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脊骨与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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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不喜欢这儿,还是真理部看着更好些。”“那也不能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这种话,误会了怎么办?”
晦暗的光被磨砂玻璃遮挡之后愈发微弱,室内也变得死气沉沉。
“不过说起来,你决定好去哪儿工作了吗?”
“我?”答者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下垂的眼睫正如帷幕,“我一个有前科的还要考虑这种东西?无所谓吧。”
“话不能这么说……”
但那人没听,只是转了个身往一旁走,想来大概是烟瘾犯了。
阴天只不过是云多了些,抬起头来时眼比晴天舒服,只不过摸了一圈也没找到打火机。
没就没吧,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来抽烟的。想想那些用以展出的东西,难以遏制的厌恶感就会扑面而来——只要别跟那些所谓的仁爱扯上关系,随便干什么都行。
一点火星出现在面前。
“我看你半天了,拿了烟怎么不抽呢?”
这张脸他实在是太熟悉了,那只烟还没来得及从唇齿间重新放回口袋,凉气就已然穿过他的口腔,冻得人清明了不少。对方似乎也是真的要发发善心,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眼只是盯着那两支放在一处的烟,将火星对准了就是一个吸气,带着高温的赤红就猛然后退,被点燃的烟草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记得我吗?”“当然,仁爱部,部长先生。”
但对方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将动作控制得极好,刚刚深吸的一口气化作烟雾笼罩在两人之间,熏得他有点想流泪,每次想抬眼时都会撞上那人毫无退缩之意的神情,只得再次把眼垂下去,看着这两根烟慢慢燃烧。
“不是这个。”
莫名其妙。
两人之间的烟雾更浓了些——他并不喜欢抽烟,更何况二手烟。
“我可知道你啊。”
“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呢?”
对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人的名字不是什么秘密,报纸上时常会印着这个名,宣布仁爱部又做出了怎样的行动,又教育了谁踏入正轨。
接着又报出了他的。
“抱歉,请停一下……不过我不是有意要打断您讲话。”犹豫片刻后,他主动后退了几步,身子倚在墙边,“但这是……是我做了什么吗?”
对方倒是没对他的这番动作做出任何表示,只是踩着他的脚步追了上来,靠在墙上的角度刚好能把他包裹其中,最多看到个发角或者衣摆,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毕竟眼睛是冰凉的:“不是,作为部长而言,你最近表现不错——但我认识你是代表我自己,仅代表我自己。”
“这次总能记得我了吧?”
“我……”
玻璃之外刺耳的广播响起,又是那些闹人的思想课,广播体操,他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差,这种程度的运动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堪重负。但不做又不行,无处不在的电屏会把他的实时状态汇总到一处,这种程度的异常足以引起那些思想警察的兴趣。
“不过没关系,我给你给特权——部长总是有些特权的。今天的运动就先免了吧,跟我聊聊天。”距离又被拉近了些,连带着焦虑的情绪被一齐点燃,“可以记住我吗?”
烟灰不知不觉间掉在手背上,那种程度的疼痛按理来说早就足以让人大叫出声,但他却总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像经历过比这惨痛得多的事。直到对方抓起他的手把烟灰弹去,他才触电般地把手抽了回来,原本的瞪视却被强硬地改成了抱歉,没露出一丝马脚。
“你看,我说了,你表现不错。”
对方也不恼,只是站直了身子,几步走到他面前,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青色的烟雾缓缓上升。他隐约感觉到对方的手上有什么动作,但始终不敢抬起头来观察。
极其大声的叫喊,是他的名字。
他如梦初醒一般转头回应,回答道自己在这里。瞬间掐了烟往地上一摔便走,抛了句没头没尾的“打扰了”就离开此地。
“吸烟室真的很难找,都要集合了,你不注意时间的吗!”“这不是还有你嘛,抱歉。”
……
青年人的声音逐渐淡去,站在原地的人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去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半根烟,等到其彻底熄灭后用纸巾包好,在手里捧了半晌,在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时叹了口气,这才放进了上衣口袋。
一定有哪里不对,仁爱部部长是不会无缘无故自己找上门来的,但依那人的反应……
他端着铁盘坐在一处角落,抿着和咖啡只有名字相关的水思考今天上午的插曲,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看准了他坐过来的人。
“怎么心事重重的?”“你们都考虑的差不多了,就我还不知道干什么,难免多想些。”“你成绩可是最拔尖的一批,别太担心了。”
他只得苦笑,装作真的正在为此烦心的样子。
“不过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嗯?”
那份骄傲的样子似乎真的在片刻掩盖了对方面黄肌瘦的事实:“电屏维修升级——要我说,这些老设备早该换啦。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摸清了其中门道呢?这工作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我这种一心向着老大哥的技术工人可不常见了。”
面上的好奇还是要维持好的,刚刚餐盘里未动的食物此时有条不紊地进了他的口,显示出一副想说些什么但又实在做不到的样子,惹得对方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不得不悄悄踩了对方一脚以示提醒——周围都是沉浸在仇恨和愤怒之中的人群,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被这些人顶上当出气筒。
“别再伤害你的小脑瓜了,对于研究理论的人来说这种东西确实不好理解……”“我吃完了。”“不再坐会儿?”“不了,我还想给自己找点事干。”
但真找不到其实也无所谓,想进入政府只不过是为了那点一手消息,但他在那里也不缺线人,不去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了,想想那件事,仁爱部部长的事。为什么这个人会说那些奇怪的话。他将自己的记忆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更加确信除了报纸上,自己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个人。
但现在确实很难忘记了。他想露出些苦笑来,但不着痕迹的观察了下周围,还是选择维持着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在烈日之下一步一步走回了抚养中心。
“你终于回来了,校长正找你呢——他让我告诉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阳光太刺眼了。奇怪,刚刚不还是阴天吗?
“有说是因为什么吗?”“我不太清楚……不过放心好了,他看起来挺高兴的。”
带话的人已然走远,但声音飘了过来:“你也真是的,偶尔笑笑吧。”
没什么值得笑的。不过这位校长好歹也算得上是他的恩人,摆着张臭脸什么的还是算了。这样想着,他抬起手来敲门,木头和指节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请进。”伏案的老者抬起头,分辨清来者后笑了出来,将笔放在一旁后招了招手,“坐这边,我有事跟你说。”
看来在对方眼里是件好事了。“我知道,不过是什么事?”
“你最近不是正在为工作发愁吗?我也清楚你的成绩,要是真让你这样的人普普通通地流入社会可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对方朝他笑了笑,就像他十四岁生日那晚一样,悄悄送来了一件小礼物,“所以我向真理部递交了份申请,想让你留在这里教书。”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就立刻站了起来,椅子直接向后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当然是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下意识低头喃喃了两句,闪烁着警惕光芒的眼睛也被盖住,随即反应过来,用惶恐不安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我是进过仁爱部的人,我怎么能当好一个教导孩子们的教师呢!”
“实际上,我很相信我们仁爱部的教导,”门被一把推开,刺眼的阳光瞬间倾泻,“而且我可以为你做担保——真理部的批复我带过来了,他们同意你的申请,校长先生。”
校长虽然摸不准他的情绪,但也知道不会有人对没礼貌的家伙有好感,替来者做起了自我介绍:“这位是……”
“仁爱部部长。”他听到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过他早就在生活之中养成了把情绪咽进肚子里的习惯,落到别人耳朵里的都是些毫无波澜的语调,对方自然对这番发言没什么表示,只是将他身后的椅子扶了起来,两手搭在他肩上往下按,力道轻柔又不容置喙,然后正好站在两人之间,恰好阻断了那些用来传递消息的微小动作。
不过他也没什么力气控制自己了。对方虽然已经转过身去,但仍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过量的紧张顺着对方的之间陷进肉里,让他几乎用尽了力气只为克制住半边的肌肉抽搐。
“虽然一开始负责的人不是我,但毕竟后来你的学生还是我接手的,我相信他在经受了仁爱部的教导之后会拥有一个正确的三观——而且他拥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我和真理部部长都认可的。不是谁都对我们的国家拥有和他一样深刻的认识的,真理部也想见识一下我们的工作质量,那就让他们看看。”部长绕着人转了半圈,把两只手都按在了他肩上,落了半个重心压了上去,他支撑着全身的脚步一顿,缓了一下才再次直起身来。
其实他现在就想跑,跑得越远越好,脑海尖叫的声音一直都没停下来过——但他不能这么做。想逃跑的人很多,他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只是为什么那些尖叫声听起来这么熟悉?
过量的焦虑甚至让他忽略了自己终于可以直视校长的事实,思考又让他自动略过了部长话里他不理解的、和自己的记忆矛盾的部分,又默默开始祈祷他现在的异常千万别被这个老谋深算的部长发现。
“放轻松,我不比你大多少。”他一侧肩头的压力骤然减轻,但那只手并非离去,而是换了个目标,捧住了同半边的脸,食指轻轻扫过眼睑,一遍又一遍,急促的眨眼都没能让他犯一次错,每次都精准地落在那一小块地方,“而且我只是来送个文件,私人性质的出行就没必要总是叫部长了。”
“那不行的。”校长突然说出的话比他还是有用的多——毕竟算得上是真理部的元老了。间接打断了来者的动作,把状态不明的学生从沼泽里捞了出来,“无论如何您都是我们的部长,这样称呼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感谢您专程跑一趟,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您就可以现行离开了,想必仁爱部的工作应该也不少——真是麻烦您了。我得现在就着手安排他的岗位……”“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虽然已经是兵刃即将出鞘一般意有所指的话语,但达成了想要的结果也算不错。校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不认为对面青年人的威胁有什么实质上的功效——在这里,一切都要看老大哥的意思。如果“老大哥”认为他还不能死,那么仁爱部部长就算是翻了天也不可能把他推上刑场。
对方收回了自己的双手,站直后又插进上衣口袋,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刺眼的光模糊了这人的身形,连直视都异常艰难。坐在原地的人只顾得上思考这人对语言的解构能力登峰造极,目前还丝毫没意识到仁爱部的家伙都是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儿——如果真是说一下也就算了,但偏偏他们是会一步步地完成之前说出口的话的家伙。
“不过真理部那边也给出了条件——毕竟思想犯这种程度的风险也是不能随便冒的,对吧?”仁爱部部长侧身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人,像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我得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确定他不会再犯。”
部长用指尖按住办公桌上的文件,毫不费力地将其拽了过去:“当然,也不止是为了这件事。就像你说的,我很忙,我不会做没意义的事。”
“所以,你没有资格拒绝我。”来者将纸随手一抛,简单留下一句告别便匆匆离开。老者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将落在地上的纸放回桌子上,随即伸出手去。“走吧,我看有个职位你很合适,也就不用再挑了。”
“先带你去教职工宿舍,就直接搬过去吧。”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这次的调查证明了隐藏的组织必然存在——不一定叫‘兄弟会’。呵,太蠢了,都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仁爱部部长坐在一堵白墙前,双手自然搭在双腿之上,目光落在某一处,由电屏演化而来的摄像头在瞳孔倒影里闪烁着红光,“他们把自己隐藏的很好,牺牲了规模来换取组织的稳定,没有任何可视化的文件以留下证据,缓慢地渗透到各个部门之中寻找同类……”
“经过这些年的观察,那位曾在十四岁接受过仁爱部教导的思想犯有极大的嫌疑——我跟他接触过,这点信心还是有的。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可靠消息,好把这只可笑的滑手泥鳅从当中劈成两半。”
“就是这里。”环境整洁,但到处都透露着朽败的气息。
他开门的动作都带着些谨慎,怕自己推得动作太猛直接把这个带着一个大洞的破木板拍在地上。墙角单人床上的被褥没人收拾堆在角落,晾衣架上的衣服已经积灰,杯子看起来像是被随手放在桌子的一角——更靠床的那一侧。一种糟糕的推测涌了上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老者试图求证,但对方只是把视线移向别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那么我是来接替这个人的吗?”他顺着刚刚的动作转过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对。”“具体是什么工作?”
青年人在屋内慢慢地晃了一圈,几乎把整个房间看过来完了,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掀起了窗帘,之后又踱回了老者面前,似是正在期待对方的下文。
“语言学教育?这不是真理部要干的活儿吗?”“你要是多看报纸就会发现他们早就把那本词典编好了,现在已经开始着手最新版的工作了。”
对面的男人在富部工作,常年和数据打交道,基本不接触繁复华丽的语言,当然没什么感悟,不过不妨碍其拿起叉子开始在空中比划:“要我说,就别干这个,大洋国哪里不缺人?你就该去最需要你的地方……比如仇恨活动,非常适合你。”
“我倒是觉得这份工作挺好的,”他叉起一块土豆条塞进嘴里,神色坦然,“语言文字很重要的——你也不希望办公室里净是些‘小莎士比亚’吧?”
对方还想开口反驳,但一抬头却僵在原地,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后又只顾得上频频致意表达尊敬,和他一句话作别之后端起餐盘就往门口溜。
“仁爱部部长,午好。“红薯叶口感偏脆,比起糊糊能让吃饭更有参与感,“我就先走了,祝您用餐愉快。”
对方不是会主动贴上来的死皮赖脸式的人物,只是放好自己的餐盘——面包、牛奶,还有别的东西……那是卷心菜吗?已经准备好抬脚离开的人用了一瞥以观察对方,却被那些光是看着就比他们所食用的好太多的午餐再度勾起了食欲。核心党员的特权罢了。他立即整理好心态,没让那点因为饥饿而逐渐腾升的烦躁得以泄露。
只不过来者也并非只是为了打个招呼,再次说出口的话足以让他站在原地听这人说完:“集中培训中心,或者说,学校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的还是我的?”“先别急着划清界限。”
对方带着一点点笑影朝他招手。略作衡量后,他将餐盘撇在一旁,坐在对面,只不过腰板挺得很直,但抬眼望去依旧看不清神色。
“上次在仁爱部组织的参观事项我已经通知了几位部长,意见整合之后就统一上报给了‘老大哥’。虽然按理说在咱们这里不会存在这样的问题,但这也是事实——能够让人做出贡献的职位是有限的,而优秀的孩子数量并不少,他们就这样被浪费掉,我们免不了心有不甘。成绩好不意味着就是一个好的党员,量化数据有的是办法造假。”热牛奶的膻味很是明显,证明这是个真货,对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双眼却始终死死盯着他,“没有什么比切实地观察更方便了,我们可以亲眼看到谁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人。虽然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总比只靠耳朵听要强上太多了——我说得对吗?”
他没去刻意回避对方的目光,微微点头以示赞许后又皱起了眉头,疑问脱口而出:“所以说,那个安排是?”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又为什么要来问我呢?”“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这句话说的真诚,略微前倾的身体便是佐证,一双手就这样交叠,接着被放在餐桌上的肘部一起带了上来,拇指几乎就贴着脸颊,额前碎发也就被随意地蹭开,眼睛变得真切起来,灼灼的目光堵住了对方正欲嘲讽的话。
谁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仁爱部部长原本是打算这样说的。但话到嘴边了几次却屡屡摔跤,最后干脆宣告失败——莫名其妙的讽刺当然会被暗处的思想警察狠狠记上一笔,哪怕他有的是手段证明自己行为实属正当,但少费些口舌也好。他只是来吃饭,遇见了今后的同事,顺便上来打个招呼,做个通知,没别的意思。
“你的档案已经录入真理部的数据库了,帮我给你的校长带个话,带到了告诉我一声,我就不走形式去当面通知了。以及,我也得在你那里待一段时间,”对方干脆不再去维持吃饭姿态的假象,收了刀叉,剩下的食物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以观察员的身份——至少三年吧。收集到足够的数据之后再做其他决定,看看派不派人专门负责这类事。”
他的视线从餐盘回到了对方的脸上,花了几秒消化这些话之后又提出问题:“告诉你?我怎么告诉你呢?应该不是仁爱部公布的联系方式吧。”
“你会知道的。”对方端起餐盘离开,他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想,一阵恶寒涌了上来,接着处理那些激不起食欲的食物。但这次偶遇的闲聊消耗了太多时间,愤怒爆发的人群无法避开,他只得放下餐具,将仇恨的轮廓在脑海中细细描摹后嵌入当下的情景,对宣传中东亚国所研制的潜艇发表一些讽刺的言论以煽风点火。
“不真实的情绪会产生人无法实时控制的微表情,现在的电屏精度足以捕捉到它们,结合一些科技手段,思想警察们会省不少力。”
他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这句话,却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听来的。
从指尖开始蔓延至全身的幻痛制止了他继续思考下去的举动,从之前那位教师遗留的教案中抬起头时,冷汗已经打湿了贴身的那件衬衫,持续不断的反胃使得喉咙像被火烧了一样难受。勉强控制住发抖的手,他走到窗边将其推开一个缝隙,感受着冷风打在脸上的轻快感,同时一手按住脖颈揉搓——久坐之后常见的颈椎问题。
这确实不是一个多么好的工作,真理部死扣的东西很多,语言文字就是其中之一。说不准他们会和丘吉尔很有共同语言——但谁在乎呢,谁是丘吉尔怕是都没人知道了。他拉上窗帘走回到书桌前,将那些教案塞回档案袋里又细细地用胶水和棉线封存,准备去休息前又觉不合适,抓来一张纸将自己为什么借这个档案、看这些是为了什么用一句话浓缩了,放进门外的小铁盒上附了送往相应负责人的办公室后才作罢,简单洗漱之后便上床休息。
他经常做梦,这件事他自己心里清楚。内容往往千奇百怪,和大洋国的生活搭不上边,但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说梦话被人举报的情况——两三次吧,都不算严重,一次只是在纯粹地尖叫,一次在梦里背白天要求背诵的仇恨月宣传文本。举报他的人也利用好了这些机会连升好几级,一来二去,他也把自己睡觉什么情况下才会说梦话给研究透彻了。
……说梦话的时候你自己会听到,在梦里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所以冷静点,你这次也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说。他几乎是立刻就从被惊醒的状态中脱离,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揉着眼睛,顺带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虽闷,也是能听出些无奈的:“部长先生,你是怎么……算了我明白。这么晚来拜访我,是有什么要事吗。哦对,今天中午您让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他向您问好。”
对方颔首,没提自己只不过拉来椅子在其床头仅仅坐了三分钟,只是用心有余悸的神态抚上了自己的额头,然后又缓缓放下,在黑暗中观察着对方紧绷的神色逐渐放松:“没什么要事,只是顺路来拜访一下你。也不用老是叫‘您’了,以后我们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时时刻刻都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来,我想你跟我应该都受不了,也就别再去守那没意义的礼。”
来者起身,往前凑了一步,微微弯腰,一只手握住他撑着身子的那只手,另一只手从前绕至背后,掌心隔着单衣正好按着腰椎,正是一个环抱的姿势:“时间不早了,休息吧,还有什么话留到明天再说。“本来只是虚虚握住的手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从床褥间拽出不过是瞬间的事,但难说刻意营造这种使人慌乱的行为是否是对方故意为之。不过来者还是用环至身后的手替他稳住了身形,堪称温柔地把人放了回去。“档案我帮你还给负责人了。明天见。”
“……明天见。”听到木门被关上的声音,他也闭上了眼。手没抖,没出冷汗,说话也还算利索,没有要下意识挣脱,不知道是自己控制能力提升了,还是对这个人下意识的恐惧已经到了一种程度,已经超越了逃跑的本能直接僵在原地。
只不过今晚怕是要做噩梦了,在昏昏沉沉的思绪之中他如此自嘲,直到亮起来的天将那点半梦半醒刺破,把他从那些和现实编织在一起的可怖幻觉中拉了出来。
睡着了和死掉了很像,不过还是不够像,那么就会和昏迷有些像……但太干净了,不该这么干净的,他应该是睁着眼失去意识,干涸的血迹就像脸上碎掉的拼图,稍微动一下就会往下落。一双手逼近了,他这样想,那双手会掐死他的。缺氧导致的眩晕完全占据了大脑,充血的声带连尖叫都发不出一声,他会死,现在就会死。
也不一定全是幻觉。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期颠三倒四的作息使得萎靡不振的气息愈加明显,拼尽全力也没办法把眼皮再抬得更高些——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再睡会儿。
电屏里传来音乐声,原先领操的女人今天成了男人,除了那个仁爱部部长,谁又会知道发生什么了呢。他下意识分出部分思维开始思考对方半夜不告而来的动机,还好死不死坐在自己床头,倒是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动作跟得紧,关节发出阵阵哀鸣。
不是学校的事,这种事第二天来也是可以的,也没必要来找他,校长是更合适的人选。幅度巨大的弯腰,屋内人的指尖直接触上了地板,腿上的韧带几近撕裂,但丝毫没有影响下一个动作,额前碎发随着动作飞舞,频率异常的眨眼被拍了个正着。
这样不行。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高度集中的思考结束之后疼痛开始变得清晰,腿部韧带像被火燎了一样,他支撑着自己把最后一个动作做完,艰难地移动到椅子边坐好,紧接着就是一阵敲门声。不急切,而且他没听到几下相应的脚步声,应该是隔壁的邻居:“请进——真是抱歉,我现在不太方便,您……”
“怎么,很惊讶?” 这次总能记得我了吧……
对啊,自己怎么能忽略这件事呢,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部长,他微微有些发怔,不过还是把恍然大悟的惊喜好好藏了起来,维持好古井无波的神色开口:“只是没想到您……呃,你选择了敲门——你能直接进来的,对吧。”这次就意味着有上次,可他没有任何与这位仁爱部部长见面的记忆,所以他才会说这么一句话。而能和这种人物打照面,除了思想犯和仁爱部,他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但好巧不巧,他是思想犯,前思想犯,进过仁爱部,只不过负责“教导”的人不是这位部长……这不是重点,只要是思想犯,他们怎么会有不知道的呢?想想那个人,那个真理部的小小职员,都和温斯顿一起被拔了出来。他被发现简直顺理成章,电屏里?101室?都无所谓了,这个人在仁爱部见过他,哪怕只是一眼。
而这个人现在又对他感兴趣了。那么昨天晚上的怪异行为也就有解释了不是吗?他甚至能想象对方期待自己梦话的画面,好拿到证据直接把他在送去101室一次。这次来也是同样的理由,高频次的眨眼是有问题的,仁爱部部长的权限可以随时查看任何一块电屏——这人发现了他的异常,于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大笑的冲动被锁在胸腔,他只是看着对方越走越近,真心感慨他这韧带拉伤得真是时候,不愁没有合适的理由了。但疼痛依旧难忍,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应该也不是什么不讲礼貌的人吧,为什么觉得我私自开了一次门就会有第二次,”距离已经很近了,但对方还在往前走,一把扯掉了警戒线并顺便踩了一脚,他能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的发顶看,“这次我不就敲门了?但看起来情况似乎不太妙啊。”
“只是韧带拉伤。”“怎么搞的?”
直白的担忧就这样被轻易地说了出来,这下倒是让他有些恍惚了,抬起头的瞬间他还看到了对方微蹙的眉。不过他不蠢,能当上仁爱部部长的人这些浅显的小手段肯定有不少,说实话的话,只是有点羡慕:“没估计好,伸展做得太过了,又刚好是中间的动作——反正只是拉到而已,一个星期左右就好了。”
“太遗憾了,”可能大洋国的人都是这样吧,对方丝毫没有侵入了他人领域的自觉,还在不断贴近,他要是能静下心去的话大概已经能听到来者脉搏跳动的声音了,“我还打算和你出去转一转这里,你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我就不行了。”
在大洋国的这些年他早已明白,出于礼貌,人在聊天的时候一般都不会长时间直视对方的眼睛——毕竟谁知道对方能从你的眼神中读出什么来呢?但似乎这位部长没有这样的自觉,又或是根本不需要考虑自身安危……不,这倒错了。直视对方是他们施压的手段,哪怕面对镜子里的受询者,他们也是会死死盯着的,上位者优势心理而已。
话完之后,他只看了对方一眼就将自己的目光落回了鼻尖,连悄悄打量的念头都没有,只希望这人赶快往后退两步,两条腿在一个地方保持一个动作实在不舒服,再加上韧带拉伤,他得稍稍活动一下:“或者不用出去转,在这里我也可以讲。”
逐渐沉重的空气突然恢复正常,仁爱部部长答应得爽快,他自己倒是有点死里逃生的感觉……就像是如果他没及时说出这句话,就会有一只手覆上来拽着他的下巴直到脱臼。
看是看不出来了,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心眼和脸皮,对方退了几步,但只是换了个位置,站到了一旁,甚至离得更近了些,一只手绕过去后强硬地让人往自己这边靠:“那么现在开始?还是你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坐?我看你腿很不舒服的样子,要我帮你吗?”
衡量片刻后他没伸出手制止这种行为,任由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轮又一轮,旁观自己的理智与本能天人交战,唯独一口回绝了对方的所谓“帮忙”,说自己倒还不至于这几步路都走不了,反复强调仅仅是韧带轻微拉伤而已,然后一寸寸挪动,坐在今早刚铺好的床上。这次对方倒还算自觉,把椅子拉过来后坐在上面,和昨晚的位置应该差不了多少——看来是凑的比较近,不然怎么撞到额头?
“你想听我讲什么?”对方摇了摇头。
他没忍住丢了个困惑的眼神过去,不知道哪一点戳中了这位部长,这人笑得愈发猖狂,只得咳嗽两声以拉回注意力:“我说真的,我想不出来——该看的资料我都看了,从建筑物的构造和日常安排的课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我总觉得我还不够了解这里,我得在这儿住三年,至少三年,你知道的。”说话的人抹去笑出的泪花,整理仪态的速度也快,轻飘飘地飞到他膝头,握住了自己的手,“一开始我想的是让你在这里转转,看到什么说什么,说上整整一天。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就是这种感觉。但现在……”
“你让我讲我对这里的印象,留在这里的故事。”他挑明对方话里藏着的那番话。
“是的。”仁爱部部长也毫不避讳,死死盯着他,和看着厨房水槽里的鱼没什么两样。
“是真理部的任务还是你的任务?”“这不是个任务。”
部长松开了那双手后站起身来,单腿半跪在床褥上,自然而然地把坐在床上的人圈了起来,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发顶,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上方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只是我想听,我要在这里三年——我连办公室都搬过来了。我想听你讲点东西,只是我想听而已。”
对方讲的很快,也就显得他将人推开的动作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值得在仁爱部关三个月。恐惧所引发的急促呼吸和抽搐不能暴露,他将舌头抵住上颚的同时控制着力道开始咬舌头,适度疼痛是清醒的良方。
只是那个瞬间,对方说话的同时,有个人告诉他曾经也有人这样对过他,往他的大腿上打了两个拇指粗细的钢钉,顺着大腿骨中间的缝隙穿过,手掌上也有两个,以便将他死死钉在那把椅子上,指尖传来的并非幻痛,不然指甲缝里的竹签怎么会往下滴血呢?
当时也有人这样做,用一只手轻轻捧住他的脖颈难以支撑的头颅,柔声细语地讲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但他只记得疼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那些人想知道的话——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别靠我那么近,部长,我不想再去仁爱部了,现在的我不是思想犯,你再清楚不过了。”
对方虽然是看着他,但肯定是有克制的情绪在,不然那一只手几乎要把床单撕破总不能是他的幻觉。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位仁爱部部长就轻笑一声,松了床单,坐回了自己该坐的地方,只是握成拳的手关节泛白,才能看出这人不似面上显的冷静。
怎么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怀疑着自己是否幻听,然后俯身上去说了句抱歉,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对方可以坐过来。行动比什么都管用,给这人点想要的东西,目前他没有进仁爱部的打算。
对方很是受用这种表达歉疚的方式,他也就松了口气:
“那就讲讲我十四岁那年的事吧,在食堂的事。”
Chapter 2: “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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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种事说起来于对方而言恐怕是没什么直接的新意,也算是自己投机取巧,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说不准还能从对方的反应里找到些他需要的信息。虽然说到底他现在还没彻底摸清这人的心思,自己的那些弯弯绕绕估计还没开始发挥效用就会被对方看个透彻。
思虑至此不免有些心虚。原本只是一个半低着头的动作,现在还要加上往一边移的视线。他的手指刚自发地抓住衣角捻了起来,布料摩擦声就如同警铃一般即刻爬到耳边。
“怎么不继续了?”似乎从一开始对方就是一个面向他的坐姿——或者说,是专属于仁爱部部长的职业病,非要将人整个置于自己的视线之下,一举一动都被密切监视和控制着。现在也一样,对方甚至为了这种彻底的观察抛弃了最后一点用于伪装的礼貌,起身回到了那把比床沿略高的椅子上,话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只是不像随意抓出来应付了事的,“为什么不继续呢?还是你觉得我连捻衣角这种小事也会管,嗯?”
“我很意外……你把这些东西表现的很明显,意料之外的坦诚。”对方拖着椅子又往前移了些许,膝盖也抵了上去,把他搭在床边的腿束缚其间。
但能让这位部长高兴的事对他而言估计并没有什么好处。
“而且很可爱——我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不会把你停下来的动作当成心里有鬼的证据之一上报的,更不会把你再抓到仁爱部去。”“你可以说,也可以……可以再让我去那里一次,我不否认我在想一些不是那么正确的事。只是我也要说点真心实意的东西:这些想法从头到尾都是是针对你的。”
在这句话之前,他便下定决心不再有意排斥对方,更准确点的说法,克服那些未知来源的恐惧。他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看到仁爱部部长就漏洞百出的状态,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适应这个让他恐惧的源泉,一种痛苦但有效的满溢疗法,直到能做到把这人当成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保持着那张漠然的神色迎上去后再离开。
但这个家伙似乎跟他有一个类似的想法,只不过要做到的是撬开他无意识展示出的每一道微小缝隙,将藏在里面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密谋挖掘出来,手段倒是其次——现在看来,对方无论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再惊讶了。
“你看,我说的东西向来正确。”又是那只手,伸到他面前,没有丝毫迟疑。
可于他而言横竖就都是火坑了。核心党员能享受到的吃食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层级,那只手从掌心到指尖都流淌着属于人的温度,但不是大洋国里的人该有的温度。他迟疑了一下,但也是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和自己的本能撕扯,让那只害怕的小动物跑起来。因此那只手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才被突然的偏头甩开来,手上也不留情,往另一侧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手背上明晃晃的掌骨和关节甚至在对方手腕上留下了两道红痕。
“部长先生,请您以身作则,可以做到吗?”
那人却只是盯着那只有些微微发痛的手腕看了一会儿才再次抬起头来,他刚刚建立起的还不稳固的决心差点被这道视线击溃,尖锐物品在玻璃上的刮擦声瞬间在耳边响起,胃酸自顾自地翻滚揉成一团,胆汁的特有的苦味已经溢至舌根。
不过他还是看着对方,亲眼看着那道视线被收了回去,空洞又充斥着杀意的眼神在瞬间的眨眼后变成了初次见面时带着些许粘稠的样子,笑也是轻松餍足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贪了个饱,用另一只手将带着红痕的手腕虚虚握住,上转一圈下转一圈反复摩挲了一阵,视线也由手腕移到了他本身,让人没来由的有些不适:“真是抱歉,看看我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好要跟我讲你的事吗?”
“现在讲吧,我很好奇。”风从木门留下的洞里吹了进来,他额前的碎发飘飘荡荡,毫无规律地拢在几处,衬得眼神晦暗难名,像一本由乱码编成的书,不过答应得爽快。
他把自己养得很坏——负责人……哦,是校长,校长是这样说的。其实如果能允许他这个还未正式进入社会的人自己做饭的话可能也不至于到这一步,但厨房里一定会有刀,会有能一下把颅骨敲碎的实心案板,所以他不能去厨房。大洋国统一提供的食物虽然卖相不佳,不过填饱肚子保证基本健康还是轻松的。
但某次从食堂门口往外走的时候他被拦了下来,一个比他年龄稍小的人指出了他手心攥着一小块面包的事实,不过一分钟就有更多人走了过来,以他为中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虽然确实违反了一些规则,可他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地将被面包屑沾满的手打开给所有人展示,说他在规定的用餐时间并不饿,但过不了多久肯定会饿的,反正都是他吃,只是换个时间而已。
“只是换个时间而已!我要报告给你们的负责人……不,我要直接报给真理部!”
周围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彻底压过他那微弱的叹息,他便不想再去问那些人自己应该如何处理这块即将四分五裂的面包,直到校长从包围圈外闯了进来,对着那位至少比其年轻了二十岁的人点头哈腰式地说着抱歉,同时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提溜到自己身边,按着他的头应下来了之后连续三个月的仇恨月和仇恨周后勤工作。
不过校长虽能护住他一次可终究做不到次次都在——让他自己说也是不愿意让他人来护着的。他从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就不愿意让校长按着他、替他道歉,替他招惹上真理部的那群听墙角的臭虫;但他也明白要是自己出了思想上的问题校长自然会被牵连,只得不情不愿地降低那些悄悄打破规则边界行为的频率,提高它的隐蔽度,以求片刻的安心和一种不可名状的微妙满足感。
——你看,你抓不到我,至少在这个片刻,我胜利了。
但因为这些小小的、幼稚的胜利而忽视一个活生生的人任由其死去?他实在是做不到。
是的,把那块面包拿出来他一定会被带走的,今天又正好是校长去真理部述职的日子,没人帮他……不过没关系的,哪怕这个人吃下这一点点东西也只延长了一息的生命也是好的,就值得了。
那天艳阳高照,就是有些闷。来的也不是真理部的人,到了地方他才知道是仁爱部的——他们才是专门负责这些事的。于他而言,其他的就没什么新奇的了。仁爱部的东西有什么新奇的呢?和名字毫无对应关系的工作?那为什么不去问真理部呢?口号可是无时无刻在楼上挂着呢。
以痛苦为胁迫的手段很有效率没错,但也恰恰是无能的表现。他始终如此认为,哪怕等到再次睁眼时已经是一年后,他甚至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必要的话我可以再去一次”。
他将自己的经历修修剪剪,将安全的部分拿了出来,那些内心独白统统隐去不谈——再怎么问也是真话,他没撒一句谎。对方也没表达出任何的困惑和疑问,反倒是无意识地微微点头,他不好说这是一种了解后的认同还是纯粹放空时伪装自己在听的敷衍。但他不敢轻视这位年少成名的部长,准备给这次出乎意料的讲述做一个平稳的落地。
“……不过说起来,我出院之后似乎就没再见过那个人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啊。”
“什么叫已经……”话说了一半就被生生截断,他愣了一下,立刻抬起讲话时缓缓垂下去的头来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对方脸上的神色从生动凝成不再流动的一团雾气,将其在大腿上交叠的手再次拿起,用那双手将他的手彻彻底底地包裹其间——这已经不是对方今天第一次做出如此逾越的举动了。只是这一次次地越界没有将他的警惕消磨掉,反而是那种难以言明的排斥感越来越强。
他强迫着把自己从突发的恐慌中渡了出来,将沉重的水渍甩了个干净。早该预料到的,自从那天遇到这个家伙开始,所谓的“平稳”大概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自己被当成了为数不多的破绽。就当是暴露疗法的一部分吧,正巧他确实逃不走。
那段话在他心中盘旋了一会儿后再次以一个完整的状态讲了出去,将自己掌心的冷汗仔细地藏了起来,甚至忽略了那双手里坑坑洼洼的伤疤:“告诉我,什么叫‘已经死了’。”
“那你也要告诉我,‘他’是谁。”对方裹挟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膝头,他才注意到那条穿着长裤的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膝盖和他大腿上的腿环不过一指距离。从极端的不解中回过神来,他沉默着迎上了对方从未遮掩的注视,而他只感受到对方带着玩味安抚性地将拇指缓缓划过他的手背,到了腕部堪堪停下后又不厌其烦地转了半个圈,惹起的痒意助长着他把手一把抽走的心思——只是需要稍等一下。
“那个因为我被仁爱部带走的人。”他毫不犹豫地补充上了那个人的名字。
“不能这么说,我不会因为那些可笑的举报随便抓人……对了,当时我还不是仁爱部部长,那就不奇怪了。”对方轻笑着将自己大腿上的手掰开来,掌心向上,紧接着用一只手按住了他那双正欲收回的手腕,“我说他怎么被处死了,原来是这样。”
“你不知道?”“具体原因不知道,当时我也只是个边缘人物。”
这句话说完后对方就松了力道,他当即将从那人掌下撤走,片刻犹豫后撑在床边。那人倒是没什么表示,双手合扣,自然垂放至身前,只剩着毫无自知之明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晃悠,偶尔还会蹭过他被腿环困住的过于宽大的裤管:“我只主动申请了处理你的问题。”
“因为你很难搞,没人能处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
脚踝处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量,对方将他的小腿朝自己的所在的方向勾了一下,原本完全藏在裤子里的脚这才露出来半只,他也难免一阵疼痛导致的吸气:“所以我只知道那个人死了,你要是再问我别的,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撒谎。略带怒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但那道带着怨毒的瞪视被生生压了下去,再抬起头时只剩与其他时间别无二致的麻木,假装那里从始至终都是空无一物。
“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你要强装出来一副漠然的样子——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吧。至少是有点意义的,毫不关心不是会更奇怪?简直就是在直接告诉所有人你有一个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没想到还有仁爱部部长来问我这个问题的一天。”
“这样才对呀……”
对方将自己的腿收了回去,带着摸不清情绪的一句话站了起来,绕过了那把椅子时又往床边推了一把,到了门边后却没推开那扇门走出去,只是转了个身,再次面对着他。椅背上向来会竖着几根木头以作支撑,现在却是把他们两个的神色都做了一个简单的切割。他看不清对方意味模糊的话是否能代表此时的态度,大概也能想到对方同样猜不透自己在空旷的台后还藏了什么。
那人已然扯起了嘴角,话正在嘴边。
“部长先生。”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但对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属于被迫中止的负面情绪,反而应了一声后朝他大步走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人就抓起了他撑在床边还未握成拳的手,将掌心带到自己脸侧蹭了一下后又迅速放了回去,敲门的人得了指令进来时,这位不明意味的仁爱部部长刚放下自己扯着他腿环的手。
这人也只能看到对方跟他告别的做派,将话浓缩成没什么威胁的几句: “有人要见您,但电话一直没人接,我猜您在这里。“
现在这点嘲讽就变得明显了:“那你猜得还挺准。“
门被一把拉开,一阵热风正扑面门。
办公大楼于他而言熟悉得过分,无处不在的光源把影子给彻底地消磨。换了个不常去的楼层,他也清楚是谁要审审自己,“和平部”几个大字正挂在门口。
管得倒是宽。他没敲门,也没问好。和平部的负责人也是早有预料,偏了偏头示意换个地方说话。他惯是不会给这些人面子的,只退了两步往沙发上坐,表明了在哪儿说的无所谓——还能少些别人对于“聊天”内容的揣测。
“就在这儿说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得赶紧回去。”“我这是耽误你工作了?”“不然呢?”
和平部的部长倒是稍微人如其名些,抬起手来让另一张办公桌前的人出去,对方也立刻放下了笔,顺便带上了门。
“你这是铁了心想替别人整治我了——怎么,真理部的人找上你了?”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百叶窗,阳光照射出的两道清晰影子再次消失。他顺着竖起的缝隙向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领头的人正抬着什么东西。
厚底玻璃杯撞上木制桌面的声音没什么辨识度,对方模糊着开口:“用不着他来找我,现在党内谁不知道您的威名呢?”
“你知道就好,”他不是听不出这人话里话外的嘲讽意味,只不过这种无关痛痒的言语威风实在是太过可笑,干脆说点直来直去的话,“如果我想,我能随时架空你——和平部的工作没什么难的。”刚刚那个人出去时没将桌面上的文件收回去,一目十行足够他在说话的间隙将其意思看个大概了。
“老大哥……”“我才是现在真正有用的人。”
那几页纸在他手里扇了几下,接着就被一把抛了出去,被阻力拦在半道飞不出去多远:“要我说这几年也没什么好用的人才了,东亚国、欧亚国也都是这个样子,人心浮躁啊。”
“你知道那些反抗组织现在有多大的规模吗?要让我说,你的部门里也不乏藏着‘少女心事’的家伙。”“那就感谢提醒了?”
对方意有所指的笑了一下,无外乎是在说他这种事不关己的风格看起来比那些人更像叛军。不过他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指控,只当这种暗示根本不存在,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顺手拿起一支笔在指间转了起来:“时间不多了,快说你的事。”
“好。”对方收了自己面前的文件,将水杯放在面前,里面剩下的半杯水不受控制地乱晃,“真理部让我问问你,你这几天在集中培训中心住得怎么样。”话音一落,那人打了个响指,电屏运作时的独特声音落到了他这个仁爱部部长的耳朵里。
“挺不错,而且证实了自己的很多猜想。”他看着逐渐平稳的水面,杯壁上的水滴也逐渐落了回去,“比如他们确实存在一个规模不小的组织,多个部门已经掺进了沙子,以及……”
“你很关注那个新上任的新语宣讲人啊。”“我还以为你能理解。”
那支笔被他放回了笔筒,分针已经走到了下一个数字:“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还有,电话借我用一下。”虽然话是询问的话,但他的行为证明了那只是告知,说完到和平部办公室来找他就挂了电话,然后再次站了起来,踱到门边,“我们两个之间的私人恩怨就不再细提了,这个硬骨头我都啃七年了肯定不会就这样随便放弃,当年我就是因为他晋升的,记得吗……算了,说点有意思的吧。”
“前段时间再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和其他从仁爱部出去的人不太一样,虽然有很强烈的恐惧但并不打算退缩,无论是因为什么,但都很难办不是吗?给了那些带着奢望的人一个目标——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百叶窗被拉开,偏斜的太阳拉长了他的影子,远处的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的语速也就稍稍加快了些,“他那个富部的‘朋友’管他的职业叫‘老师’,集中培训中心的负责人又反复包庇他的违规行为,在床边仅仅站三分钟就能把他吓醒,分明伙食并不好但力气却很大——更可能是特地学习的技巧,那就更可疑了。”
“不过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一声和他这个人丝毫不搭边的叹息溜了出来,门外的脚步声也逐渐逼近,“那个家伙本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群众’,现在又成了真理部正式登记的工作人员。他会对自己的外在形象加以打理,这几次的仇恨月工作几乎都是他在组织而且效果不错,很有服从意识。重点是,哎……腿环也好袜圈也罢,总之很奇怪。之前没见过,所以我这次特意检查了,确实是布条缝制的腿环。”
“……没见过反叛组织会这么穿的——倒是见过几个核心女党员这么打扮。”
敲门声响了三下。“部长,人找到了。”
颓丧的阴云被一扫而空,他开门的动作迅速,几句话确认了地点和人数,得到肯定回复之后便点了几个人即刻出发。
“你看我都说了,我时间不多。”
按道理来说那位惹人烦的仁爱部部长这几天没来他应该会很高兴的。他拿着自己写废了的教案蹲在门边,出于循环利用的心态扯来一卷胶布,把门上那个洞给勉勉强强补好了——至少不会再有冷风吹进来了,聊胜于无。
思想警察前几天来过——他在电屏的广播里听到了。抓走了不少人,正巧又赶上仇恨月临近,想证明自己立场的人一抓一大把。他站起来的速度有点快,不受控制地眼前一黑。仇恨月他是肯定要参与的,只不过校方主题还没定下来,这件事就这样到了自己手上。
而不巧的是,明天他就该正式开始上课了,而且这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他在负责仇恨月的部分工作,免不了在换班的间隙围上来一群人。本月份配给的巧克力大概是昨天就吃完了,再不吃点东西的话明天他很可能在讲台上犯低血糖,那些医生也不知道有没有接触过哪怕一点点医学,不然他会很愿意在保健室偷个懒的。
这扇门锁与不锁无任何区别,他就简单地捎带上,也不去管剩下的缝隙有多大,靠着有扶手的那边下了楼,脚步异常地轻,几乎像是在飘了。
虽然额外的食物已经吃完了,但烟还剩不少,如果领了的话会不会出什么事呢。他看着一旁已经排出正门几十米的队伍陷入了不可避免的考量。被别人知道没用完这些东西会很麻烦,在生活中就已经脱离了组织队伍什么的。
他还是选择先去食堂。虽然已经临近食堂关门的时间,虽然这一届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说不准呢,万一还能遇见些该遇见的人呢?
“你好啊,新任的新语宣讲人。”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但对方的声音太有辨识度,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冒了出来,“工作适应情况如何……哎你别笑啊,要是他们知道这件事了咱们两个都被抓走了怎么办?”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从你进了仁爱部之后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啊队长。”“话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我进的是真理部你也一样见不着我不是吗?”
来者手里没有餐盘,不知道是吃完了还是没去打。他看着对方坐到自己对面,眼神却始终朝着别处看,一个糟糕的猜想和电屏的播报同时涌了上来。那人只是在转头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眼神,什么都没说,又默默地朝另一边看了:“之前听那个去了富部的家伙说你在干这个我还不信——但仔细想想,你适合干这个。”
“我吃完了,你要跟我一起走走吗?”“行。”
餐盘被放到回收处。“你这几天一直都在这儿吗?”
“是啊,有工作要干。”“那你们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要不是电屏播报,等你们都走了我估计都不知道你还来过。”“这有什么的——能见就见见不了就算了,都是缘分。又不是以后就没机会了。”“那今天是……”“最后一天啦,你来得很是时候。”
“就到这儿吧,我得往那边去。”对方指了一个方向,看起来应该是明天上课的地方,“至于仁爱部的事你也不用太担心,谁身边都会有几个危险分子的——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种人。但就算这样你也得小心你身边的那些家伙,‘它’会让你万劫不复。除此之外,你好好干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那下次见。”“下次见。”
温和的笑与夕阳一起沉了下去,他注视着对方直至在拐角消失,抬脚准备上楼,却在转身的时候看到建筑物修着铁栏杆的阳台。那个好不容易才消失了小半个月的仁爱部部长正倚在栏杆边,正无所事事地将那支抽完了的烟往掌心按,随后又把拈着滤嘴的手摊开来压了上去,彻底熄灭后将其随手摔进了垃圾桶,可也确确实实地往自己这边看。
“我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如何,二位聊得开心吗?”
虽然不知道今天天气怎样,但在他主观看来,似乎是略微起风了:“我以为你会需要去执行公务。”
“首先,你并不知道我怎样‘执行公务’;其次,这些家伙不重要,用不着我亲自出马——我只负责要事。”那人换了个姿势,只剩一道背影给他,看起来是要往室内去了,“要是凡事我都亲力亲为,还没等升职恐怕就已经累死了。”然后身影被木门切断,他开始往楼上走,太阳落山,夜幕裹了上来。
其实一开始将这个职位称为“老师”本身就有失妥当——是的,确实有讲台和黑板一类的基础教学工具。但这里毕竟不是真的学校,除了一张时间表外,没有任何统一的纪律规范。那群人用着灼灼的目光盯着你看的时候,谁知道是在听你说话还是盘算着某句话值得被报至那些思想警察耳边,没有当场站到桌子上发表些义愤填膺的论调都算好了。
针对上一任新语宣讲人……算了,还是教师吧,这种话他在心里实在说不出口。那位的各种档案和资料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心理建设也做了很久,但真往排班表给出的房间时多少还是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他宁愿那些来找自己问仇恨月事项的人早点来。
不过幸好来的人不多——虽然之后肯定会让他们专门来学习新语以将旧日里英语的印象全部洗掉,但至少不是今天。他瞥了一眼零星的几个人,随手那本新语词典被放到一旁,等待着宣讲开始前的最后两分钟。
其实随手翻一页就好,如果真从“旧话”为源头讲新语的话,哪怕不考虑立场问题也会被质疑宣讲的是否是新语。秒针走了一圈半,后门突然被推开,他下意识抬头去看,那位观察员拿着笔记本走了进来,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冲他客气地笑了一下——是挺随便的,都坐到桌子上了。他就当作没看到这个人,在两个指针重合的时候站了起来,将字典上那一页的词抄到黑板上。
直接点说,肯定是那个家伙的原因。他说出来的话倒也流畅依旧,编些无所谓的谎话在大洋国也算是必修课——他甚至能说服自己暂时把那些胡言乱语当成真话,任由电屏如何识别都是扫描不出撒谎迹象的。看着越来越拥挤的房间他也没什么表示,维持秩序这种事现场有更合适的人干。他记忆力不错,还没忘记这人作为兼任的“观察员”,负责观察的对象可不止是适合成为核心党员的人。
虽然是第一次干宣讲的工作,但他时间卡的还不错,分秒不差。只不过终于解放的自由感还没涌上心头,乌泱泱的人群已经把那几扇窗户堵得差不多了,甚至他脚边都坐着好几个人,唯独那位部长旁边还有不少空间。一旁站着的人明显已经有了无法克制的情绪,本欲当场跳到桌子上,不过还是不敌仁爱部部长的一个眼神,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同伴发表高谈阔论的见解。
……走过来了。他看着那人合上了笔记本,从屋内的最末端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坐在中间的人看到这阵仗纷纷让开道路,原本就拥挤的室内看似宽松了些,但那些人已经是前胸贴后背地站着了——他甚至听到了一些因为碰撞和踩脚的争执。不过对方最终是要走到他面前的,那么走过去后多出来的空间就被自然地占据,正如沙子随着重力自主向某个落点汇聚。
但对方没有再跨一步走到讲台上去,他也没那个胆子让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对众人崇拜焦点的部长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果断往下迈了一步,刚好能瞟到那本笔记本露出的一个角来——大半纸张泛黑泛黄,只剩一点偏白,应该用了很久,但没用完。
对方用几句话对这节“课”做出了点评,同时不忘抓来他带着的那本新语字典对那些领导者的这番举动做出少见的正向点评。
“可能会有不少人说过去的语言好——说真的,有什么好的呢?这种弯弯绕绕的话不过是那些反革命分子的工具,自以为是又洋洋得意地讽刺穷人,用这种手法限制群众受教育的可能。而新话就不一样了,极致的简洁同时又能保留原先的释义,学习起来不再困难,没人能阻止我们……”
他能听出对方讲话的风格更像是掺杂了情绪的举例论证,只不过那些煽风点火来得恰到好处又正巧对上了那些人愤怒的风口,支持的暴动便融入了这位领导者的指挥,口号声震得他耳朵发痛,但又不可能逃走,只得不情不愿地当起了对方的捧哏,顺着讲话所带的含义做出补充和说明。等到人群散去,那位部长也带着笔记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时,留给他决定这边仇恨月主体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赶路的同时他在脑海里思考着报纸这段时间对东亚国和欧亚国的报道,恐怕单纯的集会活动可能还是有些过于保守,如果能有一个任其攻击的对象、一个发泄的目标,效果可能就会大大胜过之前的每一次仇恨活动。他能听出来负责人办公室里不止一人,但他还是敲了敲门,站在那里等一句“进来”的许可。
校长也没有辜负他的信心,得了指令,他大踏步走了进去,看见一位脸生的人正坐在凳子上和校长谈话。他心里也有数,便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礼貌问好的同时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询问的机会,冲着这位来客明明白白地请教尊姓大名。
“这位是和平部的部长——他不常出面,你认不出也正常。”“这样吗?”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浅笑挂在唇边:“不过过不了多久就要改称‘和部’了吧。”两道目光齐齐打量着他,其中含义却又各有千秋。“正好您来了,有些事还要您开口同意才好解决。”
校长抬手做出一个“请”来,他就转向那位在战争方面颇具话语权的长官,概括着讲完自己负责组织的几次仇恨月状况后试探着提出了那些新想法:一些定向的、具体的物,虽然不够抽象,可能无法引起人们想象中全部的恨意,但也胜在容易引导、说得出理由来,具象的事物向来比抽象的事物要花费更少的思考能力。
“……以画面让他们相信,那会比单纯的报道更有冲击力的。”这番建议结束之后,他一改刚刚的自信,收起了眼神,微微垂着头去盯自己的脚尖,听候这位访客的发落。
校长手里的那支笔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点着桌面,反而比轻手轻脚的动作更听不清晰,这下他的情绪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附的媒介,只得依托于自己耳边的血管跳动声,在不断的叠加后变得越来越快。
“那你这次计划用什么当作媒介物?”“最近在报道的东亚国研制的潜艇,纸糊的就好!”
虽然来之前没有一点准备,但过往的那些经验足以让他当场说出一场绝对不会出差错的仇恨月流程来——只不过这次要加上他亲自提议的东西。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还未真正落地的计划被对方识破。
关紧的窗子使得室内的温度不断升高,他刻意降低自己的呼吸频率,压下粗重的气流声,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胃正被人抓在手里往下拽,关节也开始莫名地发痛,但脸上仍旧维持着空白的神色,他现在只期待对方的回答。
“那这次先这样做,要是合适的话再继续。”对方转了个身向校长交待了几句,他只是按住了自己长舒一口气的冲动,感谢之后鞠躬作别。
关节会痛是因为外面在刮风或者明天要降温,发冷的气息顺着裤脚和领口灌进去再钻出来,但抚过那点捂出来的汗时就是纯粹的快慰了。他还没自信到觉得这人会轻易地相信突然冒出来的改进请求,不过稍微高兴些吧,想以这种方式活着还是要偶尔给自己点甜头的。
当他即将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看到了一个刚刚找寻无果的身影,暗自叹息不知道是物极必反还是祸不单行,脚步入场地走了过去,问对方在自己门前站着是想干什么。
“我同意你说的话,那家伙确实奇怪。”和平部部长一出负责人办公室就将自己权限下的电屏调了出来,“不过我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来说……反倒是因为有点太殷勤了,不像一个从仁爱部出来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据你说的,他也不算完全失忆,还记得个大概,只是不记得转到你手下之后的事了而已。不过我们到目前也只是找到了一些他行为上的矛盾点,真算起来有应激障碍的不正常才是常见的,如果到最后他真清白的话,我肯定会夸一句这人意志力不是一般的强大。”
对面传过来的话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电流声,抽烟的动作更加重了话音的含混:“他清不清白都无所谓了,到了我手底下肯定是逃不掉的……他向你申请了什么?仇恨活动的新形式?怎么找上你这个和平部的了?”
“这个东西回头再说吧。你想怎么调查他?”“常规手段对这种人没什么大用,他很会藏。”
“不巧的是,我也很喜欢一些非常规手段。”电屏里传来了一点笑。
冷风刮在脸上和刀割没什么区别。“那我把申请材料送上去。”
“对了,报完记得把回执传给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不是说不管文书工作吗?”
“找你商量点事。”“我惶恐万分。”
将恭敬的话从一张没有神采的脸上说出来对他而言只是基础——没营养又挑不出错的回答,把暴露的风险踢回给对面。
但仁爱部部长的水平明显比那些混吃等死的家伙高了不少,没浪费曾经跑外勤的经历:“那就好办了——从今天开始我就住你这里。”
“行,那我搬到哪儿?”“我没说要你搬走吧?”
对方一改刚刚靠墙的动作,掏出只打火机来点上烟后站直了身子。吞云吐雾的作态让他缓缓往后退了一步,但这人是不依不饶的代表,自然就往前踏了一步,比他退的那步大太多了。接着偏了下头,将吐出来的那口烟擦着他的耳朵散了个彻底。
哈,确实能看出是把胁迫的技巧锻炼得出神入化了。他是想表现得更不客气些的,但又说不准对方的底线到底在哪儿,只得将这口不畅快的气忍了下来:“这边的公寓修的不宽敞,我要是不搬走的话,怕是会委屈了您。”
“你考虑的倒周全。”“毕竟我们都敬重您这样的人物。”
“是啊,我可清楚了……我‘这样’的人物。”对方又往上凑了一步,他却没地方能退了,快要烧尽的烟头差点燎着了他的头发。但烟灰能越过肩膀落到地上,他大概能想象出来这人现在以何种姿态覆了过来,不然他当场跳开的冲动实在是难以解释,“看我毕竟是仁爱部的部长,嗯……”
那双手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却比之前每次都要大,有点淤青肯定是跑不了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始思考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家伙,没剩多少力气去抵抗对方拽着自己肩膀往别处拖的动作,熟悉的濒死幻觉顺着脊椎往头顶爬,过了好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头顶是走廊里那盏黄色的声控灯,不是仁爱部拿来刺激视觉的过亮白色无影灯。
“……毕竟我的职责包括监督你的行为,权衡之下,这才是最高效的处理办法——你不会希望我整天用电屏观察你的。我为此还专门拿了证明,如何?”“随你便……”
那双手终于松开了,他本想用这扇门泄愤,至少被推开后要将那些没来得及清理的灰尘扇远些,但真的有机会这么做时他却轻手轻脚,用教案糊住的大洞那里甚至没有传来往常风吹纸页的声音。对方看着他开灯后把床上的被褥往柜子里塞,被问了才说自己不打算睡脏地板,在柜子凑活一晚明天再想其他的算了。
“至于你……自己搬被褥的能力还是有的吧。”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起一些在仁爱部接受“教导”时的片段,但这次的片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耳鸣也被幻化成电流声,每每响起都止不住的痛感。
所以现在他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尽快睡一觉,将自己的情绪恢复到稳定状态。
“但我的任务是监督你,你睡柜子我监督什么?”
他知道对方正拉着自己的手往被清得一干二净的床边走,这几步路他想了不下五种仁爱部部长这么做的理由,但却使不出一点力来,那人松开手后他的手也就落了下去,顺着那点力气坐在床边,砖头的棱硌得人浑身不舒服。
“让我想想该怎么办才好……”他只能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面前的身影变得模糊了起来。
没听说过这种类型的后遗症。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却只是徒劳。再抬眼看屋里的其他东西时也模糊了不少,那么或许不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不过还要观察几天。
他的手再次被抓住,不过和之前那些充满了目的性的动作不一样,没有抓手腕,也没有死死按在某处,只是牵着——刨去防止掉落的那点力气的话就更像是托举着,抬了起来。在他们之间,和他自己的眉眼齐平。但他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来,面前的人更直接些,零零散散地消失在黑暗里,只剩呼吸声证明那里站着一个活人。
那双手又缓缓放下,他自己掌心的温度便短暂地覆在自己的大腿上,接着被抓住了一只手的手背,那只手就被再次拿了起来,掌心向上,直至贴上他自己的脸——有人控制着他的手去触碰他自己的脸。温热的触感让他短暂清醒了一会儿,但再睁眼时依旧是粘稠的黑暗,往外看去倒是能瞧见月光,只不过比起往常黯淡了许多。
他把余光也收了回来,再看屋里变得更暗了,甚至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但触觉还在。他的手被人拿了下来,和另外一只手一起被放在大腿上,成了一个标准的正襟危坐的姿势。短暂的由黑暗带来的不安感之后,他感受到自己一侧肩膀突然一沉——但也仅仅是一个足以忽略不计的力道。被黑暗剥夺的视觉将自己节省下的敏锐交给了触觉,在那只手抚上自己后颈前动作他了解的一清二楚,因此那只手探进发间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
“什么?”
他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是真的清醒了,不是刚刚望月时那种隔着水雾一般的清醒。意识逐渐回笼,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他已经能控制着自己的手往别处抬,不由得开始思考刚刚都发生了什么。这次的幻觉严重到了一定程度,如果能知道清醒的契机当然会很有帮……
被放大的触觉听从思考的调度将那个瞬间的记忆抬了上来,来自发顶的微弱触感,但再怎么微弱也都足够了,足够把他从一个限制意识的幻觉中拽出来。
这位部长一改常态,简单一声鼻音应答就当是回复,后知后觉意识到是他在问之后混含地说了句听不清的话,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全打在了自己额前,闭了嘴后每次呼吸又全消失在他的发间——那么推理出这一连串事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我相信您有能力搬自己的被褥,请尽早休息。”
这句话和最后通牒区别不大,他看着对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勉强还算满意,把几张椅子拼好,收拾了被褥一裹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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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这些行为从始至终都只是借口而已。
从进入仁爱部的第一天起,他就养成了一个良好的工作习惯——需要熬夜的时候可以连续三天精力充沛地从最南跑到最北抓人,任务结束后才会不省人事地睡个两天。
现在他自然是没什么睡意,原地翻身起来后挪了两步,坐到了离窗户近些的地方。对方那点属于被捕食者的条件反射他记得还算清楚——毕竟是专程去观察的。便不打算凑近了去挖掘藏在睡梦中的信息,免得那人再向上次一样突然醒过来。就算对方不能也不敢拿这件事当借口,但每次意外都会将心理防线高筑一层,难免会影响他接下来计划的推进。
按道理来说大洋国不应该能看到这种亮而大的月亮。他稍稍将窗帘拨开了些。虽然这些城市的名字只留下了一个伦敦,但他的地理知识也足以支撑到了解这里是不列颠岛,常年被暖流吹着,阴雨天多到能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给笼罩个彻底才是正常的事……说不准是什么天文现象呢?没有变成红色的或者蓝色的月亮已经很好了。
对方处事谨慎,他简单转了两圈,为数不多带着字的东西就是讲话要用的提纲和那本新语字典,衣柜里只挂着两三套衣服,估计是想着足够替换就好了。带着口袋的衣服数量不少,闲着也是闲着,虽然他不指望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会在这种小细节上犯错误,但彻底搜查一遍省点以后的事也好。
一件布料质量还算不错的风衣,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最里面。不怎么穿是难免的,没有普通人——甚至是大部分的边缘党员都不会穿料子这么好的衣服。估计是礼物一类的东西,跟那个负责人应该有关系。他伸手把衣服抓了过来,一把抖开,直觉径直发现了那份不属于布料的下坠感后便上手找,直至一只衣角被他抓在手里,厚重的金属隔着布料确实不易察觉,但毕竟它就在那儿。
口袋破了一个小洞,不仔细看确实找不到,掉进去些小东西也是难免的——就像硬币一样。那片金属制品被他捏在手里,自下而上地拿了出来。
银制,工艺精细,在大洋国政府建立之前就造出来的玩意儿且应该被传了很久,保护的也很好。虽然这种证据足以让对方上刑场了,但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让这家伙死那么简单……这些的花纹代表的涵义确实不好说。他用电屏把这个小东西仔细地录了一圈,两三句话差遣了真理部的人去调查,把这个玩意儿换了个口袋放了回去,着手把衣服给原模原样地叠好。
虽然他没专门去注意,但他知道,时间只刚过去了十分钟。
“部长,我想我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那你现在大半夜不睡觉是想干什么?”
他惊醒的时候正好看到对方正半蹲在衣柜前,不好说是准备打开还是已经看完了刚把门关好,但依记忆来说,里面应该没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做好准备之后,他两三步走到对方身后,按照最该有的反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过对方也是意料之内地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拍了两下手后站起来身来,揽了对方的肩往旁边走:“很简单,睡不着,起来走走解解闷,没想着会吵醒你——不过还是得说,我倒不觉得地上有你说的灰什么的,收拾的很干净。”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得迅速,少得可怜的使用痕迹一般会直接打消一般人在此仔细检查的想法,不过他还是看着对方将水箱、淋浴头这些地方例行看了几眼后无功而返,甚至将手指笼到镜子上遮挡着光线对这面单面镜反复确认。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无功而返呢?对方现在这份游刃有余来得蹊跷。他走过去的时候步子压得轻,光凭开口说话时瞬间的回头也能判断出来自己确实吓到这个人了,可现实是这位毫不掩饰来意的部长继续做完了刚刚被打断的任务……或者只是另一层障眼法,专门来误导自己的判断。他不怎么擅长熬夜,这段时间休息的本来就不好,现在又是在凌晨搞这么一出,多思考一会儿后脑勺就疼得厉害。
有时候搞这么多弯弯绕绕意义其实并不大,“你预判我预判”这种东西猜来猜去最后就会变成一个纯粹的概率问题,倒不如直接去想自己暴露的可能性。他先行走了出去,似乎小憩一会儿对视力恢复没什么帮助。对方还没跟上来,关灯还是关门?他干脆在一片黑暗里环顾四周,一道光亮突然闯了进来,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结果脚一下撞到了椅子腿。本来就已经检查的差不多的人带上门后转过身来问怎么回事,揶揄着他又说这也太不小心了。他没接对方这个话茬,将之前剩下的对话续了上来:“我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不过既然你既说了我卫生保持的不错,那我也就不谦虚了,就请您身先士卒,在地上睡一段时间吧。”
这边的公寓原先有厨房——卫生间和厨房正对着的设计还被投诉过。不过设计是这样设计的,大洋国怎么可能真的把这种东西建起来。于是把那个小小厨房的地方空了出来,墙上打了扇锁得很紧的窗户,至少在他这里,窗帘常年都是被拉起来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或者您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把床让出来,但希望你能把被褥借给我。”
“怎么?”“除了您之外没人会觉得这个地干净的。”
一个思想鉴定的核心党员怎么会去看月亮呢?以仁爱部部长的权限实在是犯不着把窗帘掀开让那些近乎公示的电屏来记录一些可疑物品,单面镜后的摄像头拍着都比那些东西方便;或者,这种悲春伤秋的行为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核心党员该做的事,会有很多政府里的官员希望知道这种事的。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他很愿意主动将自己身边的人全部推进火坑。
大洋国不缺他一个在心里排练举报别人种种“反革命”行为的人——更多人是听到、想到就说了,相比之下他实在是礼貌太多。除了发自内心对这种思想和理念的认同,无外乎还有一个晋升的原因。所以不止是门外,床脚或者邻居,仇恨月也实在热闹。
这次道具做得仓促,富部的人连夜赶工才把那个临时提上去的模型糊了出来。他把申请递上去前还特意嘱咐了不求精巧,只要能用就行,反正只是第一次来试试效果。
人们手里一沓宣传海报被一张张地贴到这个被臆想出来的纸质模型上,同时保留着制造时刻意营造出的可怖。他打了个哈欠,生理性泪水瞬间溢满眼眶,只得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再去揉眼——虽然说起来这位大权独揽的部长做出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了,但他还是很难适应这种该死的变化,几乎还没睡下去就会突然清醒,不间断的耳鸣惹得他脑袋发昏。
不过好歹是没影响平常的宣讲。如果哪天他在讲台上突然困晕过去,能不能干脆利落地上刑场都不好说。
“您在这儿啊,我找您好久了。”他确实不认识这个家伙,不过从年龄来看,大概是那些在这里接受思想教育的人,对方接下来的话也很好地印证了他的猜测,“本来打算今天早上宣讲结束后就找您跟您说的,但人太多了,一个不注意就找不到您了。”
对他来说,这种带着这么多解释的话比那些一上来就发号施令的难解决得多,斟酌着开口问对方找自己的原因,来者也很坦然地交代了个清楚——为了仇恨月的事。
“我……”“先打住,听我说。”他毫不意外,当即搬出了之前在脑海中预排好的说辞,“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仇恨月的工作安排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每个人都有参与——退一步来说,我也只负责后勤工作。更何况活动举行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参加,到时候你正常参与就好,大家都看在眼里,没人会为难你的。”
话音一落,他便伸出一只手去拍了拍来者的肩,接着拿起了那一沓宣传报继续张贴,用行动堵上了对方试图继续搭话的嘴——本身莫名其妙地前来已经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举动,他也知道对方这种近似走后门的话一说出口就基本上是无力回天。如果他真有什么权力倒好说了,但两个“群众”聚头搬弄那点心眼肯定会招来那些思想警察的注意。
他们连你的人际交往都要牢牢控制,要割裂开你和任何一个人形成深厚关系的可能,怎么会容忍你和一个人成为利害共同体,怎么会容忍你把越来越多的人绑上贼船的可能。
“机会很多,也是公平的,不急于一时。”
他看到被印刷出来的报纸漫天飞舞,大部分被人捡起,在被粗略地阅读了一遍之后再次被抛弃,阅读的人口中念念有词,扯着嗓子跟随人流的方向。那些刚印刷出来的和已经被贴在墙上有段时间的报纸都带着浓重的油墨味,重金属染得整个空气都弥漫着丝丝甜意。
没有领头人,没有组织者,其实这种东西跟一场自发形成的狂欢区别也不大,只不过需要恰到好处的引导,在气氛逐渐下沉时再添一把火,将仇恨与指摘从清晨延续至夜晚。
人身上总是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可能是头上分泌的油脂,或者是皮肤表面的碎屑,从头至尾的能散发味道的东西被糅合到一起。不是什么怪味,但也说不上好闻,更像是在说这里有人,有很多人,很多人聚在一起,谁知道他们想干嘛呢?
这种场合就更明显了。他将一只破破烂烂的包斜挎在身上,里面装着几份提前准备好的演说稿,虽然概率不大,但要是没人义愤填膺地跳到他们糊出来的潜艇上踩几脚后发表前言不搭后语的慷慨陈词时,他们就得自己顶上去保证活动能以混乱的方式继续下去。虽然临场发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最好别出意外,对吧?他一只手捂着包,把它和自己贴得紧极了,接着跟上了负责填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坑的讲说人,差点把对方的鞋给踩掉。
他能在稿子里写出现在所遭受的一起全部来自东亚国,能闭着眼毫不思考地说那些死去的孩子、着火的建筑都是因为敌国的空袭,将自己本就算不上丰富的词汇全部用来妖魔化那个他见也没见过的国家,用一条根本不存在的绳索将互不相识的人绑在一起。这些遣词造句里充满了情绪,又不止是建立在仇恨月工作之上、被要求表达的情绪——他在无意中真的将自己如游丝一般的恨意掺杂进去了,把并不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那些磨难换了个主角,最后写得他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
但他会始终记得他所面对的是大洋国——如果可能的话,去一次东亚国也好。
那些诅咒、怨恨一齐朝他的方向涌来,然后裹挟他,越过他,他朝前看去,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正巧路过报道所提的被空袭摧毁的建筑,说几十个家庭当时正在那里面,回到了敌国丧尽天良,引诱着群众里的人人自危,没人会再去想什么无处不在的电屏、前后矛盾的报纸、被指证成异端的恐惧和自己碗里的饭究竟应该是何种摸样,只是被绑在一起,忽视那些细碎的琐事,强硬地要求所有人向前看、向远看,看着那道被人工绘制出来的蓝天。
如果真的是空袭,真的是导弹,怎么可能精准到只波及一座建筑,又怎么会留下一座完整的建筑。
他从包里翻出一份写在几张纸片上的稿件来,塞给自己身前的人。对方接得迅速,看了几眼表示记得差不多了,又放回了他的包里,几秒之后攀至高处,开始发表那些他在仁爱部部长眼皮子底下写出来的言论——感谢这位讲话的先生,对方甚至记得把自己那些不当的用词修改一番。新语宣讲人还敢用已经被禁止的词汇,哪怕今日不抓,恐怕也活不过明天。
如果不是每日清晨醒来时身边都是群狼环伺,我们何以沦落至今天这般田地——畏手畏脚又终日不得安宁。时刻防备着那些人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化为灰烬。他们在发难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那份昭告天下又嚣张至极的发难,试图在每个方向上都藏上陷阱,让我们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没有人会准备着在他人的阴影与恐吓之下活着,又拿着虚假的甜言蜜语来哄骗,就像满地的鲜血不是因为他们而流淌一样。
既然对方已经将这把屠刀架到我的脖颈上,既然下一个死的不是我就是我的同胞……
“……以上,便是这次仇恨月的汇总报告。”
几乎是仇恨月一结束他就直奔校长办公室,连挎包都没来得及交给旁人,只顺手拿了用以掩饰急切心理的宣讲总结。和大洋国内核心党员一贯的行事作风一样,那位和平部部长正坐在办公室里,只不过这次又多了个人。
“你觉得怎么样?”“效果很好。”
那么这人应该就是真理部的了。他走至一旁,将这段时间宣讲的工作总结递至老者面前,然后又退至一个合适的位置,默默和校长保持了一段距离,观察着两人一番毫不遮掩的交头接耳,总体上还是肯定占了上风。他不敢就这样放下心来,依旧是一副愿听差遣的恭敬模样。
“……不过你们现在有开始着手考虑下次仇恨月的依托道具吗?报道的东西总是不容易预测,大型活动现在就要开始策划,搞错了又该怎么办?”
他点头,接着往前迈了一步:“但大致的方向不存在什么问题。至于道具完全可以做成几组零件拼接起来的,如果真有问题也只是拆开再拼而已。”
提问的人笑了一声,但听起来离那种赞许实在是远,可又的确是高兴的。他想着大概是自己的这个行为对上了这人的某个想法,利用起来不费心思。
“忘跟你介绍了,这位是真理部部长,你的顶头上司。”一旁不吭声的和平部部长突然开口,对方也顺着话站起身来,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伸出了右手,“他不喜欢抛头露面,你不认识也正常。不过这种事我做不了主,他必须得来一趟。”不过压根不像一个部长,这种阿谀奉承又施展不开的姿态,倒是更像个边缘党员。
他没忍住在脑海里把面前这人和那个惹人烦的仁爱部部长对比了一番,哪怕真理部才是真正管着思想理论的部门,还是得出了一个“常年折磨人的家伙更难缠”的结论——新语宣讲人难免不了解大洋国政府里面权势勾连的门道,但也看得出来到底是谁比谁低了一头。他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被对方立刻抓住,意思一般地晃了两下后作罢。
“这个小家伙做得不错,也有些东西来应付意外情况,就先这样办下去吧。”对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他打量了一番,“我批准你在集中培训中心及周边地区用这种方式组织仇恨月活动,说不准之后会把更多地区的活动决策权交给你呢?好好干吧,‘老大哥’需要你这种人才。”您过誉了,我只不过尽力不辜负自己身上的责任而已。“
得了许可后,他便离开了办公室,寻到那些组织者,把这事原封不动地交代了一遍。
“那现在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再让富部的人赶工恐怕没我们好果子吃。“发问的人坐在那个已经不堪重负的潜艇模型旁,被挤得实在不舒服,坐姿扭得跟身上有蚂蚁爬一样。
他撑着身子一跳坐在窗台上,不一会手腕就被夕阳照得发烫:“就……先做模型呗,骨架,椭圆形的那种。”那双手被从窗台上撤走,在空气中胡乱比划。“导弹啊船啊装甲车啊都能用,定下来对象之后在外面糊一层纸后画两笔就好,再配上几个能用来拼接的零件基本就能对付大部分情况了——除了骨架其他的也不用做太好。循环利用,也给富部的人省省力气。”坦坦荡荡的笑声顺着窗子飞了出去。
一旁那人正勤勤恳恳收拾着没用上的报纸,指缝里都是黑色的油墨印子,听完之后没什么意见,随口就问了一句:“那就照着这个想法干?”
木门嘎吱响了一声,被风吹的也说不定——想要下雨总是少不了风。但接着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彻底打消了这个猜测,他回头喊了一句,问来者的身份,又说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他们。不过那人跑得快,估计根本没听到他这句话。
“你认识?”“不认识,万一是路过呢?也不至于抱着太大的敌意……对了对了,说正事,骨架这个思路怎么样,谁还有什么想法?”“我觉得外壳最好还是别用纸,这边本来就雨水多,今天没下雨是侥幸……万一哪天被浇坏了就完蛋了。”
赞许的声音零零散散地乱响,他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又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少见的艳阳天:“我也同意。今天咱们办的事实在太欠考虑了——那布的事就我来解决吧。需要那种能防水的材料吗?”“……要是没人愿意把湿布弄干就用防水的。”
“那好,就用防水的吧。”他悄悄捂住了嘴,显得自己的笑没那么有针对性,“要是暂时没有别的事了大家就先散了吧。这些东西我去找,到时候我再来找你们。”
有的人收尾工作没完成,就多留一会儿,他又负责后勤工作,干脆便最后一个走,出去时也没忘带上门。这几天月亮还算亮,他还不至于一关灯就眼前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最后几盏路灯还亮着,走得快的话完全不用担心违背宵禁令。
又是一阵脚步声,但确实轻了不少。他流利地锁门,推了一下以确定,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往回走。那人没有跟上来,只是猫在某处目送他离开。和一般的思想警察没什么大区别,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装得不错。他对自己的伪装有些基本的信心——如果不做过度解读是挑不出什么刺来的。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这个思想警察是自发来监视他,还是受了他人的命令;被命令的话又是谁在吩咐?接触过他的那些有些权力的人其实都很有可能,但还是真理部和仁爱部的概率更大些。
两三步上了楼,他避着那处已经有烂掉倾向的纸,思考着要不要在那些自己还没开始找的布料里昧下来些粘在门上,扶着把手将门推开。
“今天活动组织得不错。”“你是第二个跟我这样说的人。”
对方把他早上在桌子旁摆好的椅子拽出来了两把,一把他坐着,另一把上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估计是被这家伙当茶几用了。不过对方虽然已经得了他回来的信号,但还是端正地坐在那里,只是搭话:“我知道。”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放好外套后就去洗漱,水流起来的时候哗啦啦的,听得他犯困。
乐观些,早收拾完就能早睡觉,说不准今天就能克服那种不安感一觉睡到天亮呢。他把毛巾展开来挂在风口,推开门回到那个逼仄的空间看到那位部长还坐在那里也不奇怪,走到床边就准备休息,这人想做什么跟他都没关系。
铁制罐头被打开的声音他不熟悉,当闻到食物的味道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在干什么。原本的睡意不知道被赶到了什么地方去,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后坐了起来,为数不多的理性胁迫着他保持了一个还算礼貌的坐姿:“我很难不怀疑你的动机。”
“动机?我能有什么动机?”对方把手里的罐头放了下去,跷起了二郎腿,简单披在肩头的外套随时都有滑落的风险,衬衫皱巴巴地趴在身上,语调中暗含笑意,“哦,我懂了——我确实知道你今天晚上没吃饭,所以你才不高兴。你以为我要挑着这种时间吃?我还没那么恶趣味。”
“午餐肉,罐装牛奶,鲜切水果和全麦面包。”对方伸出一只手来介绍,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便随着对方的动作溜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对方在食堂里打的饭,差点错过了对方后面的那句话,“核心党员配给,我请你吃。”
但终究是差点错过而不是真的错过——他的注意力算是经历了千锤百炼,一心二用算不上困难。他顿了一下,也察觉到了对方满意的注视,便将被饥饿感勾起的情绪压了下去,缓缓抬起头来:“请我吃?”
“我乐意,不可以吗?”“你当然可以只是乐意……”
“但你怕我动机不纯,对吧。”对方把那个已经打开了的罐头又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下,再往后靠的时候外套终于不堪重负地掉到了椅背上,“在食物里下药?还是拿这个做人情?我建议你别想那么多,小朋友,这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其他的不说,我可干不出下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来。再说了,本来就是配给的东西,我又不把配给往黑市上卖,你拒绝的话这些东西也只剩放坏一条路。”
“那你就是要用来做人情了。”“你要这样理解也行。”
核心党员能吃到的东西确实比他们好太多了。虽然他刚刚的话锋利了些,但却忍不住想这种他根本没接触过的食物,几次人为的调控之后呼吸节奏就被完全打乱。事不关己的淡漠被敲了个稀巴烂,他做事也就更干脆了些,直接开口问对方想干什么,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一个官员应该比他清楚的多。
那人挑了下眉,把那个铁罐拿了起来,一把塞进他手里,暗骂这只烫手山芋和饥饿感两道思绪自顾自地打了起来,这点瞬间的分心也就让对方得了手,拿着叉子把肉塞进了他嘴里。吐出去肯定是做不到了,他咬牙切齿地把肉嚼碎了往下咽,只觉得胃里烧得慌,铁罐往椅子上一放,问以对方的身份这般殷勤究竟是闹那样。
被指摘了的人也不闹,只将叉子放好后又把那件外套叠好搭在椅背上:“让我想个委婉点的说法……有了。”对方坐直了些,眼神里带着狡黠的认真让他在心里高呼不妙。“我知道你嫌地上脏,今天找着可不容易,人太杂了,前几天洗的被子不知道怎么就被别人抱走了。不过可以理解,这段时间就今天一天晴天,晒被子的确实多。”
确实算是不情之请,拿人情说事没什么好说的。他沉默了片刻,几欲开口讲些什么却又被生生咽回肚子里,什么都不说也不行,最后沦落一个一个字往外冒。对方一个偏头示意,他也心领神会,端起了刚刚被自己放下的那只罐头,但怎么拿叉子都不舒服,让那人看了个正着后叉子也被夺走,毫不顾忌地叉着那块肉往他嘴里塞。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明天我把那罐茶叶和咖啡豆拿过来——两个都给你也行,不过你更喜欢哪个?”“……都不需要。”
他将对方的手按了下去——按这人的喂法儿自己哪有说话的机会。把话挑得更清楚了些:“你想睡床的话其实没必要搞出这番阵仗,直接告诉我就行了部长先生,我当然会同意。”
说出来就舒服多了。他把那只叉子从对方手里抽了过来,开始认真地对着那只罐子里的肉块做着最后的清理,只用余光关注着对方的举动。那人将牛奶罐上的拉环直接拉开后放到他面前,稍稍松弛了些的精神再次紧绷了起来,但手上还是从善如流地把铁皮罐子拿了起来,丝丝甜味从喉头划过之后只剩黏稠的焦灼感。
“我说的不对?”“算不上,只是理解有些偏差而已。”
空罐头被放到椅子上的声音非常清脆,他抬起头来看着对方,那双眼里透露出的狩猎兴致像一条蛇的尾巴缠上了自己的脚踝,冰冷的鳞片几乎要把他的骨头碾碎。“只是睡床的话,就像你说的,没必要搞出这种场面来。”可这条长着毒牙的蛇不止要把他的脚踝绞碎,一路沿着小腿往上攀。
“因为我没想让你在地上睡,知道吗?我想和你一起睡。”
结果到头来还是这件事。他在心里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仁爱部部长的心思绝对没这么简单,但至少这件事本身也的的确确是对方想要做到的事之一。或者说得更直接些,他已经没有反抗余地地将这头狼放了进来,这头狼又是大权在握,刨什么搜什么自己都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哪怕对方想用他的头盖骨磨牙,他都得老老实实地把脑袋伸过去。
那罐甜牛奶始终在他手里,宽大的鞋子没必要上手脱,蹬两下也就掉了,然后又被踢几下在床边摆整齐。他一个翻身往最里侧坐,看着对方愣在原地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掌握主动权总能让人心情好起来:“还不过来坐?或者你想睡里面?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得等一下,那两个我今晚也要吃,得再去刷次牙。”
“……当然,当然可以。”对方缓了片刻,眼角立刻挂上了笑。不过核心党员的水平还是比他高,几次呼吸就把被打乱的节奏找了回来,仿佛那一瞬间的粗重气息只是幻觉,“你当然可以,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对方把外套的里层叠到外面铺在床上后坐了上去,手里拿着那两只罐头,有意思地侧着身,让泛黄的灯光更多地落到他身上。
“不去搬被子?”“你不还要去刷牙吗,等一会儿也行。”
对方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空罐头,将装着水果的罐头打开,又把另一个递了过去,看着时机挑着空叉了水果往对方那边送。
可这能看出什么呢。他面上对这份殷勤受用得好,但已经开始不可控地梳理对方的动机,自然联想到那个连行踪都隐藏不好的思想警察——但这人向来不掩饰对自己的监视,再派思想警察来的概率不高。那个真理部部长又不难看出是个软柿子,大概率是没胆子派人来;这样一来就只可能是和平部部长的手笔,别再是看出什么来了……
他这边思绪跑得乱,对方却摸出一条湿毛巾来凑上自己的嘴角。他下意识就往一旁躲,同时也没忘留个颇具攻击性的眼神。结果那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看起来轻松又愉快,接着以一种更加不容抗拒的方法按住了他的脖颈,湿毛巾把他嘴角的食物残渣擦了个干净。他挣扎了好一阵才从对方的掌中逃脱,去洗漱的时候也不忘拿上这条该再洗一遍的毛巾。
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当上仁爱部部长的。
“既然您已经这么苦恼,不如就把这个家伙交给我。”
自从他到仁爱部已经过去半年了,却没接触过任何重要的工作。混吃等死不是他的目标,就像曾经下定的决心,他得抓住一切机会往上走,越高越好。
那天是他第一次踏进101室,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他相信,他一定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所有人的噩梦里见到那个人。
单向玻璃后,他看到了一只浑身是血的小兽。
这回算是轮到他失眠了。仁爱部部长的观察力也是常年锻炼下来的结果,所以他很清楚对方一晚上反反复复睡着又清醒的状态,不过从来不提,只在心里数这人能醒几次,有时候真要休息了也就不去刻意数,第二天起床后看那人的黑眼圈也不差多少。
但今晚,对方呼吸平稳,他翻了好几个身都没能扰了那人清梦,明显是睡熟了。
他便换了方向,正朝着躺在里侧的人。对方睡相很好,又是平躺,他只能看到张侧脸,但还是想到了自己刚进入仁爱部的那段时间,感慨着不知道是食物还是基因的原因,这家伙怎么就像没长大一样,除了稍长了些的头发还是那张脸。
那道疤已经淡了下去,在下颌。当时那一下敲得不轻,检查的医生说那处骨头已经碎裂,但现在看不出来了。包括十指、肋骨,包括小臂、大腿,对方身上大部分的伤都好了,好到连那段记忆都消失了……不是消失,而是被埋藏了。很多迹象都表明这只小兽对那段经历还有印象,他一点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的接触都会刺激到这家伙的大脑,开始指挥着拿冻结反应来应付自己,连呼吸都凝滞了。
只是一种心理障碍而已,他不缺这方面的知识,想治好这种“失忆”轻而易举。那只手往前探去,散落的发丝被捻了一会儿后又放下,接着去抓那只漏在被子外面的手,抓那只手的手腕,桡动脉就在他指尖跳动,运载着血液往远心端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了自己的手,安安稳稳地转了回去,看着被微弱光芒照亮的天花板从清晰变得模糊。
当在伦敦又一次能见到清晰而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时,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还是一轮红色的月亮,算是满足他的心愿了。
但夜晚没人出门,大洋国没有那么多人闲得没事去看月亮,真理部每天的报纸一登出来这些天文现象就统统不作数了。
他结束了宣讲后往食堂走,路上突然跑来一个搭话的,在记忆里搜寻后他确定这人也是学校里的宣讲人,对方也就符合他预测地问起了这段时间的工作,他也不藏着掖着,问什么答什么,聊得还算愉快。
“怎么,这个点来吃饭?”
他跟刚刚那人作了别,端着餐盘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却被一个熟人逮个正着——那个在仁爱部工作的家伙,上次在这里抓人时他们才见过。
这是真正的熟人,他就换了神色,示意那人在自己对面坐下,又开始问对方怎么又来这里,不会又出了什么要抓的人吧。
“你说的倒是不差,可能还得你帮忙。”“我?”
那人神色却不改,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推脱是没有用的,那人你熟,得你来。”
“谁?”对方报了一个名字,正是那个常常在组织仇恨月活动时旁敲侧击寻求机会的家伙,他也只是叹气,又问什么时候。对方说等他吃完就出发,要装作若无其事,路上说说话也行。
“真聊也无所谓,反正能抓到。”对方将刀叉斜放在餐盘上,说话和平日里闲聊没有任何区别,“有你在,我们肯定能抓到他。再说了,真理部和仁爱部一起锁定的人,跑又能跑到哪儿去?你倒不如多操心你们那个仇恨月要用的骨架和布料——我听说是被人烧了?”
“嗯,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次本来能抢救下来的,但有人把消防栓给锁了。”他看看对方摆弄刀叉,又看看自己盘子里的食物,“骨架已经有人去修了,现在打算做成两套,布我一会儿就去买,但估计人家那里的存货没那么多,只能顾得住一个骨架。”
“一个也行,一个就够啦。你就好好做你的事——你现在干的活嫉妒的人多,肯定有人闲得没事就来找你的茬,你别管就是了。”对方看他吃的差不多了,先站起身来领路,“往后你身边肯定还有不少人要被抓,这正常的很。但你要始终记住你的职责,你是对‘老大哥’统治的国家负责的,不管谁被抓,那都是他们该的,轮到他们了,算不到你头上。从始至终,你都只需要干好自己的事。”
“……谢谢。”“你这可不像是被安慰到了的样子。”
他跟在对方身后,眼神暗自闪烁了几下:“只是深感自己肩上担子之重。”
前面的人应和:“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抓捕很顺利,他几乎只是站在一旁什么力都没出,不过是那人看到他之后顿了一下而已,风衣在空气中徒劳地翻飞。对方解决了事情后第一时间找了上来,感谢他的帮助。那人说话有种直来直去的真诚,他便不好意思再做推脱,嗯嗯啊啊地说了几个好算是应了下来。
“我得先把人押回去,最近我们部长抓这个厉害得很,要不我就让别人替我送了——你今晚有时间吗?”“不好说,那边班车什么情况你也知道。”
对方皱了皱眉,但还是接受了这件事:“太遗憾了——要我等你吗?还是下次再约?”
“下次吧,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我当然相信你能应付,只是班车这种东西看着是有个时刻表,但总是凑着人才发,到了最后又赶着时间,想摸清规律实在困难。我又不想你走着回来或者在那边睡一晚,你得算好了,别把自己和班车一起丢在那边了。”
相信我,我不会的。
其实他不喜欢这里,肮脏的街道和破旧的楼房,污水被随手往外一泼就算完——对卫生 的高要求让他每次来这里额角都不由得抽动。但这里偏偏埋着最多值得深挖的东西,裁纸刀、天气瓶和徒有其表的沙漏。
这种小玩意没有买的必要。他查询着自己脑海中的地图,在下一个转角拐了弯,敲开店铺的门,把上次买的布料在这次包了个圆,付完钱之后拖着箱子往回走。他看了一眼街道上课的太阳后又看了一眼手表,少说也还有四五个小时。
那个卖布料的店面藏得深,他拐了好几个弯才走了出去,正对上一伙人。着装一致,调度有序,门口被巧妙地围了起来。这阵仗他今天是第二次见了,于是默默加快了脚步,免得自己掺和进去。
“真巧啊,今天轮休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仁爱部的部长倒也没那么严。他将那只箱子提溜到自己脚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也算是把来意表达清楚了:“您先忙吧,该买的东西我已经买的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刚来就走啊?”“我对闲逛不怎么感兴趣,您应该也一样吧。”
他看着那人钻回了二层的房间,几句听不清的话后便下了楼,一脚把那扇本就破碎不堪的门踢得更烂了些,快步走到他面前后把箱子夺走扔给旁边一个看着很是年轻的孩子,吩咐了把箱子送回去,条件允许的话就刷干净点。话音一落就又把剩下的人也都往城区遣,只多要了纱布来。不一会儿人就散得差不多了,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个站在原地。
“我确实不怎么喜欢闲逛,但今天既然来了,就该把握住机会。”对方脱了外套扔给他,将被血浸透的袖子网上卷,拿着纱布包了几圈就算结束,便把袖子恢复原样,外套却只是搭在肩上,刚好能盖住渗血的地方。对方这样参与抓捕的仁爱部部长确实少见。两侧的街道都紧闭着门窗,也算是另类的送别,“现在的人越来越难抓了,还敢把相框砸烂了割我的脖子。”
“看来那家伙的水平不太行。”“当然,我们可是配了枪的。”
但唯独还有一家店开着门,想来便是对方要引他去的地方了。那人在前面走着,掀开帘子,报了个假名,老板也是轻车熟路,带人往清净地方去,还摆上了几瓶刚开的酒。对方将外套铺开,内侧朝上,让他先将就着坐,接着倒上了一杯酒。他说自己除了城里卖的大麦酒别的就都不认识了,让他喝也是暴殄天物,对方只敲了敲桌面,他迟疑一下后便不再推辞,将杯子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看了看颜色和透明度后浅酌了一口,随即放下,说不太一样。
“这不是能喝出来?继续吧。我在这儿放了不少好酒,他们也不敢昧下我存在这儿的东西,今天你既来了……看来就是该给你喝的。”“我只是刚好来了一趟而已,你的酒还是你自己喝着最好——我倒不是有多了解这些东西,只是在城里没少喝过。懂我意思吗?”
对方举杯,鲜红的液体便在灯下打了个转,刚好将那双眼藏起来:“猜起来倒是没什么难度,但今天我不是来聊这件事的。”那杯酒被一饮而尽。
“那请吧。”对方的行为无意中诱导着他的,他也端起杯子来半杯下肚。
那人扯东扯西说了半天才回到正轨,影子偏斜了不止一星半点。不过对方才是有权力的,他也就随意捡几个词排列组合敷衍着,依着那人的意思喝了半瓶,直到对方话锋一转:“说什么呢?那就聊聊真理部吧。”
果然是这个:“原因?”
对方起身把袖子挽至肘部,把他面前的杯子填满,又将一瓶已经起开的酒放在他手边:“因为领导这个部门的人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你已经见过他了,我知道。说说印象?”
他把酒杯用两只手拿着举到嘴边,本欲一饮的动作被言语打断:“你没意见?”人紧张的时候总要做些事来减轻压力。
“我能有什么意见?”“你们毕竟是同事。”“只是同事而已,我同事多的是。“
他轻哼了一声,一番权衡之后选择说了真话:“看起来没什么气势,像个软柿子,比起你来确实是差远了——我当时应该就是这样想的。“
“怎么会这样想?”“你指的是?”
喝起来偏甜的酒很有欺骗性,注意力不在上面的时候他就当喝水一样一口接着一口——平常说话缓解紧张情绪也无非就是悄悄地吞唾沫和喝水。只不过这次的水被换成了酒,但他也不是笨的,这种三言两语也应付得过来,只觉得想克制什么话往外冒的时候需要的努力好像更多了点,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他抬手看了一眼,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都有:认为这个真理部部长是个软蛋,以及想到我。”“我应该没说‘软蛋’这个词,仁爱部部长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对方再次举起了杯子——不过已经是新上的一轮酒了。抿了一口后推到对面,把空杯子的位置顶替了些:“这重要吗?那就怪我用词不当吧。”
“用词不当倒还是次要的,”他注意力分散得厉害,只顾着喝点东西把那点紧张情绪往下压一压,完全不知道手边哪个才是该拿的杯子,便随手抓了一只装着东西的来,“这话由你说和由我说的概念是完全不一样的,部长先生。”半满的杯子被他拿了起来,朝前一碰,酒液攀至杯沿后又落了回去,接着又朝后仰,让他尽数喝了个干净,把杯子放了回去。
“好了,不说这个了,要怪就怪我吧。”这人的出现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买布料?何必那么拘泥于计划,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对方穿的甚至是那件风衣,天时地利人和被他占了个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又伸手把已经空了的杯子拿到手边,为两人再添一轮——对方用以应对这种情况的状态远比以往要差。警惕性降得极低,注意力也不似原先那么集中,杯子被换了两遍都察觉不到。
又或者是他这个“带人来喝酒”的行为与平日里闲得没事就往对方桌子上放食物的作风没什么区别。他拿起自己那只刚被换回来的杯子,稍稍举高了些,昏暗的灯光便被装了满杯:“对和平部那个家伙的想法,以及……”短暂的致意结束,他将杯子放回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原本计划中的“抿一口”也一步步变成了痛饮。再抬眼看过去时,酒杯已空。
“我为什么会想到你?”
那人倒真把酒当成了水来用,喝得比旁边那些人都快得多,脸上还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对方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想来喃喃自语并非此人本意,只是在心里反刍的话一不留神跑了出来,手指在桌上打着圈:“还是你觉得我对咱们这里政府内部的关系网熟络得很?我还见了和平部那个家伙呢,也没见你问得这么急切。”
“我不会这样想。”“收起你这副虚伪的模样吧。”
对方逆着灯光起身,刚好能俯视看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压在自己唇边后又放下,示意自己不要再言语,将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后抖了抖,金属沉闷的下坠声不大,但听清也是够了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答应你来、跟着你来只是因为我想来,你觉得我会怕你们仁爱部的这些小把戏吗?
他反复许久,终究是没有将桌子上那杯酒拿起来,倒是暗自咬住了里侧嘴角的软肉,几次深呼吸之后他才勉强压下了笼罩在自己心头的兴奋感,控制着自己即将一把掐上对方脖颈的双手合十,再次抬起头来。那人也只是站着看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和甜味,发现自己的动作后便抬脚准备离开。
“站住。”那人身形瞬即一顿,又是那个冻结反应。他也站了起来,从餐桌前绕了过去,抓住正欲离去那人的手腕,手指正压在对方发烫的手心,“你既然来了,应该也不会去期待那种不可能发生的结果。”他当然看不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的神色,但被他控制的眼睛实在太多,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欣赏。“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
“问题是你想听到什么?是想让我说在不同类型人之间的对比,还是一丘之貉的千秋?”那人抖得厉害,但讲话依旧流利,刺得人喉咙发哑,“又或者,说一句我只是单纯想到你了,是这样吗,部长先生?因为你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死皮赖脸破坏了我的生活,从在仁爱部那次参观开始。”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哪怕他整个人都已经贴到了对方身上,但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好在手指还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他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指节一一扣合,原先硌人的骨头被软肉包裹,但手腕依旧显眼,便干脆揉在一起:“那还是有点太晚了。”
“你到底是……”“好了,可以停一下了。”
他将另一只手拿了上来,对方颈侧的血管跳动也在掌中变得明显了起来。
“站好。”他贴得更紧了些,将自己的两只手伸进对方的上衣口袋里,将那个不起眼的小饰品拿了出来。对方的每次呼吸都助推着胸腔起伏,他的呼吸频率渐渐与这人一致。
“手背后。”他拿出铐子来,干脆利落地把人扣下。
“你以为你来了还会有机会走吗?”他将自己从那份蓬勃的力量上撕开,接着朝着对方的小腿踹了过去,那人的额角径直砸到桌边,几滴血落在地上。
“仁爱部,走一趟吧。”他终于感觉到了寄存在别人身上的生命,他自己的生命,像藤蔓一样,菟丝子一样,攀附在这棵树上。
Notes:
注:突然意识到得解释一下为什么文章里从来不写姓名,其实是一种刻意营造的表达方式,指“自我泯灭”这一种,详细的展开会在番外写
(就这样)(撤退)
Chapter 4: 前额叶
Notes:
自己都发现错别字了,,这下得让大家多担待了(哭
Chapter Text
他已经成为了短暂的传奇,别人是这样说的。
“第二次了……你感觉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差点死了但没死成,就这么简单。”
半框眼镜正架在他的鼻梁上,角度如果调得好,两层遮掩,别人就更难看清他眼后那点心绪:“不过也有好处,至少我知道那些家伙也就这点本事了,再怎么样横竖也就是一死罢了。”听着这话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撕了面包往他手边送——还是那个他在仁爱部的老朋友。后来听对方的直属领导说,自己濒死时也是这人送的医。“你还是跟我聊工作好了,对我来说有事干总是要好一些……比如和平部的事,真理部的事。仇恨月还得办,我不在的那段时间你觉得他们组织得怎么样?跟我讲讲吧。”
“虽然没出什么大差错,但想来想去还是你,必须是你。”对方将水送到他手边,又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你的组织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除了你没人能把这么多工作协调好,要不是有你之前处理的经验,他们肯定要坏事。”
“举个例子?”“就上上次,他们不知道怎么看的地图,走岔了路——你觉得如果有你带队,这种情况会发生吗?”“不过是记忆力比其他人好一些,地图记得清楚而已。我实在是不敢再对这种事情负责了,也不能再……”
对方敲了敲桌子,但没说话,他也不敢再发表什么对自己的见解,无声的对峙之后,他率先败下阵来,低着头时说话的声音也闷:“那我还照常去?”
“我是这么想的……”“那其他的事你就跟他们说一声,不用再操心了。”他拿起那杯水顺了顺那块干巴的面包,将眼镜摘下后用被角简单擦了擦后又戴了回去,带着点笑轻快地眨了眨眼,“你们既然希望我去,那我去好了。”
“不是希望你去,而是你必须去。”对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脸上的眼镜,甚至伸出一只手去扶了一下,“你觉得我是因为咱们两个的交情才这样对你说的吗?有时候你真的对自己的能力缺乏合理的认知……”对方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看了看他拢起头发的动作,便把旁边的发绳交了过去。“你既然能从仁爱部出来——不是作为思想犯静候死期。那就证明你没问题,你还是我们的一员,不然谁会允许把你就这样放出来?”
“哈,说的也是。没有直接了结我,而是让我回来……”他抬起了头,腾出一只手来扶了扶那副眼镜,动作被对方捉了个正着。
“只不过……我多嘴问一句,你这副眼镜是?”
他将对方交给自己的发绳拿起——说是发绳实在勉强,不过是将破损电线里的铜丝扯出再绞成一股后制作的替代品而已。
“算是严重点的近视,眼镜是和平部部长给的,也能说是医生给开的药方?”这句话几乎是被他哼出来的,牙齿咬住那股铜线让其实在是没办法张开嘴来回应。但那人对他也熟悉,知道这几句气音说的究竟是什么,“也差不多到时间了,你回去吧。”
对方站得迅速,但犹豫了很久都没有离开,看着他将头发理好,最后还是俯身,将那副眼镜往后推了推:“……我还是有点不习惯。”“和头发一样,你会习惯的。”
他将头偏到了门那一侧点了点,对方也不再多留,走时顺便关上了灯,监控里跳动的红点变得异常清晰。他迟疑着干坐了许久,才将自己发抖的手提到耳旁,缓缓摘了眼镜在桌上放好,金属与实木撞击的声音偏沉。然后他看向自己的那双手,适应了很久才能看到那双添了不少新伤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自己小臂,又一路向上攀去,直至彻底覆住整个脸,将已经深深嵌入皮肤之中的指甲往下扯,留下几根断断续续的红线。
“怎么?我几天不在,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他们也是,下手没轻没重,我早就跟他们说,仁爱部是时候换一种新的教育模式了,结果还是没人能听进去。”
他已经分不太清真实的人声和由电流传达而来的合成音,只垂着头,动也不动,发梢的血粘稠得厉害,已经没办法继续往下滴。直到那个声音不仅是在自己头顶响起,还伸出一双手来将他扶正,把解开了一段时间的束缚带再次扣上。皮革的粗糙边缘深深陷入他下颌那处已经烂掉的肉里,但他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你看你这一脸的血——很疼,对吧?我知道。你该叫我的,你叫我的话我肯定会来的。”
那面镜子每看一眼都会让他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便只能转了视线——一条白色的毛巾,看起来还湿漉漉的,不过闻起来没有类似于医用酒精的异味……这段时间里的“教导”让他对湿毛巾的印象深刻了不止一星半点,已经到了看到就想跑的程度了。他忍着疼将自己的头往一旁挪,原本该落到脸颊上的毛巾便扑了个空,只将将擦过自己的耳朵。那人也不恼,只问他躲什么,也不期待回复,将手拐了个弯便覆了上去,一只手稳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拿着毛巾沿着血迹从下往上游,已经凝在皮肤上的血痂也被化开,碎成细小的块状陷进棉线之中。
“这样一来就好很多了,”那条毛巾被搁置在他的小臂上,刚好覆盖住了手腕,潮湿的气息将伤口包裹,痛感立刻冲向大脑,确实让他清醒了不少,“看看?”
我哪儿来的力气抬头呢?他的肌肉随着心里的这句话被微微扯起了一瞬,随之而来的从脸颊直至颈侧血管的疼痛让他立刻回到最初的表情。但这不妨碍对方将胳膊往他的脖颈前放,生生将头颅垫回了其本应有的高度。
他能感受到对方为了这个动作稍稍弯了下腰,侧脸正贴在自己的鬓角,这次和上次“受戒”的记忆一齐将他整个吞噬,幻痛把神经麻痹地不成样子,眼前的黑暗又不断放大他的感知。等到在窒息中想起闭眼这回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已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这么早休息?不像你啊。”
记忆中的人突然就这样闯到面前,本能控制着他和对方开灯的声音一并瑟缩了一下,但好在人不是完全屈从于本能的动物:“有伤,没精神倒是次要,早睡点也好。”说罢他便仰了仰头,透过白色的纱布能隐隐约约看出些红来。手腕上那些的倒是已经拆了,只剩下些血痂刚脱落的疤,过段时间也就淡到看不出来了。
他将自己的手往床头的桌子上伸,抓住眼镜腿后往自己这边带,虽然差不多能听出来者是在问有没有打扰到自己休息,但还是下意识带着疑问回了句“抱歉”。
“没打扰你休息吧?”对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将那副刚刚戴上的眼镜摘下来。他便微微抬手拦住了这人的动作,按着手背往桌上推。
“算不上打扰,我作息也不怎么规律。”他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看着对方转了半圈找不到一个能坐的地方,不由得有些好笑,便示意那人坐桌子上就好,“您这个时间来找我,是发生什么要紧事了吗?”说着,他也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搬着还在渗血的腿坐到床边,过于直白的注视实在是很难忽视,他便记了个全。配给的小小床头灯实在碍事,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去,被他摘了下来往病床的另一边扔。
“是有点事,不过一件件说算了。”“再好不过。”
一只他再熟悉不过的饰品伴随着金属碰撞声落到眼前。虽然对方没给自己一个足以猜透“仁爱部部长”心思的机会,但在无风的室内,那些颤抖是实打实的。
“你要的东西我们查到了。”“怎么是你,这不是真理部的活儿吗?”
和平部的号码也好认。他按了免提,在无处下脚的室内又踮着脚走了一圈,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和平部管这种事吗?”
“不是和平部要管,只不过这东西在欧亚国才算是稍微有点头绪,自然就变成我来负责了。”除了话音,对面呼啸的风声也很明显。伦敦大风天多,他也不好去猜这人究竟在哪儿,“刚刚他们回复了,说是很早之前的一种家徽纹样。”
对面不见他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询问:“你觉得他们都知道这件事?”
“不,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将盒子里的大头针拿起又放下,一手拿着笔又扯出张纸来,“这次得让真理部的家伙干活了——让他把集中培训中心的负责人带到这边来。”
“这是……”“把东西还给你。”
这下轮到他困惑了,这个那个在嘴边卡了半天,最后干脆不说话了,只皱着眉抬眼看对方。那人抬手抬了半天,见他不接,便给好好地码在枕边:“虽说一开始是当成证据用,但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都查清楚了,至少在这件事上,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横竖东西也跟你久了,继续拿着也没什么。”
对方讲话的语气比起往常来平静了不少,动作也缓,让大部分人说大概都会觉得这人应该是困了。他来不及深思那句话里牵扯出的危机,只在心里筛查着能把此人变成这样的原因,思考着自己出院后的生活有没有可能变得轻松些,然后再次回神,将自己的视线往前打。
“你之前都不这么做的。”“什么?”
“抬起头来看我。”一只手卡着脸上的颧骨冲了过来,虎口正堵着他的嘴。
“电流刺激还是有点太危险了,我就用一种更安全的方式替代了它。”他的脚步声正巧踩上了水滴往下落的空当,也算得上有些节奏。被安置在那张从医院抬来的铁床上的人控制不住痉挛的手,他每在地上踏出一步,那五根手指就会缩回再张开,“你算是两种都经历过的人了,跟我讲讲你体验下来的感觉,怎么样?”
他将那张床调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遗憾的是这几条拘束带没地方支撑人的头颅,自己还得抽出一只手来将其扶稳:“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惩罚你,能明白吗?只是连我都找不到替你开脱的借口了,你得把自己往正轨上推。”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空出来的那只手按在对方肩上。
虽然那人脸色惨白,但他毕竟经验丰富,知道这种情况离死还远,也不会缺了说话的力气,不说话只是不想说。倒是一如既往的倔,真说了也尽是些没用的废话,难怪当时那么多人还能轮的上他来:“毕竟你算得上是我的贵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下去,能懂吗?”光从话音里判断情绪多少有些单薄算是正常人都懂的道理,但他始终克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把对方肩胛骨捏碎的手,直到听到那一声微弱的痛呼才将肩膀上的那只手撤下。
疼痛可能确实无法实现心理上的屈服,但至少能带来生理上的反射。但只要对方还有一丝意识,便始终坚持着将眼神往别处挪……是的,眼睛能暴露许多东西不假,只不过他不相信能走到这一步的人连最基本的控制都做不到。以及,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人能控制好,只传达给他人想传达的信息。满足背后是更大的渴望,一种大到让人牙酸的渴望。
“……我希望你能正视这次活动,你也好早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他旋即撤了手往一旁走,几条阴干的毛巾正挂在铁架上,凑近了闻除了霉菌还带了些铁锈味,“不要像上次一样,害得自己落入一个无法挽回的局面里。”他随便拿了一条来丢进一旁装满水的脸盆里。
“我一直都很配合你们的工作——以及,没有什么局面是不可挽回的。”
棒极了。“有了觉悟却没有行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啊。”
那条毛巾被他捞了起来,一路淌着水:“虽然以往的那些部长总是在强调什么‘双重思想’,但我觉得仍旧有改进的空间——毕竟我跟他们不一样。”
铁链发出了一阵声响,在空旷的室内变得极为明显。“当然,你坚定地相信‘老大哥’交给你的思想,完全没有过怀疑,我们都崇敬的优秀党员。”
真是伶牙俐齿。“你说的没错,如果能做到不再需要‘双重思想’,那么何乐而不为呢?”即使都怕成这样了,还是一副用礼貌包装起来的咄咄逼人模样,不知道真的敲掉两颗牙之后还会不会是这个样子……肯定是了,这人向来不在乎这些外物,类似的事自己也不是没干过。
他将铁床调回了平放的样子,虽然如果对方下定了决心,一个束缚带一定是拦不住这人咬掉自己耳朵的动作,但他还是俯身贴上去解了止咬器,对方呼吸中的温度降低了不少,打上来有点发寒——那么无外乎是信任了。毕竟上次和这人在101室见面时他还不是什么高官,一个没看好差点在肩膀上撕一块肉下来。相比之下,这回确实听话了不少。
那条毛巾还在往下滴水,他当着对方的面将其拿起,缓缓叠了两下,从上往下,从左往右,独属于血的腥味也掩盖不了毛巾上掺杂着水锈的怪味。虽然他还要回忆一下才能想起是怎么一回事,但对方记得清楚就够了。
别人总是来问他这一步该如何做,那一步又该如何做,他又算得上是脾气糟糕的家伙,只甩了一本操作手册过去就算完。所以他有时也会想,为什么自己就记得这么准确,从来不需要再去翻那本他自己写的手册——文章被写出来后想要做到一字不差地复述对作者而言都算得上是件难事……可能他确实是期待这一天实在太久了,一遍又一遍的预演把记忆洗得足够清晰。
最重要的是将完全浸湿的面罩和棉布捂住口鼻,头朝下什么倒算不上关键了,他又不是真的想把人弄死——这家伙本来就算不上多健康,再把肺搞坏就不好了。
从医院淘汰下来的病床需要用手来摇,转起来时生锈金属的碰撞声和脱落零件的滚动声便不可忽视,高度改变对平躺的人来说应该很明显,不然这家伙怎么就突然抿着嘴不说话了呢?嘴唇都快和脸一个颜色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手套来戴上,走到另一头替人理了理头发,稍长了些的发丝就顺着床沿耷拉下来。被叠好的毛巾径直捂了上去,被吊得好好的铁桶也在他手下猛地倾斜。虽然这里水的干净程度叫他实在不敢恭维,但没戴手套的那只手还是伸了出去,环住了对方的脖颈,另一只手隔着毛巾按的力道也算不上小——对方确实也不是坐以待毙的类型,挣扎的幅度虽然不大但都很有效,一个劲地把头往水流小的方向偏。
很聪明的反叛者,聪明的小动物。他第二次朝对方下了这个定义。只不过再怎么聪明只是一时的小聪明,大洋国政府能存续这么久也不是吃干饭的。越是聪明人脑子就越灵活,免不了想东想西最终又回到保全自己:“你要是挣脱了,我可就保证不了你的死活了。”他没少见过信誓旦旦不讲一个字,最后又在死亡威胁之下说个底掉的人。
我知道你有着坚韧的意志,不过那是曾经,以及,那个负责人不是我:“所以,不要挣扎。”再见面时,我以为你向我展示了你的坚定,原来只是忘了一些事。不过没关系,还有机会让你想起来,如果还是一门心思什么都不说的话……
手下之人几欲咳嗽结果都只是动弹了两下,不过带着手套的手始终没感受到嘴唇翕动的苗头,腕表上的秒针不过刚走了一圈。我也确实不忍心伤害你,但至少还得再撑一圈吧。对方用力闭起的双眼促使他再次加大了手上了力道,跳动的血管似乎比牙齿好用多了,几乎要把他的手掌震裂。
他对于活人生死的控制确实娴熟,对方的身体还没开始拉响警报,他就已经知道得稍微停会儿手了。一道简短而有力的命令结束的同时,倾斜的铁桶被摆正,毛巾也被他扔到一旁。空气再次涌入的感觉一定很好,对方响亮的咳嗽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只没戴手套的手不受控制地往前伸去,在发间抚了几个来回后又覆上对方的脸上,控制着拇指将几个水渍往一旁抹,指尖用力划过鼻翼的时候那人生理性眼泪立刻流了满脸:“自由呼吸的机会很宝贵,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交流了吗?”
那点微不可察的偏头被他逮了个正着,被愧疚丝丝压制的激动几乎是立刻再次占领了属于自己的最高位,他也终于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笑,将自己的手套摘下后捏在手里,在掌心如同甩鞭子一样轻轻抽打了几个来回才往地上扔。
“不说话确实不容易露出马脚来,”他依旧站在床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把对方笼了个大半,瞳孔却没有一点扩大或收缩的意思,“但这样我又不能了解你的想法——你不想出去了吗?拥抱天空和大地,见见那些老熟人,嗯?”
“痛苦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会教育你,告诉你,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他将自己的双手再次伸了出去,两只手将对方的脸握在掌中,指甲深深陷进那人下巴的软肉里,“而你,不仅要记住,更要认同,发自内心地认同,认同这一切。”
“我不会。”
八道月牙状的血痕刻在对方的下巴内侧。“你说了可不算。”
这个动作唤醒了他太多不美好的回忆,大脑停摆了半晌才再次运转,两只手用力才勉强将抓得他脸颊发痛的始作俑者掰下去:“这是我自己的事,之前和您不熟悉,自然就更尊重些,现在不仅熟悉了,也把之前的经历想起来了不少,也就没必要再躲着了。”
“那你现在又开始躲是出于什么想法?”对方又坐到了床头的小桌子上,刚刚那些倾涌而出的压力也被瞬间收了回去,“总不能是在反反复复地敷衍我吧。”
他将自己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些便又抬眼迎了上去,这次还勉强带上了点笑:“我可没有这个胆子——再说了,我有没有敷衍你,你一眼就看得出来。”
“问题是,你不接受我的说法。”“我什么时候不接受了?”
被码在枕边的饰品被再次拿起,这次对方直接动起了手,将他的手拿了过去,最远端的链子被按在手腕内最明显的一支血管上,反复绕了几圈才算完。这人的变化真是比自己大多了。他盯着对方在自己腕间绕圈的手,悄悄观察起了这位部长先生——最明显的就是溢出来的疲倦了。但自己还在仁爱部关着的时候这人连着几天不休息也不会有这种情况,自己全身而退对这家伙打击有这么大吗?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心里的这点小九九,只在手收回去的时候感受到了一阵灼热的叹息:“每一次,从我遇见你开始,每一次都是。”
更奇怪了。
“无所谓了,先说重要的事吧。”
对方说话的时机也算是巧,刚好截断了他的那点思考,下意识的否认和辩驳也被堵在半路。“我不知道你那个朋友跟你讲了没有。”
“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呢?”他将自己的手一摊,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防备降低了不少——一个好说话的,容易心软的家伙。很多人都这样说过。
对方指了指他刚收回去的手腕,下意识反问是不是自己的事,那人摇头之后,他心里就有个基本的猜测了:“和负责人有关?”“你进医院那天刚执行完。”
这下他真的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捏着那个银质的小饰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就因为这个?我能问问具体的原因吗?”
“我给你带了份报纸。”“那还是算了吧。”
分针走了小半圈后,他挣扎了一阵后还是选择说些东西,便讲了他自己都记得不怎么清楚的童年,说自己一开始从来没担心过说梦话被报给真理部或者仁爱部的人那里去——一个人生活自然不需要担心这些事。在培训中心到了结业前夕,除了那块可笑的面包外,就是这个小小的饰品了,负责人在一个角落悄悄交给他的银质饰品,提到了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亲人和故乡,说他并不是大洋国本土生人,将这个他不在乎、却寄托了年长者记忆的物品交给了他。那人给了他一个祝福,也给了他一件风衣,但他已经忘了负责人为什么祝福自己,风衣倒是无所谓,只是收下这个饰品的时候确实不情愿,但依旧将其好好地保存了起来,有段时间找不到还难过了好久。这个饰品于他而言寄托的已经不是负责人眼中的过去,而是他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找不到了自然遗憾,只不过也仅仅是遗憾了。
“这件事你恐怕比我清楚多了——一开始不是你来负责。那人透了不少底细,其中有这件事……我就说怎么可能因为一块面包就把我给抓走。”他将自己的视线从手腕提了起来,不过也不去看旁边的人,只是平视前方,看着那堵发白的墙。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从始至终都是从你身上了解到他,他的事我没管过。”对方说话的音调听起来像是在念稿件,又平又快,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看来是没人跟你讲过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是因为这件事被带走的吗?”“是。”
“那么有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因为他被处罚了吗?”“没有。”
他讲话依旧流利,几乎是在对方回复之后的瞬间便给出了答案:“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有理有据,理所当然。”
“……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这话不像是这人能说出来的。他下意识转了头过去看这家伙究竟是要做什么,一眼就瞥见这人起身,拽着正对着门的那道白色的帘子拉了个紧,又踱到窗边拉上了窗帘。“可能没什么用,但好歹能有个心理安慰。”那人讲话近乎喃喃自语,但他知道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一只手警惕地搭上了床头的铁制横梁,看着那人走了回来,顺手关上了那盏灯。
一阵融融的暖意离他越来越近,他借着外物和想象勉强能看清凑过来的人五官在何处,烫人的指尖贴上了他的颧骨,接着缓缓张开往旁边走,一只手便包裹住了半张脸。
“你知道我是谁吗?”“……和平部部长。”
他自己都不记得上次见到这样自然的阳光是在什么时候,每往亮处看一次眼睛就会生理性发酸,接着就是刺痛和往外涌的眼泪,只得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接着看着那位坐在办公桌前的家伙,自觉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被权力簇拥的感觉看来确实不错,对方说话的强调都暗含了些傲意:“知道就好。一开始我还怕你会被仁爱部的那个家伙给搞疯了,看来是我多虑了。”“您要是留意的话就会知道,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被他教育过一回,最后不也是没疯。”
“你不提我差点就忘了。”那人朝他的方向推了一只铁杯,闻起来味道发苦,应该是咖啡没错了,“那么你应该愿意帮我——你肯定会帮我,对吧?”
接着是另一只手,不过更直接些,捏着他曾有些软肉但现在早已消失的脸颊,然后张开手来覆了上去。和在仁爱部时的感觉有些差异,对方掌心的细汗将那份紧张在他面前铺开,使得本该发烫的手感受起来甚至有些微微泛凉。力道也更小了些,比起那种近似摘果的胜利意味更像是将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纯粹地捧了起来。
那双手将他的脸不舍地放开,食指轻轻搔弄了几下耳廓,痒意让他下意识往旁边躲,结果被那双手死死按在原地,好不容易消肿的肩膀散发着不可忽视的疼痛。过了一会儿,对方便松了力气,沿着侧边往上走,停在他的耳边,其中的意图便很明显了。
但101室不止一面墙有镜子,两面正对的镜子能照出无数个人来,比一面镜子有效太多了。他只看了镜子里的那人一眼,接着把注意力转回了自己身旁的那人上——对方被带过来的时候就穿着这件衬衫,现在算是彻底被灰和血渍给毁了。对方手腕和脚踝上的伤口不算深,但看着可怖异常,连皮革表面都挂着些碎肉,脖颈上的伤就更不用去细想了。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好好算计了一番那些所有可能自作主张的家伙。
外在的伤口看起来可能会有暂时的兴奋,有一种胜利的快意,但稍微清醒些就会知道这人破碎的只有肉体,灵魂依旧完整,就像除了草却不拔根,胜利的人是谁明朗得很。
他听到那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暂时把恼怒抛至一旁,将胳膊换了个位置,把对方的脑袋抱住往自己一侧靠,自己也往下落了几分,脸颊蹭着脸颊,另一只胳膊勒住了那人的腰身,将腹部的伤口压得严严实实:“你要是老实点的话我很愿意什么都不隔着地抱你。”
“可惜我不愿意。”
话里总会透露出些消息来,话里总会暴露出弱点来:“出于什么原因呢?因为我的身份,还是只因为我本身?”
“那你又为什么非要从我这里讨些根本就讨不到东西?你又不是缺犯人的。”
因为你的生命力。“因为你本身。”因为你。
“仁爱部部长说起胡话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我就做不到了。”“也不见得啊。”
他将人勒得更紧了些,将自己的重量往伤者身上压,对方身上刚有点愈合迹象的伤口被再次挤破,一股温热的血隔着两层衣服渗到了他的胳膊上:“你跟我的一个手下关系不错对吧?不止是关系不错对吧?两个人演得都很不错啊,真理部的蠢货真就以为你们只是老同学的关系……猜猜看,我会怎么做?”
“你……”“这就着急了?”
对方思路倒是依旧清晰,反过来哑着嗓子忍着笑挑他的错处:“打断得这么快,到底是谁着急确实很难说啊。”从那副轻蔑的神情倒是能看出这人精神恢复了不少——至少有力气骂人了。自己出门这两天给这家伙些缓冲期也好,虽然他确实更关注这家伙的精神防线,但也不代表自己愿意唱独角戏。
他站了起来,兜了半个圈子绕到对方面前,镜子里就少了点这人的身形:“算了,先处理你那个朋友的事。名字总说得出口吧?即使你不说,我也得把他找过来的。”
“你能找是你的事,我说不说是我自己决定的。反正于我而言也不差这一次了,早晚都是要走的,第一次没死,那么这次总是要死的——你想问这个问题应该很久了,不然你也没必要找上我。就像玻璃橱窗里的纪念币一样,丢了总是不好的。我可是你的升职纪念品。”
真是个倔的,和之前不愿意供出那个饿死鬼一模一样。一心求死,每个到了仁爱部却没被训诫过的反叛人员都是这样想的,都抱着一丝希望想尽早结束痛苦,所以一心求死……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得活着出去。不止是活着出去,也不是到处乱走,更不是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到处游荡。而是活着,作为人活着,直到真正的死亡来临。”他将已经废弃变为空壳的电流控制装置拿起,又重重地放了回去,“只要我还在一天就没人能判你死刑,所以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让你死得那么轻松。”
“毕竟这是你的工作,将叛军改造一番,让所有人都认识到……”“你说的很对,但也不完全是——你对自己的定位不是很清晰吗?”
墙角立着一把短剑,他握着剑柄,说话的同时剑尖直指那个椅子上的家伙。
你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你怎么可以选择心甘情愿地死。那几句话里目的性强到过分了,真把别人当傻子吗?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大局,不想让其他人在这里浪费时间这种无聊的理由。为了有价值的东西总是会牺牲一些东西,那些反叛组织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是不要浪费有心之人的精力和时间了。
他将短剑收了回去,又往前走了两步,那条只沾了一点水的干净湿毛巾被他再次拿起往面前人的脸上凑,看到了对方在自己意料之内地开始发抖,大概也能猜到这家伙现在头晕恶心想吐总要占一个,更果断地将毛巾覆了上去。虽然没怎么用力,但他能看出来这家伙离昏迷没几步距离了。
“呼吸——你可以呼吸。”这道命令这几个月他下达了无数次,当面亦或者隔着电屏,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掌心处传来了一阵热流,看来的确成效显著。
接着是一阵敲门声,他便撤了手上的动作让那人进来。不过这人的表现就远不如这位嘴硬的思想犯了,刚推门进来脚尖就直直地对着他们两个的方向,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对这里的情况很在意。
“来,我问你,我走的时候他身上不是没什么伤吗,这是怎么回事。”他将椅子上那人的裤腿生生撕开,血块和乱长的伤口扯着布料,痛呼的声音便失控了一瞬。
“因为……”“不要吞吞吐吐的。”
他拿着那条毛巾将伤口周边做了一个简单的清理,余光瞥到了那双紧握成拳的手,心情好了不少。
“和平部部长和真理部部长把人给带走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就照着原先的处理了。伤……伤也是这个原因。毕竟都有段时间了,我们以为是那两个家伙给他处理了伤口才能好起来……”
“那两个家伙来过?”“我们查了监控,是和平部部长自己,只是用了真理部部长的权限。”
刚稍微有些起色的情绪立刻跌回了谷底,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遥不可及,千回百转之后只有一个好字。“你回去,再让我知道你们自作主张,就不是谈两句话这么简单了。”刚被放回去的短剑被他再次拿起,带着剑鞘轻轻点了下椅子上那人的头,“我先去找和平部那家伙聊一会儿——别说我不体谅你,这段时间,你就先给自己做点心理建设吧。”
“我们可是苦仁爱部部长久矣。”对方自顾自地喝着自己杯中的液体,眼神也不怎么分给他,“这点实话我还是敢说的,反正不过是你威胁我我架空你的小把戏。‘老大哥’信任他,也不怎么管这人独断专制的事,把我们几个人盘剥的不像话。我想也是那位独到的智慧,他的权力是从别人身上夺过来的,被夺走的人自然就有恨意,会针对他。到了合适的时候,权力自然会再次平衡。”
“你可以不说话,我体谅你。但我还是要明白地告诉你,你就是我的机会。”
和平部的办公室灯光比仁爱部充足太多,不一会儿眼睛就开始发涩,闭上后睁开就难了。
“他毕竟是仁爱部部长,手段多倒是其次,关键是证据不好找,权不好夺。”对方看出了他的不适,起身拉了窗帘关了灯,“他这种体量的官员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搞定的,群众那里好解决,糊弄两下就算完,但在大洋国内部,这人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清除不好就会被反噬,他就真是大权独揽了。”
“现在,他为了调查你、扳倒你而找上门来,和你同吃同住,你无疑是最有优势的。而我,多少也有些电屏的控制权限。你如果愿意帮我,或者说,帮我们,将我们的优势结合起来,那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再好不过了。”
那杯几乎要凉下来的咖啡被对方拿在手里递到他面前,苦味在他面前弥漫开来。
“思想警察的位置永远不嫌人少,而且,你可以做仁爱部部长的思想警察,将这几年的仇报个一干二净——虽然听起来像是空头支票,但我可以向你做一个承诺。真理部的空位还有很多,真理部的部长也只是个软柿子。”
“以及,思想警察怎么会是思想犯呢?”
他看着面前的这杯咖啡,两手并用地将其往对方那边推了推:“我不喜欢喝咖啡。以及您说得对,思想犯怎么可能是思想警察呢。”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心里多少知道是要大事不妙了,胃里即使空无一物也忍不住往外吐东西,结果喉咙里全是胆汁的苦味。
锋利的短剑擦着他的胳膊深深没进了椅子里,要是不紧绷着肌肉避着那把剑,胳膊就会立刻见血。只不过那人进来的也快,走上前去一脚抵着另一侧的椅背,丝毫不顾及也不打算顾及他那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碍事的长发,顺手就将那把剑拔了出来,银白的剑身正映着他的眼。只是不知道剑鞘被丢到了什么地方去,想来一会儿就有人专程给送过来了。
不过比起深藏不露的仁爱部部长,看起来几近暴怒的仁爱部部长实在是好应付太多了——他甚至不用过多思考就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家伙发这么大火。无外乎是从和平部部长那里迁怒到他身上的,看来权力确实是个迷人的东西。
“……我说过,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你死,我会信守我的承诺。”
只是这个眼神实在不像盛怒,倒是委屈极了。
“不行,不行……”
他听到对方立刻把拒绝的话说出了口,皱着眉啧了一声,忍着胃里的发酸发胀一把将那副眼镜扯了下来拍在枕头上——他当然知道这眼镜什么来头,知道是哪个部门造的,而这一副又是谁送的。除了那个和平部的家伙还会有谁?
再明显不过了,这是一个邀请,而对方留下了这个眼镜,那么与答应对方的请求没什么区别。他考虑过或许是权宜之计,在仁爱部呆久了想找门道离开也正常,补上本不该有的缺陷更是合情合理……但总而言之,这一切是该有个底线的。对方将他这个人置于什么位置他都管不了,那是自己该着的。一边依附着这个小动物身上流露出的顽强生机勉强活着,又忍不住去破坏那人的意志以满足自己被大洋国毁灭之后的报复欲,将撕碎对方的灵魂当作最终胜利的标识,可要是真的将这只小兽在沼泽里淹死,他又肯定活不下去……但那个所谓的“校长”就不一样了。他确实调查了个清楚,这次又听了不少,明白这位负责人于对方而言不止一个孤儿院院长那么简单。
或多或少总要有些反应的,总归是说不出口“理所当然”这样的话的,让任何一个在集中培训中心出来的人都是做不到这样两句话便确定正反的——可这与和平部那人提出的请求也是一点边都沾不上。这人转变太快又太彻底,浑身上下都是疑点却又没露出一点马脚。
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探而已,没必要这么紧张。你也说了负责人死了很久,与其在死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想想活人的事。对方也是刚醒没多久,有点应激反应很正常,这次能再出来本身就是巧合,总不能再进去第三回……
那两只从裤腿上褪下来的腿环正和其他衣服一起摆在床脚,那件风衣被叠得整齐,比他叠得整齐多了。他起身走了过去将其拿起在手里转了一圈,和普通的腿环确实没有任何区别,或许真的只是腿环而已。
再回头时那人已经把眼镜戴上,甚至克服了腿上的疼痛把在另一侧的夜灯拿了回来插好打开,要不是实在没力气,这人恐怕依旧掀开帘子跑了。他也不再自讨没趣,空留一个说不清的问题折磨自己,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晚安。
不止是和平部的灯,医院的灯也亮堂得过分,他只得间歇闭上缓缓再睁开。但那位拜访者始终不愿意关上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灯,只顾着说自己的话,把仁爱部部长的命运当成饼状图在他面前比比划划。
刻意的表演简直就是在直接告诉对方你的想法。他不是什么精神洁癖,仁爱部部长这句话说得有道理,他就记住并践行,思考着自己对这人应该有的恨意后不再言语,任由来者将这副眼镜给他戴上。
“正正好好,简直完美。”
他应该把这家伙推开的,那天的委屈说不准是自己的幻觉,但今天在暴露边缘的恐惧却是实打实的。这人的分析能力他见识过,好不容易遇上一次能将自己身份推翻重来的机会,要是因为暴露了什么不该暴露的信息而功亏一篑,恐怕是非得以死谢罪不可了。
眼镜被他摘下后随手放在枕边。
……“晚安”而已,应该不至于。他实在是没办法说服自己那天昏迷前看到的委屈神色是自己的幻觉,哪怕当时对方手里的短剑差点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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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前夕有人来专门又给他做了次全身检查,对那些未消下去的淤青困惑许久,他也干脆对这件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带讲的,至此算是不了了之。
走前他得了从真理部部长那里转过来的命令,要求自己回到集中培训中心去。虽然有电屏这个广播工具在看似什么近况都没落下,但他对大洋国的各种行为也算是了解,并不对依靠报纸一类的新闻媒体获取消息抱有信心。校长既然被处死,那么自然有人来填上这个空缺,真理部现在本来就已经被架空得厉害,甚至要寻到他头上来胁迫着自己帮忙,外加仁爱部的人又依仗着部长这段时间在那里的监察,想来肯定是从仁爱部抽调人来——还让真理部的人继续接手,那又玩的是哪门子架空?
那人说得不错,短暂的传奇。当他再次出现在集中培训中心的食堂时,根本没人对他还活着甚至看起来健康了不少这件事有任何疑虑,就好像仁爱部真的是什么心理咨询室一般的存在,那些在大洋国群众之间口耳相传的恐怖传闻只是成系统的都市传说。不过他也乐得自在,找好位置坐下后将用外套打包好的衣服往自己腿上放——横竖就这么多行李,就不用再跑一趟了。虽然东西远算不上好吃,但比起在医院被提供的餐食却莫名有一种安心感在。
但还是稍微问两句才好。他便开口,扯了两句伦敦的天气后开门见山地询问现在集中培训中心的负责人是谁,他得去对接一下工作,顺便把登记和复职手续给办了。
“这样啊。”从语气来判断,对方很是欣赏他现在这个守规矩的行事风格,毫不设防地讲了下去,“那你不用整这么麻烦——反正你宿舍没搬不是?看你这样子,东西也没放回去,吃完饭就要去公寓一趟对吧。到时候再办就行了。”
“所以现在的负责人是……”“你猜得不错。”
“哦对,还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对方将手里那只小碗放了下去,准备收拾了餐盘离开,“当时刚好赶上一批的培训结束,那个负责观察的人就挑了几个人带走。据说是效果还不错,几个部门对那些人的工作能力都挺满意的——正好原来那个负责人被查出问题来,观察员岗位就换了其他人干,他直接被提成了新的负责人。我建议你回去时还是要适当谨慎点,自从这个岗位正式确定下来后,那个公寓也差不多改成仁爱部部长的第二个办公室了。你的房间估计早就成档案室了,不注意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文件多不好。”
“没事,我要说真看到了就给他递个申请,他盖个章就算完。”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必要多留,将自己的那份简单抄了个底后在回收处放好便开始往回走。
怎么不算是件好事,过了这么久再出来,他倒是没有一点和社会脱节的感觉。除了有的人看着老了些、有的人干脆直接消失外,没什么特别的。
他往外走的时候顺便将自己腕间绕了好几圈的细铁链做了一番细微的调整,以免出现刚晃两下就给晃散了的情况。但这种环环相扣式的链条按着缠好又实在困难,一不注意先前缠的便尽数作废,只剩自己按住的一头留在手腕上,倒是衬得手上的疤没有那么明显了。思虑至此,他几步走到树荫下,叹着气认命地将其往自己腕间系。
“刚才还说有人在食堂看到你了,正念叨呢。”一阵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到他面前,,“前段时间从仁爱部那里得了消息,都说你差不多要出院了……正好,我们也不用再为了仇恨月活动组织的事发愁了。”
“我听别人说你们做的不是挺好的吗?本来还想着自己能歇歇呢——这下又住了半年的院,学生都换了三茬了,我倒好,先是要重修一遍培训,这次连实习期也全都作废了。”“累就累点儿吧,毕竟累是一时的,自豪可是能持续很久的。以及,别抱怨那么多啦,反正你也不是喜欢到处乱逛的人,熟悉的环境不好吗?”
对方这么说着,他也就应了下来帮忙的请求,听着这家伙吐槽真理部的无良监工,这段时间提出的要求越来越高,但他们又不认识那么多人,哪儿能给他们搞出合适的效果呢?他便适时插嘴,说自己在富部有认识的人,把要求给他详细写一份,到时候他去让那个人帮帮忙就成。对方立刻感恩戴德地上前一步握住了自己的手,吓得他原本按得好好的链子头立刻从他腕间滑下去掉到地上。那人反应比他快,立刻蹲下去把东西捡起来后塞到他手里,一句不好意思结束又补上了句关于这个饰品的疑问。这件事他暂时不打算把底细透个干净,便随意编排起了大洋国政府的核心党员,说这是出院前仁爱部部长交给他的,估计是看隔壁真理部的给自己配了副眼镜觉得不能空手来吧。
那人明显不太相信这个说辞,不过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又找到了点奇怪的地方,张口便问这套衣服没见他穿过,怎么突然有闲心换衣服了,以前不都是以能满足替换为标准吗?
这次再应付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或者说,他实在是想不出理由来搪塞对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将那条铁链缠好,忍不住思考那个家伙是怎么做到将光滑的铁链缠得又快又牢的,另分出了大部分的空间思考衣服的事该怎么说才好:“是别人给的。之前没带多余的衣服,在医院也一直穿的病号服,就没想起来让别人帮我送衣服,到了该出院的时候也不想着让别人专门跑一趟了……”虽然一样没什么说服力,但这件事他实打实地能保证是真的。同时他又没刻意绷着张脸,便被那点不好意思驱使着,脑袋也越垂越低。这样一来,对方也算是确定了后面这件事的真实性。“虽然不希望有下次,但平常也别老觉得麻烦别人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们就好的——你看,我使唤你就从来不客气。”
他配合地笑了一下便和对方作别,说把要求列好之后顺着门缝塞他屋里就好。对方也践行了刚刚的话,留都不带留一下地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也就剩个招手还算礼貌。
不过他是顾不上想这件事了。虽然详细的要求那人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但至少他也听出来是要一个微型的控制器——为了营造更强的氛围感,在模型里亮灯什么的。但问题是他们一直用的是零件拆卸,哪儿来的地方搞这种灯啊电啊。而且东西每次都不一样,电路也要重做,不如这次多花点心力做个通用的。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晒得他头发都有些发烫,刚一摸便连忙撤回了自己的手。
所以最好还是做成偏小的零件,能直接塞在连接处里的,这种无线控制距离一般都不能太远。用外套做成的小包在他手里晃晃悠悠,他又开始担心以富部的人现有的技术水平能不能把这种小玩意给按时做出来。就这样在校园里走着,肌肉记忆带着他往公寓楼走。
原先用教案糊住的洞已经被撤了下来换成了木板,他差点就敲错了门往隔壁走。
话说他进自己屋为什么要敲门,那家伙就算真没收拾档案被他看个全也都是活该。这样想着,他将自己的手撤了下来,向原本放备用钥匙的地方摸去,拽出了一把外形崭新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钥匙出来,心里暗道不好,但还是一咬牙把门给打开了。
食堂里那人的警告没错,自己这屋确实被对方作为档案室征用了。只不过屋子里不算脏,更没那么乱,铁皮柜靠着墙角摆放得整整齐齐,透明和不透明的柜子也都上了锁,其中还有几个甚至连钥匙都没拔。他权当没看见,将自己装衣服的小包袱往书桌上一放,看着衬衫上干涸的血渍和比拳头还大的破洞沉思许久,还是叹了口气,决定先把衣服洗干净了再说补的事,丝毫没注意到隔壁的门打开又关上,直到一抹阴影隔着拉开了帘子的玻璃窗打到他面前,他才猛地抬头,平复呼吸之后让这人进来说话,站在窗边像个部长该有的样子吗。
“现在也是训上我了,看来仁爱部工作的效果不错。”来者自然是注意到了他桌子上的那个小包袱,但对方话里的意思是暂时将其往后推。他对这种举动没什么意见,便先提了自己得处理的要紧事:“我的复职和登记手续是……”
“不用想了,我给你办完了。”对方打断得迅速,倚在门框上死死盯着他。可等他真的把眼神转过去后,这人反倒是将手一摊,一幅等待下文的样子。不过他除了工作上的事很少主动跟别人搭话,沉默了片刻后,对方也就认命般的主动开口:“那衣服你穿着怎么样,大小合适吗?”
“还行,就是有点跑风。”“那不是正好,反正夏天热。”
还是和在医院时一样奇怪,说话不是以往那种夹枪带棒的风格了。他只是点点头附和了对方的说法。接着那人便提出要把这一身衣服送给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否决了这个提议。
“反正你穿到仁爱部去的那套衣服除了风衣都烂得差不多了,估计也不太愿意再看到那身不是?”“不过一套衣服而已,因为这种小事就逃避过去还是有点太夸张了。”更何况这些事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在第一次踏进仁爱部之前,在第二次进入101室之前,他或许还会有一点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但当首次从死亡的边缘被拽回现实后,他的恐惧就被彻底消除了。如果只是用身体上的痛苦和人类对于死亡的天然畏惧来修改他人的思想,那么算不上什么好手段。
“可我确实不敢这样轻易地下定论,你算是有病史的人。”“那我得宽慰您——没关系。”
因为同样的经历唤起没埋藏的记忆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他回忆着叠加在一处的记忆,两次在生死线上的记忆,将自己的手握成拳后再松开,感受着掌侧血液涌流的微弱起伏,太阳穴附近血管的跳动声在他耳边异常明显。
“是真的没关系。毕竟人总是要死的,怎么死或者以什么样的姿态死并不重要,只需在意死亡本身。”那只是两次死亡,两次死亡在同一个时间点出现,回忆和现实一起纠缠上了他,变成了大脑中的乌云,但这种程度的风暴不足以使他被吓破胆,“毕竟绝大部分能让一个人死去的方法都是很痛苦的。”他已经体会过了同时来临的两场死亡,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超过它的痛苦,那么便不必拿到他面前来了。毕竟不能超过这两场死亡和折磨的话,连击溃他的可能都是不存在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道理把自己送出去的衣服再收回来。”对方这么说着,悄悄凑到他身侧,顺着肩膀将那件短款的风衣给脱了下来搭在椅背上,挽起手边的那只袖口,金属反射着窗外的光。从对方这一连串小动作冒出来的熟悉感觉反倒是让他安心了不少,说起话来也更自然了些:“你收不收回去都没什么区别吧。”
“你会不会主动穿的区别。”对方的指腹沿着他小臂上的伤疤一路向上,最后被袖口拦在外面,“这几天我把这屋里的文档案往其他地方搬一下,你就先跟这些文件挤挤吧。”
对这件事他没什么意见,于是点头答应了下来,更多的注意力分给了盘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找个机会把富部的大忙人给喊出来,只是隐隐察觉到有一丝不愉快的目光注视着他,但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深想——毕竟作为大洋国的一份子,他早就适应各种各样的注视了,没什么好敏感的。
对方的手朝着他腕间缠得乱七八糟的链子探了过去,结果抓住的还是手腕,随便拨弄了两下便将他好不容易系好的环解开,接着将那只饰品覆在手腕内侧按好,流畅地转起了圈。这次他看得细致,差不多将对方缠链子的办法记了个七七八八,再抬起手来的时候倒是不用再担心往下掉这回事了。
正巧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他刚起身准备过去开门,对方就先一步将木门拉开。他还没来得及凑上前去看看是谁来了,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句问好的话。
看来确实被吓得不轻。他在心里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面上只是将拄在门口等着那人交代来意的家伙往一遍拨开,稳着语调将那张纸薅了过来:“我让你回去把要求写下来,你这就写好了?效率挺高的。”
“……本来就赶时间,我可不敢耽误。”这位好不容易从仇恨月策划位置上滚蛋的家伙便脚底抹油一般溜走,不过也没忘记在离开时说上一句合时宜的告别祝福语——他有时候还是很羡慕这家伙的能说会道。但他只是拿着那张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袖口因为胳膊的动作已经掉了下来,他便将其理好,然后拿出一支笔来勾画重点。
“这什么东西?”“真理部的人事多,要求他们把仇恨月的东西做得更有‘氛围感’一些,又找不到人帮忙,我就帮一把咯。”
对方把脑袋凑了过来,估计是一眼就扫完了这张纸上和写小说没有两样的要求,立刻将自己从这份毫无营养的东西中抽出身来,转身整理文件去了。
“呃,我再确定一遍你的要求,有什么问题咱们当面改好吧——开始做的话我大概就不跟任何人联系了,到时候做错了我也改不了了。”接着对方就将在笔记本上记录的重点一个接一个报出,他按照对方的顺序将自己写的那些关键词一个一个划掉,遇上为了更好的完善而添加的功能他也会认真记下。
“不过说起来要是做这个东西的话,我可能得拜托你帮我个小忙——真的是小忙。”富部的那个家伙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一阵,最终还是在他困惑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么小的东西,就需要练练手。然后吧,呃,我们这边的料子又都是统一发放的,所以大概只有递了申请书的那一份……”
“你需要我帮你找一个可以做实验的原料。”“是这样的,而且其实你身上有个东西就非常合适。”对方指了指他的手腕,一低头,他才发现那个小饰品不知道什么时候露了半个出来,便立即将其解了下来交给对方:“直接说就好了,干嘛这么吞吞吐吐的。”
那人打着哈哈挠头:“看你戴在手上,下意识就怕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直接开口要的话冒犯到你就不好了。”
“没事,毕竟有更重要的事,再怎么重要也无所谓了。”是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简单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起身道谢,打开了富部会客室的门,踩着政府大楼光洁的地板,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的路。
大洋国最大的仰仗除了无处不在不可知悉的思想警察就是电屏了,而这次要做的小玩意却是好巧不巧地对上了他的需要——控制灯光和控制电屏的原理是一样的。其中并不涉及任何科技含量过高的东西,不过是通过物理学进行干扰的小技巧。如果真的能切断电屏的监视,很多工作就会变得轻松起来。但也就像他之前说的,距离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太远的话就没有任何作用了,可谁会知道电屏在哪儿呢……
“原来是你啊,我差点就认错了。”那扇门触手可及,阳光已经隔着玻璃打到了他手上,但他还是只能转身,推了一下眼镜,然后朝着讲话那人的方向走去,外面的天也渐渐阴了起来,过不了多久怕是会下雨,“他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你穿了?还挺合适的,一开始我真没认出来——你们两个的气质莫名其妙地像。”
“怎么会呢。”“不要妄自菲薄啊。”
和平部部长将人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冒着热气的茶泡了两杯——看来电屏监视的优先级要远高于部门之间的交流。他在对方摆好的凳子上坐下,迟疑着拿起了那杯茶,换来了对方的一声轻笑:“你看,我说的没错,对吧?你觉得他会随便让人穿自己的衣服吗?”
“有发生什么事吗?最近忙得很,我估计是没机会再去集中培训中心了。”“其他的不知道,我发现自己的房间被当成仁爱部的档案室了。”
对方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接着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那种傲慢的眼神让他的心底泛起一阵地不适。那人只是继续笑,他便开始垂眸回避:“我知道了——其他的呢?”
“仇恨月组织和……”“我是说,那个手链。”
“其实是项链不过一直被当成手链用——这个我知道,能看出来。”对方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但微微俯视他还是做得到的,“为了仇恨月,你刚刚把它借给富部的技术人员了。但被送出去之前,也有事发生了,对吧?”
“很重要吗?我不觉得有什么,再说我也确实不太会把这个东西绑好。”“你只是习惯了这份特殊的在意而已,就觉得什么都很正常……哎呀,真该让你看看之前他是怎么对待其他思想犯的。不过例子不好找啊,自从当了部长这人亲自处理的人就砍了许多,只剩下你了……或者我该给你个提示——能让这家伙不好过的事我向来是很感兴趣的。”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对方这一席话听进去,便将那杯茶一饮而尽,空茶杯被小心地放在桌上。他自觉自己不能继续坐在凳子上,便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站定:“那么您现在需要我讲讲那个手链的事吗?”
“暂时不需要。我提这件事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目的达到了就行。”“那么我就……先回去了。”对方点头,他阔步向办公室的大门走去。离开前他看了一眼窗外,雨下的确实很大,但他实在是不想在这里等。冒着雨跑回去吧,反正他确实有衣服要洗,多两件少两件算不得什么大事。
走到大厅的时候,他正看到一群人抱着一摞摞的文件往里走。他便站在一旁等了许久,直到人群变得稀稀拉拉才推开门准备离开,本应该在学校里坐着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隔着一道玻璃门冲他招了招手,但表情看起来僵硬得厉害。他回了一个笑之后推开门走了出去,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直接朝着雨幕走了进去。
只考虑衣服的事还是有点狭隘了,就他这个体质还是多想想生病了该怎么解决才对。他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把洗好晾干的衣服补完才缩进被档案占领了大半的床上,想着反正文件批复没到自己手上旷两天工也无所谓反正不是他的问题勉强算是安稳地睡着了。醒了之后那位被和平部部长透了底的仁爱部部长告诉他,当时自己烧得确实高,对方进进出出了不知道多少回都没把他吵醒。
但他只记得自己得去取一下仇恨月活动要用的控制器,两三句敷衍着说自己没什么事便往和那人约好的地方去,丝毫没注意到那扇半透明的电屏。
“……总之是完全搞定了。不过被改造过的饰品我没办法复原,只能尽力将影响降到最低,外观我也尽量复原了——当然,我能保证对人体没有任何危害。”“麻烦你了。”
“小事小事,反正不是你也有别人找过来的,总比变成工作要好。”他这位富部的老同学虽然笑得开朗,但还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想尽办法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就拿着自己在办公大楼听到的零碎几句当自己的挡箭牌,“我记得上次你走的时候被和平部的人拦下来了?怎么回事?今天我来找你的时候路过还听到那家伙不知道跟谁吵架呢——可能算不上吵架,但声音确实挺大的。”
“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但你说你听到了很大的声音……那你听到什么了吗?”“虽然说是有思想警察,但我一个富部打工的哪儿敢听和平部部长的墙角啊。”
“富部的人就这么没人权吗?不会真的一个思想警察都没有吧?”他调笑了两句,算是对上了那人缓和气氛的心理,但该有的思考一点没落下。虽然不知道在其他人面前如何,但和平部的那家伙跟他说话总是试图维持着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想来也不会放任自己跟别人失态地大喊大叫。这几个地点他都算熟悉,便开始估算着从政府大楼到这边的时间能不能和自己出发的时间对上——他只是没太注意那个电屏,可不是真没的没看到。
对方看不出他脑海里乱飞的思绪,只是接上了他的话继续说:“到应该也不至于,只是我们的工作格外多又格外杂……这样想来我们这边才适合多安排些思想警察才对。”
“我说怎么没什么人愿意去富部。”“那些都是假象啦,大家只不过是嘴上说说,哪儿有真不愿意去的。”那人扶额笑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能在这里工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随便吐槽两句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
看来大洋国的电屏功能确实升级了不少,都能听懂玩笑了。“是这样没错啊。”他将饰品放进风衣口袋,往后撤了一步,“那我就先走了,不耽误你上班了。”
“其实你再耽误会儿我也不介意的。”“难说啊。”
他面上倒是笑得一如既往,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稍微往上吊了一些的嘴角的,眼尾也不动,有点勉强的感觉,不过没人在乎,毕竟自己一直都是这样。但他慌不是为了这件事慌,就算真笑出来了又能怎样呢?随便几句话就能应付过去的事就别太费心了。只不过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到过他那个在仁爱部的老熟人,不然就连着这个控制器和政府大楼发生的事一起交代个清楚了。
不巧今天又是阴天——看来伦敦从来没有脱离雨季过。他看着那人转过身去,自己也就立刻往回走,免得再被电屏捕捉到什么马脚。
真理部粗制滥造的流行歌曲在广播里放得响,路上不少人都下意识哼唱了出来。他向来是不想理会这种程度的噪音的,但步伐依旧下意识踩上了曲子里的节拍,直至走回集中培训中心才算彻底摆脱这些恼人的政治宣传。他用手指推了一下即将滑落的眼镜,但本就脏得不行的手指径直戳中了镜片——不妨碍上楼是一回事,恶心是另一回事。
他捏着衣角勉强算是将镜片擦干净了些,刚好走到熟悉的房门前——而且是终于被补好的完整房门。今天他走得急,门也没上锁,同时他也不会指望没有边界感的仁爱部部长能主动帮他锁门,便伸出手去将门把手往最下方按,意料之内地一把推开了门。
一张白纸飘到他脚边。房间里的灯还没来得及开,但至少他还记得对方已经把自己屋里的文件全部打包送回了政府大楼,下意识蹲下把那页看不清内容的纸拿到自己面前来。
“所以我想问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收网。”和平部的发言负责人将自己推得离会议室的长桌远了点,翘了个更为恣意的二郎腿,“就算往少了说,您应该也已经调查两年了吧,相应的关系网都装了一屋子了,还放什么线钓什么大鱼呢——这鱼还不够大吗?”今天早上他们部门的部长刚和对方呛了几声,来这次例会前思考了许久,还是决定暂且回避一阵,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反正对方也没占到上风,最后散场的时候双方都挺不愉快的。部长是这样跟他说的,但谁知道实际情况是什么样呢?
“明天。”他听到了一句短促而低沉的声音,像是刚睡醒,又像是熬了许久后发干的喉咙。不过是谁说的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是那个仁爱部部长。
“我是说,明天就收网,把那些家伙全部抓过来。”
这下轮到他手足无措了,先前准备的那些针对性发言全部作废,他只得干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临场开始组织语言:“……有点太突然了吧?”
“没什么突然的,至少对仁爱部来说是这样。”对方接话的时候始终没正眼看过他,使得那份充斥全场的疲惫就更重了些,“反正你们和平部也不负责这方面的具体行动。回去告诉你的领导,让他跟真理部的部长说一声就算完。你们还有什么其他要问的吗。”
那人也没打算给他们面子,刚把话说完就拽着外套离开了会议室,剩下一大波人面面相觑,只得草草说两句当成会议结束的标识。他殿了后,将会议室的灯关上,然后走到电梯前,看着上面跳红的数字逐渐变成自己所在的那一层,然后走了进去,一路向上。轿厢的晃动总是让他感到不安,但今天不一样了。
他走过被无数盏灯照亮的走廊,敲开了部长办公室的大门。
“他说明天就收网,还让我……让我提醒您和真理部的人知会一声。”他站在原地略显局促,背在身后的手指搅成一团。但和平部部长倒是对这个结果不怎么惊讶,招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您不觉得奇怪吗?仁爱部的那家伙调查了那么久,期间又三番五次干扰咱们正常办公,为了这个思想犯甚至把自己的部门清洗了一遍,结果他就这样答应了收网?”
“虽然我想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还是忍不住把你和你口中那位‘仁爱部的那家伙’对比一下。”他的领导将手中的文件放下,表情比白天时凝重了很多,“人家是思想警察出身,十四岁开始进入政府部门做零工,十六岁正式成为仁爱部职员,还没成年就预定了下一任仁爱部部长的位置。哪怕是现在,他已经当了快十年的仁爱部部长了,你猜猜他现在多大?他才二十六岁。他的晋升速度比你跳楼摔下去都快——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低估了我们对手的实力。”
“可早上的事……”“那是重点吗?”
对方敲了敲桌子,强调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对于这样的人,一次对话是很难动摇他们的决心的——即使是严重到这种程度的对话。他们不仅会去听,还会看,会感受,将所有信息捏在手里之后再下最终的论断,懂了吗?”
“你以为他干扰我们办公只是为了这件事,那真理部被架空又是怎么个情况?他清洗自己的部门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巩固威信,下达的命令被擅自违背可是罪无可赦的……甚至这次所谓的‘收网’,你又是哪只耳朵听到了这人要把自己的监视对象也抓回来?他的收网行动不是要结束长达八年的监视,而是冲我们的来的。”
“……我们就直接这样说真的可以吗?不会落下话柄吗?”“他现在没空监听我们的对话,他在仁爱部的走狗也没时间。”
玻璃窗上微弱的红光一闪而过,他听着自己的上司轻笑了一声:“那家伙正忙着确定自己晋升的天梯有没有塌掉呢。”
“……晋升的天梯?”“这就得稍微说说今天早上的对话了。”
“那个思想犯算得上是他的‘贵人’,难免多关注些。”一杯微冷的水被塞到他手中,他不敢拒绝,轻轻抿了一口便专注地等待下文,“我就当是照顾年轻人,把那些弯弯绕绕剪掉些——这人质问我把他的小玩意当思想警察用这件事来了。不过大洋国可没有什么划分地盘的规矩,能不能抢到自己手里全凭本事。”
“但我觉得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先生。”他犹豫了一阵,还是选择稍微说一些自己的观点出去,“先不说我认为他已经没有再晋升的空间了,再者,您确实没现场去看。他的状态格外糟糕,感觉不像是一个晋升机会就能解释的。”
“我很欣赏你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希望你能继续保持的同时,我也要纠正你一下——就像我说的,你太年轻,完全不知道晋升这件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张白纸,反而字写得密极了,即使快要贴到脸上也只能勉强看清其中的大概含义——这是一条用文字写成的时间线,记录了一个人一天内的全部活动。在关键的地方甚至很是详细,从见了什么人到各种微表情一应俱全,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想为这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调查鼓掌,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尽职的调查人员了。
但他能看到日期,同时记忆力也不错,知道自己在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于是恐惧夹杂着恶心让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在原地僵了半天,最后被一个“自己那天眨眼频率真的有那么高吗”的疑惑强行打回现实,突然想到自己许久未见的仁爱部旧友,不安感催促他立刻把那张纸扔下往屋内走去——说不准有什么线索呢,毕竟这家伙看起来是干什么都要留痕的类型,官场老手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开个不好笑的玩笑缓和下气氛了。
这种类型的公寓布局都是大差不差的,最多是轴对称着翻个面,得益于此,他在这种黑暗的环境里也没撞上任何一堵墙。他的脚蹭着地面往大门正对着的墙走了过去,将地上那些形状各异的纸踢得一团乱后才想起是该看看这些东西的,结果拿起来辨认了几张才发现时间都太早了,没一个能对上的,便再次站起身来往墙边走,到达时差点被大头针划破手掌。
不过大头针、棉线和照片,他几乎不菲任何心思就猜出了这个墙面是用来干什么的。他抓住了两根棉线往中间走,然后将那圈照片逐个看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连着那几张纸被他一把拽下,“联络员”这几个字正写在第一页。
真是费心了,调查的这么细致,得花不少时间吧。他大概明白对方现在无缘无故地失踪怕是凶多吉少了,控制器的重量在他口袋里变得愈发明显。
把灯开开吧,他倒要看看这位仁爱部部长到底调查了他身边多少人。即使是他不过也只知道自己这位旧友是和自己同一阵线的人,除了这个人他都不了解,更不敢去赌——大洋国的人比他这个反抗者知道的同盟还要多。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浑身发麻的无力感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只能驱动声带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
电屏无时无刻的监视和这个不一样,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他开始往回走,他知道这间屋子里控制电灯的开关应该在哪儿,哪怕不为别的,他也想见识见识大洋国的秘密警察头子能做出什么样的功课来。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昏黄发暗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那个被他默默咒骂了无数次的人正靠着门板,然后是一声清脆的门闩上锁声。
他站在这件房屋的正中间,无处可退。
“我看你转了半天了,有什么收获吗?没从这里面发现自己又忘了什么东西吧?”
那人没有上前的意思,只站在原地,在这种灯光下看清那家伙的神色实在是有些为难他半死不活的视神经,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看着对方将抱臂改为了背在身后:“怎么会呢,您已经帮我恢复记忆了,技术堪比专业的医生。”
“你把我手下的照片拽下来了,怎么了吗?”“他不仅是您的手下,也是我的旧友。”
“多么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不去考虑自己而先去考虑其他人的安危吗?”对方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在他意料之内,“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吗?我随时可以为你解答。”
“我只知道他消失了,但报纸上暂时还没有提到他。”“那你希望他在那上面出现吗?”
他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除了听声音,对方只不过能看到一个头旋:“这不是我这种人能决定的。”“你可以。”
他听到对方重复了一遍:“你可以。”
不是威胁,不是试探,言语间尽是诚恳,他甚至感觉到了对方抓着自己的肩膀晃了一下,然后又生生克制住了这份冲动,将其全部灌输至手指,这件不知道洗了多少次的衬衫被对方生生抓出几个洞来。
“你可以决定,只有你可以决定,别人都没有这个权力,我也没有。”
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仁爱部部长的新把戏呢?他吞了吞口水,装出一副大洋国需要的顺从模样来,又适当带点尖锐,让自己保持着些许统战价值:“我不能。本质上来说,这一切都要看他自己,对吧?如果他真的无辜,我自然会再见到他;如果他真的是叛徒,我想……我想,我也会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即使他是你的旧友?”“……”
“即使他几次救你于濒死?”“……“
“即使他落到这一步是因为你的缘故?”“……没人会因为别人受到如此严重的处罚。”
他感受到了一股蛮力的拉扯将自己拖拽回那面墙边,这次他看清楚了,清楚得多,一圈又一圈的照片和白纸将这面墙装满,然后往两边延伸,上面画着不同的记号,他猜不出这些记号的含义,但看到了许多熟人,那些人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但都扯出一条棉线来往一处牵——他勉强能认出十四岁的自己。
“别的我不说,就这个人……还有这个,富部和真理部这几个……”他看着对方的手从一处到另一处,那些照片将他不愿回想的记忆一个一个唤醒,“这些人,你也是那么想的吗。”
如果不是你……抱歉,应该说,如果不是这个烂透了的国家,我也不用在他们的死讯前装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来,我可以落泪,也可以选择不落泪,只在坟前献上一束花,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要坚强,然后说出发自内心的悼词,我可以告诉所有人他们做出过何等的贡献,然后泰然自若地等待良言或恶语,这一切我都欢迎。
“是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好。”他回应得快,对方答应得也快。
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吧。他正要转身离开,一双手突然上前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甚至极其熟练地用大拇指抵住了气管,不过十几秒,他便开始眼前发黑,腿也不可控制地发软。那双手按着他往后退,他也只能往后退,后脑勺狠狠撞上了电灯开关,一阵眼冒金星结束,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股热流顺着后脖颈流了下来。
“不该是你……”
失血让他头晕的症状严重了几分,加上视觉剥夺后带来的更好了些的听力,勉强听清了对方这半句话,虽然疼痛让他的头晕没有太过明显,但他依旧始终想不清其中关窍。
“没事,我有经验,这点小伤你是死不掉的,顶多昏一会儿就好了。”那人还是居高临下的,但他实在是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这句话对方刻意放大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顺便腾出一只手来把他按在墙上,免得他再滑坐到地上去。他只觉得有不少空气涌了进来,下意识开始大口喘息,头晕的症状才缓解了不少,借着墙勉强能支撑着自己站稳。
“……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
但另一只手的动作更重了,半握着他的颈椎,拇指死死压住气管,借着尚未修剪的指甲,在那处生生抠了一块肉下来。不过他勉强算得上清醒,知道在意这些动作没办法保证自己活到日出,用尽力气逼出几句话来:“这样做对您没有益处,有什么事说出来就……”
“你倒是冷静,还替我考虑上了。”
月光隔着窗户打到那人身上,被扯住了一半的窗帘也遮住了一半的月光,将他对面的人从上到下分成了两半,一半塞进阴影里,一半留在月光里。但他只能苦笑,他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他甚至没办法去猜这句骤然冷下来的语调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能暗自绷紧了肌肉,做些徒劳的抵抗。
“不过几天就把大洋国的运行归责摸了个透彻,该说你天赋异禀呢,还是……”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止是为了运送那些好不容易运到肺里的氧气。月光从始至终只能照到他的背,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
“一个背信弃义毫无底线为了利益能撕碎底线的畜生!”
但他预想中从脖颈处蔓延的疼痛并没有随着对方的怒吼到来,维持电屏运行的电流声突然变得异常聒噪,然后是一声玻璃炸裂的声音,电器停止运转的缓慢停摆声。那只按在他身上的手再次移到脖颈,但他没有感受到疼痛,或者是,远大于刚刚的疼痛。他看着对方向下滑落,暴露在月光里的部分越来越多,双手也逐渐滑落,最后拽住了他风衣的衣摆,彻底留在月光里。
“不过只是……”“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血还没有完全凝固,又忍着从下颚传来的疼痛问了一句,但对方只是沉默着任由自己的动作从半跪变为别扭的坐,成了他居高临下看着对方了,只是那份神色依旧模糊。不过至少他确实知道了对方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个模样,那个极尽委屈的神情又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微微甩了甩脑袋,试图将这点没用的同情心摔出去。
“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到你,按理来说,我这种部长是有暂时关闭电屏的权限的——但估计只是个说辞罢了。”
这份冷意和刚刚的不同,不是准备爆发的火山,而是无声无息死去的火山。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顺着墙往下溜了一段,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开口:“我还是那句话,说出来会舒服些的。”
“那你要我从何说起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说起。”“你有点不清醒了,你得休息。”“得了吧,我能把你周围所有反叛者一个月的行踪一字不落地爆出来。”
这种话被对方在这个时候说出口让他有些想笑,但那份不合时宜的同情战胜了一切——这是他的天性吗?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同情一个屡次三番迫害他和他的朋友、同情一个权势滔天的人:“那你还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就是这么做了,他确实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可能存在于自己身上的东西。他的直觉告诉他,帮助这个家伙就是帮助你自己。他很多时候都喜欢遵从于自己的直觉,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这么做了。
“我确实不知道……”“那我来说?”
他蹲得更低了,但能把对方揽进怀中,能把自己的下巴垫在这人头顶,那人一伸手就能摸到自己后颈还未止血的伤口,粘腻的血就粘了个满。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但我记得一个大概的位置,从伦敦——就是这里。一直往南走,走到海边,你会看到大海和一处断崖,白色的断崖,姑且叫它白崖好了。我知道它原先有个名字,但我忘了,也懒得再去问别人,因为白崖就很合适了。白色的断崖会和白色的浪花融为一体,海不完全是透彻的蓝,看起来不温柔、不平静,和白崖一样,似乎终年都是风暴肆虐。但那里是我在大洋国最喜欢的地方,我可能会诅咒这个终年阴雨的天气,讨厌地上的泥坑,但我会一直喜欢那里。你可以想想看,想想那处白色的断崖。可能是我刻板印象了,但我觉得仁爱部部长会喜欢这种景色的。”
对方不再说话,他也不好确定自己的话有没有起效果,但手上轻轻拍打对方背部的动作始终没停。风衣口袋中的饰品突然闯入他的脑海,犹豫片刻,他拿着铁链将饰品拽了出来——他的直觉怎么不是对的呢?他不该忘记的,一位核心党员,大洋国政府的高官,身边就不可能没有全天候的电屏。这位仁爱部部长本身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只需要保证这个饰品会被对方随身携带且绝不丢弃……
“你是知道这个东西的,之前我也跟你讲了它对我的意义。之前有人把它送给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就像我说的,它承载了我许多的经历和记忆,可能没有那么美好,但美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本身存在。”他试图将自己刚刚浮上水面的那点小九九往下压,显得自己说出口的话能真诚些,“拿着吧。”但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这一系列举动就真的天衣无缝,紧张的情绪差点打乱了他手上的动作。
此番思绪持续到那人突然拉着自己站起身来,自己身后被拉了一半的窗帘被彻底拉上。
那双手再次往脖颈处走去,但却又径直往上,一把将他的眼镜扯了下来狠狠甩在地上。他不敢作声,也不敢阻止。原本还算有半个的视觉再次消失,他死死贴着墙面,热源顺着腰线按住了他的大腿,力气却是不减,分明只是扯了一下腿环却差点让他摔了一跤。手指的触感从大腿下移到了小腿,他自觉地抬了抬脚,听到了腿环破空往后扔的动作才将抬起的腿放下,同时暗自庆幸着对方还没发现那点秘密——之前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点庆幸还没持续多久,他感觉到那双手沿着他的肩往背探去,同时胳膊往两侧滑,原本就略微偏大的风衣应声落在他脚边。然后是一份重量,可怖的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顺从着地心引力将他往地上压。他那只始终轻抚着对方脊背的手得到了回应,他感觉到自己把对方抱住时也被对方拉入怀中。
有一只手摸上了他脑后被束起的头发,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将他打结的头发理顺,发梢放至肩头,铜丝绞成的发圈被轻轻地放到了风衣上,流了大半脖颈的血也被对方蹭了个满脸,然后那人又贴上他的脸,嘴角传来一股独属于血的腥味。
他知道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个不算明显的疤痕,是第一次在仁爱部“受戒”时留下的。当时还是普通党员的部长急于晋升,下手格外重,也还没养成玩文字游戏的爱好,脖子上的疤便转了一圈,沿着锁骨逐渐向下,劈开了他半个胸腔,然后在胯骨处才勉强算完。
还是这个人,还是同样的伤口。他总觉得自己胸前血流不止,几条肋骨几近断裂,肠子流了一地,尤其是当对方连扣子都不解,纯粹凭借着力量用手指一路往下滑时,于他而言,这和一把没入他血肉中半截然后被往下剌的匕首没有任何区别。
公寓的窗台刚好和阳台的铁栏杆一般高,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彻底沉入阴影之中。
颈侧传来一阵刺痛,接着是刺鼻的铁锈味。大片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得不咬紧下唇防止自己痛呼出声,但那双沾满了他身上鲜血的手轻抚过去,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将他变成了项链上一个被打了孔的装饰品,和其他尸体一起被串起来。
他身上有些发冷,伦敦的夏天总不会特别炎热,将打在自己小腹上的气息和覆在大腿上的掌心衬得更灼热了些,腰侧被咬破的血管蠕动着自救。他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能烫成这副模样,但真想伸手去按住那些留血的伤口又不知道该按哪个好。
总归是能保证那个“饰品”不会被轻易弄丢了。他放弃逼迫自己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视力,自顾自地注视着黑暗,脸上的软肉被对方捏得有些发痛,勉强接受了这个好消息。
Notes:
主播是主张多种理解的,总之r16指血腥场面本身也就没问题,不过可以明确说的是至少是像啃羊腿一样结结实实啃了一圈(?)
不过咬多了确实能稳定情绪(问就是咬过别人)(不然主播是不会这样写的)(目移)
Chapter 6: 既视感/幻觉记忆
Chapter Text
“我就想着你会有时间。”
和平部的灯光终于柔和了些,或许可能是他的病更重了些也说不准:“怎么这样说?”
对方摇了摇头,故弄玄虚的神色让他在心里不由得蹙眉,但他只是摆手,示意对方有话快说,不要耽误时间——他也算得上是个大忙人。
“你对角色适应得很快,我很欣慰。”“不想适应也要适应,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是的,交易。我需要把自己的权力夺回来,而你需要活着。”那人下了一句肯定的话之后起身将铁皮柜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打印规整的纸来往他这边推,又毫无关联地问了一句,“来的时候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现在应该是十一点左右,但来上班的人似乎比以往少了很多,我不认为是你们处死了这些人……”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张纸,虽然衣服穿起来大小是刚好的,但大幅度的伸展动作难免会露出一些边缘的关节,新鲜的、还微微往外渗血的伤口和断断续续的块状青紫瘀痕便暴露在两人目光之下。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就是今天早上起床后挑玻璃渣挑得心烦。不过他也是能察觉出对方周遭逐渐凝滞的空气的,试图让这家伙迅速地结束例行询问,他也好赶紧回去忍着痛写教案:“您刚才的问题是想表达什么?”
和平部部长选择顺坡下驴,就是表情依旧不可控制地变幻莫测:“我以为你能观察到。”
“我坐的是电梯,全封闭的电梯。”他皱了下眉,然后低头去扫那份文件,突然就明白了对方反反复复提却不主动说的原因。几秒钟内将话在心里反复整理了好几次,他掺了点淡漠进去再次开口:“所以,他们是去抓人了……看规模,这边真的塞得下吗?”
这份淡漠对他来说伪装起来也不算困难。里面的大部分人他也仅仅是昨晚在那堵墙上扫到了一眼,他认识的在其中不过只占十之一二。就当自己跟他们有过矛盾,多说一句都觉得心烦——撒谎这种事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其他人。
“你也是见识过101室的人了,不至于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那我也只见识过101室而已。”
“……行了,说正事吧。”他确定不了自己这种投机取巧的小办法能不能骗过对方——毕竟是游离在核心党员的圈子之外的人。如果这番对话能光明正大告诉他那位失踪已久的旧友,对方肯定能明白过来。他是否撒谎不是关键,这人只是想让你以你自己的嘴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变和平部部长都不会在意,本来就是相互利用,能做事就好,让你说的话明显是要其他人听的。
但还是暂且将这种假设抛在脑后,那人原本是想让他把文件递过去的,但看着是想起了什么,干脆麻烦两下起身,将那张纸拽到办公桌上。他条件反射着抬了下头,在脖颈上缠了好几圈的纱布很是扎眼。
他挺想问问这个思想犯跟仁爱部部长到底干什么去了,不过就一天晚上没看着,怎么能搞出这么多伤来,他可不认为大洋国部门规范里允许了仁爱部部长滥用私刑。确实,他的原意包含了观察这位年轻的仁爱部部长——他不相信一个有这样成长历程的人能心甘情愿的为大洋国做事。即使这个人在政府众人眼中和利刃别无二致,所有人都相信这把剑的剑鞘在“老大哥”手中。但“老大哥”只是一个概念……如果真的要找一个实体来指代,想来没有比这把利刃本身更合适的了。
不过他并非全无优势,他的晋升可能没有那么迅速,但毕竟也是在核心党员的圈子里呆了二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留意那个从真理部跳槽去仁爱部的小孩,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本不知道骗了多少思想犯的文章草稿他那里也有一份,十年前,仁爱部的一个小职员将大洋国的政策逐字逐句地进行了批驳,最初的手稿绕过了真理部的审查直接往仁爱部最高层递,那小孩被提拔的同时真理部也被逐渐架空。
他不能问得那么明显,将话头交给这个思想犯,看看对方能不能交代出自己想听的东西来:“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冒犯,但我相信我自己将要说的话没什么问题。”他才注意到这个思想犯穿的还是那个仁爱部部长的衣服,不过被仔细裁剪了一番,比之前更合身了些。他心里已经有些不好的预感了,但面上装的依旧镇定,抬了一下自己的半边眉毛。“最好还是给他找个医生看看吧,或者给他找个班上上,更忙更难的那种——不然我不是很能想出来您觉得他有威胁的原因。”
想说别人脑子有问题完全可以更委婉点的。他从自己的无奈里挖出了苦笑来,要不是有人还在估计要生生咳个一上午。如果真的有老大哥,那么老大哥在上,这下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思想犯就是思想犯,讲起话来完全不顾别人死活,哪怕是他说这种话估计肯定是要被拉过去接受一番“核心党员应当团结一致”的教育。
“但我想您应该是有自己的原因,但我实在是看不出……”“我可以跟你讲讲。”
反正总是要讲的,之前他对这件事确实欠考虑了,缺乏对比是说不出有用的情报的。
“一方面是正正我自己的名,免得你这家伙哪天也建议我去看医生了——毕竟我是没其他班能上了。”他将那张纸放回了“会议记录”的文件夹里后没坐回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另一方面,你也转变一下对他的印象,以防哪天他突然真的想处理了你。”
“您的意思是?”“我没什么意思。”
他看了看自己的陶瓷杯,上次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帮他涮的杯子,里面的茶叶渣都没倒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他拿起盖子盖了上去,发出一声脆响:“人能看到的东西都是片面的,不然就不会有双重思想这个说法了。”
集中培训中心是他们这些大洋国的居民在年轻时都要去的地方,和一般的学校差别不大,一届两到三年。他是三年生,再过两年就能收拾东西滚蛋了。
“毕业”前夕会有一场考试,只要分数足够高就能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评判标准挺单一的,最多再加个没有思想犯罪记录。他和周围其他人的想法有些出入,毕竟权力本身没什么意思,重要的是掌握权力之后能做到的事。他手中的那本书差点被风吹跑了几页,幸好还算眼疾手快,他一把将其在膝头按稳。
反正只是考试而已,最终就是要那个分数,他即使一次培训都不去,考的分数也从来没低过,不如拿这些时间干点自己的事。挺多人都知道的,也有人搜过房间、检举过什么的,但他确实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再怎么检举揭发也没太大用处。
虽然他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大洋国,但在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洋国人”,不然他肯定也是要经历那些同龄人都经历过的事的——蹲在门口或者墙角听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梦话。他身边确实有人因为检举揭发自己的母亲而荣耀加身的人,不过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好嫉妒的就是了。
毕竟踩着无辜人的尸骨上位是件很可怕的事。他的目光略过画着星云的那一张纸,手指捻起页脚翻了过去。
对“老大哥”的看不上眼和厌恶大洋国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只单纯讨论这件事。他相信普通人是不会天天思考那么多的——没有看不起的贬义。而是他清楚,他们这些普通群众的日常生活向来是紧张的,但资源又被大洋国政府把控得巧妙,虽然享受确实做不到,但只要精打细算日子也是能过得去的。把生活巧妙地编排已经将他们的思维全部占据,哪里还有空去反抗这个反抗那个,说到底大家都只是想好好过日子而已。
这本书是上下两册,今天他只带了其中一本,另一本还没来得及看,就放在宿舍公共衣柜下的一个铁橱子里。思虑至此,他没来由地心慌。
总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然后在仇恨活动中作为犯人再次出现在街头,无数人便自动对他们喊打喊杀。
要真的是为了上位,这件事倒也没有那么可怕了,至少还有一个贪婪的源头可以彻查。但这种行为是所有人的日常,是上至核心党员下至“群众”的根本行为逻辑——就像人活着要喝水没什么不同,大洋国的人想要活着就要将可能的思想犯带上刑场,和呼吸一样简单。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用外部的战争塑造内部的和平,用有限的选择束缚人的手脚,毕竟无知者无畏。他将这句整日矗立在政府大楼前的宣传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三句短语相互交缠织出一张天衣无缝的网来。如果真的相信自己的体制绝无差错,为什么又要极力避免所有的质疑?如果真的有那个敌人,为什么我就不能亲眼见见?
大洋国有专门的机构负责他这种孤儿的生活,层层向下分配后,他根本不需要离开集中培训中心,两步就从培训场所走到自己的宿舍了。
伦敦真是个适合大洋国的好城市,下雨就会有云,有云就很难看到月亮和星星了。他将带过来的这本书光明正大地拿在手里——一本天文学的书,从郊区旧店买来的。这本书原本也是别人告诉他的,当时他翘了一整天的培训坐车往那边赶,最后还是赶上了。买回来后就被立刻查处了一次,不过集中培训中心的负责人没意见,之后来过的真理部成员也没意见。
但还没等他回去就有人先找上他了。时间久远,那个人的样貌他早就忘的差不多了,但那人说的话和同时挥舞着的双手却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中,和扭曲的神色交融在一起,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你这个反动分子,你完蛋了。”
那不像是高兴或者快乐的神色,倒更像是极致的紧张催促着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勉强带起来的笑只是为了自证清白,显示从未同流合污的决心,然后走到门后,隔着窗户告诉他负责人办公室走一趟,有人要见他。
“下次再干这种事的时候就不要哭了,看着怪吓人的。”他几乎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和屋子里关于他们对话过于大声的指责融为一体。那本书被他换了只手拿,然后转身没入阴影之中。光影在地面的瓷砖上转了几次,他来到了负责人的办公室门前。
按时间来算,办公室门口的金属门派确实还能亮堂一会儿。不紧张什么的都是假的,对于可能有什么人会找上门来,他心里也有个大概的谱。如果只有负责人的话还好解决,但凡扯上真理部的人,恐怕真的有来无回也说不准呢。大洋国关于思想犯处理的那些流言传说一齐灌满了他的大脑——如果可以的话,当劳改犯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但现在不是临阵脱逃的时候,怎么能还没上战场就觉得自己输了。他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好后在门口站定,将一只手往前伸去,反手叩了三下门。
“报告。”“进。”
声音果然不对。他自暴自弃地冷笑了一下,将门把手往下压,然后推开了门。
虽然其他地方变来变去,但神奇的是,集中培训中心负责人的办公室布局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可能是因为一只都是同一个人。但这个理由不充分,大洋国可是一个连你的人际关系交往都要插手的国家,就是为了避免人们结成同盟。从来没变过的办公室布局当然要管,万一有什么深意呢?
办公室里的灯开得很亮,他走进去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就被晃了下眼睛,心里抱怨得厉害,但面上依旧只能问着这么晚叫人过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白天能把你从郊区拽过来,我们也不会让你大半夜来——我和真理部的部长先生都是需要休息的。”负责人抢先做出了回应,可能也有提点他的意思在里面,不然真理部的人怕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再想着应付恐怕就麻烦得多了,“真理部的部长认为这个问题很严肃,我也同意。”
“我们都知道前段时间你在郊区收购了一册书——其实最开始我就应该将其没收并给你相关的处分,这是带有腐朽思想的书籍,早就应该被清理掉了。但我是这边的负责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对‘老大哥’忠心不二,成绩也优秀,便和他们商量了一番后允许你将其通读一遍后再进行没收处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在这本书里发现了这个。”
一张便签大小的纸被负责人捏在手里,上面的字他能看清楚——是古时候一篇戏剧里的经典台词。虽然故事老套,但传达出的反抗精神是那时所有人都推崇的,故事情节冲突也到位,受众曾遍布世界。那句话中的词汇简洁而优雅,只消说话的一瞬便能折叠不少含义进去,正是大洋国极力推崇新语想要避免的东西。
一旁的真理部部长仍旧什么都不说,负责人看了一眼后点头,尽心尽力地继续演暂时的独角戏:“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没有注意到,直到仁爱部的同志将监控视频交给了我。你是系统将这本书翻过一遍检查的,不可能没看到这个东西——那么问题就很严重了。”
“也不用给孩子那么大压力,”那个人终于开口了,上来就是一副好人模样,装得倒是挺像,要是不翘着那二郎腿就更像了,“毕竟人都是会犯错的,一些小错能帮助我们更好的成长。负责人,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您觉得这话有没有道理。”
“毕竟人都是要受教育才会成长的,错误也能提供经验。”
那人招了招手,负责人便不再作声,安静到似乎从始至终这间办公室里就没有这号人物:“但这并不代表这个问题就不严重,小先生。这次只是一个警告,我专程来通知你的警告,是为了让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这和在梦里说反动言论、擅自结社是一个性质的行为,再有发生我便绝对不饶。”
这两个人全程都没有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便这样把事情盖棺定论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进门前的那点紧张实在多余,毕竟从始至终,他这种小人物的命都是被别人随意捏在手里的,生死能被别人一句话发落了,那么紧张又是要做什么呢?他嘴上称谢,花样不重复地说了两分钟,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得了这两人许可后抬脚便准备离开。
“今天这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回去了可要好好谢谢你的室友。要不是他及时检举,你只会在这条路上越陷越深,他可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您说得对。”
走出那扇门时他还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只记得在心里骂了几句后告诫自己以后行事要更隐蔽些,怎么可能预料到真理部部长的话没过多久就在他身上应验。
当时青年人的愤怒压倒了一切,他虽然对这位部长的威胁有些感应,却把大部分注意力全扔到了那个急功近利的室友身上,直到凌晨怒火才算稍稍平息。但亢奋的精神让他难以入眠,他便开始默默复盘起了那两人跟自己说的话,传言中对待思想犯的酷刑也开始在他头脑中闪现,过于充沛的想象力甚至将其夸大后再次补足。
“……该死……该死的……”
又有人在说梦话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他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嘲笑,却不自觉地将注意力发散了过去,对方零零散散的梦话在他的脑海里被排列组合好,完整的意思也不难分辨——因为糟糕的生活而抱怨大洋国,梦中难以自控,话说的更是重了些,还有些升值后的腐败宣言更是不堪入耳。
他本不想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人活得不好他也清楚。成绩垫底,组织能力又跟不上,哪怕是在检举揭发的赛道也只是个新人。就像他说的,没有举报别人的人会紧张到哭出来的。但他就是悄悄记下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我总不能和这家伙一样吧。他将这份记忆往脑海的角落按,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忘掉这些东西的,现在不过是沉睡依旧的大脑需要找些富有挑战力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活动的需求。
第二天醒来后,他依旧在看那本书,但看完的上册被他主动交了出去。避其锋芒的道理无人不懂,总不能真的傻到往别人的枪口上撞,他也是惜命的。那个家伙在他身上找不到破绽,便暂时放弃,往别人那边凑了。于是时间似乎就流转得快了些,感觉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竟然已经快要把下册看完了。
红移的概念在他面前跳动时地面也跳了起来。今天是休息日,他总是在休息日时躺在床上看书,一点不打算照顾自己的视力,只想着不麻烦自己的腿。门外嘈杂的声音很明显,呲呲啦啦的电流声更是吵得人心烦,其中混杂着属于人的讲话的声音,然后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大群人混乱的脚步声盖过了一切。
等到整栋楼都安静下来后,他将书放在床上,推开了自己这边的门,看到了对面躺在地上的门板。他踩在那块已经破烂不堪的门上走了过去,看到了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室内,察觉到了些许不妙,于是继续往前走,在最为混乱的书桌前停下了脚步,一张画着云杉的纸落到了水中,他没去管那幅画。直到宵禁前夕,这个书桌的主人都没有回来,倒是上次那个检举了他的人踩着点推开了对面的门,他只得抬脚往自己的宿舍走。
不能直接去找那些来抓人的人,这样一来,目的性实在是太明显了。他将洗漱用品在窗台上摆好,平等地没有打理任何一个人的晚安——就和往常一样。去集中培训中心的负责人那里打探些消息,能知道那个人被抓走的原因最好,同时也要问清楚对方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可如果……只是如果,思维实验而已,一切还不至于无可挽回,他也会想办法救人的。但如果被抓走的人犯下的事真的是罪无可赦,用不了多久就要上刑场,他又该怎么办呢?检举那个举报人真的有效果吗?有效的话,该死的是不是就要换个人了?还是那两个人会一起死?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一个明显的偏向了。当他想到如果两个人里一定要死一个的话,他就已经有一个偏向了——他没考虑过那个举报人,但他一直在想那个被检举的人。只要是被带走的人,想被救出来那是天方夜谭。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思考,且已经得出了一个大概的结论。
熄灯之前那个举报人还在众人面前有意无意地展示了新得来的臂章,颇有种害怕别人看不出是自己检举的感觉,但却还略微放不开手脚。
是的,那个被检举的人替他解围,帮他带书,手上这本也是经由其介绍后他才知道的。但那个耀武扬威的家伙就算得上是有错吗?那种以生命为代价的错误,不过是为了活命和更好的生活做了所有人都会做的事。这样看来,好像也不至于。
但他总要做出抉择的,在一觉睡醒,从负责人那里套出消息之后。
结果也正如他所料,用了思想犯作为检举理由,人正在仁爱部押着,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执行结束——那个孩子看起来不像是能撑那么久的家伙。负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人似乎笃定他还有什么话没说,但他只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问了一句找谁才能管事,找部长该往什么地方去,他想把这本书的下册亲自叫交过去。
“只为了这事的话,你是见不到人的。”“总有下班的时候吧,我等他们下班就好。”
他选择性忽视了负责人话里的一番敲打,谢过后便往大楼的方向走。
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他要是不这样做的话,他确信自己从今往后会一直想着这件事,他一定会后悔的。他看着从大楼表面反射出来的刺眼光芒,低下头便往那处赶。
玻璃结构在反光的同时也能透光进来。他看着自己脚下的阳光一点点溜走,时间也逐渐往后推。谢绝了服务人员帮忙的请求后,他便抬起头来,看着大楼前的院子和来往的稀疏行人,想到了负责人所说的支撑。他对这位负责人虽然说不上熟悉,但勉为其难了解人品,知道那番对话里没有随便聊的闲天,不由得担心起那人会不会早已撑不住,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大洋国不会放任思想犯这样死掉的,他们还要用以确立自己的威信,让这些“前”思想犯宣扬自己的武功,那么死亡也就必然是盛大的、喧闹的。
“你不是集中培训中心的学生吗,怎么不去上课在这里坐着?”
前几天刚听过的声音他认得出来,站起身的同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看到了还处于上班时间后心里的疑虑更大了。但他来毕竟是有目的的,不再想这些没用的东西,将那本书递了出去:“为了感谢上次真理部部长对我的教导,这次我想专程找他归还这本书,他不在吗?”
“交给我也是一样的,一会儿我会告诉他——你进步这么大,真理部部长应该也很欣慰。”他低着头,看不清这位高官脸上的神色,只仔细揣摩着从话里透露出的情绪,“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和帮助你的人一样优秀。”
“如果您说的人是您自己的话,我没什么意见,但……”他的指尖发凉,看过去时没有一丝血色,只不过从话里听不出这份紧张,那位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部长也示意自己说下去,“如果是那位检举过我的同学,我不愿意。”
“不应该啊,发生什么了吗?”“那晚真理部部长的先生跟我聊过之后,我就回了宿舍。我的室友们很遵守宵禁和熄灯的纪律,所以我也听到了一些必须告诉您的事。”
他的嗓子发干,冒出一股血腥味来——估计是是这幢楼的除湿做得太好了。毕竟伦敦最不缺少的就是水汽,空气总是湿润的。“其实我也在犹豫,我怕您认为我是公报私仇或者凭空污蔑,但我为了大洋国,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您。”
那天晚上他所听到的梦话被一五一十地叙述了出来,他自己也分出些心神感慨自己记忆的准确与详细,无暇顾及自己为什么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些话来,他现在可是在把别人的命往刑场上推。
“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虽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你确实成长了。”那位高官领着他往电梯走去,电子屏上的数字跳得和他的心跳一样快,“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污蔑任何一个良善之人。你的话我们会去验证,这费不了什么时间。”
带着霉菌的潮湿味道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开始刺激他的鼻腔。手握重权的部长给他指了一个位置坐,他便立即坐下,看着对方拐了个弯,消失在复杂的走廊中。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不清自己的手,低了一会儿头眼前便开始发黑,只得迟疑着抬起头来,谨慎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看到了一扇窗户,辨认出里侧地板上的水光。再顺着地板向上打量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曾经帮助过他、现在被人检举沦落至此的人。但他不能表现得惊讶、激动、愤怒,他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在确定得差不多后,将自己的头往另一个方向转,保持着正常的好奇,将每一扇玻璃门后的东西看个齐全。
他还记得那位高官的话,对方说可以查到这些梦话,那么自己的小动作恐怕也不难被捕捉到。
那些门后的东西各不相同,可能是“教育”的方式不一样,也可能是阶段有细微的差别。那些男女老少的脸都被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那些伤疤大到他坐在原地也足以看清。那么地上的可能是水,但更可能是些别的东西。
空气中的铁锈味似乎更重了些。他再次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人类特有的幻痛已经开始折磨他,直到那位部长的到来打断了这一切。
“你说的不错,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伪装得那么好,不知道他会利用我们替自己清楚多少异己。在这件事上,你算首功。”对方刚好把那盏灯的光挡了个正着,他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了,“我想我们得彻查那家伙的检举了,不能让好人受了委屈,对吧?”
那扇玻璃门被打开,他很是自觉地没有跟进去,而是听着这位官员一顿操作,金属的声音叮叮当当,沉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朝他的方向移动。
“这个人正巧是最近一次被送过来的,我也没找到相应的电屏记录,估计是被那个人收买的家伙替他做了这么一盘……正巧你们是同学,你就替我带他回去吧。”
一切简单的不可思议,简单到他能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陷阱。但他只能看着那个人从房间深处一步一顿地走出来,带着浑身的伤走出来,看到走廊上昏黄的灯光都要下意识回避,无力地栽倒在他身上。血痕就像腰带一样环着他的衣服跑开。他能听到其他玻璃门后的铁链摩擦声,哪怕他确信门后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依旧觉得自己被无数道目光洞穿,一把把刀的刀剑正抵着他的脊背——但那些目光似乎又不该存在。他看到了这个人的眼,除了空无一物的麻木什么都不剩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怨毒的、憎恨的、渴求生的眼神还是再多些吧。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对方身上,架着胳膊准备艰难地往外走,但依旧没忘记回应那位部长的话:“我会把他带回去的,您忙您的事就好。”
“真是个好孩子,对吧?和那个有了些权力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他听着这番话往电梯的方向走,被他架着的人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脚步。
“该让这位真理部下属的思想警察尝尝仁爱部的手段了,让他认清自己。”
电梯向上走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不该让一个人在浑身是伤的情况下从政府大楼走回集中培训中心。他便转了头,问对方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从来没觉得这么好过。”这句话的声音虚弱到不成样子,但其中包含的精神却坚定异常——没有任何依托,却增长得快而野蛮,只是一个异常怕是永远说不清。
对方身上的血已经染透了他的衣服。分明现在回去的时间已经是傍晚,他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阳光比午后两个小时的还要滚烫。
跨进集中培训中心大门的时候,他正看到一个人被押送着往别处去。虽然那人的腰被人按到几乎要折断,但他看得出那个人是谁。一个为了谋生而不择手段的人,正被押送着往自己离开的地方去。霉菌的刺鼻味道再次萦绕在他鼻尖,他低着头,拖着被自己捞回来的人往该去的地方去,用身体上的劳累淹没自己,不去思考这位举报者将要面对的人生。
他是觉得这人该被惩罚,但罪不致死。如果那无数扇玻璃门的背后有这样一双眼看着他,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知道,他一定会去救人的。
但其实那些眼中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成为仁爱部部长后的某一天他正整理着这些早年间的档案,看到了这两个挨在一起的人,许久未有过的情绪萦绕在他的心头——说不怅然那是假的。但现在他深知,这些人早已麻木……除了麻木,可能只剩下对他人的恨了。这些人甚至不恨仁爱部,不恨大洋国,只恨那个站在门外的普通人,最后变成恨所有人,恨每一个大洋国的敌人。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挥刀向更弱者,但这些人的道德水平都算不上低,他们只是深知在谁身上才能真正发泄罢了。
最终,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个被检举的人带回宿舍,简单收拾了崩开的伤口后将其在床上安顿好。但正当他准备去休息时,一只无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你觉得我的伤在一个月内能好起来吗?”
“只要你好好休息,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就好。”
“我还想去参加仇恨月活动呢。”他差点将自己手中的水杯摔在地上,但水已经随着动作撒出去了不少,就像暴风雨一样。
在这件事上,他从不后悔。他只是有些迟疑,有些恐惧,因为他想救的人似乎不是自己面前这个人。那个告诉自己哪个黑市上有卖天文学大部头的人死在了地下室,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具躯壳,大洋国想展示给每个人看的躯壳。
……也可能是暂避锋芒,正常人都会这样做。他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好,冲对方点了点头:“我可以带着你,不要勉强自己。”
仇恨月活动最鼎盛那天下了暴雨,但没有一个人离开,群众的声浪几乎要劈开他们头顶的乌云。雨水将他从头到尾地彻底冲刷了一遍,为了能看清周围,他只得一刻不停地抹去自己脸上的雨水。但他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一个月前刚从地下室爬出来的人,站在原地振臂高呼,任由雨水流进眼里,流进嘴里,脆弱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崩裂,雨水流过对方的脊背时变成了血水。
雨幕对视线的阻挡有限,他能看清人群中央的、即将执行死刑的思想犯。他看了一眼自己旁边这个呼喊的人,原本逃避的心思烟消云散,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曾经检举过他的人,生活得一败涂地的人。那人身上的衣物因为刑罚不堪重负,他便能看到一根根清晰的肋骨,如同枷锁一般绞紧,勒得人喘不上气来。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他看得出来。
是的,你当然有资格恨我,毕竟是我为了别人而夺走了你的生命。他无不快意地这样想着,想着从地下室里出来的果然还是有些正常人,知道自己该怎样爱、怎样恨。但那人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口中吐出一大股血来,拼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手来。
是的,就是这样,指责我,谩骂我,以最恶毒的姿态面对自己的仇人,这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我可是害死你的凶手啊。他看着那个人死刑犯,知道这样两张脸上是同一个麻木的神情。
但那人无力挣扎,最后也不再挣扎,只是抬起了头,伸出两只胳膊来,暴雨打碎了将死之人身上的每一块骨头,破碎的骨头砸向大地。那人望天,抱住了自己。
我爱老大哥。
是的,这个人在指责他,但不是因为死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看到了他的本质,看到了他杀人的原因。他一开始就是为了救人而杀人,他从来没有认可过大洋国和“老大哥”宣扬的一切。这个死刑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思想犯而怨恨他,指责他,不是因为他带来的意料之外的死亡。那些不曾后悔正在逐渐破碎,玻璃天窗摇摇欲坠。
他察觉到了危险,但整个人都没有精神,也不愿去深想是谁将要威胁到他,以什么手段威胁他,只是放任自己回到宿舍,衣服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看起来和那天在地下室看到的玻璃门后的场景没什么不同。
很痛,膝盖痛,手肘痛,脚踝也痛。
他知道那位带伤也要去参加仇恨活动的人会检举自己,但那又怎样呢?最惨也不过是像今天一样,死掉就什么都不用在乎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坐在他旁边以及对面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以及这一项,风湿因子高出正常数据十倍不止。所以明白了吗?他有很严重的风湿病——还有为什么不早点来,这下治疗周期也得拉长了。”“风湿?”
那位医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下雨刮风降温关节就会痛,痛得站都站不住的那种,懂了吗?”
“所以他不积极参与并不是故意的?”“看起来是了,先生。”
电屏上播放着仇恨月当天的录像,仁爱部的部长无奈地摊了摊手,继续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咱们说话办事都要讲证据,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对吧?”
“你也可以走了。”那只保养得极好的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椅子上的机关瞬间弹开,一句简单的道谢后是急促的步伐。但步子迈得短而乱,更像是强迫着自己不能摔倒。
“道个歉吧?”“不用了。”
他的声音沙哑,只得咳嗽两声,简单清嗓之后再开口:“大家都是好心,没必要再搞出这一套来,他能吸取经验就行。”但效果并不好,听起来依旧像是两张砂纸凑在一块摩擦。
“优秀的思想,看来你在考试中能有那么高的分数确实作不了假。但对方说不用道歉就不道了?过来,给人鞠一躬。”“我是真的不用。”
但那个人却快步走上前来,他躲避不及,对方弯腰时的脑袋差点砸在他身上。等到那人站稳时,他又看到了和仇恨月活动那天一模一样的眼神——这人根本不相信他的“清白”,再被抓到把柄的话,他还会被举报。但下次,下次再被抓住类似的把柄,他还能这么幸运地逃出生天吗?
“天色不早了,请回吧。”仁爱部部长替他打开了门,接着将头转了回去,对着那位两个月前还是阶下囚的人说话,“你跟我走,得去见见真理部的人了。”
离开这里时,他们走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冷风吹过时他身上止不住地发亮,各个关节也开始哀鸣。
是的,这次依旧是关乎生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血红的晚霞落在树上,于河中汇聚。可他不想死,暂时不想死了。他想从大洋国里找到一个真正的正常人,或者说,和他类似的人。如果飘荡半生,一个同类都没有,他可能就得开始思考,是否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异类了,是否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的观念才是错的。
他暂时不觉得自己会错,所以,他得活下去,作为一个典型的大洋国公民,一个所有人心目中合格的英社党人,走得足够远。
而第一步,活下去的第一步,他得找到这位前思想犯生活中可供利用的东西,在对方扳倒他之前,把对方送上刑场。
但哪怕他说服了自己,不止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观念,仅仅是为了活着,为了一个刻在所有动物身上最原始的本能,他依旧感到痛苦。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人站在原地说得天花乱坠,另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抖腿,听着这些荒谬的话,不时发出一阵冷哼。但两个人合为一体的时候,他却差点信了自己的鬼话,差点认为那个大洋国死心塌地的仆人还和原来一样,那个人还是一个稚嫩但自由的人。
他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论证也仔细周到,查到了相关证据后更是进一步证明了他的正确。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些话蠢得不像样,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东西硬拉到一起论证,还画上了等号。
又是一次仇恨月,只不过刑场上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那个曾经自由的人怨毒地扫视着人群,试图发现他的身影。但他正站在楼上,坐在真理部的办公室里,和那位三个月前见到过的官员交谈——他已经不在那个声势滔天的人群里了。那些怨恨、谩骂,暂时地与他无关了。
如果那份怨恨是全部属于他的,只针对他的,如果真的是满含自己受了冤屈后的痛恨,那么他愿意接受,而且是愉快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但这个不再自由的人真的“爱上了”老大哥,那么这个人的情绪也都是为了大洋国的了——这人只是恨他作为一个思想犯就这样逃过了一死,没有别的意思。
“你在集中培训中心的成绩很好,如果现在能作为思想警察闯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候必然能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我们就能从同事变成同志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如此痛苦,我的想法明确,预料的步骤也清楚;我分明拥有一个追逐的目标了,但我为什么还是这么疲惫。
“我期待着那一天赶快到来。”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必然会有牺牲,但并不意味着可以以这句话为理由胁迫着他人做出牺牲。但他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做着这样的事,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个人是被自己送进仁爱部的第几个人了。之前他还会装模作样地拿出一个笔记本来做记录,哪怕他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但还是借着整理思路的说法这样做了。而这个笔记本不知从何时起被他抛弃在角落,皮质的外壳上蒙了层厚厚的灰尘。
哦,也是,他一开始只是想活下去,顺便期待着未来。所以他不断铲除着自己面前的人,那些竞争对手,在大洋国,似乎所有竞争最后都会变成生死存亡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替这些人干活,不是真的信“老大哥”那一套,所以他格外恐慌,只怕哪天睁开眼,就有人发现了他,将他的思想变成显微镜下的切片,一字一句地读给所有人挺,将他作为思想犯抓捕归案。
可他还算得上思想犯吗?他知道自己检举人向来是真假混杂的,真正能被称作思想犯的人也被自己带走过不少。但那些人不是他的同类,所以他在这方面的负罪感降得越来越低。但这否认不了他确实履行着思想警察职责的事实,而他的晋升也变得飞快。
那天的仇恨月活动结束后他便回到了集中培训中心,隔着窗户看到负责人正坐在他的床铺上等他。原本这位老者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的,但当他走进去问了声好后,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说了一句“人找到了”便起身离开。他觉得负责人对他是失望了的,毕竟他也被照顾了多次,他也顺应了对方的失望,将被藏起来的天真孩子带到烈日之下,将那柄伞撕得零七碎八。
看吧,现实和你们的幻想差距如此巨大,你们能做得了什么,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也只不过是一个背信弃义毫无底线为了利益能撕碎底线的畜生罢了。
他看着这些人也逐渐认可了自己曾经否定的一切,自暴自弃地摇头苦笑。这么多人,如此多的人,都在残酷的刑罚之下妥协、破碎,但他始终认为,真正的真理无惧挑战,无论是现实的挑战还是精神的挑战。那么是他错了吗?恐惧、希冀还是别的什么都好,说成什么样都好,他确实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他付出的浸没成本太高了,一开始是纯粹的信念,现在却要在信念上加点别的东西了。
他直接杀死了很多人,间接害死了很多人,在他的人生被大洋国彻底摧毁后,他又开始只为了自己的私欲开始去破坏别人的人生。他心里明确地知道自己太过自私,却又不得不拿各种借口来掩饰、来狡辩,显得自己好像是为了所有人,一副大公无私的假模样。他自己也在那群人的行列中被自己杀死,只为了堵住自己的嘴。
真理部的人没少因为这些思想犯受处罚,他也顺势将自己彻彻底底地写了出来,作为引诱更多思想犯的饵料,作为他从真理部走向仁爱部的台阶,仁爱部部长评价它比真理部原来的那一本高明了不少。
当然高明了不少。他突然感觉自己在流血,每一寸肌肤都在流血,不然为什么他的风湿已经治好了,但浑身上下依旧疼得要命呢?
今天他听说有一个很年轻的思想犯,从集中培训中心抓来的——他在那边扫荡处理了五六回之后,集中培训中心很久没出过思想犯了。但也只是当成和往常一样的思想犯,估计在他手下都撑不过三天,交给别人处理就好,他这边积压了几十个人要处理,连轴转估计都要一个月才能结束。不过解决了之后再升一级大概不成问题,想来确实是划算的买卖。
“……两个月了,部长拿他都没办法来着,这家伙嘴也是真够硬的。”
“谁?”他放下了刀叉,走到人群中去,“那个人是谁?”
“算啦算啦,你是厉害,但部长都搞不定的……”“我只问了你他是谁。”
从那个夜晚开始,从负责人办公室里走出的夜晚开始,他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但依旧冰冷,赤裸裸地威胁:“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谁。”
仁爱部的地下室在他的建议下被翻修了一遍——至少是卫生了很多。墙面和地板甚至能映照出人影,所有路过的人都一览无余。
隔着那扇玻璃门,他看到了那个从集中培训中心抓过来的思想犯,资料上说这人年龄不大,只有十四岁,但看着身形可能会显得更小些。
但年龄在他这里从来不是免死金牌。他刷开门禁走了进去,展示自己的许可证和交接证明时,目光不自觉停驻在那个已然浑身是伤的家伙身上。内部的水泥地让他回到了第一次踏入仁爱部地下室的那天,只不过他早已不恐惧那些目光,只剩一句惋惜可讲。只不过这个人确实不是一般人,他看着这位年轻的思想犯从血泊中抬起头来,极其准确地找到了他们两个人。他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火,愈烧愈烈的火,这团火点燃了他的衣摆。
像是在大洋国最北端的雪原伤才会见到的小兽。
可他的经验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他的失望是成千上万次的,哪怕这个人扛过了仁爱部部长两个月的“训诫”,他依旧不敢轻易相信。
除非他亲自上手得出结论,他倒要看看这只小兽是雪原上的幻觉投射,还是真正的生命。
他的效率来自于观察,然后是定点击破。有的人害怕肉体的疼痛,而有的人更恐惧精神上的创伤。红脸白脸向来是最好用的招数,他早已把潜移默化中改变一个人思想的能力锻炼的炉火纯青——心理学技巧罢了。在审讯方面,整个仁爱部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效率也是他晋升的最大助力,所以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周的目标。
一周的时间,让这个家伙改口。
这次那些人倒是说对了,这个十四岁的思想犯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肋骨断了好几根却一声不吭,等到他反应过来,断裂的肋骨已经扎入内脏,该往急救室送,但除了几声低到听不见的痛呼,这人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周的目标自然而然的泡汤了。他拼尽全力才能伪装出一副愤恨的模样在脸上,用着不服气的腔调要求仁爱部部长将这个思想犯的审讯全权受理给自己,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
他没错,他是对的,这个该死的大洋国的体制怎么可能是正常的,这些欢呼着杀死别人的人怎么可能是正常的。哪怕他自己已经无法抽身,但他找到了一个清醒的人,在这间被焊死的铁屋中醒过来的人。
但不安感依旧缠绕着他。他每天都准时推开仁爱部地下室的门,走进101室,无数次失望后他无时无刻不再担心着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差错,狠戾程度也逐渐超出了他自己的掌控,成了仁爱部部长整日约谈他,让他不必那么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等得够久了,多出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在漫长的时间中可以被忽略的一点,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他还是问出了些东西,不过都是查电屏就能查到的,无外乎是“面包怎么藏的”“藏面包干什么用”这种没意思的问题和答案。那些人庆贺着可以用这些话去压另一个被抓来的人,自己的砝码从无形变成了有形,而他作为直接负责人在抢救室外等待时,脑海中只重复播放着一句话。
“我说的都是真话,从我到这里时我就没说过一句假话,但你不愿意听我的真话——你听惯假话了,你就活在假话里。”
是的,确实是这样。不仅是别人提供给我假话,我甚至自己也在欺骗自己。他看着手术室的灯灭了下来,担架上的人也被转移进了重症监护室,密密麻麻的管子缠绕着那个“思想犯”,恍惚间轻松了不少。
第二次生命降临到他头上,他好像活过来了。
只不过他的行为也逐渐失控,拿着报仇雪恨的借口纵容自己像抓着一颗雪花球一样窥视着别人的生活,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觉心安理得。毕竟不只是他骑的自行车着火了,这个国家无时无刻不处在一场大型的火灾中,所有地方都着火了然后一切化为灰烬,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地狱。而他不需要舍近求远,依旧繁茂的树林就在他身边。
于是某一天,他主动走上前,将灾难的火引了过去。
“您了解的东西真的很多。”“冰山一脚罢了,毕竟我的电屏控制权限远低于仁爱部部长。”“但足够了。”他起身道谢,准备离开,突然响起的座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脚步。他抬眼看了一眼,这位讲得口干舌燥的部长点头示意他留下来听——看来是仁爱部那边打过来的了。
“您好,依仁爱部部长命令,他要求我们您通知您办公室内的访客,现在立刻前往东部城外郊区。请您转达该命令。”
“明白。”拿着电话筒的人按下了挂断的按钮,看着他皱了皱眉,然后笑了一声,“我说了,他的权限才是最高的。”
他也随着对方的笑上扬了一下嘴角,然后果断地推开了那扇门,阔步向大楼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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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地点定在了一处废墟内,他对东部郊区还算熟悉,知道这个“废墟”的前身是一座相当宏伟的教堂。不过大洋国肯定是无法容忍第二种信仰的,大部分人连废墟曾经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从遗留下来的砖石中判断出这曾是个漂亮的建筑。
落日在车窗上流转,晚霞映得到处赤红一片,等到了地方,亮堂的天光也差不多只剩下一丝残余了。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有着相当准确的考量,捏着衣角将镜片擦干净后戴好,朝那位开车送自己前来的人道了谢,便走入那片废墟之中。
不过建筑本身的质量还不错,虽然已经破败多年,但仍有不少房间还勉强维持着原有的模样,除了被炮火削去的尖顶外便看不出更多的异常。门板也比他遇见过的那些木制品结实不少,大概是沾了外包金属的光,虽然已经腐朽,但至少稳固,他还不至于在走的时候还要担心会不会突然被什么东西砸到。
但他毕竟是在大洋国长起来的人,对教堂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其他一概不知——这下又该怎么判断自己推开的门属于哪个房间,自己是在打转还是真的有往里走?那位常年享用着权力的仁爱部部长只找人给他带了将地点说清楚的话,其余更详细的东西一概没提,烦躁之余他确实有些疑惑。这人思虑周全至此,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想来估计又有什么符合大洋国政府需要的新想法,抓他来试一下罢了。
那天在和平部时看到的那页纸他还有印象,几个稍微特别点的名字他也都记得,虽然出于防备,被交给他的纸上没提地点,但估计也就是这附近,差也不会差多少。如果真是所谓的“收网”行动,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对方做出此种行为的原因。
已知这次行动中要抓的人都是那幅关系网上的人,再加之对方本来也就是拿他当抓捕思想犯的突破点,见到之后要是有些不应该出现的反应自然就成了能够相互印证的最好证据。
和平部部长追忆往昔的时候掺杂了不少个人的主观情绪上去,他自始至终都对这位非常具有危机意识的高官所说话持怀疑态度,但还是不去提点为好——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晋升,这位仁爱部部长完全没必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毕竟这样层层戕害多个跟自己同等级的被污蔑为思想犯的党员,假如某天真相真的查明了,所遭受的反噬也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点,这位一步一个脚印上位的部长就更清楚了。
说到底,不过是编织一个更大谎言去盖住即将败露的谎言以保全自己。这样反复执行的过程是单调的、乏味的,虽然危险,但一切都是可预料的,估计对这位仁爱部部长而言,大洋国可能就是一个并不殃及性命但无法脱身的泥沼,哪怕想脱身,也会突然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和泥巴烂在一起了。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和平部的家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看到了这位安逸许久的仁爱部部长的狐狸尾巴,现在正试图将竞争对手的把柄握在手里。这位年轻的仁爱部部长也不是吃素的,几乎是同时就开始进行反制——或者更早。他一直都在想,或许那次曾从自己记忆中消失的仁爱部一别后对方再次找上门来,就是想先人一步将他巧妙地处理掉,能一石多鸟那就更好了。
为了生存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可耻的,只不过他也要活着,总会有人不如愿的。
这条走廊格外窄,一个人走正好,两个人并排就不太可能了。估计也是这种狭窄救了这条走廊一命,其他地方都塌得差不多了,就这里还算完好——但这种幸运对他就不怎么友善了。他在进来前看到了上面铁制的、已经锈蚀的灯托,谨慎起见只能稍微弯着腰走,又不敢走得太快,怕再有落石什么的给他结结实实绊一下。
不过入口和出口离得不算远,几步路后他就摸到了那扇门,一推便开,轻松得很。当他看到那片从被掀翻的屋顶撒下的月光时,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于是他哪怕是已经下意识开始观察周围,依旧快步往前走了两下才停住脚站定,目光从一排排直至没入黑暗的木头长椅缓缓转到面前那座看着相当坚实的演讲台上——可能说成布道台更合适些?对这种事确实已经没人清楚了。
腐朽的木板踩上去已经发不出声音,但毕竟内里是石头堆砌的,倒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摔下去。他走到演讲台前,看到上面压着几张纸,不过这些纸都已经严重泛黄,手指轻轻一捏肯定就会碎掉。但这座教堂的天顶被掀开肯定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至少是大洋国建立前夕的事,没被雨水浸透或被风刮跑也算奇迹。
他看了眼这几张纸,然后抬头向前看去。月光照亮的地方终究有限,他能看清的地方依旧只有前几排的长椅,再往后就逐渐模糊,直至无法分辨。
好了,该结束了,他得继续去找那个烦人的仁爱部部长,对过去的体验就到此为止吧。活在有限的过去里只能徒劳地加重自己的压力,逐渐演变成美化糟糕的事物以提供活下去的方向,无形中就剥夺了自己选择的权利。既然大洋国不好,解决大洋国就行了,为了证明这个政府的糟糕至极而去夸耀过去,多少有些顾此失彼了。
“怎么在这儿,我都找你找半天了。”“这地方太大了。”
当他再抬眼的时候,发现刚刚那个说话的人正站在台下,只冒出上半个身子来。他当然不是那种一旦入神就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人,但他又确实没听到这人的脚步声——只可能是从后排一路走到前排来的了。仁爱部部长确实各有各的本事,他没办法否认。
“那我下次得主动迎你去。”
他从演讲台前走了过去:“那不行的。”话说完时恰好在对方面前站定,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台子修得确实是有点太高了,看台下的人看得脖子难受。
“没什么不行的。约在这里确实是我欠考虑了——不过也只有这里还能用了,再跑远点就不值当了。”他看着对方从口袋里摸出支烟来点上,打火机一声响后,红点开始在月光里跳动,“这附近没更大的场子了,到其他地方跟扰民区别不大……”
“……虽然我知道你不怎么抽烟,但,来一根吗?”“你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他问了一句,不过蹲下的动作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顺从地让对方将那支烟塞了过来,并拿出了刚放进口袋里的打火机,他也配合着稍稍往前倾了些,看着那簇被单手半包裹住的火苗,懒得再去理会对面那人的目光究竟在打量什么。等到这支烟被点燃,他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几张纸,看着对方自觉地退到第一排的长椅前。
“差不多吧,”那人说话略微有些含糊,不过被权力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说话做派一点没变,“从你第一次可以领到‘香烟’这个物资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不过对他来说这种所谓的做派没什么好浪费脑力的,下意识的耀武扬威罢了:“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公开展览活动那次不干脆点说明白,想借着我继续钓大鱼吗?”
“确实是我的目的之一。”“你的目的应该挺多吧?”
他这句话讽刺得确实是有点条件反射了,但补救的话还没组织好,入耳的却是仁爱部部长的笑声,哪怕平复之后再开口情绪都难以掩饰:“当然,我能一路走到今天靠得就是这个——用一件事办成两件事的效果。不然我怎么能在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呢?”
那点火光朝后移动了些,一时间他确实不知道回什么话才好——只不过一天而已,这人似乎已经接受了很多事,在某些方面坦诚了不少。也对,在大洋国活着,怎么能少了优秀的自我调节这一项。
“包括我今天专门让你来,道理也是一样的,”不过对方可能不太在乎他是否能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继续这次意料之外的闲谈,只管讲自己的,同时又缓缓朝台前挪,“有好几件事要办来着,你来是最好的。”“什么事?”
或许从一开始那通电话你就没给任何人拒绝的选项。他在问的同时警惕地往后退了不明显的半步,略微思考后觉得这个反应有点不太正常,但又不敢贸然往前,便保持了后退的动作:“现在就说吧,早点处理完我也好回去休息。”
“你这样想吗……说的也是呢。”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落到了他的耳朵里,虽然是偏示弱的语气,但他还是不由得有些脊背发凉,迟疑着往前走:“不然你想怎样?我跟你不一样,熬夜不了一点夜——你知道的。”虽然知道能成为仁爱部部长的人大多都是天才,但这家伙展示出来的观察能力和学习能力还是有些太强了,将那点委屈释放得恰到好处……他本来是想说“毫无表演痕迹”的,但又没办法直接下这个判断。
是的他明白,这种毫无来由的、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大概率是对方装出来算计他的,但其中最可怖的一点不就是这人用为数不多的接触算准了他就吃这一套吗?如果这种示弱背后不涉及原则问题,他确实是总会上前去——人类进化至如今该引以为傲的东西里应该有“道德感”这种东西的。
但等他真走到台缘时那家伙却一步都不再走了,反而往后退了两步坐到最近的长椅上,他也没再往前,干脆地在边缘一坐,两条腿就在空中晃了两下,地是一点都碰不到。看来不仅是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椅被人坐了不塌算是个奇迹,这台子也是高得有点吓人了:“部长先生,劳烦您过来一下,我得下去了。”
“你直接往下蹦就行了,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我看不见,忘了吗?就算确实离得近,我也看不见。”
他确实意有所指,但也没说假话,月亮已经移了很多,微弱的亮光也逐渐散去,只剩眼角在恍惚间瞥见了一丝火光。只用脑子想是得不出结论的,想知道这种奇特的情绪为什么会出现在仁爱部部长身上,试探一下就知道了。反正大洋国的创意也就这么多了,那些所谓的重刑于他而言没什么好怕的,能被供出来的人也已经失踪了。
对方将烟蒂随手扔到地上后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起身往前走:“你这家伙……我刚坐下有一分钟吗。说起来和平部那老东西给你配的什么矫正器械,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他只是想方便我作为思想警察的工作而已,又没有真的想让我的视力恢复——做个手术比什么矫正器械要有效很多,但要花时间修养。”这下他就能看清这人的各种小动作了,“我能及时投入到工作当中去才是符合需要的。”毕竟他现在最大的名头还是“思想警察”,可能是在试探吧,但又怎么不算是在执行公务呢?
思虑至此,也就没什么好去瞻前顾后的了。这次他主动抓住了对方的手,恰到好处的俯视让所有小动作都一览无余:“不过发现这个毛病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很严重了,再去考虑这些事也没什么用了。”
其实他那支烟已经隐隐约约有点烫嘴的意思了,不过他对疼痛实在是不怎么敏感,注意力又在别的地方,只顾着等对方下文,但却等来了被挣开的一只手将那个烟尾巴给扔在地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原本挣出来的手又覆了上去,连带着整个人都靠了过来,被他的身形虚虚地包裹起来后,问了句跟上文毫无关联的话出来:“这边本来就是废墟,你就直接往地上坐?”
“你既然都坐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反正这是你的衣服不是我的。”他算不上特别蠢,听得出来对方这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于是搭了句可接可不接的话。如他所料,这位仁爱部部长没再说话,只是将稍稍往前倒了过去,半个人的重量都隔着两双手压到了他腿上,哪儿有细微的神情可供观察呢?
不过话是这样说,但他现在也不一定要用到那么多东西。毕竟他切实地感受到了一双手在挣脱之后又绕到自己身后环住了腰,哪怕他已经往前倾了不少,但那份力气依旧大到让他的呼吸都困难了几分,接着就是几乎要将自己拖到地上的下坠感——看来这人现在确实是没什么力气能花到站立上了。
而这种脱力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据,大洋国的所有人都知道,尤其是见了不知道多少个“思想犯”的仁爱部成员,人在遭受极端负面情绪冲击的时候确实会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的脱力,连坐稳都成了件困难的事。
刚刚那几句话能不能勾起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先往一边放,他又在脑海里将和平部部长所讲的那些事梳理了一遍,这个人似乎在沼泽里死得没有那么心甘情愿,活着不止是为了活着本身。这里没有其他东西了,除了自己和刚刚的那几句话,没有作为点燃情绪的诱因——只是排除法的话就简单很多了。
他将自己的手拽了出来,犹豫了片刻,一只手揉了揉那人的脑袋后开始顺毛,另一只手安抚性地轻拍着背。环着他腰的那双手有一个瞬间明显松了不少,但随即那份勒住他的力气变得更大了,原本略微的呼吸不畅变成了彻底的困难,贸然出言搞不好还会造成完全相反的结果,他只能默默期待对方赶紧从这种状态中回过神来。
其实他对时间的概念一直很模糊,是从101室带出来的后遗症也说不定。当那个人将自己松开的时候,他确实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只觉得被时间和缺氧一起弄得有些困了。那位仁爱部部长说着该去办正事了,便抓住了他的手。他想都没想就往下跳,虽然确实不高,不过跳下来脚腕依旧是发痛的。
“都这个点了,人他们应该已经押得差不多了,你跟我来。”
对方是这样说的没错,但他的手还被这人死死钳着,仁爱部部长转身转得快,走得也急,他只能小步快跑,看着两侧一排又一排的长椅往自己身后飞去,模糊的视线总会误以为上面坐着人,定神看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排排的长椅了。
正门那边被砖石埋了个彻底,他们便换了条路走,直接翻了一扇早已破碎的窗户,虽然对方始终不愿意松开他的手,不过也不妨碍这种没什么难度的动作。他抬起头时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意识到那点微弱的火光不是自己的幻觉。重新掖回去的衣角带着水渍,浸得他不舒服,不过时刻让他的大脑保持清醒也算好事。他思考了一会儿后回头看了一眼,被光源刺激过的眼一时难以分辨黑暗中的事物,过了半晌他才再次看清最后一排的长椅。
他意识到自己是时候该给刚刚的推测下个定论了。
一种对于生的渴望和试图进行的自我价值证实混合起来,不仅期望活着,而且希望能够有价值地活着。回望过去时,那份恐惧并没有随着地位的上升和权力的膨胀而消逝,反而被只拥有过去的生活反复煎熬,往锅里加水,大火收汁,逐渐浓稠。被人为控制住的生活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甜头供人品尝,所以人就要说服自己手里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将全部的喜怒哀乐寄托在一个事物上,哄骗着自己直到逐渐偏执——毕竟没有未来,又何谈未来。不将过去压榨至极限,那么生活就连最后一点盼头都没了,活着也只不过是以行尸走肉的姿态艰难行走。
被恐惧的不是死亡,死亡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是在大洋国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日子、他的价值、他的每一寸自我,都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被钢钉钉好的,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人去奋斗的光辉未来了。
所以每一个变数都会格外珍贵,然后擅自期待着大西洋对岸的风暴。
他有质疑过,也亲自破坏过,事到如今他愿意承认,这个人虽然幼稚,但足够坚韧。
“怎么现在才来?”
熟悉的声音让他牵着的人极其明显地顿了一下,他满意之余让对方主动往前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替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掸外套上的灰,同时不忘覆过去说一句三个人都听得到的悄悄话:“你不会真以为我把他给杀了吧。”
在他手底下干活的那人脸色立刻变了,眼神也在他们两人身上游移了半天:“什么?”
“没什么,部长先生用来测试我的小手段,只不过我有些当真了。”
灰尘掸得差不多了,他拢了拢自己的外套往前走了半步,这两个人也两三句差不多寒暄够了,正好领着人走到那处篝火旁:“电屏的记录我已经看过了,和平部那个家伙给你看了这次行动前的会议记录这件事我知道,那么基本情况我就不再费口舌介绍了,直接说重点。”
和平部那家伙也就擅长算计人了,为了扳倒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在心里嗤笑,面上牵好自己紧紧抓住的手往那些人的方向走:“再过几天就是仇恨月活动了,我听我手下的人说了,这次活动你还是组织者,得说确实挺有眼光的……不过似乎和平部和真理部的人没安排。我好歹也是核心党员,又是大洋国政府的官员,他们既然不管,那我就帮着安排一下。”几十个人整整齐齐地押在这片废墟之上,不过全是自己抱头蹲好的——这些人的精神一触即溃,实在没什么意思。
“仇恨月活动不处死几个思想犯恐怕是不行的,这次收网又抓来了不少人,我就先筛了一遍,把真心实意悔罪的留下来了,你再选几个,到时候好开展活动,怎么方便怎么来。”接着他在一个眼神回避最厉害的人面前站定,松开了原本牵着的手,“也不用太有心理负担,反正他们不在仇恨活动上死也总是要死的,这样死还能有价值些,他们自己也很愿意的。”
他不怎么介意这人往后退的动作——是的,他知道,这人肯定是要回来的。开枪套的动作他已经很熟练了,那把枪被自己握在手里时,那个人果然走了回来,眼神直勾勾盯着这把枪,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
“你这是要干什么?”“减轻你的心理负担,顺便解决一个藏得很好的老鼠。”
让所有人看都会说,他这一系列动作实在是过于刻意了,几乎把使用方法一步一步详细拆解开后展示了出来,但又不会有人觉得这种行为有问题。如果是第一次,没人能做到心安理得地杀人,而这位要踩着时间限制完成仇恨活动策划的思想警察也一样。
他相信自己已经凑得足够近,动作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已经深深印刻在这位“思想警察”脑海中。上膛声后,他将枪口对准了刚刚还在闪躲的那个人,却把脸一转闲聊去了:“这把枪的后坐力也不小,我刚开始用的时候脸就被划伤过,有段时间还不太敢用枪——不过现在好多了。为了大洋国,为了‘老大哥’,总要跨过那一步的。“
那把枪对准的位置在他手中再次移动,接着就是巨响和火药味,那人立即向下倒去,一旁待命的医护人员立刻上前。“不过哪怕我练了这么久,准头依旧差得很,要不是这次离得近,我都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到这人身上,那样的话就不好救了。“他是在有意透露消息,他不仅透露消息,还期待某天这人真的能夺了谁的枪后不用思考就能用。
那又如何呢?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一刻不想彻底离开大洋国这个鬼地方的。但他知道东亚国和欧亚国也一样,这三个国家当了彼此的假想敌,又是彼此最忠实的盟友,互相为彼此的集权添砖加瓦,无论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他是在挣扎,但又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挣扎,就当他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好了。
虽然连他都认为这家伙和他的那些同伙有些幼稚,不过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将枪放好后,他又抓住了那只手,残存的火药味肯定是要把这两只手都给染个遍的。但他依旧抓了上去,将手指依次扣好,闻起来就像是对方也刚把枪放下去:“开始吧,工作还多着呢,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于是他主动落后半步,由对方领着在这一群人中穿行。就像他想的那样,虽然这位“思想警察“确实不认识这些人,但不代表反过来依旧成立,蕴含着各种情绪的眼神一道道刺过后,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后直直地看着他,额前的碎发在刚才被蹭地往一边撇,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看得差不多了,就这几个好了,麻烦您这么费心了。”那人点了几个,对应的人就被分开往别处押送。
“哪里的话,分内之事而已。”那眼神是带着锋芒的。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为什么今天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格外多呢,“时间不早了,我想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他拽着对方的手不容置喙地往教堂废墟的方向走,和那些人背道而驰。
“我是自己开车来的,停那边去了,不跟他们一块儿走。”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在对方发出疑问之前他先行解释了起来,“你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跟他们一起也行,宵禁你就不用管了——你和你那个朋友应该很久没见了吧。”
声音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应该是快快地走了两步:“为什么非要今天见呢?想见的话,明天也能见到的。”“是啊,明天还能再见的。”他将说话的人抓得更紧了些,翻过那扇连玻璃渣都不剩下的窗户,从一排排长椅中向那个过高的台子走去。
“和平部部长跟你说了很多东西。”“是这样没错,他毕竟还指望着我帮他……”
“我说的是今天,”他停在这些腐朽的长椅中,跟着自己走的人一下撞到了他的背上,停了很久,他才继续往前走,“是昨天也无所谓,差不了多少。他真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拿出来了,对吧?”如何看待的问题他问不出口,也没有由头问出口,只能拿着和和平部那人差不多的态度以旁敲侧击。
“是啊,他真的很想赢过你一次,然后彻底摧毁你。”对方也缓缓跟着他走,语调平和如微风,“但你也是一个需要赢的人,不过不一样的是,之前你已经赢了许多次了。”
是了,和平部那家伙工作水平虽然不怎么样,但政治斗争还是有点经验的,说起话来也至少是逻辑自洽的,唬人确实很有一套,不信那套说辞才是出问题了。他继续往前走,朝右手边拐了个弯,几节向台上走的台阶出现在他们两个面前。
“我其实不该这样说,毕竟我是他手下的思想警察,当时能离开101室有……但相比起他来,我对你的了解更多些。”那人拿起另一只手来按住了他的,一下就将被抓住的那只手解放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站在台子上,“相比起你来,他的立场才更让我感到怀疑。虽然我只是一个大洋国群众,但我想,合格的英社党员应当将工作置于高位——至少要比斗来斗去的权力游戏要高。”
他听着这人的话,往旁边挪了两步,正站在那人面前。抬起头来看东西确实很不舒服,颈椎发痛,后脖颈也有挤成一堆的不适感。但这样看的话,早已坍塌的穹顶就会露出一片星空来,恍惚间像是飞了起来。他的思维就这样发散的时候,那个人突然蹲了下来,他的目光也随之下移,看到对方朝他伸出一双手来。
“愿意直面自己本质的人总是比总在逃避的人好上许多的——我无时无刻不这样认为。”
那双手上的火药气味还未散尽,只是抓住了他那双同样沾满了火药味的手,被紧紧压下时桡动脉的跳动激烈而明显,然后他感受到一股力量正在将他缓缓朝那人的方向拉去。本应存在的抵抗的力气发挥不出一点,他向前挪了半步,感受到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动作,和给小动物顺毛没什么区别。好气夹杂着好笑涌了出来,但一时半会他也不愿意就这样站起。
现在最好改改之前的判断,还要加上一句“同情心泛滥的家伙”。在大洋国做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实在是太过危险,他更想去思考这人是怎样秉持着这样一种性格活了这么大的——总不能是原先那个集中培训中心负责人偏心偏成这样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有人兜底时勇气总会大一些。
在仁爱部工作,对时间的把控算得上基本功。他算着差不多到点了,便往后退了一步后翻身到台子上,走在前面带路,从演讲台那侧的门走去。刚刚对方在台上打量那几页纸的时候他就在了,月关就那样撒在台上那人身上很是方便他观察。既然都到这儿了,那么特地留了个心眼观察对方路过演讲台时的神态也算不得过分:“你如果想的话,把那几张纸拿走也行,反正上面的字肯定早就没了。”
他当然知道刚刚对方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没发现自己,但总要让人把该有的危机感给锻炼好了——有人只看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多需要提高警惕的一件事。
那个人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说自己从来就没想着要这东西,看一眼就算了。
“不过这次仇恨月活动还让我来组织真的没问题吗?”“能有什么问题,总不能让那些不干活的人上来吧?那才会出问题。”
仁爱部部长倒是没骗他,车保养得好,东西虽然有些旧了,但好歹整齐,应该是真喜欢。说着自己晕车,他便将头一歪,看窗外略过的房屋去了。
他不太清楚对方突然说这个是为什么,实际上,今天的一切进行的有些太顺利了,甚至顺利到有些惶恐。本来因为这次什么“收网行动”他们就打算开始执行计划了,但苦于找不到机会安置离开必须的载具,这人就直接连真理部和和平部的意见都不管,将组织的权力交到自己手上;另外就是那个控制器了,本来听完和平部部长说的那些事,他还想着要把这东西在对方身边安置好恐怕要费大功夫,结果今天的这两回几乎是朝他挑明了这事想解决不难。
一开始他是把这人当成了老道的猎人,如果能递上一只既能带来狩猎乐趣又能提供成就感的猎物,那么事情也就解决的八九不离十了。但实际上,这家伙也不过是另一只猎物而已,为数不多的不同可能就是这是一只站到了食物链顶端的动物。这位已经成为仁爱部部长的人,既保有着上位者天然的傲慢,又始终无法摆脱曾经被猎杀的阴影。
所有人都沉迷于这场生死博弈,堵上了一切,但其实我们从来不需要要以命相搏。这位仁爱部部长怀抱着如此的想法试图找到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人,然后找上了他。
他当然能察觉到这个人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到的价值,从外在的价值到内在的需要——毕竟一个有同理心的人想理解别人的心理状态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那么这下就更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扮演这种角色对他来说并不难,而只要扮演好,控制器的事就板上钉钉了。
“你眼睛不是不好使吗,外面黑成那样了你要看什么。”“现在只是宵禁还没熄灯,光有路灯也差不多够用了。”他只是视神经萎缩,离真的失明还有段路要走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二楼一扇被打碎的窗户,正对的门前是一大片血泊,一条拖行形成的血痕从门口往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他突然才意识到,这片城郊怎么会这么安静呢,这里该是有些吵闹声的,但走了这么远,他连一声婴儿的啼哭都没听见。
对方离开教堂废墟前的那句话没吓到他,毕竟常年都处于这人的监视下,对方要是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才是他该惊讶的事。但能让整整一个东部郊区所有人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才是真的恐怖,有的窗户他判断不出来,但有一些明显是将黑色的纸贴在了窗户上,最多只露一条缝出来。只是抓捕思想犯的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大洋国都是排斥思想犯的,遇上这种人总是除之而后快。
但有了恐惧才有后怕,才会有反抗的想法。如果真的陶醉在“老大哥”思想的熏陶中,将仇恨明确导向一个地方,只不过是把愤怒给白白的浪费掉而已。
车窗外的建筑从几层的小平房逐渐变成高楼大厦,随着时间向后推移,熄了灯的住户也越来越多。他不再去思考刚刚东部郊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将自己的视线向前放,看着被近光灯照亮的地面,困意越来越重,接着被一阵急刹打断。
“好了,到地方了,再过三分钟熄灯,记得跑快点。”那人关了车门就拽着他往楼上跑,推开了那扇已经被修好的木门——甚至被重新漆了一遍,他好像也就一天不在这里吧?
“不过您还住这里吗?”“当然,我的工作没有结束。”“那么隔壁是……”
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停住话头的时候差点将自己的舌头生生咬断,这么一遭下来,他对面的人笑得就更猖狂了,不过不负仁爱部部长的名号,伪装得不错:“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去或者我去都可以,我没什么问题。”
“……那今天就先这样吧。”“非常感谢。”
不过这人行动倒是没有什么感谢的意思——毕竟算起来确实已经住了很久了。很自觉地摸到盥洗室,洗漱结束后就在床上找了一个角窝起来。他这才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品往里走,一抬头便看到了那面镜子。他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无所不在的电屏了,那么在单面镜后面装摄像头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人是复杂的这一点他也认可,但真的该是以这种形式复杂吗?他持保留意见。他当然能无时无刻亲身体会到的是属于高官特有的残暴,但也通过那些肢体接触确认了这人心底对于“赋予自己价值”的强烈渴望,以至于逐渐极端化——说不准这人能做到既肯定一件事又否定一件事正是双重思想影响后的结果。
不过更重要的是仇恨月的组织和筹划,怎么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将之后的事安排好他得好好想想。他也时刻提醒自己,这种大洋国高官没什么好同情的。于是将那份关于痛苦的感慨被他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加之确实困得厉害,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这段时间倒是锻练出了他先前想做到的事,那个原本在床脚缩得好好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坐了起来,盘着腿正对着他。
之前随便有点什么动作都会醒的,现在真是适应了。他甚至伸出一只脚去轻轻踢了这人一下,结果连哼都不带哼一声的。要是跟自己住一样的宿舍,这种人连死估计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在心里话是这样说,但他还是伸出手去将对方的头发往一旁顺——他是期待这个人某天以这种姿态跟他对话的。以真正的自我,没有任何阻挡地对话。
那处教堂废墟估计不会再留很久了,过上半个月彻底清除也不是没有可能,连别人的坟头也一并推平,到时候他就要和其他普通人一样了。那些人举着报纸看着两天日报上的前言不搭后语,逐渐怀疑自己记忆和手中报纸的真实性,他所能凭借甚至只有记忆,那份锋利的眼神、和布道者别无二致的身形与从破碎的穹顶上流淌下来的月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该全部变成假的了。
说到底,什么布道者都无可厚非,只是要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而已。他将自己今天开枪的那只手举起,将对方的手捞起,上面的火药味已经被香皂遮盖了些许,接着他感受到了对方脉搏平稳的跳动,连带着将他的情绪抚平了不少。
等到火药味彻底消散的时候,他就能否认自己今天开枪的事实吗,似乎是不能的,当然是不能的。因为那人的腿再也好不起来了,骨头上也会留下子弹的痕迹,哪怕到最后一切表面都恢复如常,他只要再拿出手枪,那人的腿也会下意识变瘸。他始终都信奉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证据永远不会被全部抹除——他能用这种方式找到“思想犯”,也就能找出大洋国上下所有人的破绽。
他再垂眼看去时,发现这人睡觉不换睡衣也就算了,衬衫纽扣还是坚持不懈地扣到最上面,真不怕把自己在梦里勒死。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勾着扣子草草解开后自己也往枕头上倒去,抓着的手倒是不松开,几个翻身之后就把人往自己这边揽。
那片废墟或许真的能清除,连着死人的尸骸一起被掀翻后往地底埋,但他在那里获得的希望造不了假造假,供给他苟延残喘的生命力造不了假。
那发迟早会射杀他的子弹造不了假。
Notes:
卡文卡得很厉害,不是特别擅长这种,,(果咩)
Chapter 8: “白肺”灼胃
Notes:
从这一章开始可能就有点逻辑上的问题了,但感觉不这样破不了一九八四的局,先行致歉
Chapter Text
“是这里有问题吗?”“没错先生,但您还是赶快下来吧。”
他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虽然从别人口中了解到原先定来的两个骨架变成了三个,整体质量也提升了不少,但亲眼见到之后还是被震撼了一把。要不是着屋子本来就大,三个一起怕是根本就放不下。
“好的,我把这个钉子钉牢了。”怨不得别人看得心惊胆战,那两只手一会儿捂嘴一会儿遮眼的。哪怕不过一层楼高,但毕竟是人徒手爬上去的,连根安全绳都没有,就算是有好几道木头可供借力,从下往上望还是吓人得很。
“反正还要拆的,这样搞之后卸着不就不方便了吗。”“这叫什么话?”
最后一块木板被牢牢地钉在尖角处,他看准了后倚着已经处理好的木板往地面上滑,最终站定:“这可是仇恨活动要用的东西——就算抛开这件事不谈,做事糊弄也不是件好事吧?到仇恨活动正式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涌上来,我对他们的热情有信心。要是因为没把某处钉好在活动的时候道具出现了损毁,又是谁得去交差?”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人接过了他递过去的锤子往工具箱里放,话里还是带着些不服气,“但有必要用这么好的料子吗?我也只是从实用性的角度出发说这话,反正只是个一次性用品而已,用完一次就不再用了,这上面的木板啊钢钉啊什么的就都废掉了。”
“如果是这个的话,你就不用操心了,有别人替你想着呢。”他满意地看了看这几个已经制备完成的道具,转身在门口找了把椅子坐着,不时朝外面看,“怎么可能用一次就不用了呢,那未免也有点太铺张浪费了。就拿这些木板来说吧,每一块都是从完整的一棵树上切下来的。哪怕退一万步,就算钉过钉子的地方用不了了,其他地方不可能不能用,对吧……话说现在几点了?”
那人看表计算时间费了几秒,接着报了出来:“差不多快十点半了。”
“怎么回事,他不像是会迟到的人啊。”“您约了人吗?”
“也不算是我约的人,因为是我们商量好的,他要过来送东西。”他指了指那些用木头组装好的模型,接着说了下去,“富部的人当时也只做成了一个控制器,但毕竟我们有三个模型,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不可能解决,就让他们赶工又做了两个出来,今天全都给装上。”
那人虽然表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但还是感慨了一句:“这样临时起意加活儿富部的人真的没意见吗?”“都是为了大洋国做贡献,意见什么的也没有很重要吧。”
他笑得轻快,可能或多或少也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只不过这笑很快被推门的声音打断,接着来者就开了口:“笑这么高兴,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虽说大洋国的服装确实都没什么辨识度,但想在这样一群人中找到富部的器械维修人员还算简单。颇具重量的塑料箱被来者放到桌上,那位穿着一身沾满了灰尘的深蓝色工装的人打量了一下屋内的三个模型:“不过时间确实有点不赶趟啊……怎么就十点半了。”
“你可是耽误我时间耽误的厉害,我一会儿还要去把收集好的食物拿过来呢。”“放到这些东西里面?”“……这不是没其他地方了嘛。”
该说是能成为熟人的家伙本身就是性格相似的一群人呢,还是这两个家伙一个影响了其中另一个呢?刚来的那个富部的人也是上下看了看,接着就戴好手套徒手往上面爬,看得他这个边缘党员又是一阵心惊胆战。不过再怎么说这家伙也是专业的,爬上爬下的动作也比自己旁边的这位新语宣讲人快得多,连五分钟都不到,对方就已经从第一个模型上跳了下来,从箱子里摸出来了第二个控制器。
“要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太担心了,”这位娴熟的技术人员掀开了腰包,顺便朝着那位宣讲人的方向眨了下眼,“我今天早上来这么晚就是借车去了,这边我处理好后直接送你去。”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旁边那个震惊了半天的年轻人抢先问了一句:“借车?借车应该没有很难吧,我记得政府大楼那边空闲的车辆不是很多吗?”
站在最上面的人差点就拍着大腿笑出声来了,不过那人安全意识是一等一的,只是按着自己的腰包大笑出声:“你说的确实没错,不过你还是得仔细想想——要是我借的是那种普通的车,我为什么不直接开到门口呢?”
“什么?”这次轮到他震惊了,虽然猜测得也差不太多,但还是像寻求肯定一样抬起了头。
“嗯,你猜得不错。”“……这车你怎么借出来的。”
旁边的边缘党员被这两人的话整得头脑发晕,看看上面安控制器的技术工,又是看看凳子上的真理部编外人员,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屋子另一侧的窗户,看到了一个跟半个窗户差不多高的轮胎,一下窜了出去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
“算了,这种事我问了也是白问——富部的事我们少管是吧?”旁边崇拜的目光几乎要溢出来的人被他生生忽略,他问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但你既然借了这样一个这样的车来……我们今天是要带着这些模型走吗?”
“对啊,你的事不会还没处理完吧?”“都搞定了,最多就差个运输的事——不过为什么要把这些模型运走?我不记得我们的仇恨活动还要……呃,这样组织。按前几天我安排的路线,不应该是到时候从这边到目标地点吗?”
那人虽然只是第二回这样做,但总让人有一种越来越熟练的既视感,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了一个带着木屑的手印:“说是这样说的,不过我后来跟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到时候如果真的拉到那边去还是要再拉回来的,中间会发生什么事实在是没法儿预料。不如先把模型拉过去,到时候直接在这边汇合,大家就都省事了。”
“所以你们就没通知我?”他将自己肩头的木屑拍掉,露出了一个怀疑的眼神。那人虽然自知,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开始解决最后一个控制器,泰然自若地回答了这句颇具怨言的话:“这不是看你前几天背地图太累了嘛,又得替我们审稿子,再把你拽过来商量这件事多不好。”
“得了吧,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给我扯东扯西的。”“就知道瞒不过你啊。”
虽然只爬了一半,但那人干脆先坐在半路挠了挠头:“你确实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
“这话我可无福消受。”“别,你都这样说了好多年了。”
这句话一结束,那人便继续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了,那种熟练或许是因为这种事和维护电屏也差不了太远的关系。“不过确实有事让你帮忙啊。”螺丝刀被戴着手套的手在空中抛了一圈,看不出求人办事的小心翼翼,倒是有一种“你肯定会帮我”的自信,“路我都算过了,现在出发晚上能回来的,不过就是途中没能加油的地方,你得帮我载点柴油。”
“我又不会开车。”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过也是真心实意地提醒对方这件事——毕竟没有当场从凳子上起身离开。
“我我我!”刚刚在一旁一声不吭的人突然两眼放光地举起了手,他能听出这话的语调不像是为了邀功,“我会开车,我帮你们。”
“啊,这样啊,那就太好了。”顶上那人咬着刚刚那把被抛过的螺丝刀,不过丝毫无法掩盖那种阴谋得逞的讲话腔调,轻轻哼了两声,“看见没,咱们身边有的是人手呢,大洋国不缺能帮忙的人。”
“以我现在的视力,你要是真的让我开车上路我能随机撞死一群人,咱们就有的解释了。”他将对方话里暗戳戳的示意打掉,接着认真思考了起来,“不过这样的话我还要去吗?”
“当然。”先差遣了那位像小狗一样积极的家伙去准备点吃喝,那人又接着把话头转回了他身上,“到地方之后的详细安排和工作的重新分配先往后放,你觉得我连着开一天我会不会犯困?”“不是还有那个……他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带着油啊。”“……有什么问题吗?”
一道锐利而深邃的目光向他打来,其中困惑和无奈的意味太过明显,他也算是比较敏锐的人,不由得理亏一样缩了缩脖子。对方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继续手上的工作,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正巧那位年轻的边缘党员带着一兜子东西回来了,他就起身接过东西往屋子里边边角角的地方溜。
几声响亮的拍手声代表了那人结束了安装工作,加上聊天和刚刚发愣也不过二十分钟出点头。刚回来不到两分钟的边缘党员摇着尾巴就冲了上去,看着从木板上滑下来的人一脸严肃,心里也不由得暗道不好:“同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们培训中心的宣讲人想把咱们几个全炸死。”
听的人明显是不信的,虽然发出了一声和疑问没什么区别的气音,但还是在两个人之间看了几眼后选择先说些缓和气氛的话:“他毕竟是门外汉,有些东西不懂很正常不是吗?少点我们眼里常识也很正常的,这种话不能乱说啊同志。”
“他要把油箱往拉着木质模型的卡车里塞啊,你能明白吗?”
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在这人脸上看到除了平静和怡然自得之外的情绪,原本还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这下干脆彻底移开——这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跟别人说出来就好了。
“……那很没常识了。”这下想缓和气氛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也说完了,也有人附和了,他知道对方的情绪应该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于是带着那一袋满满当当的兜子往门口走:“好了我们走吧,这都快十一点了——咱们还得在宵禁之前赶回来呢。”
“哦对,说起这个,我还得让你帮我个忙,最重要的忙。”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同志,您真的太厉害了!您是怎么想到让我们宣讲人去借车的,他们竟然还真的给了,这种东西不都是富部在负责吗?”
三个人正在公寓楼爬上爬下搬运这些组织者交过来的食物,都被妥善地放到了一旁已经空了的屋子里——等仇恨活动一开始,他们就得指着这些吃的扛到走回集中培训中心,放到队伍的跟随的模型里是最好的办法。说不准他们要把模型做得那么结实也有这层原因。那位边缘党员暗自揣测,不过也不含什么额外的恶意。
“行了,说好回来的路让你开,我肯定不会食言的。”他一眼就看出年轻人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所蕴含的东西,让正搬东西的富部职工去跟那家伙说点好听的话,自己一人搬着两人该拿的东西往楼下走,一会儿就回来继续搬剩下的食物。
“不过这屋子收拾得也太干净了,看着跟没人住过一样。”“就是没人住过的。”
那人一向是乐于给自己找无聊的事干的,一下就开始了思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是亲历者,自然更有信心些。
“虽然我负责的是电屏维护,但富部的本职工作就有负责分配每个月的物资,这些事我好歹也是知道的。”那人根本不将他的胜券在握放在眼里,毕竟数据不会说谎,人可是会的,这位看着老实又好心的家伙可擅长撒谎了,“如果这里真的没人住,那么往集中培训中心送的物资配给就是错的。”
那人说着又开始踱步走到窗边,像是发现了什么证据一样指着墙上钉子留下的痕迹,他那份仔细反倒是更加明显了,把那人给唬了个彻底。
“我想,您二位说的其实并不冲突,不是吗?”在一旁看着两人不知为何就开始无意义争执的边缘党员收拾着最后几份需要带下去的食物,“这个屋子可以有主人,但它的主人也可以选择不住在这里的。”
“你在说什么……”“我明白了。”
年轻人有不被大洋国束缚的想法自然很好,如果某天真的能彻底击溃大洋国、杀死“老大哥”,还未被彻底影响的年轻人自然是该被寄予厚望的。但他更希望的是这种年轻人不会在什么都还来不及做的时候被口无遮拦而害死,于是他立刻打断了富部职员的话。
“这里只是住所而已,你不是也有住所吗?”他将在床板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抱了起来,比那些食物坠手得多,“但我临时告诉你要多做两个控制器的时候,你又是在哪儿住的?”“你也不看看是因为谁。”
这下应该就差不多了,至少没有直接的把柄了。他示意对方去取自己屋里那些已经整理好的稿件,安抚地主动领着头往楼下走:“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
“哼,没办法了——没办法你就来难为我。”那位富部的知名电屏维修人员故作怒意将东西在铁制的车门上对齐,让对方将布料递给自己。
他站在一边无可奈何地叹气,让年轻的边缘党员把最后的食物放好,开始对着单子清点。空了手的边缘党员看看周围,发出了疑问:“他们不把车开过来吗?”
“我不让他们开的,能省一点是一点,”那人已经把他塞进副驾驶,将模型捆好后正往车上上,刚好露出半个身子在驾驶室外,还招起了手,“你先过来吧。”
“好的同志,您想得真周到!”
“其实你只是想体验一下开卡车的感觉吧。”“宣讲人同志您既然知道就别取笑我了。“
他主动让出了副驾驶位,看着年轻人激动地扣好了安全带,又看了一眼带上了墨镜的驾驶员:“说起来,你真的很喜欢卡车吗?“
“当然,我从小就喜欢。“对方讲话的语气仍旧激动,但一瞬短暂的停顿后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解释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我第一次见卡车就是这样的车载着物资经过我家门前,当晚我母亲就给了我一块巧克力——真的是很美好的回忆啊……“看来确实是把他刚刚的补救记到心里了,也不是什么很笨的人。他笑着附和对方的话,却没想到这人虽然不算笨,但却有些轴,是个逐根问底的人。
“那么为什么以您的名义去借车就能借到呢?”后视镜上那张年轻的脸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悔恨意味,接着回头摆着手结结巴巴地解释。“啊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您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了,我就是好奇而已。“
“我知道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啊。“在大洋国不是什么时候说真话都很轻松,但这句真话说起来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确实不知道。
但驾驶位上的人明显不想放过他,给这段没什么意思的、即将结束的对话加了一把烈火:“其实当时我拿着我们宣讲人的名义去问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顺利,也是等了十几分钟的。“
“然后就答应了?“”是啊,可能是去请示谁了吧。“
这家伙就是故意的。他这下连警告的意思都没了,只想着让这个富部的职工闭嘴,也就是出于不干扰驾驶员的基本素质少用了点力,不然那大半个巴掌怎么可能全打在椅子靠背上,而不是其他该打的地方。
“部长,会客室来电,说是有急事。“”接,我倒要看看会客室能有什么急事。“
放眼望去尽是白色,只有来者身上的血带来了些差异化的视觉体验。一旁待命的职员将在地上抽搐的人头朝下按住,堵住了那张不断嘟囔着仁爱部部长如何如何的嘴,让部长能好好喝下一口水去。
“你也不用按着了,出来后把门锁好就行,都去休息一会儿,先去审其他人。“那人将沾了血的外套脱下,简单一叠后搭在臂间,”电话接上了吗?“
刚刚报告的人只将电话递了过去,随即在一旁站好,微微垂首——最近几年进仁爱部的人大都听闻了这位部长的威名,也都幻想着自己能够复刻这样的传奇。但怕终归还是怕的,有些叶公好龙的意味在里面。
“什么事,快说。“”部长,有人要来借车。“
“我怎么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富部也给架空了?“”不是的,来借车的人说是您之前特意交代过的那位思想犯。“
电话里全是电流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不会这么蠢,于是让有些畏惧的职员快点说重点。“但来的是富部的人,也没有那位思想犯要借车的证据……“
“好了我知道了,借给他。“”是。“
这些人终于也是要开始行动了,不枉他抓人时精挑细选了一番,边缘与核心混着打掉了一大片,声势又浩大,这下不知道能诈出多少人来。他从那间纯白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其他地方倒还如旧,灰色水泥制的墙面和地板,但也还算干净。
“你们几个去观察白室里的那个家伙,记得不要盯太久了,轮换着来。“白室本质上是对人对外感知的破坏和社会性需要的剥夺——不仅是室内的一切,连递进去的食物和日用品也都是别无二致的白色。相比起之前肉体上的折磨以达到目的,这种方式虽然需要的时间更长,但节省了不少人力资源。把人往那里一关就算完,定时定点送饭,半年之后再纠正思想就简单得多了。
地下室的灯刚换过一批,每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隔着玻璃门的人影也相当清晰。他向来是逐个击破的,朝着那间编号最小的房间走去:”你们几个先前教育最早送过来的那一批,留一个人跟着我就行。“
一阵嘈杂的讨论声瞬间开始后又立即结束,刚刚那位接电话的人跟上了他的脚步。那人把位置控制得好,他最多也就能看到半张脸。
“你来仁爱部有一个月吗?”“再过三天就满一个月了。”
他停了下来,打开了面前的那扇门:“这段时间就只负责接电话?”
“不管是找思想犯还是纠正他们的思想,我都不是很熟练。”“不熟练也是件好事。”
电闸被推上去发出了近似咔哒的声响,他示意跟着自己的人守在这里就行:“我不会说什么‘还有提升空间’这一类的空话,不熟悉意味着你对仁爱部抱有或恐惧或敬畏的情绪,难道不是更有利于抓住那些始终恐惧我们的思想犯吗?”
“醒了就不要装了。”他回头将门关上,接着坐在正对着那人的椅子上,“如何?我上次问你的那些话,你想清楚了吗?”
“如果真的有一天,大洋国政府消失了,电屏消失了,思想警察消失了,你作何感想?我是希望你信任我的,你既然已经坐在这里,我从你口中骗出其他话来的意义也就没那么大了。”略微倾斜的地面让地面上的血水里他很远,他只是坐在那里,遵守着每一任仁爱部部长纠正思想的准则,“你真的能适应那种生活吗?你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你反而会更早逝、更痛苦,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消失了,你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你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交代了自己兄弟在反抗组织中的行径,却始终对自己做的事守口如瓶——你是一个虚伪的人。你的反抗不是为了推翻大洋国或者‘老大哥’,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多荒谬啊,在你口中,你的兄弟甚至已经坐上了反抗组织头目的头把交椅。”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比了一个手势,门外的人心领神会,手放在电流装置的开关上等待下一步指示。
“我不知道……”
空中的手势变了,接着就是一阵惨叫声。几秒后他收起了自己的手,看着那人从痛苦中逐渐回过神来:“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和假装理解是不被允许的,你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呢。”
“我其实是最不愿意对你们施以刑罚的人了,但我知道,心软对你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你们本是优秀的大洋国公民,是‘老大哥’的忠实追随者,只不过是被歪理邪说一时迷了眼睛。你看,连你自己都想象不出没有‘老大哥’和大洋国崩溃的世界。”那声音平和而温柔,如同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在饭桌上的尽心叮嘱,“所以我知道,你也并非有心,而我就是来帮助你的。你痛苦的话我也当然地痛苦,但只有用痛苦才纠正你的基本行为,让你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怎么想,就怎么告诉我。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
“上次我们已经将你那些扔得乱七八糟的小纸片说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心里去。关于太阳系的一些东西,我不向你隐瞒,对这些东西我的兴趣也很充足。虽然有的人确实能说出来‘地球围着太阳转’这种话来,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从哪儿知道‘哥白尼’这个名字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才是这种场合最为合适的语调,虽说这种情况下牵着对方的情绪走会更快些,但毕竟他的突破口和以前的仁爱部部长并不一样,“刚才的电击只是针对你的警告,只要你正常回答我就不会再这样做——把这当成一场谈心就行。”
“对你们来说,我这种知晓过去的人很危险吧?”“你知晓了过去?“
“我不这样认为。“坐在高处的人摊了摊手,”你在哪儿知道的这个名字,历史书上?还是街边摊贩的书铺上?那些在街边卖口袋书的人向来最会编排故事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那么你就去问问其他人,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在。“
对面的声音弱了些,但还是坚定地开了口:“……就算他存在,你们也能抹去这些痕迹。“”不要胡说啊。只要做了事就会留下相应的痕迹,没人能完全抹除自己留下的痕迹,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一定是有迹可循的。如果什么都找不到,那么只能说明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未来要从过去的一点一滴里推断,不要再活在自己的臆想中了。“
“其实地球和太阳到底谁绕着谁转从来不重要,就像掌握权力的是不是大洋国这一批人一样,都不重要。我知道你作为一个成年人很难打破自己原有的观点去相信我说的话,但好歹也要思考,对吧?就像不管行星如何运行,人都是在地球上走一样;大洋国被换成别的什么国家,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前一个我不评论,但后一个……”他知道这人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属于人的劣根性,这家伙几天里已经品尝个透彻了,但还是咳了两声后勉强说出了口:“人怎么可能跟随哪种政府都一样呢!”
“很好,你终于愿意敞开心扉了,那我也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有些名字你应该很熟悉,比如阿朗逊、琼斯、卢瑟福这些,都是仇恨活动时会被不时提到的家伙,那你对他们被打成叛徒的事有什么看法呢?”
“……一场阴谋,篡权者的阴谋。”到此这人才算是恢复了些情绪,不免因为判决对这几人抱有一种幻觉般的崇拜。
“你到底了不了解他们我就先按下不表,免得你承受不了真失心疯了。只取讨论你的话本身,这样说也没什么问题,但你要明白,那三个人曾经也是大洋国的核心党员。这里没你想得那么不堪,世界上没有某天突然坏掉的东西,都是一点一点开始变质的。他们可都是为了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而战的人,但分道扬镳也是不可避免的。”接着是清脆的敲击声,“而你们甚至还没走到这一步,组织就已经分崩离析了。”
“我相信你是一个有着大志向的人,你也要想清楚。你是看到了痛苦,看到了猜忌,看到他们处于控制之下,但你恰恰忘记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大洋国实现了前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团结,所有人一致对外,资源被最大程度集中利用。在英社党领导下,大洋国社会的稳定程度远超之前那些被各式各样剥削阶级领导的政权,人民和民族实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复兴。这和你的渴望冲突吗?”
“你要把所谓的自由赋予他们,那么你就会看到扶摇直上的犯罪率和混乱的红灯区。没有集中配给,贪婪永远无法得到遏制;没有我们的看管,社会将一团乱麻。”他站起身来走到玻璃门前,“你连烟都戒不了,又怎么可能戒掉逐渐膨胀的欲望。”
他特意留了口子给这人来破,果然正中他下怀:“你只是在诡辩,你用最极端的结果囊括了一切。自由是有限的,为什么要赋予这些人那么大的自由。”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那扇门被打开了,原本看着电流调节器的人走了过去,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你必须得接受这一切——虽然我不喜欢这样说,但就像二加二既等于四又等于五那样。”
他在前面走,听到身后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和一阵小跑时落到地上的脚步,说在这儿等一会儿,看看其他人做得怎么样了。坐下后他顺手向口袋摸去,那盒烟估计被他忘到办公室了,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抽烟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坏习惯,希望某天他真的能改掉吧。
“部长先生……”“有话就讲。”
倒也算不上自夸,他确实觉得自己比起以往的仁爱部部长已经相当仁慈,如果没有对效率的追求,这种仁慈还能再上一层楼——他可以好好跟那些思想犯说话,也不会主动要或者随便把部里的人当成自己的仆人用。虽然说穿了都是觉得跟这种人浪费时间和精力实在是不值当,怎么方便怎么来,但如何想相比如何做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合适仁爱部的工作。“”那就转个部门——需要我签字?“
听布料的摩擦声,估计是那人摆了摆手,他连头都懒得抬,毕竟这人肯定是一副辩解时的慌张神态:“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仁爱部的工作很重要,如果不考虑能力问题,我很愿意在这里工作……”“能力都是可以培养的,如果是这种原因的话你就不要再说了。”
“那要如何培养呢?”“你是想听我跟那个思想犯说了什么,是吧。”
但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聊相对正式的话题是需要相应施压的,他便正眼看了过去。很多话其实不挑明会好很多,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很多人会想,总是要为自己留个后路的。不过他今天不知道怎么就抛弃了自己以往谨慎的作风,就这样将几乎是锋芒毕露的话丢了出去,等到思绪追上来时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在权力的顶峰畏首畏尾的。很多时候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当年第一次踏入这里时的全部记忆,但任何一处相似似乎都能再次刺痛他,让几乎已经要踏上正轨的决心再次冷下去。
“我想听您对于大洋国的理解。”
那些人不分立场,不分观念,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仇敌,都在他一觉醒来后整齐划一地站到了大洋国那边,无私仇,重奉献。他当时就在想,很多时候都在想这个问题,一个大洋国做得很完美的一件事。它将本就像一座孤岛的人心变得更加分散,刺激了人的社会属性——想要寻找到一个可以接纳自己的圈子,就必然地要往认同他们的方向去。
“对于大洋国的理解?为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思考了很久才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深刻地理解大洋国,那么又该如何说服那些思想犯呢?”
“其实我是想劝你不要想那么多的,想得多容易错的多,很多人都是想着想着脑子出问题的。就算真的想去思考这种事,也要时刻将‘双重思想’贯彻下去。”“就是那个什么二加二?”
“浅显些的表达而已,便于别人理解,实际上这样解释会出大问题的——你要知道,那些思想犯的文化水平高的才是少数。”他伸出手去,对方心领神会,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根烟来,“然后这些水平高一点的就会揪着你的一点问题死活要个说法。”
“比如您成为仁爱部部长之前经手的最后一个思想犯?”“他是死活一句话都不说的,比起那些人来棘手得多。”
有时沉默确实算得上是人类的优良品质之一,不去像其他动物一样大喊大叫地争抢,势必要决出一个高低来,才有些人该有的样子——不过仇恨活动已经把这些东西完全破坏了。很多时候他都在感慨设计出这样一套统治制度的人肯定从不缺乏社会经验,那个人完全理解“克制”本身的痛苦,就像学习这件事违背人性一样。那个建立这一切的人将大洋国的群众在精神上养成了刚出生的、只剩本能的婴儿。
“但这些事对你认识大洋国都算不上重要,今天你问了我的意见,那我就告诉你。”
“我们,即人类,我们都是野兽。”他说,也不再去管自己嘴边的那支烟,任由其徒劳地吊死在那里,一缕轻飘飘的呛人烟雾没飞多远就瞬间消散,无影无踪,“我们在成为人之前都是野兽,始终甩不开野兽的本能,大洋国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借了制度的手段,主动脱下用以伪装的皮囊的人是我们自己,我们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主动且积极地寻回了‘真我’,本质上残酷的真我。将前人建立的、用于隐藏野蛮本性的、所谓的文明撕碎,将谎言刺破,只不过换上的是赤裸的真相。很多人无法接受,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所有人的选择,一个人不可能改变整个政权——无法接受总不能是我的问题吧?”
“所有人都将自己伪装成一充满了道德感和善意的样子,不过是为了遮掩已然朽坏的内里。结成社群相互用文明的方式博弈以掩饰野兽的本性,但正彰显着自己拼命想要掩盖的东西……假装自己超脱了动物,假装自己超越了阶级,假装自己处于众人之中。”
“不过是伪装的善意,伪造的文明,又何必可惜。”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说自己这种假定人性经不起试探的话本身就漏洞百出,只不过是个乍一听很正确的托词而已。论谁在缺少教育的前提下都会这个样子,但大洋国什么时候给过群众正常的教育?
他不仅在权力的顶峰畏首畏尾,做起事来也变得瞻前顾后了。
“部长,他们来了——还要我帮您拿支烟吗?”
走廊中的灯逐渐熄灭,他顿了一下后继续往前走。
“不用了,对身体不好。”
“看看,大段的慷慨陈词,一般人可做不到。”“确实厉害,但您让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吧?”
不怪这段时间没人通知仇恨活动的组织安排,连和平部的部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但说话的声音依旧厚实:“不错,你分析一下。”那支笔径直指向播放着录像的电屏,意味明显。
“其他的我不好评价,只聊他说话的方式吧。”那人还是这位和平部部长之前带在身边的职员,不过看起来老练了不少,“他说这段话的方式极端又激进,以假定的方式切断了另一种可能性。至少,对于一个擅长独立思考的思想犯而言,这些话更像是在论证大洋国为什么不该存在。”
“你说的没错,进步很快。”“这都要感谢您,不然我肯定不行的。”
“这种客套话在我这里就免了吧,你也是跟着我出入了不少地方的人了,是个人都知道我在有意栽培你。”和平部部长收回了那支笔,将办公桌清了个干净,两只手都放在桌面上,直直地看着对方,“我们现在要做更重要的事。”
“您终于要动手了吗!”对方强压下自己激动的语调,最后只得换成气音,“这下证据齐全,我们于情于理都要将这样的人处死。按照您的经验,只要运作几个月,大洋国政府部门的权力肯定就都是您的了。”
但和平部部长却没有丝毫快意在脸上,对方想想大概是自己说错了话:“抱歉部长先生,我不该这样说,我应该更谨慎……”“不是这件事。”
和平部往日亮堂的灯光今天全部黯淡了下去,和平部部长虽然依旧精神,但环境却显得神色更加凝重:“你也知道,我不甘心自己的权力就这样被分走,但这也是有前提的。”
“……如果大洋国都不存在了,这些东西就都不重要了。”“大洋国怎么会不存在呢?”
虽然这人已经跟了他有段时间,学东西也快,但这种东西凭借的不全是脑子,还要有经验。那人说着群众对“老大哥”的信服,东亚国和欧亚国与他们的配合,甚至拿起了仁爱部的部长举例,说得头头是道,但净是谬误。
“你觉得如果某天大洋国会毁灭,会是因为什么而毁灭。”“那些群众不再相信‘老大哥’?”
那只搪瓷杯上落满了灰。“你和之前的思想犯一样,全部走入了一个误区——单单只是群众从没什么好怕的。”“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内部有人也要打倒‘老大哥’?这怎么可能呢?大洋国没了,他享有的一切不就也都没了吗?”
“现在这个不重要。”他不得不再次出手将这家伙的思绪给拽了回来,“这次的人很聪明,道德底线也足够灵活。其实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一味地维护所谓纯洁性只会削弱自己的力量。但这样对我们来说就很不利了,他们真的有可能打垮这一切。”
“但大洋国的现状真的有您说的这么危急吗?就算如您所说,但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吧。”“你倒是替我考虑,可我不得不替大洋国考虑,替党考虑。”
塑料袋里的茶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喝完了。“是,现在的情况还不紧张,但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去处理,那还有什么意义吗。当大洋国的一切变为过往,我们也会像那些‘叛徒’一样钉在耻辱柱上——为了英社党,也是为了我自己。”
“但现在的大洋国政府核心党员里,要不就是只为特权的人,要不就是‘老大哥’的狂热追随者,英社党……英社党似乎已经。”
接着是玻璃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这就是我要扳倒那家伙最关键的一点了。”
“我不能赌这个可能性,赌大洋国会在我死前分崩离析。”“那我要怎么做?”“不能打草惊蛇或者让其他核心党员意识到这件事,从我们可以做的事开始。”
一张纸被他推了出去,已经盖好了章,签好了名。
烈日当头,他坐在副驾驶上正准备开启下一个无聊的话题,那人却只是将刹车一踩,熄火后拉好手刹,依旧精神百倍:“好了,下车吧。”
其实第一眼看不到海,只有声音和往上翘的地面,必须得往前走几步才行。植物的生命力令人赞叹,崖壁上横出几个看起来很是粗壮的树干出来,还长着几片绿色的叶子。
“你可悠着点,附近的住户也不是好说话的,真掉下去了我捞你不方便。”“这种蠢事我还是干不出来的。“”好了我说着玩儿的——你先看看把东西放哪儿合适吧。也没个好地方给放,最起码也得避避风吧。“
“也不用强求避风,主要是防雨。”他退了回去,环视了一圈后发现这里确实平坦得有些令人烦恼了,无助地挠了挠头,“要不就直接往下面拖算了,又避风又不怕雨淋。”
“等到晚上你就不这么说了,又有风又有水的。”那位充当了驾驶员的富部电屏维护工看了几眼后顺着一处缓坡往下溜,他本来想跟上去,那人摆了摆手以示拒绝,“我来这儿不止为了这一件事,你先把你负责的东西解决了,到时候咱们好及时赶回去。”
“但放在上面确实有些太明显了,那些住户可不会去管什么道具不道具的。”他提出了另一个合理的由头,富部的职员不知道在下面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声音并不小,那人能听见,不说话就是同意了这个说法。
“而且放在下面未必就真的不好,”一直在一旁的边缘党员走了过来,蹲在他脚边,“如果嫩被人群齐心协力地拖上来,效果肯定会更好的,比单纯的游行要好太多了。而且模型也不会在这边放太久,对吧?”
那双寻求认同的眼睛眨了眨,他迟疑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挣扎着补上了一句:“是没有多久,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毕竟……”那副眼镜差点滑落,他又往上推了推。
“好了,现在合适了,刚刚我检查海岸线去了。”原本在下面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一把搂住了地上蹲着的那人的肩,阴谋得逞一般的笑让他隐隐有些大事不妙的预感,“你不觉得咱们这个小同志说的很好吗?以往那些游行实在是太浮于表面了,你都搞创新了,总不能只搞一半吧?”
他条件反射一般开口:“这么大一顶帽子别往我头上扣。”
“少数服从多数,赶紧过来帮忙吧。”一根麻绳被甩到了他脚边。
他知道对方肯定不止是“检查海岸线”去了,富部能批准了这个借车的申请,那么就不可能让对方白白从他们身上薅走些好处。现在他所闻到的咸腥味和在仁爱部的大不相同,海风将他的碎发向后吹,原本就是虚虚绑在一起的头发被彻底吹开、吹散,风打到眼球上时开始发痛。他站在崖边看了一眼,发丝保持着本该有的方向继续飘,覆盖在眼镜上,划过脸颊时留下一阵痒意,然后快步向那两个人跑去。
“那固定在哪儿你想好了吗,我看这边风浪挺大的,模型要事被刮跑了怎么办?”“我带了船锚,你就别担心这个了。”“同志,您想到好周到啊!”
这个模型虽然大,但胜在是空心的,下面又垫了木板,虽然费些力倒也不是那种拼尽全力都干不好的程度。他的手可能得过上一段时间才能消肿,但至少把模型推到位了。
配合着富部那人把船锚往海里扔时,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海水。那种凉意让他瞬间清醒,接触了一瞬后就将手撤了回来,朝后喊着到底往哪儿扔,被会以了相同的大喊,让他直接往脚下一抛就好,那个边缘党员也在一边喊,说这种东西这么重怎么抛啊。
再不愿意离开海水也是要离开的。富部的那人说要交代一下卡车的操作事项,他便跟这两人打好了招呼,说自己去跟那几户人家说说,别再把模型当成柴给带回家烧了。对方便掏出自己的证件和审批报告让他拿上,免得讲话没证据。
那扇门被敲开后,里面独属于人的味道便盖过了海的咸味,他简单交代了一些事项,给模型换了个安置在这儿的借口,对方看了证件之后连忙答应下来,又拉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转身就要喊自己的孩子下楼见识见识“大人物”。那个匆匆下楼的孩子看着非常瘦,他连挣脱的动作都轻了些。那位家长便擅自编造起了他的身份,但那个孩子只是敷衍地点头,问了一句没人能想到的话。
“先生,你是第一次见到海吗?”
他往回走的时候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显然,他不能跟这个孩子说真话,他要将自己的身份藏好,将那个模型藏好。但这样对待一个还抱有希望的孩子,他不敢想自己是否掐灭了对方心中的火苗。但这些千回百转被跟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打断了。
“我说那些人怎么愿意借车,原来是辆快坏了的车。”
引擎盖被掀开,他跟着那人往车的方向跑去,看着富部那人和这些零件干瞪眼,交代好自己的办事情况才开口询问:“你这怎么办?放卡车上拖回去?”
“不,我肯定能给它修好。”那位电屏维护人员咬牙切齿地回答,“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怎么可能连个发动机都修不好。那辆卡车怎么开他已经学会了,让他带你回去……我还就不信了,不就是一个发动机吗。”
他有些想笑,但面对这样较真的人笑出来又实在是不礼貌,便又问了一句真的不要人等来确定,对方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们回去吧,要是我修不好这个东西,我宁愿饿死在这里。”那人的白手套上已经全是油了,但依旧拿好工具箱就往车底钻。他又叮嘱了两句实在饿了可以去模型上拿东西吃便被兴致高涨的边缘党员给带走了,但依旧是一步两回头的状态,还要年轻人来安慰他说这人很厉害的,不用担心那么多。
他当然知道这人有多厉害。海风将他们两个往卡车的方向赶,那人让他先上去,自己加好油就可以出发了。站在地上虽然看不到,但坐在卡车的驾驶室却能看到他之前从未见到过的海。不知过了多久,驾驶位的车门被拉开,对方便开着车返回。他看着后视镜中逐渐远去的一切,又想起了那户人家的孩子问他的话。
不管这是不是第一次,但都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根据这几个例子我们不难看出,新语中的表达是更为先进、更有效率的,更多的人可以去学习、去交流,这都是因为‘老大哥’我们才能享受到的。而之前的那些统治者为了更好地压迫普通人,用这种方式来剥夺了普通人学习的权利……”
黑板上的粉笔字乍一看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但上手擦就会发现这些字轻了不少,轻轻一刷就能掉下来,往常沾着水才能勉强擦干净。
那人肯定是把他当成免费劳动力用了,也就那个小年轻不知道,真当是什么好事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酸沉异常,趁着那些人嘈杂的欢呼声悄悄甩了甩手腕。幸好自己往常也是将新语字典往台上一放便不再去管,连讲稿都不带拿的,手里没东西也不显眼。之前仁爱部部长的“无私监管”在集中培训中心的所有人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慕名而来”的培训生总有部分想来他这边看看的,哪怕昨天累成那样,他也找不着空给自己放个有理有据的假。
现在那个家伙估计崇拜那个富部职员崇拜得紧,昨天晚上开车回来的时候他都没机会尽一个副驾驶该尽的责,对方一个劲地向他搭话,问的全是那个富部职员的事。
再带一个人进富部你就是罪孽深重。他上楼前是这样对那个家伙说的。
这种漫无目的的思绪发散被一阵电流声打断,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独特的声音了。身上的肌肉被他下意识绷紧,心跳声也逐渐明显,掌心的冷汗也不住地往外冒。强行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将作为新语宣讲人该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是他,还是别的谁。“再看这个词……”
脚步声混进来了,那么就不是仁爱部的人。他也是见过仁爱部的家伙抓人的,也没少亲身体会过,这种极不专业的事他们做不出来,仁爱部的部长不可能让他们做出了。但略一思索过后他便更加紧张了,如果不是仁爱部的那个家伙,这件事就会变得不可控、不可预料。是谁能堂而皇之地代行现在大洋国权力核心的本职工作,他们是商量好的还是有人自作主张,还是他之前做的事有哪些露出了马脚。
“这个词由原先的这种形式变成了这种,简短的拼接更有力量,我们说起来也就会变成另一种风格。广播开始时大家可以注意一下这个词,它的应用真的恰到好处,没有词能替代它……”
台下那些空洞的眼死死盯着他,耳朵却灵敏,如同渴雨的植物那样等待着他说到下一个赞颂大洋国、赞颂“老大哥”的内容,以更好地发出可以将屋顶掀翻的欢呼——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了这些人,他决然地转身面对着黑板,又写下一个词。他能听到,那些脚步声近在咫尺,一分钟内一定会冲进来。这些年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这里没有其他可能是思想犯的人,那么只会是来抓自己的。
脚尖画了半个圈,他也只转了半个身子,正好背对着门,却能正对着窗,手掌按在黑板上摊开,食指正按在那个词的右下角,那些解释的句子出口根本不需要思考——他说了太多次了,这些年来,他重复了无数次了。阳光隔着窗户落到地上,他只需要往前挪一点点就能走进去,这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在大洋国似乎从来没听到过一声鸟叫,只有郁郁葱葱的、看不到尽头的树林。
“这个词汇的修改体现着‘老大哥’的独特智慧,它将……”木门被破开的声音他确实不熟悉,但他清楚,时间到了。
“其他人退后,讲台上的人,现在蹲下。”
手里未放下的粉笔径直落到地上,留下了白色的一个点,连着他的双手也脱力般垂了下去。虽然下面坐着的那些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都依旧听话地往后撤,半个房间都在这股浪潮下空了出来。他还是背对着门,也没有按那些人说的蹲下,只是站在那里看向窗外,看着那束阳光一点一点往他的脚边挪。
“不配合的话,我们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他将自己的手搭在讲桌的边缘,听到了短促的混乱脚步声,差点被这种自乱阵脚的行为逗笑。做好了准备转过身去,他的半个身子正好陷入伦敦少见的晴日里,然后他缓缓向前,被几个胆子大的抓住了胳膊,扣上了手铐。
“好了,我们走吧。”他低着头,但因为笑差点走调的声音依旧明显。
普通的门是没办法两个人并排走出去的,不过刚刚冲上来将他扣下的人现在不知道跑到了哪儿,他便能自己一个人往外走。原本只属于一群人的目光变成了两群人的,死死盯着他,在他踏出那扇门的一瞬间,又涌上来一群人将他按住,那些目光才就此散开。
但这些人太年轻,又不够专业,完全没意识到在抓捕思想犯时,那些群众——甚至不是群众,是经受过培训的培训生。不光是没有议论纷纷的声音和毫不掩饰的指摘,没有人冲上来、没有人将他打倒或者按住,这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
路过职工公寓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扇被替换下来的门很好认,哪怕他的视力已经退化成这样,他依旧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他曾住过的地方。他们脚步匆匆,但仍走了很久才走出那棵树的树影,细碎的阳光犹如碎金洒在肩头。广播里传来那些粗制滥造的流行歌曲,很多歌词都已经改换成了新语,但唯独那一句,还是那副模样。
“在遮荫的栗树下,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地上被轮胎辗出的痕迹还算清晰,他想起昨晚那个富部的家伙确实有一路犟下去的资本,真的开着车回到了这里。
这次肯定是永别了,他深知这件事,这里他估计是永远都回不来了,不再回来了。
“这都是是我收集的资料,我的推论已经发给你了。”他久违地在电屏里听到了这个人的声音——仁爱部部长有段时间没这样心安理得地给他下命令了。简单应了一句后便让对方继续说下去,“他肯定是思想犯,而且是极其危险的思想犯,他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组织起或者参加了一个反抗组织。和他有过接触的人我已经审得差不多了,基本能证实我的猜想,包括组织的形式、联络方式以及他们的‘地图集’是谁。”
“你满意了吗?非要我把这些东西先告诉你你才安心。不要再耽误我的时间,管好你自己。”“不是我非要耽误您的时间,我们实在是不放心。”
“不放心,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什么时候能代表大洋国来审判我的立场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如果像您这样的人出了什么我们预料不到的意外,我们都会很困扰的。”
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传了过来:“这次你终于享受了权力,满意了吗?”然后仁爱部部长毫不留情地瞬间掐断了通讯,就像虚空砸过来了一个拳头。
但和平部部长已经明显不再关注这些,只是立刻转过身来,倚在桌子边上,语气都带了些怜悯:“你看,就是这样。现在你还有机会,让自己活着的机会,虽然仁爱部部长已经给你定了性,但我不是没把你从他手上救下来过……”
虽然政治敏感度确实高超,但手段着实低劣。他在心里如此评价,但面上依旧做戏做全套:“我从来没说过我不站在您这边,和平部部长——你知道的,我可以站在任何人一边。”
“而且我需要的不仅是我的生命,还有我的视力。”刚被押送过来的人虽然顶着思想犯的名头,但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没有任何该有的拘束,显然是故意为之。
他心里清楚,这人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敢擅自越职管辖,肯定不只是为了夺权那么简单,大概就是奔着仁爱部部长那个人的命去的。这人监视自己又密切,他哪怕真的将仁爱部部长的事抖个干净也没办法保自己一条命下来。但擅自越权不经审批,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了无声息地处理完最后丢一个结果在所有人面前就更好了。
“你倒是会谈判,知道这东西我非要不可……好,我答应你。”根本不用兑现的承诺答应的就是爽快。
“首先,我想那种不符合大洋国规范的社交距离作为证据大概是能拿得出台面的,我本人也非常苦不堪言;其次,他没有将‘消除思想犯’作为自己的工作核心,这一点您可以用自己的权限调取电屏的录像,我可以报时间;不按照大洋国统一配给自用物资大概也可以,倒卖的都算,用来维系不正当社交关系罪加一等没问题吧?”
他当然看得出来对方的惊讶,但更明显的是来不及去想那么多了——年龄大的人脑子就有这点上的不好使。便趁热打铁,打量了一下周围后站了起来,薄外套被随手甩在地上,然后手覆上了一枚纽扣:“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了,不过我没来得及换纱布,痂应该也还没掉,这应该是最为直观的证据。”
仁爱部的行动效率有多高他再清楚不过了,估计在傍晚之前那家伙就会发现这家伙越权抓人这件事,一路杀到办公室来已经是最保守的说法了。和平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他原本将衬衫搭在胳膊上,不过半分钟便披在了自己身上。当时他是出于“别把血搞衣服上”的想法简单处理了一下,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不用剪开也能看见种类各异的伤在哪儿。那人明显也是吓了一跳,他心下了然。
好了,这些应该就差不多够了吧,爱玩儿政治的老家伙……在对方授意后,他果断地将自己的衣服穿好,坐回了凳子上,看着那人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没什么,我该做的而已。”
上次只不过是手腕和脖子上的伤就能刺激这种政治动物敏感脆弱的神经,更何况是这种情况呢?不管是滥用私权还是违反配给安排规定都够那位仁爱部部长喝一壶了。他当然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是时候把我送到仁爱部的地下室去了吧。谨慎总是好的,他像往常那般推辞了一番,听到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和两下混杂其中的金属敲击声后,他看似没有选择地将那杯水一饮而尽——一个巧妙的暗号。把擅自抓来的人往仁爱部送,拆迁和平部自己的人还是有些太大张旗鼓了,肯定会从仁爱部找些低级好差遣的人,不引人注意的同时那些家伙也不敢不服从一个部长的命令。
他必须在仁爱部部长回到大楼前到仁爱部地下室的任意一个审讯室去。
意料之内,他感受到了眼前越来越强烈的黑暗,想来这位和平部部长大概真是一辈子顺风顺水,或者眼界还是太狭隘,竟然以为仁爱部部长的那两句话加上对视力的承诺能威胁到他,高高在上的傲慢冲得他鼻子疼。。
随着黑暗的逐渐加深,他身上的力气也消失了大半,顺着重心径直向前栽去,没再感受到任何一丝疼痛。
现在他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Chapter Text
他做了一个梦,比起之前的远算不上噩梦,但也不像一个美梦,只是在毫无意义地到处走动。走过柏油路,走过麦田,走到一架跨海的大桥之上,看到了一轮刺眼的落日逐渐西沉,然后夜色逐渐浮了上来,他也往桥下走去。夜晚中的每一处灯光都刺眼到让人不敢直视,从巷子中走过时无意间瞥到的烛火也有着别无二致的效用,晕眩感立刻击中了他的大脑,整个人紧随其后向下倒去。他将胳膊撑在大腿上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但想挣扎着直起身来却是徒劳。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后再次往下跌落,额角在砖石台阶上磕出了血来。
入眼的是一片白,不参杂任何一丝杂色的白,估计刚刚梦里的眩晕感就是因为这个。
把他带过来的人毕竟不如仁爱部的家伙专业,打晕之后拘束服一套就将人扔在这里不管了,检查做得也不仔细,发绳也不知道给取下来,几根铜线就这样随着犯人给带进来了。估计和平部的人也清楚没办法押着他太久,只要能及时扔到仁爱部那边就能撇得一干二净,还能再给对方安个帽子,何乐而不为呢?
动是不太可能动了,按理来说白室的收押规范不应该是这样的,犯人能自由走动才是仁爱部一开始设计想要的效果。但和平部的人把他关在这儿也只是一个过渡而已,没必要那么严谨了。
他的头发虽然算不上多长,但被草草修剪过的发尾却能刚好落到脖子里,想甩甩脑袋把头发往后顺的动作也做不出来——拘束服太限制他的动作了,像是把他整个人钉在了木板上。痒意扰得他不得安生,想靠睡眠熬到人过来的想法彻底失去了可能性,闭上眼又会放大对周围的感知,只得睁开眼打量这处之前他从未见过的审讯室,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虽然现在不知道仁爱部部长的行踪,但好在和平部部长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不认为这场没有任何仁爱部成员参与的抓捕会是在得到了许可的情况下进行的。那么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时间长还是短,这两个人之间都一定会存在不怎么愉快的交流。而这个交流的时间,仁爱部部长绝对没有机会去看电屏的时间,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哪怕是已经离失明仅一步之遥的眼也感受到了难耐的疼痛,纯白给五感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尤其是视觉。再加上这些人还忘了把补正他视力的眼镜给收回去,疲劳感连招呼都不打,直接爬了上来。还好开门声来得够及时,他的精神还不至于在这里逐渐失常。
“他来这里还没说两句就跟和平部部长吵起来了,我想我们的时间比计划里的要多不少。”“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其他人你联系好了吗?”
对方再怎么说也在仁爱部工作了不少时间,解拘束衣的速度也快,就是顾不上他的头晕眼胀,转着圈将那些金属卡扣解开。最后看着他实在是站不稳,心里也清楚白室的威力,干脆不再给他缓冲的时间,拽着就往外跑:“都搞定了,路线安排也跟他们讲好了,咱们两个一起走。”
“你确定?”他相信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这个决定的凶险,也不去挑明,只想着尽快把自己的视力调整好,免得拖了别人和自己的后腿。
“我当然确定,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他感受到这人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便老老实实地站定,狠狠地眨了几下眼却仍不见好,“说是更容易被抓,但真论起来,风险都是差不多的,大不了就是被抓回来当思想犯——我光看都看出经验了,对付我没那么简单的。再说了,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真把你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抱歉。”“这个时候就没必要道歉了吧?”
他的旧友笑了一下,在大洋国没那么多机会能真的笑出声来:“更何况,我是自愿的。”
这下,哪怕他想反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得把心力完完全全放在已经计划好的事上,却迟迟等不到对方的下一步动作。电梯运行的声音他听得确切,虽然机械会有些延迟,但按理来说不至于等这么久:“怎么了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的部员基本权限被冻结了——估计是检测到我刚才违规操作把你给放出来了,但又不好判断具体情况,干脆把两个人都给锁里面了……也好办,我去操作间稍微调一下,不过一会儿咱们可就得跑快点了。在这里把系统防护给关了,仁爱部部长作为最高负责人,他那边会收到同步警报的。”“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没问题,但你有路线规划吗?”
对方在键盘上飞舞的手顿了一下,接着试探地开口,语气也因为理亏软了不少:“这不是还有你在嘛。”
“我对这边又不熟,没法儿帮你。”他几步走上前去,摘了眼镜揉着鼻梁,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不过,只给部长发警报的话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们可以给那些人留个似是而非的线索,好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我先把能带的资料都去打包一下,好了记得叫我。”
仁爱部的部长行事很少这么着急,连门都不敲,一把推开了和平部办公室的门,和踹基本没什么两样了。他哪怕即使有些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行了,那些没用的客套话就别再说了。你拿着仁爱部的名头去抓人,解释。”那张申请表被对方抓在手里,唯独缺了仁爱部的公章——他当然知道这张申请表上没有公章,就像没有人会傻到当着当事人的面讲他的坏话。
“我们并没有拿着仁爱部的名头去啊。”“我还是第一天知道和平部负责抓思想犯。”
他拿出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对方也意料之中的并不买账,微微讽刺了一句。但这个家伙明显不想跟他在言语上纠缠下去——都是在大洋国工作了十几年的人了,真要是糊弄起来,他们两个哪怕说无数句话也不见得能有一句有用的。
“其他的改日再说,抓那个宣讲人,几个意思?想扳倒我的话,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办事,非要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呢?”
要不是有身份束缚着,他真想当场指着这家伙的鼻子骂,说你还好意思提,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我跟“老大哥”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你收拾思想犯效率是最高的,谁愿意把最能干活的手下给开了?难不成他一个和平部部长还要跟“老大哥”讲自己不务正业把同事调查了一遍,说自己非常确信那人一定是个有反叛因子的人吗?
“无论如何,人,我已经让他们关到你们的地下室去了,后续的事我也不会再插手;集中培训中心的事,我也已经派人去已经摆平了。抓这个家伙是基于我自己的判断,希望您不要介意。”“那你的意思就是不信任我对大洋国的忠诚了?”
和平部部长如同承认一个事实一般撒了个弥天大谎:“那没有的。“
“看来你是不想聊了?”他看着那人将申请表扔进了废纸篓,随便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时半会儿内估计是不会走了,“不过,你最好是真的没有。”
接着电屏便传来了三声急促的提示音,不过不是监视他的或者是他经手的,是那个仁爱部部长的。这样也好,跟这种人多相处一秒他都觉得累,仁爱部的事情众所周知的多,这家伙早些滚蛋,他也好继续跟新语宣讲人“沟通”一下。
大洋国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任何因为“恐惧”而忠诚的人进入党的核心,就算这份恐惧真的能压制这些家伙一辈子,但恐惧毕竟是恐惧,是一种消极而负面的情绪。哪怕没有反抗的勇气,哪怕不会选择通过自己的行为背叛,这种人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对自己恐惧的源泉落井下石。对普通群众,这种替换主体的方法或许行得通,但这人毕竟是仁爱部部长,这人已经位于一个能看清大洋国真相的位置。每每想到这个国家,下意识和“大洋国”这个词联系起来的也不会是自己手中的权力,而是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平日里或许没什么影响,但他不能放任一个定时炸弹埋在大洋国的中心。
但对方说的话他却是始料未及:“电梯防护系统已关闭,有人逃跑了。”
“虽然我们之间可能还有些矛盾,但我想,现在我们最好还是统一一下战线。”
“不过你不戴眼镜真的不要紧吗?”“我又没真的瞎,跟紧你就行了。”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趁着那些人不注意的时候跑掉,但这里毕竟是大洋国的政府大楼,光是一个后门的保安就有不下三个,硬闯明显是不行的。一开始谋划这件事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过类似于硬闯的想法,不过也确实被他给否决掉了。
“但你袭击了我……这种事他们真的会信吗?”对方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按照他的要求交出了权限卡,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其他人暂且不论,仁爱部部长怕是早就知道咱们两个是一伙的了,你所谓的挟持计划……我觉得悬。”
“总比直接闯卡被抓走好,既然愿意跟着我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另外,请允许我修改一下说辞:不是我袭击你,而是思想犯袭击了仁爱部成员。”他将那只腿环取下,沿着针脚的痕迹找到最后一圈缝合线,拽着边缘一把撕开后又将一头的布条在手上缓缓缠起,和手一起被塞进了风衣口袋,“而且,他信与不信并不重要,能不能到这里来才是最关键的。”那副眼镜他已经在白室里踩烂,虽然经过了仔细的思考和判断,但这个所谓的“袭击现场”还是有些过于粗糙。恰好,他非常希望仁爱部部长一眼看出这是一个伪造的现场,只将一件客观事实放进脑子里:
他用来维持正常视力的眼镜碎掉了。
“和平部那边的人准备好了吗?”“他说咱们再不动手自己就要当上和平部部长了。”
整栋大楼已经宣布戒严,但还没有一个人向自己汇报那两个人的行踪,那么大概率就是不赶巧,还在电梯里。其他层少不了人把守,选择今天跑也确实会挑时候,仁爱部的人基本都去出外勤了没几个人在,要是再过个两三分钟还没人看到他们,那肯定是在仁爱部那层了。几十层的高楼想追也不容易,贸然让那些家伙去抓人反而容易被钻空子。
其实能用电屏确定一下是最方便的,但毕竟那个没事找事的和平部部长还在,将自己部门存在叛徒这件事公之于众无疑是将把柄直接递给对方。他还想继续活着,在大洋国好好活着,完成自己本该完成的事,不会想都不想就往火坑里跳的:“既然都没找到人,那就先去地下室看看吧。和平部部长,人毕竟是您安排着关的,就麻烦您带路了。”
“没问题,请吧。”对方的脸皮已经厚到一定地步,或者说,对大洋国的人来说,能抓到一个敢袭击仁爱部成员的思想犯,哪怕越权也是好事。
大楼的电梯比其他地方的运行速度要快上一些,不少人向他反映过头晕的问题,但都被自己阴阳怪气着否决掉了,说他还没那么大权力能管上富部的工作。往常去地下室的时候最多跟着几个仁爱部的工作人员,今天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他的头晕似乎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到这边右转就是了——门已经被打开了啊。”这家伙今天倒是愿意在我面前带着自己精心培养的接班人了,是觉得自己赢定了吗。不知不觉中他又回到了队伍最前面,一眼便发现了那副名为奖赏实为镣铐的眼镜,蹲下身去捏着外面一圈金属框架拿了起来,放到灯光下细细打量。虽然细节大概都能对应上,但这份刻意的伪装明显有些粗糙了。
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的人也蹲了下来,适当地做出补充:“眼镜碎了吗?按医院那边的说法,如果没有这个东西的话,他现在和彻底失明已经没太大区别了。”但哪怕是有些用处的补充,他也实在是懒得搭理这个一门心思扑在内斗上的和平部部长。将对方提供的关键信息提炼出来后他便站起身来,走出白室,打开了隔间的柜子,只是被草草收拾好的拘束服立刻掉到了地上。
“你是让自己的人把他带到这里的,还是让仁爱部的人干的。”
不过也没必要收拾这个东西了。他随便找了个人去捡起散落一地的零件,转身踏入了地下室错综复杂的走廊。但过了许久,和平部部长都没回话,倒是一旁的仁爱部部员紧张地搓起了衣角:“部长,那个,实际上是我们……”
“和平部部长让你们干的,对吧?”仁爱部部长的不怒自威让这些人没一个敢跟上去的,水泥地上的脚步声恰好和脉搏的跳动错开,听得人抓心挠肝般难受。已经站起身来的和平部部长本想跟过去,但一旁被他带来的年轻人明显对这种氛围不太适应,权衡之下,他只能一会儿再多跑两步把距离给补上,“白室的操作规范,和平部部长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
按理来说,刚刚的骚乱应该已经平息了,那些人也差不多能分出人手来搜查空下来的那一层,但却一直没传来任何消息……反叛组织的人不可能多到这种程度,不然他们想的不应该是逃跑而是把人召集起来攻占政府大楼。电梯里没人,楼层里也没人,那么还剩下一个刚刚他差点忘掉的地方。
刚进入仁爱部的时候,他很排斥从地面通往地下的电梯,里面腐朽的气味和昏暗的灯光总会让他想起那天在地下室的糟糕回忆,想起那些在幻想中看向他的眼睛。所以他总是走楼梯,走那处常年上锁的消防通道,至少这样走的时候,他能意识到是自己一个人在走,下楼的时候需要绷紧腿上的肌肉,上楼会有一点点累,那浑身不属于自己的血已经是过去式了,他正站在别人的血肉上一路向前。
“部长先生,我……”“我可以给你签一张调往和平部的申请表。”
原本想跟上来的人全部被钉在了原地,只有那个刚进入仁爱部不久的人走上前来,将还试图解释的人往回拽——错误已经铸成,稍微解释两句原因也就算了,一直说肯定会被崇尚效率的仁爱部部长臭骂一顿。现在是人多他给点面子,识相的就别往前凑了。
当他成为仁爱部部长后,除了将地下室的基本卫生工作耳提面命地交代了下去,也让人把电梯好好收拾了一遍,到最后已经完全看不出上一任部长在任时的样子了。从那天开始,好不容易有人来往的楼梯被再次锁了起来。但无论它是锁着还是开着,它和电梯一直隶属同一个系统,电梯的防护系统出现了问题,那么这里,没有人注意的消防通道也逃不掉。
他将自己的权限卡拿了出来,但只是看了看,便将其放回了自己的口袋,单手把枪套里的枪拿了出来,接着按下了门把手,废了些力将这扇用以防火的门推开后,首先看到的是黑暗中的一双眼。或许和平部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吧,但似乎,失明与否不会影响一个人的眼睛有多亮。
就像是为了印证自己之前说的东西都是真的一样,对方在眨眼间便将他放倒在地,力道大到就算有防备也不一定能真的扛过这一脚,顺便借力让他的后脑勺狠狠地往地上砸去,趁着头疼的劲还没过将他手中的枪一把打掉,膝盖死死抵住后脖颈的同时两只手擒住了他的手腕。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蹿出来一个人,三两下将他的两只手捆在一起,同时压着他那人行动也快,纤细的绳索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疼痛的感觉在出现一瞬后消失,全程不到三秒钟,他甚至还没从眼前发黑中缓过劲来。
旁边那个人就是在仁爱部工作的家伙,在集中培训中心游荡久了,他多少有些面熟。那群人试图冲上前后看到他已经被勒住的脖子后又集体顿住,给足了仁爱部那个叛徒将他的配枪捡走的时间后才反应过来,齐刷刷将腰间的配枪拿了出来。
那条压在他身上的腿还没放松,脖子算是动不了了。他便用着巧劲儿试图让自己的手挣脱出来,结果却是一阵带着滚烫的刺痛,细绳几乎要嵌进肉里。
“别挣扎了,再动两下你的手要是真断了我们可帮不了你。”他听到从上方传来的讲话声,很是熟悉,但和之前似乎完全不同。他知道,话里的内容不止是说给对面那些人听的,但自己只顾得上去思考这人语调中蕴含的气质变化了,“包括他的脖子——或者你们觉得不够快的话,一枪杀了也行,对大家来说都不费事。现在,让我们走,能做到吗。”脖颈处传来的压力小了不少,他便从善如流地缓缓站了起来,往前快步走了两下,刚刚如同幻觉一般的疼痛再次将他的脖颈包围。细线飞速摩擦产生的高温本就折磨人,物理学又告诉他对方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而他和自己还在发痛的小腿一起略微想了想,照抓着这根线另一头那人的力气,将他的头生生从脖子上割下来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
不知何时,和平部部长已经站到了人群最前面,死死咬着后槽牙开始和这两个人无声对峙——有什么好对峙的呢?反正这两个人是走定了。只不过是好不容易得了扳倒自己的机会却只能看着它溜走,不甘心罢了。但就像刚刚说的那样,面对反叛人员的问题,他们得暂时站在同一边,仁爱部部长要是真早反叛组织成员手里被弄死了,就算是后来再怎么宣传,也不见得真的能将这件事彻底瞒下去。
他能感受到脖颈上的痛感正在温水煮青蛙一般缓缓加强,灼热到了尽头时,一股凉意冒了出来,和平部部长终于是先松了口,伸手示意周围的人都把枪放下:“……让他们走。”
“以表诚意,你们这些人还是先去白室稍作等待吧。”向后的拉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横向摩擦,血也好流得更吓人些,“仁爱部的部长先生,一会儿按照我说的,将您发布通知用的电屏打开,能做到吗?”
过去这人哪怕讲着锋芒毕露的话,身上的唯唯诺诺也是撕都撕不掉。但现在,这些用以隐藏的东西全部消失了,他的判断是对的。笑意逐渐攀上他的嘴角,让别人看了大概会被误以为是已经有了脱身的主意吧——不过和平部的人肯定会觉得他是抓住了天赐的机会,在真相即将公之于众前发生了这样一件严重的大事。要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答应下来之后那些人全都自觉地往白室退。
但他确实是以仁爱部部长的身份被抓住了,没办法呀。想明白自己的处境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他立刻决定不再进行任何挣扎,原本紧绷的绳索也放松了些,血管的跳动不再像刚刚那般明显,只剩那把枪依旧警惕地时刻对准他的头。手中牵着两根绳子的人将它们都放到同一边后隔着四五个拳头站在他身侧,留足了应对意外情况反应空间——要不是现在还受制于人,他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结果也不出他所料,都是些能够更安全地离开这座大楼的要求。不过安排算得上缜密,又有电屏辅助,将试图挣扎的政府职员小心思也给全部按了下去。
今天天气倒还不错,来的时候他没怎么注意,现在自己的命到了别人手里反而有了那个闲心。时间已经开始朝夜晚滑落,一半白昼后又是一半的黑夜,伦敦的空气难得没有那股扰人心烦的潮湿味道,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你开车,我看着这家伙。”“不管是你开车还是让我看着他我都不敢啊。”
原本还算松松垮垮的线突然绷紧,恰好处于痒与疼二者之间,刚才将话应下来的人心领神会,对他这个老领导说了句抱歉,三两下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口袋都给搜查了一遍,权限卡转了一圈落到了这人手中:“这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看起来跟你猜得差不多。”
搜身结束后紧绷着的绳子再次松了下来,他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便将精力再次放回这两个人的对话上。
“目前看着是这样。”
这句话却没人回答,那人几步跑过去将这几辆车全部检查了一遍,将那些做了手脚的全部排除后自觉地帮着一只手受限的人将他押上选好那辆车的后排。虽然他觉得没什么必要——毕竟风筝线的强度大家都清楚,刚才这位宣讲人也很好地展现了自己的力量,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别再挣扎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在这些已经被大洋国摧毁了神志的人眼中,估计他的形象和妖魔没多大区别,防备自然是越充足越好。
绳索的材质是他刚才被带出来时看到的,那人坚持的距离也给了自己观察的机会,捆住他脖颈和手腕的黑色细绳在对方手上缠了好几圈,为了避免割伤自己还用这种线织了块不短的布条,整个手掌都被包了个彻底。之前是他眼拙,也没想着搞清楚所谓“腿环”两侧细密但只用了一股棉线的原因。
其实真的直接闯出来逃走也不是完全不行——至少在短期效果上可能比这场累人的劫持好上不少。但电屏的监视是无处不在的,可能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到预定地点就已经被埋伏得差不多了,那么哪怕兵分三十路也不见得能迷惑到大洋国的这些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直接全抓回去,省时省力。不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对大洋国电屏系统的认识比富部的人还要充足几分——特指在使用权限的划分上。能做到全天候把握大洋国每一寸土地的信息的,其实只有仁爱部部长一个人。哪怕是跟其同级的和平部部长,为了抓到这人的把柄也不能单靠电屏提供的信息,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更何况和平部部长都直接把“权限”的事挑明了,也是真不怕自己出去乱说。
如果连大洋国政府的部长都没办法光凭电屏决定一个人是否是思想犯,那么其他成员掌握的权限只会更低。再者说,他想抓这个人过来当人质,也不仅仅是为了控制电屏这么简单。他望向车窗外的视线逐渐模糊,干脆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手里抓着的那两根绳子上。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我看这位驾驶员都要睡着了——嗯,你也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这两个叛逃了你所在的国家的人在你面前聊我们知道的东西?什么都看不清楚的人下意识拨弄着手中绕了好几圈的绳子,捋了一遍试图找到从布条变成细绳的所在,勉强控制住自己不翻一个白眼出来。
算啦算啦,还有正事要做呢,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哪怕他没办法从后视镜里看到驾驶座上那人的神色,他也能连带着劝慰的语气将其分毫不差地想象出来,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将头抬起,视线移向窗外,用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免得一会儿脖子发酸:“刚才我们两个动手的时候,你能躲开——为什么要这么做。”
车身极其明显的摇晃了一下,他在心里暗暗感慨了一下这位目前兼职驾驶员的人都老大不小了干事怎么还这么不稳重,接着就把分出去了些的注意力给挪了回来。
“因为和平部那家伙吧——大部分是因为他。这人对我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不是很清楚吗?这是个把他嘴堵上的好机会。”“那就更不对了。”
反正什么都看不见,他也懒得回头用行动做出些威慑来,只是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是想要活命的,而我随时可能杀了你。”
“那不就巧了,”他意识到这家伙即将说出口的大概不是什么好话,默默提起了些精神,“和平部的家伙见识短浅,所以才会放你们走。而我不认为你们有勇气杀了我,尤其是他。”不耐烦的啧声响起,大概是这位仁爱部部长在话说完后用下巴指了指驾驶位上那人。“大洋国的人都是被细铁链拴住的大象。”
“我真不能开着车直接往悬崖冲把这家伙摔死吗?”“哈哈,不能。”
虽然他的语气稍微有些不容置喙在里面,但多少也算是打闹了两句。将驾驶人的不满生硬地压了下去后,他立刻把话头转了回来:“那么被拴住的人可不止有我们两个。”这是一个充满了目的性的质疑,他需要确认些事。
预想中的沉默并没有到来,对方只是用着极轻的声音回答:“是的,我当然是了。”
“怎么,很意外我会这么说?承认事实有什么难的?”他听到了自己座位前传来的金属和布料的摩擦声,接着又是一阵。想来应该是把枪拿出来后又给放了回去,的确算得上是难以察觉的动静。但毕竟车里另外两个人不依靠听觉,他手边的人估计是在后排直接看了到对方拔枪的动作,自己手里的绳子也跟着动了两下,“要是我不会被拴住,你们现在看到的我,就不可能是成为仁爱部部长的我了。”
是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在仁爱部地下室已经被擦得一干二净的水泥地面上看到你,遇见一小块完全干涸,连腥味都不剩下的血迹。同样,我也不会三次活着离开仁爱部,一路走到现在。
驾驶位上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冷哼了出来——也是这人应该有的反应没错了。“仁爱部部长”这个身份在几十年中像一个无人能活着走出去的雷区,每个人的精神都无时无刻地不在被这个词所折磨。还没来得及脱敏,以惶恐为表现形式的恨意就已经变成了深植于内心的条件反射。
但好在他的反应不如这些人强烈,便遏制住了用情绪侵吞自己思考能力的可能性。他想起了和平部部长找他约谈的那个下午,将自己所知的、仁爱部部长过去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的那天。对方的结论他也还记得,他自己得出的结论他也清楚。而现在看来,在刚刚仁爱部部长说出那句轻飘飘的、一下就会被风吹散的话后,他意识到,自己和和平部部长都错了。
晋升也好,活着也罢。拿到更多的权力,走过更漫长的时间,这些东西都只是表象,或者说,一种手段,才更为贴切。在和平部部长的认知里,不断晋升直到站在权力之顶是所有人都要追求的事;而在他看来,每一个普通人在大洋国拼尽全力只不过是为了活着这唯一的目标。所以他们两个才会犯错,他们自始至终是在用自己的认知和观念去揣测别人,这位仁爱部部长不只是英社党的核心党员,也不仅仅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群众。
我想,这位集中培训中心曾经的学生,不会是一个打算在权力之顶畏首畏尾的人。这个人沉默了太久,恐惧了太久,久到烈火熄灭,久到死灰复燃。
他将自己手中的绳子放松了些,老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手也确实不舒服,隐隐有些发酸发胀:“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没多远了,五分钟之内差不多。”“要用毛巾吗?”“我看不用,地方偏。”
想确认的事他已经确认了一多半,几下深呼吸后,他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转回了车内,哪怕什么都看不清,但还是抬起了头:“那么还请您……按照自己的意愿,再多被大洋国的铁链拴上一段时间吧。不过我们一刻都等不了了。”驾驶员猛踩了一下刹车,他虽然能稳住自己的身形,但还是将手中的狠狠地拽了一把,鲜血特有的、近似于铁锈的气味立刻灌满了车内的全部空间。
“我很抱歉。”他诚恳地笑了笑,哪怕紧拽着绳子的手一刻都没松开。
“……正常现象,可以理解。”对方的回话听着稍微有些勉强,想来应该是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呼吸上了,同时一道目光死死钉在了他身上。
坐在驾驶位上的人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了后面的这两个家伙:“你先别拽了,到地方了,下车。”
双脚再次触碰到坚实的大地时,他实在忍不住在心里点评对方车技的欲望。难怪说用不上毛巾呢。直接把车开进别人家里了确实用不上,门都撞坏好几个。他指挥着对方关窗,顺便艰难地扫了一眼距离颇远的路灯——这人不会开着车上楼了吧?
但现在该思考的不是这个。他让对方在屋里能绑东西的地方一个个试,最终敲定了被钢筋焊死的窗户。他没办法用一只手将的绳子在钢筋上绑个死结,对方便把上好膛的枪交给他,自己抓起了他被黑色布条和风筝线死死缠住的手放在窗户边,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
“你学习能力确实不错,我只在你面前用过一次枪,对吧?”那人逐渐适应了脖颈上的细线,旁若无人地跟他聊了起来。
他依旧举着那把枪,只不过直接抵上了对方的太阳穴,好让胳膊能稍微轻松些:“如果按狭义的说法,可以这样算。”
第一根绳索已经被解开,他感受到自己死死抵着对方太阳穴的枪口也跟着动了一下,掌心骤然凉快了不少,那么第二根绳索找起来就会快多了:“不过鉴于那晚死了不止一个人,我想你最好不要当着剩下那些人的面这么说。”
枪口顺着太阳穴开始往一边滑,直到对准了这人的额头。他的眼睛勉强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凭借着对这两个人的熟悉,哪怕只能看清楚轮廓也已足够。他压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同时借着枪口的力把人往下按,对方一侧靠着墙角往下滑,直到绳子的长度到达极限,仁爱部部长呼吸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沉重。两根绳子都绑得差不多了,他连头都不回地朝自己身侧的人开口,居高临下地盯着被死死拴住的仁爱部部长,和威胁没什么不同:“你去把东西藏好,搞定后来喊我。”
“你一个人不行吧?”那人在钢筋上将两个结打在一起的手顿了一下。
“那就把绳结再往上提一提,这样可以了吗?”他这才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旧友,拿枪的手又往下压了几分。见此这人也不再说什么,掉头便走。分头行动毕竟快一些,一起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如果这人能自保,当然是怎么快就怎么来。
关门的声音响起后,那只死死抵着他额头的枪骤然被对方撤了下去。当然,他不可能相信这人是突发善心决定要放自己一马,但心里还是略微有些打鼓,仰着头亲眼看着对方将手枪塞进了后腰——果然还是有防备的。他稍稍松了口气,接着肩膀上就感受到了比刚刚更加难以对抗的重量,沿着墙角往下发力。
“有什么话就趁着现在赶紧说,我不可能等你。”那人迅速将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他已经猜出了这一行为的目的——怕他看到外面的具体情况跟其他人联系。
这种谨慎的态度是值得赞赏没错。“我要这样说吗?”当然,指的不是他的双手和脖颈都被风筝线死死缠住,而是这人一只脚踩在他肩膀上的事。毕竟这种行为多少有点将他的性命置之度外的意思了。
“你不愿意?”“随你便吧。”
说话确实不妨碍这人手上的动作,那件风衣三下五除二地将他的脑袋裹了起来,衣袖被这人拿起来沿着脖颈打了个死结:“只要你别太激动就死不了,换气来得及。你在杀人的事上有经验,我在被杀的事上也很有经验。”
“不过你刚才就直接弯腰过来?不怕……”
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他也得以调整自己的姿势,脖颈和手腕都能稍微放松些。只不过对方的声音现在于他听来就有些不清楚了,但也不影响他意识到对方打断了自己的话:“夺枪?你夺不了,惯用手那边有我腿挡着呢;咬我?那是你该做的,我又不是没做过一样的事。”
“结果这样踩着我只是为了防止我夺枪吗?”要不说这人心思正呢,换成别人脑子里估计只剩下一雪前耻了。他毫不顾忌地笑了一声,将该说的话接了上来,“不怕你走不了了吗?”
对方的声音忽远忽近,看来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想走就能走,谁都拦不住我。”分明才两分钟不到,确实是赶时间啊。
“我理解你的苦衷,只是不赞成你的方式——即使到了其他国家,又能怎样呢。”他的权限卡在别人手上,时刻都有被不耐烦的反叛组织成员杀死并抛尸野外的可能,“我是大洋国的仁爱部部长,和平部那边的资料我也能看,东亚国和欧亚国也和这里一样,他们是沆瀣一气。”所以,他现在可以顺着这些人的想法讲话,为自己的生命争取时间,为可能得到的线索努一把力,现在说出口的每一句“仁爱部部长”不该说的话,都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加以驳斥。
“所以,只有他们内部垮台,以一种不可预料的速度崩解,你的反抗才会有成功的机会。现在更重要的是将已知的力量全部集结在一处,而不是冒着自我毁损的风险将他们分散。”“你既然也知道这三个国家沆瀣一气,那么怎么就敢肯定大洋国发生颠覆事件时,其他国家就不会伸出援手呢?没有国家会希望好不容易维系的平衡被击破,只有让他们全部自顾不暇,这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脚步声,这就证明他们在这里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了,一分钟后……不,现在,这个好不容易对他说了句实话的人,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人作为新语宣讲人的过去告诉他,为了节约时间,对方现在就会离开这里。
“反正再见就是彻底的敌人了……”他的话抢先思维一步从嘴里冒了出来,但似乎没什么好后悔的,“抱一下,就当临别赠言,如何?”
他坚信他们不会真正意义上再见,对方选择的路漫长而艰难,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而他选择的道路仍需蛰伏,仍需等待。一瞬恍惚之间,他甚至宁愿对方死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毕竟如果有机会再见面,他没有理由放过这个人。而他下手的决心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薄,直至消亡。
对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倒也是意料之内,他也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微弱的念想罢了,没指望对方真的会答应自己——他在这人身上留下了数都数不清的疤痕和痛苦,真说起来,每靠近一步就下意识犯恶心还差不多。
从头上传来一阵轻柔的力量,隔着风衣,但仍旧清晰。指尖先触碰到了他的发顶,接着是指腹、手掌,隔着不可忽视的布料,潮湿的温暖渗入了他的发丝,揉了两圈,按照头旋的方向,将这些发丝全部理顺,然后拍了一下,几乎没有用力,只是一个饱含耐心的通知。接着,他听到对方迅速离去,留下的余温却是缓缓消散。
不止是他,这个人也下定了决心。
“后面的路线你背得怎么样?”“滚瓜烂熟,放心吧,保证没有问题。”
他们在巷子中穿行了好一阵子,仁爱部部长随时可能被那些人找到,留给他们的时间少而不精确:“那就好——权限卡还在你那儿吗?”
“在,怎么了吗?”对方领着他一路狂奔,空出来的手将那张淡色的薄薄卡片拿了出来。天光已经微微显现,他能看到对方手里的那张卡,便伸出手去将其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两张卡在他的口袋里碰撞:“现在我们兵分两路。”
那人脚上不停,否决的话说得也快:“不行,已经快到了,现在分开没意义。”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远大理想而绑架别人牺牲。”“要我说多少遍,我是自愿的!”
但他根本不理会对方的话,只是默默接上了下一句:“尤其是本可以避免的牺牲。”
“那后面的路线怎么办。”“你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我骗你的,不想挨骂而已。”
“这种事上你从不撒谎。”他并没有真的想和这人商量,于是一把挣脱了对方的手,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我只是去确认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关乎我们计划的后续开展是否能顺利成功。如果这事儿还有问题,我会去跟你们会合的……”
“那要是顺利解决了呢。”“这样的话,就算我不能成功跟你们会合也没什么问题了。”
时间宝贵,对方也很清楚,所以哪怕拳头上青筋直跳、嘴唇被咬出一道血痕,最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快步走上前去,单手将后脑用来束发的三股铜丝捋了下来,发丝随即散落:“那边的锁比较原始,等富部的人来了,让他帮你——如果工具箱在其他人手上就用这个。别想着跟渔民挑明身份直接拿钥匙,就算真是大洋国政府的人来了也少不了扯皮的事,直接撬就行。”
“祝你一路顺风。”铜线和枪一同被塞了过去,他的头发随着狂风向后飘去,对方的脚步重重落在地上,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
重见天日的感觉应该很好才对,但他只觉得那份头晕脑涨的闷意更重了些:“从你们开始找我到现在过了多久。”可工作还要做,哪怕再不耐烦也要维系着表面的关系。
“十一个小时。”“行,那么距离那两个人离开应该是过了四个小时——搜查这里了吗?附近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一个人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门,将手忙脚乱却解不开绳子的人往旁边推,拿出了一把小刀直接将风筝线割断:“他们开走的车就停在……隔壁。”“怎么还有停顿?我不希望你在这种事上撒谎。”
“没有的部长,我只是想说……”“这里是二楼。”
本不该出现的和平部部长也走了过来,他准备暂时当作没看见,甩个脸子好缓解下心情:“那么他们应该还没到预定的目的地……我的权限卡还在他们手上,二级密码已经发给你了,定位一下,然后在预设的路线上拦截——根据他们的话,反叛组织的目标应该是方便船舶停靠的海岸,合适的地方数量不算多。”虽然脖颈上的伤口还疼得厉害,不过没时间给他处理伤口了。两三步走到和平部部长面前,又顺手将部员的枪抢了过来:“你是坐直升机来的吗?”
“部长,已经定位到您的权限卡,同时还有另一张卡,而且都在移动,速度基本符合,具体方位传给您了。”
他领着所有人下了楼,三两下将脖颈上剩下的绳子解开再在手上盘好塞进口袋里,没人顾得上去分析自己肩膀上的鞋印是怎么回事:“那么如果是这个思想犯的话,可能的目的地就只有一个,我把拦截地点发给你,让他们去那边设伏。”刚刚套着自己脑袋的风衣被他三两下在臂弯间搭好,和平部部长紧随其后,顺便回答了刚刚的问题。
“是开着直升机来的,不过这边没停的地方,得走一段。”“无所谓,开了就行。”
潮湿的风撕扯着他脖颈上的伤口,从头顶传来的触感似乎还未散去:“为了防止他们抓不到人,我们直接往我猜的目的地去,赌上一把。”
“这种事能赌吗?你这是不负责任!”“你既然监视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那个家伙跟我说过的话才对。”
直升机随着一个转弯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一下蹦了上去:“这个地方是他出于同情亲口告诉我的,懂吗?同情。对这种人而言,只要开始同情别人,就掉入了陷阱。”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是的,第一次。工作时没来过,巡逻时没来过,参加仇恨活动的时候也没来过。海浪拍打岩壁的声音大得吓人,就好像这里的海永远活在仇恨和愤怒之中。不过好歹风景不错,估计是托了大不列颠岛气候和已经融化的冰川的福,身后植被虽然并非长青,但也能绿上许久,像在岩石上生长的青苔。崖底被海水掩盖的地方犬牙差互,早个几百年来,肯定是研究地理现象的好去处。
可他只能感受到风,从每一处刮过的风,本该无色的海水在岩石上碎裂后变成白色的泡沫。将挂在耳后的发丝卷起,将理好的头发吹散,让人不能再往前一步,呼出的每一口气体都随着狂风消散,变成极小的泡沫,抓不住,没人能抓得住。
他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大概是地理奇观或者风景名胜那一类,总之是介绍的书,介绍在大洋国建立之前,所有人的人生被毁掉前,在正常人的眼中看到的是怎样的壮丽或独特的风景。他幻想过,年轻的时候,不止一次幻想过,没有电屏,没有仁爱部,没有思想警察,遮荫的栗树从不存在,这样的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在这样幻想的那天,他看到了这本书,看到了书上写的这处景点。
可能是愤怒,可能是悔恨。总之,在糟糕的情绪主宰之下,这本书原来的主人将这处景点的名字涂黑了,还严谨地带上了背面,一个字都辨别不出来。但地点本身还在,对景色的形容还在,他就记下来了,一行一行地看,一行一行地读,然后对应着在这里细细辨别。
上面说,这里是自杀的好去处。
即使不是生活在大洋国,也会有人想要自杀吗?但他的美好幻想并没有破碎——想自杀就能自杀,将生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也很幸福了。
今天,他终于来到了这里,站在边缘。向下看能看到被海和风侵蚀的悬崖,向前看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不想向后看,不愿意向后看,那就朝上看吧。清晨的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星星之中最明亮的几颗还在那里,还能看到。
凶猛的浪花会将落下的一切带回海中,或许某天,我也可以像星星一样自由。
“报告,D点拦截处也未发现目标人物。但据北面的驻守人来报,他们抓住了几个反叛组织成员,已经押往仁爱部。”
他一扬手便切断了通讯,被临时派去其他地方驻守的和平部部长条件反射般嘲讽着开口:“都最后一道防线了,要真往那边去人早就抓到了——这家伙毕竟是思想犯,思想犯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你还是太年轻,得听听我们这种人的建议。”
“或者是现在大洋国的人水平都太低,这个思想犯随随便便就能突破这些人的拦截。”“你不能因为自己在这人身上屡栽跟头就要把别人拉下水。更何况思想和身体的强健可以同时存在,也有可能只保留一个。我看他就是在精神上坚硬些,身体健康……一言难尽。你也是调查他这么久的人了,就没看过他的体检报告?我这边来人了,不跟你说了。”
正巧,他再也不愿意听这人的话,翻了个白眼后按了静音,接着继续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这处悬崖。是的,已经一天一夜了,现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以那家伙的视力和普通人的想法,十有八九是不敢这个时候出现的。这里碎石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摔一跤。但这个时间他们同样也看不清,视线猛地从亮处转向黑暗,任何人都很有可能直接趁着最后的夜色跑掉。
时间能说明太多事,解释太多事,他不可能将自己和这个“思想犯”的过往事无巨细地说给每一个人——更何况他自己都忘了一些。但那些经历客观存在,他相信自己基于这些经历的分析和判断。他拿着上好膛的枪在树下踱步,听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海浪混在一起。
只要上了膛,就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将枪口抵在自己的下巴上,那件风衣草草地披在他身上,但怎么吹都吹不掉,很是神奇。
“你能不能快点儿!”“我还想问你能不能别催了呢!要不是钳子现在不在我手上,我早给它撬开了。”
这也是张熟面孔,别人会说“是那个在富部工作的家伙”,他也没有针对事实辩驳的兴趣。
当时本来正在工作室研究怎么优化电屏的维护路线,结果就被临时通知有思想犯挟持了仁爱部部长逃跑。那根测电笔在他指尖转了一圈,等到别人推门进来时,发现这位富部的优秀职员带着工作台上的一切也不见了踪影。
现在,被绞成一股的三根铜丝在他手里运作,旁边站着的人也不懂进行到了哪一步只能干着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那个家伙乱说,谁能想到你还真没带工具箱来。”
“我把它给别人了,那家伙脚程比我慢点而已,就这么简单。”他一只耳朵紧紧贴在锁身上听着任何可疑的声响,同时腾出了些精力跟这个沉稳不下来的人拌嘴缓和气氛,“你就不知道替我想想吗?我可是带了整整五台发动机来,五台!我光拆它们都拆了半天,燃料也都是拿卡车运的,这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
“而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把这边的事赶紧解决,好去救我们的老同学,是吧?”刚才说话的声音是有点大了,他反应过来后便将调子放轻了些,“我劝你,别想这事儿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们现在的时间是从哪儿来的?”
他当然明白这人和那个把自己当驴使的家伙有些情谊。是好事,但这种时候免不了会拖累他们,最后导致计划全面崩盘就得不偿失了:“别的不说,你的还有仁爱部那家伙的权限卡,他都朝你要过去了,对吧。大洋国内部现在乱成什么样你心里不是没数,说好听点叫相互制衡,现实情况又是什么?拿这东西互相监视啊。”
“人家好不容易把人引开了……你只要想回去自投罗网,我就直接把你打晕。”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那把锁落到了地上。
“那你下手别太重。”“放心好了,我力气没那么大。”
“过来帮个忙,这船不好直接推,去捡几根圆木头去。”他走到后面撸起了袖子,看着那人还站在原地愣神,这下是真的有些着急上火了——轴的人他见过不少,这么轴的倒是第一次见,“去啊,没听见吗?边干活边说话做不到吗?你脑子是单线程的?”
对方后知后觉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小跑着把渔民在一旁码好的木头抱了过来:“抱歉。”
“算了算了,其实你这样也好,像我这种人就是太适应大洋国的生活,把别人的牺牲都当作常事了。”阻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他也没真想和这人吵。应该说,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拌嘴的,到今天也没怎么变,“不过我还是不建议你去救他,他不是也拒绝了吗……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实在是有些复杂,但也还好,成功了的话我们就有的是时间了。”
那个脚程慢了些的人终于是带着工具箱赶到了,随行的还有一个真理部的家伙,看着稍微面生些。面生才是最好的,哪怕事情不成功被抓走了,他们最多也就报出两三个人来。他支使着那个拿工具箱的去帮那人往船上搬东西,让另一个人过来推。他们得趁着最后的夜色离岸边远一些,再远一些。好在大西洋上的洋流终年都是一个方向,最多因为气候的变化上下左右的位置稍稍偏移。
“他们要是追上来了该怎么办?”“他们找都找不到我们,怎么追上来。”
踏在木板上的感觉并不坚实,毕竟这块木板也是在海上漂浮,就像他们本身也在漂浮一样。一个小巧的器械被他从船头拽了过来放在手心,稍微展示了一下后就再次原样放了回去:“这个不是带蓄电池的那版,用的是太阳能板——备用的我工具箱里塞的有,报废了就换。”原先的仁爱部成员对这个东西很是熟悉,犹豫着说出了信号控制器这几个字。
“控制器怎么不能是屏蔽器呢,别太大惊小怪啦,原理都是一样的,那些家伙又不懂。”他又将语调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样子,但已经被对方死死抓住了没来得及撤走的尾巴。
“什么叫……‘不是带蓄电池的那版’。”
反正刚才也答应了要解释,用这个契机也未尝不可。他差遣了刚刚来迟的两人先去轮班控制航向。知道这些人肯定忍不住凑热闹,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好好使用自己的脑袋,意有所指地说人又不是只能单线程工作。看着越来越远的那道海岸线,他抬头望向了遥远的崖壁:“因为那版的位置和使用时间都不确定,用蓄电池解决是最方便的。”
“我们终有一天要回来,在协调好时间后,这三个国家内部需要同时崩溃,我们得回到大洋国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而想要做到这一点,让电屏瘫痪就是必须的——不过你肯定不指望着仁爱部的人大发善心帮你这个忙吧?”对面的人朝他的方向凑近了些,不过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动作改变分毫,“所以我们只能找他们帮这个‘小忙’。屏蔽器的作用范围有限,如果能直接掐断信息汇总的源头,这电屏有和没有不就差不多了吗?电屏是砸不过来,但显示器只有那几个。”
“所以你说的那个屏蔽器,其实是在仁爱部部长身上,对吧。”“聪明。”
他听到对方叹了口气,大概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那么以什么形式呢?你们又怎么能保证他会随身带着、绝不弄丢呢?再说了,也有可能坏掉吧。或者更极端些,如果他不再是仁爱部部长了呢?”
“一个金属的小装饰,当时为了这个借口我头都要想破了——我只是个做小手工的,第一次还需要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做。最后就撒了个不算谎话的谎,把屏蔽器给放进去了。”永不止息的风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稍微揉了揉,倒是不妨碍讲话,“防护工作我已经全部做好了,那个装饰品也挺厚的,轻易摔不坏。但就像我说的,我只是一个做小手工的,让我考虑安置屏蔽器和之后的事,多少有些为难我了。”
“所以他就把这个工作从你手中接过来了。”“或者准确点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那个旧友设计好的。”
这下轮到他叹气了,用于调节气氛的精力已经见了底:“从一开始,就是他想好了要利用仇恨活动,利用这个模型,利用大洋国政府的要求把屏蔽器做出来。他只是没有想到,一切会这么快,而同时上苍垂怜,还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要我说,这才不是什么天赐的机会……不过我还从来没想过会从你嘴里听到上苍这个词。”“那你是没见过我为了实验成功跟器械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
“如果真的有所谓‘上苍’,是绝不会让他和这个仁爱部部长见面的。”对方坐的位置刚好背对着那处崖壁,整个人像是嵌入了画中,“也是这个部长早有预谋,不然我可想象不到在他离开仁爱部101室昏迷的那一年里,谁才会比我探望的次数还要多。”
“不过这种事再去讨论也没什么意义了。”他立刻将结论敲定,看到天边涌出了第一道光芒,“总之,哪怕是我,他也只旁敲侧击着讲明白了这个屏蔽器在仁爱部部长身上。而现在,他只是为了去证明一件事,得到一个结论——在我们离开后,这个大洋国的‘仆人’,是否会一直留着这个被伪装成饰品的屏蔽器;这人是否有那个能力和勇气,在大洋国的核心长久地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同样,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以我得拦住你。”
接连不断的枪响,接着沉寂了几秒钟,之后又响了起来。岸边停留的飞鸟在第一声响起时就已经飞离了这里,但在最后一声时才带走了自己的全部羽翼。不过在深色背景里抓眼的纯白色没能吸引他的目光,他依旧望着那处崖壁,坐在对面的人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逐渐下落,过高的悬崖也让那个人影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重物坠入海中,白色的破碎浪花将其卷走。
他这才将自己的身子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此时正对着缓缓升起的半个太阳:“你还记得他跟你分别前说的话吗?”
对方嗫嚅的声音对旁人来说不太好分辨,但他确实和这个人认识很久了,只是默默地更加清楚地用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事情没有解决,我找你们会合;如果解决了,我也不必再来找你们’……怎么这么残酷?听着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好在这么看来,事情解决的很顺利。”
船向远处驶去。
一阵极其微弱的脚步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但瞳孔扩大的速度还是有些慢了,过了许久他才分辨出奔跑的人影。行动快过思考,他立刻将已经上膛的枪举起,对准那个人影扣下了扳机,同时打开了电屏通讯,咬牙切齿的低吼吓坏了不少人:“地点白崖,发现目标人物,立刻前来增援。”
不属于他的风衣落在了原地。
或许他不了解这个人的思想,不赞成他的行为,但他对这个人的外在已经过于熟悉。包括头发的长度和发尾粗糙的修剪,衣物也是他亲自拿到数据后让别人用自己的衣服改的,哪怕他看不清楚,哪怕距离如此遥远,他也能一眼认出对方来。
这把枪之前被人用过,剩下的子弹不多。自己的枪法他也心中有数,特地多带了几个弹夹在身上。
那副眼镜不见了,留在白室里成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诱饵,所以对方应该跑得不如平时快。他这样想着,迅速迈开步子追了过去,那把枪在他手中再次上膛,枪声再次响起。可惜他的枪法确实不怎么样,只堪堪打中了散乱头发的缝隙。
如果你要活,那么我将不得不杀了你。他继续向前跑去,配枪上膛的动作干扰了几步,但不妨碍对方的身影在他眼中逐渐清晰,只不过离悬崖的边缘也不远了。
这家伙的腿环也没了。是的,他早就看习惯了那两个黑色的带子,所以自己才会恍惚间觉得这人有些陌生。但也值得大加赞赏,那不是真正的腿环,是一个被所有人忘记的武器。
子弹擦着对方的腰线飞过,鲜红瞬间浸染了白色的衬衣,不过没有继续漫无目的地弥漫。非自愿的消瘦这样的恶因也能长出这样一个善果吗?他手上并不留情,虽然对方只是较深地擦破了皮,但上膛所拖累的脚步已经没有那么明显。
幸好那件风衣在他那里,不然都不知道会被骗走多少发子弹。他又开了一枪,同时听到了人群朝这里赶来的声音,怒火顺着脊柱爬了上来,想对着那群人破口大骂却又分身乏术。
最重要的是发绳,发绳也不见了,他其实很清楚对方留着稍微长了些的头发是为什么。狂风推着他往前跑,无意中冒出的怒意也在瞬间消散。大洋国的理发师并不能被称之为“理发师”,剪出来的发型千篇一律就算了,还总爱扯东扯西的聊。可这里是大洋国,不是什么人人相互关爱的社会,思想警察伪装成理发师也不是不可能。为了修剪方便,这人就把头发稍稍留长了些,刚好能束起一点点发尾的程度,长了就拿并不锋利的剪刀随手一剪,虽然不怎么美观,但真扎起来了倒也不显眼。
又是一枪,这次偏得就有些厉害,子弹嵌进了树干里。留在枪里的子弹一发不剩,但那人离悬崖仅一步之遥。
大不列颠岛特有的风推着他又往前了几步,海浪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所有人的言语。
……按照这里的风浪和悬崖,是绝对无法允许一艘船启航的。他立刻调整心中预设的枪口,将瞄准的位置从胸腔调整到了大腿。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想活命的人会选择的逃生路线,这是反叛组织派出的一个活饵,他被这个人的言行举止蒙蔽得彻彻底底。
如果你想死,那我必须留下你。他将口袋中的弹夹拿出,装好,上膛,再次举了起来。
他从未看清过这个人,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心。永远都有一层虚掩的刘海,永远都隔着大洋国给人与人之间设下的障碍。大洋国他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摧毁,所以他想了很多次,在想怎么才能在不经意间将这个人的刘海掀起来,以便能仔细看看被藏起来的眼睛。但哪怕他真的把那刘海往旁边拨了,那双眼也总是有意地避免直视,之后和平部的人送来了说可以用于减缓病症的眼镜,阻拦的东西就又多了些。
但其实眼睛也可以不是心灵的窗户,情绪可以不从那里泄露出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践行着这一点——眼神的回避是不被信任的开始。他面对大洋国政府中的人时,无论演出来的是愉快还是不耐烦,都会直接对上任何一个想要试探他的人的目光。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想看清这个人。从在101室第一次见面开始,直到现在。而这十几年来,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在刚刚,对方吐露了些许心声。但他无法完全认同这人的说法,他想把大洋国蛀成空心的树,直接去砍了根系,步子迈得就有些太大了。
算了,即使如此淡薄,他也满足了。
“我做了一回我自己,短暂,但我满足了。”
他扣动扳机的手顿住了,被带着轻快而愉悦的语调按住了。那人的声音统统被风卷走,只留一个背影给自己,可他还是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看到了一副先前从未见过的漂亮笑容。
枪声没能拦住沉重的脚步,只余发丝向前,在海天一线处向前,露出一个伤痕累累的后颈来。
从大腿传来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一切需要证实的想法、完成的事件,在此时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这一枪是一种决心,一种将大洋国彻底摧毁的决心,那个曾在仁爱部地下室踌躇的人接受了自己将会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活下去的现实,一直活下去,直到大洋国土崩瓦解,直到真正该报复自己的人找上门来。
而他又恰巧了解这位仁爱部部长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心狠和决绝,甚至还是一个需要在某处寄存自己情绪的青年人。那么他送出的饰品就会长久的留在那里,带着里面的屏蔽器一同留在这位大洋国核心官员的身边。
现在,他还需要一句话。
子弹的惯性将他往前带去,他也从善如流地迈出了最后一步,看着海面上的半个太阳,残余的黑夜被彻底甩至身后。下落的感觉和刺破脸颊的狂风一同向他奔来,怀念着几天前海水的冰凉触感,整个人也随着海浪四散开来。
“部长先生,再也不见。”
正文完
Notes:
这一章就是《白崖》正文的最后一章啦,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之后还会有一章番外补充设定以及本文是HE,无人死亡(强调)(看了三年广告复活)(?)
Chapter 10: 番外:度量者衡平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他不知道现在的伦敦具体是个什么样子,但如果是之前,夜晚必然是安静到令人惶恐的。
假如自己现在去道歉,说早些时候确实有些意气用事了……不行,这又不是他的错,他凭什么主动低头?手腕间的引导绳随着他的动作转了一圈,台灯发出的光只堪堪能照亮半个胳膊。
但无论如何,让给那个家伙独自回去还是有些太危险了,最起码应该找个人看着的。他按按自己的额角,下意识想去看看对方有没有安全到家,或者是否去了别人家里凑活,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电屏早就被裁撤得差不多了。他只得将这些心思往一旁赶,盘算着速速将手上的工作处理完,好亲自去确认一下——见是不会见的,除非他听到对方有道歉的准备。
这样想着,审阅文件的速度竟然凭空加快了不少,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现在是下班时间,您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明早再打电话过来。”
但对面的人没有如他预料那般及时回答,而是猛咳了好一阵,试图从已经破败不堪的喉咙里挤出些话来。他立刻察觉到定是发生了意外,将电话调成免提后便拽着椅背上的外套准备出发。
“……咳,你快去……”“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他很熟悉,是之前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家伙,在大洋国的时候就是了,跟自己一直念叨的那人关系也好。现在这人主动跟自己联系,他实在是没办法假设出任何一种好结果。
“欧亚国那些家伙的残党找过来了,他们把这儿点了。”
“联系消防队和警备队,我马上就到。”再多一丝一毫的等待于他而言都是煎熬。
这条路他无数次驶过,应该说伦敦根本没有他不了解的地方。打来电话的人虽然没来得及告诉自己具体方位,但他简单在脑子里推演两遍也就明白得差不多了——就算闹了矛盾,那人会去的地方也不多。他将腕上的引导绳束得更紧了些,几步跨上车后将随身携带的紧急通讯器拿出,接着打开再往副驾驶位上一扔。上次被打开的车窗他忘了关,于是在风声中等待着一下接着一下的电子音变成模糊的人声。
“……长官好。”“去查这几天的入境人员名单,把可疑点都整理出来。还有监狱那边,也是一样的,现在就去。”
对方稀里糊涂应下后他便掐断了通讯——按照以往的经验,再有五分钟就到地方了。他揉了下自己的眉心,暗自期待着这种程度的烟雾弹真的能干扰到这位所谓的“欧亚国残党”的判断。
他并不认为这个纵火的家伙是欧亚国或东亚国的人,哪怕真的是极端分子,自己国内的火恐怕都不够这种人放的,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到大洋国来声势浩大地干掉一个认识都不怎么认识的人——哪怕这人的确算得上是这几个国家覆灭的“元凶”之一。再退一步讲,不谈能不能认识这张脸的事,在打击报复上也断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同样,他也相信自己以前的部下……现在这家伙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具体叫什么他也没太深刻的印象,暂且用小肖代替好了。他相信小肖不会戕害和自己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但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人想到借小肖的口来混淆他的视听——说起来是还未完全确认,但之后再仔细论证估计也差不太多。座机上能看到来电号码,是对方随身携带的那一部无疑。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这家伙咳得厉害,肯定是在火场吸入了大量的浓烟。再加之从对方在电话中所说,小肖大概是从拿到电话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了是有人故意纵火而非意外事件,而这个信息恐怕只能在火场中得到。大火和浓烟的双重干扰,想让小肖认错也是很简单的事。
那么暂时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考虑:小肖为什么会把纵火的人认成欧亚国的人?纵火的家伙为什么要刻意伪装成欧亚国的人?以及,这个或者这群纵火犯是怎么知道他们和欧亚国的过节的,又为什么选择欧亚国而不是东亚国?
因此,他暂且将范围如此划定:原先的大洋国人,对其余国家尤其是欧亚国有着了解,极端分子,还有……突然之间,一股热浪由外而内将他裹挟,冲天的火光比晴日里的太阳更加刺目。崖边的光亮给他留下了太过深邃的印象,就像如果等停稳了再下车,好不容易“死而复生”的人就会再次消逝于一片橙红色之中。
曾经一定是个握有权柄的。
他不知道小肖那家伙是什么时候通知这些人过来的——他清楚现在已经不是过去自己位于权力顶端的时候了,但别人是否明白他就不怎么了解了。同样,他也不觉得现在有多少人真的意识到了这里再也不会有“仁爱部部长”这件事。他想去看看今天早上还在跟自己拌嘴的人有没有被好好地救出来,但奈何一群人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全,他便顾不得许多,稍微用了些力将凑上来的人全部拨开,遇到想向他汇报进度的才稍微听上些许,直到被那句“刚刚把一楼的火扑灭”彻底惹毛。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们除了一楼,其他的地方都还没去?”算了算了,至少火应该算是给灭了。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接着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刚刚给自己打电话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简单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人真的只是被火场的烟呛了才准备开口。但对方凝望许久才看出来者是谁,跑过来的速度比他块多了,手还一直指着火场的方向。
原本就算不上好的预感此时变得更加浓烈,单手将快要跌到地上的人扶起:“我不让你找医院的人你就不找?”另一只手在身旁随便点了一处,也不管那人是谁。“打电话去,叫救护车去!”
被指到的人忙不迭拿出手机来找了急救,他也不想再去思考为什么消防队和警备队的人都不叫救护车,只让好不容易站稳的人迅速顺气把话说了。对方也明白他的意思,惊天动地的咳嗽几乎要把肺呕出来,嗓子也算是暂时清了个干净:“门被反锁了,但我趴地上往里看的时候还能看到几个人,纵火犯肯定就在里面,但门我实在是打不开……”
对方特意点了人数就证明今晚他们见过面,要在这里暂住休息了,他为了确定再次环顾了四周,始终没瞧见那个熟悉的影子,恐慌带来的恶心感直往天灵盖上怕。或许火已经真的灭了吧,但他也深知一个常识,人在火灾中死亡原因占比的常识。随后他便做了一个很没常识的选择,不将救人这种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而是将外套打湿后披在身上,捂好口鼻就进了火场。
那人的房间在三楼,如果换地方了小肖肯定会告诉自己的……三楼,三楼。如果纵火犯真的在三楼,又是谁允许这人到三楼去的?是怎样破开一层一层上锁的门到三楼去的?平日里清晰得如同膏了油一般的大脑此时却死死滞涩在这一步,提出问题这最开始的一步。与纵火犯有关的线索在他脑海里如鸟一般飞来飞去,他却连一条都抓不住,只剩一个声音将思绪彻底占据:
快去把人救下来。
这句话清晰地横亘在他心头时,他正跑到那扇门前。伸出手去压了下门把手,门意料之内地没开——小肖既然已经开始下意识向他求助,也就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肯定是尝试了许久都无果才另想办法,浅色木板上的深色脚印不会骗人。要是让他猜,估计就是小肖撞不开门后准备下楼拿备用钥匙,结果还没来得及回楼上就被眼尖的人从火场中拽了出来。想来他确实是没在一楼顺便拿着钥匙上楼。
不过他又用不上钥匙。
转瞬之间,把手上的手移到了门板上,用指节试探了下门那侧的温度后将外套理好,稍稍用了些力,一脚便将这扇死死锁住的门连带着框踹倒,果然在床脚看到了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几步走上前去将人扶起,心跳声抚平了他原本的情绪,把人用湿外套裹好后扛到肩上匆匆下了楼。正巧救护车也来了,他便把昏迷的人往担架上放,自己也条件反射一样跟了上去,配合着急救人员进行着基本的检查——是的,大洋国带给他的杀人经验实在是太过丰富,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和死亡的距离,正如此人曾给他的评价。
可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一个曾经的秘密警察头子,不是一个专业的医生,看不出这样活下去需要背负的后果。确定了这人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的,他便主动将位置让开,免得这副本就残破不堪的躯体因为没有医护人员敢把自己赶走而再被补上一枪。
伦敦的夜晚该是泛着凉意的,人类彼此毁灭了几轮,按时间推算又正是全球平均气温往下降的时候。他走远了几步,从小肖的手里抢来了烟和打火机,看着面前的青烟和自己呼出的白雾一齐上升后又缓缓消散,此时那幢被点燃的房子似乎突然就没那么重要了:“你不跟着去?”
“只是被热烟燎到了,本质上问题不大——更何况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我为什么要去,我会给人看病吗?等他醒了再说吧。我更擅长这个。”
这支烟他抽得快极了,与其说是在抽烟,或许说成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手段才更为恰当。被掸落的烟蒂在他的鞋跟碾压下彻底熄灭,火星也是转瞬即逝:“我有时候会觉得大洋国好像从来没有覆灭过,我还是那个仁爱部部长,满脑子都是些草菅人命的主意。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要是那些纵火犯真的还在这里,带着那些进去灭火的人直接炸掉也不是不可以。”
“我倒是不意外,毕竟我想这里也没几个人真的认为你不再是仁爱部部长,我很多时候也会恍惚。”老部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对与原单位有关的事了解得清晰又透彻,“所以我才会昏了头一样地联系你,就好像……好像我还在大洋国,站在101室的门外听你说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又不敢敲门。”但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又跟淬了毒的钝刀子似的。
“你知道你哪句话我印象最深?”“嗯?”
他如同泄愤一般将那一盒烟统统抢到自己手中,拿起火机又给自己燃了一颗,只不过这次实在是慢了太多,每吸进去一口都要往下咽,在肺里打好几个圈。只见火光在空气中亮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任何一股白烟吐出来——他正等着对方的下文。
“你说过,只要在大洋国一天,他就不会毫无意义地死去。”“我是这么说的吗?”
我是这么说的吧。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但不反驳,也不说话。毕竟真的算起来,101室于他而言已经是有些遥远的记忆了——当然,他很清楚这份“遥远”里有多少是自己拒绝去回忆的因素。毕竟这些被打包扔进角落的记忆就像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横行霸道的害虫,一旦冒了头,剩下的便再也不受自己控制,直至再次占领他的思想。手腕上的引导绳提示自己多去想想现在,可他又在不知不觉间被带回了曾经。
好在小肖没顺着他的话说,只是极不耐烦地点评了一句:“我也不去为难您的记忆力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连我这个老部下的全名都记不住……哼,倒也无所谓。”
这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能压他一头的事一般扬眉吐气,他也懒得管那么多,就算是在大洋国他也懒得管。已经冷静下来的大脑转得飞快,一下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你和他上楼的时候没见到别人吧。”“没,要是看到了我早就告诉你了。”
他一只手夹烟,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来:“你们都是会及时锁门的人,这一点我清楚。所以,两种可能:你们回来前就有人已经埋伏好;另一种情况,对方是趁着你们不注意上的楼,也可以解释为对方有办法让你们不去注意。而这两种可能恰巧会指向同一类人——一个对这里、对这个建筑非常熟悉的人。不过想具体确定下来还要问问受害人自己,看看到底是被人一闷棍打晕了,还是……”
原本还闪着些的亮光彻底熄灭,烟头被他掐灭后丢进了垃圾桶。
“你在怀疑什么。”
对方语气中的攻击性很高,但对他来说和小狗呲牙没什么区别,一下计上心头,面上却只又拿了支烟出来抽:“毕竟你们有几个国外的好朋友,是不是被利用了也尚未可知。”说完了也不去等对方的反应,立即打开车门,径直往医院的方向驶去。
当然,刚刚的话他只是说着玩的,如果真要怀疑这两个家伙自导自演,倒不如好好查查门口那棵树是不是成精了。不过这件事他心里其实多少也算是有个谱了,见见那人再得点消息也好。紧束在腕上的引导绳存在感实在太强,他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想那个现在在医院里的人,想到今晚的火灾。等到他把车停好后走入夜中,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烟味大得出奇。
这样过去肯定不行,他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这事被对方数落了。三两下将叠好的外套在椅背上展开挂好,又找出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来简单抹了把脸,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风将潮湿的气息全部带走,烟味也被卷走一轮又一轮。他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搓了搓微微发凉的胳膊往里进。
他本人并非医院的常客,但对这里确实熟悉得令人发指。
说起来,这些年他虽然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往医院赶场,但记忆却很是模糊,大洋国尚未倾覆时的那些自己反倒印象深刻,简直要和在仁爱部时的经历打上一架——不过好歹是连带着医院的值班表也记了个七七八八。当他交代好自己是来探视谁后值班护士便引着他往楼上的病房走,看着熟悉的线路和与抢救室背道而驰的方向,来时的焦虑不免被抚平了许多。
“就是这里了,走廊尽头左手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人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他也缓缓向另一头走去,最终停在门前,叩门的手迟疑了半晌却始终没敢敲响。有时也要有勇气承认,这种不合理的记忆模糊并非因为他的大脑机能退化了,只不过是在大洋国覆灭后自己每次去医院都每听到任何一个好消息,所以也就没有折磨自己的必要了。但是……
“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了,怎么不进来?”
门被忽地打开,这下他是相信了对方确实不是通过闻烟味认出来他这个人的,又是挠头又是咳嗽,在说出“先回去了”之前被对方一把抓住:“你跑什么?我正想找你谈谈呢。你也是真放心,把我往这儿一撇就不管了——小肖也是。明知道我都看不见了还敢这么干,就不怕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把医院也给点了?”
“他们是坏不是蠢。”“都气成这样啦?抱歉抱歉。”
对方在拿捏人上确实很有一套,几句话下来他就已经因为抓着这人的肩膀被迫往病房里走了,只不过嘴上还是要找回点场子:“你又在抱什么歉啊?”
而哪怕他确实气得不轻,但依旧下意识先将这个弱势群体拽到床边安顿好。等他自己将椅子拉来坐好后,原本的气也就不知怎么消了个一干二净,但手还是按在对方的膝头:“你怎么在屋子里晕过去了,小肖叫你你都不知道吗?烟味这么大都没把你呛醒?”“他真来叫我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真睡着了?”“我也不太清楚,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不太好判断——怎么了吗?”
“也不是,”他就像对方还能看见时那样摇了摇头,“就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说你好久每做过梦了吗,今天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朝这方面想……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见了什么人?”
他自认为自己的语气已经足够温和,但很难说对方是否会这样想。掌中血管的鼓动愈发明显,在短暂的沉默后,对方率先开了口:“这么多年过去了脑子还这么灵光,没辜负当年秘密警察头子的身份,嗯?”“早就不是了。”
“但如果真论起来,你应该问,是什么人找上了我。”对方将他的手拨开,自己捻着衣角窝进了病床上带着消毒水味的被褥里,“那人确实是跟我交谈了一阵后才动的手——不过我还有告诉你的必要吗?你应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从你本人性格的角度上来说,这件事本来就没那么难猜。”他也随即拉着椅子继续往前凑了凑,整张脸都隔着消毒水味的被子趴在对方的大腿上,声音也变得有些发闷。那人可能是被热气熏得有点痒,一只手把着他的脑袋往一侧推,但他实在是不愿意换个位置,干脆伸出两只胳膊来环住对方的腰,对方也就认命般不再有任何动作,抚上了他的脑袋后揉来揉去,像是在哄公园里随处可见的小动物:“好吧好吧,我是有点太好懂了。那么可以脱离我这个笨蛋自己坐起来了吗?”
如果直接说“不想”虽然有效又便捷,但免不了被对方在心里记下,闲得没事就可能将这段记忆重新读取一遍,偷偷笑都算好的了——他可太清楚这人会毫无羞耻心地像谈论天气一样把整件事公之于众。所以他只是将自己的回应转化为行动,环着对方腰身的胳膊被他扣得更死了些,嘴上自顾自换了话题:“你是笨蛋吗?你觉得你是笨蛋吗?这样说自己的话,你的朋友们可是会伤心的。”
但就像他意有所指的提问,对方也是个十成十的聪明人,绕过了自己问题中的本质与核心,从边缘擦身而过:“怎么还在想这件事,心里就真这么不舒服?”“当时是感觉挺憋屈的,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那只把他的脑袋当成独立毛绒生物的手顿了一下,当然是听出了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但胜在其有一身被大洋国磨练出来的好演技和强大的心理素质,便在正色后接着讲了下去:“不过说起这个,我确实想找你谈点事。”“因为那个找上你的人?”
“不,是我自己想跟你聊聊。”他看不到那人的神情,但依旧能从过于平稳的语调里读出个七七八八。
说真的,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这是否又是对方为了大局而玩弄自己的又一个小计策。可他也没法儿骗自己,说什么不关心这个家伙。不过还是先把人往自己车里遣,自己趁着医院换班跟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明里暗里也将想问的东西给问了个全。直到这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实在是熬不住,战战兢兢地问自己能不能回去睡觉。他先是想自己的语气,再去看自己的穿着,最后愣了好久的神才笑了出来,大手一挥后自己先走向了电梯。上衣口袋里的烟盒被他盘着在手里翻了好几个个儿,但直到推开通向室外的最后一扇门,站在黑夜之中,他才将烟和火机都拿了出来。已经被举到面前的火机在一番犹豫之后最终被他放下,找了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一蹲后才听见咔哒一声,如星子一般的火亮了起来,时明时暗。
承认自己是个烟鬼于他而言是件很轻松的事,毕竟这是一段时间里的事实——更何况在大洋国尚存时他从不需要解释,也不用有什么道德感。不过习惯使然,哪怕没人敢质疑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通常也会稍稍约束自己,主动在吸烟区或人少的地方抽。只是如今似乎依旧没人会因为闻他的二手烟而感到愤懑,连点敢怒不敢言都看不出来。
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这点他认可,只是变化的过程太漫长,太难熬。的确,只要他想,他就能融入任何一种社会中,但社会归属感这个东西无法伪造。好像因为他曾经仁爱部部长的身份,所以他本人也作为陪葬品和大洋国埋葬在一起了一样……他甩了甩头,将这点不好的念头丢了出去,一点火光闪过,然后再次被淹没。
这是个毛病,他也清楚,但还是无法真正控制自己。随着一口极深的吸气,他将口中的烟尽数吞下,苦涩而呛人的味道顺着喉头滑落进肺中,轻微而细密的疼痛啃咬着气管,没有疼到让人受不了,也不像有羽毛在内脏里瘙痒,兀自在胸腔转了好几个来回。总之,想清醒一下的话,这样抽烟再合适不过了。不知这样静默了多久,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随着这口烟一齐进入肺里的除了上瘾成分就是有毒有害物质,但血液还是会运着这些东西跑遍全身。
他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大洋国生活的人多少都会有些身体或心理上的后遗症,如果这个往101室跑了三回的人没落下一点残疾那才是值得带罐福尔马林来好好研究的。可惜他卡在了一个没那么好又没那么坏的区间,无法坦然地接受对方的谅解,又觉得自己所作的一切也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当时他还是真理部的部员,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思想警察,他很多时候都会像这样抽烟,且一定要卷着加工最为粗糙的烟叶,点燃后跟喝凉水一样猛吸一大口,呛得气管连着肺生疼,泪花顺着眼角往外渗,压力随着几乎要把胃呕出来的咳嗽得到解放。在彻底缓过来后,思路通常也会骤然清晰。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这种不健康的习惯,抽烟过肺也就算了,还总是抽些一看就不怎么干净的烟。但等到成了仁爱部部长后,要是真没得抽,他也就不抽了——大不了就是把事情往后放放。他做事效率本来就高得很,这点工作没法儿拖他后腿,更何况过几天思路就会自己跳出来。到了核心党员这一步,他已经不会再轻易地陷入非死既亡的境地,不需要再为了时间透支任何东西,以至于一上午就会用完别人半个月的配给。
现在,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上瘾一般抽过烟了,身上原本用来打发时间的小半盒烟瞬间见底,最后一根被他用手指夹起,但脑袋依旧像浆糊一样转不起来。
随着几声脆响,这支烟也随之被点燃,他从角落中站了起来,烟灰落到衣服上烫出了个洞来。白雾淡薄如晨曦,有人走过就被气流扰动,然后散乱。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总不能让对方在车里坐一晚上。长途跋涉的疲累暂且不谈,这段时间处理大洋国崩溃后的一地鸡毛也废了对方不少心力。要不是今天午休完一觉起来这人就突然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估计还要再脚不沾地地忙上个把月。
这样想来,彻底瞎掉似乎又成了一件好事……不不不,不是这样。他将烟头弹进垃圾桶,几步走到车前,旧式的暖黄灯光将车上人的边界侵蚀得模糊不清,外加下垂的眼睫就更看不清这人究竟是醒着还是睡了。即使比他曾经的想法要轻上不少,这也绝对不该是一件好事。
他正犹豫着是拉开门进去还是先敲窗提醒对方,那人却先一步摇下了车窗,胳膊肘放在框上,托着脸面向自己,带着些许笑意,发梢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我都等你半天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哼,怎么认出我的。”“只有你会像在烟里被从头到脚浸了一遍一样。”
他推了推那人的胳膊,自己坐上了驾驶位,看着车窗被摇了上去,手掌搭在方向盘上却迟迟不去动车钥匙:“你的理由也太烂了……肯定不是这个,跟我说点实话行吗?”
不行的,给你留面子呢,真说实话了你肯定会飞过来把我活活掐死。
从后视镜里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有些困难,加之已经暗下来的灯光,他便更摸不清这个上扬的唇角所配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但他依旧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来,转动了钥匙:“我把你掐死,怎么会?”最多是控制着把脊柱打断好让你一辈子瘫痪在床而已。他手边的车窗被打开,凉风吹起来很是让人清醒。
“不会吗?”对方摊了下手,动作幅度算不上大,但也被他看了个全,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声。一番挣扎后,他主动换了话题:“你最近工作不是挺多的吗,手术时间怎么插进去?”
“工作再多也没有活命重要——再说了,工作这边不是还有你嘛。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你给保下来,嗯?”
“好伤人啊。”“陈述事实而已。”
不出所料,他们两人就工作问题聊了一路,到最后在犯罪率问题上也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前后脚回到屋里后他先去洗了把脸,对那个危险的想法仍旧心有余悸,对方却自觉得很,往床上一坐就抓了个面包往嘴里塞,听到水声没了动作猛地一僵,愣了一会儿才继续咀嚼,不知道脑子里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但其实更像是偷吃冻干被发现的猫。他在心里这样点评道。
可能是他的目光过于明显,也或许是长时间的安静和不打自招没什么区别,对方含含糊糊地问自己在干什么,他便开口回复:“你吃那么香,我可不想打扰你。”“你这种赤裸裸的注视本来就是一种打扰。”
那人三下五除二将手中剩下的食物处理掉,凭借肌肉记忆走到盥洗室门口,摸到门框后就停了下来。他只是像没听到这人刚刚的话一样,目光依旧落到对方的那双手上,暗自揣测着这番行为背后的心思。好歹他也是曾经的仁爱部部长,按对方的话说得难听点,是整个大洋国的秘密警察头子,工作之一就是把别人的思想猜透了再改造一番,不小心就会犯些老毛病。形形色色的人他在仁爱部见过不少,作为“教育方式”的创新先锋,自然明白感官缺失在对摧残一个人的精神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但他并不是在质疑对方的意志,逐渐失明和突然失明在本质上也存在区别,更何况这件事他早已通过自己的双手得到了答案,现在他只是在质疑自己。
我应该对这个近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感到悔恨吗?
毕竟他还没有闲到那个份上,真是去找医生聊那没用的天来疏解焦虑情绪,只不过是看着那个快要下班的家伙像是没把事情全部交代清楚,特地折回去盘问了一会儿——说成盘问倒也不准确。论起来,他确实是秉承着病人对医生该有的尊重态度去的,只不过对方不见得也会这样想。还要继续纠结这个“盘问”的问题吗?他问得差不多了后退出了房间,体谅这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跪坐晕倒在地的状态,拉开椅子便往外走,一句话也没多留。
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留下的麻烦。他的事就暂且往一旁放,对方眼睛上的问题得尽快解决。
“……跟强光有一定关系,不过淤血才是关键。根据你描述的情况,应该是钝器击打头部导致了颅内出血压迫神经,当时的手术虽然及时有效,但问题就在于没有进行随访,只能看到恢复的骨头没看到颅内。我想这个情况可能跟他的健康状况也有点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当时血止住了,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又开始出血,由于这个过程是极其缓慢的,患者也没有及时察觉到因为颅内压力增高带来的头晕恶心等症状,等到感光能力下降的症状出现也就来不及了。听说您是给他进行过一些治疗的,虽然有些事已无法挽回,但至少患者现在颅压是正常的……”
啊,那就是还有其他很严重的问题,只是现在不得不先解决最棘手的那个。
如果现在感到愧疚和悔恨,那么这就是作为正常人而言应该有的合理反应。回忆的声音就此中断,即将落下去的月亮拉长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他很少在夜晚的伦敦游荡,大洋国那时候有宵禁,没有逮捕行动他也不能随便出门;如果是现在的话,没人希望一开门或者开窗就看到过去的仁爱部部长,看到过去的阴影追上自己。
但如果不止是悔恨呢?如果他说,他对这个结果抱有如同将半瓶水捏在手里一般的满足感呢?毕竟他那些和大洋国有关的记忆依旧清晰,“打断脊骨好让这家伙低位截瘫”的念头就像刚冒出来那天一般,连带着情绪也依旧鲜活。
你曾经的设想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终究还是实现了,多令人高兴呀。
“我本来是想上次跟你说的,结果发现自己刚坐下来你这个人就跑没影了。”对方现在应该是坐直了,双手抱臂,他要是没继续死赖在原地,看起来肯定是一副严肃态度,“我自认为自己的长相还不至于会吓到谁,所以关于这件事,你能给我个解释吗?”“我还是给你讲讲纵火犯的事吧。”
这下他也坐了起来,将“不想聊下去”这几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对方也从语气里听出了他的意思,却一反常态,咬牙拒绝了他。虽然对方本意可能并非如此,可落到他耳朵里难免生出些其他意思来。伴随着一声条件反射般的冷笑,他挑着眉开口:“好吧,那就让我猜猜——或者说,点点你。纵火犯和你状态的异常有着必然的联系,毕竟据我所知,最近这段时间你并没有出现和以前做噩梦时类似的症状,而恰好你又不是个无聊的人,不会随便找个借口搪塞我……”
“或者你真的是在隐瞒什么——一会儿我可以去你房间看看吗?”得益于伦敦的熏陶,一句话拐十八个音调他也算是信手拈来,“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为了谁向我撒谎?你是真的以为自己做梦了,还是在这里蒙我。”“我……”
“有人来见了你,你在替他隐瞒——你已经不需要再基于这一点撒谎了。不然小肖他们那么关心你,不会不知道的。虽然存在疏漏,但依旧是不错的计划,不过风险始终不是可以被完全避免的。试想一下,如果当时的情形被小肖看到了,还会有谁相信这场火是一个不知名的欧亚国人放的?”他也没真的期待对方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用自问自答的方式粗暴地将对方的话打断,接着站了起来,拿起床头的玻璃杯,仔细擦干净后走到门口的小柜子旁,拿起暖水壶来再往里面倒,接着缓缓踱到病床边,“之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有幅这么歹毒的心肠……不对,我知道。不过小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呢?好不容易脱离了大洋国的人会怎么想呢?尤其是在你力保下一个前仁爱部部长后。我或许真的可以暂时跟他统一一下战线,不过好在我……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习惯确实是件一时难以更改的事,当从那股莫名的狂热中回过神时,他自己都有些困惑,先是猜测了起来对方身上是否还有医院没查出来的问题,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究竟有着怎样糟糕的既视感。来不及纾解自己心中沉重的苦闷,他立刻松开对方满是冷汗的手往后退,直到脊背紧紧贴在墙上。脚步愈发轻浮,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你没必要……唉,算了,你过来。”
那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招手示意他这个人和杯子一起回到那把椅子上。但他只是将杯子放到桌上后就又退了回去,略一思考便打算离开——无论是争执还是矛盾,就像试卷上难以答出的压轴题,将其绕过去便不至于损害到真正重要的事。他用这样的技巧处理过不少事,且都行之有效。更何况,大洋国已然覆灭,他还有很多时间,等到他将自己的行为习惯彻底纠正过来,他很乐意跟对方聊上个三天三夜。
不过对方只是看不到,而非感觉不到,听到脚步声缓缓趋远后立刻翻开被子下床,差点被他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椅子绊个人仰马翻。
“你跑什么,难不成刚刚是我在威胁你吗?”这句话只是写在纸上看起来有点跟他互不相让的咄咄逼人意味,当场听来便有些发软——毕竟也不指望一个病号有跟前仁爱部部长叫板的实力,“所以,你就坐在这儿,咱们两个好好聊聊,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吗?别再用激化矛盾的逃避了,我来就是解决问题的。”
他将人扶回病床上,两只手依旧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疼可能是疼了些,但至少刚才没有摔到地上。只不过这人在痛觉上的耐受度早已不是常人所能比拟,趁着被带回病床边的那点时间间隙也抓住了他,试图用行动制止逃离的行为。但他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力量,因为隔着衣服,因为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着时刻准备拔腿就跑。可他终究还是被这种一挣就开的动作挽留了下来,轻轻拍了拍那只手示意对方松开——在他主观角度上来说已经痒得有些不舒服了。
相比起自己,这人做事从来不会太过火,知道他同意了后便将手收了回去,端端正正坐在病床上。
“说起来,一开始我也没打算在这边待太久,想着确认你没事再问点东西就走了,毕竟还有纵火犯的事要查。”他难得紧张,手腕上的引导绳被不停地松开再束紧,反反复复,“但现在看来,我也没必要转成去跑这一趟了,最多去把他的那个同伙控制住,对吧?”
在话即将出口时,他再次犹豫了。如果时间能早些,他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但一切已然发生,他需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又对这场荒诞的“死而复生”感到愤怒;他在客观上认同自己应该为过去错误的一切加以弥补,但却在感性上不愿意不愿意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他知道再沉默下去就不合适了,于是眨了眨眼,勉强组织着话往外冒:“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那么对你,我只是……”
总而言之,时间太久了,各种各样的事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他已经做不到坦然地告诉对方“我只是希望你能将你的计划告诉我,别让我担心”,反而开始因为被闷在罐子里开始发酵,目前没有一点眉目。
他想起了碎纸机里那份已经无法复原的文件,想起今天自己的那句嘲弄。他当时就不应该出于道义放那人离开,把这类极端分子全部勒死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在几乎凝滞的沉默中,对方叹了口气,捏了下他的手——也并非他有意,而是似乎这人天然在心理上承担起了某种责任,总是先低头的那个:“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在衡量之下觉得不告诉你才是最好的选择。”“我现在突然有点好奇自己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了。”
“如果你真想知道,之后我会告诉你的,但这件事不重要——以及你看,你又在逃避问题。这是你的习惯吗?”对方并不愿意在短时间内放过他,神色依旧严肃,“我知道你对我其实一直都有些意见,把这些事一口气全部解决了,以后你也就不用跟我怄气了。”“我没觉得自己在跟你怄气。倒是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标准来评判我。”
这个问题由来已久,如果真要说起起源,在悬崖边的重逢定是当仁不让。
其他地方他看不到,便不去过多评述。至少在不列颠岛上,大洋国早年间布构的维稳制度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当然,除了“不小心”将电屏系统崩溃的事昭告天下,转手请和平部部长的颈动脉见了见空气以免得那些人给其他国家通风报信,他也没起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和平部那家伙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提拔上来的心腹是反叛组织核心成员,还想着字面意思上先斩后奏夺了他的权。
得益于平时在和平部建立起来的威信……可能更重要的是和平部的家伙正思考着自己的部长怎么成了叛徒时又被血迷了眼,少见这种血腥至极的场面,导致被吓得一时半刻都缓不过来,等到想去找人帮忙时通讯早就被切断了。
他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如此迅速的做出这些举动,但如果是有人预先安排,似乎一切就都能解释了。这幢大楼的结构他很熟悉,勉强把铁门撬开后便下了楼,向不知情的核心党员发送了组织镇压的命令。他知道,想让大洋国的所有人都有勇气迈出这一步,还需要一些更加行之有效的手段……好在他手底下的人都比较自己的听话,要不然从和平部那些家伙的手底下离开可能都是件难事。
反叛组织伺机而动,就等着这次机会将大洋国的一切全部摧毁,但他不得不想得更长远些。不是新国家的建立、原有思想束缚的破除,而是一些更急切的事——这些人真的是自主地跨出了这一步吗?大洋国消失了,他这个仁爱部部长也该消失吗?
他想不到任何一个自己应该活下去的理由,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普通人不计其数,不是手刃个大洋国高级官员就能抵消的。
……或许也不该这么轻描淡写。夏日里灼热的起浪和血液的粘腻触感使得感觉中的温度又上升了几分。作为考虑的结果,为了避免这些人的行动变为彻底的无组织无纪律的暴乱,他也是花了点心思的。根据长久以来的工作经验,摧枯拉朽似的胜利并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就像在赌博中最可怕的就是赢钱。
现在,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不过心中快慰更多些些。陶瓷材质的精致茶杯被他把玩着转了好几个圈,茶垢隐隐约约散发出丝丝苦味来。要是真想组织着平定暴乱,按大洋国的军备实力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可惜他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是,指挥权落到他手里后大洋国的势力确实消逝得没有那么快了,不少人便开始幻想将大权夺回后的日子。但伤亡比没人在乎,所以他也从不明说。
直到今天,难挽败局的今天。无论是当场枪杀还是在俘虏后进行判决,他都会感到欣慰的——在进行了一系列艰苦的斗争后,大洋国的仁爱部部长被我们亲手杀死。至此,大洋国不复存在。
这多是件好事啊。
一阵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虽然面上不显,但那只茶杯却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荒废了许久的地方除了木门变得腐朽不堪,玻璃窗也早就成了勉强挂在框上的刀片。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来,他不由得汗毛倒立。怎么还有点冷呢。可惜从电屏系统崩溃那天起自己就没机会再回政府大楼一趟,薄外套也就独自留在总控室的椅背上。不过这种遗物到最后应该只有被一把火烧了的命吧。
他哑然一笑,听到了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如果是单派一个人试探,剩下的人埋伏着准备随时上来给他致命一击倒也算有点长进;但要是看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便想着贪功冒进,他便不得不代行一下父母的职责,用枪械把人好好教育一番,往死里管教——今天他只是杀一个人,明天复辟残党可是要灭一个国的。用小损失换大经验,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不过来者似乎无意掩饰脚步,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心高气傲。伴随着一声脆响,那人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干脆跑了起来,他也随即起身,一只手按在腰间然后瞬间把枪拔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就上好了膛。
“这几年大洋国变了不少,我还以为你挺难找的。”
实际上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力气比起普通人大得有些奇怪,看到来者被枪口抵着差点摔坐到地上也是意料之中。
但不能证明他真的不感到意外。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稍有不慎那把枪就有脱手的风险,他只得双手死死握住枪托。海风顺着被打开的门闯了进来,刚刚的冷意变得愈发明显,夕阳斜照,将地上被拉长的影子将每一处微小的颤动无限放大,无论是乱飘的碎发还是发抖的手。
虽然被毫无防备地推了一下,但对方也立刻稳住了身形,习惯性地理了下耳边已经不存在的头发后开口:“难道是不欢迎我吗?”
这时在他规划中的反叛军大部队才追了上来,将这间破房子围得水泄不通。他看了眼外面的那群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枪,最后瞥了一眼杵在原地神色依旧的人,叹了口气,咬着后槽牙将手放了下来,抬脚准备离开这里。
“我建议你不要出去,他们不见得会那么理智。”
理智?我看他们倒是理智得很,一群人站在外面死活不敢冲进来,还不是因为你在。他再次抬起了手,如愿听到此起彼伏的上膛金属声响,草草笑了一声后将枪抛了出去,和地上的玻璃残渣碰撞后发出了令人不悦的声响,他也跌坐在地上。此时,对方也缓缓走上前来,看出了自己糟糕的情绪,下意识将刚才那几句温和但略有些不近人情的语调藏了起来:“你看起来不是很好,不过你不是怕死的人——我能知道原因吗?”
他早就知道有些时候这人不知进退,但似乎是下意识仍然觉得对方该是个死人,所以便没料到这家伙会走到自己面前。直到晚霞点燃了即将止息的风,他看着窗外的那些人,极快地回顾了一遍自己在大洋国的过去,感受到了和那次仇恨活动一样沉重的空气和即将在发梢上凝结的水滴,终于是不想再沉默下去,猛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嘲讽着开口:“我怎么会不怕死呢?我要是不怕死的话,刚才你就真的死了。”
又是一阵齐刷刷的举枪声,他倒是不介意被人用枪指着,但面前的人却抬手示意那些人将枪放下:“抱歉。”
这句话倒是真诚了不少,但此时此刻听来,却更像是火上浇油。今夜前,大洋国必然会被从世界上抹去,他没必要再去考虑全身而退之后的事,最后的心理防线如同摇摇欲坠的堤坝,幻化成外显的行为便是无法轻易消磨的攻击性:“你做错什么事了,你有什么好抱歉的。”
“客观来说,确实;但主观上说,我算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我知道自己对不起所有人,尤其是你。”对方只是伸出手来示意自己跟上,他虽气极,不过好歹理智尚存,抱着死前也要看看这家伙搞什么花样的心态跟了上去。
晚霞的火光渐渐消散,海边的寒意彻底漫了上来。人群中钻出了个眼熟的家伙拦住了对方,但任何言语和行动对下定决心的人都是徒劳,只见那人轻拍了下抓着自己的手背以示安慰,接着就挣了出来,站在众人目光中心,眼底光亮黯淡。
“大洋国覆灭了。”
人群一片哗然,他的耳畔也骤然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如同一根细长的针在鼓膜上划下了一道血痕。
“这个仁爱部部长……”“大洋国覆灭了。”
“当然,你们可以不接受,我愿意接受反对意见。在这之前,很多人都来劝过我了,但我认为,留下这个家伙,很有必要。”攀升的夜色尽职尽责地扮演起了幕布,没人看得清讲话者的神色,也无从分辨这些话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另有阴谋,“大洋国覆灭了,现实里的暂时覆灭了,随时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在所有人心里的却依旧坚固。我们需要一个彻头彻尾了解大洋国的帮手——至少是要有人帮忙把电屏一个不落地清理干净的。”
“之前那些富部的人不行吗?”
有人这样质疑道,把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前富部成员吓了一跳,一道幽幽的目光打了过来后,他的鸡皮疙瘩也瞬间冒了出来,立刻出声反驳那些试图让他背锅的家伙:“安个小型屏蔽器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大洋国的电屏没有数万也有九千,我就算是连轴转干到死也处理不完。再说了,大洋国安的电屏有些难找得要死,不然当时我也不会选择这种风险最高的屏蔽器——小肖,你之前是仁爱部的你清楚,你自己说。”
“大洋国都能监视各个部长了,他们还没办法,这事儿挺明显的吧。”被点名的人虽然气急败坏,但想着是帮这位语出惊人的家伙打圆场,犹豫了一瞬后还是按着实际情况说。
“所以,我综合考虑了一下,希望大家能留他一命,就当是为了以后能更好地生活。拒绝也没有关系,不过就麻烦小肖帮我联系明天一早往东亚国去的船票了。”
按这人的性格大概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走也是因为这样一来,大洋国没什么他能帮忙的,干脆换个地方继续忙活,直说还免了别人以后寻人无果的麻烦。但让这些惯会揣测上级心思的家伙听,那就是不接受反对意见的意思了,最后只交头接耳了一阵,推出个代表来说明愿意接受这个理由。
不列颠真不是人该住的地方。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潮湿,皮肤发黏到有些让人恶心。他看着这群迟迟不肯散去的人,咬了咬牙走了过去,人群看到这张脸便自动分出一条空路来,又目送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只是在追与不追上始终达不成一致意见。好在另外几个人的骚乱将他们的注意力拽了回来,无非是拦着奇迹般活下来的人别去触前仁爱部部长的霉头。
“我看他状态不对,万一一转头把你扔海里了怎么办?”但答案是手里被扯走的袖口,技术性人才难免有些短板,他角力赢不了对方,只看着人群化为鸟兽四散后愣愣地想,刚才这人说被否决就直接离开估计不是什么谈判桌上的技巧。应了那声小伊,他也拢了下衣服,离开了这里。
只不过有些人就没那么好运了。他想着那人身上只有件薄衫,今天晚上看起来又是要下雨的,难免有些担心。论走路的速度自己是比不过对方的,但视力上的问题又限制着让他不敢跑太快,只能勉强处于一个没跟丢的状态,丝毫没注意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好在这边没什么人住,容得下他漫无目的地闲逛。在松散的泥土上走路按常识来说不会有太大的声响,但他听来却和高跟鞋往空心木地板上踩没什么两样,胸腔里的心跳近似雷震。自有记忆以来到今天的每一幕都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烁,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这样茫然地回顾了数十次后依旧没有得出结论。
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而截至目前,一切都是正确的——硬要说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估计只能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这次真得托大洋国的福,极强的反侦察能力让他早就意识到有人正跟着自己。人选只有一个,没什么好思考的,他转过身去,提早开了口:“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都把事情规划得那么完善了,还来象征性地征求别人的意见,有意思吗?
他看到对方在原地站定,犹豫了一阵后选择不再向前:“你不想我回来吗?”
这是个好问题,他不希望这个人“死而复生”吗?说不想显然是假话,说想却有点违背自然法则了——之前是这样,现在得另算。但平心而论……平心而论,这人没死当然是最好的,人手什么时候都缺,现在更缺;而假死骗过了这么多人是智慧,无可指摘。
“大家都很希望你回来。”“你不想我回来吗?”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这个人甚至算不到“大家”里面吗?他早就明白固执的人有多难搞,干脆用怒火把别的情绪烤干,免得自己真矫情起来:“我反对与否重要吗,你都在这儿了就别说其他的了。”
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是种拖累,拿刚刚的事举个例子,如果猜不到对方怎么想,倒是可以站在被威胁的角度上好好把人骂一顿,可明白事实之后就没这种特权了,无论怎么发脾气都像是在无理取闹。是的,这里没什么需要专门去处理的难题了,帮帮别人自然也好,是最符合逻辑的,但被抛下的人难免会觉得委屈。
风一阵一阵地飘过,从树梢上抖了些叶子下来。“我希望你能帮忙拆除电屏。”
“然后呢?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摇了摇头后开始按揉眉心,“一次性说清楚吧,免得跟之前那样,我连心理准备都来不及做。”
“……之前?”“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或者一个更简单事实,他应得的结局,作为替大洋国工作的报应——仁爱部部长的身份已经将他本人吞噬。而他作为可被预测和利用的一环和大洋国捆绑在一起,和他的设想一样,作为一切的墓碑。
但很多话自己说可以,别人讲就多少有些冒犯了。
“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赶紧回去吧。”一滴冰凉的雨落到他的额角,接着便是刚刚没注意到的土腥味。现在纠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是最清楚自己被大洋国的泥潭侵蚀得多彻底的,任何一句落到对方身上的言语攻击在原因说开后都会成为打到自己身上的回旋镖。不过是被戳到痛处下意识跳脚而已,人就是越没有什么便越在乎什么,他能免什么俗。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月亮,如果今晚有月亮就好了。又有几滴雨落了下来,他停下了自己离开的脚步,等待着必然到来的下文。
“东亚国那边的战事结束的早些,我就在那边工作了段时间。你考虑的比我全面,我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过去带给人的痛苦并不会轻易消失,是我想当然了。”对方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大概是被风打磨过的原因,“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有意要阻止你死去,而是想让你能好好活着。”
“……只是说说的话,应该还是挺轻松的吧。”这下他倒是不急着走了,甚至有点想笑,“但你有没有想过,人怎样才算是活着。”
“这些话我跟你说过,别人跟你说过,很多东西你能猜到,但现在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很不想承认,但事实是,我已经没办法从大洋国这摊烂泥里抽身了:我为大洋国做了很多事,那些人也将‘仁爱部部长’等同于我。哪怕我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一万遍‘你已经洗心革面’,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认可又有什么用呢?总不会有人妄自尊大到真觉得只要自己坚守内心就好了吧。”
不列颠岛上的雨来得又快又急,似乎有要下一整晚的趋势,布料和皮肤黏在一起反倒在触感上好些,不像留有缝隙的地方那般,一阵风刮过去便冷得要命。
“你把我当成英社党员,大洋国高官,仁爱部部长,我想问问你,你有把自己当成人吗,你有把我当成人吗?离开这些标签,基于社会属性和人格独立这些东西,你认识我吗?”寒冷中任何热源都会清晰起来,只是现在无暇顾及许多,他只能任由雨幕把天地染得一片模糊,“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上了就收起来,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你藏在银饰里的屏蔽器?不过呢,银饰是屏蔽器的载体,我是银饰的载体,所以说到底,我充其量也就是个运输工具。”
但对方却没回他的话,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雨下得太大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雨。”
“……”“你要是不走,那我也在这儿站着陪你。”
这人真是把无意识的威胁运用到了极致,他满腔怨气始终无处发泄就是吃了这个亏。对方会理所当然的留下来然后说“我是自愿的”,他明白他清楚这人就是自愿的,甚至没指望这种行为能影响到别人,只是做了个阐述,就像分别后到家发个报平安的消息一样——但任谁都不可能真的会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正在做的事继续进行下去了。
或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了。用于对抗的力气骤然间被全部卸下,他随着对方的步子跑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很高兴。”“什么?”
对方又恢复到那种淡然的模样了,将自己从周遭的环境中客观地择出来:“你拥有衡量的标准——你可以拒绝任何人。”
“之前我还有些庆幸,庆幸你对自己造成的一切抱有愧疚,在对错上你有自己稳定的判断。我还在想,这是不是能说明你和那些被大洋国彻底摧毁的人不一样,但后来我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朝着我预想中的方向发展。确实是我擅自做了些不合适的抉择,我太想当然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对你说声抱歉……”
他有点想去纠正这人对于自己会“愧疚”的误解,但迟疑了一阵后还是选择将这句话烂在肚子里——就让这家伙这样误会下去也好,自己看起来也不至于那么无可救药。不过这种转念一想时好时坏,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和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真相擦肩而过了。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尤其是那种在本质上你什么都没做错的时候,这件事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别的事也是,你不想记的就永远记不住。”相比起一句清除了道德负担的抱歉,他还是更喜欢被人依靠的感觉,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非要表达歉意的话,就请我吃顿好的吧。”
伴随着一声叹息,那人将这句话接了上去:“说起来,之前我确实打听到了个不错的饭店,好像刚开业没几天……”
这人没受太严重的伤,在医院里躺一天也就差不多能出院了。反正差不多也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再睡也没什么意义,他干脆直接回去上班,把剩下的文件给批完。
他能搞清楚纵火犯的事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昨天下午来登门拜访的老熟人,不然再怎么聪明也不见得能在这么多人里精准地确定犯人。离开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关灯,就更不可能记着清理碎纸机里的纸屑。亮了一夜的台灯灯罩烫得厉害,他顺手一关,在位置上坐好:“怎么样,抓到嫌疑人了吗?我这边查到了他的资料,你们把这个人给我扣下来。”
不是昨天下午的监控,也不是火场目击者的证词。一卷尘封已久的旧档案被拿了出来,裁好之后发了份传真文件过去。职务那一栏在他手中,“和平部部员”几个字被捏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如果不是那天的对话被听到了,估计这人也不会选好时间拿着档案资料来找自己——就好像他真的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的客观答案很在乎一样。之前他可能很在乎,很想在再次袭来的洪水里给自己一个锚点,但现在回望,那也只是一时怒火攻心的失控结果罢了。毕竟旅馆里有热水,吹风机的白噪音听起来让人昏昏欲睡,电屏的拆卸工作繁琐而无聊,打击极端复辟分子需要在烈日下从城东跑到城西。
忙碌无法治愈任何一种心理疾病,但可以更好地用行动代替言语。
由两个大洋国的官员来讨论这种问题还是太过讽刺,他当时几乎是立刻将这句话挑明,脑海里虽然清楚这种类型的反水无可避免,但也不免感慨起有些家伙识人不慧——毕竟他能理解这种人,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算无遗策。那种在触碰到极致权力后不得不收手的一脚踩空感,常年潜伏在敌人之中的恐慌还未来得及洗掉就又不得不踏上一条更艰难的路,不明真相的人又那么多,几乎只要一个微弱的念头,整个人就会开始失控。
但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略微的不同。事实不可否认,即使他是真心想让这里的一切走上正轨,偶尔——更多的时候是常常。也会发生这种事。情绪和行动不受控制,脑子也很乱,恍惚很久才会意识到大洋国已经成了过往云烟。虽然因为大洋国的覆灭让他很遗憾地失去了把某个思想犯的脊椎打断然后专职照顾低位截瘫病人一辈子的机会,但他也相应地得到了用引导绳把对方的手腕绑在自己手腕旁的权力,追捕极端反叛分子只是添头而已。
“……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点小手段威胁不了我。你觉得我不记得的过去对我重要吗?大洋国是挺恶心的,带给我的痛苦也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但即使如此,尽管如此,我也还是我,‘我’是因我的选择诞生,不是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过去——哦,上面有我真实的出生地和本该属于我的名字。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会因为换了个名字就不再是我自己了吗?不管我作为仁爱部部长的过去如何、这种过去会给我带来怎样我无法承担的后果,我都接受。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无意义的假设到此为止吧。”
当时他听出来了这人有同伙,只是以为把这个领头的给震慑住剩下的大概就不攻自破了,便在纸张撕裂的破碎声和碎纸机的运转声中勒令其三天之内离开这里,谁知道这些人却选择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点了别人的房子。
手边的座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却不是小肖打给他的。
“你现在有时间吗,能来接我出院吗?”
虽然这人嘴上说着什么自己一个人回不去,但看那副已经收拾好东西在医院门口站着的样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多显而易见的谎言。再说了,上次这人动大手术的时候可是真的没人陪,还不是在几个月后自己跑回了工作岗位上。他将车在一旁停好后准备先蹲着打听下这人怎么会想着提前出院,对方却率先试探着叫住了他,于是这点小心思便不了了之,只得应声后走上前去。
“麻烦你了。”“你都开口了,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他将对方手里提着的小包夺了过去后,就像往常一样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被抓的人也任由自己以这种方式带路,引导绳只起到了个在想象中连接的作用。
“纵火犯的事,你都知道多少了。”对方从善如流地坐在副驾驶上,只是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头也不抬地发问。
这下只好自己动手了。他帮人系好后还不忘替对方顺顺翘起来的头发:“应该都差不多了,他的同伙我已经让人去抓了,至于你这边的……我想大概已经死了吧。”
“毕竟你也是个爱惜自己性命的人,除了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处理,我想不到你不及时离开火场的理由。”车门关上和打开的力度明显有些大,他虽然已经明白对方为什么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件事,但难免还是有些生气,不过毕竟人家是替他考虑,他也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但你太固执了,固执到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你怕那些人威胁到这个新生的国家也不能这样做。”
“不止如此。”他开着车,不好分给副驾驶上的人太多注意力,但还是能听出对方的语气似乎坚实了不少,“如果只是你说的那样,我为什么不让小肖告诉你呢?我只是跟你拌了两句嘴,不是要跟你绝交。”
来得不巧,前面的信号灯即将由绿转红。“我怕他们再去找你,我怕你出事。”
车尾的刹车灯突然亮起,后方便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仔细听来还有几句叫骂,不过在这辆车恢复前进后都小了下来。
“你一直没完全从‘仁爱部部长’这个阴影里走出来我是知道的,之前你好不容易对我提出的那些问题我也没好好回答你。其他的我可能不太懂,但这种事我在东亚国已经见了很多。”出于公德心上的考虑,他捏了下自己发烫的耳垂,默默将车移到了慢车道,免得再被对方的话扰出什么交通事故来,“我、我不是说你撑不住!只是……当时我见了很多人,我没记住他们的长相,但记住了他们的结局——我只是怕,我忍不住这样想。”
这人的语速由慢到快,起初的强装镇定在最后统统消失不见,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脸有点发热,心里想着“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啊”,但讲话时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平时的状态,强行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我不会的,最想死的那次没死成,之后我就不会轻易选择死亡了。咱们先去处理纵火犯的事吧——车停哪儿?”
“你之前停哪儿这次还停哪儿。”
至于这些人是先来找了他,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才换了目标,这件事还是别告诉对方了。他整理好思绪,控制住自己开始迅速下坠的情绪,朝着目的地全速前进。
等到了地方后他面上的那点红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打开车门准备带着人在楼后面的地方好好搜罗搜罗,却被人往楼上拽。
“所以你当时是在楼上藏尸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血腥味挺明显的。”
这下他只能勉强笑两声,说着一些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把事情给糊弄了过去,“关心则乱”这种话在自己刚刚从面红耳赤的状态中缓过来的时候实在是不好说出口,现在更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他不好保证这种事不会助长对方的嚣张气焰。
但对方只是拽着他往楼上走,心里试图将该说的话组织起来。不过幸好一个晚上的时间尸体还不至于腐烂,但血渗进木地板里清洗起来怕是有些困难。对方倒是没诓他,闷在一处的血腥味和隐隐有些腐烂趋势的恶臭已经顺着缝隙淌了出来。准备开门的时候他把钥匙拿到了自己手里,看着对方已经用袖子捂好了口鼻才转动钥匙,好在味道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刚准备回头问对方把尸体藏哪儿了,从床底冒出来的已经凝固的血迹便已经替人做了回答。
“凶器呢?”“在他头上插着呢。”
一阵欲言又止过去,他选择先把人找个地方安顿好,自己先抓住尸体的脚踝往外拽,蹭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一把剪刀正捅在这人的天灵盖上。虽然之前他算得上是大洋国的第一话事人,但也不代表这个政府机关里的所有人他都认识——尤其是和平部的人。
“可这样的话,他应该不是立马就死掉了吧。”“在我保证能伤到对方要害的前提下,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往其他地方捅血容易溅出来,而且会流得很快。”
这话倒是没说错。先用一块抹布在周边包裹好,那把剪刀就被他拿了出来,从抽屉里找了只小号塑料袋后放进了自己的内侧口袋,接着从厨房拿了些刀具出来:“在医院的时候处理伤口了吗?”
“人家是专业的。”这次的话里就有点嫌弃的意思了。
他看着对方将袖子挽起来,一道青紫的瘀伤便出现在视线之中。真专业吗?他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也不管对方知不知道这回事。伴随着锋利的刀刃破开肌肉和软骨的声音,端坐在一旁的人犹豫着开了口——毕竟处理尸体这种事哪怕这家伙真的做不到,也有的是人愿意帮忙。既然是对方主动要求他来,那么一定有目的。
“……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过去,你会怎么选?”
果然是这伙人。“那要看是什么代价了——这种事总不会没有代价的。”
“代价啊,我也不太清楚,要不就假设一个最严重的呢?”“那我觉得不知道也无所谓。”
“应该说,哪怕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我也不是非常希望知道自己不曾知晓的过去。”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就是砍断颈椎时受到了些阻力,于是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后叠好,把尸体放在上面,拿起刀猛地向下砍,骨头连带着垫在下面的外套衣领就都断开了,“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些人拿着一些资料到处找事。”
接着他抓住了尸体的大臂,肩关节需要的是一把相对小巧的刀。“就像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或者给了自己名字,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名字,好将大洋国这个不堪回首的过去甩在身后。”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是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乃至一个标签——总之,知道这个词代表某个人就行。”
“所以,被过去的名字所承载的一切,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有很多,他拿了一些过来,先拿着脑袋放了进去,然后在外面又套了一层,两层都死死扎紧,“不是我需要名字,而是它需要一个主人。所以这个名字,是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嗯,我想清楚了。”
很多杀人犯出于时间因素考虑会选择生硬的将大腿骨砍断,但他有的是时间,耐心也不少,愿意像外科大夫一样认真对待髋关节。
“按你的说法,我选择把这个家伙杀了,看来不怎么正确啊。”这人所指的当然不是他终于摆脱了大洋国的阴影,而是找出了自己仅凭三言两语便推断出前因后果的逻辑漏洞——这和找纵火犯可不一样。
“我觉得很正确啊。”说着,他将卸下来的腿折起来塞进袋子里,接着卸另一条腿,还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包括找我过来这件事,你的选择不是很正确吗?”
这话说的颇有种将自己形容为胁从犯的感觉,好在对方现在压根会不在乎,他也免了一顿说教。第二次处理起来就快多了,他向来是触类旁通的好手,便沉浸在了肢解的乐趣里,没能注意到坐在一旁的人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我还是不希望你以彻底接受大洋国的一切作为继续生活的底色,毕竟有些事确实不是你的错。”
“那你让其他人怎么办,也让他们接受你这个说法吗?”黑色塑料袋被放进一只大袋子里,一眼就能看出原来是装被褥的,但好在质量不错,把拉链拉上时外面的光就被彻底隔绝了,“毕竟如果所有人都不认可的话,那些事做没做就没意义了——就像如果每一个人都管苹果叫香蕉的话,那么苹果就是‘香蕉’。两全哪有那么容易拿到手,说真的,你就是责任心太强了,之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总觉得应该把所有人都救下来。你这样别人未必念着你的好,有的蠢货蹬鼻子上脸惯了,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当时你要是能晚回来一天就好了,一小时也好,这样所有事就都结束了。”
他走进厨房,接了一锅水,将所有的刀都丢了进去,然后点着了火,透过透明的锅盖看着锅底的气泡逐渐上浮,直到水翻滚了起来。锅盖被掀开,热蒸汽在空气中消失,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从已经变温的水中将刀具一个个捞起,带着湿漉漉的手走了回去。
“那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塞了一整个成年人进去的袋子忽然变得轻盈,然后又变得极重,重到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脑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有一把剪刀捅进了天灵盖,还怕他死不透一样搅了好久。
“……介意我在这儿抽烟吗?”“请。”
但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一支烟——昨天抽完后他就没来得及给自己补货,只有一只火机在身上。那就随便烧点什么吧,如果是安静地看着火光亮起再熄灭,效果也是一样的。透明的白色塑料袋被他拽了出来,点着,然后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提前把着火的袋子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走吧,看看去哪儿抛尸——别人问你就说我绑人翘班旅游了,知道吗?”
“你竟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几张轻薄的纸便能承载起一个人的过去,来者坐在床边,如同拉家常一样闲聊了起来,“谁建议你回来的?”
“我自己要回来的。”“谁建议你回来的?”
“……东亚国的一个朋友——算不上建议,只是点了点我。”这个声音他还有印象,毕竟算得上是集中培训中心的老同事,难免对自己多点了解,“我就想了想,自己有些事做的确实过分,所以我回来了。”
那人将文件袋打开,捏着纸给自己扇风:“别人避之不及,你还敢回来?”
“迟早要回来的,不差这一时半刻。”他们算不上旧友,这人突然在路上把自己拦下来又悄悄地登门拜访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办,“更何况事实已经证明了,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回来就是解决问题的。”
“你指的是什么?”“大家的心理状态。”
这样一看,他好像并没有因为东亚国那个朋友的话而深刻地反省自己,反而又在利用别人了。“如果让他们直接杀了仁爱部部长,那不会是大洋国的终结,只会成为另一个大洋国的开始。”但对这种人、这种事的歉意甚至不能直接说出口,其他人存在心理障碍,被迫上位的人就没有了吗?
说成同情敌人有点过分了,毕竟他自己也讲过“对敌人软弱就是对自己狠心”,但曾经的和平部部长说过的那些话他还记得,后来通过一些手段也将其补足了不少——受害者之间还是不要再比个高低了吧。他将那本天文学的书还了回去,也不知道是和平部的人过于轻描淡写还是半疯半醒的人说出的话不可信。
但肯定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就是了。
“毕竟在这之前,没人能想象出来大洋国覆灭之后的生活,所有人正常生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让他活着也是一种适当的警告,就像大洋国曾用思想犯做的那样,一个行走的惨淡结局也可以……”“你没有向里面参杂自己的私心吗?”
“有,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这也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敌人被同情的话可不会选择自我怀疑,只可能给他一刀。让一个人痛苦地活着真的要比死掉好吗?之前他可能还会说“当然”,因为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机会变化,总有一个瞬间会驶向正确的方向。但现在他不确定了,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而他又了解到了一种由情绪引起的、足以致命的疾病,不是所有人都能能等到一切都开始变好的那一天。
但很遗憾的是,就算这个结果不是他在东亚国预计的那般顺心如意,哪怕会有一个极其凄凉的落幕,他也会选择让这个人活下来。到头来,他一开始想救的这个受害者,结果还要是要死。
“做这种事迟早是要遭报应的。”“难不成你觉得失明就是你的报应?”
那段时间刚做完开颅手术,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大家出于对病号的特殊关照没允许他继续处理工作,便只能在无聊的间隙去假设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比如他选择不回来。反正愿意回到这里的人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然后他就开始想,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会在什么地方落脚呢?还是说要像一只永不落地的飞鸟,直到死亡才会在某个地点长久的驻足。
欧亚国或许很不错。当年集中培训中心的长者还活着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过去的生活、曾经的趣事,不过出于自身安全的考量,真提一嘴也都是些细碎的片段。但他能听出来,对方是非常想让他回到那里去的。那么这种愿望究竟是一种源自于愧疚的无用补偿,还是他自己的愿望呢?
“难道不应该是吗?”奇怪,这个家伙开始把问题的方向往他身上扯了,自己刚抛出去一个直钩,这家伙就咬上来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医院里做护工——也就打打下手,毕竟是业余的。”或许是他戒备的神色表露地过于明显,对方也不再兜圈子,干脆把整件事挑明了,“不过好在足够勤奋,一段时间里免于了被开除的命运。我这里有一份档案,你应该很需要它。”
“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不是他看穿了我,是他没有时间了——再不去把火点着制造点混乱就没人能跑得掉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到拿这种东西当作筹码的……下雨那天你在街上自言自语被他们听到了?我对自己的事倒是有点眉目,毕竟是住了两个月的院。”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将车窗摇得很低,循环起来的空气将还未来得及攒起来的血腥味带了出去,“而他在我面前说了那么多的话,只是因为他也在犹豫。他知道事情的对与错,所以犹豫,但还是选择做了件错事。”
“听起来和我有点像。”“别自作多情了,人都是这样的。”
自从出了城区,对方的语调就轻快了不少,他也偶尔会在这人讲话时悄悄瞥上一眼。“不过至少我还是有一点比他们强的。”
“说来听听?”
他突然注意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头发蓄了起来,按理来说,现在和大洋国那时候已经不一样了,这人也是个懒得费太多心力打理这些东西的,略长于肩的头发应该已经彻底成为历史了才对。
“我向来都是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做错了的。”“知道错了还要继续做,对吧?把处罚当成错误的成本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倒也不全是这样。”他面上看着淡定,话里也带着些笑,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已经变得十分明显,“因为我已经完全能接受自己活着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了——那家伙也真是好命。要是你能一刀把我捅死就好了。”
“啊,这样啊。”对方的声音突然就平静了不少,不像刚开始回来时那样反驳他、纠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忘记了,对方听到他说这种话时不再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应下来后就近找个地方坐下,一阵沉默后看自己是否会继续说下去,如果就此闭嘴就主动开始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人应当保有妥协的权利。
这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只是关乎了他一星期要去几次精神科,地西泮什么时候能停。只要他能保证这种妥协除了自己什么都不会影响,那么向过去妥协,承认自己直到死亡那天都无法战胜大洋国在他身上留下的阴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不是一上来就寻求妥协,毕竟这样一来,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自己。更何况有人愿意帮他,就像一个合格的父母不厌其烦地叮嘱自己的孩子,他乐得做一回孩子。
只是这些处方药除了让他的情绪无限趋近于虚无就再也没有别的意义了。徒劳无功的事还是别再继续了好,在浸没成本勉强可以接受的时候放手是最合适的。已经断掉的腿永远无法再接上,与其一直盯着手术指征期待那条已经腐烂的腿,倒不如好好想想没了腿的日子该怎么过。
“哪有那么好的事。”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再次将这个人包裹起来了。他突然开始思考,他一闲下来就总是思考——无论那个纵火犯是否犹豫了,他可是连一通电话都没接到过。
人最宝贵的品质之一就是抗争。
对方没有向他求助,没有寻求合理的途径解决问题;没有选择放过来者,也没选择放过自己。小肖向来对这人敬重有加,贸然前来的人尸体也留在了床下,那么反锁的门究竟是在防谁,已经显而易见了。他想起了之前见过的一只斑鸠,傻里傻气的看着车来了也不知道飞走,等过了几天再路过时,他只看到了一只鸟的尸体。
但这人并不是一只冒着傻气的小鸟,他更常看到的是天空中只剩下一个黑点的影子。
“是啊,哪有那么好的事,就算是痛苦地活着也是得活着的嘛。”他深感自己是个卑鄙的人,允许自己就此撒手却不希望别人也这样做,尤其不希望这个人就此妥协——把别人当成锚点什么的实在不是什么富有道德感的人该做的事。那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自己还没有就此罢手呢?
海水的腥味灌入鼻腔,原本还算有些的光亮缓缓消失,他便明白差不多到地方了:“直接把车开过去还是走两步?”“下去走走吧,我有点晕车。”
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有意说给他听的谎言。所以他也格外坦然地接受了,随便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调整了下引导绳的长短,然后将对方的手腕贴着自己的绑好,接着一把将装着尸块的袋子给拽了出来。
“说起来,昨天我跟你说的那家店好像就在附近。”“那一会儿去找找吧。”
可我又没告诉你这辆车是往哪儿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呢?他们离海岸已经非常近了,浪花在脚下翻涌。袋子密封性过好的后果就是在拉开时会有一股迎面而来的臭味——车里太热了,而他又做不到让分子静止不动。
他引着对方的手从袋子里将五分之一的尸体拿了出来,一股奇异的暖意将他的手裹了起来,接着几步走到崖边,对方也跟着他走,毫无惧意。然后他将手松开,看着一朵白色的水花在出现后瞬间消失。接着他问了一个想了许久的问题,在将袋子的拉链拉上后,在他带着对方沿着悬崖继续向前走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呀。”那就是不想说了。
对方真心想搪塞他的时候会稍稍抿着嘴笑,不仔细看的话倒更像是有些愧色,很有欺骗性,至于如何区分与真心的笑之间的细小差别,他可也总结了很多年了。但说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也很不错。与其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自己的锚点,被他想象出来的、永远只存在于过去的那个虚无的形象或许更适合承担这个职责。
就比如他的愤怒,看到对方死而复生的愤怒,或许是因为……肯定是因为,他自己也认为那样的死亡是对方最好的落幕,一个形象的彻底圆满。任何多余的事件都是画蛇添足,是在已经写完的文章里加上不合时宜的修饰词。不知不觉间,这个人早已将他的情绪捏在手里,拿出一副最能让他按着计划行进的言行举止来。以至于对方以真面目回到这里时,他反倒无法接受了。
他们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夜,将剩下的尸块毫无规律地抛入了海中。在太阳即将升起时,他手中只剩下了那个先前用来装被褥的袋子,因而才能将自己的注意力往一旁放,回头看看来时的路,看看夏季还有叶子的树。即使不是同一个地点,相似的环境也催促着他不断去回忆过去的片段,从那日被人潮裹挟着向后退的那天起,他的思绪便经常不受控制地涨起又回落。
早知道就该好好练练枪法。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了回去。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对方的声音促使他回神,刚一抬头便看到了一处小小的店面——他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这人在某些方面的预感。究竟是乱猜的还是推理出来的?反正这家伙肯定是不会说的。
“是,我看到了。”“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小码头?”
伴随着肯定的声音,对方立刻表示要他走快点。
徒步一晚上可是很费体力的。他看着那人用空出来的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适当扩大了些步幅。
落座前他将手腕上的引导绳解开,叠好后放进了口袋,无意间碰到了那把作案的剪刀——真是太久没干过这种事了,最基本的东西竟然都给忘记了。
玻璃窗旁确实是个方便观景的好位置,尤其是这种一眼便能看出被每天认真擦拭的玻璃。他看着一艘渔船越来越近,然后靠岸,另一些人收拾好东西走上了其他船,然后变得越来越远,像一只蚂蚁在沙漠里爬行。
“……大概就是这些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你想去别的地方吗?”
他将自己的目光从窗外转了回来,抬起手示意一旁的侍者先回避一下。对方只是挑了下眉,然后带着些提醒的意味开口,反问的语气生生向下撇开:“这种话能不在人家饭店里说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总是留在这座岛上。”那把剪刀不知什么时候刺破了袋子,尖锐的那段划烂了衣服的内衬,露出一点点寒光来。
“现在?”
“嗯,就是现在。”
Notes:
这一次就是彻底完结啦!
番外主要讲述了大洋国覆灭之后人的再塑造以及自我性,顺便讲了下为什么在正文里没有提过多的名字。总之,下个文章见。
unterzahre on Chapter 9 Thu 21 Aug 2025 01:0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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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shesi_16 on Chapter 9 Thu 11 Sep 2025 03:0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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