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01
“你不是这条街上的人。”
雇佣兵斜着眼睛看他。
这不是个问句,所以龙没回答,继续低头收拾桌上高高低低堆着的几沓病历,偶尔从纸堆里抽出一张来,用钢笔在上面潦草标注几行。
“不像吗?”
对方从喉咙里挤出个类似冷笑的音节,搁在他办公桌上的脚往前伸了伸,雪茄夹在指缝间转了个圈。龙见状不由得眯起眼睛,目光往一边贴着禁烟标志的墙上落,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张标识几天前就已经被人揉成一团扔进了垃极桶,而罪魁祸首现在正理直气壮地霸占着办公室里唯一张椅子。
————不过龙必须承认雇用兵点烟的手法很漂亮,火柴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捏住,在火焰快烧到尾端的时候才慢慢靠近叼在嘴角的烟卷,再满意地呼出一小口烟把火熄灭。
据龙所知附近几条街上的杂货店都只卖机器卷的劣质纸烟,吸一口能在肺上呛出个洞来的那种。他猜雇佣兵的烟是从哪个走私贩手里弄来的。
“这条街上不会有人愿意给挂牌子的看病。”
他咬着雪茄有点含糊不清地道,灰色的焦苦香气在房间里打着圈缓慢上升,“至少正常人不会。”
龙点头表示了然,决定不去理会对方口气里并不隐晦的挖苦,病历在手里继续呼啦呼啦翻过去。雇佣兵懒懒地靠进椅背里,弯钩斜搭在扶手上,表面溅起夕阳的金色反光。
“药。”
他朝龙摊开右手,语调里还挂着点半小时前残留的沙哑。
“急着回去?”龙问,立刻收到个略带威胁的眼神,显然在警告他别打听太多————他忽然注意到雇佣兵的瞳色在日光下原来近乎淡金,像沙砂薄冷的反光。他不久前刚见过这双瞳孔像野兽一样收紧成细窄的竖线。
龙拉开柜门,从最下层抽出个贴着空白标签的纸袋,朝房间另一端扔过去。
“三高一低,过两个礼拜再来,最近高瓶缺货。”
雇用兵单手抓住纸袋,顺便往里瞄了一眼,金属铭牌随着起身的动作撞出清脆的叮铃一声。龙听见他在鼻腔里短暂哼出一句算是告别,等锁上柜门再回头的时候靠背椅上已经空空荡荡没了人影,剩下满屋子雪茄烟味在暗黄的光线里发酵。
还是老样子。龙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把半敞的窗户推开到最大,好让那些涩中带甜的烟草香气尽快散个干净。晚风卷着黄昏的潮水哗啦哗啦涌入铁皮窗框再灌进白大褂的领口,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
街道上有两只流浪猫一前一后蹿过,对面楼顶的女人正在把晾衣绳上的被单往屋里收————看来要下雨了,他心想。
02
雇用兵的初次造访也是在一个雨天。
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医院都会找个最醒目的地方贴上“黄昏人种禁入”,相比之下,这间诊所空荡荡的外墙就显得格外突出。那时他刚开张不久,两边的病人都很少,偶尔有附近街上的小孩把脸贴在脏兮兮的窗玻璃上往里张望。龙倒是乐得清闲,每天收拾完诊室就拉把椅子到门厅里坐着看书,翻他带来的那几本医学杂志,或者核对药品器材房租之类鸡毛蒜皮的账目—————8号街的供电一到晚上总是不稳,电压低起来连唯一一粒用电线吊着的灯泡都忽明忽暗地闪。
那天晚上他正好在清点上个礼拜进货的药品单子。屋外的雨持续了一整天,水滴砸在铁皮屋檐上没完没了地啪嗒作响,偶尔有汽车喇叭和对面街上夜店里女人的尖叫声钻开雨幕漏进来,听上去模糊而遥远。
身后诊所的大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时龙手里的钢笔笔尖在纸面上重重顿了一下,留下块圆圆的蓝墨水印子。本来还以为是哪个小孩顽皮过头的恶作刷,结果还没回过头就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顶在了后颈上。
—————抢劫居然抢到诊所里来了,龙正在心里感叹这条街上的无奇不有,就听见闯入者在他背后声音嘶哑地道:“绷带和消炎药。动作快点,省得让我给你这儿开个洞。”
“药箱在柜子里,我去拿。”
龙的坐姿一动不动,用右手把钢笔轻轻插回笔帽里。对方压在他后颈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金属物体尖端扎进皮肉里一阵刺痛,他怀疑是钩子或者尖刺一类的利器。医生的敏锐嗅觉迅速分辨出雨水、金属和烟草的混合气味,血腥气像蛇,在空气中缓慢地蜿蜒扩散。
他打算赌一把试试运气。
“—————还有,这里不是反黄昏人种派的地方。”
看来他赌对了。耳后尖利的冷笑像是某种嘲讽,但龙能感觉到后颈上的重压在犹豫着减轻。他决定把这看作一种默许,于是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只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尽量轻松地走向屋子另一头,开门拧锁,再抽出那只黑色的皮箱,顺便从旁边抓了两盒消炎药。龙的直觉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始终死死锁定在他身上,好像要在背后戳出个洞来。
转身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闯入者的正面,披着毛领大衣的挂牌者———果然,龙心想———湿淋淋地站在门厅里,水珠顺着黑发发梢一直淌到下巴,盯着他的表情介于怀疑和凶狠之间。
龙注意到对方左臂的末端换成了只巨大的金色弯钩,衬衫肩膀上的一团暗红沿着水渍一路晕开到手腕。
“我凭什么信你?”
来人眯起眼睛,继续哑声命令,“东西放桌上,不想死就给我滚远点。”
还挺凶。龙心想,斜眼瞟向对方胸前嚣张晃荡着的识别牌——
A/0。
金属铭牌上的醒目标记让他有点后悔因为最近大半个月相当放松的生活而停用了促进剂,没想到8号街上还会遇见这么高级别的黄昏人种。龙从衣兜里抽出一只手,按在药箱盖子上。
“我建议你动个手术。”他的语调相当平静,“自己取子弹的话,感染的风险会—————”
“少管闲事。”
挂牌者尖锐地切断他接下来的话,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横贯了大半张脸的疤痕随着面部肌肉抽动而微微弯曲。
龙耸了耸肩。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挂牌者在伸手来抓药箱的一瞬间就跟被火烫了似的一把甩开,让人无端联想到原先关在实验室铁笼里的爬行动物,在药物注射时把瞳孔缩紧成一条竖线。这次他躲得还算快,但受长期停药影响的反应速度到底比不过血统优势,被呼啸着擦过的钩尖在侧脸拖出一阵刺痛。
————不过挂牌者的暴怒并没有持续太久。龙闪身退到墙角,一边在心里默默读秒一边看着对方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起来,先是手臂脱力,然后膝盖也开始颤抖,在他数到第五下的时候往前摇摇晃晃踉跄了几步,含混不清的咒骂从喉咙眼里哆嗦着往外挤。
“操你……抑制剂……”
龙只听清断续的几句。医生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从桌脚边捏起根细窄针管,塞回衣袋里再抽出第二支,小心地避开那只弯钩绕到挂牌者身后。他用两只手卡住对方抖个不停的右臂,好让针尖顺利地扎入皮肤滑进血管里。
“小手术而已。”龙试着用最有安慰性质的口气说话,“睡一觉就好了。”
挂牌者浅色的瞳孔死死锁住他,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表情很像是在盘算药效过去之后要在他身上开几个洞。
确定对方彻底失去意识之后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感觉医用手套被掌心的汗浸得有点打滑。
黄昏人种对抑倒剂的耐受程度之低远超他的预期,在实验室里倒是有看过不少类似的症状记录。龙盯着两支空瓶出了会儿神,然后起身到桌上扯了张空白病历用笔帽夹住。
把不省人事的挂牌者弄到病床上去花了不少力气。他匆匆忙忙地卷起袖子开始准备手术,一边抽空用指腹在跳痛个不停的侧脸上蹭了一把,果然留了条细长的血印子———幸好当初听了伊娃科夫的建议,他拿起手术剪时在心里感叹,没事还是要在口袋里多放两管抑制剂。
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地继续,这次夹着一两句风声的呼啸,高且远地掠过层叠屋顶,在街道上空发出鸣响。
03
“打了两针抑制剂而已。”
龙扯下沾了血的手套扔进废物箱,把半截浸着层红色的刀片倒在托盘里给他看,“怕你手术做到一半醒过来。”
雇佣兵从病床上发出一声冷笑。他坐姿懒散地靠在床栏一角,对龙递过来的东西只是扫了一眼,似乎对自己肩膀上还在渗血的刀口漠不关心。龙帮他缠上纱布时不由得再次感慨于他们恐怖的自愈基因,上一次来时还深可见骨的伤口现在只剩下一道浅色的印子。
“多觉闲事。”他语调尖刻地评价,顺便瞪了龙一眼。龙知道对方还在为那次不怎么愉快的就诊经历耿耿于怀,虽然第二天清早他刚推开病房大门就差点被一钩子捅在喉咙上,而他敢肯定要不是抑制剂的效果还没完全过去,暴跳如雷的A/0会把诊所屋顶都拆掉半边。
“做医生该做的而已。”
龙回答。
不过医生守则里大概并没写进“把入室抢动的重伤黄昏人种强行留下来做手术”这一条————但他没有说出来。
等回过头去时雇佣兵已经移开了视线,转而去盯着窗外被屋檐切成窄窄一块的鸽灰色天空,这让龙稍微松了口气。尽管见面的次数不少,他还是觉得自己没太学会怎么和这类人打交道。平时到诊所来的都是些最底层靠打工为生的挂牌者,黄昏人种公会一般都会自带医疗单位,但龙偶尔也会接到一两个出手大方的电话请他去搭一把手。稍等——!他对看听筒那头热闹非凡的噪音喊,然后拎上药箱快步走出诊所,把门前的告示牌翻到“外出”那一面,再穿过大半个城市走向那些远离居民区的公会基地。一路上总会碰见不少公会的挂牌者,大多都在C级以上,统一套着迷彩制服、长靴和袖标,和眼前这人的衬衫大衣单边耳环截然不同。
雇佣兵从来没跟他解释过自己具体的工作。虽然现在落单的黄昏人种已经相当罕见,龙还是在公会里听到过不少关于自由佣兵的狡猾、贪婪、不守规矩,为了佣金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三原则。
“为什么不去公会?”
龙后来问过他一次。
雇佣兵咬着烟靠在床的另一端闭目养神,闻言冷冷地掀起眼皮来看他,疤痕随着扬眉的动作弓出个弧度,“没人教过你想让脑袋在脖子上多待一会儿,就得把嘴闭上?”
龙诚实地摇头。雇佣兵横他一眼,又露出他所熟悉的那种阴沉表情,像被人捅了逆鳞的蛇。
“现在你知道了。”
他把雪茄换了个角度重新叼回嘴里,过一会儿又没好气地补了句,“烦。规矩太多。”
……确实。对方穿着制服站在队伍里接受调度的想象让龙差点没绷住嘴角。雇佣兵在床那头抬脚踹他膝盖,又扔过来一个满是威胁意味的眼神,他决定先不要继续试探对方脾气的底线,于是老老实实闭了嘴,靠回床头重新翻开他的医学杂志,没翻几页就有双踩着靴子的脚得寸进尺地架到他腿上来。龙刚要出声警告,楼下的门铃正好开始叮当叮当作响,只来得及扔下一句“别把烟灰抖床上”就抓了外套往外走。
来找他的是个年轻黄昏人种女性,怀里抱着个发烧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典型的长期营养不良外加缺少药物。龙对付小孩就更不擅长,一部分原因是对方总容易被他脸上的纹身吓哭,最后折腾了半晌才把人送出门去,药钱自然是没法一次付清的,他在女人的坚持下才随手抓张纸片记了个数字,顺便往装药的纸袋里悄悄多放了一瓶。
转回楼上房间的时候果然又没了人影,窗户照例大敞开,凉风呜叫着往里挤,把他披在肩头的长发掀得飘动起来——原先他上班前还会习惯性把头发扎起来方便做事,雇佣兵来了之后就不行,对方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总喜欢一面抓他肩膀一面把他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尖牙用力卡进皮肉里,像某种奇怪的发泄欲望。后来龙干脆让头发披下来,只在上手术台之前会顺手扯根皮筋在脑后绑成一束。
……这次烟灰被抖在床头柜上。龙长长地叹了气,伸手拿过立在墙角的那把扫帚。
04
开业没过多久龙就对8号街熟悉了起来。作为两大阵营的中立区,街上的住户们早就对各类乞丐、逃犯、走私者和妓女见怪不怪,很快也就习惯了这个来历不明、脸上还带着奇怪纹身的野路子医生。
底层黄昏人种在这里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衣衫褴褛的男人,抱着枯瘦的婴儿蜷缩在巷子角落的女人,眼神里混合了麻木和茫然,胸前的牌子上刻着污迹斑斑的“D”或“C”。龙出诊时经常拎着皮箱从类似的小巷里经过,每次都不免为那些坐在办公室里靠一沓数据就能给政府写《黄昏人种生存现状报告》的实验室同行们没有来实地调研一下感到惋惜。
常来诊所拿药或是治伤的熟客坐久了总免不了和他扯几句闲话,龙那时才知道低等级就算在号称“黄昏人种庇护所"的公会里也不受重视,而在公会之外更是只有少数幸运者能在保护派名下的酒馆、夜店之类的地方找到工作,把所有积蓄都耗在维持生命的celebrer上。他接诊过不少因为出不起价钱不得不长期停药的病人,而龙除了在经费没那么吃紧的时候能多开出一瓶半瓶药物也没有其他办法:他知道这些人有的都活不到理论寿命35岁的一半。
在这样一条街上需要医生的场合永远不会少:械斗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还有公会间的火并和跟苍蝇一样常见的传染病。甚至连警局也找他帮忙,有时会把黄昏人种交手之后连法医都束手无策的残肢碎片拿给他做鉴定,条件是对政府通辑令里一张和他挺像的照片和那些来源不明的celebrer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05
雇佣兵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拿药一般都在白天,两三个礼拜一次,通常是在接到活儿之后旁若无人地闯进门来,拿了药就扬长而去,往桌上扔几张整钞再用他的病历本压住——他的药龙会固定放在柜子最下层的角落里,贴着空白标签,纸袋一拎就能走。
龙倒是习惯了他这种作风,其他病人反而经常被吓到,大概当成了入室抢劫。龙就此对雇用兵开过玩笑,被人丢了个恶狠狠的白眼。
事实上他知道对方会来这里拿药的原因只有一个。正规组织提供的celebrer都有固定的抑制剂和促进剂配比,但雇佣兵在他这里几乎从来不拿抑制剂,龙也从来不多盘问————他的解释是反正来路不明,就更不用多干涉去向。
“你就是这样做医生的?”他把一整袋高瓶递过去的时候经常被这样挖苦。
“工作而己。”龙耸肩,看着雇佣兵扯出个讽刺的冷笑,单手拧开瓶盖把药片哗啦哗啦往下倒。
是不是促进剂用多了?龙第一次问他时并没有得到白眼以外的正面回答,不过从那之后他就不怎么费力在龙面前掩饰过量用药的习惯,倒也省了龙给他处理伤口时用的麻药。后来他甚至可以从对方来取药的频率和数量上推测最近任务的强度,当然还有他帮忙包扎的次数。
当然,雇佣兵偶尔也会有在没什么病人的黄昏或者深夜出现在他诊所里的时候。龙起初还不免有点意外,时间一长也就逐渐对此习以为常,在推开办公室或者房间的门之前先闻到门缝里透出来的雪茄烟味,然后发现自己的靠背椅、书桌或者木板床已经有人叼着烟理直气壮地霸占在上面。
“今天有空?”他没话找话地问,同时回身把门轻轻带上。
“下次其实不用走窗户。”
雇佣兵勉强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每次都用几乎同一个理由。
“顺路。”他懒洋洋地把烟卷按灭,嘴角挑起个堪堪能被称之为笑的弧度,在龙的注视中开始一粒一粒解衬衫领扣,“动作快点,明天还有生意要忙。”
06
城市的雨季很短,大部分时间里空气干燥且睛朗,沙尘、噪音和日光浸在里面,一到气温高起来的季节就刺得人睁不开眼。空调自然是不可能会有的,龙只能把本就捉襟见肘的供电分一半给那台老式风扇,还是他自己从一家旧货店捡回来的。起初锈得面目全非,医生用握手术刀的手敲敲打打一下午,居然勉强还能转,最大缺点是功率太小噪音太大,他在嘎吱嘎吱的声音里坐上一个上午,白大褂的后背就能湿上一大半。
龙知道雇佣兵喜欢这种天气,像极了和他同名的那种冷血动物——至少龙在外面从没见他脱过那件厚得吓人的毛领大衣。
诊所楼顶是个露天的水泥平台,晴天里龙会把衣服和病床用的被单晒在上面,有那么一两次他抱着一大摞白床单往楼梯口走,一抬头恰好瞥见黑色大衣的身影在远处屋顶上一越而过。不知道他们自由佣兵是不是都喜欢从上面走,龙有时会在心里想,反正从他打过交道的唯一个例子来看似乎没有走大路的习惯。雇佣兵曾经相当不耐烦地解释过是因为快,不过他猜想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不喜欢在大街上显露行踪—————从上空俯瞰整座城市的风景大概不错,他每次看着对方离开时只用在窗口一借力就能轻松跃上对面楼顶,还是不免有些感叹。离开实验室之后龙基本不再用促进剂维持体能,只能老老实实地从人挤人的街道上穿过。
除了初次见面,他几乎没再见过雇佣兵在面前出手,可能和忌惮龙的免疫者体质有关,虽然他出现在诊所时总是带进来一股血腥和沙尘混合的气味。
记忆里这种机会只有过一次,是在他从黄昏人种公会出诊回来的某个傍晚,站在诊所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就听见隔壁楼顶上一阵叮零哐啷乱响,仰头去看时是个不认识的挂牌者,怀里抱了只箱子匆匆地狂奔,眼看就要往街道上跳。
龙把钥匙插进锁孔,打算继续开他的门,斜眼正好瞥见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另一侧的楼顶,像鳄鱼从水面下骤然亮出獠牙,精准地在半空里一脚踹中猎物的胸口。
真惨。龙心想,确定自己听见了骨骼爆裂的咔吧声。
结果下一秒离他不远的墙上就炸起重物撞击的一声巨响,连带着诊所的木门也哆哆嗦嗦摇晃了几下。
龙冷静地站在原地,用一只手掸掉外套被溅上的灰土,一面回头看向不远处那团缓缓散开的烟尘———雇佣兵左脚边躺着一只皮箱,右脚踩在那个在龙看来已经不剩几口气了的黄昏人种身上,正好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发现是他,冷冷地掀起一边眉毛。
“见义勇为?”
龙明知故问地开口,雇佣兵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呛他,地上的黄昏人种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被人不耐烦地往胸口上又补了一脚。
07
他们之间通常话很少,大概这种关系本身也不太需要语言交流。龙是在识别牌上看见雇佣兵的名字,和本人气质非常符台的一种冷血动物。至于雇佣兵则干脆从没主动问起过他的名字,喊人的时候直接省略掉主语,总带点发号施令的味道。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那三个音节才会在他嘴里出现,免不了夹着点零零碎碎的粗话,和抽气声一起从喉咙口有一句没一句挤出来,像风里细碎的沙,断断续续擦过他耳膜。
拿药的时候雇佣兵向来只会摊开手朝他门边一站,其他场合也多半没几句好话。在龙看来这人的暴躁和冷嘲热讽权当武装用的獠牙,逮着谁就往谁身上招呼。完事之后十有八九是一阵风似的套了衣服推窗就走,龙猜到他多半心情不好,又知道对方只能顺毛摸的脾气,于是也不怎么出言挽留,听着窗户砰一声打开再关上,继续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把衣服领子理好,被揪得一塌糊涂的长发用手指拨弄几下,然后才站起身来开始慢慢清理床边落了一地的雪茄烟灰。
只有心情特别好的情况下雇佣兵才会多留一阵子,往往是在干了一票相当不错的买卖之后。原先他从不会当着龙的面闭眼睛,后来大概对他少了点戒心,偶尔占着人枕头眯上半个钟头,但仍然浅眠,龙在旁边翻书或者写字的声音都能把人惊醒,哑着嗓子抱怨他太吵。
醒着的时候他总是用同一个姿势靠在床头抽烟,眼睛懒散地半阖着,零碎而漫不经心的词句夹在雪茄的烟雾里吐出来,大都是城里的消息:政府新发布的限制令,某条街上又有反对派游行,南区居民楼里的谋杀和抢劫。
诊所里的旧收音机总是间歇罢工,按周订的报纸能不能收到则全看运气,大部分时间他都得靠病人嘴里的只言片语和雇佣兵这种时候捎来的新闻。
只是印象中他们这样相对和平的场合并不多见。龙记得一个特定的画面,是某天下午的时候雇佣兵把下巴架在他膝盖上,大概屋里闷热得厉害,黑发的发尾有汗珠连续不断地滴下来,连肩上识别牌的金属链子也被汗浸得反光。
08
诊所的两层平房是龙从某个住户手里租来的——一笔并不便宜的房租。屋顶用来晒衣服,二楼是龙的房间和办公室,诊室和病房在一楼。所谓病房其实只是一排病床用帘子隔开。有病人需要住院或者动手术的时候龙不得不把强占了某张床位的雇佣兵拉到楼上去。对方起初还不时刺他两句,后来干脆直接抢了他的办公室当成吸烟室。
他偶尔也会有访客,伊娃科夫过几个月来看他一次,捎来最新的医学杂志,以及一切能弄到手的celebrer和其他药物。有时对方上门时龙正好来了病人,就会让人去楼上办公室先等一会儿。
某天他恰巧忘记了雇佣兵还在房间里抽烟,结果没过几分钟就听见天花板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巨响,夹杂着一高一低两个调门的咆哮。
坐在诊室里的是个街角开旧货店的老太太,心惊胆战地用一只手抓住他白大褂的袖子。“是挂牌子的吗,医生?”
“没事。”龙安慰她,一面寻思下次不能再让这两人单独见面,
“只是比正常人吵一点而已。”
龙原先还会劝他别乱吃药。他们刚认识不久那会儿雇佣兵就开始在他面前一把一把地往下吞促进剂,虽然龙对他那些症状早有预料,还是不由得眼皮直跳。
“反正也就三十五岁而已。”在他每次忍不住出言提醒促进剂的毒性和尼古丁的刺激加在一起只会加重他后遗症的时候雇佣兵总是咬着烟卷口气漠然地回答,视线落在龙身后窗外的某个地方,“多几天少几天有什么关系。”
心情烦躁起来他会直接把还剩半截的雪茄在桌上用力碾灭,丢给龙一句冷冰冰的“少管闲事。”
行。龙于是就此打住,低头专心去检查对方另一只手上的伤口。
黄昏人种之间的冲突大多以冷武器为主,正常人拔枪再到瞄准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挂牌者们交手时怪物般的节奏。而雇佣兵不到自己没法处理伤口的时候从不会来诊所找他,来的时候身上总挂着各种各样的口子,有些是龙还能辨认出来的刀刃划口或者硬物留下的淤青,还有些是连他都相当陌生的撕裂和贯穿伤。
“这次是…………?”他一边把棉签往酒精瓶里蘸一边问。雇佣兵总是没好气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范围从猎刀和匕首一直涵盖到链锯乃至燃烧瓶,也算是侧面丰富了龙的外伤经验。
后来龙就很少再提他滥用药物的问题。雇佣兵随便抓了把药片倒进嘴里时就算刚好被他看见,也只是斜过眼睛来理直气壮地瞪他。
“有意见?”
“……没有。”龙停顿了一下,
“怕你呛着。”
10
龙捡了个小姑娘。
说捡其实不准确,毕竟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一带谈不上少见,有些是被正常人父母抛弃自生自灭的黄昏人种,也有来历不明的普通人,不过当诊所门铃被按响的时候龙还是多少有一点惊讶。小孩穿着件灰旧的破洞衬衣,大概是因为瘦,眼睛显得出奇地大,站姿倒是笔直笔直的,很有礼貌地问他自己能不能留下来帮忙。
龙其实从来没想过要收个来头不清的小孩当助手,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又要出诊又要应付病人又要收拾杂务,有时候一个人还真挺手忙脚乱,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点了头。
小姑娘名叫克尔拉,十来岁的样子,笑起来眼睛很亮,规规矩矩地喊他龙先生。让龙意外的是孩子干起活来相当利索,起初是简单的打扫卫生,整理病床,替他抱着半人高的床单和毯子跑上跑下,龙工作的时候就站在角落里安静地站着看,很有兴趣的样子。
“想学吗?”龙有一天忽然问她。
小孩儿红着脸用力点头。龙于是开始试着给她示范一些简单的工作,从药品的分类到用听诊器,然后就是止血、输液、缝合伤口。他没什么教人的经验,只能把手手地一步一步来,好在小孩悟性不错,多看上几遍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后来龙拜托街角旧货店的那个老太太帮忙做了件小号的白大卧,穿上之后看背影挺像个老练的护士,把小孩高兴半天。
雇佣兵再来时龙有点担心他吓着孩子,就没让克尔拉来帮忙,招手把人叫进隔壁房间。对方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小姑娘抱着药箱忙前忙后,掐掉嘴角的雪茄表情奇怪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孩?”
“别乱说。”龙蹲在柜子前面拿药,“过来帮忙的。”
“改行做慈善了?“雇佣兵带点似笑非笑的口气问。不过龙还挺庆幸他接下来几次来拿药和折腾伤口没有和人为难。克尔拉开头似乎还有点怕他,碰面次数多了之后逐渐才习惯起来,只在他和龙斗嘴的时候很自觉地躲去病房里收拾东西。
8号街上每天新闻不少,大事不多,让龙头疼的只有公会之间的冲突和不时爆发的反黄昏人种派游行:两者都会让他们的工作量比平时翻上不止一番。实在腾不出手的时候一些送药之类跑腿的活他只好让克尔拉一个人去干,有一两次出门刚好撞上反对派暴徒游行,在巷子里胆战心惊地躲上半天,最后给从头顶路过的雇佣兵撞见,钩着衣服领子一路拎回来扔在诊所门口,顺带附赠一顿冷嘲热讽。
11
后来龙跟他提起这件事,雇佣兵忙着给雪茄点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路过。看那帮人不爽而已。”
龙把手插在口袋里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只烟灰缸。雇佣兵挑起眉毛看他,龙把那只烟灰缸往办公桌上一搁,顺便抽走了被人随手拿来乱翻的病历本。
“烟灰别抖地上。”他淡淡地说,“难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