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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有】京都以北,九百公里

Summary:

“火村在十二月的某天突然邀请有栖一起去北海道旅行。”

Notes:

*虽然剧情甚至还没想完但总之来刨个新坑
冬日暖心北海道旅游番,he放心跳( ´▽`)

*预先声明,没去过北海道。文中所有旅游相关内容都是少量的道听途说混合大量胡编乱造。以及本篇虽然有微剧情但没什么大纲,基本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总而言之就是,如有问题请勿较真(土下座)

Chapter 1: 京都以北,九百公里(1)

Chapter Text

1.

十二月二十三日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虽然与对文学性追求相对较低的推理小说家的身份不大相称,但是当列车驶出隧道,刺眼到使人几乎要不受控的流泪的雪原景色忽然呈现在眼前的瞬间,我还是忍不住念出了这句《雪国》开篇的名句。

坐在我旁边位置上的火村不合时宜地开口:“不是很早之前就已经驶进有积雪的地带了吗?”

“你这家伙这种时候真煞风景——氛围啊氛围。列车从隧道里开出来的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白茫茫的雪色包围,这种像是在瞬间步入了异世界的氛围和美感,你明白吗?”

“好吧,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搅扰了小说家老师的兴致还真是抱歉。”

我没将这小学生似的无聊斗嘴接下去。部分原因是忙着在眼前难得的美景中大饱眼福,还有部分原因则是,我已经在车窗玻璃的反光上看见,某个不安分的家伙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偏身凑过来些,脸上带着半笑不笑的玩味神情。

我有意不和玻璃上那双眼睛的倒影对上视线,将目光全部投向窗外: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尤其对于我这个常住大阪,很少看到如此雪景的人而言。

视野所能及的是没有尽头的白茫茫一片,在晴好的冬日阳光下,散射着使人心神眩惑的光晕。像是一片尚未落笔的纯白画布,正因空无一物,反而能将整个灵魂都拽入位于真实与幻想之间暧昧地带的,令人神魂颠倒的仙境。

若不是将视线投向更远处隐约能看见起伏的白色山脊,还有偶尔的几棵同样是白色的树木,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身处的车厢是否真的在移动。

被我避开了对视的火村终于还是没有放弃。他动作顿了顿,确定我点头默许之后才将脑袋搁在了我的肩膀上:“感觉怎么样?”

“很美,真的。我喜欢这种景色。”

这一次,纯白的玻璃窗上,映出了靠在我肩上的男人因这个回答而露出的真诚笑容。

我也不自觉勾起嘴角。

忽地,我望着亮闪闪的玻璃窗冒出了个念头。确认了过道对面的乘客没有注意我们这边之后,我蜻蜓点水般探头,吻了吻倒影中的火村的唇角。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身侧总是一副冷淡架势的家伙眼睛倏地睁大,像只瞪圆眼的大猫。

 

这趟旅行不知道应不应当算作是一时兴起的产物。

在大学的寒假即将伊始之际的一天,火村忽然走到正在键盘面前为今年最后一篇DDL而努力着的我面前,说:“今年新年的那几天,一起去北海道旅行怎么样?”

“欸?先等等......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普通的提出来而已,有什么突然的。”

“嘛,因为之前完全没讨论过新年出行之类的话题啊。”

“你不想去吗?”

“不,我是觉得趁着有时间的时候出去玩玩也不错啦。不过你在学期末应该很忙吧?”

“忙过这几天就放寒假。虽然比幸福的大学生们要多在学校待几天,但在那之后就是教师职业优势之一的悠闲寒假了。不知有栖川老师稿子的进度安排如何?”

“我倒是没关系,现在是今年必须要交的最后一篇,之后的计划就都到明年了。”

说到这里,我干脆在敲完手上的句子的句号之后点击保存文档,然后抬起了头看向火村——左右这篇已经接近收尾,接下来的情节推进也早就好好在我脑海中勾勒出来了,暂停一会也不会出现灵感断掉卡住的情况。

我这时才注意到,比起我下意识的预想,正对我发出邀请的恋人脸上的表情要严肃郑重不少。

“嗯,总之就是可以,而且我觉得挺好的。”我一蹬椅子,使自己转向面向他的方向,同时轻轻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为什么是北海道?去看雪吗?”

“这是理由之一。还有就是——我,有点想回札幌去看看,和你一起。”

札幌,我知道那是应该算作火村故乡的地方。不过他似乎从小辗转过不少地方,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口音也好习惯也好,都没什么北方出身的人的气息。我也从未见过他流露出类似于乡愁或是思乡之情的意思。

而且,我不得不注意到对我发出邀请的对方神情里有着似乎比“回老家看看”要复杂得多的东西。我难以断言那种神色的具体性质,只是有种隐约的觉察。

不出所料,火村接着说道:“而且,我想......出远门一趟,去一个和平常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地方度过一段时间,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啊,果然,是关于那件事的考虑。

离开平日的环境和日常——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我想。尽管大概是出于顾虑,包括他对我的和对他自己的,火村并未进一步挑明来讲,但我大概是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至少听上去不错,说不定真的能成为对眼下微妙困境做出改变的第一步。

“嗯,这个想法挺不错啊,火村。”

我扬了扬嘴角,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平视着对上火村的目光:“那就这么决定了吧——干脆现在来查查新干线的票好了,不然回头说不定连票都买不到了。”

“嗯?这么快就确定了吗?”

“不然呢?难道你还准备写一份详尽的报告书?”我从手机屏幕已经打开的票务网页上抬起视线斜了他一眼:“哦对,那,具体的旅行计划就拜托你了哦。”

“......好。”

 

有了如上不知算是草率还是水到渠成的过程之后,这趟旅行的事就这样被敲定了。

我的小说稿的最后收尾和火村那边学校里学期末繁琐的行政工作相继结束,接着,便是自然而然开启了这一趟年终的北海道之旅。

在我终于要对新干线上一成不变的雪景厌倦的时候,列车到达了新函馆北斗站。从车站到预定好的酒店的辗转则比预想更花时间些,我们抵达时已是天色擦黑。所以放弃了步行,叫计程车直接到了函馆山的山顶餐厅。不仅省去步行和坐缆车,也省去在寒风萧瑟的观景台上人挤人,同样能将陆桥的夜景一览无余。

因此,比起晚餐,倒不如说是为了观景才专门预定了餐厅的位置。于是在美味程度完全出乎预料之外的套餐端上桌时,难免使人感到惊喜。

“好吃欸——”我没忍住将一口气将整根蟹腿塞进嘴里,恰到好处的鲜甜在舌尖上弥漫开来。加之就产于此地的螃蟹没有经过冷冻运输,富有嚼劲的口感也相当使人欲罢不能。

火村正拿勺子和筷子将他盘子里的牛肉分成小块,闻言抬头斜我一眼:“你是第一次吃螃蟹的小孩子吗,爱丽丝?”

“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嘛,说句好吃还不行?”

“不,只是觉得你有些时候的举止实在是过于脱离年龄的年轻而已。”

“嘴巴真毒啊,火村大教授,”我朝桌对面有意要挑起点小纷争的家伙呲了呲牙,干脆伸筷夺走了他盘里的一块牛肉:“精神损失费我就收走了。”

我转眼不看他,直接将牛肉塞进了嘴里——味道也很好,充分吸收了汤汁香气的牛肉几乎是入口即化。不过于我而言,还是比自己的蟹肉定食逊一筹。

这么说来......我无意间轻轻咬住了筷子尖,思索起来,住宿和餐食的预定都是火村一手包办,没有过问过我的意见。但无论是装修风格温暖,而且富有本地民俗气息的酒店,还是应时又应景的蟹肉定食,全部是最合我口味不过的。

......这家伙都做到了这种份上,却还是坚持不懈般要在嘴皮子上同我磨个高低。都不知道该说他是别扭的小孩子还是别的什么好了。

“爱丽丝,”火村叫我:“别光顾着吃了——看窗外。”

“唔嗯......”

我当然没忘记正事,只是默默将方才一瞬,心中冒出的那点掺杂着酸涩的复杂情感压回胸腔下。接着把已经用勺子舀起来的一块芝士焗蟹肉送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向下望去。

已经过了华灯初上的时间段,冬季本就短暂的晚霞早消失在空中。而在这完全降下的夜幕里,函馆的夜景像是一张立体的画卷般,在我们眼前的玻璃窗里铺展开来了。

从最近处没有灯光的山脚下方延伸下去,是将夜色和海湾两种空间不同的概念一同勾勒出具体形状的,黄白交织的璀璨灯光。向更远处望则随着海岸线的收紧愈来愈窄,又猛地拓宽开来,像是一只上下流动着光亮的巨大沙漏。线条彷佛一直无穷无尽延伸下去那般,混杂而使人目眩神迷的双色灯光渐渐融为一体,将天际尽头都映亮了朝霞似的发白一线。

而且,不同于面对自然的鬼斧神工那样。望着这样一片辉煌的万灯,我总忍不住去思索每一盏灯背后,那亮起光的窗棂里各自照亮的是怎样的场景。

比如,此刻坐在我对面,正和我一起望着这番景色的人,在他还生活在国境最北的此处的二十余年之前,属于他的家中的那盏灯又映亮过什么样的景象呢。

尽管理智懂得火村曾经生活的城市是札幌而非函馆,我却难以自抑地用想象在脑海中擅自描摹起这个男人身上,可能曾拥有过的童年来。

直到眼前开始亮起接触不良的电视机那样的白噪点,我才缓过神,将视线的焦距转回了玻璃窗上。下意识感叹道:“真漂亮啊。”

火村做了个很难界定为是点头还是耸肩的动作算是回应。我干脆问他:“你......还住在札幌的时候来看过吗?函馆的夜景?”

“不记得了。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转学走了。之后也一直没再来过北海道。”

他将自己慢慢悠悠分好的牛肉用勺子连着肉汁舀在了米饭上,深色的肉汁和酱汁一起浸入热气腾腾的饭粒,看上去使人食指大动。不过我此时的目光只是因为想要避开直视对方的眼睛才停留在此处而已。

“不过应该是没来过吧,”火村手上顿了顿,又补充道:“那时候我的父母工作都很忙,我不怎么记得他们有带我出门玩过。”

“这样啊......那至少今天看过,就当弥补一下在北海道住了十年也没有来看过函馆夜景的遗憾好了。”

我句尾上挑,直接用手拈起一根蟹肉天妇罗以后又重将视线投向窗外:“说起来,你小时候都没有在北海道好好玩过吗?我还以为这次来能听你讲点童年回忆什么的呢。”

“就算玩过,那个年纪的事情也是记不清了才正常吧——原来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接受的来这边旅行的提案吗?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啊,爱丽丝。”

“倒是没想到这份上......当作第一次来玩也不错嘛。这么说来,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就好心奉陪火村教授一起吧。”

火村少见地没和我计较口头便宜:“还没有具体计划。”

“欸?我还以为你会已经把接下来几天都计划的满满当当的了呢。”

“作为年末放松身心的旅行也太累了。而且比起计划,你会更喜欢想到想去哪里就直接去吧?”

“倒也是这样......”

火村用一种“那不就对了”的姿势耸耸肩,不知为何,在我眼中动作有些刻意地夹起一块牛肉送入口中。接着道:“所以,你有考虑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嗯......想吃汤咖喱啊。”

在对方难说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更多的视线中,我又咬了一口天妇罗:“当然螃蟹也很好吃......不过北海道的冬天总是给人和热乎乎的汤咖喱很配的感觉嘛。”

“只是没想到你已经开始惦记下一顿了——我以为你会更想去网走监狱,或者阿伊努民族博物馆这些地方看看。”

“确实也想去,反正不冲突就是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嚼不动的虾尾衔在嘴里咬了半天,似乎只是在此时突如其来的,不得不维持从容的表象的压力之中无意识将进食的动作继续了下去。赶紧在火村注意到以前不动声色吐了出来。

好在他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余裕——似乎是没有注意到我值得调侃的小动作:“有一本推理小说里有这样的桥段吧?目击证言中出现在难解的案发现场附近的,穿着阿伊努族传统服饰的神秘人。那本书的作者是叫什么来着?中......”

“中井英夫的《献给虚无的供物》吧——啊,正好是和你同名的作家呢。”

“......说什么呢。”

“作者确实就叫这个名字,你就当作是你和本格推理的缘分,好好收下吧。”

我笑了笑,火村则难得露出不擅长应对眼下局面的情态,转眼又向窗外望去。

不过我没说出来——虽然《献给虚无的供物》之中的确有他描述的那个桥段,但关于阿伊努族的内容在书之后的部分基本没有再被提及,只是假线索罢了。这家伙估计是和那本书实在相性不合,只看了开头就受不了过于超脱现实的情节而神游天外或者干脆把书本搁回书架上吃灰了吧。

仅仅是在脑中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我就险些没忍住笑出声。虽然知道火村这段时间里一直私下里找些他以前大概连攻击现实性和逻辑漏洞都不屑一顾的推理小说读,但挑到《献给虚无的供物》这种光是想想,就能立刻明白调性同这家伙有多么不相合的书,也着实运气不好。

“说起来,供奉菊人形的万念寺也在北海道,在哪里来着......”我挑起另外的话题:“好像是岩见泽市吧。来都来了,也想顺路去看看呢。”

“那是什么东西?”

“火村你没听过吗?那可是怪谈中大名鼎鼎的,头发会自己长长的人偶哦。很长一段时间在心灵现象的电视节目和杂志里风行一时。”

“这已经不是本格推理小说家该负责的范畴了吧。”

“那可不一定,毕竟推理小说家就是以合理的逻辑解释一切事物的生物啊。”

我干脆胡说八道,视线无措地四下移转梭巡起来,最后还是落回了窗玻璃——既然已经来了这里,继续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但我立刻就注意到了。

这场对话里一直显得若无其事,目光也不总落在我身上的那人分明正从玻璃的反光里望向我。

我不敢对上那遥遥的目光——哪怕相隔玻璃的反光这一似乎足以冷却所有过激的情绪热量和模糊那眼神的内容的介质,我也缺乏让对方发现我已觉察他的注视的胆量。始终不露声色,有意无意回避过于露骨地直视我的火村就在这介质的另一头望着我呢。这一事实本身就能说明太多,只是我们谁也无意开口。

哪怕是我再想对他说,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也无济于事。

也许是由于玻璃的存在吧,我忽而联想到了冬季时河流的封冻。冰层被过低的气温冻结坚硬,反射出金属的冷光来。而对面人那我根本不敢直接用自己的眼或是其他什么确认的注视,则是被封存在那冰层下的,某种难以也不能触及的存在。

我转回头,面对着灯火通明的餐厅内部,举起自己的酒杯猛灌一口。没有被细细品味的低度数酒精顺着喉管瓢泼而下,一路烧灼起杯水车薪的热意。我借机用摇晃的酒杯和酒精的热度阻绝了自己的一切,开口:“总之,一起好好享受接下来的几天吧。”

 

我们用餐结束的时间有些晚,缆车已经停运,只好在不怎么明亮的山路上步行下山。

完全入夜后温度更低,让人感觉是否卷着碎雪或是小水珠的冰凉夜风从山下往山上翻卷,刮得人身上冰凉,猛烈时几乎要产生被迎面的风压和低温压得吸不上气的窒息感。细碎的冷意一个劲儿往袖口领口里钻着,因刚刚喝酒太急而发烫的皮肤加重这种气温的落差,弄得我忍不住走几步就要伸手拢一拢外套。

走在我前面差不多半步位置的火村回头看我:“穿少了吗?”

“好像有点,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冷的。”我吸了吸鼻子:“在大阪住久了,被那边的冬天惯坏了啊。”

“要不然还是等一等,叫计程车回去吧。要是太冷了......”

“也没到那种程度。而且这个时间在这里等计程车的话,等到车来的时间我们不是早就走回去了?”

“可是......”

“嗳,哪里用得着这么在意。”我有意咧咧嘴——接着才想起这个光线下对方应该看不清楚——用有点活泼过头的语气玩笑道:“可别小瞧我的体力啊。”

然而火村就这么停了下来。

因为他依旧在我身前一点的身位上,因此转过头来时我恰巧能将昏暗的光线下他被描摹出来的侧脸看个清晰。远处山脚模糊而隐晦的黄白灯光稍稍映在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上,一直照进那对即使是在眼下的夜中也幽深过头的黑眸里。而那里面同样隐晦地盛进了我的倒影。

他再次开口的语气就比我预想要严肃多了:“爱丽丝,如果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硬撑了。”

“欸......”

“你的腿......今天坐了很长时间吧?现在又还有这么长一段下坡路要走。”那双眼睛慢慢地眨了眨:“伤口不会疼吗?”

啊啊,我迟钝过头的回过味来,原来火村今夜开始一直沉默到有些可怖的担心着的事情是这个。

随着他的话音,右侧大腿上那个曾经被刺穿的位置再次在幻觉中烧灼起来。彷佛黑暗中忽然被掰开的荧光棒——那个特定的位置随着记忆的唤起发生不可控的化学反应,像是黑暗中循着画好的轨迹被点燃的磷火。很难形容是麻木还是发疼的触感随着神经从已愈合的伤处一路攀援至脑髓,不至于难以忍受,却无法忽略。

我从鼻子里发出了笑的气音:“没事的,你担心过头了。”

对方的神色显然是对我做出的解释信任度有限:“如果真的撑不住的话,别勉强......”

“你哪里看出我像是在勉强自己了。医生不是也说了嘛,正常强度的行走早就没关系了。”

实话说,完全没有不适感是假话。自那次受伤之后我就没出过远门了。加上猝不及防到了这么冷的地方,刚刚从餐厅里出来开始,右腿就颇使人懊恼地胀痛着,走路也疲惫不少。不过没有到忍受不了,或是超出安全范围的地步。

但自那以后大半年来和火村相处的经验此时在脑内敲响了警告——这种时候绝不能让对方把话语权拿过去。

下意识反应几乎是在理智衡量这样做是否合适以前就自发行动了。我在火村微微被吓到的眼神里用左腿承力,往坡下的方向蹦跳两步,然后转身笑着向还在原地的他张开手。

“喂,爱丽丝......”

“都说了没事的啦。不过倒是有件事你可以帮我哦。”

那张标志的俊脸上的表情这才没那么夸张了些。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看出我的确不是硬撑的样子,把几句想呵斥我乱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然后勉强抬眼:“......什么?”

“手给我。”

不知为何这种时候总是相当不解风情的家伙愣怔了一下,接着试探性地伸出右手,被我一把抓住了手掌。没留给他发问的机会,我握着那只比我温暖一些的手一同塞进了火村的外套口袋里:“冷死了,把你的手借我暖一下啦。”

“......哦。”

“怎么啦,副教授大人?怎么这时候愣愣的?”

对方的口袋里暖和是真——很难说熨帖了我刚刚还在寒风里被吹得发木的手的这份热气更多来自火村外套口袋里毛乎乎的保暖层,还是被我死死锁住不准挣脱的那只手。总之我的手指在他的指缝间摩挲起来。冬天里发暖而未至冒出汗来的程度的手心是舒服得叫人没办法离得开的,温度像是一层不广的磁场,刚刚好好裹住同他交握的我。没法忍住不蹭过那指缝间微微干燥的皮肤应当也是人之常情。

“你啊......真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也没关系的,火村。”

我们刚好走到山路上隔着相当远才有一处的路灯下。我望着自己说话吐出的白雾在灯光下徒劳地向上蒸腾去一点,立刻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那白乎乎的一团消散之处的背后露出来火村转头向我的脸,身周冰冷空气的萧索没来由的也在这张脸上体现出来。

明明那幅望向我的神色说不上露骨,我却觉得眼前反射出星星点点昏黄灯光破片的眼睛比过去任何一次我看着他时,都更加像闹别扭的小孩子。

“首先,我真的没有在勉强自己。我是认真评估过自己的身体状态,得出没关系的结论才会和你一起来这里的。只是坐了一天车加上走走路而已。”

火村身上外套很厚,但我倏尔感受到对方所谓身体与体温的存在透过毡质也好毛质也好的衣料灼透过来,手上微微一颤:“......反正,我要是真的痛得受不了早叫你背我啦。你这家伙要是一直保护过头才烦人咧。”

“......抱歉。”

“道什么歉呐,不是早说了不用道歉的嘛......本来又不是你的错。”

而且,我这一生该听你说的对不起,早都听完了吧。

火村又向前看去了,而我则从侧边看他的脸。他的目光遥遥投向说不清是下一盏路灯还是山下的灯火的方向,那两种发黄的光线被他的目光穿成一线,于是近一步混同。

虽然有些没来由,但我突然想到,那只从侧面看过去格外英挺的鼻梁此时贴上去会是怎样的触感呢。

一般想来,应该被这毫不留情席卷着体温的风吹得发凉,还带有一点冬季里皮肤特有的光滑。然而,即使如此,其下会不会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隐秘滚热的生命涌动?

沉默半天的人终究在我不加掩饰的注视下又转头看我了:“......怎么了吗,爱丽丝?”

“没,”我摇摇头,也去看路灯,只把半边扬起的嘴角和口袋里握得更紧的手留给他:“没什么。”

 

TBC.

Chapter 2: 京都以北,九百公里(2)

Chapter Text

十二月二十四日.

 

在清晨唤醒我的是一阵粗重的喘息。

醒来的过程像是意识和身体脱去一夜睡眠之中身上不知何时被套上的拘束衣——有那么几秒我分不清这声音来自现实还是自己未沥干的梦境残留,然后终于从昏蒙中睁眼,看清了我身侧显然又被噩梦魇住的火村。

冬日清晨的天还不大亮,屋内光线很暗,而且发灰。我目光落到他被冷汗布满的脸上,眉间里蹙起的冷汗的反光也微微发灰。我脑子还没完全醒过来,有那么几秒,我在思考那灰暗但的确泛着光辉的色泽究竟是冬季空气中的浮尘还是对方的眼泪。

“火村,”我把没睡麻的那只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在对方的嘴唇来得及吐出下一轮使人不安的梦魇碎片以前推上他的肩:“醒醒......火村,你做噩梦了。火村!”

那双眼睛倏地一下睁开了。

尽管不是第一次将对方从噩梦里唤醒,不过这样的反应还是将我吓了一跳,身子骤然向后缩去。虽说随后意识到裹得过紧的被子没有为我留下支持这一动作的空间。

那双眼睁开的前几秒内,其中是空无一物的。深褐色的瞳孔在光学层面上映出了躺在他面前的我,然而那种倒影实质上并无意义——无论是谁,只消看一眼就明白这种事实。不仅没有我,那空蒙的焦距上也没有他噩梦里的鲜血,没有他额上黏腻的冷汗,没有晨起时难说温暖还是发冷的空气。能够被定义为物质的大概只有深处雾气一般既无意义也无记忆的空荡。

我从那一眼的心悸里回过神,立刻伸手不轻不重拍在了他脸上:“火村?”

“......唔。”

“没事,只是做梦而已......醒神了吗?”

对方愣愣地眨眨眼,视线焦距终于落在了现实的某一点,问我:“我刚才......啊,抱歉,吵醒你了吗?”

“没事,本来就是起床的时间了。”

关于对方梦里的内容,我选择了保持沉默。只是伸手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摸过来,摁掉了五分钟后的闹钟。火村还在愣神——无论是被唤醒还是自己惊醒,他从噩梦里睁眼后总是怔忡得格外久。直到我躺在床上把手机举到头顶查完了今天的天气预报,他才说第二句话:“起床吗?”

“啊?哦。也到时间了。不是说要去早市吃早饭嘛。”

对方下床去开灯,我本来也想立刻爬起来,但醒来之后没有大幅动作的右侧大腿在我坐起身时忽然被酸胀的痛感席卷,一路蔓延到腰间。虽然不至于痛到难忍,但我还是稍微呲牙咧嘴了一下。

看来还是高估自己了。昨天下身已经穿得很厚,走路也不算很多,旧伤处却在此时立刻开始抗议。虽然不至于接下来几天走不了路,但考虑到之后的行程,还是要多加注意了。

我熟稔地慢慢活动起右腿,等伤处附近近似于抽筋的胀痛和麻木褪去,再将两只脚渐次挪下床。右脚尖刚点到地,抬头一看,火村正沉默地盯着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嘛,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扶额叹口气:“是谁昨天和我说自己没有勉强来着?”

“还好,只是稍微有点累的正常范围内。”我在右腿肌肉上捏了几个来回,伸手去拿压力袜开始套:“接下来几天我还想玩个尽兴呢,自己会注意的。”

“你确定?”

“确定——你很啰嗦欸。就不能相信我真的不舒服的时候会直接告诉你吗?”

火村的眉间依然以一个微妙的程度蹙起。我疑心他这个表情自今早醒来之后,不,醒来之前就没有变过。

我不想给这家伙再开口念叨什么的机会,干脆伸腿,用足尖挨了挨对方的小腿:“既然这么操心,记得真的到那时候负起帮我找地方休息的责任哦。”

对方似乎是微微翻了个白眼,不过距离有点远,我没看清。

 

我原以为我们要去的是无论旅游宣传手册,还是SNS上都总能看见的函馆早市。不过在清晨灰蒙蒙,人烟也稀稀拉拉的街道上走着走着,火村便领着我脱离了至少还有三两看上去像是和我们一样的游客的主干道,拐进一条小巷。

本来就是人口日益稀疏,靠旅游业支持的城市。远离了游客活动范围的小街巷只有一家又一家基本上门户紧闭的私人住宅或是小铺,在冬季萧索的晨雾里是安静到了使人有些心生感慨的地步。

我问火村:“我们不是去早市吗?”

“早市那边主要是面向外来游客的,大部分餐厅的味道和性价比其实都不怎么样。这边有家本地人会常去的自由市场——你那是什么表情,爱丽丝?”

“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的表情......你不是说在北海道时候既没有出门玩过记忆也不清楚了吗?”

“这种程度的了解还是有的。”

“你嘴里的‘这种程度’实在很难界定啦。”

“不过啊,”对方用带着微妙胜利者姿态的神情挑了挑眉,对我道:“我还知道那边会有你会很中意的东西。”

“什么?”

“很多,比如说铺满海胆和金枪鱼的海鲜盖饭。”

我相当没骨气地暴露了吞口水的声音。

一如火村所说,在几条窄巷里七绕八绕转出来之后——这家伙对路线的熟悉程度已经让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三年级之后就没来过北海道了——就到了一条宽敞些,颇有人气的街道上。四周的摊位卖得基本是各类海鲜,火村熟门熟路带着我上了一家一户建的二楼,向看起来完全不像适合待客的地方的柜台里忙活着的老爷子要了两份海鲜盖饭。

不必任何技巧就能直接判断出其新鲜程度海胆黄和米饭搅合匀再送进嘴里,配上油润又鲜甜到有些腻人的金枪鱼中腹,弹牙程度几乎使人感动得落泪。

火村面前的那一碗用甜虾替换掉了海胆。他边用筷子挑起虾尾,边看向我:“这么说来,小时候父母可能的确带我来过这里吧。”

“嗯?你的记忆突然复苏了?”

“说不上记忆复苏,只是看到你吃海鲜盖饭就突然想到,啊,好像很久以前他们也这么看过我......”

“......看在这家店很好吃的份上,我就当没听见你占我便宜。”

我想白他一眼,碍于不小心往嘴里塞多了的米饭放弃了,只能鼓着腮帮子先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火村也耸耸肩继续吃他的。

我回到眼前碗里的视线骤然从潮乎乎的木板拼凑而成的老旧柜台内部扫过,正处理着三文鱼的老板手里菜刀的反光在我眼前晃过一下。

在我反应过来自己大脑也好身体内部也好在这个瞬间发生的变化以前,彷佛双眼被那一道发寒的反光彻底攫取,除去那一线白光什么也看不见。轰然冲上天灵盖的恐惧像是猛然拍上岸的巨浪,来势汹汹席卷一切,又在几秒内迅速消退下去。

脑海里也许是闪过了彼时瞬间的回忆的:昏暗里金属的寒光,身周的“他人”的冷笑,看不见却能闻见的刺鼻血腥味和大腿上能感觉到生命飞速流逝的剧痛......可这种形式称之为走马灯都太快。或许是被自己下意识回避着,我只能从该属于我的记忆里捕捉到碎片式的残影。

目光的焦距默默穿透了涔涔冷汗,重新落回了名为现实的图层。有那么几秒我一动不动盯着柜台内切好的一盘三文鱼,那把沾满油润而滑腻的肥油的菜刀还在那只盘子上方来来往往,徒劳地在我的视网膜内凝结着油脂的白光。

我顿了顿,低下头,继续将勺子插进碗里。

“怎么了?”火村从旁问我——他的角度刚好被柜台前的品目板挡住了老板的双手,应该看不见那把刀。

“没什么。”我摇摇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接下来想去哪里?你不是说想去红砖仓库和元町教堂群?这边离红砖仓库更近,走过去要不了多久。”

我将勺子拎在手里轻轻晃悠起来——不出意外,接到了火村那边飞来的嫌弃眼神。我则顺势将视线完全滑向他那边:“欸......不过那样的话,去教堂的时候就要拎着买的伴手礼逛了吧?”

“......你是准备买多少东西。”

“嘛,给婆婆的,给片桐先生的,给小夜子姐的,你也要给同事带吧?啊,对了,还有瓜,小次郎和桃桃的......”

火村朝我摆了个投降的手势。

 

结果而言,我们还是很快就走到了红砖仓库这边。

“虽然教堂确实很壮观,但意外逛不了多久啊。”

“是吗?”火村依然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想多逛逛取材呢。”

“取材......圣诞前夕的哥特建筑群倒是确实很有氛围啦。《平安夜天主教堂杀人事件》什么的,片桐先生大概会很有兴趣吧。可惜完全想不到合适的诡计。”

“在这一步就要放弃了吗,有栖川老师?”

“还是饶过我吧,毕竟不管历史推理还是建筑诡计我可一个都不拿手。”

“那么,像是历史悠久的宗教建筑里,其实藏着因为时代原因而建成的秘密通道......”

“密道这种解答出现在本格推理绝对会被读者骂死的!”

火村不至于这种程度的规则也不懂——我去瞥他侧脸有意露给我看的玩味笑意,懒得搭理对方的讨趣,转头看路边的商店。一路绵延着的红砖墙已经挨家挂上了圣诞节红绿相间的装饰,间杂着金色的小铃铛。

如果是阳光灿烂的天候,这镶嵌在市井之中的节日气象应该会更好看吧。可惜今天的天气缺乏能让那金红反射出耀眼光彩的阳光,只有灰色天幕下被冷风裹挟着的,些微的碎雪捎挂在那些饰物上,像是赭红的砖面上生出的疹子。

“火村,这边。”

我拽了一下身边人的胳膊弯,把他拉进了随意路边随意一扇亮闪闪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暖气和咖啡香舒服得人鼻子发痒——闻起来,这家的咖啡味道不错。我们随便在靠窗的一个卡座坐下,我朝并未主动发问的火村咧咧嘴:“有点走累了,坐一会吧。”

我要了榛子风味的摩卡,对面人则一如既往缺乏情趣,点了杯热美式。接着我将吸引了我随便就拐进这家店的橱窗指给他看——店家的橱窗和室内装修都相当精致,挂着红绿的小巧锦缎的橱窗内摆着圣诞节限定巧克力曲奇。尽管这种季节限定礼盒总让人疑心有华而不实的嫌疑,不过红黑相间的包装盒上烫金的猫咪头像实在可爱。

“你看那两只猫的图案,像不像瓜和桃桃?”

“这么一说是有点。”

“这不是很有缘嘛。婆婆喝茶很喜欢配曲奇吧?给她买一盒带回去好了。”

“那样的话,小次郎看到盒子会哭吧。”

“那是你这个主人的自作多情......”

我反驳对方到一半,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泛着泪花的余光似乎看见火村对我露出个总之意味着可以安心的笑容。

大概是咖啡厅里暖气开得太足了吧,我漫无边际地想,骤然坐到了软乎乎的沙发上,就连和火村斗嘴的力气都在这种暖呼呼软绵绵的包裹里消散了。腿也没有疼,只是在温暖的,弥漫着咖啡和甜点香气的空气里持续着微微的鼓胀感。

 

我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完成了上述动作——因为眼前是全然的,不加以任何夸张的一片漆黑。哪怕我将眼睛拼命睁到眼周肌肉都发痛,依旧没有任何供聚焦的地方。不仅是视线,似乎我的身体,乃至于我的灵魂也陷入一种名为“黑暗”的麻木之中。就像人无法再过头的暗里用视力捕捉到任何东西的存在,此刻我同样无法捕捉到自我的存在。

我就像是一缕空游在这不知所谓的黑暗之中的幽魂。

接着,终于在听力这一感官维度上,有什么其他的,能够打破这种虚空的寂灭的存在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这片黑暗深处传来。那种声音很吊诡且难以加诸形容,只不过有种近似于本能性的存在告诉我,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呢?

明明没有任何证据,甚至于,我是否拥有形体和我存在的空间都存疑,可为什么......

我的视野在一个瞬间被血色糊满了。

对自我也好对世界也好的感知在一个瞬间回到了我的认知中——虽说此刻它倒是不如继续消失下去的好。疼痛像是爆燃的烈焰,骤然自我右侧大腿迸溅开来,剧痛顺着神经末梢一路烧灼至大脑,几乎分不清眼前的血色是的的确确沾上的血还是痛到无暇分辨事物。

好痛,太痛了,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彷佛能够自动勾勒出那把形状模糊的利刃如何扎入我的肌肉,毫不在意我像是喉咙都被扼死的悲鸣,继续向深处去,割断筋腱,刺穿血管......疼痛带来的空白像是烟花在我的体内渐次炸开来,我整个人都渐渐空白下去。

似乎,逐渐没有那么疼了。但原本还算温热的身体开始感到寒意,身下有液体缓慢流过的粘腻触感。我的身体里真的有那么多血液可以流吗?好冷啊,可是鲜血还在从伤口源源不断流失,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是不是要......

我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我无法接受却也无法阻止的......

好像某种有意的遮蔽终于消失,我昏花而泛起重影的双眼终于能捕捉到不全是暗红的色泽——但那种颜色并未完全消失。我迷惘地眨眨眼,看清眼前似乎沾着比我伤口中流出的还要多的鲜血的人影。

是火村。

他独自站在面目模糊的尸骸堆中,无论是那张总是冷着,实际上会顶着这副表情做出些温柔事情的脸还是总干干净净的白色外套全都淋淋沥沥浸着鲜血。垂在身侧的手心里,虚虚握着一把刀。刀身原该有的银色寒光被过于浓稠粘腻的血色几乎覆盖干净,但我入神地望着它,终于从缓缓向下滴着的血流的间隙里望见一丝金属的寒光。

垂下头的火村与向上望去的我恰好对上视线。一滴蓄不住了的血珠从他已经湿透的额发滴落,我看清了那之后,比此刻忍受着剧痛而且大脑空白的我还要更加茫然自失的眼神。

 

“爱丽丝?”

睁眼时左侧脸颊有些麻——我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睡过去时将脸靠在了墙上。迷迷瞪瞪地将身体坐直,正伸手揉着脸,才看清火村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我。

“抱歉,有点走累了......而且这里实在太暖和了嘛。”

“没事,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多休息一会吧。叫你是因为你再不醒咖啡要冷了。”

我无意识拖长腔答了个哦,将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上来的咖啡端到嘴边——温度放得恰到好处的温咖啡带着坚果的油脂香气流进喉管,正好也熨帖了被方才的噩梦弄得像是一块皱起来的冰的胃部。说凉掉有点夸张了,不过还是感谢火村在这时将我叫了起来。

看他的反应,我睡过去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什么做了噩梦的样子。

他应该不知道我又梦到那一天了。

梦到那无疑是......我们两个人的记忆里都最鲜血淋漓,都在心底留下了至今难以愈合的恐怖伤口的一天。

明明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二人间流淌着的氛围不错,此刻身周环绕着的,浓醇的咖啡香和圣诞颂歌的旋律也不错。可这场见缝插针不叫人安生的噩梦就像早上那把柜台后的菜刀,一定要猝不及防出现在我的意识中。

就好像,每当我要在所谓幸福里得意忘形的时候,都必然要带着血气闯来提醒我,那件事还没能解决。无论是那一天的血渍还是血腥气,都目不可及却依旧无比切实地横亘与我们之间。

我将手中的咖啡杯放回了瓷质托盘里,小心着不让双手尚未平复的颤抖碰撞出暴露我心绪的脆声。火村低头向自己身侧看一眼,我也探头去看,这才看见他手边的曲奇盒子。

“啊,”大脑还有些发愣:“你已经买了呀......不是刚才还说怕小次郎不高兴嘛。”

火村答非所问:“你以为你睡了多久。”

“嘛,我也没说不好啦。”我揉揉眼睛:“现在几点......不对,接下来去哪里?”

“还真是睡糊涂了。我们等会回酒店拿寄存的行李,今天下午坐车去小樽——你不是很想去看运河吗?”

“唔......我有说过那种话吗?”

我满意地看到火村眉毛蹙起,露出一种或许可以称为无语凝噎的表情:“......我们不着急赶路,还是等你睡醒再走吧。”

即使是被噩梦侵袭的倦怠和烦闷,在看见眼前人这样一张脸时也不由消散不少。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怎么了?”

“没什么——”我心满意足看着对方愈发无语的表情:“只是觉得你真好骗啊,副教授大人。”

他最后叹了口气:“......爱丽丝。”

“嘛,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啦——你都完全不生气一下吗?如果我真的把说好的事情忘记了。”

“我在你心里是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生气的人吗?而且有栖川老师沉迷于截稿日,忘记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是时机不一样啦......”我有点尬尴的辩解,将杯底已经微微凉的咖啡端起一饮而尽:“姑且这种和你约好的事情还是不会忘记的。”

以此避开视线接触的策略并未奏效,当我把杯子放下时,火村灼灼的目光恰好与我正对上:“那么,难为你这么想逗我生气是想做什么呢,爱丽丝?”

“......其实你早就猜出来了吧,好烦人。”

“我可没这么说。”

我还是在从面人胸有成竹的笑容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一败涂地,有点不情不愿地伸手向外套的兜里:“本来想在车上,或者晚上到酒店找个合适的时机给你的,不过刚才突然觉得氛围不错......圣诞快乐,火村。”

我将早已仔仔细细扎好丝带和包装纸的小礼盒递到了对方眼前。

这家伙反而是在这时微微睁大眼睛了——明明不对这种事感到惊讶的吧:“这是......”

“喏,圣诞礼物。”

他扯开丝带,露出了盒子里的电子表盘——我挑选了很久才看上这块感觉同火村气质相配的手表。虽然会觉得和火村更相配的应该是古典些的传统手表,但考虑到这家伙充满实用主义的作风,说不定还是功能更多的智能表比较合适。

而且,还有一款让我一眼看中它的功能。

“这里,”我越过桌子,指尖点在表盘上向火村示意:“这款表可以监测睡眠中的心跳和呼吸频度。只要链接手机,然后设定最高阈值,只要频度超过设定值,就会自动震动唤醒。”

这样一来,当火村再被魇于那场没完没了的噩梦时,至少有东西能唤醒他——我将这后半句咽在了肚子里。

然而对方像是全然看穿我的所思所想般勾起了嘴角:“谢谢你,爱丽丝。我会好好珍惜的。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还是会更希望叫醒我的人是你呢。”

要不是手上的盒子已经被对方接过去了,现在大概会摔在桌子上吧。

这家伙到底明不明白自己顶着一副正经的表情说出了什么样的话——要不是考虑场合,我应该已经这样埋怨出来了。不过这种冲动的本质想要掩盖的似乎也不过是自己内心被骤然触及的那一部分涌出的难以招架的热流。

对面人嘴角勾起一个显然是满意于我的反应的恶劣微笑,像是等待着我不得不直面真实自我的台词。

“嘛......总之我会尽量多呆在你身边的啦。但是,唔,偶尔我不在的时候就委屈副教授大人用手表凑合了。”“那么,这份心意我便收下了。”

自己的脸这下应该已经红得不像样子了吧。然而,那股从脸皮上一路烧灼到胸腔里的热度似乎并无我预料那般难耐。

回过神来时,火村已经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出身北方而格外耐得住寒冷的原因,尤其和快裹成球体的我相较,硬式大衣穿在他身上相当修身。此时在窗边站起,刚好被外面算不上明媚的发灰日光裹挟出修长的影子。

......这时候还会觉得这家伙帅的我大概也是真没救了。

“走了吗?”

我边伸腰边问他。“嗯,”他从日光打过来的方向朝我斜下一眼:“你休息好了吗?”

我差不多明白对方为何忽然急着起身,点点头,也慢慢站起来,对上火村像是要将我整个卷裹进他眼底的目光。

“那走吧。”他说:“去小樽之前在这边多逛逛吧,你不是还有要带的伴手礼没买吗......不然,也太辜负节日氛围了。”

真难为某位坚定的实用与唯物主义者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了——这句吐槽我没说出口,只是有意用对方能听见的声音笑了一声。不出所料迎上了那双深褐色眼睛微微嗔怪,以至于有了几分他本人绝不会承认的撒娇成分的眼神。于是我没把笑意收下去,只是答了声,嗯。

 

TBC

Chapter 3: 京都以北,九百公里(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十二月二十五日.

 

火村举起了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牛奶咖啡罐,向我道:“那么我们来干杯吧,爱丽丝。”

我正借着微微发烫的易拉罐捂手:“啊?怎么突然......为了什么干杯?”

“嗯,”他侧了下头——这个动作在微微晃动着的游船上没来由的有些引人发笑。他瞥了没忍住笑出声的我一眼:“你说呢?为了冬季的北海道之行?为了圣诞节?还是为了现在的小樽运河?”

“不如为了我们的火村副教授。”

“那我手上的这一杯就献给亲爱的推理小说家吧。”

他也微微失笑,用手里同样暖意满溢的易拉罐碰上了我手里的。

 

我们到小樽后,上午的第一站就是此刻正乘坐的运河游船。

自然,晚上来坐景致会更好。但考虑到冬夜河面的湿气和夜景导致的人满为患,我们还是将这项行程安排在了白天。

好在即使是旅游旺季,也有上午这种游客不算多的时段,我们乘坐的游船只坐了大约一半人。火村和我独自占据了船只最后一排的位置,在船头讲解着沿岸景观的导游的声音像是河面上浅白的雾气那样飘飘忽忽,存在,却不那么能真切地传入耳中,如同与我们隔了一层膜。

我也就顺势将手伸到身边人的大腿上了。

“爱丽丝,”他的身体似乎微微抽动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借我搭一下手。”

“好......你的咖啡怎么样,好喝吗?”

“嗯?”

这个话题来得猝不及防——或许我可以照自己所想,将这样的转移理解为对方难得的略微无措。但那样好像太坏心眼,于是我只是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笑了下,递过去另只手里晃悠着的半罐饮料:“意料之外还不错哦,你要尝尝吗?”

我们两个人手上捧的热饮都是在自贩机买的。因为总觉得难得出来旅游一次依旧在自贩机买与平时无二的饮料本来就缺点意思,我拦住了本准备和上班时喝一样的黑咖啡的火村,替他选了多糖款的牛奶咖啡。而我现在手中的则是他半报复性选给我的,打着颇为诱人的“地域限定”名头的蜜瓜味咖啡。

话说回来,也许因为口味奇怪导致我对它的预期值太低,喝着倒也觉得咖啡里带着蜜瓜香甜的风味还不错。

火村不出所料面露难色——欣赏这家伙这张一本正经的脸和易拉罐上大大的卡通蜜瓜图案搭配在一起倒是别有乐趣。他犹豫一下,接过去喝了一口,接着眉毛立刻蹙成一团。

“......你确定还不错吗?”

“你不喜欢?有这么难喝嘛。”“太甜了。”

“这可是自己你选的,不准抱怨啦。”

他耸耸肩,以他平素作风而言有些幼稚地将两只易拉罐碰一碰后塞回了我的手里。左右没有人会向最后一排看,我接过时便好整以暇在对方手背上摩挲了一把。

“爱丽丝,”我听见坐在我身侧的人骤然开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比如说你的圣诞礼物。”

“什么呀,那不该算是你忘掉的嘛。”我在这时间也不早却依旧没散去的朦胧晨雾里瞧他一眼,那副嘴角显然是毫无心虚模样噙着笑的:“还是说你需要我提前把袜子挂在床头,或者是像小孩子一样撒娇找你要?你要是现在提出来,说不定明年我就大发慈悲地满足你了哦。”

他挑眉:“因为我以为你会沉不住气问我——明年要是真的这样试试的话,我会很期待的。”

“才不会咧。所以,你要是想要我问的话,我的圣诞节礼物呢?”

我双手一摊,搭在火村膝盖上。

对方的表情还算得上不动声色,但眼角的弧度有些微妙地加深。我相当熟悉这家伙被讨好到了的受用表情。明明总绷着张正经的脸,这种时候却莫名小孩子心性的很。

然后他终于不卖关子,将一枚领带夹和两只袖扣依次别在了我的衣服上——因为穿的是休闲装,所以领带夹玩笑似的夹在了外套里毛衣的衣领。火村好像也觉得好玩,多伸手拨弄了几下。

三件小饰品是相同的银蓝配色,造型和纹理都精致,设计则显然搭成一套。

我对宝石没什么了解,不过欣赏镶嵌其上的蓝宝石那种莹润又通透的漂亮质感也不需要什么专业的眼光。那淡淡的蓝色光晕使人联想到桃的眼珠。

火村捏住我的一边袖子:“是不是感觉很像桃的眼睛?”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就是说中了。我猜你会这么想——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和那孩子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那这对袖扣更适合你吧。你这家伙每次难得好好穿正装的时候都还挺帅的......说不定戴上之后,桃看见了会直接扑到你身上哦。”

“但这是给你的礼物,爱丽丝。”

应当不是我的错觉,面前人的声线稍稍沉下些许。他轻轻圈住了我的手腕垂在他膝上,同时,那双既映着蓝色的袖口和领带夹,也模模糊糊映出我的脸的眼睛像是一只黑洞,不由分说地将我的注意力攫去了。

尽管坐的离我们最近的游客也隔了一排以上的座位,而且似乎是不懂日语的外国游人。这种在公众场合过于显眼的亲昵还是使我的脸颊在河面的寒风微微发起烫来。

但火村定然是不会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挣开他的,我便没因为这点不应做无谓的尝试。

“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得这套的配色和设计都和你很搭。而且这么久了,你出席正式场合时候带的领带夹和袖扣都只有金罗奖受赏的时候临时买的那一套吧?”

“啊......亏你还记得这种事啊。”

不过应当是还有一个原因的,我心说,只不过对方没有直接言及。他提到的那套我用了许久的袖扣上装饰的钻石是鸽血红色的。

尽管不到厌恶或恐惧的地步,不过那次事件以后,我也再没带过那套配饰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不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现在......

就在这时,游船刚好顺着河道穿行过一处桥洞。小樽运河的河面本不宽,跨过河面的石桥也矮小,带着苔痕的深色石砖拱顶几乎就从我们头顶掠过,伸长手就能碰到侧面装饰着的,红红绿绿的圣诞节丝带。

分明和桥上来往的行人也就几米的距离,可我们的船驶入这片阴影,就像是驶入另一个空间的存在,在短暂的几秒内被吞噬入腹而后又娩出于这个喧嚣又寒冷的上午。

大概得益于这片阴影,我们的对话和光影的变幻一同凝滞了一瞬。大概也得益于这片阴影,我在船尾恰好行驶到狭窄的桥身正中时,探头吻上了火村的嘴唇。

大体与我记忆中无二,那个位置比看上去要柔软,温暖,微微干燥,还带着一点点在寒风中已经散得微乎其微的烟草气味。蜻蜓点水式一触即分的吻来不及品尝更多,但仅仅是这样一个瞬间,我的脑海中无数过去的记忆的碎片像是朦胧的水汽那样蒸腾起来,将心脏的一部分蒸得湿漉漉水攮攮发软。

毕竟从世界中抽离般的,旁人无从窥视的时间只有那短短一刻而已。当我们重新回到阔亮的河面,我已经若无其事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意料之外,火村也没开口。那双深色的眼像是还蕴在方才的那片暗里默不作声的垂目。半晌过去,他的手才抚上那只依然玩笑似的扣在我毛衣领的那只领带夹。指腹磨蹭在光滑的切面上,凝聚起一点点的水雾,也在脖颈前最敏感的那块肌肤上聚集起了些微的微妙热意。

我下意识有些想抓他的手腕,但还是忍住了:“火村......”

“嗯?”

“你,呃......”

“主动凑上来的人可没权利露出这副表情。”

他不轻不重叹口气,然而最后还是没对我做什么——我怀疑不过是碍于此刻青天白日而不远的岸边人来人往。那根手指像是试图攀援着什么的藤蔓,几经周折才终于不情不愿从那点蓝色上面落下。

于是我转头去看河岸边一幢又一幢,流水似的从我们身侧经过的,灰扑扑的赭红砖房。

应当不是我的错觉,背过头去的身后立刻传来了点心有不甘的细碎声响。我没回头,不过还是缓缓向后仰去,将重心靠在了那片狭小的,却能感受到对方体温的场域。接着道:“谢谢你啦,火村。”

“......说什么谢。”

“嘛,这种话姑且还是要说吧......总之,圣诞节快乐。”

我抬手摸了摸那颗方才被他十足眷恋抚过的蓝色石头,然后探手向背后去。

 

“欸,你说企鹅真的会排队散步吗?”

我一只手撑在切展区的玻璃上,问火村。

小樽水族馆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事实上,这点从其堪称朴素的建筑外观完全看不出来。我们是抱着随意打发时间的心思进来,结果意外被丰富的展区晃花了眼。

身后展区里的企鹅们还在排着队,一条条从饲养员手里接过鱼。火村则是一副比我预想还要有兴趣的样子:“说不定呢?”

“虽然总听到这种说法......但这些家伙好像比我想得还呆头呆脑呢,感觉很难想象那种光景啊。”

“说实话,你看上去也没有长着一张擅长构思推理小说诡计的脸。”

“你想说我看上去不聪明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反正你这家伙本来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但别借着企鹅骂我啦!”

火村耸肩,来了句相当没诚意的抱歉。

“说起来,”我下意识有些想抓他衣角,不过还是克制住了手:“那个......”

“怎么了?”

“那个......我是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想看的展区吗?”

不清楚火村对我话头话尾不自然的起承转合是的确不在意,还是有意不置一词——尽管我希望是前者,不过从对方一向的敏锐程度而言后者可能性更大。

“我无所谓,”火村带着从里到外都的确显得若无其事的神情侧头瞥向我:“你呢?我记得你来之前除了企鹅,还提过几个项目。”

“嗯,我说过的......应该是接下来的表演吧?今天好像是有剧场里的海豚秀和海底隧道区那边的灯光表演两个。”我有点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攻略确认:“你对哪个比较有兴趣?听说灯光秀的效果很不错,海豚也很有趣......不过坐在前排好像会打湿衣服。”

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描述已经带上了明确的指向性,虽说并非有意——果不其然,他的眼神在我已经够严实的衣服上打了个意有所指的转:“那就灯光秀。”

“......行。”

我照着墙上的指示领着火村往海底隧道区走,那家伙难得没在这种事上占据主动,不知想这些什么。我带着有神游天外嫌疑的他在人潮里拐过几条通路,刚刚好在游览指南上标注时间点的前两分钟找到了地方。

然而几乎是立刻便稍感后悔了。

所谓海底隧道就是那种每个水族馆都会有的,大同小异的项目:一条半圆形的走廊,用全透明的玻璃材质搭建,而玻璃之后就是分布着观赏效果好的鱼类与一些刻意的造景的巨大水槽。无论向上还是向侧面转头,看见的都是身临其境一样的海底光景。

当然,这本身是个对游客而言观赏性不错的项目。这里也维持了小樽水族馆不错的内部装潢,好几十米长的连廊显得比大部分水族馆都阔气不少。

唯一的问题是,光线太暗了。

自那件事以后,火村一直怕黑。

或许不该说怕——虽然对方没有反驳过我并且事实的确如此,但他似乎微妙地抗拒这种大部分时候出现在学龄幼儿身上的形容套用于自身。

哪怕......无论如何作想,在有了那种经历以后开始畏惧黑暗的环境,无关年纪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都是应该被理解的。不过总归得顾及本人微妙的逞强。

我默不作声深吸口气,在埋怨自己早该想到这种地方光线不会太亮之后转头去观察火村的脸色——对方没显出什么很不自在或是勉强的样子。在主动询问挑起话题和若无其事过去之间犹豫几秒,我还是选了后者。

“人倒是没有我想的多呢。”出于微妙的难以放心,我还是没指望不被发现轻轻勾住对方衣袖:“应该是都去海豚秀那边了吧。”

“嗯。”

“不知道等一下的效果怎么样......”

“嗯。”

果然还是很心不在焉的样子。

似乎是灯光秀预热的,黯淡的蓝白色光点从高处打下来在人群间梭巡,使整个环境介于暧昧的,黑暗与还算看得清东西的交界点。于是火村的神情也在其中晦暗不明着。我一时之间有些像感谢这样的光线使我能够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大着胆子拉住对方衣袖,紧接着又回过神,这才是自己此刻操了一兜子心的罪魁祸首。

......我放弃了深思,左右火村没甩开我的手。

就在这时,预告表演开始的音乐从上方流泻出来,打断了我犯傻的思绪。灯光转为了覆盖全场的浅色,整个环境立刻亮堂起了不少。

我没忍住松口气——声音大概会被听见,不过也无所谓了。也就是说之前的暗色应该都只是灯光秀的预热,如果接下来节目中都维持这种亮度的话,没什么好担心......

光线在毫无预兆的瞬间转为了刺眼的红,透过水缸的散射依旧保持着鲜血般的艳丽程度,像是一张绞紧我呼吸的巨幕兜头而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恍惚过去的几秒内呻吟出声:红色,满身满眼都是没有尽头的,鲜血的色泽,像是一场无因无果也永无止境的噩梦。红色的光攀附上全身,穿透皮肤腐蚀进肌肉直至心脏,不断咚咚收缩舒缓着敲在耳膜上的那一块肌肉被虫群似的血色侵蚀沦陷,把我整个人都穿凿得透彻。

就如同,余生都别想摆脱这场基调已定的梦魇。

按这样发展下去,我的大脑应该是要在某几秒或某几十秒后慢慢舒缓过来,尝试着强逼自己每一根都在拧紧自身发出尖叫的神经与这种噩梦闪回的错觉和平共处的。但这个清醒的进程被我手上传来的触感加快了。

原本只是稍微勾住的指尖传来一阵拉力,我在被冷汗和昏暗的红一起模糊掉的视野里转头,刚好看到火村的身体似乎很轻飘飘地坍塌在地。

 

我再次感谢了将我和火村送到展厅外的休息室来的工作人员,并向对方解释只是身体原因,歇息一下自然恢复就好,不必叫医生来之后,那位看上去很负责任的青年带着还是有些不放心的神色总算离开。不算大的休息室在关门声后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立刻能将火村仍不平静,而且几乎使人错觉永远平静不了的狂乱喘息和心跳听得清晰。

而我呼吸的余裕也在这种沉默至极的喧嚣之中逐渐被收紧,直至错觉自己的喉口被一双大手扼住那样喘不上气。这种过于纤毫的共感之中是没有细思的空闲的,于是我的脑海中只盘桓着一个无需思索的,直白的结论。

自己刚才的做法错了。

那么至少现在,我该好好抓住身边人的手。

火村依旧发抖得有些厉害——这个认知使人心惊。对方的PTSD在某些地方比我严重很多,我也不是第一次目睹他发作。但在这种时间地点下骤然的发作还是太吓人,像是毫无预兆砸碎了隔绝日常和非日常间本就脆弱的玻璃的锤头。不如承认自己就是很难想象,见识过之后也难想象火村这样的人都会在恐惧侵蚀之中变成这副样子——这样的言语也是无形的压力,所以这句在脑子里胡乱打转找不到落脚的念头不会脱口而出,和其他种种自我保护式的乱麻思绪纠葛在一起。

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句话,我终于有点慢地在脑子里将这个本不必绕的弯绕过来,我心疼他。

那只颤抖得似乎不那么厉害了的手依然被我锁在手心里,我便顺势将对方整个人的重心拉过来向自己身上靠,接着是胳膊,肩膀,另一只发凉的手,全部一点点圈入自己的体温范围内。在将另只手也攥进指间时我注意到对方的指甲在有意无意往掌心的肉里扎,蹙了下眉——好在他的指甲向来修剪得规整圆润,暂且不至于真把自己掐破皮。我一用力把手向他掌心里送示意他抓我,那股倔着的力气也就自然而然消解了。

“火村?”

我用给桃顺毛的手法在他背脊上来回抚弄着,确认对方的呼吸节奏已经没有那么失控,才开口问:“还难受吗?”

“啊......嗯,好点了。”

我从对方难得失去冷静,胡乱摇头点头的样子里理解到了“还没好”的真实含义,干脆拍拍肩示意他安静。无论如何休息的时间有的是,等他回神我再道歉。

然而也就一个回神的功夫,火村眨眨眼,似乎是想挤出渗入眼睛里的冷汗,随后对我道:“......抱歉,爱丽丝。”

“哈?你说什么呢?”

“抱歉。”

“等会,我没说我没听清......你道歉干什么?”

他着实很不像平时的样子,好一会才稍微抬头。我得以从凌乱的刘海下看清那副很倦怠的眉眼——有一瞬间,似乎方才的暗红还停留在那对视网膜上。

“你很期待的吧。”

火村哑着嗓子道。

“你到底说什么呢......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这个吗!”

他带着种“难道不是吗”的神情歪头:“难得的圣诞节......”

“你先闭嘴。”我堵他话:“你现在脑子不正常,火村。先清醒一点再和我讲话。”

“......”

“你要是清醒着可不会为这种事道歉——也太不像你的作风了。”

这家伙显出一副他身上相当难得的,脑子不怎么转得动的样子来。焦距还虚晃着的双眼同我对视了几秒,慢慢开口:“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觉得是自己的错?”

火村终于老实地闭嘴了。接着我拿手绢擦他汗湿的脸,从冷汗欲坠不坠积着的下颌擦到脖颈,毛绒的衣领湿得简直触目惊心,多少让人有些担心他会着凉。眼下我除了将他的手搓得更用力些,也束手无策。

最后只能吐出一句:“该道歉的是我。”

“......嗯?”

“我应该提前考虑到你的情况的,却抱着侥幸心理疏忽了......对不起,火村。”

他没说话,但我觉得还是该由我先开口——尽管有一个相当长的瞬间我迷惘于这句话究竟要如何组织,不过终究是近乎不负责任的,把这个话头本身抛出来了当:“关于那件事,嗯,你到现在还是......在害怕吗?”

冷颤像是毫无预兆接通的电流,从他那半边身子传导至我的胳膊。

这是那次事件之后我第一次这么直接问他——火村一直抗拒这个话题。

八个月前的我第一次获准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疗养院面对坐在病床上的他时,就明白这件事了。

火村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那般的,拒绝的神情,彷佛从这幅五官致其后藏着的那个灵魂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拒绝世界。我曾自负以为,永远不会抗拒我的薄薄的嘴唇抿得几乎要咬出血。双眼更是连回避着我的事实都不遮掩,没什么焦点的视线落向隔绝窗外景象的百叶窗,落向床单上细小的飞虫,落向他自己重复着轻微抽搐的手指,就是不同我相交。

有那么短暂的刹那,我是想开口的,哪怕是从对方口中逼问出一个音节都好。抓住面前这个家伙的肩膀摇晃,逼他直视我的眼睛,回答我——

不,不对,比起从他口中逼问我早已明了的回答,我真正想传达的只有那一句话而已。

哪怕知道说出口也是徒劳。

当然,最终我没有那样做。逼问也好怒吼也好,也许因为腿伤势的手术才结束不久,刚刚被允许坐上轮椅出行的自己没那个力气,又或者也许别的什么。我们在那次事件之后第一次正式的对面就这样在沉默中结束。

随后的八个月过去了,到现在我怀疑我们的第二次对面从未开始。无论是火村还是我,都还浸淫在彼时的拒绝与沉默的余波里。

而眼下只是不得不有个人来打破这样的局面了,哪怕狼狈点也没关系。

“抱歉......我一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好好聊聊,却还是逃避到了现在。如果我早点开口,现在的情况会好一些也说不定。

“我只想说一句话——你没必要自我惩罚到这种地步,火村。”

像是关键词被触发了的程序,他终于完全转头看我了。同八个月前相似的拒绝再一次充盈在对方的眉眼间,出离了平日里似乎已恢复得无限接近那次创伤前的火村英生。但至少这一次我不再是毫无准备的,只能在被那种拒绝拒之门外后惊慌失措了。

“仅仅是语言可能很无力吧,我知道,你也不只是想听到这个而已......可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过去这么久,我也想不出那时候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做法,你只是为了保护我和你自己的正当防卫而已。警察承认,法律承认,我也承认。我明白要你自己也完全承认这件事很难,只是,你不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爱丽丝,那不一样。”

“什么?”

“如果我放过自己就能真的当作我没犯下过罪一样,那要我自我原谅自我开解多少遍都可以。”

“说什么傻话呢?你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啊,你不放过自己,用这种事把自己折磨个没完没了就可以解决了吗?”

“......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对方的双瞳骤然闪烁一下——即便是我,也没办法在如此短的瞬间从他眼里捕捉如此复杂的迁徙。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大抵是可以被定义为了无生气的,固然飘忽过了一瞬与生机挂钩的索求,不过迅速地又回归那种无生气里去了。死的浪潮更容易地裹挟着有生命的挣扎向我的眼中席卷,险些叫我以为自己也要承受不住。

他终于很慢而沙哑——人的嗓音是如何在短短几十秒内哑到这种地步的呢——地开口:“那是一条人命,被我亲手夺走的一条人命......不管怎么样,我不可能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鲜血在我的脑海里骤然闪回了。八个月前从我的伤口中流出的,从火村手底迸溅而出濡在他满身满脸的,还有刚才透过漫长的深水泼洒在我们头上的血一般的灯光和他此刻眸子里的血色。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饱浸着那种鲜血的存在的。

“那我换个问法,”我吞口唾沫:“如果时光重来呢?你又要怎么样?在那群人拿着匕首对准我和你的时候仔细比划怎么下刀不会死人?”

“你知道这种问题没有意义。而且,”他用很疲惫的眼神瞥我一眼:“我不喜欢这种比较,就算天平有一边是你和我......对不起,爱丽丝。”

“不用为这种事情说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冒进的我——至于我们间原本该不该有这么多道歉,那都是现在还排不上数的话题。

而且,我应该明白的......不知算作迟钝还是福至心灵的,那个东西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昨天早晨,喘着粗气被我从噩梦里唤醒的火村,以及更多无数的同梦魇相关联的情形。

我是明白的,明白对方更深的恐惧和自我磨折源自何处。远不是我方才开口试图形容的那么简单的事情。在他自己眼里,或许视为积年累月最逼迫自身远离的幻想终究走火入魔......

无论事实究竟如何,也无关事实究竟如何。

“火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沉:“抱歉......不过你不是希望听我说这个,对吧?也不需要听我说原谅,你没错,或者其他什么之类的。”

火村看上去只剩下发出这种音节的力气了:“嗯哼。”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

“就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只要说出来我就会心胸宽阔的满足你哦。”

此情此景句尾的上扬大概显得相当逞强吧。不过料得唯一在场的另一个家伙更狼狈,显然没有嘲弄我的余裕。于是我试探性的向对方展开了双臂。

相当意外的,火村没有开口,而是用轻微得很易忽略的力道勾了勾我的衣袖。

我差点以为自己能够冲破这一切笑出来了。

接着,像是对方无声要求的那般,我用力将面前整个人抱住。那种些微的颤抖在这场对话中一直没能彻底平息,此刻更是暴露无遗。不过我终究没再开口,只是在对方这时候格外笨拙的回抱里感受那激乱的像是要横冲直撞进我的胸腔的心跳,等待着它平息那一刻的到来。

 

TBC.

Notes:

*虽然知道这章后半段可能会显得很割裂而且莫名其妙,但总之让我写爽了……

Chapter 4: 京都以北,九百公里(4)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十二月二十六日.

 

这应当确实是我,还有我们度过过的最糟糕的圣诞节。

我倚在窗边望着明明已经到了正午,却仍被翻卷的大雪搅和得阴云暗沉的街景——风,还有风里的雪片和尘灰实在刮得太浓太密,以至于街对面不到十米远的店铺招牌都看不清了。不必出门就能想象那种使人难以呼吸的冰冷风压——一边思索这两天的事情,一边从火村的外套口袋里摸来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一支。

本来因为昨天的事我们就准备今天休息一日,随便在旅馆附近逛逛当放松。不过早上开始毫无预兆的暴雪替我们将“逛逛”的部分也擅自取消,只剩下了待在房间内消磨时光这一选项。

也好,我吸进一口气味熟悉得安心的烟雾,盯着指尖因此明灭闪烁起来的那个红点,又回头看还在床上躺着的火村:他昨晚睡得不大安稳,现在也是。比我个子还要高些的男人缩手缩脚把自己蜷在被窝里,像个做了噩梦的小孩。不过这样至少可以祈祷眼下这份时间作为“量”强行填补对方睡眠里本就不足的“质”,让他眼下的黑眼圈别再浓重得像是干涸的血渍。

大概我们还是得好好谈谈——恍惚里我差点要伸手去揩熟睡的对方眼下那“血”,接着意识到自己过于离脱现实轨迹的行动,默默退回几步,避免同我心绪一样不可控的烟味逸散惊扰这场浅眠。虽然自己都很不觉得相互说几句话能够解决什么,但总归不该继续岑寂下去:在火村这一次醒来过后我随便坐到床头也好,晚些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将勺子向汤碗上一搁,我探头看他也好。肯定是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机会的,能够将拥抱的温度不足以消弭的那些问题摊开地完全,像是熨平整一件揉着经年烟草气和褶皱的旧衣衫。

既然已经思索到这里,已经这样决定——我在把烟头按灭,在回到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之能做点什么的书桌前或床上,与继续在窗边无所事事,就这样消磨自己人生的一部分看这场灰暗的雪花如何于气流中既定地流涌间选择了后者。将还带着香烟缭绕的余温的手掌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感受着手心的皮肤一点点积聚出凉而恼人的水珠,接着顺着玻璃窗流下。

我好像不得不正式回忆一下那件事了。

 

那场相当悲惨,也相当惨烈的事件发生在接近一年前。

准确来说,是九个半月前的三月份。初春,天气开始回暖而生机盎然,学校马上要开学季,各路杂志因为新的年度开始而推出策划的约稿纷至沓来,再之后是接连靠得很近的我和火村在英都大学第一次相遇的日子,我们两人的生日……可以肆意而不加顾忌地将能想出的所有褒义形容词堆积在这里都不会产生违和感,就是这样的季节。

前提是,没有发生那件事。

在这样该是很美好的很平凡的春天某日里,我忙完截稿日后下楼去便利店,想着火村不久后会来,家里要补一提啤酒,还有我们都喜欢的下酒菜。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完结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下次睁眼就是浑身湿透冷得发抖被绑在一片黑暗里。

我被打算报复火村的犯罪团伙绑架了——这一事实还是后来我从他人讲述中明确的。彼时我只剩被动,混乱,一无所知和恐惧。虽然那无疑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十几个小时,就像一只沿着黑暗的井壁攀援的蜗牛,希望和出口通通没有指望,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身后拖出的长长的,曲折蜿蜒而又毫无意义的粘液的来路。但折算作我现在的记忆,由于有意为之的破碎和散佚倒是很短了。

一些琐碎的脚步声和恐吓,尝试反抗,更多的恐吓,没完没了的冷,暗,饥饿,麻木,然后就是失去时间概念后,由恐惧反直觉地构筑出的异乎寻常平稳将时间流逝下去的隧道。在神经末梢彻底被这种常态化的害怕磨钝,意识彻底堕入混沌以前,隧道漆黑的管壁被突如其来的,我无法理解的喧闹,争执与打斗声打破——我好像被谁猛力撞了一下,蒙住眼的黑布揭开,火村的面孔像是浮空的鬼魂一样闯入我的视野。

在懦弱心灵的指挥下,我的理智罢工已久。唯一勉强留存的感受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凉发麻的右侧大腿——麻木的大脑有一段时间并未深思那种神经反馈的来源,之后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功能,也糊涂地当作轻微的擦伤。真正明白自己的腿部到底受到何等重创已经是我结束手术,从ICU转出后的事——总之等我回过神来,噩梦已经结束了。

这样描述有失准确,应该说,是那时的我还不明白的噩梦真正的开始。

好不容易聚上焦的双眼落在了火村的脸上——无疑是我们相识十四年以来最狼狈的样子。不知为何,在明明因为失血和长久处于黑暗和恐惧中而视线模糊的我眼前这张脸却清晰到失真。若不是我从未见过火村这副样子而缺乏素材,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混乱的想象擅自填补了暧昧的部分。脸色惨白到可能超过了严重失血失温的我,看上去像一张在风雨中褪色许久,已经变薄蜷卷起来的纸张,凝结其上的血渍是劣质的油墨,双眼则如两个戳破的窟窿。同样缺乏生命体特征的双唇张合一下,应该是对我说了什么,只是我没听见。

就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我奇迹般清醒过来。现在想来,那实际上并非头脑清明,而更接近清晨刚刚睁眼时那种自以为是的清醒,不过在当时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真正还保有理智的场景算是够用。我听见自己用沙哑而模糊到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咕哝了两声他的名字,而火村的眼睛没有继续同我对视。不管我是有多隐蔽或明显地试图再看看那双眼睛,他只顾低着头,将我早已被绑的毫无知觉的身体从椅子上接下来,用已经被浸得看不出颜色的外套扎在我的腿上——也许也是我没能及时合理判断自己伤势的原因之一——好像顾不上自己的手在一个劲发抖。

“火村……喂,火村……”

“已经没事了,爱丽丝,冷静下来……”他用有些吓人的力道推开了我想抓住他胳膊的手,“结束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

“你,你……你受伤了吗?我是说,你身上好多血……”

他不回话了,头埋得更低,活像是打算直接钻进我腿上那个血窟窿里。

要我现在说,我也不知道彼时还十足溺在恐怖,混乱,还有失血带来的思维能力下降的余韵中的大脑究竟是以何种形式,基于何种原则进行运作,更无法模拟和想象当时的思维。一切莫名之中唯一被清晰记下来的只有那空洞的,飘荡的,明明沾着那样沉郁的色泽却仍像是要在风中消褪干净的脸上的眼。大概不怎么清醒的头脑就是这样,像是学龄前的幼儿或是狗,蹒跚着抓住一个实际上意义根本不明确的目标以后就怎么也不愿松手,跌跌撞撞,曲曲折折,总要像攥着个钩子似的走在被那个似是而非的“目标”牵引的道路上——我非要叫他抬起头来再同我对视一次,要看见那双刚被眼前人解救出来应当可亲,事实上也可怕着的眼睛。那在现实中应该不是特别长的一段时间,然而体感上,我对机器似的帮我做应急处理的火村锲而不舍地骚扰持续得接近永恒:组成永恒的一切就是令鼻尖既麻木又敏感的血腥味,我几乎感觉不到正在进行的包扎,和不断将我推开的火村的手。

他确实是在官能性颤抖着的,混沌却执拗的我如此确信,因而一次次坚持:“火村……火村,先告诉我……你还好吗?你到底是怎么弄的?……火村?火村……”

以刚刚被解救的绑架被害者来看,现在的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探究欲低得出奇,完全是被一个点魇住的状态。被我不断呼唤和肢体要求——事实上,我那个力度以结果论应该更接近捣乱——的火村在完成某个阶段性的动作之后顿住,然后摁住我两只被绑得太久而还僵硬麻木,却总没个消停的手腕。

尽管看不见脸,不过我直觉性的感受到了他开口前的那个瞬间:“抱歉,爱丽丝。”

“……欸?”

“抱歉……让你遇到这种危险,是我的错,抱歉。”

发自心底,我是强烈到发狂地想质问的。质问这个莫名其妙,嘲讽一样甩到我脸上的道歉。这么描述可能不大准确,更近似于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执念作为浮木,挣扎着想要恢复所谓正常的思绪被自己选中的锚点拒绝了,骤然要面临跌回差点溺死自身的混沌海中,挣扎的本能一下子盖过一切也应该是可以被理解的——我飞快地反手要去抓他的手,不出预料失败。比我的皮肤还要冰凉的十指紧紧箍住我的手腕,使我似乎和被解开绳索前一样动弹不得。真意终于像是被摔碎的可怜破片一样的词语终于滚到喉头,我甚至不懂得如何把它们拼起来,只好就支离破碎的倒出:“到底,咳咳……火村,怎么了?到底……告诉我……

“告诉,告诉我就好……不要道歉。”

可是回答我的只有死刑宣判一样的轻叹。

“抱歉……让你经历这些,抱歉。还有接下来的……”

至于还有接下来的什么我便不清楚了。本就用气若游丝形容也不夸张的声音彻底被掐断,还愣愣僵硬在被绑缚的原位的我只听见当啷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然后就是毫无预兆倒下的火村。

原本蹲在我面前的人像是被骤然抽走线的偶人,与其说是摔倒或是滑下去,更接近于崩塌。我刚刚注意到其存在的一把匕首正是那金属响声的来源——从他的膝头滑落到了地面,接着重蹈这一覆辙的火村反而显得无声无息了。

我想要扑向他或是扶起他而拼命向前用着力,僵直得像是一块木板的身子直接扑进了血泊里。

就在这个瞬间,某种置换反应发生了。我大脑中的一部分变得清明如冰霜雪原,只有纯白和目标明确的冷风刮过。另一部分则相对的模糊了,宛如形成我跌入的这片血泊的液体从原初之地流出时,某些一同搅进去的组织的碎片。我跌在血里,那些碎裂的开始腐烂的碎片同样,于是我和它,它和我都没什么区别,一同迷失眩惑在其中,被血色的漩涡牵引着,深深的,深深的向下……

是血泊。

我已经几乎卷入了梦境的思绪在这个词语再次被以重音在脑内震荡时猛然清醒。世界重新着色:到处都是血。火村的脸颊,他一次次拨开我的手还有我被他拨开的手,我此刻跪坐在地的部分的黏黏乎乎的凉意——终于姗姗来迟意识到这象征着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诡谲的,恐怖的,而且还被我彷徨在正常与非正常的边缘的理性忽视过去了的现实。

我颤抖的手扶住跌在地上的火村的身侧,慢慢地,慢慢地,像初次超越一座山峰那样,将自己恍然的目光在重获光明以后,第一次投向了他的身后。

我们身下的血泊只是开始——血,血,没完没了的鲜红色像是爆炸之后残破的幕布,铺陈遍了我目之所及的所有。因这样的色泽尖啸起来的大脑试图捕捉到其他颜色,于是能够看清的只有横陈在这片鲜血中,了无生气的尸体。

这就是我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第二支烟的长度恰巧和这段色彩过于浓烈的过头的回忆相当。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点燃这一支之后甚至没有吸上一口。只好将它凑到鼻尖,再次猛嗅了一口不够温和却足以在此刻宽慰我的烟草气味,让它发挥被我按进烟灰缸前的最后一点作用——用以驱散近乎堵塞了我的嗅觉的,浓郁到快要从虚幻的记忆里淤塞出来的血腥气。

身后的床上传来火村轻轻抽了口气的声音。我不确定那是否是我在离他太近的空间里回忆这件事造成的某种气场上的影响,就像从我指间升腾的烟雾,间接影响了他的梦境。在那个本就不安稳的虚幻空间里叠加上一层借由空气和思想渗透进来的暗色。又或者仅仅是意味着他快要醒来了。

醒来——我想起,衔接在方才回忆到的失去意识的部分之后的苏醒,已经是那之后接近一个星期的事了。

失血性休克,腿部动脉破裂,失温,长期恐惧和严重惊吓带来的心神丧失状态……回忆这些名词已经不会让我痛苦,但不代表我想这么做。于是它们就像一队十足胡闹的纸糊花车,排列着队从我脑海中飞快通过了。比起这些词语我记忆更清晰的是从病床上睁开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的那个刹那。我确信那就是发生在同一瞬的事,我扯着嘶哑到自己都听不出来的嗓子,像扯着一卷快要裂开的胶布,问,火村英生在哪里,他还好吗?

比起那双眼睛,没有更能够让我挂记的事情了。

身后轻轻的抽气声转为一阵清晰的咳嗽——我稍微产生了一丝是否是自己烟抽得太多,终于还是把对方熏醒了的愧疚。这一点点情绪在我想起这家伙能把房间里抽得多烟雾缭绕时很快消失了。这点程度的香烟,对火村来说大概反而是安神香的水平吧。

“哟,”我转头看他,“睡醒了?”

刚刚睁眼的人还有些怔忡:“……嗯。”

很久没抽烟了,我的嗓子被呛得微微有些哑:“你还好吗,火村?”

“嗯。”

对方没追究我这个此情此景下怎么看都奇怪的问题,反而是认真与我对上目光:“很好——我完全没事。你可以不……”

他顿一下,吞回去了半句话,于是我也没追究,只是沉默着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放回原处。

“现在几点?”火村边挠着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边问我,“我是不是睡得有点久了?”

“你昨晚不是没睡好?我专门没叫你起床的。唔,我看看……刚到十二点,我们现在下楼的话正好赶上午餐供应。”

“啊……抱歉。”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啧了下嘴:“怎么又是这句话?”

“我是说,让你留在房间里陪我了。”

“少自作多情。”我朝窗外扬了扬下巴,“和你起不起来有什么关系。这种天气怎么可能会想上外面晃悠啦。”

“……唔。”

“反正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的样子,大概今天下午也只能呆在房间里了。”

说到这里我向窗外看一眼,雪还是很大。有点意外,我想。虽说自己的确急需这样一片纷纷扬扬遮天盖地的雪花作为借口,最好把自己的心绪和雪后的天色一样遮掩个干净。但其本身又的确出乎我的预料了——还以为这样的急雪就像京阪六月时不打招呼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灰扑扑的雪已经胡乱砸了一早上,却没有丝毫雪后快晴的预兆。

“爱丽丝?”

火村在身后喊我,我转头,和他对上目光。两个人傻乎乎地对视了差不多两三秒,他没开口,我也一样。

本来似乎是想问这一声唤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上下唇像是被什么粘腻而发着丝微妙地腥臭的物质黏住——我忽地想点燃今天的第三支烟了——最后觉得不问出口同样改变不了什么。于是无视刚要起床的人不满的眼神,直接坐在了火村的被子上。

“突然有点不想下楼去餐厅吃饭了。”

我宣布。

被我不大讲道理强留在了被子里的火村难得从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迷惘——也许是刚刚睡醒,犯罪学者灵光的大脑难得正在跑启动进程。那种看得人玩心大发的,幼犬似的懵懂好像消化了几秒钟,终于理解到我说了什么:“嗯……那就叫客房服务吧。”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他慢慢打了个哈欠,终于从我蛮不讲理的禁锢下抢出自己的被子,从另一侧下了床。

自己果然还是说不出口,我想。

至少,难以直接抓住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平静的人的手腕,将他重又拉进那场下得不见天日的暴雪里。

“你想吃什么?”火村那边已经走到床头柜边,翻开了手册里客房服务那一页,“噢。有汤咖喱呢。你要吃吗,爱丽丝?”

我思考了两秒,最终也从床边站起来:“要吃。”

“鸡腿和牛肉,要哪种?”

“鸡腿。你吃什么?”

“我等会再说吧。”

我百无聊赖盯着拿起座机给前台打去电话的人的背影——周正的标准语,毫不拖泥带水的敬语。手脚利落地放下话筒时我快以为那家伙方才的睡意是装出来的了。

但一转回头,我看清的依旧是那张眼下挂着淡淡青黑的脸。

“这么看着我干嘛?”

他问。

“想事情。”

“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想?”

我干脆不应。用像是每次去火村家里逗三只猫的姿态伸手,对面前的人摆了摆。火村好像稍微翻了个白眼,还是走了过来:“做什么?”

“来帮我擦药。”

他的眼神掩盖不住地惊异一下——或许我自己的样子也差不多。受伤后我从来没叫他帮我处理过和伤口有关的事,不如说是避讳着。

这句短短的话语全然是本能先于理智就这样从我舌尖滚了出来,像是手滑打碎的杯子,快到我在玻璃碎片迸裂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要心惊。

……但也许不坏。

我趁火村还愣着的功夫转头去翻包,将一管保湿修复霜塞到他手上。也不管对方反应没反应过来,自己都觉得有些破罐破摔地一口气把裤管拉到了大腿。

不管看过多少次,那道夸张的缝合线疤痕于我而言都难以习惯。很宽,过去许久依旧微微泛着红,像是一条趴伏在大腿上的虫子,也像一柄刺进我眼眶的刀。甚至于,自己似乎早已承认余生要与这道缝进去了许多再长不好的痛的痕迹共生,却又好像还和看着鲜血从自己身上涌出时一样难以接纳。

我好像听见火村轻轻抽了口气的声音——明明他也见过不止一次。但这轻微的气声倒是使我莫名安心些下来了。我把这一侧的腿在床上支起来,朝向他:“这两天太干了,一天要擦好几次,我懒得自己弄了……你应该知道怎么抹?”

火村点头点得倒是比我预料要快。

接着,他很慢地坐在了我身侧,很慢地拧开药膏盖子,动作全程都带着几分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笨拙。

我有意不将视线从那道疤上挪开——算是控制住了自己呼吸下意识一滞的反应,晃了晃腿,然后看着对方蘸着抹开了点的药膏触上了那一处。

然后火村开口问:“痛吗?”

“完全不。”

“如果痛的话……”

“说什么傻话呢,这么久早就愈合了。你随便怎么碰都没关系。”

“……好。”

突然有一瞬间,我望着那张在我呼吸可闻的距离微微俯下的脸孔,思索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残忍。就算没有用语言,我还是这样毫不留余地地将那天,和那天遗留的创口横陈在了他眼前。

“火村。”

我在他一点点将膏体在那处抹开时忽然叫了他一声。

他没抬头:“嗯?”

“谢谢。”

“怎么突——”

他迟来的疑问在发问到一半就收声了。

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地,我带着骤然将我席卷的,急切到心中发慌的心情托起他的脸吻了过去。

 

TBC.

Notes:

如果觉得这章看起来怪……那也是正常的(。)

感觉自己有半个月没打开文档了,复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