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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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全是尸体。人类像最不值钱的一种肉类,层层叠叠的堆积起来。你的血混着我的血,我的身上接着你的残臂,了无生气的肉体扭曲地拥抱,试图给已然消散的灵魂一些抚慰。旱季的太阳热得要命,把半湿润的土壤烘出腥臭的气息,周围静得出奇,向来贪婪的野兽销声匿迹,本能的恐惧驱使着它们远离这片疯癫的土地。
这是一片炼狱。死者有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甚至有不足月的婴儿。有些人死于枪支,有些人死于棍棒,还有些人的身体被恶趣味地分解成不同部位,按照不同的逻辑分类摆放。即使站在附近最高的山丘上,也找不到几片没有被尸体覆盖的土地。
乌尔比安接了一个电话。
“乌尔比安,你……啊——!!!”昔日战友唤着他的名字,而后发出一声惨叫。电话里没了人声,只剩一声沉闷的重响,像一颗西瓜滚落在地,汁水四溅。
乌尔比安猛地睁开眼,一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的枪,冰凉的枪身将他拉回了现实。
乌瓦图卡的长旱季,太阳总是升起得很早,当地特有的黑冠鹤在草丛里觅食,偶尔发出几声喑哑的鸣叫。没被阳光加热过的风钻过房子的补丁,吹得破旧的窗帘噼啪作响。
乌尔比安起身,拎起角落里的木桶出门打水。
乌瓦图卡是一个人口密度很大的国家,曾经。沿着下山的土路,旁边连续不断地分布着许多砖瓦房,但没有一间房子的门窗是完好的,篱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鸡圈里长满了杂草,窗沿上零星的褐色血迹和角落里的断骨昭示着这片土地过往的苦难。
临近镇里,人气渐渐足了起来。几个穿着宽大白袍的女性拿着秆子,正将几只奶牛赶上山,她们面颊凹陷,身型瘦削,沉默地与乌尔比安点头,视作打招呼。
镇中唯一的自来水点在一处小酒馆里。小酒馆非常简朴,土墙、泥地、小窗。墙面刷成了浅蓝色,窗上挂着正在风干的鱼,窗下靠墙摆着一张长凳,在没雨的傍晚,镇上的人就挤在这张长凳上喝酒。
乌尔比安绕过前院的篱笆,穿过后院的小小香蕉园,蹲在一个生锈的水龙头前将木桶灌满,顺手摘下面罩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洗漱。
“早安,乌尔比安先生。”酒馆的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女性,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色短袖衬衫,面容有些苍白。她的身后跟着一大两小三个孩子,年纪较大的那个上来拉住乌尔比安的手:“老师,今天可以和我一起踢球吗?”
乌尔比安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如果你已经完成了我布置的题目的话。”
男孩子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我明天一定能完成!”
乌尔比安点点头,与老板告别后原路返回他的住处。
房子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乌尔比安就意识到——门的角度不对。他将木桶原地放下,从后腰掏出枪来,打开保险,上膛,压低身体重心,踩着几簇柔软的草无声地靠近。他虚靠在门框上,侧耳细听房内的声音。
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
乌尔比安一脚踹开门,转身,将枪前指。
——门后也没有人。
乌尔比安环视房间,除了桌面上多出了一份文件外,一切都与他离开时别无两样。他谨慎地单手持枪,绕着桌子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爆炸物和窃听设备后,才缓缓将枪插回腰后。
文件袋里的东西不多,两张黑白照片,一张档案。照片一看起来是在正式场合中拍摄的,身穿西服的前总统与一位身着黑衣的白发女性握手,一同望向镜头的方向。照片二则模糊很多,看起来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拍摄的,三门导弹发射炮后站着一位面容模糊的女性,只能勉强辨认出她有着白色的头发。
乌尔比安的视线牢牢锁定在第二张照片上,手部不受控制地将它压出几条折痕。
这几门导弹他太熟悉了。
那是一切恶的开端。
他拿出那张档案材料,材料中白发的女性微微笑着,背景中一个三角形的标志非常醒目。
——罗德岛。
“什么——?”弗隆西亚首都利贝特的昏暗酒吧里,蓝色红色的灯光缓慢变幻,台上的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一首流行曲目,博士伸长了脖子,艰难地分辨着对面可露希尔一张一合的唇型。
可露希尔索性大手一挥,把身前的一排酒推到博士面前,又不知道掏出一踏扑克,熟练地洗起了牌。博士和华法琳、煌对视一眼发出苦笑,又是德州扑克吗?
还没来得及制止,两张牌已经发到了大家手里,几人只得掏钱下注,陪这位刚刚晋升正职的经济学教授玩个痛快。
“哼哼,那我梭哈!”可露希尔将所有筹码一股脑推进池子,华法琳早在上一轮就提前跑路,端着一杯无酒精饮料看你们血流成河。博士盯着可露希尔的表情,她看起来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好像上一局用一手烂牌骗了所有人的不是她一样。
“那我也。”博士缓缓all-in。
“啊?”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退出。
最后一张牌翻开,是一张红桃A。
博士扬起嘴角,扔出手里的一张红桃Q一张红桃J:“同花!”
可露希尔笑容僵住,握住博士的肩摇晃:“你是同花你表现得那么谨慎干什么!”
“炸一炸你啦。”博士得意地摇摇食指:“谁让你只是葫芦还演得那么得意。”
“你怎么知道我是葫芦?!”可露希尔张大眼睛:“这个应该算不出概率分布才对。”
“我可没说是算的。”博士拿起一杯低度数鸡尾酒:“只要看看你眼睛黏在哪几张牌上就知道了。”
“哦——”可露希尔决定吸取经验教训:“再来!”
博士摇摇头,把赢来的筹码一半分给煌,一半分给华法林,“有点太闷了,我出去稍微透一下气。”
酒吧彩色的门将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门里人声鼎沸,门外夜色寂静。博士靠在墙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浅白色的雾。
她和可露希尔、华法琳还有煌是多年的老友,虽然她已经不记得了。两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她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她不得不从零开始熟悉自己周遭的一切。万幸的是,她的大脑还算聪明,没花太大功夫就重新学会了以前掌握的知识,否则她的教授职务也难逃一劫。
门外的风铃轻轻响了一声。
应该是其他出来透气的人。博士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
那人身材很好,肩宽腰细,有些紧身的衣服下面是充满力量又不过分夸张的肌肉,半长的头发束在身后,给他平添了一些柔和的气质。
就是打扮有些奇怪,博士想,在这种能少穿点就少穿点的炎热日子里,这人竟还穿着长袖长裤,带着黑色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可能是博士的目光太过明显,那人转过头来,似乎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里面太吵了,我出来清净一下。”
博士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是很少见的红色,左眉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耳朵上带着一个黑色的素圈,在月色下低调地反光。
博士也笑了笑:“我也是,出来简单透个气。”
二人一时无话,各自盯着眼前的角落发呆,气氛竟也不显得尴尬。
风铃又响了一下,一个脚步虚浮的男性突然冲出门来,眼看就要向前倒地,博士迅速转身上前一步,而乌尔比安却猛得向后跨,一只手伸向后腰。
博士扶住那位醉酒男士的上半身,余光扫了一眼乌尔比安。
战士,有创伤应激反应……吗?
很有意思。
Chapter 2: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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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利贝特,即使是清晨的风也带着暑气,博士在闷热的房间醒来,才发现昨晚喝得神情恍惚竟忘了开空调。
她酒量很差,但偏偏性格又像一只好奇且不怕死的猫,每次都要兴致勃勃地点一些名字花里胡哨、颜色五彩缤纷的调酒品尝,最后把自己苦得面容扭曲,神志不清。
博士顶着沉重的脑袋开始洗漱,顺便赞叹自己没把聚会定在周日的先见之明。冰凉的水很快唤醒了她的理智,她这才发现今日的早晨格外的喧嚣。
她买下的老房子隔音并不好,但胜在离实验室很近,而且窗前有一颗茂盛的老梧桐树,无论春夏还是秋冬都有别样的景致。此时,楼下正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将打包好的行李搬向——她的隔壁。
因为是栋老房子,虽然地理位置很好,但装修翻新需要的成本实在太高,所以很少有人愿意住在这里,她的隔壁已经空置良久。难得有人和她一样喜欢闹中取静,博士决定开门和她有眼光的新邻居打个招呼。
“乌尔比安先生,您的包裹已经全部运送完毕,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您在这里签字。”
博士刚打开门,就看到昨晚在酒吧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发男性接过签字版,低头笔走龙蛇。和昨晚不同,白发男性换了一身更加休闲的装束,纯白的T恤配米色的长裤,外加一件咖色的短款风衣,就是面罩还死死焊在脸上。房间里透出的光线描摹着他高耸的鼻梁,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博士倚着门欣赏了一会儿,主动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白发男性抬头,眼神中透出几丝诧异和惊喜:“您也住在这里吗?真是太巧了。”他两步跨过地上的行李,走到博士面前摘下搬行李时佩戴的粗布手套,自我介绍道:“乌尔比安,今天刚搬来。”
博士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粗糙且伤痕累累的手,手的虎口根部与拇指内侧根部有几个明显的茧,中指的第一个指关节外侧有一个轻微的凹陷。她不动声色地握了上去:“博士,之后请多指教。”
“这是一份见面礼,请您收下。”乌尔比安转身拆开一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木雕:“我之前在乌瓦图卡工作过几年,这是那边特有的槐杉木,希望您会喜欢。”
博士道了声谢接过木雕,状似无意地问:“您是因为工作调动来这附近的吗?这房子比较老,设施不太齐全,您可不要被房东的花言巧语骗了。”
乌尔比安点了点头:“这里离我的办公室很近,房租也很便宜,我和房东先签了半年合同,等工作稳定下来了再考虑周边的高级公寓。”
“很明智。”博士附和,“那先不打扰您收拾行李了,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事情都可以敲门。”两人作别,前后脚进屋关了门。
博士收起挂在脸上的笑,手里把玩着木雕。木雕是一只小猴子,虽然刻法有些原始粗糙,但神态却捕捉得活灵活现。博士摸着小猴子被涂成黑色的眼睛,陷入思考。
刺激-战斗的条件反射,手指特定位置分布的茧,都说明他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军人、战士,而且是上过战场常年配枪的战士。但据她所知,她居住的国家弗隆西亚已经近十年没有过对外战争了,首都利贝特也和平得有些无聊,中央政府没有任何理由调兵,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退役军人?从年龄来看,不像,从行动上看,他也没有任何肢体的伤残,没理由提前退伍转业。
而且他说“办公室”,说明他即将从事的是文职工作,难道是军医?但军医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双手?
先签半年合同,再搬高级公寓,很常规的答法,没有透露任何多余信息,比起巧合,更像是一种训练过的痕迹,这种对一切都抱有警惕心的态度,她这两年在很多患者身上见过。
博士说不清她为什么对这个白发男性如此充满兴趣,或许是因为外表,或许是因为神秘,或许是因为她想看看他会何时放弃这假装礼貌的拙劣演技。
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对这些分析信手拈来,为什么会对持枪人的特征如此熟悉,她好像在无意间抗拒着自己的过去。
还有这个木雕……
博士摸到一个不明显的细小凹陷,嘴角扬起一个狡黠的笑,将它摆在了卧室的床头柜上。
另一边,乌尔比安也在转身关门的一瞬间卸掉了友善的面具,眼里再找不到一丝多余的感情。
提到乌瓦图卡,她没有任何肢体、语言、神情的细微反应,两种可能,要么她真的失忆了,要么,她是天生的演员。
乌尔比安拿出随身的设备,调节到合适的波段,试图探听一下他“狡猾”邻居的动向。
耳机内传来轻微的噪音,似乎有人在摩挲木雕;随后是一声轻响,邻居为木雕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再然后是床垫的弹簧声,衣物布料的摩擦声,女性的轻喘声,细微的水声。
通过声音,乌尔比安先是仔细辨认木雕所处的位置,再是判断博士的行为和状态,当他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耳机里的声音正断断续续地、动情地唤着他的名字。
“哈啊……乌尔……比安……”
他迅速将耳机拿了下来,瞳孔因震惊而微微颤抖,耳廓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红晕。他听过敌方首领的重要会议,听过酒局上无心说出的关键信息,听过将军孤身一人时的自言自语,却从来没有将窃听器放在过一位女士的卧室里。
他突然有些羞愧。
看看你,乌尔比安,为了追寻一个无人在意的答案,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呢。你曾是一往无前的战士,是高尚的和平捍卫者,你的天赋曾用来拯救千万人的性命,而现在却在这里不择手段地、阴暗地窥视自己的邻居。
摘下的耳机突然变得无比烫手,以至于乌尔比安无法再次将它们戴上。
还有别的办法,乌尔比安想。
与正挣扎在道德底线上的战士不同,博士正悠闲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对着木雕奋力地演着,拼尽全力才压下声线中即将露出的笑意。
让我看看现在你要如何应对呢,我神秘的邻居乌尔比安先生。
Chapter 3: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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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在医学院例会上见到自己这位邻居时已经一点都不意外了。
他是为了自己而来,毫无疑问。
“这位是可能会加入我们学部的乌尔比安博士。根据学院的规定,他需要在今天的试讲中得到在座三分之二教授的赞成票才能入职,请各位仔细、谨慎。乌尔比安,博士毕业于希斯帕尼亚国立大学生物医学系,主要研究方向为动物基因编辑,在基因编辑工具箱的开发方面有过多篇发表……”
她的这位邻居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灰色西服四件套,戴着纯黑的手套和口罩,沉默地站在讲台上听院主任读他的简历。
博士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神游天外的华法琳,小声问:“你之前见过他吗?”
华法琳投来疑惑的目光:“学术会议上?你知道我从来只记研究不记人的。”
“没事。”博士点点头。
不是之前认识的人,和她的社交圈没有交集,刻意创造的巧合是为了什么?
她的过去?她不认为自己过往的研究有魅力大到吸引一个完全陌生的学者不计代价、不求回报地追到她的学校,还向她的手里塞窃听器。
那么他到底在调查什么?
博士摩挲着手里的笔,目光幽深。
乌尔比安接替院主任的位置,打开准备好的演示文稿,开始不急不缓地讲解他几年前的博士论文。
他其实有过一些犹豫,在他听到窃听器传来的……那种声音之后。无论是搬到博士隔壁,还是成为博士同事,他最终的目的都是获得博士的信任,判断她是否真的与两年前的惨剧有直接关系。
所以,最有效的方法其实是,成为她的恋人。她既然对自己的外表和身体感兴趣,那就应该利用这一点,精准、果断、一击致命地完成任务,像他在战场上那样。
但他确实不擅长这些。他甚至不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教授,比起同僚对学生的循循善诱,他更强调学生的自学能力。这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在学生身上投入精力,而是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把在他看来常识性的知识进一步简化教给他们。所以他通常只是坐在那里,等学生找到合适的问题再为他们解答。
他没那么喜欢交流,也自然不习惯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同事和邻居是他所能接受的最近的调查距离。
乌尔比安抬眼,与台下的博士对上视线,刻意弯了弯眼角,博士也点头回应。
“很有价值的研究!”例会结束,场里的教授三三两两地离开,博士站在讲台下,看乌尔比安有条不紊地整理方才的讲稿,“我有一些关于组蛋白修饰的新想法,或许我们可以聊聊?”
乌尔比安抬眼,博士正站在清晨的阳光里,眼睛亮晶晶的,“你的糖基化修饰方法非常有趣,如果进一步做下去的话对我们理解免疫调节会有很大的帮助,说不定还能探索出很多疾病的深层原因!”她语速很快,神情有些雀跃:“不知道你是准备去临床那边还是药学这边,但我非常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实验室,我们有非常先进的电镜,绝对能满足你的实验需求。”
乌尔比安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刚进研究院的时候,也曾像眼前人一样兴致勃勃地泡在实验室里,他那时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能救所有人。
然后呢,大家都化作了异国他乡土地上的一捧灰。
乌尔比安将神色掩进晦暗的阴影里,调动起自己声线中轻松的那部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去咖啡厅聊聊?”
“学校图书馆的那间就不错。”博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可以顺带熟悉校园环境。”
利贝特大学的中央街道上种了两排又高又粗的杨树,博士二人逆着上课学生的人流,悠哉悠哉地走在树荫下。
“乌尔比安先生的科研能力这么强,为什么这几年间都没有任何文章发表呢?”博士看似若无其事地开启闲聊。
“几年前遇到了一些瓶颈,所以去做了无国界医生。”乌尔比安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原来是这样,真是伟大的精神。是在你之前提到的那个……乌瓦图卡吗?”
“对。我在边境的难民营工作了三年。”乌尔比安下意识地搓了搓右手上的茧子。
懂了,在乌瓦图卡上过战场。当地军人?雇佣兵?还是国际维和部队?
“我对那个国家的了解不是很多,只是查到前几年似乎在……内战?”博士斟酌了一下用词,余光偷偷瞄着乌尔比安的神情。
“内战……”乌尔比安似乎品味了一下这个词汇,很轻的笑了一声:“是啊,伤亡者非常多,大量难民都逃往了接壤国家。难民营里的医疗状况可以说差到极致了。”
并没有表现出对某一方的明显态度,看来不是当地军人。
“真是不容易啊。”
“博士你呢,没有想过离开实验室吗?”乌尔比安反客为主。
“我……”博士愣了一下。
自两年前的车祸以来,她一直没有离开过弗隆西亚。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的社交全部都在这个国家,她没有离开的理由,也没有离开的动力。
但她又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他人梦寐以求的平淡、安稳、规律的生活,却让她感觉无聊至极,她将价值寄托在科研上,但科研和现实的脱节时常让她感觉自己的灵魂空虚。
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也找不到现实的意义。所以她才会像看到猎物的鬣狗一样,无法控制地向乌尔比安靠近。
她突然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有机会,她会离开这样的生活吗?
“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一线看看。”
乌尔比安适时的没有追问下去,任由博士略带迷茫地陷入沉思。
她看起来是真的失忆了。巧合?阴谋?还是哪一方的局?
直到两人进到咖啡厅,拉开椅子的顿响才让博士回过神来。
“你有想好之后是去临床、药学还是生物科学系吗?”
“临床。”乌尔比安毫不犹豫。
这倒是让博士有些意外了,她本以为自己这位好邻居会优先加入自己的实验室,没想到居然要去临床。
他不会真的有什么医学追求吧?我太多心了?博士罕见地怀疑起了自己。
“你们实验室可以接着拿我的课题做,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啊……好的。”
博士疑惑的神情太明显,好像一直老谋深算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里面单纯柔软的蚌肉。
乌尔比安轻咳一声,也奉上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嗯,我现在比较擅长骨科。”
一周后,乌尔比安终于走完所有手续,如愿以偿地坐进了他的新办公室。
博士的推测没错,他原本确实计划加入她的实验室,但谈话中确认她失忆这件事让他临时改变了决定。他需要知道她失忆的真正原因,他要看到她的病历,会见她的医生。
利用医生的账号,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当时的记录。
脑外伤导致全盘性遗忘?乌尔比安几乎要笑出声来,什么样的车祸能把人的脑子撞成重伤,但恰好就只伤了颞叶和皮层部分负责记忆的区域?要不是昨天还听到邻居在卧室放歌,他还以为这份病历的主人早就是植物人了呢。
博士这么精明的人,也会被这么粗糙的材料骗过吗?
乌尔比安冷哼一声,关掉狗屁不通的病历,开始今天的坐诊。
“施密特医生今天没有出诊吗?”午休时间,乌尔比安拉住神经外科的护士,指着排班表问。
年轻的护士抬头看了一眼乌尔比安的工牌:“是,医生已经请了两三天病假了。”
偏偏这个时候请病假?乌尔比安皱眉:“谢谢。”
深夜,利贝特郊区的一处别墅外,乌尔比安抛出钩爪挂住二楼的栏杆,蹬着墙身形矫健地翻入阳台。
二楼卧室掩着半透明的纱帘,室内黑漆漆的。乌尔比安静立在落地窗前听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有人后开始熟练地撬锁。
卧室内的被子胡乱堆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乌尔比安贴着墙,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对面客房的门也大开着,朦胧的月光照着收拾整齐的床铺——二楼空无一人。
乌尔比安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走到卧房外的围栏,一股腐丑的血腥气冲进他的鼻腔,施密特医生肢体扭曲地仰躺在一楼客厅的地毯上,半边脑袋扁了下去。
客厅的空调延缓了他的腐败速度,但即便如此,青绿色的斑块和膨胀的腹部也昭示着他死亡的时间远超24小时。乌尔比安小心地绕过地上的血迹,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轻轻地抬起尸体的头部。
颅骨的损伤很严重,看起来是受到过剧大的冲击。乌尔比安抬头估算了一下一二楼之间的层差,不做任何保护仰面倒下的话确实有可能造成这样的损伤,但有些区域的伤口实在是有些过分不自然了。
他在施密特脑浆里翻找着,粘腻湿滑的组织里有一个椭圆形的坚硬物体。
是一颗子弹。
Chapter 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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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密特的葬礼定在一个周末。
博士穿着一身纯黑的西服,站在教堂最后排看着施密特的妻子和来者寒暄。其实博士和施密特关系一般,二人虽然同属于一个学院,但是在不同的系所执教,平日里很难碰面,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她车祸住院后,他是她的主治医生,负责制定她的康复计划。
博士对施密特的印象也不深,只记得他看起来有些木讷,沉默寡言,一双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背面,视线总是落在低处,不喜欢与人对视。倒是他的妻子,美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眼,博士看着那头被盘得整整齐齐的金发想。
教堂中门被推开,神父和两位修女缓步进入教堂,管风琴奏乐,众人随即安静下来,或是垂首,或是在胸前画着十字,等待施密特的灵柩被搬运至圣台旁。
教堂中门完全洞开。八位身着深色西装的护灵者肩膀微沉,扶着灵柩一寸寸地挪进了教堂内部。随着最后一下落定,管风琴的音符也戛然而止,护灵者们悄然退后,侍立在灵柩两侧,如同忠诚的卫兵。
神父和两位修女已行至圣台前站定,示意众人坐下。博士这才发现,乌尔比安竟不知何时到了自己旁边。
“我们带着哀恸与盼望齐聚于此,为我们深爱的家人、朋友,善良的医生,罗尔夫·施密特献上祈祷。”神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施密特医生的死因是什么?”
博士向身侧投去一撇,乌尔比安坐得笔直,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好像刚才的疑问句不是他发出的一样。
“家中意外坠楼。”博士也若无其事地与众人一起画着十字。
“酗酒、毒品、精神疾病史?”
“无。”博士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和其他人齐颂:“阿门。”
“哦——?”乌尔比安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音。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恩宠,圣神的安抚与你们众人同在……”神父继续带领会众宣读经文,乌尔比安看起来没了聊下去的意愿。
一个精神正常、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在自家的楼梯上摔死的概率有多大?博士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她和施密特没有交集,无论是谋杀、自杀还是意外,这都不是她应该关心的问题。
那么乌尔比安特意来提醒她是为了什么?假设乌尔比安是为了她的过去而来,假设她的过去另有隐情,那么和她失忆直接相关的人就是施密特。施密特可能是罪魁祸首,可能是知情者,也可能只是被灭口的普通人,但无论是哪种,乌尔比安的这番话都让她不能袖手旁观。
这可能是一条因她而死的生命,也是她了解自己的关键线索。
博士坐直了身体,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我们把祢忠实的仆人交托在祢手中…”就在神父的悼文即将结束时,乌尔比安余光突然看到教堂窗外树丛的一角闪烁着一点明亮的白光,身体比大脑反应更迅速,乌尔比安一把将身旁的人推倒护在身下。
下一秒,子弹划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哨响,身后的彩窗瞬间爆开变成锋利的碎片,人群短暂地静默了一刹,随即陷入惊恐和混乱之中。
博士被乌尔比安压在身下,他的手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她还没来得及骂他不知轻重,就见他起身,单手撑住椅背从破碎的窗户中翻出,向枪声来源狂奔。
“啧。”博士暗骂一声,翻身而起,踩在椅子上向神父大喊一声:“维持秩序!迅速撤离!”然后摇摇晃晃地踩上椅背,蹦上窗台,一跃而下,朝乌尔比安追去。
博士踉踉跄跄跳下来的时候,乌尔比安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墓地旁的森林里了。他早上来时勘查过,教堂北侧和西侧是一整片空旷的草坪,东边是进城的大路,南侧是墓地,墓地深处是茂密的森林,其中零零散散分布着几座废弃的守墓人小楼。从子弹的方向和距离来判断,狙击手最有可能藏身在森林边缘的一座二层小楼里,乌尔比安在脑海中的地图上迅速标记。
博士见乌尔比安的身影灵活地越过一片墓碑,转眼就要消失在森林深处,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郊野的森林可不是什么徒步的好地方。博士在小腿高的草丛里奋力奔跑,雨后的土地像凹凸不平的绵软地毯,不仅要用力踩进去,还要用力拔出来,常年缺乏锻炼的博士很快耗尽了体力,扶着树干狂喘。
“好久不见,博士。”冰冷的硬物抵上博士的后枕,阴冷嘶哑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博士的呼吸一滞,心跳却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好久不见。”博士语气如常,一只手尝试性地、缓缓地摸向自己的西裤口袋。
“哼。你果然没有失忆。这次不会再让你跑掉了。”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起,博士后颈的汗毛竖起,但声音却没有丝毫颤抖:“你们以为我不会留下任何后手吗?我死了,这些信息马上就会发到若干媒体的邮箱里。”
身后的人犹豫了一下。博士知道自己赌对了。
“回去跟你的上司说,我们还有谈判的余地。”
那人怪异地嗤笑了一声:“你要是早这么识相,又何必走到这一步。”枪从博士后枕移开,草丛发出几声轻响。博士缓慢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她才发现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
另一边,乌尔比安找到那处废旧小楼,从西装里的枪背带中拿出一把手枪并装好消音器,轻手轻脚地推开残旧的木门。阳光从浑浊的玻璃穿过,落在地面灰尘中清晰可见的脚印上,乌尔比安沿着脚印的痕迹一路上到二楼。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门窗大开,地面脚印杂乱,窗外的几颗树刚好被砍伐,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教堂。
乌尔比安收起枪,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了狙击手遗落的一枚金属扣子,扣子上模糊地刻印着一个太阳,下书“乌瓦图卡爱国阵线。”乌尔比安将扣子紧紧握在手里,神色晦暗难辨,直到扣子粗糙的尖角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追着自己的博士至今都没有现身。
博士迷路了。这片森林面积不大,她以为只要自己向一个方向不断直走,就一定能走出去。但当博士第三次看到自己在同一棵树上做的标记时,她意识到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她没有指南针,没带手表,甚至连手机也落在了教堂,阴云密布的天空也不能给她任何方向上的帮助。她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叹口气。
就在博士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在此处过夜的可能性时,身后的草丛微动,熟悉的低沉声音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乌尔比安?你找到狙击手了吗?”博士是不会承认自己迷路了的。
乌尔比安摇头。
博士朝乌尔比安走去,左手十分自然地拉住他西服的衣角,右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只针管抵住他的后腰,巧笑倩兮:“现在,我们该共享情报了吧?”
Chapter 5: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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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什么肉毒杆菌毒素啦,只是些氰化物而已,我相信就算注射进去你也能讲完我想听的话,对吧?”博士语气轻快。
乌尔比安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七八种解决方法,但最后还是把手里的刀塞回袖口:“你想知道什么?”
“我应该认识你吗?”
“我们曾经是朋友。”乌尔比安语气笃定。
博士冷笑一声:“哦?你还有送朋友窃听器的癖好?”
完了,看来这信任关系是建立不起来了。乌尔比安腹诽。
“是啊,我们多年没见,又听说你卷入了一些风波,不得不谨慎一些。”乌尔比安耸耸肩。
“什么风波?”
“你曾经是某个支援乌瓦图卡的国际组织领导人,被人目击出现在……一些重要场合。那边陷入混乱之后你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弗隆西亚,还如此‘凑巧’地失忆了,我很难不在意。”乌尔比安狠狠咬了“凑巧”两个字。
“什么?”博士此时真的有些佩服她这位邻居编故事的能力,“你是说,我曾经在离弗隆西亚万里之遥的另一块大陆上工作?还是一个组织的领导人?”
“如果你需要证据,我可以回去给你看照片和档案。”
照片和档案?这种造假成本极低的证据根本没有说服力。博士本能地想出言否定,但她突然想起她“车祸后”醒来,可露希尔欲言又止地坐在她身边的画面。她为什么没有交代车祸的细节?还有她的病历,她好像从没看过她的病历。
她到底为什么会失忆得这么彻底?
博士甩甩脑袋,重新整理思绪。
“你呢?你是为谁卖命的?乌瓦图卡前政府?反抗军?”
“我独立行动。”
算了。感觉这人涉及到他自己的信息没一句是真的。
“施密特医生的死与我的过去经历有关?”
“你恰好失忆,施密特恰好是你的主治医生,又恰好在我查到病历时死亡,你觉得呢?”
博士将针管从乌尔比安腰上移开:“我刚刚遇到了今天的狙击手,我的记忆里似乎藏着他们想要销毁的信息。”
乌尔比安伸手抚平衣褶,转过身来双手抱胸靠着树,神色并不意外:“我说了,你在那边的重要场合上相当活跃。”
博士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明显的嘲讽,抬头发现这人应该是彻底不演了,猩红的眼睛褪去了几日前温和的外衣,虚假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暗藏凶厉的平静湖水。
事到如今也确实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如果说神秘的帅气邻居给自己送窃听器还能称得上是生活中的小乐趣,那同事的离奇死亡和自己今日在鬼门关走了两遭可就称不上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了。
尤其是自己这个神秘帅气邻居嘴里的话还半真半假,毫不掩饰自己欺负失忆弱势群体的邪恶意图。
“你不是我的朋友,但你也不会杀我。”博士语气悠哉悠哉。
乌尔比安不置可否。
“你需要我的记忆,乌瓦图卡某个势力要我的命,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乌尔比安看起来有几分兴致,上半身从树干上微微抬起:“你怎么知道我达成目的后不会杀你?”
博士抱以一笑:“各凭本事。”
翌日,利贝特大学图书馆旁的咖啡厅。
博士左手撑着脸,右手一圈又一圈地搅动咖啡,半化的砂糖碎粒和陶瓷底摩擦,发出令人不适的微小声音。博士对面的人沉默地坐着,望着杯中缓慢破碎的泡沫发呆。
“煌。”博士开口。
对面的人像受惊的猫一样僵了一下,然后缓慢地抬头,朝博士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而博士不语,只是一味地搅拌咖啡。
煌在来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局面,博士见她的第一句话是:“我都知道了,在乌瓦图卡的事情。”第二句话是:“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信息?”煌恨不得灵魂出窍找可露希尔和华法琳帮忙,她可没有能力糊弄这个状态的博士。
煌看着博士脸上的微笑,心知今日必然无法善了,认命般开口:“呃……你想知道什么呢?”
“施密特医生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的死和哪一方有关?”
煌好像松了一口气,“施密特是政府的人,你之前跟他妻子,洛琳议员有过不少来往,你和……你去乌瓦图卡好像就与她有关。施密特医生倒是不怎么参与这些事情,我记得当时你的手术做了十几个小时,他从手术室出来就去休息了,也没多说什么。”
洛琳议员?博士想起葬礼上那一头金发。
“为什么你们对我过去在乌瓦图卡的经历绝口不提?”博士目光灼灼,“我以为我一直是个混吃等死的教授,结果去参加个葬礼还能差点回不来了。”
煌猛地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我们不想让你重新回忆起那些时光。没有和你一起去乌瓦图卡是我、华法琳和可露希尔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你知道你当时被运下飞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整个人几乎变成了一把骨头,我从来没抬过那么轻的担架。”煌有些哽咽:“你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盯着我流泪……我们差一点就……”
博士坐到煌的那一侧,伸手把她揽到肩膀上,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谢谢你们。”
“所以当施密特跟我们说,你的大脑受伤可能会失忆的时候,我们觉得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比起一辈子带着伤痛的记忆,我们更希望你能过得安稳……”煌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知道。”博士拍拍煌的后背:“但是如今,过去的敌人已经找上门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我们会尽全力。只是你去乌瓦图卡这件事是政府的保密项目,我们所知的信息也不多。我记得你是三年前的五月出发的,当时说是去调研当地医疗卫生情况,为后续的国际支援做准备。结果没到两个月你就回来了,洛琳到办公室找你,你直接把人骂了出去。
“然后又过了……几个星期?你向系里申请了学术休假,跟我们说你要自费去乌瓦图卡救人,我们以为你只是去那边的难民营做无国界医生。
“再就是两年前的十一月,乌瓦图卡内乱,我们彻底失去了与你的联系。当时所有通向乌瓦图卡的交通都停运了,我和华法琳、可露希尔急得去找洛琳讨说法,结果那女人说她们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把所有人从当地撤离了。就在我们备好物资找好向导准备开车过去时,一架乌瓦图卡的飞机联系到我们,说你的情况危急,需要降落后马上得到医疗支援。”
博士思考了一会儿:“这期间我有向你描述过任何乌瓦图卡国内的情况吗?比如我的具体位置、工作情况,或者当地的势力分布?”
煌摇摇头:“你通常只是和我们报平安,说一切都顺利。不过……”她皱起眉头,右手撑住下巴:“有一次我去你家帮你给花浇水的时候听快递员说,你好像每个月都会收到自己寄来的信,但我从没见到过。”
自己寄给自己的信?博士一愣,她自车祸醒来之后,从没仔细搜过自己的房间。
看来,她应该给自己留了后手。
Chapter 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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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博士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一个极其狭窄的黑暗空间里,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混乱的心跳。透过身下木板的缝隙,她勉强判断自己是在一个建筑物的房顶夹层里。她想挣扎,想求救,但一种深植于灵魂的恐惧束缚了她,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
她用手撑着四周的木板,艰难地翻了个身,几根未磨平的木刺扎进了她的手掌,引起一阵刺痛。在另一边,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有两个用指甲刻出的“正”字。
“嘭!”巨大的声音在她下方炸开,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声音甚至比那炸响更刺耳。她死死捂着嘴巴,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悲鸣几乎要从天灵盖冒出去,又被她死死压住。
一些画面碎片在她眼前闪过,那是血色的芦苇、是死寂的村庄、是沼泽里的无名尸。
“……死了。”
谁死了?
谁死了?
博士猛地清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伸手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痕。空调滋滋地响着,过于明亮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把房间的光影分割成凛冽的两半,窗外的蝉鸣偶尔漏两声到室内,让人感觉莫名空寂。
博士双手扶额,调整了一下呼吸,光脚踩着冰凉的地板一路走到卫生间。清水洗脸之后神志清醒了不少,博士撑着洗手池边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
她真的去过乌瓦图卡,她想。她第一次对这件事有这么真切的认知。
“你把东西放在哪儿了呢。”她点点镜子里的自己,问。
镜子里的人也指着她。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搞错了思路。
和煌告别后,她对自己家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无论是煌提到的“自己寄给自己的信”,还是任何和她过去有关的线索。家里“干净”得有些诡异,好像她是从两年前凭空诞生的一样。她只能认为,有人清理了她的过去。
但如果那个人就是自己呢?
如果过去的自己会给自己寄信,就说明她早就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有些信息和线索会被清除,那她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这些东西被毁?
所以一定是她自己,先手藏匿了自己的过去。
博士缓步走到客厅,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撑着下巴开始沉思。
煌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信,也就是说它们从快递员手中到了自己家后直接就被藏了起来,没有任何人的参与,包括她自己。
自己会怎么做?
她起身,出门,走到信箱处仔细观察。信箱是这个街区统一制式的,固定在每户门的右侧墙面上。灰色的小盒,底部做成了颇有设计感的斜坡样式,政体从侧面看是一个梯形,密码是常见的旋钮式密码锁,因为她懒得每次都转密码,所以这个锁常年固定在密码上,甚至有些生锈了。
博士拉开信箱门,她今早才刚从里面捡出两份推销信件和一份信用卡账单,现在里面空空荡荡的。她一寸一寸检查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是我想错了?
博士不死心,又在里面摸了一遍,发现信箱的底部有些松动,而从外面摸,底部则依旧牢牢固定在墙上。博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打开手电筒,向信箱内的底部照去,仔细观察,内侧底部与墙面之间存在一条细细的缝,没有彻底封闭。
博士蹲下,仰头又照向外侧的底部——与墙紧紧贴在一起。
有两个底!
她在信箱外壁摸索着,果不其然,在左侧找到了一个十分不明显的正方形凸起,将凸起轻轻向下推动。
“啪嗒。”信箱内的底部轻轻掉下,拍在真正的底部上发出轻响,露出墙面上一个黑漆漆的缝隙。
也就是说,只要将这个凸起拨下,被投入信箱的信件就会自然而然地滑落进——墙里……?
博士迅速转身回家,将信箱对面位置摆放的橱柜移开,露出背后的墙纸。
她的心跳得有点快,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博士蹲下身,扣起墙纸的一个角,猛地一撕——
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嵌在墙里,里面摞着几封信。
博士手指微颤,将信取了出来。
信总共有十七封,从三年前(657年)的六月到两年前(658)的十月,每个月一封。结合煌给出的信息,应该是写于第二次去乌瓦图卡到乌瓦图卡爆发内战期间。
博士将信按照时间顺序摆好,一封封地阅读起来。
“……657年5月,我重新回到乌瓦图卡,这次我不受任何人的管辖。”
“当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镇压,所谓的渗透者不过是借口,这是谋杀,我受够了。”
“我开始接触另一方势力,乌瓦图卡爱国阵线,他们由过往的流亡者组成,从邻国一路行军至此。……”
“已经打了五个月的仗了!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援助团怎么还不出手!洛琳在国际会议上说了什么!?”
“……两方都在屠村……”
“一切都有了好转的迹象。民选的总统,特蕾西娅,和我们站在一起。”
“658年6月,调停协议签署,乌瓦图卡终于迎来了它的和平。我在医院培养了一批学生,她们应该会成为促进乌瓦图卡卫生医疗进步的重要人物。……我也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矛盾似乎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不是人员和物资的问题,是深刻但……虚假的仇恨。”
“第三次和谈结束了,我感觉情况很不好,只有极端分子来参会了。……”
“特蕾西娅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我也不会放弃。”
“中午的电台里说,‘很快,就会有人不得不爬上屋顶’,‘他们是恶魔,我们上学时就已经知道了’。情况越来越不可控,偏偏特蕾西娅去联合国开会……她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一封信皱皱巴巴,上面粘着不少灰尘,还有一片片的血迹,勉强能认出“特蕾西娅……飞机失事……导弹……”几个字,还有用力至极,几乎把纸划破写下的——“是哪一方!!哪一方!!”
“啪嗒。”一滴泪水落在了信上,将“特蕾西娅”几个字晕开。博士不记得特蕾西娅是谁,长什么样子,甚至对她性格了解也只有信中的寥寥数语,但身体的本能是无法被欺骗的。
她的心绞在一起,所有忘记的东西都压在她的喉间,让她喘不过气来。博士将信放在胸口,整个人半俯在地,嚎啕恸哭。
为什么她忘记了?是谁让她忘记了?那些鲜血,尸骸,希望,痛苦,绝望,本该牢牢刻在她的脑子里、身体内、灵魂上。她的伙伴,她的学生,她奋斗的痕迹,她的求生挣扎,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擦擦眼泪,每封信的背面都写了不少名字,她不知道那些是她的盟友,还是她的仇敌,亦或者是牺牲者的名单,她也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怎么能这样,轻松地忘掉一切。
博士的眼前又模糊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乌尔比安迅速睁开眼从枕头下掏出枪,上膛,赤脚缓步走到门前,将枪口微微抬起,用余光往猫眼外看去。
——是他的邻居。
乌尔比安松了口气,但并没有把枪收起来,而是只开了一半门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博士眼眶泛红,“我需要你充当向导,一起去乌瓦图卡。”
Chapter 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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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乌尔比安看着博士那双湿润却坚定的眼睛,叹了口气,将枪插进后腰,敞开门,“进来说吧。”
客厅和卧室都黑漆漆的,显然是自己打搅了邻居的酣睡,博士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歉意。两个已经完全适应黑暗的人谁也没提起开灯的事,乌尔比安从壁橱里拿出一只待客用的马克杯,一边倒水一边问:“你查到什么了?”
博士拉开餐桌旁的椅子,施施然坐下,“特蕾西娅的死是哪一方导致的?”
乌尔比安把杯子推给博士,另一只手撑着桌子,半俯身盯着博士的眼睛道:“有消息说,是你做的。”
博士的瞳孔扩张,眼睑上提,难以置信地反问,“什么?”
乌尔比安盯了一阵,转身回卧室取档案袋,顺便将枪放回了原处。
“这是我收到的信息。”他拉开椅子,坐到博士对面,将档案袋里的材料一一取出——两张黑白照片,一纸简历。
过于明亮的月光笼罩着照片中的特蕾西娅,刺得博士眼睛生疼。她微笑着面对镜头,和博士握手。
博士轻轻地抚过照片上她微笑的脸。
这就是特蕾西娅,她忘记的,她本不该忘记的,特蕾西娅。
博士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另一张照片,“这是导致飞机坠毁的那几门导弹?我被目击出现在现场?”
乌尔比安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嗯。”
博士前后翻了翻照片,“但是没有任何时间线索。我可能是在事件后前去调查,也可能是在事件前偶然路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你还活着。”乌尔比安冷声道。
“那真是谢谢您的严谨,乌尔比安先生。”博士夹枪夹棒。
乌尔比安并不准备在这种问题上和对面争个高下,“你应该知道特蕾西娅的死对当时的局势意味着什么。”
“导火索。”博士单手撑着下巴,语气认真,“来之不易的停火协议并没有根本上解决乌瓦图卡的矛盾,现在看来,这个协议恐怕只是双方的缓兵之计。前政府,或者说自由革命党不愿放弃牢牢把控了数十年的权力,而作为反抗军的爱国阵线也不满足于只是成为无数个有名无实的小党之一。双方都有充分的动机暗杀特蕾西娅,只要她不在了,他们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挑起新的战争。你为什么不去找这两方讨个说法?”
“呵。”乌尔比安冷哼一声,“看来你查到的信息并没有让你回想起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博士也没那么容易被激怒。“这就是我请求你做向导的原因。我是一个失忆的人,只能从过往的碎片中拼凑出有限的事实。既然我们都想找到杀害特蕾西娅的凶手,那么我希望你能向我分享一部分信息。除非”,博士顿了顿,“除非你真的认为我是凶手。”
博士是凶手吗?乌尔比安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睛干净、真诚,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偶尔又藏着一丝狡黠。
不是。至少现在的博士,不是。
但人会被卷进权力和利益里,棋手和棋子的视角天然不同,无论是为了满足欲望还是只求自保,人在掌握陌生人性命的时候总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残忍。
“乌瓦图卡内的势力纠葛比你目前了解的更加复杂。族群矛盾、贫富差距等等问题纠葛在一起,让人很难理清各方的动机。我有我的立场,我不会用我的‘事实’影响你的判断。”乌尔比安正色道,“但我要提醒你,乌瓦图卡是弗隆西亚的前殖民地,你们政府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忽视。”
博士陷入沉思。她不是没想过去找洛琳对峙,但她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少,很难以小博大套出更多东西来。
“你确定要去乌瓦图卡?”乌尔比安问。
“对。”
窗外微微亮起,地平线下折射出的光线将黑夜稀释成了深蓝色。乌尔比安掏出一张纸质地图,“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从南部的托罗斯海进入三角洋,进而从冈瓦纳的西岸登陆,一路向东行进。这条路比较安全,但也比较慢。”
博士皱着眉看乌尔比安的手在地图上画出一条长线,“另一条呢?”
“另一条”,乌尔比安的手指放回原点,“我们乘飞机到贾扎伊尔,我在贾扎伊尔和库施的边境附近藏了一辆车,我们可以沿着波尔河一路向南,顺利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到乌瓦图卡。”
“但是……?”博士抬眼看向乌尔比安。
“但是,库施在打内战,我们的路线势必会穿过一部分交战区。”
“走这条。”博士非常果断地敲了敲地图。
烈日当空,照得人一丝影子都无,两只骆驼驮着几桶水,跟在身穿白色长袍的男性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土坯制的黄褐色矮房一个挨着一个,内里黑漆漆的,看起来倒是凉爽。
一辆灰扑扑的越野车从沙尘里钻出来,引得几户人家探头来看。越野车的窗户大开着,细碎沙砾落在驾驶员和副驾的衣服上,又随即被颠落。
“吱——”车停在了一间土房前,两侧的车门被打开,副驾位置的人穿着一身灰色薄款冲锋衣,头上扣着冲锋衣的帽子,帽子下露出几根白色的发丝,“我去采购食物和水,你去采购……‘物资’。”
另一边的驾驶员从车上拿下一顶深蓝色的宽沿三角帽往头上一压,整个人只剩一双红色的眼睛露在外面,“好。”
正是博士和乌尔比安。
二人从贾扎伊尔边境一路省吃俭用,为了节油连空调都不开,硬是顶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开到了这里,博士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都被吹得有了几分赤红。
博士吸了吸干燥出血的鼻子,抬头看了一眼土坯房上挂着的褪色招牌,低头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些黑,墙上只有一个小窗户,但确实比外面凉快了不少。博士适应了一下亮度,向门边正在冲泡高粱粥的中年女性打了声招呼,“您好,女士。我想买一些富富(fufu,用木薯做成的主食)和水。”
那位女性抬头,看起来有些惊讶,“您会说我们的语言,外乡人。富富在那边的桌子上,都是我这几天刚做的。”
博士笑了笑,一边挑选一边道:“您的这条裙子真是好看。”
女性爽朗地笑了起来:“谢谢您!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一条作品,我亲手染的色。我要多送您一杯水!”女性提起一小节裙摆,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眼睛亮晶晶的。
“那真是太感谢了!”博士挑了几块鱼干,几团富富,走近准备结账时才发现,她的裙子下只有一条腿。
女性伸手接过博士手里的零钱,但是动作看起来有几分扭曲,像是在尽力保持上臂静止。
“您的手臂……?”
“啊,这个……”女性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是前几天被榴弹碎片擦伤了,现在活动不太方便。”
榴弹碎片?!博士立刻警觉起来,将食物随手放在桌子上,“我是医生,麻烦让我看一下。”
“医生?”中年女性的眼睛迸发出激动的神采,她单脚发力,带动上身,将自己转了半圈,给博士展示她受伤的手臂。
博士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她紧紧扎住的伤口——伤口本身不大,大约拇指那么长,但是很深,又因为没有得到专业的处理,现在已经严重肿胀起来,甚至渗出了一些黄绿色的脓液,散发出隐约的恶臭。
博士眉头牢牢锁紧,抬头问她:“有发烧、心跳过快的感觉吗?”
女性见她这样严肃,也有些慌,赶忙摇了摇头。
说明感染还不是很严重。博士略微松了口气,“稍等一下。”她放下女性的胳膊,跑去车里搬来了一个硕大医药箱。
博士先对伤口进行了一下简单消毒,然后掏出一支芬太尼,“我们来聊会天吧,我叫博士,从弗隆西亚来的。”
女性不敢看她处理伤口,有些紧张地目视前方,“我叫阿伊莎,嘶——”。
“阿伊莎,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博士从箱子里拿出手术刀,消毒,等待局麻起效。
“嗯……有五六年了吧,我算算……奥马尔失踪的时候我三十七岁,对,已经六年了。”
“那很久了呀”,博士彻底清洗了一下伤口周围的皮肤,“你的裙子是用什么染的呢?颜色真的很好看。”
阿伊莎的嘴角微微扬起:“是用胶树的树皮染的!想不到吧,这可是我从麦罗埃学到的。”
“麦罗埃?”博士将伤口切开,用镊子小心仔细地将伤口里的弹片、沙砾取出。
“是呀!我以前去过很多周边国家,虽然大家的生活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是偶尔还是能知道些新东西。”阿伊莎轻轻晃了晃腿。
博士扶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移动,“为什么会开一家小食铺呢?”博士将失去活力的肌肉组织、筋膜切除。
“因为……因为土地变得没法种了,我们只能往更远的地方走,直到找到新的活法。”
新露出的组织健康、鲜活,渗出一滴血,博士浅浅呼了一口气,用湿纱布将伤口疏松地填塞起来,再用绷带宽松地包扎好。
“这、这就结束了?”阿伊莎看到博士起身,有些怔怔的。
“是呀。”博士朝她笑了笑,取出几粒止疼片用纸巾包好,“麻醉过了可能会有些疼,到时候可以吃一粒这个。”
“谢谢!谢谢!”阿伊莎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止不住地道谢:“真是太谢谢了,这么小的伤您也这么认真。我……我也没什么能给您的,门口陶罐里的水,您随便取!”
“好,我最需要这个了。”博士收拾好箱子笑着向她告别。
虽然感染不是很严重,但还是应该再观察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再在这里留一天……
“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直接打断了博士的思维,她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冲进车内,伏低身子,躲在座椅前方。
巨大的爆炸冲击让她的脑子懵懵的,耳朵也在不满地嗡鸣。博士有些判断不了距离,只听见枪声如雨点般响起,有的清脆,有的沉闷,时而夹杂着几声叫骂,几声运兵车引擎的轰鸣。
乌尔比安呢?他怎么样了?他有枪,应该不会怎么样吧?博士脑子里胡乱地想着。
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外面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博士听到有零星的脚步声,和拖拽重物的声音。
她悄悄起身,从车窗向外看去——
一些当地人麻木地、老练地、稀松平常地拖着破碎的尸体向沙漠走去。
那些尸体里,有一个尸体身上穿着黄色的漂亮裙子,脚在地上拖出单条痕迹。
她的胳膊上,还松松垮垮地绑着一节白色绷带。
Chapter 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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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乌尔比安压低帽檐,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的另一边搭着几座土黄色的帐篷,帐篷边几个身穿墨绿色马甲的士兵正盘腿坐在地上,拿半包烟做赌注热火朝天地打牌。
见乌尔比安走近,几人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手上的活也没停,一人开口问道:“哪儿的人?诶我操这牌……上面的还是对面的?”
“找穆萨。”乌尔比安头也没回,径直掀开帐篷走了进去。
阳光将帐篷里烤得闷热,里面的人看起来却不怎么在乎,双腿翘在桌子上,上半身嵌在一个破旧的椅子里,盯着帐篷顶吞云吐雾。见有人进来,他眯了眯眼,试图逆光辨认人影。
“这些。”乌尔比安将一张单子拍在桌子上,“现金。”
“哈,我还当是谁呢。”穆萨终于认出了来人,将腿放回地上,“原来是我们‘正义的战士’乌尔比安啊。”穆萨拿起单子,语气怪异,“怎么,也来跟我们同流合污了?我瞧瞧我瞧瞧,M26、APC-9、6B23、Vepr-12,还有一把西格绍尔P320?这么小巧的东西,不像你的风格啊。”
“啧。”乌尔比安不耐地皱眉,“别废话,我知道你们刚得了一批支援物资,这钱你赚不赚。”
“赚,当然赚。”穆萨起身,走到乌尔比安身旁,将手肘搭在他肩上,“这不是想问问兄弟现在在哪儿高就吗?联合国的事儿不干了,也来当战争贩子了?”
乌尔比安一把抓住穆萨的胳膊反向拧住,膝盖猛顶他的后腰,穆萨吃痛重心不稳,乌尔比安借势将他按在地上,“拿东西。”
穆萨用力挣了两下,压着后脑勺的手力量惊人,他毫不怀疑这人能轻巧地扭断自己的脖子,“给你!给你!”
乌尔比安松手,另一只手悄悄摸上后腰的枪,警惕地看穆萨从地上起身。
穆萨倒是没太在意,他和乌尔比安虽然认识时间不久,但他知道这人不是那种没了纪律就自我放逐的类型,他是个指挥官手里好用的武器,但是八成做不了雇佣兵。
“老规矩”,穆萨从桌子底下拉出几个木头箱子,掀开上面盖着的布,“自己挑,哑火或者炸膛概不负责。”
穆萨举起双手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没拿任何武器。乌尔比安扔去一袋子钱,蹲下拉开背包,开始在箱子里翻找挑选。
帐篷内一时没了声音,只听见帐篷外打牌的士兵或欢呼或咒骂。
穆萨又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随手把烟灰掸在桌面铺着的战略地图上,“联合国撤军你没走,乌瓦图卡新势力上台你也没走,我以为你准备放一辈子牛呢。现在怎么又掺和到库施内战里来了?”
“没掺和。”乌尔比安把挑好的武器放进背包,“带个人去乌瓦图卡。”
“找到线索了?”穆萨瞅了他一眼,“你这身手,去干什么不好,非要找那乌瓦图卡人自己都不在意的真相。干什么,就为了给你战友报仇?”
乌尔比安没理他,拉好包,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帐篷的地面剧烈地晃动着,细碎的弹片让两人身上都添了不少小伤口。
“我操。”穆萨大骂一声,抄起桌上的步枪和手榴弹就冲了出去,外面一时间硝烟四起。
博士还在外面!
乌尔比安心道不妙,迅速套上防弹背心和头盔,端起步枪跑出帐篷。原本在帐篷外打牌的士兵已经没了踪影,只剩地上的一只断手诉说着方才战斗的惨烈。
乌尔比安没有停留,一路小跑绕过核心交战区,回到来时的小巷。小巷里很安静,乌尔比安放轻脚步,手指在板机旁待命。
突然,前方入口处闪出一个人影,乌尔比安的子弹几乎要出膛,却见那人跌跌撞撞地靠着墙倒下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拉风箱般的声音。
乌尔比安将板机上的手指重新放回侧边,谨慎地上前查看。
——是一位年轻的士兵,肺部中弹,口鼻出血。
士兵看了一眼乌尔比安的枪,认命般闭上了眼。乌尔比安却把枪放下,从包里随手撕下一块防水的塑料布,死死地按在士兵受伤的胸口处,“按住,我马上回来。”
年轻人睁开眼,失去血色的嘴唇颤了颤,什么也没说出来。
巷子两端重新恢复了寂静,这是一次闪电突袭战,双方都没有在缓冲区爆发更大的冲突,人员伤亡也并不多。乌尔比安一边跑一边数,加上最开始被榴弹袭击的士兵,大约有四、五位士兵重伤或者死亡,三、四位平民死亡。
绕过横陈的尸体,乌尔比安看到博士安静地站在屋门半合的小食铺前,地上还有拖拽状的血迹。他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乌尔比安静静地走到博士身边,默了一瞬,问:“有人要救,去吗?”
“去!”博士毫不犹豫,转身就准备去拿医药箱,突然看到乌尔比安手上的血迹,一把拉起他的手在上面寻找出血口,“你受伤了?”
“没有。”乌尔比安说着,却也并没着急把手抽回来,“就算那人可能是杀害了平民的士兵,你也救吗?”
“当然。”博士检查完发现他手上都是陈旧的伤口,松了口气,小跑着回车上拿医药箱。
乌尔比安顺手拎过博士双手才能抱起的箱子,“这边。”
二人一起跑到巷口,中弹的士兵依旧倒在那里,身上的黄绿色制服已经彻底被血浸透,按着塑料布的手指指尖发青。
博士倒吸一口冷气,一边打开医药箱一边问:“最近的医院在哪儿?”
“……两个月前炸毁了。”
博士掏出止血带和胸封贴片,语气急切:“战地医院呢?临时医疗设施有吗?需要输血和引流,我……”
贴片三遍封闭贴在胸口,年轻战士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
“别……”博士有些无助地在医药箱里翻找,“别……”
战士的最后一声吐息和乌尔比安的叹息同时落下。
乌尔比安拍了拍博士的肩膀,帮她一起把东西收回医药箱里。两个人就这样浑身是血的回到了车里,车外的一切都恢复成了来时的样子,除了几个碎掉的陶罐,几片还没被风沙掩埋的血。
“我要换一下衣服。”博士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好。”乌尔比安下车,背靠着车门玻璃,帮博士挡掉其他人的视线。
北库施的沙漠其实很漂亮,很纯碎,是很均一的黄色,逆着光看还能找到细碎发光的石英颗粒。乌尔比安用脚尖踩了踩,沙粒流开,露出下方不知什么生物的一小节骨头。
他突然想到,穆萨问他为什么回来,为了报仇?
他想报仇吗?他想的。他的战友,他带领的小队,几乎无人生还,他们的骨头也像这样,不知道埋在哪里的黄沙里。
但是谁才是敌人?是前政府、是反抗军、是推波助澜的前殖民者,还是无动于衷的国际社会?他不知道。可能杀害他队友的人早就死了,也死在黄沙里,他还能怎样?
谁杀了特蕾西娅,这很重要吗?或许很重要,那人开启了一场无休止的杀戮。可他很清楚,那并非一切的根源。
他到底在找什么?他想要捍卫的东西,在这旷日持久的苦难中真的还存在吗。
“好了。”车里传来博士闷闷的声音。
乌尔比安坐进车里,礼貌地没有看博士现在的神情,自顾自地脱掉沾血的上衣,在后座翻找换洗衣物。
听到声响,博士把有些湿漉漉的眼睛从旧衣服里探出来,松了口气。
乌尔比安身上的肌肉非常匀称,不是健身房里刻意锻炼出来的,而是在战场上拼杀的结果,每一块肌肉都有它发挥作用的时刻。
但同时,也有它受伤的时刻。乌尔比安身上的伤痕交错纵横,像是无数条河流切开大地,在上面肆意流淌。他像是一块试验品,一块被使用过无数次的试验品。
他又经历了什么呢?博士想,一位饱经风霜的战士,重回战场是为了什么?
“给你。”乌尔比安打断了博士的神游。
博士下意识接过一个冰凉的物件,手里一沉,低头,是一把小巧的半自动手枪。
“接下来可能会遇到更危险的情况,你的化学制品未必能防身。”乌尔比安拉下安全带,准备发动车,“以后随身带好枪。”
“好。”博士拿着枪,还有点懵。
灰色的越野车将土胚房甩在身后,继续向南驶去。
Chapter 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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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黄沙、热浪、枯树、无人的茅草房,北库施的沙漠总是这样,用一成不变的景色面对所有自愿或非自愿的访客。
博士借着黄昏的光线在日记本上记下阿伊莎的名字,又想到自己甚至还没机会询问那位年轻士兵的姓名,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乌尔比安以为博士还没从难过的情绪里走出来,公式化地安慰道:“没关系,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博士却饶有兴趣地坐起身,合上本子,“那你习惯了吗?”
乌尔比安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如果习惯了的话”,博士看了他一眼,重新倒回椅背上,“就不会这么积极地叫我去救人了。”
见乌尔比安没有任何反应,博士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不聊任何关于你的信息。那你觉得……失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乌尔比安看了她一眼,“从哲学层面讨论的话,过往的经历以及对经历的认知塑造了个体的意识经验,个体的选择定义了‘自我’本身,也形成了一定的意识结构,失忆的话……或许只剩‘结构’了吧。”
博士笑着摇头,“你这人……明明知道我在问的是什么,还在这里跟我聊哲学。”她双手抱胸,扭头看太阳落下地平线,“我只是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我要组建罗德岛了。”
乌尔比安看向她,略带凉意的晚风将她的白发揉得乱糟糟的,橙红色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表情。
“不与权力斡旋,就无法救更多人。”她说。
“与权力周旋,就会看不到人。”乌尔比安说。
博士笑了,夕阳的光将她眼睛染得极亮,“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名利的俘虏,乌尔比安,我会证明给你看。”
乌尔比安被她的笑感染,轻轻勾了勾嘴角,“那我拭目以待。”
落日的余晖也消失在天边,空气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只剩沙粒还在冒着热气。博士二人从车上赤脚走了下来,在后备箱里翻找今晚的食物。
“接近战区,今晚就不开火了。”乌尔比安拿出几个富富和几条鱼干递给博士,又带着泵式滤水器去旁边净水。
博士拎着食物爬上最近的沙丘,坐在顶端缓慢地咀嚼。
明亮的月光照在沙丘的一侧,像雪,风留下的痕迹弯弯曲曲,又像海。枯树的影子千奇百怪,像《地狱辞典》里写的恶魔,在这片大地静静潜伏。
乌尔比安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沙丘,坐在博士身边,将过滤好的水递给她。二人之间一时无话,沙漠的夜晚没有蝉鸣,只有风声昭示着万物的存在。
几天前的她还在实验室里摆弄样品,现在却和身份不明的男性坐在沙漠里啃干粮,博士想,人生还真是离奇。
但她反而觉得,这是她失忆以来最安心的一刻。
她走在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共同选择的路上。
远处传来“沙沙”的声音,乌尔比安一把拉住博士在沙丘侧面趴下,一个未开封的富富从沙丘的另一面滚落。
博士轻轻地“啊”了一声,乌尔比安示意她向右看。
一条长长的队伍从远处缓缓走来。逆着月光,看不清他们的性别、年龄,只能通过轮廓看出这一队的人有高有矮,似乎还有人拖着重物。
乌尔比安松了口气,小声向博士解释道:“是难民。”
博士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北边的战区扩张,他们无家可归,只能去南库施的难民营或者南边的邻国求生。”
博士做了一个了悟的表情,又转过头去看。那条队伍很长,前端已经几乎走到了她们的沙丘下,末端还在遥远的地平线,看不清楚。
队伍里有老有小,但最多的还是年轻人。有的年轻女性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手中牵着一个孩子,每一脚都踩得很深;有的年轻男性身后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他肢体残疾的亲人,在沙子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有的孩子孤身一人,累得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地追着大部队;还有伛偻的老人力竭倒下,被后面的人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
一个四肢过度纤细的男孩眼尖地看到了那个滚落在沙子里的富富,他走过去将它捡起,珍重地放在了那件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的口袋里。他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寻找赐予他食物的好心人,无果,他又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博士和乌尔比安也收拾好随身物品,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子,回到车中休息。
深夜,人们沉默的脚步声像一条繁忙的河,在沙漠中蜿蜒流淌,生生不息。
清晨,博士上一秒还在梦里听到大雨滂沱,一下秒人就随着车的加速被抛了起来。
心率和肾上腺素一起飙升,博士睁眼的一瞬间甚至感觉有些无法呼吸。身边人顶着一头有些毛燥的头发,紧皱着眉,正在狂踩油门。
博士一只手撑住副驾台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胡乱地拉下安全带。
“把枪备好。台下的储物箱里。”乌尔比安将方向盘猛地向左打了几圈,轮胎和沙砾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博士摇摇晃晃歪着身子从储物柜里摸出自己的枪抱在胸前。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无人机抛下的一颗雷轰然炸开,沙尘飞溅,四周能见度骤然降低,车顶叮叮咚咚地落了一堆东西,博士不敢细想是什么。
右前方一辆迷彩皮卡上架着一台机枪,士兵在烟尘中准确地锁定了博士所在的车,一连串的子弹倾泻而出,打在铁皮上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车窗玻璃瞬间多了四五个未穿透的弹孔。
“啧。”乌尔比安继续左打方向盘,和迷彩皮卡错身而过,皮卡没有继续追击,但空中的无人机却一直悬在头顶,发出不详的轰鸣。
乌尔比安从脚下摸出一把步枪,打开车窗对博士道:“你来扶方向盘!”
“好!”博士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全带,向右探身,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握住了方向盘。猛烈的风灌进车厢,吹得博士的头发四处乱飞,她却不敢用手去理,只能轻轻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确保视线内没有发丝。
乌尔比安则将几乎半个身子都伸出了窗外,枪口高举,在颠簸的路况上屏息瞄准。
漫天的细碎沙尘缓缓沉降,乌尔比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车速、风速、无人机的移速在他脑海中被精确计算,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而后迅速坐回车里,接过方向盘操纵着越野车向前狂奔。
在车的后方,螺旋桨断裂的无人机卷着火,重重地砸在了地面。
前方战壕中的士兵见状架起冲锋枪,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攻击。乌尔比安单手打开汽车扶手箱,从里面拿出一面蓝色的小旗,伸出窗外上下挥舞着。
战壕中的士兵见到那面旗子愣了一下,就这一瞬的功夫,越野车已经从他们眼前驶过了。
枪炮声被甩在身后,车开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乌尔比安将车速降到正常,把手里的旗子递给博士,“插到车上吧。”
博士手还有点抖,接过旗子看了一眼——是联合国。她将旗子用粗胶带一圈一圈地缠在后视镜上。车旁边陆陆续续跑过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他们狐疑地看向这辆逆行的车,又在看到淡蓝色旗子的时候移开视线。
乌尔比安没有沿着路向前开,而是重新开回了土路,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
“我们要绕路吗?”博士展开地图,“从这个镇子穿过去我们能直接找到补给点,但是这场攻防战不知道要打多久,镇子里有可能更不安全。”
乌尔比安放慢车速,探头过来简单估算了一下,“绕过镇子的话……我们备用的汽油可能会全部用完。”
博士叹了口气,乌尔比安继续道:“我们可以在这里观望一晚,如果进攻方放弃或者转化为持久战,我们就还有安全进镇的可能,但是……”
“但是,这附近是平原,即使远离现在的战区也很难保证不被误伤,或是被无人机定点打击。”博士接道。
“嗯。”乌尔比安点头,“赌吗。”
“赌!”博士一拍大腿,“我们可以利用现存的战壕尽可能隐藏身形,如果现在就动用备用汽油,我们之后会过于被动。”
“很明智。”
不知道几小时后的博士和乌尔比安是否会后悔这一刻的决策,因为——
哈布风暴要来了。
Chapter 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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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比安将车停在战壕内侧,下车检查车辆的受损情况,博士也借机下车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这里明明距县城不远,却静得出奇,远处的二层小楼看起来黑漆漆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越向南行进,周围可见的植被就越多,县城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几团墨绿色的草零散地分布在房子周围。或许要不了多久,她们就能到草原了吧,博士吸了吸干燥发痛的鼻子,如是想。
“怎么样?”博士做了些简单的伸展运动,绕到车的另一边问乌尔比安。
“还好,重要的发动机、油箱、轮胎都没有问题。”乌尔比安半蹲在地,摸着车壳上的弹孔松了口气,起身打理他乱糟糟、有些遮挡视线的白色长发来。
“你还蛮有美学追求的嘛,又是长发又是耳钉的……
咦?”博士刚想打趣,却突然发现他头发的中段染了一片暗红的血色。她上前两步,盯着乌尔比安黑色的衣服看了半天,硬是分辨不出濡湿的部分是汗水还是血水。
“擦伤,很快就会好。”乌尔比安了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摸了摸右肩。
“擦伤?!”博士关键词捕捉,“什么擦伤?榴弹?子弹?什么时候的事?在这感染你会死的。”她一步跨到乌尔比安身前,一把拉开他的外套。
“啧。”乌尔比安眼疾手快制住她的手,眉头又皱起来,“我说了,很快就会好。”
“你是我的同伴,我不能任由你不顾自己的死活。”博士拽了两下手,没拽出来,于是愤怒地仰头盯着乌尔比安。
乌尔比安也盯着博士,二人寸步不让。
直到乌尔比安无奈地闭了下眼,轻叹口气,松开了博士的手。他随手脱掉外套,拉住衣服下摆向上脱掉上衣,甚至还微微弯了弯腰好让对面人能看得更清晰。
伤口的确不深也不长,有些边缘甚至已经结痂了,中间部分因为刚刚的动作而渗出了几滴血。博士松了口气,“看起来没有弹片在里面,但还是要做下消毒,这里情况特殊,感染风险大。”
乌尔比安看着博士打开后备箱在里面翻找出酒精和绷带,而后向他招手:“来这边坐下吧。”他拎着两件上衣又叹了口气,就当是尊重同伴的“兴趣爱好”吧,乌尔比安想。
“这个伤口谁缝的?不会是你自己吧,那我要质疑你的医术了。”博士一边拿棉签消毒,一边指着下方一个陈年伤口问。
乌尔比安看了一眼,“不是。战友缝的,他没学过伤口处理。”
“哇哦。”博士无感情地应和了一声,继续低头工作。
乌尔比安看着那道陈年伤口,不可遏制地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布兰都斯,他的同学,他曾经的战友。他们曾同样天真,认为技术的发展能解决一切矛盾,直到他们亲眼目睹了这片大地的苦难。
技术是有价值的,但技术也是有条件的。效果再好的药如果发不到需要的病人手里也毫无意义,再先进的基因编辑技术也无法触及无家可归的孩子。在他们兴致勃勃地观测冷冻电镜的时候,在他们畅想自己对人类贡献的时候,有一片大地的人还受难于污水带来的霍乱。
所以他离开了,他带着一批人到了乌瓦图卡,他想做些事情,无论是救助、支援,还是战斗。
所以布兰都斯也离开了,他去了希斯帕尼亚政府。
“只有掌握更多权力,我们才能救更多的人。个体的力量太渺小了,乌尔比安,我们需要借助更强大的力量把和平带给他们。”
然后呢?然后是血色笼罩天穹的那天,在他突破层层阻碍给布兰都斯的那个电话里,昔日的战友褪去了青涩,也失去了光辉,二人间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乌尔比安低头,看见博士的头发也乱蓬蓬的,发旋儿里跳出几根长短不一的头发,她时不时的将它们挂回耳朵后面,露出一双专注又明亮的眸子。
这样一双眼睛,过去是什么样子,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乌尔比安皱起眉头,没由来地觉得有些烦躁。
“好了!”博士收拢好手边的东西,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总皱眉的话会老得很快哦。”
“哼。”
吃过简易的午餐后,乌尔比安半躺着闭目养神,博士咬着笔杆在她的日记本上涂涂改改。前线的士兵还没有返回的趋势,她们的等待可能还要继续持续下去。
就在博士收起日记本准备休息时,一阵低沉的轰鸣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不同于无人机的嗡鸣,这种声音更有压迫感、更沉重,涌动着浓郁的不详气息。
乌尔比安猛地睁开眼,神色凝重,他将头探出窗去向外看——只见地平线那边升起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是颜色比天空稍深的一条线,几乎和沙地融在一起。
就在博士也伸出头盯着那条线看的几秒钟里,空气中泛起一股金属的腥味,地上的沙尘有些躁动不安。
“关窗!”乌尔比安终于确定了那是什么,他将车调转了个方向,车尾与线垂直。随后从后座拿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撕成小块,“把门缝和空调出风口都堵上。”
“好。”博士接过布料往门缝里塞,乌尔比安则着手处理窗户上的弹孔。
等车内的一切缝隙都被堵住时,那条线像被人泼上墨水般加深,成了一堵庞大、厚重、几乎不真实的墙,暗红中带着棕黑色,吞没了半个天空。细密的、灼热的砂粒敲打着车身,发出“噼噼啪啪”的急促节奏。
博士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
“沙尘暴。沙漠里的,沙尘暴。”乌尔比安又从后座搬起一大桶水,给博士的瓶子里倒满,“拿一件棉质的衣服,浸湿,捂住口鼻。抬一下脚。”
博士蜷缩在座位上,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件衣服叠好,加水,乌尔比安则将桶里剩下的水倒在了车内的地面上。
外面阳光的颜色忽然变了,从金色变成橘红,又被迅速抹成锈色,像旧胶片里世界末日的画面一般。博士捂住口鼻向窗外张望,那堵沙墙已经遮住了整个前方,仿佛沙漠自己站了起来,要用身体碾压一切。
最后几秒,乌尔比安侧身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在上面洒好了水。
然后它就到了。
一瞬间,世界被彻底吞没。窗外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流动的尘色,风像无数尖叫的野兽在推搡车身,金属发出细微的呻吟。空气被搅成浓稠的糊状物,连呼吸都显得不真实。
车内的温度逐渐下降,铁锈味的空气还是钻了进来。博士的耳朵里充满持续的低频轰鸣,偶尔夹杂着高频的金属敲击声,像数以万计的子弹打在钢板上。
能穿越战场的车辆此时却显得那么脆弱,在狂风中颤抖、晃动。被子弹击中过的前挡风玻璃还是一点点地裂开了,乌尔比安直接将碎布塞进孔洞,但还是不能避免沙子顺着缝隙冲进来,打在身上有针刺般的痛感。
天彻底黑了。
车里只剩下呼吸声、风声,和铁锈味的空气。
博士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有点太快了。她被安全带牢牢压在座椅上,整个人蜷成一团。
她突然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能力,她感觉周围很小、很小,天花板好像在往下压,左右的墙好像在向内挤,她好像无法活动。
她觉得很难受,很压抑,她想站起来,想逃跑,但是周围空间太小了,她什么也做不到。
而且她不能跑,她无处可逃,周围都是血,都是死人,她得活着,她要把真相带回去。
“博士?博士!”乌尔比安听博士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敏锐地意识到情况不对,他大声喊博士的名字,博士却毫无回应。
真相?什么真相?我为什么不记得了?博士痛苦地抱住头,口中开始无意识地呢喃。
“博士!”乌尔比安解开安全带,摸索着想找到博士的肩膀,却摸到了她有些冰凉的脸。
乌尔比安一脚踩到车内地面的水沙混合物中,凭手感在后座的行李袋里找出了一个应急灯。
车内亮了起来。
博士盯着灯,深深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脸色苍白,几缕头发被冷汗打湿贴在脸上,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她将脸埋进浸了水的衣服里,又重新抬起头,说:“我好像想起一些东西。当时的导弹,我确实在现场。”
Chapter 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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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比安闻言没有露出太多情绪,在进一步追问前先将博士的衣服拉高到口鼻处捂好,又递给她半瓶水。
博士愣愣地接过,说了声谢谢。
“焦虑症?惊恐发作?还是幽闭恐惧?”
博士痛苦地闭了下眼,“我不确定……在离开乌瓦图卡前,我一直藏身在一个狭窄的阁楼,不、甚至不能称作是阁楼,只是房顶间的缝隙而已。我……”博士深吸一口气,“我只能蜷缩着、借着木板的缝隙判断时间……我记得有个、有个蓝发的女性会给我塞一些吃的,但是她……”
她手脚反拧,泪水和血水在身下汇聚成湖,曾经美丽的编发被裁得参差不齐。
谁杀了她?她记得,那个小个子的、总是温和地笑着的、邻居家的年轻人,用那双写字的手,抄起木棍狠狠砸向了她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博士呼吸又急促起来。为什么?他不是曾陪她一起劳作?她不是曾与他月下共饮?她不是他的朋友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朝邻居举起武器,为什么自相残杀?
“别想了。”一只微凉的大手按在博士脑袋上揉了揉,把博士刚理好没多久的发丝又搅得乱糟糟的,似是觉得有些不妥,赶忙又将翘出来的头发向着发尾方向抚平。
博士把脸又埋进衣服里,十指紧紧攥着裤子,整个人都在发抖。
乌尔比安无声地叹了口气。在乌瓦图卡的两年里,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兄弟的孩子,孑然一身的青年,他们在猩红的沼泽下侥幸活了下来,然后在悲恸、惊恐、无助、痛苦和愤怒中走向后半生。
“我的战友们,几乎都死了。”乌尔比安一边摸着博士的头发,一边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他们本来可以安全撤离的,是我把他们留了下来。”
博士想说这不是他的错,可这几个字太轻了,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但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却恰好不在。”他的头发掩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神色。“于是那几天里,我一边开车奔袭,一边接战友打来的临终电话。”
车外,被狂风卷起的沙砾划破空气,像无名冤魂的哀嚎。
博士有时候会痛恨自己过强的联想能力。乌尔比安只是语气平静地讲了四句话,但她却听见了无线电传来的悲鸣、断裂的呼吸、喉咙里被血泡呛住的声音;她看见乌尔比安急切又无助地在月光下的沙漠狂奔,在尸骸遍地的旷野痛哭,在过往的每时每刻鞭笞自己的灵魂。
“呜。”她握住乌尔比安的手,眼泪肆意流淌,不知是为他,还是为她自己。
乌尔比安反握住她的手,安抚般地晃了晃。
“我的医院也没了。他们拿枪威胁我的学生,让她们把伤患交出去。”博士强行调整了一下呼吸,把眼泪顺着喉管咽下去,眼里透出恨意,“那批导弹是弗隆西亚生产的,他们要我操作。”
“‘他们’是谁?”乌尔比安没有问博士有没有操作。
博士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施密特葬礼时出现的杀手吗?我曾假装有重要信息要与他们谈判而成功逃脱,我想不到有什么比导弹现场更重要的把柄了。他们是一伙的。”
乌尔比安皱眉思索了一瞬,从衣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金属扣子,“当时在现场发现的。”
博士接过,对着应急灯的光细细看着,做工粗糙的扣子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勉强能看出一个太阳的形状和——
“乌瓦图卡爱国阵线?”博士抬头看向乌尔比安。
“嗯。”乌尔比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座椅,“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只是一个纽扣,获取渠道很多。”
博士点了点头,将纽扣还给乌尔比安,“无论是哪一方,在得知我即将重返乌瓦图卡的消息时都不可能坐得住。”她将衣服更贴紧口鼻,闷闷地咳了两声,“我们只要等他们上门就好。”
乌尔比安听到她的咳嗽声皱了皱眉,正准备嘱咐她再往衣服上倒些水,却发现博士有几分惊讶地望着应急灯的方向——
流萤般的细碎沙砾成束状从车前窗倾泻而下,一个呼吸的瞬间就在应急灯上积起了一个小沙丘,沙丘在平面上快速生长、扩张。
车前窗的弹孔!
被击裂的前玻璃本就脆弱不堪,在狂风和沙砾的猛烈进攻下更是节节败退,几个细小的裂缝已经被击穿,沙尘肆无忌惮地涌了进来。
逆着灯光,越来越多的沙粒从越来越多的孔隙喷溅出来,像一场黄色的暴雪,像一阵褐色的烟雾,试图吞噬仪表盘、座椅、光芒和生命。
乌尔比安赶忙转身从后座拿新的衣服,试图堵住所有的缝隙。但裂痕太多,扩张得又太快,他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沙子开辟新道路的速度。
博士一只手按着口鼻处的衣物,一只手帮乌尔比安一起处理前玻璃。她的眼睛被沙子迷得生疼,泪水混着沙子变成泥浆,顺着脸颊往下流。她想用衣物擦擦,却在移开衣物的一瞬间吸入了空气里的细沙。
“咳咳咳咳咳咳……”像是吞了玻璃渣,也像是肺里燃起了火焰,博士疯狂地咳了起来,从胸腔到口鼻都蔓延起一股血味。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永远埋在沙漠里。
乌尔比安扭头看了博士一眼,果断脱下自己的风衣将它展开按在前窗上,“你来按,别放下手里的湿衣物。”
博士狠狠眨了几下眼,把影响视线的泪水挤出眼眶,一只手按住左上角的风衣,一只脚踩住右下角的风衣。乌尔比安从中央扶手箱里拿出一卷已经有些沙尘的胶带,半跪在驾驶座上,一点一点把风衣粘在窗框上。他的眼睛也被沙粒刺痛,眼眶被磨成了眼睛一样的红色。
风衣能暂时阻挡部分直冲的沙粒,但却无法阻止风的绕行,一些狡猾的沙粒借着风从衣服的缝隙处钻出,钻进二人的肺里。
空气很闷,很热。博士用来遮蔽口鼻的衣物很快就干了,沙子一颗接一颗地打穿布料,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博士肺里发出嘶哑的呻吟,她甚至能感觉到砂粒在气管里刮擦。
乌尔比安也开始咳,他捧起博士的脸,向她口鼻处的衣物慷慨地浇了半瓶水,又将剩下的一点倒在了自己的口罩上。
去后面。乌尔比安指了指后座。
勉强恢复呼吸的博士搭着乌尔比安的肩膀,压着扶手箱,艰难地挪到了后座。后座的情况比前座要好一些,至少椅子上没有落一层沙。
博士把后座的物资向两边推了推,接过乌尔比安从前面递过来的一瓶水。
乌尔比安把扶手箱里的东西清了清,也挤了过来。
他的呼吸也很沉重,胸腔有着不妙的嗡鸣。他抽出一件宽大的袍子搭在头上,左手支起一个空间,博士会意,和他一起躲在了袍子下。
乌尔比安拉着博士躺下,又仔仔细细把袍子的边缘整理好、压紧。
后座的位置不大,两人又裹在一个袍子里,几乎是紧紧贴着。
博士和乌尔比安的呼吸都很重,在黑暗的狭小空间里平白生出几分暧昧。博士想强行调整一下呼吸,却没想到引起了更严重的咳嗽。
她的身体剧烈震动着,眼看就要掉下去,被乌尔比安一把拉了回来,按在胸前。
空气很闷,乌尔比安的身体很热,他的手却是凉的。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博士的背,又礼貌地把手收了回去。
博士也不好意思乱动,只能轻轻拉开一点距离,但还是听得到他平稳的心跳和死死压住的咳嗽。
风暴好像更大了。袍子外,风暴的轰鸣和沙流的尖啸混杂在一起,像无数金属片同时摩擦。车身不断被摇晃,他们像暴风雨中无苦无依的小船,只能互相取暖。
细碎但密集的沙粒落在了袍子上,他们好像庞贝古城的干尸,无声无息地被往事掩埋。
万物在悲鸣,世界要毁灭了吗?
博士下意识攥住乌尔比安的衣襟,乌尔比安环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会活下去的。”
我们会活下去的。
真相还未昭明。
Chapter 12: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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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姆今年刚满十四。
十天前,库施自由解放运动的战线退到了他们的村子附近,哥哥一直催他们赶快逃难,但父母却始终犹豫不决。
三天前,两方开始交火,母亲连夜收拾好行李,父亲拖着坏了一个轱辘的行李箱拉着他们在战场侧飞奔。
哥哥?哥哥在出家门时就被子弹击中了脑袋。
纳西姆睁开眼,将自己从沙子里拔出来,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沙粒,向四周张望。
周围的地形已经完全变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风暴来临前的那个位置。
“妈妈——”他用力嘶喊,塞满沙子的声带徒劳地震动着,只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哑鸣。
他咳了几声,吐了几口带沙的血,捏了捏怀里半满的水袋,还是没舍得喝。
爸妈在哪儿呢?
纳西姆在附近的沙子里又刨又找,汗水和眼泪落到地下变成一个小坑。
一切像梦一样。
好像父母从来就不存在,有的只是崭新的沙漠。
纳西姆茫然地跌坐在地,周围空得可怕,血色的夕阳让他的心脏突突地跳,跳得人惶恐不安,跳得人浑然无措。
月亮弯弯一道,纳西姆流干了眼泪,他抿了一口水,决定向月亮的方向继续走,走到有人的地方,或者,有家的地方。
今天的夜晚静得出奇,没有风声,没有鸟鸣,甚至没有小虫子钻出沙土的窸窣声。当纳西姆看到那辆半个轮子陷在沙子里的越野车时,他以为自己饿到出现幻觉了。
纳西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那辆车。
虽然看起来很陈旧,但说不定会有一些遗落下来的食物呢?
他拉了拉车门,没开。
他又绕到车前,发现前车窗有几个弹孔,但车窗里严严实实地遮着一层布。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车后门处发出一声轻响,两位白色头发的青年人走下车来。
“你好,我是博士。”其中的女性向他挥了挥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你需要帮助吗?”
博士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她枕着乌尔比安的手臂,听见他的心跳声比外面的风声更响。平稳的、规律的、扎实的心跳。
她逐渐放松了下来。
车外的世界一片混乱嘈杂,袍子里的两人紧紧相依,毫无畏惧。
“咔哒。”车前门处传来一声轻响,乌尔比安迅速睁开了眼,轻轻推了推博士的肩膀。
博士睁眼迷茫了一瞬,“风暴过去了?”
她的嗓子干燥地拉扯着,发出嘶哑的声音。
“嗯。”乌尔比安的声音似乎比她还低沉,几乎只剩气声。
见她要起身,乌尔比安按住她,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屏气。”
博士乖乖躺回去,乌尔比安小心翼翼地从他那侧拉开袍子,将上面的一层薄沙抖落在地。
他移开手,博士这才看到车内的情况。两个人像是从考古现场新鲜出土的文物,周围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土色的滤镜。
我们是睡了两百年吗?博士想开个玩笑,可惜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口鼻的强烈不适就让她疯狂咳嗽起来。
乌尔比安适时地递给她一瓶水。
博士一口气喝了半瓶,长舒一口气,和乌尔比安对视,彼此都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
乌尔比安指了指车门。
外面有人?博士用眼神询问。
乌尔比安点了点头。
博士摸了一把后腰的枪,伸手开门。
车外已是夜色,暗淡的月光下,身型瘦削的少年略带震惊地看着两人。
博士松开放在后腰的手,向浑身沙砾狼狈不堪的少年笑了笑,“你好,我是博士。你需要帮助吗?”
“也就是说,你和家人失散了?”博士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少年道。
纳西姆点点头,喝了一大口水把食物顺下去,“我们本来、本来准备去首都避难的。”
“首都吗……”博士看向乌尔比安,他摇了摇头,“首都最近刚刚经历了一波势力交换,现在也不安全。”
少年的眼里露出几分绝望。
“我去拿地图来,我们规划一下。”博士正准备起身,乌尔比安却快她一步,先行取到地图交到她手中。
“我们准备一路向南,这途中会经过好几个村子和营地。”博士一个个指给纳西姆看,“这个村子离首都比较近,有可能受到战争波及;这个营地位置比较安全,但是距离水源比较远,不确定物资情况;这个村子……”
乌尔比安坐在博士身边,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一边看她皱着眉头哑着嗓子给无家可归的少年出谋划策。
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脸上都附着一层不太均匀的细碎沙粒,凌乱的头发时常遮挡视线,被她一遍又一遍地捉住压回耳后。
没了发丝的遮挡,她的眼睛亮得像正午阳光下的一汪清泉。
“你觉得哪个更……”博士扭头想问问乌尔比安的意见,看见他的眼神心脏突地一跳,略带几分逃避似地回过头来,“哪个更合适?”
“罗格姆。”乌尔比安指了指地图,语气如常,方才的神色仿佛是博士的错觉。
“我倒是觉得塔拉马支流旁的这个村子不错。”博士指向另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纳西姆,“你想去哪里?”
纳西姆听得很认真,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人生第一次为自己做这么巨大的决定,“我要去罗格姆难民营。”
博士点了点头,一边折地图一边道:“正好顺路,我们可以带你一程。但是食物和水的话,我们需要你来帮我们做一些简单的事情,用劳动来换。”
“没问题!”纳西姆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将右手放在胸前,向博士二人行了一个很郑重的礼,“谢谢!”
乌尔比安脸色微变,“你是乌瓦图卡人?”
纳西姆愣了一下,双手捏住衣角,“啊……算是吧。”
“你是胡玛还是图纳?”
纳西姆赶忙摇了摇手,“我出生在库施,没有这些身份的。而且我妈是胡玛,我爸是图纳,就算在乌瓦图卡也不好说我到底算什么。”
乌尔比安松开皱起的眉头,转身拉开车门,“嗯。那你先来和我们一起做车辆检修吧。”
纳西姆悄悄松了口气,掏出布巾捂上口鼻,小跑到车后方,“我来帮您抬车。”
博士在旁边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车的一半轮子都被埋在沙子里,但好在排气管没有被倒灌,还能顺利点火。随着越野车的启动,附着在窗户和金属外壳上的沙子被噗簌簌地震下来,露出了下面本来的灰绿色。
乌尔比安猛踩油门,纳西姆在后面边抬边推,沙粒像喷泉一样从轮子后侧飞溅起来,纳西姆不躲不避,只是微微眯着眼,瘦削的手臂上鼓起一条一条的肌肉。
“嗡——”车辆向前一个猛窜,车轮重新回到了沙漠表面。纳西姆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一把摘掉布巾仰头大口呼吸。
博士上前,伸手把他拉起来,待人站定后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乌尔比安下车打开引擎盖,开始逐个检查零件,博士从后备箱拿出刷子和抹布,开始清理车内积累的沙尘。
纳西姆看看两人,最终选择去给博士打下手。
三个人忙到深夜,车总算勉强恢复到了风暴前的状态,只剩一些狭窄的缝隙还时不时会吐出些沙子。
博士坐在副驾上缓缓舒了一口气,乌尔比安在驾驶位上确认各个表盘的读数,纳西姆在后座有些拘谨地坐着。
博士扭头问乌尔比安:“今晚怎么睡觉?”
三个人挤在车里的话谁都休息不好,帐篷倒是也有,但是只有两顶。
乌尔比安停下手头的事情,认真思考了一瞬,“纳西姆在沙漠中的生存能力比你强。”
博士轻笑了一声,没有反对。
两顶墨绿色的帐篷在车旁搭了起来,乌尔比安把睡袋给了纳西姆,拎着一件厚实的冲锋衣钻进了另一顶帐篷。
帐篷里,博士已经在睡袋里躺下,见乌尔比安进来,艰难地向边缘移动给他腾出更多空间。乌尔比安看她在地上蠕动,移开视线,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
帐篷不大,虽然两个人都尽可能贴着边躺,但胳膊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贴在一起。关掉应急灯,周围黑漆漆的,只能听见彼此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和在车里睡觉的颠沛流离感不同,两个人挤在帐篷里就平白有些……暧昧。
博士摇了摇脑袋,试图把这些奇怪的想法都甩出去,她斟酌了一下,开口问:“胡玛和图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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