绿帽子,给弟弟干活罢了。”
大伙对新娘摇头嗤笑之余,也不乏对新郎的怜悯轻视。
窃窃私语声让送亲的影宗门人一个个满脸通红,如今宗门境况本就江河日下,偏偏还有个这么不省心的大小姐,实在令人抬不起头。
景玉王府的人则是满脸怒色,若不是碍于皇命,谁能容忍这种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别说他们的殿下是天潢贵胄,就是对一个普通的男人来说,这都是莫大的羞辱。
众说纷纭之中,身处风波核心的萧若瑾本人反而一直神情平淡,安静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前来观礼看热闹的路人,仿佛今天的主角根本不是他似的,直到听见周围人的声音,他才微微勾了勾嘴角。
时机难得,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愤怒男人,想要在这个时候冲出去干掉“情敌”,任谁也不会觉得有异议,就算是最多疑的人,也不能对这样完美的剧本说三道四。
司空长风在战场中心喘着粗气,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的骨头好像都要被拆散了。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后悔,十分十分后悔。王府重地,关系到皇室威严,哪里是他们这几个毛头小子可以随便招惹还能全身而退的。
早知道就应该听萧若风的话,而不是被百里东君撺掇之下,脑子一热就冲着兄弟义气来冒险,毕竟他跟叶鼎之和易文君又不熟,别人家的爱情,关他这个单身汉什么事?
他还年轻,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但恐怕今天是难逃一劫了……司空长风心里哀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最后一击。
谁知这一下竟没有落地,他睁开眼睛,发现那个原本要取他性命的护卫忽然收手,与其他人一起急切向另一旁冲去,一时间暂时无人再理会他。
司空长风暂时得了空挡,连忙过去把同样摇摇欲坠的百里东君扶起,满脸疑惑:“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
两人同时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红衣华服身影正持剑向叶鼎之冲去挑战,那群护卫正是蜂拥过去保护他的。
“那是……风华的哥哥,景玉王吗?”司空长风愣愣开口。
也就是今天被搅乱了婚礼的大冤种,看在萧若风的份上,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百里东君说道:”应该就是他……哼,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要在我们体力不足的时候冲出来捡便宜,趁人之危,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不会是云哥的对手。“
镇西侯府仗着军权在手,一向对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在那样环境下被骄纵着长大的百里东君,自然也不怎么看得上那些不涉足江湖的皇子们。
哪怕这位景玉王是自己师兄的亲哥哥,甚至连话都未曾与他说过一句,也不妨碍他毫不客气贬低。
他言语虽然过直了点,但现场怀有与他心思相似的人却并不少,毕竟景玉王在大家眼里的印象,就是个常年闲散甚至深居简出的透明皇子,与他弟弟相比可谓文平武庸,又如何能在已入天境的江湖高手下讨得了好?
果不其然,这位皇子殿下举着剑冲上去没过二十招,就被敌人缴了兵刃当了人质,结果称得上惨不忍睹。
刚刚还占据优势的王府护卫们顿时变得束手束脚,紧张地看着被掐住了喉咙动弹不得的主人。
“叶鼎之,快放开王爷,否则将你碎尸万段。”
“少废话,想要他活命,就先让我的朋友们走。”一半脸都染了血的少年人眉宇间尽是戾气,阳光下刀削斧凿出的五官此刻有如修罗。
护卫首领有些犹豫,叶鼎之冷笑一声,袖剑立刻在萧若瑾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就像是精致的白瓷上出现一道微瑕。
众人大惊失色,现场最年长的宗令急忙上前喝止:“年轻人,切莫冲动行事,让自己罪上加罪。”
“大家照、照他说的做……”萧若瑾艰难地开口,双手无力地挥了挥,更显得可怜无助。
旁边围观的众人不由得摇头叹息,虽说能够理解三皇子作为一个男人为了维护面子出头,但也要考量清楚自己的实力再冲动吧,这下不是更丢脸了。
先前围住百里和司空的人默不作声让出一条路,两个愣头青有点发呆,完全没想到居然能绝处逢生。
“云哥……”百里东君下意识看了一眼叶鼎之。
“不用担心我,你们先走。”对方向他示意。
百里东君还想说什么,马上被司空长风捂住嘴强行打断。
“别啰嗦了,我们再犹豫不决,对他反而是累赘。"开玩笑,好不容易抓到一线生机,他可不想放弃,万一真被抓,百里东君有侯府撑腰或许不会怎样,但他可就不好说了。
只是在离开现场之前,司空长风的心头忍不住闪过一丝疑惑,总觉得刚才的情势变化太过顺利,顺利得似乎有点不正常。
看到百里东君他们平安撤离,叶鼎之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对他来说,接下来才是最险恶的场面。
王府中所有的兵力现在集中在他身上,包括屋顶上守岗的影宗杀手,可谓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姓叶的,做人要守信,现在立刻放开景玉王。”护卫首领沉着脸说。
叶鼎之自然不会轻易从命,任谁都看得出来,只要他一松开怀里这个人,就会立刻被捅成刺猬。
他一步步向院落西北角退去,努力寻找周围可能的防御破绽,右手兵刃始终不离萧若瑾的喉咙,王府众人则是成半圆包围式一点点逼近。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连风都不敢掠过,唯有每个人的心跳声在自己耳畔如鼓擂动。
就在这紧张的一刻,几支穿云箭忽然携物破空而来,紧接着院内几声巨响,炽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尘土四处飞散,人群顿时一片躁动慌乱。
“这是怎么回事?这几个反贼还有帮手在外吗?”
“是雷火弹,这东西威力不小,大家先行闪避!”
爆炸声一时不停,惊恐奔走的宾客们冲散了王府四面的包围圈,叶鼎之总算瞧准时机,一把揽起萧若瑾的腰,施展轻功飞离了现场。
待到烟尘碎石落地,人们才愕然发现抢亲之人带着新郎早已不知去向。
Chapter 2: 做生意当然要计较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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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贼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掳走当朝皇子,这一消息迅速在天启城炸了锅。不出一时三刻,各路城卫禁军就紧急展开全城搜捕,平民闭户,官员入朝,风声鹤唳之下人人胆颤。
叶鼎之带着人一路东躲西藏,拼命躲避密集巡视的卫队们,好容易找到一个暂时还安静的角落喘口气,却发现一个糟糕的现实,他似乎……迷路了。
天启城经过两朝的扩建,如今已达百坊之广,各处穿街巷堂数不胜数,即使是从小长于此地的老人也未必能全部辨清。叶鼎之在做青王幕僚时,虽也曾在天启城呆过一些日子,但活动范围大多只在京城的东北角一带,对其它地方却并不熟悉。
他靠在墙上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身上的伤口和经脉深处的痛楚不断袭来,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但现在没有时间休息,追兵搞不好很快就会搜到这里。正在犹豫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想出城的话,就继续向前走,进右手边第三条巷子再向东拐,那边有条捷径通往南城大门。”
叶鼎之侧头,看到怀中禁锢的“人质”正看着自己,脸上表情竟是出奇的冷静,全然不见适才的怯懦慌乱。
他微微皱眉,有点摸不清对方的意图,萧若瑾又补了一句:“这里是东南城的主干巷交汇处,你再耽搁上一刻钟,南衙龙武军可就要搜过来了。”
叶鼎之揪起他的领口冷声道:“你认为我会相信?我劝三皇子最好还是乖一点,别白费心机了。放心,你我之间并无仇怨,等我离开天启,自然会放了你。”
萧若瑾看着他微微挑眉,眼中似笑非笑。
“阁下觉得我是在诱你自投罗网?唉,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本王若真有那个意思,你以为刚才能离开景玉王府?”
叶鼎之手下一紧,之前一些本能觉得奇怪的细节忽然浮出脑海,但他不愿在对方面前示弱,默不作声坚持选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行。
走出还没半里地,就听到萧若瑾说道:“啊,刚才似乎忘了告诉阁下,前面再走上半炷香的时间就能看到朱雀斜街了,再往左拐上两百步是三司法下属的监察所,如今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他们现在正焦头烂额的四处抓人吧。”
叶鼎之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后选了另一个方向。
“叶公子果然艺高人胆大,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去拜会京兆尹的府邸,就是不知道沈大人此刻有没有闲心请你喝杯茶。”萧若瑾啧啧称赞。
少年再一次停住脚步,眼里燃着一股火狠狠瞪着他,萧若瑾则是无所谓地看天。
两人就这样沉默对峙半晌,直到沉重的马蹄声从远方隐约响起。
叶鼎之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了最初右前方的第三条巷口。
“穿过这条窄巷再转右……前面大概一百步后过街,先在门洞那里躲一刻,等巡逻队伍过去了再说……对,这里从屋顶上过去会更快……”萧若瑾不仅对这一带地形极为熟悉,就连各衙禁军通行汇集的路线时间都把握得一清二楚,两人一路上竟真的没有遇到任何拦截。
连续跑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一处陌生的偏坊,这里的房舍比城中心要矮上不少,道路凌乱狭窄,房屋外饰也更为简陋,远处甚至能隐约看到城墙外连绵起伏的山峰和梯田,看来是乡农聚居的地方。
“好了,就在这里停下。”萧若瑾指了指路边围墙上的一扇紧闭的窄门。
叶鼎之不自觉停步,这一路下来他似乎已习惯了对方的指引。
此时虽已靠近夏末,但午后的烈日仍旧威力可观,叶鼎之本就受伤失血,又挟持人跑了半天,此刻精神稍一松懈,顿时觉得四肢如灌铅一样沉重,靠在墙上竟一时难以动弹。他不得已只好松开对方,静心闭目调息。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不规律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萧若瑾理了理路上被弄皱染尘的衣襟袖口,淡定开口:“这里距南门不过二里,巡城禁卫也极少会来,查验相对松散,你只要能在傍晚前离开应当就能安全。那么叶公子,我们就此别过了。”
叶鼎之猛然睁眼,一句话脱口而出:“等等,你……你就这么走了?”
萧若瑾讶异回头:“叶公子还有何事?莫非还要本王留你用晚饭不成?“他说着微微一笑:“王府中倒是设了丰盛的婚宴,可惜不是被阁下搅乱了吗?“
叶鼎之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到底有何目的?为什么要假装……“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这人一路上的表现,根本就是故意被他劫持的。
“要说目的嘛……好吧,我承认是存了那么点小心思,谁让王府离这处别苑太远了呢,就算是用轻功跑过来,那也是很辛苦的。”
这句话让叶鼎之一愣:“你说什么?”
萧若瑾一脸无辜地弯起眼睛:”让阁下带着本王奔走这一路,的确是受累不少,不过我也指点了你逃生的路径,我们就算两清吧。”
叶鼎之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喘息声变得越来越急促,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忽然皱眉捂住胸口,眼睛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萧若瑾难得一惊,不是吧,现在江湖上的年轻人气性都这么大,开点玩笑就能给他气晕了?
“喂,叶鼎之,你怎么回事?“他上前轻轻踢了一下那个滑倒在墙边的人。
对方毫不动弹,他只好半蹲下来,抓起那人的右手把脉,又探了下鼻息。
“奇怪……”萧若瑾眉头皱起,明明不久前才看他在王府中大杀四方,显见武功惊人,此刻经脉中却是内息全无的样子,就像是受过极重内伤的模样,但他的奇经八脉却又不见有损,令人捉摸不透。
他沉吟着放下叶鼎之的手,阳光下只见他的脸色苍白,就连嘴唇都血色全无,气息更是微弱。虽然搞不清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要是就这样把人扔在路边,显而易见凶多吉少。
萧若瑾陷入沉思,紧抿的嘴唇显示他正在纠结着什么。
“真麻烦……看来只能临时改动计划了,虽然不知道跟他有所牵扯,最后是福是祸……”他低声自言自语,眯起眼睛盯着墙角的人,“无论如何,你可别叫我做了亏本生意啊,叶羽之子。”
他起身前去叩门,三长五短声响后,一个护卫模样的青年走出来,见到萧若瑾立刻面露喜色。
“公子,您可算是来了,这边早就准备……”他话没说完,一眼看到旁边昏迷的叶鼎之,诧异问:“这人是?”
“哦,一个碰瓷的。”萧若瑾面无表情回答。
“啊?”对方愣住,觉得他家主人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点不爽。
“先不说了,找人把他弄进去,救醒再谈。”
“是。”
窄门再次关闭,长街恢复宁静,仿佛从未有人经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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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鼎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嘴里隐约有苦涩的药味,身上还盖着散发出芬芳的丝被。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之前暂居的客栈,又或是学堂大考前寄居的学舍。
但当他睁开眼时,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世上没有哪家客舍会拥有如此雅致的陈设,如此清新的气息。虽然整体风格简约素淡,既没有繁琐的锦帐流苏,也没有俗气的金银摆物,却仍不失华美贵气。
整个房间的地面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的青石地板就像是用水洗过无数次。
叶鼎之在初醒的混沌中先确认了两件事,那就是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住过这么舒服的屋子;以及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个洁癖很重的人。
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和以及盛着糕点的盘子,烛台中燃着一支红烛,窗外暮色沉沉,显然已是入夜时分。
叶鼎之试着缓慢吐息,又移动了下四肢,感到身上外伤都已很好地处理过,清凉的药膏大幅缓解了伤口的疼痛,内力运转也有所缓解,只是浑身依旧虚软无力,稍一使劲胸口就会传来刺痛。
这是魔仙剑最后一式速成却不稳定的代价,一般不是到了生死关头,他绝不会轻易使出这一式,毕竟当初求教时那个神秘人曾说过,如果在内功基础未牢固的时候多次使用,不仅有经脉迸裂的危险,人也可能会陷入疯魔,因此需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但那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修习,可是现在的他,偏偏最缺的就是时间。
叶鼎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到桌上的茶壶,喉咙感到一阵干渴。他试着缓缓坐起,正想去桌旁倒点水来喝,房间门却忽然打开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劲装少女怀中抱剑先走进来,在靠近床头的角落站定,随后又有两个看起来二十出头、身着护卫制服的年轻男人跟进,一个站在桌旁,另一个则是守在窗口,从身形脚步来都是训练有素的强手。
叶鼎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但实则隐约形成一个紧密的包围圈,但凡自己有一丝逃跑或者动手的不轨心思,他们仨会毫不客气地群起而攻之,一击直取他性命。
站在桌旁的那位将檀香木椅抽出,用自己的衣襟把本就一尘不染的椅子又仔细擦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请最后走进屋的人坐下。
叶鼎之瞧得眉毛忍不住抖了一下,无言地看着那个在几个时辰前还是自己人质的家伙闲适靠在椅子里,肩背挺拔,双腿微微交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丝毫不掩饰自然流露出的上位者气息。
想不到这么快就攻守之势逆转了,叶鼎之微微低头,尽量做出一副低调无害的模样,毕竟此刻在别人家的矮檐下,暂时示弱总没坏处。
萧若瑾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对方倒是懂得进退,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收敛锋芒。是了,若是连这点忍功都没有,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人又如何能在短短几年内获得青王的信任,毕竟萧燮可是出了名的多疑狠辣。
但这也不得不让人疑惑起来,这样一个人,为何半日前又会因为一个相熟不久的女人而冲动深陷险境呢?
烛光幽幽地打在叶鼎之的脸上,火光的阴影勾勒出如雕塑一样线条分明的眉眼,属于成年人的深邃轮廓愈加犀利,但还残留着些许少年最后的圆润青涩。在他安静不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让人怜爱的乖巧柔和,气质不像一个江湖中嗜血的剑客,倒像是国子监中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
这种容貌和气质上的反差在他身上却显得意外和谐,难怪眼高于顶的影宗大小姐也会对他一见倾心,就连萧若瑾在看着他时,都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怜惜。
说起来他比弟弟若风还要小一点呢,若不是当年那件案子,如今的叶鼎之本该叫叶云,有着显赫清白的出身和如花似锦的前程,在这个年纪应当是天启贵戚少年中的风云人物,过着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满腹阴郁和仇恨,在隐姓埋名中挣扎的模样。
萧若瑾的内心涌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就用理智平息下去,不留半点痕迹。众生皆苦,他又何尝不是行走于深渊边缘,不知哪一刻就会失足变得粉身碎骨,又哪来的余力去可怜别人?
更何况叶鼎之这样的人,也轮不到他来可怜他。
萧若瑾没有注意到,在他思绪涌动的同时,叶鼎之却也在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他。
对于这位景玉王,他原本并没在意,一开始只知道他是琅玡王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是个很少露面的闲散王爷,也未听说在文才武功上有什么建树,对比起名动江湖又受帝王青眼的风华公子,这位哥哥的确显得太平庸了点,平庸到不值得他们这些人花精力去在意。
后来听说太安帝将易文君赐婚给他,叶鼎之倒也谈不上怨恨,毕竟皇帝赐婚谁也无力反抗,只是内心少不了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子起了鄙薄之意。
一个平庸无能的萧家人,哪里配得上文君?更别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为他打抱不平的百里东君在他耳边碎碎念了多少关于景玉王的坏话,当然也少不了易文君委委屈屈的抱怨,说来说去就是加深一个印象—这个庸人王爷相貌平平性情轻佻、为人无趣又无能、年纪老大不小的还是个二婚,易文君这样的天人之姿居然要给他做侧妃,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决定去婚礼现场捣乱的时候,虽说他其实另有目的,但心底确实也存了一丝少年意气,想要给那个不自量力的三皇子一点颜色看。
然而当他持剑冲进王府时,屋檐下那个身着大红喜服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哪怕是在那样危险的包围中,他也忍不住稍微楞了下。
曾经脑海中想象的肖像那一刻突然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俊逸如玉的年轻面孔,金玉高冠下的青丝衬着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永远含着三分柔情。
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漆黑似点墨的双眸烛火下望去就像一汪明澈的秋水,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然而只要观察得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这双秋水看似温柔,内里却仿佛遥不见底的深潭,任谁也窥探不到一丝波澜。
不可捉摸……叶鼎之忽然升起这个念头,他在青王身边呆过不短的时间,也与琅玡王打过交道,甚至也曾跟随青王见过一些宗室皇族。但不论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哪怕是夺嫡呼声最响的青王与琅琊王,都不像这位景玉王这般,竟然让他有一丝奇特的警惕感。
室内过于安静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或许是为了打破尴尬,萧若瑾从桌上取过一只瓷杯,身边护卫不等吩咐,迅速为他沏上一杯热茶。
“你的伤我已经处理过了,也开了药让你服下。”萧若瑾轻轻啜了一口茶,“不过我的医术有限,你的内息问题我查不出缘由,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叶鼎之惊讶地抬头,虽然已从之前的短暂接触中明白这位皇子绝非外界传言的庸弱,但一个天潢贵胄居然会有兴趣自修医术,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萧若瑾当然不会解释他是因为弟弟身体的缘故久病成医,自小时候那次下跪求医却不得之后,他就发誓只要是自己能尽力学会的东西,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似乎有话要说,想问什么就问吧。”他看出来叶鼎之欲言又止。
坐在床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敢问景玉王殿下……为何要帮我?”
这是醒来后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毕竟自己可是搅乱了他大喜之日的罪魁祸首。就算对方不在意这场婚事,他也没必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无故伸出援手,不仅指点他逃离追捕,还替人疗伤。
除非是……
“哦,你想问这个啊,”萧若瑾沉吟,”嗯……在我回答之前,你是不是应该表示点什么?“
叶鼎之一呆:“表示?”
“自然是感谢啊?”对方微微侧头盯着他,手里把玩着那只茶杯,“怎么,本王刚刚救了阁下一命,你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这就是江湖上行事该有的礼节吗?”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叶鼎之想到这里,难得一次感到窘迫。
“是叶某孟浪了,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在下必定铭记于心,日后……“
“嗯,你记得就行,也别说什么日后了,本王是个实在人,不玩你们江湖人大恩不言谢有缘再补报那一套,要报恩就直接拿出行动来。“萧若瑾坦坦荡荡地说。
……你明明才刚用过江湖规矩堵人话头来着……叶鼎之默默忍住槽意,努力维持自己的低调人设。
“不知景玉王想要叶某如何报答呢?”
“本王要离开天启去处理一件事,因为保密的缘故,明面上不能带太多人手,但偏偏这件事的风险又不小……”他将茶杯放在桌子,双手轻轻交握,“我看叶少侠武功了得,又为人机敏,倒是一个不错的帮手。”
“敢问殿下的目的地为何处?”
“青州。”
叶鼎之垂下眼睛,心里忽然想到图穷匕见四个字,原来这就是他的真实目的吗?
青州及其附属九城作为北离的商业中心,最为人流混杂,乃是各方势力汇聚交际之处。名义上目前虽是青王的封地,但实则朝中各方势力都有在其中根扎盘踞,甚至听说还有南诀的介入。
在京城夺嫡已近白热化的阶段,琅玡王的哥哥若是突然现身青州,必定会引起不小的波澜。这个所谓的“帮手”,可不仅仅是跑腿的打手那么简单,而是近似一种“站队”的投名状。
叶鼎之对自身看得很明白,作为叶羽的儿子又是先天武脉,甚至之前还掌握了不少青王的秘密,不论是北离江湖、天外天、还是天启城的其他势力而言,都是不可小觑的价值,这一路走来不知受过多少次明里暗里的威逼利诱,这种暗示他自然了熟于胸。
“若是我不愿去呢?”
叶鼎之坐直身体,看着萧若瑾的眼睛缓缓说。
这句话他用了询问的语气,嘴上看似不同意,实际却是不经意间把决定权扔给了对方,比起直接的拒绝,更像是谈判交锋间的试探。
他的意思也很明朗,这位王爷若是索要投名状,这点“恩德”可不太够;想利用他叶鼎之对付青王,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用得起他这把危险的刀。
萧若瑾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你不肯是吗……好啊。”
“……什么?”这干脆的反应有点出乎叶鼎之的预料。
“既然阁下不肯用劳力报恩,那就换一种方式,把钱还了也行。”萧若瑾悠悠地说。
叶鼎之顿时愣住:“什么钱?我什么时候欠你的债了?”
“怎么,你我非亲非故的,我把你救进来让你居住,又施药供你疗伤,难道这些都不该要钱吗?”他啧啧摇头,“来,好好看看这间屋子,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条件,就算在天启城收费最贵的千金台,你也找不出第二间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客房了。这样一间居所,我收你一晚二百两银子,不算过分吧?”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脸不红气不喘,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的时候,自带一丝狡黠,仿佛一只算计的小狐狸。
我见过的最无耻奸商也没有像你脸皮这么厚的!这不叫过分什么是过分?少年瞪直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原本维系的镇定面具碎得一干二净。
他见过王公贵戚,也见过市井九流,前者有些人可能道貌岸然,但都会自持身份,为了面子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后者有些人为了利益会抛却自尊,时不时睁眼说瞎话,但也有小人自带的坦荡。
哪里像眼前这个家伙,端着一张朗月清风的面孔当众耍无赖,居然还能理直气壮!
“哦对了,还有给你用的伤药,那可是皇家专属的秘药,有市无价,贵逾千金。嗯……看在叶少侠年纪还小的份上,本王就大发慈悲打个折,算你个五百两,再加上利息……就收你一千两好了。”天启城中身份最高的奸商无辜地眨了眨眼,“成本不菲,恕不赊欠,现银交易,恩债两讫,不知道叶少侠意下如何啊?”
Notes:
萧老板:呵呵,你们以为我坑蒙拐骗(不对)算账的本事是谁遗传的?
Chapter Text
叶鼎之,一个距离正式及冠日还有整整十个月的北离未成年,此刻正在遭遇自踏入江湖以来的最大人生危机,还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象到的危机。
按照他的过往经验,这种人谈判的方式无非是两种,要么高高在上直接用权势压人,要么是口蜜腹剑以重利诱之,实则内里挖好了坑等人愿者上钩,而他本也做好了如何应对这两种谈话的准备。
谁知萧若瑾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反而一本正经地跟他算起账来,而且听起来居然是认真的。
“你……”叶鼎之的语气难以置信:“景玉王作为皇室贵胄,如此不知廉耻的乘人之危,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尊贵身份?”
萧若瑾故作惊讶:“原来在叶少侠眼中本王还有尊贵一说吗?我以为你和百里东君他们早就把景玉王府视为自家后花园了呢,不然怎么会随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对方顿时哑火。
“再说了,你都直指本王不知廉耻了,我若不真的做点乘人之危的事情,岂不是白挨了你这声骂?”萧若瑾轻描淡写地说。
谈判中这种油盐不进的嘴脸最是让人头疼,偏生此刻情势自己又没法动手开骂,叶鼎之开始头疼。
“那你也不能……这样狮子大开口乱要价吧。”他反驳得有些勉强,就连声音都低了不少。
“这里是我家,你现在睡的床,喝过的水,还有身上用的药都是我给予的,难道叶少侠觉得皇家日常所用之物不值这个价?“萧若瑾说道,忽然好似又想起什么敲了敲桌子:“哦,还忘了说一句,你之前的衣服被划破了,也沾了不少血,所以你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也是我令人重新准备的。”
叶鼎之下意识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确实换了一身崭新的中衣,光从质料擦过皮肤的触感就知道是自己平日绝对不会肖想的东西,价格肯定慈善不到哪去。
“这是益州贡上的天青云锦做的,官面上一千两银子一匹,实际也是有市无价。”萧若瑾淡淡地解惑。
……刚才还觉得轻柔绵软的衣服似乎突然长满了毛刺。
叶鼎之悄悄扶额,开始绞尽脑汁想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啊对了,还有……“
“……还有?!”
他突然有点怕了他开口了。
“当然了……”萧若瑾慢条斯理地开始数,“嗯,就比如说本王的府邸外门吧,今天可是被雷火弹炸毁,这重建修葺的费用……”
“那门明明是你自己炸的!”叶鼎之着急反驳,他没做过的事儿,谁也别想甩锅给他。
“可要不是因为那场爆炸,阁下又怎能顺利趁乱逃生呢?”萧若瑾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一副‘就说这连带的好处你受没受吧’的强势态度。
“……”可恶他还真的无话可说。
“还有,因为叶少侠和友人今日的行为,本王府邸中有四十六名护卫受轻伤,二十三名重伤,非卧床三月以上不得起。这后续的汤药费、调养费、误工费,叶少侠是不是也该好好算算账?”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虽然还是微勾,但眼中却分明没了笑意。
虽说叶鼎之他们还是留了点分寸,没有当场杀生害命,但这分寸也着实有限,毕竟重伤的护卫中还有五名可是经脉尽损,很可能终生都不能再习武,搞不好寿命也会受到一点影响。
这后续的抚恤金和赡养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论情理当然应该是谁动手谁偿还,萧若瑾理直气壮地下定论。
“北离律法规定,无故私刑斗殴者,最低须当处以八个月监禁,若是情节严重者则为期三年,想要减免刑罚要么赔偿,要么服劳役替代。既然叶少侠刚才否定了后者,那显然就是愿意赔偿了。”
“毕竟你们江湖人不是天天挂在嘴边上说—剑在手心有义,行走于江湖,除恶扬善乃大丈夫本色吗?叶少侠为人恩怨分明,必然是个一诺千金道义为先的好汉,对于这些无冤无仇的伤者们,肯定是不会拒绝济弱扶倾的对吧?“
他淡淡的声音毫不吝惜送出一顶加一顶的高帽,虽然听着全是夸奖,不知为何却压得叶鼎之有点冒汗,甚至耳根都有点泛红。
“你可别告诉本王,你和百里东君在动手之前,心中的道义二字只是想着身边的兄弟而已,从未考虑过和你们素不相识的无辜之人。”
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一样向床边的人刺来,少年的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再也没有先前半分的对峙气势。
“那……你要多少赔偿?”他迟疑着开口,声音可能是自江湖出道以来最小的一次了。
萧若瑾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以指节撑着下巴说道:“林林总总都算上的话……算了,我也不多要你的,干脆取个整数,叶少侠就拿五万两出来吧,其余不足的本王就大发慈悲帮你补上好了。”
“什么,五万两?!”对方忍不住喊道,“你干脆一剑把人杀了算了!”
“这叫什么话,好端端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是能拿来换吃换喝还是修房子啊?”萧若瑾奇怪地看着他,“叶少侠是嫌本王要多了?不是吧,你们这些小孩子惹是生非之前,难道从来没考虑过自己有破坏赔钱的可能性?”
好像还……真的没有过……
叶鼎之头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把他带大的叔伯们没有教过他这些,教他练武的师傅也没教过他这些,后来认识的那群朋友们更是没人会在意这一点。
十九年的人生中,他的世界里只有如何变强,如何复仇,以及如何用武力让旁人对他敬畏。
结果今天有人当面直白地指出来,他习以为常的“以武会友”的生活模式,并不是江湖的全部,江湖上还有很多无名的人和事,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被无端牵连,甚至从此改变人生境遇。
或许他一直也知道,只是从未在乎过,直到今日切切实实被摊在眼前的债务逼到墙角。
“但是我现在……现在……”
“没钱?”萧若瑾的脸色忽然一沉,原本柔和的眼睛立刻变得犀利,叶鼎之发现自己这一刻竟然本能感到了紧迫。
他发现这个之前看起来温柔平和、满嘴插科打诨的“不正经”王爷,生气时带来的压迫感居然丝毫不逊琅玡王曾在对战时展露的杀气。
那三个本来站如如泥塑木雕的护卫不约而同身形微颤,姿态变得更加紧绷,就连室内的气氛都冷了不少。
其实对叶鼎之来说,五万两并不是多为难的数字。
虽说叶家遭难时家产湮没,但忠心父亲的一些旧部还是积攒了不少私财,至少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遇见过需要为生存担忧的时刻。他的痛苦更多是来源于仇恨的沉重负担,以及行走江湖时因身份暴露遭遇的人情冷暖。
后来的师傅也是出自武学名门的高手,更别说潜伏在萧燮身边时,因为他出众的办事能力,日常所得赏赐更是不菲。青王这人虽然心狠无情,但在收买人时还是相当大方的。
就算比不上那些背靠家族的北离公子们,他个人的资财也是绝对排得上号的,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那些钱,他一半放在乡间一个隐秘的村子里,另一半则是以记名银票的方式分散在几个钱庄中,非本人亲去不可取的那种。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敢公然在街市中晃悠,简直就是白给那些杀手送人头。
没想到曾经狡兔三窟的谨慎,现在却变成了扼喉的绳索……想到这里他咬紧嘴唇,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襟。
罢了,这一场谈判,地利人和都不站在他这一边,他认输。
“这些钱我现在的确还不起,但应该偿还的恩情,我也不会赖账。”叶鼎之终于一字字开口:“叶某不才,愿以微薄之身,尽供景玉王驱策。”
此时的他又戴上了之前的镇定面具,语气也恢复了平静,只是仔细听去仍免不了带点咬牙切齿。
萧若瑾轻轻鼓掌,嘴角含笑:“很好,我就知道叶少侠是个恩怨分明的聪明人。本来我刚才还在想,要是你再犹豫上一时三刻,本王就把你打包直接送去青王府,想必萧燮那家伙应该不会吝惜掏点钱的。“
叶鼎之浑身一震,牙关咬得更紧,把头用力扭向一边,生怕再多看一眼下去,他真的会忍不住跳起来跟这个无赖皇子拼命。
萧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可恶又讨厌!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内心不断默念这三句话,竭力压住燃烧的脾气。
萧若瑾饶有兴致看着他这副有火发不出的模样,虽然猜测对方此刻内心搞不好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但是他不在乎,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能让一头随时可能咬人的凶狼被迫低头,哪怕只是一刻,这种成就感可比跟那些无聊的官员贵戚打交道来得刺激多了。
“其实叶公子大可放心,本王和萧燮不同,真的是个实在人。”打完巴掌后萧若瑾开始发甜枣,“所谓实在,就是言出必行,绝无二话,待这次青州之行结束,你我之间的关联便一笔勾销。天地广阔,叶公子想去何处,想做什么,本王绝不拦阻,也绝不过问。”
“当然,到时你手里拿着什么,又想要和谁做交易,本王自然也会当作看不见。”他的声音忽然有点意味深长。
叶鼎之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一副不信的嘲讽脸,却也没有出声跟他抬杠。
“既然我们已经谈妥,叶少侠可就在此处安心养伤。放心,本王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留在这里,不论是官府跟影宗,还是暗河与百晓堂,都绝对找不到你。”
留下这句自信到甚至有些嚣张的话后,萧若瑾便悠然带人离开了,屋内又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叶鼎之呆呆地坐在床边,这时候才感到背后有一丝凉意,适才应当是流了不少虚汗。这场交锋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丝毫不比在王府中身陷重围时来得紧张小。
好一个景玉王……萧若瑾……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他。
他默默念叨这个名字,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了,这才想起来自己最初的目的。
对啊,他本来是要去喝水的,结果被那家伙闯进来耗了这么久,让本就不多的精力更是见底。
叶鼎之撑起疲软的四肢,慢慢摸到桌旁,端起茶杯就往嘴里灌。水迅速见底后,他又立刻倒了一满杯,谁知这次才喝到一半,他好似一下想起了什么,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等下,这只杯子……好像是姓萧的那家伙刚才用过的?!
叶鼎之顿时满脸黑线,手里拿着杯子微微发抖,第一反应就是把杯子用力扔到墙角,但随即记起方才萧若瑾一笔笔跟他算账的混账脸,暴脾气忽然就熄了很多。
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心虚把杯子小心放回桌上。
……算了,都忍了这么多了,还差这一星半点吗?就算想报复,怎么也得先等自己伤好了再说。
虽然心里那股火还是没下去就是了……叶鼎之握拳呆立在那儿,忽然觉得鼻端传来一阵细微的香气,让他忍不住微微一愣。
似乎是山茶花的香气,淡淡的味道素雅清幽,若有若无的,竟然让他躁动的情绪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残留的香气是由椅子和桌布传来的。
这把椅子刚才萧若瑾坐过……难道是他留下的?
叶鼎之努力回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这花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闻到了,在逃离王府的路上,他也曾近距离接触过这种味道,只是当时顾不上多想而已。
所以这真是那家伙身上的香气了?哼,一个大男人竟然在身上熏花香,果然是矫揉造作的萧家人……叶鼎之在心里狠狠鄙夷,仿佛终于给自个找回一点场子。
其实在北离上层人群中,男女熏香都不少见,只是男人所用的熏香气味更偏于浓烈奢华的风格,比如青王萧燮,衣服上就常年留着龙涎香的味道。
花香则是多为女子所爱,但天启城贵女中流行的要么是气息甜美艳丽的蔷薇香,要么是清新活泼的茉莉香。至于山茶花这种,比起蔷薇显得素淡,比起茉莉却又过分幽冷的气味,倒是很不常见。
但这种既恬静又柔和,清甜中冷不防透出一丝寒凉凛冽的类型,却偏偏正是叶鼎之喜欢的风格。
就好像萧若瑾一样,外表看上去温和可亲,却冷不防会流露出锋利的寒意……
叶鼎之突然一惊,意识到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什么,耳根竟然有点发烫。
哼,就算这香味好闻又如何?姓萧的都是一个德性,那家伙也跟青王那群狐貉一样,都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卑鄙虚伪之辈罢了。
……但是、但是这山茶花的香气,又真的是很精致,而且似乎真的很衬那个人……
少年颓然倒在椅子里,满脸抗拒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偏生怎么都止不住那莫名其妙的遐思。
浅淡的花香环绕中,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张脸,轻勾的唇角轮廓分明,白皙高挺的鼻子,青丝流海间长眉如画,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
就算叶鼎之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称得上惊艳的脸,更显得江湖传言荒诞无稽。
……再好看有什么用,人还不是一样的可恶!
“哼,暴殄天物。”他低声嘟囔。
真是白瞎了那样一张脸,怎么就偏生长在那家伙身上了。
Notes:
内心翻译:那样一张脸,若是长在东君或者文君身上,还能光明正大地沉醉一番,偏长在他身上,正是自己没福。
Chapter 5: 论打工人的自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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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若瑾需要秘密处理的事情看起来有些急,他没有等叶鼎之完全伤愈,而仅是好转到不影响日常行动的程度,就带上人出发了。
在等人养伤的短暂时日中,他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同时布置了好几件事。
首先是令手下以景玉王府的名义,去暗河与百晓堂那边都下了高价悬帖,打出王府全力寻找三皇子与叶鼎之下落的旗号,另一边却又暗中派出两批人马,一拨向边疆出发,而另一拨则是以巡视封地为借口,前往相城府衙门拜会。
天启及四边州县开始流言四起,一些人认为三皇子在婚礼上被人强掳而去,恐怕凶多吉少;另一些人则觉得这搞不好只是个障眼法,景玉王只是借着失踪的借口,其实是秘密出行去边疆与琅玡王等人会合,调查粮草非法囤积的事宜去了;还有少数人则猜测,这位王爷是不是怕了眼下愈演愈烈的夺嫡局面,索性搞个乌龙事件趁机退出天启。
在这样众说纷纭的猜测中,萧若瑾一行人轻装来到了青州。
与天启威严肃穆的风格不同,青州作为南北通衢之地,一直都是北离最重要的钱袋子。宽阔的街道上永远都是络绎不绝的商队和驮马铃声,人流鼎盛,各色商铺林立,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进城的时候正是午饭时分,萧若瑾走进城中心一家豪华酒楼,又要了三楼中间的雅座位置。这里半露天的环境视野开阔,可以将青州最热闹的街道一览无余。
“这几日披星戴月的赶路,也没吃过什么好的,现在既已到了地方,不妨先放松下来享受一下。”等到菜上齐后,萧若瑾一边说,一边执壶给自己和对面的人各斟上一杯酒。
叶鼎之端坐在矮桌后打量,眼前琳琅满目尽是珍馐,绣着银丝花纹的锦缎桌布上食器釉色莹润,菜品从精致海鲜到高价山珍应有尽有,华贵之余又不失地方特色,每一道菜都是香气四溢,的确令人食指大动,丝毫不输先前在别苑中看到的水准。
萧家人先不管德行和立场如何,有一点倒是共通的,就是行事做派绝不吝啬,这对于跟随的“打工”人而言倒是不错的优点。
“这里风景虽好,但三面透风又无遮无拦,对面又是商铺密集之处,景玉王就不担心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叶鼎之说道,从地势来看,这种毫无屏障的环境可是很容易暗藏杀机。
这话听上去像关心,但美食美景当前突然扯上性命忧虑,再结合叶鼎之那轻描淡写的语气,怎么看都有点故意扫兴的意思。
即便他被迫签了“卖身契”,不得不供萧若瑾驱使,但这约定里可没写他必须得时刻讨对方欢心一条,就算打不得骂不得,能见缝插针给人添堵也是好的。
萧若瑾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嘴角轻勾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这不是有叶公子在吗?有少侠这等以一敌十的高手于身边护卫,哪怕是龙潭虎穴,本王也是丝毫不惧的。”
叶鼎之无声地一笑,视线转向屋檐的一角,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萧若瑾这句恭维当真。对方敢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现场除了他之外,这四周至少还藏了三个高手暗卫跟随。自己能摸清他们大概的方向,但即使以他的功力,也做不到短时间内就准确无误地判断位置。
这说明此次跟来的这些皇家暗卫,人数上或许不多,但功力与他相比是伯仲之间,都不是好对付的。
天启城的水极深……叶鼎之再次对这句话有了新的体会,这也可以说明一件事,如果此次出行只是为了武力上的帮手,萧若瑾其实没必要特地笼络他。
对方的行为不仅仅是笼络了,自己的待遇其实已经超出了“下属”该有的范围。比如现在这桌足够招待四五个人的华丽席面,只有他和萧若瑾在享用,并且是坐在同等的位置上。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来看,任谁也想不到其中一人只是迫于债务才跟着另一人,反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江湖密友。
赶路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有他和景玉王是同处一辆马车中,其余服侍的人若不得吩咐,绝不敢近身三尺之内,就连驾车的护卫都是每日轮换。
这种特别的重视可以说是为了更好的监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一个皇子以这样平视的态度对待他,少年的自尊心还是得到了满足的,毕竟景玉王又不是江湖中人。
为了回报这份重视,叶鼎之不介意偶尔表现一下该有的工作态度。
“不知殿下可否明示,我们来青州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他这回换了认真的语气,“叶某又需要做些什么,以尽绵薄之力?”
萧若瑾放下筷子,想了想开口道:“今年春夏交接时,相城边上的泗水决堤,造成灾民死伤数千,这件事叶公子可曾听说?”
叶鼎之点头,他不光知道这件事,甚至还去过那里。
“本王与户部侍郎奉朝廷之命前去赈灾,发现本应下放河道的修堤款被大量贪墨,虽然最后处决了几个地方官,也追回了少量钱款,但大部分银子仍然不知去向……”
“赈灾?这么说,那个出现在芳岩寺,给灾民们调粮的钦差,原来竟是你吗?”叶鼎之忽然问道。
萧若瑾有些惊讶:“不错,叶公子怎会知道这里?”
叶鼎之垂目不答,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因为差一点他就能给萧家的统治挖个大坑了。
年初时他奉青王之命出来办事,趁机在相城与师傅合力救下了一批灾民,其中有几个还是附近十里八乡中颇有威望的青壮。凭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再加上当地官府长久欺上瞒下,只重银子而毫无作为的现状,这些淳朴百姓们心中早就积聚了不少怒气,这时候只需要一些恰到好处的拱火,就能引发轩然大波。
只有等到一个乱字,他的复仇甚至是更大的野心,才有施展的机会。
然而这快要成形的前景,却被朝廷派来的钦差打破了,对方与那些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全然不同,一来就迅速平息了地方官场的内斗,纠集兵力维系秩序,调粮查账的同时还亲赴芳岩寺,为躲避在那里的患病百姓寻医赠药,甚至还帮助一家人找回了在大水中失散的亲人。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是老实的日子人,只要官府能给予他们稳定和保护,让生活还有一线生机,就绝不愿再做任何拼脑袋的事情。
暗藏的火苗被掐灭,人人对钦差感恩戴德,在这种情况下,叶鼎之的个人能力再强,也无用武之地。毕竟武功高强虽可让他人产生敬畏,但若是不能真的解决人家吃饭穿衣的基本需求,这份敬畏再怎样也是有限的。
武林人士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小部分人,这个天下的基石终究是千千万万的无名百姓。
对于这个坏了他好事的家伙,叶鼎之无疑是十分怨恨,但在感到挫败的同时,隐隐也有几分钦佩。相城官场那样复杂又危机四伏的局面,对方居然不到半个月就能控住,这可不是光靠杀人威慑就能解决的,更需要对人心精准的把握,以及处事时果决的判断力。叶鼎之曾自己代入想了一下,自觉以目前的能力经验,虽说也能解决这些问题,但做不到这般漂亮的程度。
那个被他暗中叨念了很久的厉害钦差,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少年的心情有些复杂,忍不住再一次想到那些江湖传言,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这样一位绝对可以称得上能干,优秀丝毫不逊于其弟的皇子,为什么在外界会是那样一种名声,甚至给人留下因过于平庸而遭到皇帝嫌弃的印象。
如果说萧若瑾太善于隐藏自我,导致外人看不出他的底子也就罢了,但朝夕见面的太安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就算再憎恨仇人,叶鼎之也必须承认太安帝可不是头脑不清的昏君,连他通过短暂相处都能察觉的东西,太安帝绝不会懵然不知。
如果不是真的因为无能而遭弃,皇帝又为何要区别对待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如此刻意打压哥哥而捧弟弟,就算他们此刻感情再好,也难保日后不生嫌隙。
作为一个父亲,他故意制造兄弟之间的矛盾隐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叶鼎之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中走了神,不光开始想着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甚至还有点担忧的意思,虽然这个人理论上应该还处于自己防备并且嫌弃的范畴内。
“叶公子?叶鼎之?”对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了回来,他连忙定神,看到萧若瑾对他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怎么了,可是身上的伤突然有哪里不适?”
他摇摇头,抬手礼貌致歉。
“在下只是一时想到些不相干的事情,打断了殿下的话头,还请见谅。”他不动声色将之前的问题按下去,“那些钱款后续如何,请您继续说。”
萧若瑾眼中波光一闪,似乎猜出些许端倪,不过他只是一笑而过,并未继续多问。
毕竟聪明人都懂得一件事,有些不该捅破的窗户纸,还是让它保留原样为好。
Chapter 6: 抢婚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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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笔数量庞大的修堤款,朝廷曾派专人去相城追查数月,可惜至今不得要领。”萧若瑾继续叙述,“然而就在这段时间内,边疆又连续出了蹊跷事。北阙遗民盘踞的周边村镇,本来稳定的粮草价格忽然急升,就连黄豆都开始涨价;靠近南诀那边,一直被严加看管的黑市上,铁器交易也开始复燃。“
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盯着叶鼎之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不知叶公子对这两个消息有什么看法?”
关外的粮草价格突然攀升,显然意味着有人在大肆收购囤积,再结合去向不明的大笔银两,以及死灰复燃的铁器交易……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可能。
什么事情才会需要大量的金钱、粮食以及兵器,当然是造反了。
叶鼎之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萧若瑾会选择来青州了。
朝廷拨发的银两都是有专门造印的,绝无可能直接拿到市面上使用。若是有人盗了修堤款,第一时间必是想办法将之运出相城,找个安全地方秘密重铸,洗白来历后再运往他们需要的地方。
那群死脑筋庸官在相城哪怕查上十年,也是查不出有用东西的。
能做到以上工序的地方,必须要有经验老到的金属熔炼作坊、运输行会以及商会才行。放眼望去,还有哪里会比北离的商业之都——商行和钱庄林立的青州更合适呢。
虽然青州距离相城颇远,看起来似乎不相干,但贼人们若是选择海路运输,也不过就是一天一夜的时间罢了。
叶鼎之沉默半晌,忽然说了一句话:“你认为这一切是青王在背后搞鬼?”
他猝不及防甩个直球出来,萧若瑾倒也没有惊讶的反应,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叶公子来回答更为合适。”他不动声色把球扔回去,“毕竟你曾在萧燮麾下不是吗?”
叶鼎之端起酒杯,借饮酒的动作遮掩自己的表情。
“景玉王高看我了,虽然在下的确跟了萧燮几年时间,但不过就是为他跑腿办事的身份罢了。何况此人刚愎自用,又敏感多疑,怎会将这种大事轻易透露给旁人?“
他的态度漫不经心,仿佛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美酒上。
这酒不仅色泽清透,闻之馥郁,入口更是绵柔温润,如同雪落梅枝一般暗香不绝,若不趁机仔细品尝,还真是令人可惜。
萧若瑾轻轻一笑:“跑腿办事?叶公子对自己的身份定义倒是低调,就是不知你究竟跑的是什么腿,又办的是什么事,才能在暴露身份之后,让萧燮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你灭口。”
叶鼎之握住酒杯的手不觉一紧,口中原本醇厚酒味也忽然有些发涩。
“火州商会,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将边关三州的粮价哄抬近三倍,先是散布北阙遗民勾结山外胡骑南侵的谣言,撺掇百姓们离家迁移,又以商队名义囤积粟米,趁民心慌乱时再高价抛售,这借势扰局的事,办得可真是漂亮。”
萧若瑾神态悠然地一一道来,与之相反的是叶鼎之反而表情愈来愈沉。
“还有去年年底,沙海帮在伊循城边的赤焰山中发现了新铁矿。这群西楚后裔世代以采矿为生,本不是好相与的凶悍之人,谁知遇上了这个火州商会,买通官府以‘矿难’的名头查封矿洞,又强迫他们将新矿贱卖。沙海帮不服,想要夺回矿洞,谁料火州商会提前布下埋伏,赤焰山中一场恶斗,最后人数竟然十不存一,帮派从此流离分散,不知所踪。“
他说到这里,故意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想知道这商会背后究竟是谁在跑腿指挥,当真是够凌厉,好手段。”
对座的少年沉默不语,手劲逐渐加大,几乎快要把酒杯捏碎了。
席间突然安静起来,青釉海碗中原本香气诱人的海鲜羹不知不觉变得半凉,浮起一层让人看了就犯腻的油花。
不知过了多久,叶鼎之才缓缓开口,只是这一回,他的声音是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沉和冰冷,每一个字就像是刀锋在青石上磨砺,听得人不自觉绷紧神经。
“三皇子自称闲散不问世事,知道的东西却不少嘛,看来这次在下有幸出来随行,确实不是巧合了。”他紧紧盯着对方,“就是不清楚,你究竟掌握了多少,又有没有这个自信一直掌握下去。”
“没错,带上你的确不是巧合。就像叶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带走易文君的方法,你千不挑万不选,非要选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婚一样。”萧若瑾忽然换了个话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在满足你的好奇心之前,本王很想先问叶公子一件事。”他的双手撑在桌案边缘,眼中似笑非笑,“百里东君跟易文君,一个是愿为你两肋插刀的过命兄弟,一个是愿和你生死相随的痴情女子,不知阁下在利用他们之前,心中可曾有一丝愧意吗?”
……一直压抑在心底、让他下意识回避面对的愧疚,此刻又被人赤裸裸地翻了出来,而揭开这层窗户纸的人,竟然还是他名义上的“情敌”。
叶鼎之微微闭上眼睛,东君和文君对他一片真心实意,他当然是知道的,也自然是感激的。若是还有其它选择,他也不愿做出有负他人真心的举动。
但身份的意外暴露,再加上萧燮和天外天两边无止境的追捕,原本的复仇计划也被彻底打乱,对于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其实在决定去抢婚之前,他并不是没做过其他的努力。既然他不能落入萧燮手里,也不愿去当天外天的傀儡,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找一个能与这两方势均力敌的靠山,先稳住性命,再重新制定复仇的计划。
有叶羽之子的身份,再加上手里关于青王的把柄,确实有不少人暗中向他伸出橄榄枝,但这些人都不足以对抗青王和天外天的影响,自己若是贸然上钩,最后的结局必然是被利用殆尽后死无全尸。
最终,他选择了琅玡王,太安帝最重视的儿子,稷下学宫出来的高徒,朝廷中默认可与青王抗衡的继承人,在江湖中也是广受钦佩的风华公子。
一个怎么看都很完美、兼具能力和侠名的皇子,想来应该可以解决他的困境。
但不知为何,在相交的过程中,不论他怎么暗示“合作”之意,琅玡王萧若风就是不接招,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言语之间无懈可击,让人抓不住丝毫破绽,仿佛他是真的看不出叶鼎之的心思。
虽然对方的态度一直都称得上光明磊落,也确实帮了自己不止一回忙,并且说出只要自己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他的手下和亲友对叶鼎之不利,这是他的底线。
但除了这些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支持了。
叶鼎之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他抓住机会,总算找了一个百里东君和其他人都不在的场合,和琅玡王半是隐藏半是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会儿。
或许是时间确实紧迫,萧若风也不再跟他兜圈子,半遮半掩地说了些跟以前不一样的话。
首先表达他兄长的婚事实在是父皇所赐,无法推辞,他哥哥是为了帮他解困才答应的,并无意夺人之美。其次是与易文君的婚约牵涉到影宗、景玉王府以及琅玡王府三家的利益,并不是易卜或景玉王想要随意取消就可以的,因为这份利益不仅涉及到影宗的未来,还关系到之后朝堂的走向。
最后就是,如果叶鼎之与易文君真的两情相悦,他们也不是不愿意成人之美,但前提是能有足够替代这份婚约利益的东西交换。
叶鼎之明白萧若风的意思,所谓能够替换的利益,自然是他手里那些有关萧燮的秘密,以及他的身份和天生武脉,那些足以确保景玉王、琅玡王和影宗联合势力打倒青王一系,顺利夺权的力量。
对方的态度很明确,在要这些东西的同时,还要确保自身的干净,也就是不与反贼叶羽之子这颗烫手山芋扯上任何明面合作关系。
萧若风的为人自然是比萧燮可靠很多的,再加上百里东君的关系,叶鼎之相信他交出这些东西之后,琅玡王他们也不会过河拆桥要自己的命。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萧若风跟他哥哥心里不愿意这么做,为了不破坏风华公子的江湖美名,他们也会捏着鼻子做出这种态度,保住自己这个人。
但这么一来,他就要从此埋没自我,真正的受人所制,说起来跟去做天外天的傀儡似乎也没区别,顶多就是萧若风他们对自己还能以礼相待。
他的血海深仇,他的野心,从此都将付诸流水。毕竟他的仇人是萧燮,甚至是太安帝萧重景,如果自己不能掌握主动权,哪怕最后协助琅玡王他们胜利了,对方也必然不会对兄长和父亲下狠手。
在失去一切的情况下,就算能和易文君长相厮守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选择在大婚那天最后一搏,若是太安帝在现场最好,能杀了这个老匹夫,也算报了最大的仇,自己哪怕死也不枉了。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光天化日之下扰乱皇家重地,自己大概率会被抓进天牢。在这种地方,萧燮一时之间反而不好下手,自己可以一面趁机休养,一面等待琅玡王他们再来谈判。毕竟他此刻已在百官面前公然露面了,皇帝自然也会知道这个消息,谁再想来利用他,都必须面临必须把自身和他捆绑的局面。
抢婚时答应带上百里东君,是因为可以顺势将镇西侯府甚至是稷下学宫全部扯进来,局面越乱,自己的赢面就越大。
就算最后这些全都失败,皇帝不能容他,他也有后手,那就是令外面的亲信将青王的秘密散播出去,逼人提前起事反叛。这样哪怕自己死了,也能让太安帝尝到父子相残的滋味。
他算计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人,甚至安排了很多人,但这一切的一切中,唯独没有易文君的身影。
叶鼎之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柔和的美目微微泛红,带着楚楚可怜的期盼,深情地望着自己。
她一直在等着他,也相信他会带自己脱离苦海,获得自由,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
叶鼎之觉得自己是喜欢易文君的,不论是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是长大重逢后的救命之恩,再加上那张美若天仙的脸,他不可能毫不心动。
但这份爱意,与叶家百余口的性命相比,与他要做的事相比,真的太过于微弱了。
他不是来天启谈情说爱的,他没有这个心情,更没有这份资格。
Chapter 7: 来自情敌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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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若瑾见他陷入惆怅的沉默,暂时也不出声打扰,只是再次提壶为他斟酒,似是表达一种安抚。
他的表情淡然,动作也非常平稳,显然毫无心虚的意思,仿佛刚才出言刺痛对方的人根本不是他。
叶鼎之被他的动作惊醒,他从回忆中转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依旧是那双像小狐狸一样的桃花眼,略带狡黠地看着人,无论怎样都摸不透他的想法。
对于抢婚的后果,叶鼎之曾给自己推测了无数个场景,就是没料到最后居然会是和萧若瑾面对面坐在一起,甚至表面上还能心情平气和地吃着饭。
不知道那位号称算无遗策的琅玡王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叶鼎之暗中自嘲,他之前忍住诱惑拒绝琅玡王的条件,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就是不想让自己成为他人拿捏的工具。
结果好容易躲过了弟弟,到头来还是落在哥哥手里。
不会是眼见着弟弟没成功,所以当哥哥的才会借着婚礼出手吧……想到这里叶鼎之忽然觉得十分好笑,太安帝跟易卜两个老东西费劲心思想要促成这桩婚事,没想到相关的小辈们没有一个真心领情的,全都在各怀心思。
“景玉王忽然对叶某谈起这些,是想借机嘲讽么?”他终于冷冷地开口,对于萧若瑾举杯示好的动作毫不理睬,声音甚至隐含了几分初见时的敌意,“我虽认赌服输,答应供你驱策,但可不代表你有资格随意评判我与朋友的私事。”
“嘲讽?叶公子觉得本王是那种喜做无聊之事的人吗?”萧若瑾放下杯子,轻轻摇头,“正好相反,我是真心诚意在夸你。”
“……你说什么?”
“你若真是百里东君一路的纨绔蠢货,为区区情爱冲动不知死活,今日也不会和本王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他眼中收敛起笑意,语气虽淡却严肃:“恰恰因为你能如此行事,才配得上本王如此相待,才对得起那个赋予你姓氏的人。”
叶鼎之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内心五味陈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发愣的功夫,雅间门口传来轻微的推门声,原来是掌柜亲自带着店小二进来奉上新菜,两人趁势停止交谈。
店小二手脚麻利地布置杯盘,顺便将已凉的饭食撤下去重新热过,掌柜则在旁殷勤询问贵客对今日的酒菜评价如何。
“菜色倒还罢了,这酒却是不尽人意。”萧若瑾说道,“我特意从天启赶来,本是为了喝到青州最有名的新鲜清荷露酒。可是同样的价钱,今日给我们端出来的却是有酸涩味的老酒,这可是砸了你们云中歌酒楼招牌啊。”
“哎呀,这位贵客不光见多识广,这舌头也是真灵敏。”掌柜弯腰陪笑,“您说的不错,我们青州特产的清荷露酒就是特别在此处。别处的名酒都是越陈越香,这清荷露酒却是用本地独有的香蛇麻花所酿,反而越是新鲜滋味越好,尤其是刚酿出来不超过三个月的酒,最是清新美味。只是今年青州气候多变,花朵生长不佳,导致酿酒数量大减,最新出的一批都先紧着进上宫里了,酒楼目前最好的存货也只有半年份的,实在是对不住贵客。不然这样好了,今日这酒钱就由小人做东免了,算是给您赔罪,如何?”
“免钱倒是不必,你也不必搪塞于我,以你们东家的做派,就算数量再紧张也会留下一批货自用待客,而且定然是其中滋味最醇的。”萧若瑾含笑道:“反正就凭那些太府寺内务官的愚钝,只要在微陈的酒里掺点香料和冰珠应付,他们也喝不出个好歹。”
掌柜听得张口结舌,脸色阵青阵红,额头甚至微微沁出汗水。他悄悄打量面前这个俊逸的年轻人,除了一身华服气质清贵之外,也瞧不出特别之处,不知何以对官府跟生意场的门道如此清楚。
“那……公子的意思是?”他小心发问。
“很简单,让你们东家把藏货匀我一份就是了。放心,酬劳自然一分不少。”
“这……公子身份尊贵,小人自然不会担心这个。不瞒您说,酒楼私库中确实还有一些新藏,只是不得大东家的允可,谁也不能贩卖,所以……”
“既然如此,你就让他过来一趟,我直接向他购买便是。”萧若瑾随意说道。
“啊?公子的意思是……想要面见东家?”掌柜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珠转了转,忽然换了一种为难的语气:“这恐怕不好办啊,我们东家生意诸多,四方奔走,平日里接待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就连我们也是数月难得一见……”
“我知道,青州沐家嘛,万贯家财富甲天下,金玉满堂王侯莫夸,这青州附近十数城不论哪一宗生意,只要赚过十两银子,就必有一两是他家的。”萧若瑾直接打断他的话头,“但不论他平日怎么忙,今天是他沐家商行合龙门的日子,他人必在城中,而且从时辰来看,想来正在这条街后面的蓬莱阁中举行祭财神的仪式吧。”
那掌柜忍不住瞪大双眼,震惊于这位神秘公子竟对主家的习惯行事如此清楚,心知对方来历必然不同寻常,但内心仍存着一丝侥幸,试探地说道:“公子神机妙算,大东家此刻的确……的确就在附近。只是这祭财神乃我们沐府半年一度的重要仪式,小的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打扰。不如这样好了,公子下个求见名帖让小人送去府上,等东家得了空,或许可以……”
叶鼎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他们对话,此刻心下已经了然。这掌柜的故意在这兜圈子,摆明了是想借这件事捞些接引钱。不论是朝堂贵戚还是民间富商之家,日常交际往来人数都是众多,这时拜客若想早点见到主人家,就全靠负责引荐的下人如何安排名帖了。只不过平日这种贿赂多是落在府邸门房身上,今日难得在酒楼中遇到,又看来人出手阔绰,这掌柜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可以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只是对方打主意居然打到萧若瑾身上,也算是踢到铁板,只怕他这大酒楼掌柜也快做到头了。
叶鼎之想着对坐的那人表面看似亲和,实则睚眦必报的凌厉性子,用来对付这种心思不纯的小人倒是合适,反正这事与他无关,他乐的看戏。
果不其然,这位景玉王漫不经心听完掌柜的唠叨,面上倒也没有怒色,只是把手里的象牙筷子往案上啪的一扔。
这声响虽然不大,不知为何却令掌柜的身体发颤,感觉雅座四周好似忽然罩了一层寒霜。
“看来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一点都没听懂啊。”萧若瑾微微侧头看向他,声音虽然平静,眼里却毫无笑意,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仪。
“亲自下帖去府上求见?”他淡淡地重复这个要求,语气仿佛在形容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我倒是无妨,就只怕这张名帖,会折了你沐家全族的寿数。”
这句话让掌柜的呼吸都惊得顿住,膝盖不觉一软,整个人歪倒在地毯上。
“公、公子,您……”他脸色有点发白,结结巴巴也不知要说什么。
萧若瑾不再看他,取出一块小巧的白玉佩甩到他面前,对方看清上面的沐字刻印和山峦图案后,神情更是大变,额头汗珠滚落。
“去告诉沐寒山,我只给他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不来,后果自负。”
Chapter 8: 新角色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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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酒楼的反应速度没有叫人失望,距离时限还剩一盏茶时分的时候,又有人推门求见,只是这次由原先的掌柜换成了三个锦衣汉子。此时萧若瑾和叶鼎之已将席面上的菜色品尝得差不多,正在传漱口的茶水了。
“小人们见过公子,主人听闻公子造访,欣喜非常,沐家上下齐感荣幸。”三人同时下跪行礼,中间为首的那位恭敬开口:“只是此处人多口杂,唯恐搅扰公子雅兴,因此特命小人率众迎二位前往聆音别苑会面,还请公子屈尊移步。”
“嗯,聆音别苑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确实是个谈话的好地方。”萧若瑾说道,“你们主人呢?”
“主人先行一步去别苑收拾布置,正在门口敬候公子驾临。”那人继续低着头回答。
萧若瑾听了点点头:“有劳他费心了。”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赞赏意味,下首那三人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什么时候出发?”
“轿马已在楼下备好,等二位用完饭即可启程。”
“好。”萧若瑾放下漱口的茶杯,又用热巾净了手,整理好衣领袖口,这才对叶鼎之说道:“我们出发吧。”
少年默不作声跟他来到酒楼外,见街边果然等了两乘密实的遮阳新轿,随侍的人员马匹均已整装待命,瞧上去阵仗不小。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准备得如此齐整隆重,这青州沐家的财富势力果然不凡。
软轿平稳迅速地前行,叶鼎之坐在里面,发觉这里不但宽敞舒适,主人家还贴心地备了清凉醒脑的熏香和冰块,用以纾解夏日的暑气。
从这般精致上心的对待来看,显见萧若瑾和这沐家的主人极为相熟。
叶鼎之陷入沉思,青州名义上隶属青王的封地,但他在萧燮身边那几年负责的是西北一带的事务,对青州九城的情况并不熟悉。之前听说这沐家眼下的主人是沐老太爷,与官府明面上的往来也都是打着老太爷的名义,家族做事素来小心谨慎,打着只忠于当今圣上的旗号埋头做生意,绝不涉足朝堂党争。青王虽有心收拢这股庞大的财富势力,但努力数次依旧成效不佳。
今日看来,这沐家真正的掌控者似乎另有其人,而且与景玉王联系紧密。叶鼎之忽然有点幸灾乐祸,不知朝廷里那些下注了青王和其余势力的愚蠢官员们,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少年掀开窗口的帘子向外看去,见走的道路渐趋狭窄僻静,看来这别苑离城中心颇有些距离,仔细感受了一下气息,之前酒楼那几个暗卫并未跟上来,或许是被差遣去做别的事了。
能放任自己不带手下去别人的地界,还是离城远的位置,可见萧若瑾不但与对方关系密切,更是对人信任有加。
那个出门连护卫都要轮换、平日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狡诈家伙,居然也会有能够放心托付身心的对象?
叶鼎之想到这里,内心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悦,随即忍不住一楞,用力甩甩头。
奇怪,自己在这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又关他什么事了。
别苑大门外,一个身材修长的英俊青年正在牵着马等候,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花纹繁复的精薄衣襟上犹自残留着檀香烟火气。他的身形笔直,在日头下站立良久仍然呼吸不乱,脸色如常,显然内功修习不弱。
他身后跟随着数十个青中年的汉子,统一的精干打扮,身形训练有素,即使姿态谨小慎微,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彪悍之意。
眼看轿子在门口落定,他快走几步上前,单膝跪下:“沐寒山恭迎殿下。”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众人皆伏身行大礼。
萧若瑾掀帘出来,微微弯腰扶起面前的人。
“难得有机会见面叙旧,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他熟稔地开口,眼中含笑:“未经主人允可,就带了旁人一起登门拜访,寒山不会怪我唐突吧?“说着示意叶鼎之近前,向对方介绍道:“这位是叶公子,随我一同来青州办事。”除了姓氏之外,既未说出叶鼎之的全名,也不曾提及他的来历。
沐寒山迅速打量了人一眼,又看看萧若瑾,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讶,只是这讶色隐藏得极快,只一瞬的功夫,立刻又恢复成商人那种常见的微笑表情。
“哪里话,既是殿下带来的人,就是我沐家的贵客,里面请。”他亲切地招呼两人进门,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而已。
叶鼎之却不自觉地升起一丝戒备,刚才对方虽然只轻轻扫了他一眼,他却觉得仿佛从头到脚被窥视了一遍一样,看似和气的眼神下却有种不容忽视的犀利。
看来这沐家的年轻家主,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也是个善于隐藏的人啊。
这处别苑占地极广,从大门前往会客的水榭尚要骑马穿过三重四进的院落。只见一路上都是花纹青砖铺设的甬道,两侧皆列有汉白玉石灯照明,飞檐斗拱上绘有彩色金漆图案,屋檐四角都置有琉璃瑞兽,放眼望去皆是堂潢富丽,有些细微奢华处尤甚于京城王侯之家。叶鼎之心道这沐家世代豪富,果然底蕴不凡,如此庞大的财富平日定然不少人觊觎,沐家却能在风口浪尖中一直稳坐首富位置,隐藏的实力肯定不止表面所示。若是能借机搭上关系,对他以后想做的事应当也有好处。
正在盘算的功夫,目的地已然近前。只见这处水榭比起之前的院落更是别有洞天,整体临荷池而建,轩窗洞开,午后日光透过窗棱上的彩色琉璃,在地面洒下柔和斑驳的光晕。随着微风一阵阵拂来,旁边回廊飞檐下不同大小的铜铃开始叮咚作响,清脆悦耳之声如聆仙律,再加上碧水池中荷香阵阵,令人心神格外的愉悦。
待客的圆桌上已摆好酸甜口的细点和时鲜果品,品相精致自不必说,当然也少不了那最新酿造的清荷露酒。
沐寒山请萧若瑾上座,对方摇首婉拒,两人谦让一回后,最终还是主人家坐了主位,萧若瑾与叶鼎之在次席的位置。
年轻的沐家主人再次瞥向叶鼎之,尤其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和萧若瑾的位子距离,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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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问候客套之后,主客双方的谈话开始转入正题。
“我之前听说殿下准备纳新人入王府,本以为会在家中享受温柔乡之乐,却不知为何会突然长途跋涉,来到青州?”沐寒山靠在椅子里,打开一柄折扇轻轻扇动,神态之间尽显恣意风流,看起来不像个计较精明的商人,反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潇洒。
看来天启那边有关抢婚的消息并没有传遍江湖,估计是宫里出面压下了这桩丑事,不然以沐家的人脉之广,早就应该知晓一二才对。萧若瑾若有若无地瞟了叶鼎之一眼,突然觉得有点好玩,谁能想到那个强抢侧妃的狂妄小子,此刻正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和自己这个苦主皇子坐在一块呢。
叶鼎之对他略带戏谑的眼神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毛后就转头看天,给他一脸的满不在乎。
跟萧若瑾相处了这些天,对他偶尔冒出的“调戏”小手段也琢磨出了一点应对之策,那就是脸皮厚装无辜即可。
反正只要他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天启如今风高水急,我又不想围观那些龌龊事,左右家中无聊,就不能找你来消遣一二吗?“萧若瑾笑着开口。
沐寒山轻轻摇头:“殿下若是为叙旧游玩,最少也会提前半个月来信告知,直接驾临府邸相见,而不是算准了我必定在城中的日子后突然造访,显然是不欲旁人预料此次的行踪。这就代表你今日来到青州,所谋之事必不寻常。”
叶鼎之心想这姓沐的头脑确实敏锐,而且敢在景玉王面前出言这般直白,看来他俩的关系比先前猜测的还要深。
萧若瑾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再隐瞒:“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我秘密前来,是想劳动寒山帮我查一件事。确切来说,是动用你沐家商行的全部力量,去查这件事。”
沐寒山听他的声音严肃,合上扇子坐直了道:“还请殿下吩咐。”
萧若瑾将修堤款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张雪涛筏:“这上面所书的银号,我要你五天内查清它在青州九城中所有的生意来往走向,尤其是它经手过的炼造坊和车马驿属于何人所有。“
他将纸张向前一伸,沐寒山身边的小厮连忙赶上来,弯腰双手接过,后退两步后再回到主人身边转交。
沐家家主打开信筏,专注阅读上面的内容,一时间陷入沉思。
萧若瑾见他半晌不语,问道:“可是觉得哪里为难?”
对方摇了摇头:“殿下哪里话,莫说这点事对我沐家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便是真的难办,在下拼尽全力也会按时达成。”他放下纸张,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方才所思,只是想确认殿下一个想法。”
萧若瑾笑道:“我就说么,这青州地界六十四家钱庄,将近三分之二都为你沐家所有,剩下三分之一也要间接仰仗沐氏鼻息,这点事自是轻而易举。“他捧了对方一句,这才问道:“不知你想要确认什么?”
沐寒山端起酒杯饮了一小口:“不知殿下这次是想让沐家从公行事,还是让我从私办理?“
萧若瑾还未回答,一直沉默的叶鼎之忽然插进来问道:“从公如何,从私又如何?”
沐寒山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所谓公事,即是朝廷有命,我沐家身为北离治下子民,协助官府办案责无旁贷,自当予取予求,绝无二话;若是从私也很简单,江湖中生意往来莫过于八个字,童叟无欺,以物易物。“
叶鼎之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在询问萧若瑾,是否时机已到,要借这件事的机会将王府和沐家的联系公诸于世。毕竟以目前接近白热化的夺嫡局面,沐家若是表现出为景玉王干活的态度,无异于对朝廷表态站队,此后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结果,再无回转余地。若是萧若瑾尚有顾虑,他可以朋友的身份提供助力,这样做的话就是出于私人交情,与沐家的立场无关,明面上的公平交易互不赊欠,外人也拿不住他俩的把柄,的确是思虑周到。
萧若瑾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说道:“你想要什么东西交换?“这句话一出,显然是默认了第二种做法。
“很简单,听闻景玉王府前年偶然得了药王谷平药王百年前留下的典方孤本,据说其中颇有些天人化生、滋长万物的神妙丹方。殿下可否借我抄录一份,说不定其中就有合用的炼药制香之法,可解我眼下的一桩难事。”
萧若瑾想了想说:“你是指那本《十机内经》?那里面记载的无非都是些……等等,“他的眉头忽然蹙起:“你所谓的难事不会是……”
沐寒山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笑成弯月的眼睛看向他。
“风拂垂柳随梦飘,漫步空山泪满宵……”他拖长了声音悠悠道,眼中满是调笑之意,“若问心念何所寄,迎月花开含露摇。”
听完最后一句,萧若瑾陷入了沉默,一贯淡定自持的脸上难得撇了撇嘴,那白眼更是差点翻到天边去,显然对这个要求极其不以为然。
他没有允可,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无声地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刚才说话的人,表情仿佛在说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沐家走南闯北,数代的见识累积,难道还不够你翻找的?”萧若瑾有点没好气,“敢把心思琢磨到本王府里了。“
他话说得严厉,语气却很平和,听起来完全是对亲近之人的吐槽。
"哎呀,殿下有所不知,如今青州城里来了个厉害对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我幽兰小筑的老客人抢得七七八八,请都请不回来。再不出点黄赤奇招,我那里昂贵的花儿草儿们可就真要枯死了。”沐寒山故意做出一副苦脸模样喊冤,眼里笑意却未减少,显然也是知道萧若瑾没有真的生气。
景玉王无可奈何地摇头,还是没明说答不答应。
叶鼎之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头一次感到自己脑子没跟上趟,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他的要求很为难吗?”
萧若瑾一楞,转脸看到少年皱眉不解的表情。
“倒是也谈不上为难……”他的声音犹豫,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
“那为何还不答应?不过是些养花弄草的法子,没什么不能给的吧。”就算是再珍贵的药书,对于拥有天下的皇家来说应该也不是多稀罕,为了办事有什么不能交易的,何况萧若瑾也不是个小气人。
正在饮酒的沐寒山听到他这句话,嘴里的酒一下子喷了出来,呛得连咳几声。他连忙以扇捂嘴,瞪圆了眼睛看着叶鼎之,意外的表情逐渐转为低头忍笑。
再看看萧若瑾,先是一脸愕然,随即露出不多见的尴尬神色。
席间突然变得安静,只有沐寒山低低的笑声桌边回荡。
叶鼎之意识到自己肯定说错话了,但为了面子和好奇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他说的那个幽兰小筑,难道不是药庐吗?”
之前压低的笑声猛然升高,年轻的主人再也坚持不住,当着客人的面失态大笑起来。
萧若瑾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微微闭上眼睛。
“幽兰小筑是他沐家旗下最贵的青楼,”他面无表情地对人解释,努力维持镇定仪态,“这家伙要的是房事中助兴双修的药方。”
后半句的声音明显变低,显然是实在绷不住了。
叶鼎之听得彻底呆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红透了脸。
Notes:
这周事情比较多,估计下周才有时间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