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与君书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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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孙子兵法·用间篇》
941年7月
夏至后的钱塘天气闷热,正直梅雨季,天空乌云密布,潮呼呼的空气黏在脸上,憋的人喘不上来气,刚走出机场的郑北四下张望,看到了作为司机来接他的赵晓光。
“这呢北哥!”赵晓光摇下车窗朝郑北挥手,郑北一年的时间几乎有十个月都在国外做生意,国内仅有的两间茶楼都是赵晓光负责打理,许久未见,他的心情很是激动。
郑北没急着回答,三两步走近停在路边的黑色别克,这种车价格昂贵,整个钱塘都见不到几辆,再加上司机的大嗓门,引起了来往路人的注意。
但看了看郑北的一身行头,虽然是低调的黑色西服四件套,但凡家里有点小钱的少爷小姐都能看出,是实打实的英国货,手里拿着的手提箱价值不菲,连手表都是瑞士进口,加上天生的外貌加持,能坐这样的车也就不奇怪。
郑北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手提箱随手丢在后座,举手投足皆随意坦然,丝毫没有商贾富人的架子。
“咋这热。”此时的英国正是二十度左右最舒服的季节,郑北也没多想,穿着春衣就回了国
“南方不都这样吗,要搁家热是热,也不至于这么闷。”见郑北坐好,赵晓光脚踩油门启动车子,“回来的这么突然啊北哥,前两天不还说不去那个酒会吗?”
郑北此次回国正是为了这个本想拒绝的酒会,但奈何前两天接到了来自军统的暗杀任务。
“本来没想回来的,上边儿给了刺杀任务,让你查的出席人名单给我看看。”
“后边儿呢。”赵晓光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后座,“杀谁呀还得你亲自来,交给我们不行啊?”
“行我不就不回来了吗。”郑北没有正面回答,皱着眉自顾自的看起了名单。
此次出席酒会的都是钱浦一代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是商人就是军官,军衔也都是少校及以上级别。
“今晚都谁住在饭店里?”暗杀任务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进行,唯一的机会就是夜晚。
“几个从浦江来的军官和商人,晚上不想赶夜路,那上边儿我都给你圈上了。”赵晓光从方向盘上空出一只手,帮郑北找了找名单上的人。
郑北扫了一眼,官员都是伪政府的,好在没有东瀛人,不然发现尸体后会很麻烦。
“安保谁负责?”
“钱塘的警署呗,那个警监高成飞是个巴结东瀛人的主。”车子行驶在城中,绿皮电车泠泠作响,街道上黄包车不断往来,赵晓光边开车边回答郑北的话。
“你见过?”郑北问。
“见过啊,就一狗腿子,好像家里人有人在伪政府当官,我可烦死他了,看到鬼子跟看到亲爹似的。”说起这个,赵晓光激动起来,连讲话的声音都变大了,“前两天我去邮局买核桃,他带人进来二话不说就给我按那儿了,非说我是延城间谍,给我带到警局还没来得及查我档案,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鬼子认识我,可能也想攀郑氏商行一个人情,没说两句那个高成飞就点头哈腰给我送回家了,钱塘的好多兄弟都是他带头剿的,要我说也是个汉奸……”
“行了少说两句吧,去邮局买核桃要我我也抓你。”郑北赶忙打断赵晓光的喋喋不休,再不拦下他能说一路的单口相声。
郑北没再理他,继续看着宴会名单,晚上住在饭店的一共只有八个人,负责安保的警察倒是不少,看来今晚的行动难度不小,这样想着,一个突兀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怎么还有个东瀛人?小野和香,和那个陆军司令部的小野什么关系?”常年在外经商的郑北即使消息再灵通,对国内现在的情形也不可能了如指掌,组织很少给他任务,商人的身份既能掩护同伴,又能给组织带来资金支持,如果不是一周前,钱浦两城被特务委员会端掉了一个秘密联络站,俞州总部根本不会让他回来执行任务。
“是那个小野的闺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单独住在饭店,不跟她爹走。”
听到赵晓光的回答,郑北皱起眉头,思考过后叹了口气,“最近是不是挺多做生意的被东瀛人拉拢的?”
“诶,你咋知道的北哥?”赵晓光乐呵呵地感叹,“东瀛人嫁了五个上校以上军官的闺女给钱浦的商人,还有几个可能是年纪大了就没嫁闺女,给他们放经济司工作去了。”
“都是比较有钱的老板吗?”郑北问。
“那没钱他们舍得嫁闺女?!”
听到这里,郑北更加苦恼,根据赵晓光的说法,东瀛人大概控制了钱浦一带一半以上的经济命脉,能把自己留到现在,可能全都归功于自己的资产大多在国外,但在动荡时期,金融行业属于暴利,只要公司在浦江的商会注册,就不可能做的了漏网之鱼。
赵晓光见郑北没有回答,接着追问,“咋了北哥?你怕他们也给你做媒呀?”
“这都是次要的,就怕是鸿门宴。”
参加这次宴会的东瀛人全部都是现役陆军,再加上国际战场的复杂形势,可以大胆假设,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东瀛军急需大量资金投入战争,而这次的宴会,很有可能是把自己拉入陷阱的开端。
“很危险吗?那你别去了呗,有什么事交给我们吧,我们也行。”赵晓光担心的问。
“没事,出不了大事,我不给钱,就不信他们还敢生抢。”
看着纸上的一个个名字,郑北无法理解为什么,就算是怕死,也可以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等待战争胜利,但他们却宁愿失去国籍也不肯丢失利益。
“国柱和瑶瑶呢?都没啥事吧?”提到其他两个人,郑北忍不住关心起来。
“挺好的,瑶瑶现在可厉害了,前两天剿总死了个行动处的副处长,瑶瑶临时顶替,做了代副处了。”说起这个,赵晓光忍不住和郑北炫耀,像是在告诉他,他们三个都长大了,不用郑北担心。
但与赵晓光不同,听到这个消息的郑北只有担忧,“爬这么高,又要防着被人怀疑,又要担心有人暗杀,”说到这里,郑北又一次叹气,“早知道不让她去了,当时我就不同意让瑶瑶进这种地方,她那个性格能不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北哥……”见郑北这个反应,赵晓光的神情少有的暗淡了一瞬,“那我们不能关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那还咋回家?”
郑北望向窗外,乌云蔽日,雷声阵阵,眼看要下起暴雨。
该怎么回家?在郑北的记忆中,已经有将近十年未曾见过哈岚的雪。
“没有,我的意思是,怕你们有危险,我在国外帮不了你们什么。”郑北落寞的回答。
组织给他的任务是非不要不参与任何间谍行动,保全自己,专注于筹集资金,小队的全部任务也就自然的落到了三个小孩身上。
当初从特训班毕业,教官高林声把三个同乡交给自己,生意刚起步的时候还没现在这么忙,几个人窝在一起打闹,乡音围绕在耳边,三个人,在郑北那段最绝望的日子拉着他,让他不至于陷入无尽的深渊。
从那之后,郑北又多了一个执念,要带他们回家。
“那当初长官交给我们的任务是绝对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别说现在在敌后,就算是上了前线,也得是我们先冲。”
郑北没再接这句话,接着把话题拉回正轨,“国柱呢?现在干啥呢?”
“国柱还是做杂工,方便调查情报,最近在码头给人家搬货呢。”
“码头查啥?”郑北有些疑惑,做杂工调查情报,最合适的地方该是各个政府要员的家里。
“查吗啡,半个月之前军统有一组小队抢了东瀛军一批物资,里面有七八箱吗啡。”赵晓光回答。
“抢到了就充公呗,查那玩意干啥?闲得慌啊?”吗啡属于管制药品,在紧急时刻足矣为战场上受伤的军人吊命,在市场上鲜少见到,七八箱吗啡按市场价能换好几箱黄金,确实价值连城,但按正常逻辑来说,没有什么调查的必要。
“不是,不是药品,准确的说根本没贴标签,而且还有一堆海洛因,他们报告给上级之后,上面分析是吗啡也是走私货物,平时走私点鸦片膏赚点钱也就算了,但是这玩意流通到市场上那可是暴利,上面怕东瀛人拿它赚钱,就让我们查清楚之后断了这条线。”赵晓光解释着,随后又想起了什么,“还说让你回来之后带我们查。”
“那查到什么了吗?”郑北手肘撑在车窗沿,拳头支着脑袋。
“没有。”赵晓光回答的果决且痛快。
“行吧。”郑北无奈,“我这一时半会估计也走不了了,等回了浦江慢慢查。”
这次回国,对于郑北来说是临时决定,但听着赵晓光的讲述,钱浦两城的天空中仿佛早已经被布下了厚厚的网,东瀛军,俞州政府,仿佛都在等着自己回国,以及参会者名单最后一行,这个熟悉的名字。
特务委员会情报科科长,顾一燃,这个在六年未见的日子里,其中四年都在让他苦苦寻找的人,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在别人的指引下相遇,更加没有想到会在汪伪政权的名单上看到这个名字,但痛苦的情绪早已被得知真相后的释然替代,现在只剩麻木。
“还没到啊?这都进山了。”郑北强行遏制住自己的回忆,车窗外已经下起了大雨,景色也从江南小镇变成茂密的树林,路过西湖,雨水打在湖面,溅起阵阵涟漪,穿过树林,中黄色的古寺在一片绿荫中宁静安逸,但这,却不是属于他的风景。
“那个饭店就在山里啊,好像是商会会长开的,专门用来招待汪伪的官员和东瀛人的,之前好几次酒会都是在这里。”
郑北听着赵晓光的介绍,观察着地形,眼下这从中午就开始下的大雨,也许会持续到深夜,甚至第二天,如若在今晚行动,那便是上天为他安排的暴风雪山庄。
“到了北哥。”言谈间,车子抵达目的地,兴成饭店位于钱塘山间,溪流蜿蜒的树林里,伫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欧式建筑,门外的侍者打着伞,等待宾客的到来。
赵晓光先行下车,在外人面前扮演好一个司机的角色,从后座拿出雨伞和郑北的手提箱,和侍者一同绕过车子,为郑北开门撑伞。
“您好,请问是……”大堂经理跟在郑北身侧为他引路,询问着来着姓名。
“郑氏商行,郑北。”郑北一袭黑衣,双手插进口袋,目光如炬,紧盯着前方大门,没分给经理半个眼神。
“哎呀郑老板,我们老板特意跟我说您到了要马上通知他,您这边请。”听到郑北的名字,大堂经理更加恭敬,弯腰的角度又减少了几分。
门前站着两排人,还有打着伞站在院子里的,身穿黑色警服,手持警棍,还有一个看着像是警察老大的人来回溜达,大概就是赵晓光口中的高成飞。
郑北跟随指引进入饭店大堂,转过头叮嘱送他进门的赵晓光,“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再来接我。”按规定,司机或侍从是不允许参加酒会的,只能去饭店老板为他们准备的小旅店,或者有些待员工好的老板会为他们准备住所,赵晓光自然是回到郑北开在钱塘的茶楼。
“那行,我先走了北哥。”没有多余的叮嘱,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酒会。
跟随指引,郑北踏入饭店大堂,内里的装潢豪华富丽,喧闹的交谈声完全掩盖了外界的阵阵雷鸣。
一楼大堂为主会场,天花板挑高的二层是饭店包间,胡桃木色调的地板和楼梯显得格外低调沉稳,通风与制冷系统相当完善,门外三十几度的天气,进门后硬像是来到了春天。
再往上就看不到了,但在外观看来,这栋楼共有五层高,余下三层大概是招待客人的房间,大堂内宾客齐聚,一眼望去,可以分为三类人,身着和服的女子,西装革履的商人,以及身着军装的军人。
这间饭店在各种角度看来,都是一个非常适合娱乐度假的场所,然而现在,这里却是一个挤满敌军和汉奸的麦克白晚宴。
侍者帮郑北寄存行李,大堂经理引导郑北找到了正和穿着军装的几个东瀛人聊得正欢的饭店老板。
“老板,郑老板来了。”大堂经理低声和饭店老板耳语,随后很有眼力见的退了回去。
谈话被打断,饭店老板看到郑北的瞬间,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毫米,“哎哟郑老弟,可把你盼回来了!”他故作姿态拍着郑北的肩膀,语气中难掩激动,实际上,郑北与他并不相熟,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只记得姓钱。
郑北还没来得及接话,钱老板又转头对着面前的东瀛人介绍,“小野大佐,这就是我经常跟您提起的郑老板,您别看钱浦一代没多少人认识,实际上我们业内就数郑老板家大业大,那生意都在国外。”
钱老板端着酒杯手舞足蹈,像是说出了郑北的背景就能邀功。
“你好郑先生。”小野听罢伸出手停在二人中间,“我的名字是小野田。”
“郑老弟,这位是东瀛陆军驻浦江司令部的小野大佐。”钱老板见缝插针,介绍着这位小野的军衔。
“你好,郑北。”郑北伸出手,礼貌性的和他握了握,表情装的很自然,但语言上却并没有侃侃而谈的意思。
钱老板见郑北略显内敛,便又接过话头,“还有这边几位,同样是陆军司令部的,伍田少佐,和川少佐,还有特高课的南里长官……”
郑北的手在钱老板介绍中就没闲下来,握完这个握那个,一套流程下来总算是雨露均沾。
“钱老板,郑先生刚回国还不太适应吧,你带他去熟悉一下,不用招待我们了。”小野田用蹩脚的汉语对钱老板说着。
“那行,那长官们先自便,我稍后再来招待各位。”钱老板领着郑北走进大堂深处,皆是三两人群扎堆交谈。
钱浦一带的老板,伪政府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家属,还有不知道都是那些人带进来的东瀛女人,郑北一个个和他们打招呼,特工的素养让他记忆超群,但在外人面前却要装作什么都没记住。
走到大堂的角落,茶几两边的皮质沙发坐了三四个人,看起来和热衷于社交的大堂中央的人不同,俨然一副学者模样,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郑北丝毫不怀疑他们在进行什么学术研讨。
钱老板领着郑北上前站定,沙发上的人各自起身,“这位是郑北郑老板。”钱老板先向眼前的人介绍郑北。
“这位是新政府的经济司秘书长李兆阳,剿总司令部机要处处长王明德,北满国安保局驻浦江站情报处处长林孝谦,”
郑北听着钱老板的介绍,例行公事与他们握手,站在左右两边的人打过招呼,目光落在了正对面坐在单人沙发,唯一一个没有起身的人身上。
“这位是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情报处处长,顾一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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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与君书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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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燃身着黑色军装,抬眼看着他,六年未见,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不论是此刻身处的环境,还是顾一燃身上披着的那层皮,都是郑北从不曾幻想的。
郑北的目光不敢多做停留,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抑制情绪平静的面对,但事实却是,此刻的心情尤为复杂,激动愤懑担忧责怪,甚至升起了一丝怨恨。
顾一燃的离开太过平静,平静的令他毫无准备,四年前的一幕记忆犹新,一个很普通的傍晚,高林声特意从武南赶来,就在他以为前往德国留学,失联将近两年的顾一燃终于有了消息,满心欢喜地接待了高林声后,听到的消息却是,顾一燃叛逃了。
他不敢回忆再多,再不打断思绪必然会难掩情绪,郑北略过眼前的众人走到同样紧盯着他的顾一燃面前,清空大脑后终于能接受这张脸,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戴了眼镜。
然而他看不懂,眼前的顾一燃到底是演技超群还是真的毫不在意,他对于此次的重逢并不惊讶,表情轻松,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假笑挂在脸上。
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看到眼前的顾一燃,郑北会毫不怀疑他是在曲线救国,但眼下,郑北也不敢确定顾一燃的立场。
见郑北走近,顾一燃缓缓起身伸出手,“你好,顾一燃。”
郑北盯着这张脸,转念一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样,早已知晓与会者名单。
“郑北。”手掌相贴,郑北不打算多做猜测,现在的顾一燃不论是何种身份都与他无关,既然在持续了四年的殚精竭虑中终于决定接受他的离开,就没有旧事重提的道理。
郑北本打算出于礼节礼貌的握手,仅是轻轻贴近顾一燃的手掌,但刚要放下手,却感到手心中传来一瞬痒意,那是顾一燃的食指在轻抚他的手掌。
心脏微微一颤,他愈发搞不懂顾一燃到底在做什么,二话不说离开的是他,六年来毫无音讯的是他,见面后从容不迫依旧暧昧不清的也是他,但眼下,郑北丝毫不想再与之纠缠。
绕场一周的社交礼仪终于结束,他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
然而,坐在角落的顾一燃却再也无法将眼神从郑北身上移开,尽管他只给了自己一个背影。
“郑先生。”一直盯着郑北的小野终于等到他闲下来,“一直听钱老板提起你,说你年纪轻轻,但在金融领域却大有作为,今日一见,没想到是如此的仪表堂堂。”小野田左右手分别端着高脚杯,将左手那只递给了郑北。
“那肯定的大佐,我都说了,能让我看上的人都是业界翘楚,现在的年轻人,像郑老弟这个年纪,要么是哀哀戚戚,要么就动不动搞什么抗议游行,非说自己是什么进步青年,实际上就是怨天尤人,”站在一旁的钱老板加入对话,“郑老弟真的,不是我夸他,是真的有魄力,去年美国股市被犹太人操控,股价暴跌,股民大量抛售股票,我当时都慌了,郑老弟厉害呀,把所有家底都拿出跟他们对砸,结果暴力反弹,那帮犹太人投进去的钱都赔了。”
“那看来郑先生现在是专攻欧美市场了。”小野田听完这些话,眼睛望向郑北。
“国内行情不行,投过几笔都赔了,没办法,现在基本就是英法美来回跑。”说话间,小野田举起酒杯示意,郑北意会回敬,喝掉了杯中的香槟。
“对了,这位是我的女儿,跟郑先生年纪相仿,正好交个朋友。”小野田说着向身后一位身着和服的女人招了招手。
“哦对,看我这记性,”钱老板闻言一拍脑门,“这位是小野和香,小野大佐的千金。”
说话间,小野和香走进郑北,微笑着伸出手,“你好郑先生,我的名字是小野和香。”
小野的目的太过明显,一声招呼过后,郑北顶着身边所有人的注目礼,和这位为自己准备的工厂流水线般阴谋的主角握了手,“你好小野小姐。”刚回国的他该是被所有人安排和照顾的对象,或者说待宰的羔羊。
坐在不远处的顾一燃紧盯着这一幕,依旧保持微笑的状态,看不出丝毫情绪,会场灯光变暗,预示着参会人员到齐,现场演奏的轻音乐响起,特意请来的小有名气的歌手上台演奏,成为宴会场的背景音乐。
在场的人纷纷走动起来,男士邀请女士跳舞,或是主动社交,从进入会场坐到现在的顾一燃终于站起身,随手拿起身旁服务生托盘上的两杯香槟,走近还在交谈的四人。
他从郑北身后出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臂擦过郑北的肩膀,把一心沉浸在社交中的郑北吓了一跳。
郑北回头,而顾一燃却没有半分眼神落在他身上,反而将香槟递到了小野田手上,“小野大佐,特务委员会顾一燃。”顾一燃向小野田打着招呼,郑北见状皱了皱眉,下意识的远离两步。
看到来人是顾一燃,小野田惊喜的眼神望向他,“顾上校,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小野田接过酒杯向后退了两步,顾一燃见状跟上,和其他三人拉开距离。
“真是抱歉大佐,上次的事情没能帮到你。”两个月前,小野田拿来一封高级保密的密电,召集了浦江所有的破译专家前来破译。
顾一燃本不在这些人之中,只因为特务委员会虽表面是汪伪政府,但却属于东瀛机构梅机关管辖,而梅机关却更加倾向于海军的舰队派,海陆两军早已分裂,资源互不共享,但需要破译的密电极其复杂,陆军高层得知顾一燃德国留学,在七十六号任职不到一年,破译了大量密电,立功无数,这才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叫来破译。
然而,看到保密等级的顾一燃却意识到不对劲,这是一封东瀛内部的电文,既然是陆军叫他来,自然是对立的海军密电,保密等级如此之高,只能说明是关系到战场局势的信息,一旦破译成功,如果被海军高层知晓,陆军也不会保自己的命,那自己定然会被两方势力抛弃,死都不知道哪边杀的。
他只破译出两个字“袭”“港”,便吃了两颗阿莫西林引发过敏反应,成功脱身离去。
但虽然未能成句,但如果今天可以在小野口中套出几句有用的话,他大概也能猜出密电内容。
“没事,顾先生也是身体原因,前两天破译的电文帮助我们剿灭了军统在浦江的秘密联络点,立了大功呀!”
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也传到了站在不远处郑北的耳中,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组织被端掉的小队是顾一燃的杰作。
但眼前的顾一燃早已刷新了他的认知,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后来的电文是哪位专家破译的?不瞒大佐,那封密电确实复杂,有些技术性的问题一直想请教一下。”顾一燃端起酒杯,随口问道。
“是北满国安保局的一位破译专家,顾上校想认识,回头我可以为你介绍,不过你们这些学者似乎不是很喜欢参加这样的宴会,之前请过顾上校几次都被拒绝了。”
顾一燃听罢,心下了然,“不是想扫大佐的兴,这您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情报人员不方便经常出入社交场合,最近倒是闲下来了,这才有空出来。”
“顾上校有没有想法换个地方工作?”小野田突然问道。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警惕起来,“我去哪里都无所谓,都是为汪先生工作。”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即没有站队,又表现出一个学者该有的不问政治。
“我确实很欣赏顾上校的能力,如果有机会,希望可以共事。”
“一定一定。”
从二人的对话,顾一燃大概得出结论,密电被破译,自己说最近闲下来的这句话,小野并没有疑问,说明小野知道海军高层最近的注意力不在特务委员会,再加上密电破译后,陆军最近对钱浦一带商人的拉拢行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封密电,就是海军即将开启太平洋战场的消息。
东瀛军高层分裂,两派僵持不下,就南进或北上分歧严重,但诺门坎战役惨败后,陆军在军部高层失去领导权,加之资源匮乏,不得不受海军牵制,一旦战争南进,也就意味着伪满政权或易主北苏,或被抗战军突袭。
陆军不忍放弃自己一手建立起的伪政权,然而想要颠覆海军计划,只有掌握经济大权,所以才会以一切手段筹集资金,企图夺回战争主导权。
需要的消息都已悉数确认,顾一燃的目光不自觉转向站在不远处的郑北,东瀛女人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手臂,然而郑北却没有丝毫想要躲开的样子。
“那位是大佐您的千金?”顾一燃向着郑北和小野和香的方向抬了抬手。
“是,和香才过来没多久,也没什么朋友,但是非常喜欢江南美景,还跟我说以后想在这里定居。”小野田一脸笑意,“顾上校是哪里人?”
“粤东人。”顾一燃回答。
“粤东地方好呀,地处南方,经济发达,汪先生也是粤东人吧?”小野田看样子对中国很感兴趣,哪里都能聊上几句。
“能和汪先生攀上半个老乡,可惜没有汪先生的作为。”混迹伪政府,顾一燃学会了一身八面玲珑的本领,他从不会在口头上像任何人演绎忠诚,但做事却滴水不漏,不给任何人抓住自己把柄的机会。
“顾上校这样的人才,既然能够从军统投诚过来,他日必定大有作为。”东瀛人向来熟练的客套话,顾一燃听得恶心。
“能邀请您的女儿跳支舞吗?”顾一燃转头问。
“当然可以。”小野田有些诧异,但却是满心欢喜的答应。
得到首肯的顾一燃转过身,眼神中尽显冷漠,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郑北,小野和香拉着郑北的手腕不肯撒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顾一燃的方向只能看到郑北的背影,但小野和香那一脸笑意却尽收眼底。
“小野小姐。”顾一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从手肘一路滑到手腕的轻触,顾一燃的指尖隔着衣袖,若即若离的触碰传导到郑北的小臂,最终停在被小野和香抓着的手腕处,“能邀请您跳支舞吗?”
顾一燃的目的看似是眼前的女人,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指尖的温度已经传导到没有衣袖阻挡的手腕内侧,他的食指触碰着郑北的脉搏,随后迅速划开,朝着面前的女人以邀请的姿态摊开手掌。
就在顾一燃指尖离开的前一秒,郑北下意识地微握手心,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后,他如同触电般弹开,动作把小野和香吓了一跳。
“郑先生,你……”小野和香没来得及回答顾一燃,担忧的看向郑北。
“没事。”郑北尴尬微笑,“来得急,还没吃午饭。”
“那边有茶点,”小野和香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边,“父亲晚上还准备了晚宴。”
“那我先失陪了。”郑北打过招呼,转身离开,一路走到摆满茶点的长桌,背靠墙面,盯着在舞池中央跳起华尔兹的二人。
从见面到现在,顾一燃与郑北的对话只有打招呼,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字,但每一次的靠近却都充斥着足矣激起人求知欲的暗示,短暂却暧昧的触碰扯出曾经的回忆,他们在满是苦涩药味的房间接吻,肌肤相贴,共枕而眠。
然而,这一切都是如此虚假,付出的真心换不来坦诚,换不来信任,一脚踏入他的陷阱,盼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抛弃,然而再度重逢,却是看到他做了汉奸。
一幕幕的回忆浮现眼前,伴随而来的是触及灵魂的五感冲击,尸体的腐臭味直击大脑,一英尺高的血水凝固在地面,郑北的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转身跑到洗手间抱着隔间马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胃里没有什么食物,但还在一阵阵痉挛,舌下的唾液不停分泌,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恶心却吐不出来。
眼眶中挂着被激出的眼泪,郑北浑身无力地趴在马桶边,突然听到洗手间的门被打开,随着“咔哒”一声锁门声后,顾一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郑北、怎么了?你没事吧?”他的声音略显紧张,挤进隔间跪在郑北身边,一只手捂着他的肚子,一只手拍着他的背。
郑北没有理会顾一燃的关切,随手向后推了一把,顾一燃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没事。”郑北的声音很沙哑,语气很冷淡,没有管坐在地上的顾一燃,缓慢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漱口。
顾一燃视线始终跟随郑北,并没有气恼,而是扶着地面站起身走到郑北身后,刚伸出双手想要安抚,却在阵阵水流中听到郑北的声音,“别碰我。”
顾一燃没再说话,转而走向旁边水池,假装很忙地洗了洗手,半晌后才终于开口。
“他在利用你。”顾一燃关了水龙头,语气换回了冷淡。
“所以呢?”
“离她远一点。”
郑北听罢嗤笑一声,抬眼与镜中的顾一燃对视,“照你这么说,我该离所有利用的我人远一点对吧?”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突然心虚地低下头,打开水龙头掩饰着什么,但郑北没给他机会,伸手关上了还在哗哗作响的水流。
“你承认就好。”
说罢转身向门口走去,顾一燃看郑北想要离开,急忙紧跑两步拦在他面前,“郑北、郑北、”他声音颤抖,像是害怕郑北离开,随后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抱住了郑北的腰,把他推回洗手池旁。
顾一燃抱得紧,半张脸埋在郑北颈窝,时隔六年,终于又一次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但郑北却显得冷漠,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别开脸尽量远离他,双手搭在水池边沿。
“我可以解释。”顾一燃皱着眉,声音闷闷的,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拍打在郑北的皮肤上。
“不想听解释,放开。”
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响起,“里面有人吗?”
听到声音的郑北警惕起来,但顾一燃却抱得更紧,没有想要结束对话的样子,郑北无奈,只好冲着房门大声喊,“郑北!”
“郑老板,你……”郑北没心思找合理的解释,现在他的心情只剩烦躁,没等那人讲完话便开口打断,“等着!”
“那你离她远一点。”门外安静下来,顾一燃继续刚才的话题。
“顾一燃,你没有任何立场要求我。”
这话讲完,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顾一燃贴在郑北怀里一动不动,半晌后才开口。
“郑北,我不想把事情变得很麻烦。”
顾一燃贴地紧,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语气像是威胁,言语中掺着刀子,和郑北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
也对,混迹在这种地方的人能有多善良,猫都会变成猞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何况是善变的人。
但郑北向来不惧怕威胁,他拉开紧抱着他的顾一燃,暧昧的距离下用两只手指挑起顾一燃的领章,“很厉害,汪伪政府刚成立一年多,顾先生已经升到上校了,手上人命不少吧。”
郑北的眼睛狠戾地盯着顾一燃,似乎可以刺穿他的胸膛,他没有讲话,但也没有回避郑北的眼神,只是抬起手捂住了领章。
两个人就这样冷着脸相互对视,目光相接间甚至可以搅碎尘埃,就这样僵持着不知有多久,郑北终于又一次开口,“你可以试试。”
说罢,再也没有给顾一燃纠缠的机会,推开他走出了空旷的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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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与君书 03
Notes:
🔞预警 不知道怎么预警总之有点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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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了傍晚,酒会结束,雨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还好下的不大,家住钱塘的与会人员趁着暴雨前纷纷离场,只剩下小野田宴请的宾客和一众会在这里过夜的官员。
长桌宴席,小野田作态般礼让伪政权官员,虽然官衔更高,但在有东瀛人的桌子上,谁都不想做那个中心任务。
小野田坐在长桌尽头,郑北被安排在他转角的第一个座位,对面坐着的是经济司秘书长,郑北一个无官无职的人被邀请坐在这个位置,都不用细想就知道他们的目的。
宴会桌上没有女人,仅仅是因为东瀛女人的地位不高,上不了这样的宴席。
剿总司令部的王明德拉开郑北身旁的椅子刚想坐下,却被站在身后的顾一燃拦下,顾一燃的官衔和小野田相同,在这张桌上自然是有些话语权,他伸出手按着椅背,盯着王明德并没有讲话,后者便识趣地向后挪了一步。
顾一燃还是坐到了郑北旁边,但郑北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连头都没转一下。
小野田拿起酒杯站起身敬宾客,随后便招呼着他们不需要客气,看似随意,但在场的人皆是等着小野田先动第一筷。
“郑先生,杭帮菜吃得惯吗?”小野田夹了一口菜到盘子里,却并没有吃。
“国外呆久了,回国之后什么菜都吃得惯。”
一旁的顾一燃无心参与讨论,只是自顾自的吃着桌上的菜。
“这个确实啊,”小野田端起酒杯示意郑北,“我到这里这么久,让我最难忘的还是中国的菜,这个酒也很好,钱老板带我品鉴过一次,再也喝不惯欧洲的洋酒了。”
郑北会意,拿起酒杯饮尽小盅里的白酒,“看来大佐是好酒之人。”他没有多说,虽混迹商场,但郑北向来不喜欢这样虚假的场合,更何况是和一个东瀛人吃饭。
一旁的顾一燃瞟了一眼郑北空空荡荡的碗盘,身子向后靠了靠,让郑北的身体挡住自己,“你不要空着肚子喝酒。”
他不是闲的无聊,只是还记得郑北一天没吃饭,下午还莫名其妙吐了,但郑北却并没有理他,第二盅酒下肚,依旧没有要吃菜的意思。
顾一燃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么多人在场也不好给他夹菜。
“顾上校,”小野田的声音从被郑北遮挡的另一边响起,“我敬你一杯,汪先生的得力干将,我非常欣赏。”
小野田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他立功无数,也在会议上不少与小野田见面,虽然目的不纯,但惜才却是看得出的。
顾一燃心底憋着一股无名火,端起酒盅站起身一饮而尽。
坐下后,身旁的王明德又敬了他一杯,而一旁的郑北却依旧侧身对着他,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推到小野田面前。
“不知道是大佐设宴,回来的急没带什么礼物,英国的蓝钻,就当送给和香小姐的礼物。”
顾一燃边喝酒边听着这话,他不知道郑北究竟是何目的,为了稳住小野田?还是单纯说给自己听?
能在这张桌上吃饭的人个个都带着面具,生活在虚假的乱世中,有些人为隐藏身份,甚至可以不顾性命,更何况随便娶个妻子。
他知道郑北的身份,也自然知道如果是上级的任务,郑北是断然不会在意这些事,但不论是出于情感还是理智,小野和香都不能接近。
“不得了……”还没等小野田讲话,坐在顾一燃对面的钱老板插了嘴,“这可是顶级蓝钻,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他仅看了眼成色便得出结论,但别说钱老板,就连完全不懂珠宝钻石的顾一燃都看得出,这钻石确实万里挑一。
“这、郑老板,这太贵重了。”小野田碰都没碰,把放在面前的小盒推向郑北。
“没事,算是还大佐这场宴会的礼。”
这礼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太贵重了,但郑北的目的很简单,无非就是拿人手短,自己的商行都是明账,家底早就透明,冒然和东瀛人对着干怕是连钱塘都出不了,只好来个缓兵之计。
“那我就不推脱了,替和香收下了,郑老板,我敬你!”小野田说罢再次站起身,将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顾一燃烦躁的叹了口气,碗里的菜都不香了,随着小野起身走向长桌另一边,顾一燃终于逮到了机会,随意夹起盘子里的菜丢到郑北碗里。
“吃饭。”他的声音很轻,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的原因,听得出态度很差。
郑北瞟了一眼碗里的菜,“我不吃肉。”郑北拿起筷子刚想把肉挑走,却被顾一燃夹进了自己的嘴里,随后又挑了些青菜和面食,这才盯着郑北吃完。
晚宴结束的不晚,屋外雷声大作,小野田要赶着暴雨前离开,否则山路难走,其余的宾客该离开的离开,剩下的等待着大堂经理带他们回房间。
“各位稍等我一下,我去叫人给各位长官拿行李。”大堂经理招呼道。
“我的我自己拿,你们先扶王少校上楼。”顾一燃站起身,指着身边醉得不轻的王明德说着,随后便没等众人反应,快步走到了前台。
顾一燃背着身,前台灯光昏暗,等侍者跟来的时候,他已经拿好行李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大堂经理带众人上了三楼,郑北观察着三楼格局,呈回字行,右手边是房间,左手是墙体,走廊还算宽敞,中间承重柱围成的墙正好可以够自己行动时隐藏。
“三楼五间房间,李先生,您的301,给您钥匙……”大堂经理按照早已安排好的房间分发着钥匙,“顾先生,您的房间是302,楼梯右手边就是。”大堂经理指着近在眼前的房门。
“让王少校在这间吧,离得近,都醉成这个样子了就别让他走了。”
“行,那您住303可以吗?”大堂经理指着拐角处的房间。
“嗯。”顾一燃接过钥匙,头也没回的走了进去。
“郑老板,您的房间是304。”楼梯两边分别有两间房,隔着承重柱对面只有一间,也是五间房中最宽敞的一间,就是郑北所住的304,空间相对较小的纵向只有一个房间,顾一燃就住在挨着郑北拐了个角的纵向房间。
郑北没讲话,接过钥匙走到房门口,大堂经理还在给其余人分配房间,剩下的带到了四楼。
“这层的安保由警监亲自负责,四楼是探长李卫负责,各位放心。”分完房间的大堂经理补充。
等待入夜,郑北耳朵贴在房门听着门外的动静,根据脚步声判断,这层楼大概只有警监高成飞一个人,等待脚步声变轻,他拆掉藏在手表里的刀片,轻轻拧开房门把手,转身挤出了门。
中间的墙面非常适合隐藏,皮鞋踏在地毯上,郑北蹑手蹑脚让脚步消失,听着离自己时远时近的脚步声,终于找到机会走到某扇门前,用铁丝翘开门锁。
房间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帘遮不住的闪电能给郑北引路,这间房的格局和自己那间大致相同,扇形拱门将房间一分为二,外面是放着沙发书桌的会客区,里面是床。
郑北沿着墙面溜到床边,窗外的雷声正好掩盖住自己的声音,床上躺着的人睡的很熟,根本没能发掘自己房间进了人,他毫不犹豫,手起刀落,颈动脉被割破,血溅到了自己的身上。
白色衬衫染上血渍,回到房间这段路如果不小心被人发现,那郑北便会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的贴近门缝,走廊的光照进瞳孔,警监高成飞从眼前走过,直到算着时间以及听到逐渐走远的脚步声,郑北又一次小心翼翼推开房门,以最快的速度溜了出去。
从这里走到自己房间的距离不远,他竖起耳朵贴着墙壁,每一步都落在和高成飞相同的节奏上,走到了转角,路过了顾一燃的房门口,就在他又一次迈开腿的时候,房门突然被大力的打开又关上。
摔门的声音响彻走廊,郑北无暇思考,特务的本能让他下意识的翻身溜进离他最近的房间,一把抓住在门后等他的顾一燃,将他的双手钳制在身后,压在房门旁边的墙壁上。
“顾上校?”敲门声响起,听到声音的高成飞立刻赶来,“是你的门响吗?有事吗?”
“没事。”嘴上说着没事,其实被郑北压在墙上并不好受。
“没事为什么门会响?你刚才没出去吧?”门外的高成飞显然并不想就这样结束对话,语气也并不怎么礼貌。
郑北一手攥着顾一燃的手腕,一只手臂扼制住他的脖子,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他身上,墙面硌得他生疼。
这样的情况下,高成飞的纠缠更令顾一燃烦躁,只想快点赶走他,“说了没事,滚!”
话刚讲完,就听到门外一阵小声的骂骂咧咧,直到脚步声消失,郑北略显低沉的声音才从耳边响起。
“顾一燃,你想干什么?!知不知道我是来杀谁的?!”他的声音压得低,但却掩饰不住的愤怒和狠戾,说话间遏制脖子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把顾一燃整个人都禁锢在了怀里。
“沈笠的锄奸计划,你是来杀我的。”顾一燃平静的回答。
“知道还敢叫我进来!”郑北贴着顾一燃的耳朵,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不敢?你又不想杀我,我换房间的时候你又不是不在场。”
顾一燃说中了郑北的内心,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刻起他便痛苦纠结,甚至反复看了很多次,最终才终于接受顾一燃叛逃做汉奸这个事实。
但即便再怎么释怀,他也无法做到亲手杀死顾一燃。
“顾一燃,你是不是真的想死?”郑北这话确实是询问,如果顾一燃不点破,那他的行为就是一次真正的失误,放过了他,也放过了自己。
“我不想死,而且我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军令如山,你连沈笠的命令都敢抗……”
再也无法抑制的愤怒彻底占据郑北的大脑,他把背对着自己的顾一燃翻过身,虎口卡在他的脖子上,推搡的力度大到后脑勺撞击墙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现在杀你也来得及!”
“想杀就杀。”顾一燃不再挣扎,抓着郑北的手腕盯着他。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最终还是郑北先败下阵来,他避开顾一燃的眼神,卡在脖子上的手慢慢滑落,“我的行动失败,还会有别人来杀你的。”
顾一燃内心生出一丝喜悦,不论郑北是否真的对自己怀有恨意,至少他宁愿违抗军令也不愿意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抱住郑北的腰,刚想吻上去,却被郑北偏头躲开。
顾一燃有些落寞,吻落在了郑北的脸颊,继而向下滑落,到侧颈,到肩窝,他伸手解开郑北染了血的衬衫,又一次抚摸到了他的皮肤。
郑北没有拒绝,也算是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衬衫被脱下丢在地上,嘴唇吻上了郑北的耳垂,他紧紧抱着面前的人,灵巧的舌头舔湿耳廓,耳垂被含在口腔里蹂躏。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如果换成一个女人,那就是典型的美人计,但郑北可以拒绝女人,却怎么也无法推开面前的顾一燃,他的呼吸乱了节奏,理性告诉他这是陷阱,却只能紧握双拳呆呆地站在原地。
顾一燃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耳骨,湿热又凌乱,已经解开腰带的手逐渐摸索到郑北的下面,让半勃的阴茎彻底抬头,就在郑北还在与自己的本能对抗时,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声音。
“那你想我吗?”顾一燃的声音带了点沙哑,听着像是要哭。
熟悉的味道和触觉将他拉回过去,本以为可以克制的情感却在时间逐渐流逝间愈发强烈,无论怎样告诫自己等一等,却依旧无法抵抗已经成疾的思念。
但这句话带给郑北的效果却是截然相反,所有痛苦如潮水般涌来,长达四年的寻找,煎熬,那些没日没夜的失眠,从充满期待到痛苦绝望接受现实的情绪一股脑地涌出,压迫着他的肺部,像是要爆炸一般。
郑北放弃思想挣扎,拦腰拖着顾一燃走进浴室,途中扯开顾一燃的衬衫,解开他的腰带,扣子崩落一地。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柔,在这样的力道下根本没有给顾一燃任何反抗的余地,他就这样被拖到了浴室,甚至一路上还撞到门框和洗手池,手臂膝盖瞬间紫红斑驳,眼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甩丢,直到被毫不客气地按在了浴室的墙面上。
郑北随手打开花洒,热水浇在顾一燃的后背,胸前却是冰冷的瓷砖。
身后的郑北一手掐着顾一燃的后颈,一手搂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挤在自己和墙壁的缝隙中。
“你想做什么?”低沉的声音从顾一燃的耳边响起,却只能听出压抑的愤怒。
突然转变的态度让顾一燃感到一丝恐惧,但他没有反抗的打算,甚至连言语上的抗拒都没有,只是乖乖的扶着墙壁,“想做爱。”
“你认为我们之间还有爱?”这句话彻底打碎了顾一燃的期待,心脏瞬间酸痛到无力,颤抖的努力支撑着身体。
“你可以就这样,不看我的脸。”顾一燃咽着酸胀的喉咙努力挤出这句话。
“好主意。”
话刚讲完,郑北收回掐着顾一燃腰的手,两根手指伸进了顾一燃的后穴,许久未经开拓早就变得紧致,但手指却丝毫没有留情,暴力地开拓中带给顾一燃的只有疼痛,是一瞬间汗毛直立地痛。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仿佛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弥补罪过,水流拍打在地面,再加上窗外的阵阵雷声,噪音完全掩盖了顾一燃的低声呻吟,身后的郑北呼吸粗重,显然是憋着气。
随着疼痛的缓解,顾一燃放松了身体努力迎合郑北,穴道内的手指碾压着敏感点,瞬间令顾一燃软了身子,纤细的腰向前塌陷,白皙的皮肤上浮现一片粉红。
身前的阴茎也渐渐挺立,郑北显然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刚想伸出手自己缓解不适,却被郑北察觉动作。
“我有让你动吗?”郑北的声音又一次在顾一燃的耳边响起。
“没有。”顾一燃的声音颤抖,细若游丝,刚移开的手又一次放回了原位。
随着后穴插入第三根手指,敏感点被反复碾压的酸胀传导到顾一燃的每一处神经,连手指都在颤抖,但依旧努力支撑着自己站稳,用深呼吸来缓解不适,呻吟声却不自觉从喉咙中溢出。
“想做爱?”三根手指反复戳刺,肠道内被激出的肠液充当润滑,似乎都能感受到郑北手指上暴起的静脉,咕叽咕叽的水声几乎盖过了花洒的水流声。
“嗯。”顾一燃紧闭着眼回答。
“不许碰,射出来。”郑北命令的语气令顾一燃恐惧,但更多的是痛苦,从前汹涌的爱意不复存在,换上了冷漠的面孔。
“好。”
话音刚落,开拓后穴的手指突然抽出,粗硬灼热的触感抵上穴口,郑北丝毫没有犹豫长驱直入,撕裂般地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郑北!疼!”顾一燃终于忍不住叫出声,这声音从胸腔发出却气息虚浮,小腹酸胀地难以忍受,从下巴到脖子的皮肤通红一片。
他弓起背眼泪啪啪砸向地面,但郑北却像没听到一样,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暴露,紧搂着顾一燃的腰,另一只从腋下穿过扣住肩膀,这是一个令人无法喘息的禁锢,如同被野兽压在身下般恐怖。
顾一燃在郑北插入的瞬间便射了出来,乳白色的精液混进水流,痉挛着下意识逃跑,但身后巨大的压力让他逃无可逃,闯进穴道内的阴茎毫不留情的肆意横行,每一下都撞的又凶又狠,让本就来不及适应的顾一燃几近窒息。
他硬着头皮抵抗不应期的痛苦,身前的阴茎还在一股股得涌出白浊,水流浇在二人身上,随着来回拍打的动作溅起水花,淫靡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浴室,顾一燃痛到全身颤抖,但在郑北没有理会他的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多说一句来试图唤醒郑北的怜悯心,咬着牙忍耐疼痛。
顾一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双腿瘫软根本使不上力,只能紧抓着郑北的手臂忍受着快感,极力放松自己的穴道来迎合身后的撞击。
郑北一言不发,但力道却丝毫不减,一次次被贯穿的动作中感受不到爱意,只有顾一燃都幻想不出的恨。
他知道郑北会恨他,但没想过居然恨到如此地步,之前只要是自己喊疼郑北就会低下头与自己接吻,如今却是想把自己碾碎般的恐怖。
顾一燃的指甲嵌入郑北的手臂,剧烈的疼痛下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凶狠地抽插中终于逐渐适应。
身前的阴茎又一次抬起头,这次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加难受,但他依旧没敢去碰,只是转过脸,抬起手扶着郑北的后脑勺试探着与他接吻,换来的却是穴道内更加剧烈的疼痛。
顾一燃被顶得悬空一瞬,呻吟声霎那间冲出喉咙,喘息不断加剧,似乎难以呼吸,穴道里恐怖的阴茎反复蹂躏着他的敏感点,痛苦伴随着快感重重叠加,细碎但痛苦的呻吟持续不断。
郑北顶得又深又重,每一下都伴随着激烈的饱满酸胀,顾一燃的小腹几乎可以看到郑北的形状,颤抖的蝴蝶骨在郑北眼前颠簸,这一幕唤醒的回忆却让他几近疯狂。
穴道紧裹着郑北的阴茎,大开大合间似是反抗却又挽留,顾一燃被顶的前后颠簸,终于忍受不住肆意呻吟,哭声伴随喊叫回荡在空旷的浴室,阴茎上暴起的青筋都能清楚的感受。
在无情的鞭挞中,顾一燃终于承受不住,通红的手臂伸向身后,试图推搡郑北的胯骨,却在刚碰到时又一次听到声音。
“不做了?”郑北的声音沙哑,压抑的低喘伴随着愤怒挠着顾一燃的耳膜。
“做、”听到声音后的顾一燃瞬间收回手臂。
郑北最恶劣的地方就是,他完全没有束缚顾一燃的手,所有的命令仅在言语中,听或不听都由顾一燃来选择。
“可以、吻我吗?”顾一燃目光涣散,问得小心翼翼,比起做爱,他更想要做爱时暴力下安抚的吻。
“不可以。”
此话一出,顾一燃已经分不清自己流的泪是因为身上痛还是心脏痛,总之在看到郑北被打湿的脸颊上冷漠的表情以及毫不犹豫的拒绝后,全部混着水流进下水道。
“郑北、”顾一燃声音沙哑,胯骨与臀肉一下下的撞击声中,他终于再一次开口,“你有没有、和别人做过?”
郑北的龟头似乎已经撬开了他的结肠口,疼痛逐渐消退,他抵抗着令人恐惧的快感等待郑北的答案。
“你想得到什么答案?”郑北掐着顾一燃的腰,身下的力度丝毫不减,像是要把囊袋都凿进狭窄的穴道,溢出的肠液在交合处拍打出白沫,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没有丝毫欲望驱使下的快乐,目光寒冷地盯着顾一燃。
顾一燃的身上早已没有了力气,就连双眼都雾蒙蒙难以睁开,身体的平衡全靠插在自己体内的阴茎,和紧抱着他的郑北来维持。
“没有、一个、都没有、”
“很遗憾,有很多。”郑北贴在顾一燃的耳边说出这句话。
顾一燃下意识别过头,心脏像是被人挖出蹂躏,泪水无法抑制的涌出,他甚至没有心情思考这话是真是假,因为即便是谎言他也无法接受从郑北的口中说出。
“都有谁?”顾一燃低着头,声音低沉的问着,但郑北却没再回答,埋在体内的阴茎疯狂地抽插,鞭挞着早已泥泞的穴道。
“我问你都有谁?!”他终于忍不住睁大双眼叫喊,愤怒到疯狂,但回应他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淫靡的水声。
意识到郑北不会再回答,顾一燃忍着疼痛与早已过阈的快感,张开嘴狠狠咬在郑北环抱在他身前的小臂上,暗红的血液挤出齿缝,穴道内的阴茎疯狂地凿在结肠口,两个人硬是一言不发,粗重的喘息和细碎的呻吟声占满浴室,更加剧烈的撞击结束后,顾一燃的后穴被灌满精液,阴茎也在痉挛中射出白浊。
顾一燃身体瘫软,好在郑北还有点良心,揽着他的腰让他不至于滑到地上,此时的顾一燃耳边嗡嗡作响,激烈又痛苦的做爱让他再也没了力气。
但顾一燃依旧艰难的站直身子,后穴的精液顺着大腿流下,他不管不顾转身抱住郑北,大口喘着粗气,毛茸茸的头发蹭着郑北的肩膀,试图求得一些习以为常的事后安抚。
但没有安抚,郑北甚至不愿意再去抱他,所有的偏爱都被收回,他只好把头埋在郑北胸前,汲取着郑北身上熟悉的味道。
“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没有和别人做过。”顾一燃努力微笑着问出这句话,然而郑北只是低着头,眼神中没有丝毫情绪地盯着顾一燃,对上视线后,他瞬间低下头不敢再看。
tbc.
Chapter 4: 与君书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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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花洒被关上,浴室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突然,安静的环境被打破,隐隐约约的闹钟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什么声音?”郑北竖着耳朵警惕的问。
然而顾一燃却对这个在黑夜里奏响的诡异铃声没什么反应,依旧埋着头,“事情变麻烦的声音。”他平静的回答。
郑北没能反应过来,但听这回答也知道,是顾一燃搞的鬼,他低着头不可置信地等待顾一燃给自己一个解释。
“好好想一想怎么跟别人解释,郑老板凌晨三点不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却赤身裸体出现在我这里吧。”
这话一出,郑北什么都明白了,声音是隔壁传来的,怪不得顾一燃不让别人帮他拿行李,他是趁着拿行李的机会把定了时的闹钟塞到了王明德包里。
好一招将计就计,今晚发生的一切,也都是他的算计。
“顾一燃,”郑北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与自己对视,“是不是所有的接近都要抱有目的?”他的声音沙哑,眼神中已经没了愤怒,只有无尽的失望。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郑北这话问得认真,看似平静的目光下却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泪水顺着眼眶流下,顾一燃心头一紧,他看得出这不是气话,而是真诚的发问。
“不是、”顾一燃否认的果决,相比郑北对他的恨意,被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更让顾一燃感到恐惧,但解释的话还没讲出口,就被房间外的敲门声打断。
“顾上校、顾上校你在吗?出事了,警监要求大家集合。”拍门的声音震耳欲聋,甚至可以依稀听到隔壁郑北房门敲响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郑老板。”
再不开门会被他们以为这间房也死了人,郑北没再理会眼前的烦心事,随手裹了条浴巾光脚走出了浴室。
“怎么了?”房门被打开,探长李卫毫无准备的被吓了一跳,敲得是顾一燃的房门,开门的却是郑北,而且还光着膀子,仔细一看,手臂上还有深浅不一的凌乱抓痕,以及出血的牙印。
“郑、郑老板、你怎么在这?”他扭头看看隔壁的房门,又扭头看看郑北,眼神迷茫。
“出什么事了?”郑北显然没想解释。
“啊、隔壁的王少校被杀了,警监让大家集合。”
“等我们穿衣服。”没等郑北回答,顾一燃围着浴巾出现在郑北身后,他看似随意的背对李卫翻着放在桌上的手提箱,实际上身上的淤青被看得一清二楚。
“啊啊好、”再愚钝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刚才在房间里做了什么,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出去,届时,小野和香和小野田大概不会再对郑北有什么想法,至于怎么解释两个人的关系,会带来什么连锁反应,这才是最麻烦的。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郑北蹲在地上拎起自己染了血的衬衫,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燃,“去我房间给我拿身干净的衣服。”
两个人从换好衣服到下楼都没再讲话,饭店外的警察全部聚集在门外,以防有人趁乱逃跑,大堂内,所有人都已经聚集于此。
“刚跟警局通了电话,外面暴雨,进不了山,只能等到白天再来。”高成飞对着众人说道。
“死因初步判断是被人割破喉咙,凶手的手法干净利落,负责四楼安保的李探长可以确定没有人下过楼,饭店外负责巡逻的弟兄也没看到有人跳窗,案发现场没发现可疑脚印……”
“所以呢?”住在三楼的李兆阳打断了高成飞的话。
“所以很遗憾的通知大家,可能要在三楼其余的五个人中间找凶手了。”
“找什么凶手?都睡着觉呢,你不是在外面执勤吗?没看到有人从王少校房间出来?”安保局的林孝谦插着嘴,态度并不友好。
“警监,你自己失职不要拿我们做替罪羊啊。”经济司陈东接话。
“各位,现在是死了人,归我们警局管,明天是宪兵队的陈乾队长来接手,宪兵队可是归东瀛人管的,到时候没查到凶手,各位都得去审讯室坐坐。”
果然是狐假虎威,郑北心中暗讽。
在场几人权力互不冲突,谁也管不了谁,然而警察局虽然比不上有军衔的政府军,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是权力最大的,警监把谁交出去,谁就是凶手。
“刚才所有人的口供都问完了,都是在睡觉,我倒是很好奇你的,顾上校。”高成飞话锋一转,看着顾一燃阴阳怪气的说出这句话。
“你想听哪段?”顾一燃嘴角挂着笑意,看似文质彬彬的脸上表情瘆人,眼神冷漠的盯着高成飞。
“你房间房门响了吧?郑老板也在你房间里,你不解释一下?”高成飞显然还记恨着顾一燃凶他的那句话,不依不饶的想把嫌疑引到顾一燃身上。
“你不都替我解释了吗?”顾一燃脚步缓慢地逼向高成飞,与刚才和郑北的相处完全不同,身高的优势显得压迫感十足,“还是说你想听细节?”
“顾一燃我告诉你,这里所有人里就你嫌疑最大!到时候给你绑到审讯室看你还装不装!”高成飞被逼急了,指着顾一燃大声吼着。
“怎么能是我嫌疑最大?那郑老板怎么说?我可是在自己房间待着的。”
多人审讯最让人忌惮的就是有人相互包庇,他们的关系可以是交易,可以是见色起意,但绝不能是恋人,如果此时二人不互相攀咬,那必然会被当作头号嫌疑人。
一直在顾一燃身后看着的郑北眼看他要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终于上前一步开口,“什么意思?自己爽完了就想把我推出去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看向二人,如果说之前只是在暧昧对话中猜测联想,那么现在就是被本人肯定,谁也没想到,一位事业有成,一位高知军官,私下里竟然还发展成了这样的关系。
“我只是实话实说,更何况我确实不知道,郑老板你来我房间之前去了哪。”顾一燃依旧一副看不清情绪的微笑挂在脸上。
此话一出,郑北盯着顾一燃的脸,随后便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
“顾一燃……”郑北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凶狠,随后在众人毫无预料中拔出别在李卫身后的枪,掐住顾一燃的脖子把他按到在地,“不是你在床上求我的时候了?!”
郑北的枪口抵着顾一燃的额头,整个人骑在到底的顾一燃身上,额角青筋暴起,怒吼声吓到了在一旁看热闹的人。
“郑老板、冷静点、顾先生可是上校!”被抢枪的李卫第一个反应过来,随后一众人一同上前,企图制止这即将失控的场面。
劝阻声此起彼伏,顾一燃双手握着郑北掐在自己脖子上手的手腕,手腕上的道道抓痕还预示着两人刚才的激烈,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郑北,直到他被人拖走,才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
顾一燃理着衣领,人群分成两拨分别挡在二人面前,随时警惕着发生什么无法收场的事件。
“郑北,说破大天你也就是个商人,宪兵队的审讯室你受的了,76号的审讯室你可不一定出的来!”顾一燃指着郑北怒吼。
“你他妈也就这点儿本事了吧?!”
“怎么?郑老板想试试?”眼看一场骂战要变成互殴,局势发展的莫名其妙,成功转移了众人对两人关系的注意力。
“郑老板、顾上校、冷静点,我们先查查大家的行李,没说你们就是凶手啊……”李卫在一旁打着圆场,高成飞被这局面震惊到一言不发,听到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才终于开了口。
“对对对、那个,住在四楼的各位先回房间休息吧,三楼的五个人留下,我们搜房间。”
四楼的人悉数离开,郑北和顾一燃争吵的火药味还没散去,一直站在角落的小野和香从头到尾目睹这场闹剧,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眼神盯着郑北,随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去。
顾一燃观察着,说不好是什么意思,更像是思考,也许这对父女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郑北。
大堂只剩下三楼的五个人以及大堂经理,其余的警察还在饭店外巡逻,警监和探长在楼上搜查房间。
站在楼梯口的郑北刚想找个地方坐,还没走两步,眼前却一阵花白,晕眩感随之袭来,只好一手扶着楼梯稳住身体,一手捂着眼睛等待眩晕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顾一燃看到了这一幕,郑北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虽然比自己去年偷偷看他那次好了点,但依旧很瘦,这是一种病态的瘦,他不知道郑北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他在自己的记忆中从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
顾一燃没有办法确定这样的变化是否与自己有关,但可以确定的是,郑北再不吃点东西就要昏过去了。
他走到众人落座的长桌旁,找到了站在一旁的大堂经理,“去后厨给我煮两碗面,放点青菜就行。”
这话像是提醒了坐在长桌前的三人,纷纷举手示意,“给我也来一碗,大晚上叫人起来真够烦的,正好来点宵夜。”李兆阳说道。
“给我也来一碗吧,陈东要吗?”林孝谦转头问坐在身旁的陈东。
“我不要了,没心思吃饭。”
趁着众人正在七嘴八舌的讨论,恢复正常的郑北坐回了长桌前。
十分钟之后,临时查案变成了宵夜聚餐。
这样也好,毕竟刚在一堆人面前和郑北吵完架,转头就给他叫了碗面,任谁看都会觉得莫名其妙,虽然在新政府做官的个个都奉行事不关己,顾一燃不认为这些人有心思管这种闲事,但也总好过惹人疑虑。
四碗面被端上桌,两碗放到了顾一燃面前,他把其中一碗推到了郑北面前,随后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发现身边的郑北并没有动筷子,顾一燃把手伸到桌下扯了扯郑北的衣角,却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不是我让煮的。”顾一燃有些落寞的试探,认为只要和这碗面撇清关系,郑北就会把它吃掉。
然而郑北只是烦躁的叹了口气,站起身坐到了离顾一燃远一些的位置。
这个行为像是一把刀子刺进顾一燃心脏,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一片,像是躺在水里看世界,但在这种环境下,也只能吞下喉咙中的酸涩,若无其事地吃着碗里的面。
郑北也知道这样做会让顾一燃伤心,但今天的这件事让他有了些应激反应,往事历历在目,顾一燃是塞壬,会引诱他走入海洋深处的漩涡,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他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所以要远离会让人深陷其中的海妖,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诺大的大堂中只剩下筷子碰碗的声音,良久,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怎么搜个房间还要这么久?”放下筷子的林孝谦问道。
“谁知道干什么呢,顺走你两件东西也说不定。”在一旁的李兆阳说着风凉话。
本是众人闲来无事的打趣,直到一直坐在旁边的陈东开口,“所以我们几个人之中…真的有凶手吗?”
此话一出,大堂内安静一片,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猜疑与忌惮的氛围充斥着房间。
“谁是凶手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把谁判定为凶手。”制造今晚这起命案的罪魁祸首郑北开了口,话刚讲完,在场其他四人齐刷刷看向郑北。
既然已经被锁定为凶手,那就无法逃避被调查的命运,郑北选择先发制人,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
“你们都是在新政府工作的,应该比我熟悉得多吧?悄无声息地躲过巡逻,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一刀毙命,这是间谍的手段啊……”
这句话点破了大家的心照不宣,从发现尸体到现在,所有人都在装傻,企图把这件事包装为一通普通的杀人案,但大家也都明白,这件事不可能被当作普通的杀人案解决。
“顾上校,抓间谍你在行,什么流程?”郑北话锋一转,看向还在埋头吃面的顾一燃。
顾一燃刚放下筷子就被点名,来不及反应,迷茫的看着郑北。
“我在问你话。”郑北盯着顾一燃,声音低沉。
如果可以选择,顾一燃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让郑北知道自己工作时的状态,但无奈,郑北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案发或截获密电,抓捕嫌疑人,过堂。”顾一燃叹了口气,回避着郑北的眼神,尽量简化工作流程。
“不招呢?”郑北显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多审几次,不论是哪个组织,再硬也会招。”
郑北听罢,站起身走进顾一燃,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怎么审?”
郑北的目光带着审判,看得顾一燃心虚且恐惧,他紧张得双拳紧握,指甲嵌进手掌,随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终于下定决心。
“鞭刑,钉刑,拔指甲,电椅,女性一般会裸检……铁丝穿过人的耳朵,再从另一只耳朵拉出来,脚心沾上盐水,让羊用舌头去舔,直到血肉模糊……”每一个受刑者在口供上按下手印,纸的背面就会渗出鲜血。
顾一燃刚讲完,看着郑北的眼神中带着慌乱,“我没用过,我就负责破译和初审。”
郑北冷笑一声,显然是没那么愿意接受他的解释,“如果天亮之前这事解决不了,明天,大家都要进审讯室。”郑北说罢环顾四周。
“顾上校口中说出的这些,有谁能保证自己受的了?有谁能保证自己命硬可以活着走出来?凶手是谁对于嫌疑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送进去的不能是自己!”
屋外一声惊雷唤醒了在场的所有人,这番话彻底搅浑了这汪水,众人面面相觑,生怕被推出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郑老板的意思是?”李兆阳问道。
“选一个最合适的人。”郑北没有明说,但足够让在场的人听懂。
“你不怕引火烧身?”林孝谦盯着郑北,冷冷的问出这句话。
“这火就算是烧,先烧到的那个人也肯定不是我,你说是吧,顾上校。”
郑北转头盯着顾一燃,这句话给在场人提了醒,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高成飞始终针对的人都是顾一燃。
照这个局势下去,必然是墙倒众人推。
“是,郑老板分析的很对,”顾一燃微笑着回答,“宪兵队的陈乾是高成飞的表哥,我断过他的财路。”
顾一燃意识到郑北是在套他的话,但却不能确定他的目的,是真的想把自己推出去做炮灰,还是想要救自己的命。
“但是郑北,如果进去的真的是我,你最好期待我死在里面,但凡有机会让我活着出来,我敢保证,你是第一个死的。”
这句话看似是说给郑北听,实际上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
虽然都是在新政府工作,但特务委员会和其他机关不同,不仅仅只查外部间谍,还有会调查新政府内部,甚至如果接到特殊任务,还会查到东瀛人头上,权利之大,任谁看到都要绕路走。
话刚讲完,高成飞和李卫从楼梯走下来,手里还拎着几个箱子,郑北和顾一燃的都在,看起来是搜来的可疑物品。
“各位久等了,刚听到大堂这么热闹,聊什么呢?”高成飞说着,把手里的两个箱子放在长桌上,李卫也紧跟其后。
见没人搭话,高成飞只好又一次开口。“我们两个人又一次对尸体进行了检验,发现了点不得了的东西,凶手的杀人手法,和四年前一起连续杀人案很像。”
高成飞说罢凝视众人,见他卖关子,坐在一旁的李兆阳开了口,“四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我印象中闹的最厉害的就是南陵的东瀛军,短短半年内七个东瀛高官被暗杀,凶手至今未被抓获,外界传闻不一,有人说凶手是北苏派来的间谍,有人说是乱党对于南陵被镇压一事心存不满,还有说什么军统或者延西派来的杀手。”
“没错。”高成飞微笑看着李兆阳,“正巧当时我在南陵工作,也参与了案件的调查,凶手擅伪装,杀了长官的司机取而代之,在偏僻的郊区杀人,还贴心的帮他们挖好了坟,坟头上插了个牌子,用刀刻下几个字,「罪无可恕之人 当入无间地狱」。一开始只是以为失踪,直到两年前陆续发现尸体,报纸报道这起案件后,编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蛊雕。”
高成飞说罢环视众人,在场的所有人皆是面面相觑,只有顾一燃盯着郑北的背影若有所思,然而郑北却没什么反应。
“山海经中的异兽,状如雕而有角,用尖锐的喙啄穿喉咙,吞噬人肉,但是杀人就杀人,正常凶手埋尸是为了灭迹,你这个怎么听起来像个疯子?”李兆阳开口问道。
“就是个疯子啊,法医尸检后推断,割破喉咙是为了放血,力道掌握地恰到好处,所以喉咙被割破后,死者不会立即死亡,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埋尸的坑里,都是死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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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成飞讲完,顾一燃又一次看向了郑北,他也在怀疑郑北是否是那起连续杀人案的真凶,如果是,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如此狠辣的杀人手法,还有一些无意义的虐待。
东瀛暴行确实罄竹难书,一座城市一夕之间变为空城,施虐,凌辱,以杀人为乐,但郑北不是这样的人,他心存正义不假,会为报仇泄愤杀人顾一燃也可以接受,但如此残忍的手段,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是郑北能够做出的。
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按照时间来看,三四年前正是自己刚刚叛逃的时候,所以自己离开的这几年,郑北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是照你这么说,这起案件也只有割破喉咙能对得上,其他的和蛊雕的杀人手法可是没有一点关系。”顾一燃盯着郑北开口道。
“谁知道呢,我个人偏向军统的训练手法,但不普通的就是,这个凶手杀人时是先将刀片刺入死者喉咙,然后向下切割,也就导致了伤口呈竖状且位置偏下,和蛊雕手法大为相似。”高成飞回答。
“有道理,所以你是说,我们之中有连续杀人犯?”林孝谦接话。
“我可没这么说,知道凶手手法的人不少,也不排除模仿作案,但有一点,我们找到了一个自称看到过凶手背影的证人,根据他的回忆称,凶手身高八尺有余……”此话讲完,高成飞目光直指坐在一旁的顾一燃和郑北。
“有意思,那不就剩我和顾上校了吗?”始终一言不发的郑北盯着顾一燃,终于开口,“顾上校是军统投诚过来的吧?怎么?叫我过去之前还杀了个人?”
“郑北,你知道污蔑新政府要员的后果吗?”顾一燃盯着郑北,言语看似平静,实则火药味十足。
“什么后果?把我抓进审讯室,然后用你刚才说过的那些刑吗?顾上校看起来仪表堂堂,没想到是一个如此忠诚的刽子手。”郑北的话像刀子,每一个字都剜着顾一燃的心脏,他无比恐惧郑北会讨厌这样的自己,顾一燃不知道郑北究竟是真的想攀咬自己还是演戏,但不论什么原因,自己都要跟着演下去。
“郑北,就凭你说的这句话,就足以进我76号反间科的审讯室。”
“我就说吧,狗当久了,都忘了怎么做人了。”郑北阴冷的眼神盯着顾一燃,演戏需要真情实感,这话从郑北口中讲出,顾一燃还是不由得升起怒火。
“郑老板是不是不太适应国内的局势,不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人不能惹吗?!”顾一燃猛拍桌子站起身,侧颈青筋暴露,瞪视着郑北怒吼。
“什么人不能惹?你就算做到上将也就是个汉奸!只要你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在鬼子面前也只能当条狗!”见二人又要动手,其余几人赶快起身拦住。
“郑老板清高!趁着战乱发财!知不知道巨富为凶?任你腰缠万贯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了别再吵了二位!警监只是怀疑,并没有说一定是连续杀人犯所谓。”李卫赶忙打着圆场。
大堂内终于暂时安静,但郑北和顾一燃这番争执却点醒了其他两人。
郑北不仅骂了顾一燃,更是骂了在做的所有人,但对于其余两人来说,这话并不会激怒他们。
汉奸,走狗,骂的比这更难听的话多了,有时候连自己都跟着骂,但郑北的一句话却点醒了他们,任你军衔再高,权利再大,只要进了东瀛人的审讯室就没有活路,不论凶手是否是高成飞口中所说的连续杀人犯,都要有个人来认罪,但如果真的和连续杀人案扯上关系,东瀛人必然会重视,在坐的所有人都要进审讯室。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是找个人出来做炮灰,第二条便是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宁愿把水搅浑推出一个人做间谍,也不能承认是连续杀人犯所为。
“二位别这么激动,高的人不能变矮,矮的人还不好变高吗?高警监这番推理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林孝谦阴阳怪气地说道。
“确实,证人都不知道真假,坐在车里的司机哪有机会能让人看到身高?”李兆阳接话。
“林处长和李秘书倒是仗义执言呀,跟二位很熟?”高成飞问道。
“那倒不是,只是不想把一起普通的暗杀上纲上线,用我们所有人的命给你送功。”
“是否普通也要我们查到凶手审一审才知道,先不说这个了,说一下我们搜查后的成果吧。”高成飞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把箱子调转面向众人,“李秘书的箱子里有把刀。”高成飞边说着,眼神瞟向李兆阳。
“仔细看看,那是拆信刀,谁会用拆信刀杀人?你对比一下伤口也能查出不是我这把刀吧?”
“我没说是你呀,反应太大了李秘书。”高成飞的笑容有些小人得志。
混迹官场的顾一燃一眼就能得出结论,警监这个职业只对平民百姓有一些实权,不是军人出身,就更别提什么军衔,平时就算是遇到一个政府秘书处的秘书都要点头哈腰,但他又不是那种心甘情愿给人做狗的人,好不容易爬到了警监,如果这个案子办好,也许能被调职到宪兵队。
“李秘书的箱子里只有一把拆信刀,确实不像凶器。”高成飞微微一笑,目光却紧锁李兆阳的反应,“不过,文官的刀,有时候比枪还致命,您说是不是?
高成飞没等李兆阳回答,随即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林处长,解释一下。”
箱子里空空荡荡,但需要解释的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箱子,而是被拆掉的内衬后里面藏着的刀片。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林孝谦嗤笑一声,“我是安保局工作的,说白了就是特务,有点东西防身不奇怪吧?”
“有东西防身不奇怪,但是你放在这么麻烦的地方,有危险来得及救命吗?”高成飞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还有这个,钢笔里藏着微型胶片,你就参加个酒会,需要搜集什么情报吗?”
本是一脸轻松的林孝谦,看到钢笔的瞬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像是个酒囊饭袋的警监,心思居然如此细腻,但这表情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恢复了正常,“需要搜集什么情报要向你汇报吗?我敢说,你敢听吗?”
这话降住了高成飞,看得出在这堆人里找嫌疑人,他的压力也不小,但坐在一旁的郑北和顾一燃都察觉到异常,工作经验和直觉让两个人一同察觉,这个林孝谦身份不简单。
高成飞没再纠缠,随后打开郑北的手提箱,“郑老板这倒是没什么一眼看上去可疑的,几份报纸,还是用笔标注过的。”高成飞拿起报纸展示给众人。
“炒美金,有问题吗?”
“没问题,”
高成飞悻悻地放下报纸,随后又翻着里面的东西,“还有一打汇票,三块手表,以及领带夹和袖扣,三块手表拆开后并没有什么异常。”
高成飞仔细翻看郑北的汇票和手表,忽然“不小心”碰掉一块表盘,随后弯腰拾起,“郑老板,这表盘背面刻的编号……似乎不是普通货啊。”
郑北没理他这句话,而是看着已经被大卸八块的手表,“这三块手表加起来一万美金,你赔。”
上一秒还颐指气使的高成飞愣在当场,以现在的汇率,一美金能兑换现在国内流通的法币二十块,一万美金足以控制一家小型企业,甚至左右黑市经济甚至军事补给,警监每个月工资只有一百八十块法币,说一辈子不吃不喝都还不上毫不夸张。
“郑、郑老板、”高成飞明显紧张起来,盯着郑北目光颤抖,他也许可以趁这个机会升官,但绝不可能发横财。
“行了别说了,赶紧的吧,我会跟你们局长说这事儿的,说不定能给你报销。”
高成飞听罢赶忙把郑北拉到一旁,低声耳语“郑老板,我真不是有意的,您看今天这事……就跟您没关系了行吗?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再找上您的。”如果高成飞有确凿的证据,那么这一万美金不会威胁到他,但以现在的情况来说,郑北的行李中找不到任何关键证据,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用仅有的权利来交易。
郑北冷笑一声,没做任何答复转身离开,毫不犹豫的同意才会令人起疑,即便不做任何答复,高成飞也不敢再为难他。
事情发展至此是他没能料到的,金钱在任何时候都有绝对的主导权,郑北仅凭三块手表就能成功脱险。
但高成飞也只是见人下菜碟,小野田宴请郑北的事他看在眼里,而且他针对的人本就不是郑北。
眼下又得罪了郑北,只能通过更加针对和郑北似乎有嫌隙的顾一燃来巴结他。
高成飞整理好心情,调整好状态,再次回到长桌旁清了清嗓子,“顾上校这个箱子里东西可不少,哦,先不说箱子,在你房间的地毯上找到了这个。”
高成飞从证物袋中取出氰化钾药片,却先转向林孝谦,“林处长,特务的氰化钾一般藏在哪儿?领子?袖口?”
见林孝谦皱眉不答,他才将目光转向顾一燃,“可这枚……是在地毯缝里找到的,像是匆忙间掉的。”
顾一燃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每一名特务都要配备的氰化钾,一般会塞在领子背面的夹层里,他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自己的领子,这枚氰化钾不是自己的,那就只能是军统间谍郑北的。
“解释什么?氰化钾不认识?王处长是被人用利刃割破喉咙致死,这小药片能割破喉咙吗?”
“能不能割破喉咙这也是剧毒,就这样丢在你的房间地上?特务的氰化钾和性命一样重要,关键时刻能让你死的痛快,特务委员会的情报处处长不会连这点意识都没有,就这样把它随便丢在地上吧?”高成飞目光却忽然看向林孝谦,“林处长,您见多识广,特务丢氰化钾常见吗?”
林孝谦闭口不语,乾坤未定,此时站谁都不对。
“那你什么意思?”顾一燃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与高成飞对视。
“我怀疑这枚氰化钾不是特务委员会的,而是你作为军统间谍所持有的!杀人过后处理沾染血迹的衣服时掉在地上,王处长就是你杀的!”
“好啊,”顾一燃微笑着说,“那你把它交给陈乾,让他凭这个来抓我。”
“就凭这个当然抓不了你,”高成飞盯着顾一燃,手上动作不停,打开了他的箱子展示在众人面前。
郑北看着箱子里的物品,东西不多,目光所及只有一枚钢笔,一件整齐叠好的衬衫,以及一盒铝罐糖。
郑北垂下眼,在心里极力否定着这盒铝罐糖和自己的关系,然而站在一旁的高成飞目的显然不是目光所及的物品,而是衬衫下的东西。
只见他随意将其他物品丢在桌上,拿出最下层东西的瞬间就被顾一燃按在桌上,“砰”地一声巨响暴露了此刻他激动的情绪。
“放手。”顾一燃的目光凶狠,情绪全然没了之前的从容淡定,声音低沉,状似威胁。
仔细一看,他们争抢的东西是一本书。
这是一本徐卓呆的《笑话选集》,和顾一燃严肃数学家的气质并不相配,但令人起疑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染在这本书上早已发黑的陈年血迹。
“你这么激动我是找对了吗?!”高成飞见状大声吼道,“李探长,记录下顾上校的反应,回头写进报告里!”
“你自己看看这是今晚沾上的血吗?!”顾一燃高声压制,如此怪异的反应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紧皱着眉头的郑北。
“不是才对吧?!毕竟凶案都过去了三年多!”高成飞边说边大力争抢着书,看样子是已经决定拿这个做为关键证据来污蔑顾一燃。
但对面的顾一燃对这本书的重视似乎到了疯狂的程度,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落入别人的手中,两个人来回拉扯,谁也不肯相让。
“我说放手!”一声怒吼过后,旧书终于承受不住争夺,染血的书页漫天飞舞,散落一地。
顾一燃手里只剩下了一片碎纸,他愣愣地盯着,眼泪无法抑制,吧哒吧哒掉在桌面。
“顾儿、”怒吼过后的大厅里一片寂静,郑北几乎是瞬间起身,下意识的揽过顾一燃的腰将他抱进怀里。
“我给你买新的好不好?”郑北全然不顾在场的众人,拍着顾一燃的背,语气温柔且慌乱,反手护住他的头,将他的脸埋进自己肩窝,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场当众的亲密已经成为他真正的失控。
顾一燃状似平静地待在郑北怀里,实际上全身都在颤抖,良久后,耳边响起了似是在极力压制情绪声音,“我不要新的,我就要这个。”
听到这话,郑北咬着后槽牙,一股无名火从内心涌出,回过身抓住高成飞的胳膊拧了半圈,从他的腰间夺过枪,一脚踹在高成飞后背将人踢倒在地。
郑北一手拽着趴在地上人的胳膊,一脚踩在高成飞后背,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他的后脑勺,众人大惊,一旁的李卫拔出枪对准郑北,“郑北!放下枪!”
“滚!”郑北枪口转向李卫,大声呵斥,他知道李卫不敢开枪,间谍的素养可以让他算清所有人,却唯独没有算准自己。
所有人惊讶站起身,却没人敢上前阻拦,趴在地上的高成飞对于现在的局势只剩恐惧,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郑老板、你要干什么?!”
高成飞的声音颤抖,顾一燃两步上前抬起脚,鞋底用力踩着他的脖子,居高临下,目露寒光,“高警监想破案,我帮你破。”
高成飞的脸被挤压到变形,但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郑北大力的压制。
“王明德死在自己的屋子里,任谁都看得出是军统的杀人手法,而但凡对我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我是军统投诚而来,近期内钱浦两城抓捕了大量军统特务,任务都是沈笠下达的锄奸计划,由此可以推测,凶手的目的不是王明德,而是我。”郑北与顾一燃突然的态度转变将所有人硬控当场。
“进房间之前,我和王明德换了房间,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一个人不在场,就是你,夜晚三楼执勤的只有你一个人,没人能提供提供你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你也应该是嫌疑人之一,你见任务失败企图将所有嫌疑引到我身上进行二次执行,至于是否是连续杀人案的真凶,你刚才的一番话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这起案件,但如果真的是你不会傻到自己杀了人还自己提出旧案,所以最可能的是模仿作案,我分析的对吗?”
“你这是污蔑!李卫你干什么呢?!”高成飞半张脸贴在地上,斜眼瞪视着李卫怒吼,举着枪的李卫颤颤巍巍,始终不敢朝郑北和顾一燃开枪。
“李探长——”顾一燃目光转向李卫,“他死了升官的人可就是你!”
“这些人里,有几个你是得罪的起的?你想把间谍的罪名安在谁头上?是由东瀛人直接管理的特务委员会,还是浦江的新政府?是满洲国安保局还是连东瀛人都上赶着巴结的郑氏商行?他高成飞背后有宪兵队撑腰你可没有,但凡抓错被人反将一军,你猜他是会自己揽下罪名还是推到你身上?抓对了军功是他的抓错了罪名是你的,但只要他是间谍,你就能够加官晋爵,这么多人,都会记下你这个人情……”
顾一燃目光凌厉盯着李卫,“已经天亮了,宪兵队的人马上就会赶到!没有人会为他证明,他的犯罪事实铁证如山!”
顾一燃逼向李卫,发红的双眼尽是怒火,他抬手握住李卫的枪筒引导他放下,“是要在这个间谍面前维持你的忠诚还是铁面无私割恩断义,你快决定!”
“这是诬陷!李卫!我平时待你不薄!”
高成飞极力地叫喊声引来了在外巡逻的警察,警察身后跟着身着军绿色制服的宪兵队,黎明的光照进大堂,屋内众人审时度势,均是一言不发。
晨光将高成飞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条垂死的鬣狗,只剩李卫愣愣的站在原地,陈乾的身影如同慢放般在眼前放大。
“长官,案子破了,凶手是高成飞,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这个时代会吃人,没有人可以选择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要么就被当作垫脚石,一脚踹进地狱,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真相,是否能够将所有人的利益最大化。
“舌头虽软,断人生死,顾上校,我林某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林孝谦走到顾一燃身边,低声感叹。
顾一燃立功多,在伪政府内早已小有名气,据传言,但凡是他放进审讯室的犯人,就没有能清清白白出来的,即使没有证据,也能逼着人认罪。
来晚了的宪兵队只能做一些收尾工作,根本无从插手这件案子,所有人的口供出奇的一致,陈乾只好带着被判定为凶手的高成飞离开,临走前斜了顾一燃一眼。
顾一燃根本没心思搭理陈乾,他走走停停,一片片捡起散落在地的书页,码好后又一张一张的数,生怕弄丢了一页。
数量对不上,刚想起身寻找,两张纸被递到了面前,“坏了,丢了吧。”郑北弯腰看着顾一燃,目光中流露悲伤。
“丢不了。”顾一燃哑着嗓子回答,身手接过郑北递来的两页纸。
“我想丢,很累,受不住了。”
郑北的指尖从顾一燃指缝中溜走,头也不回的离开,只剩顾一燃一人蹲在地上,低头数着第三遍书页。
饭店外,赵晓光扒着车窗挥手,“北哥!这!”
“行了别摇了,跟个博美似的。”郑北打开车后门,随手把手提箱甩了进去。
“博美是啥?”赵晓光头跟着郑北转,直到他坐进副驾驶。
“狗,在英国佬家里经常看到。”
“长得咋样?”赵晓光启动车子,余光一瞥,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视线。
“你管人长得咋样……”
“诶,那人不是……”郑北话还没说完,赵晓光随口打断,郑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走向车子的顾一燃。
“你认识他?”郑北刚整理好的心情又被打乱,扭过头低垂着眼,声音低哑,假装很忙的整理衣服。
“他经常去咱家茶楼,点一壶茶,有时候坐一会儿,有时候坐一天。”赵晓光说着踩下油门,车子缓慢向前。
“我咋不知道?”
“你一年才回国几天啊能知道点啥。”
郑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问题问了出来,“从啥时候开始来的?”
“这我哪记得,两年前?还是一年前?”
郑北没再讲话,一两年前正是他事业的发展期,三个国家来回跑,根本没时间回国,同时也是当一串串名单低到眼前,还会看到有虫子在纸上爬,手会抑制不住颤抖的时候。
刚决定没多久不找了,结果又一次遇到。
也许不是遇到,既然顾一燃在一两年前就能找到他的茶楼,这次的相遇也许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车内安静了良久,郑北才终于又一次开口。
“小猫挺好的吧?”
“挺好的啊…..咋了北哥?”赵晓光察觉异样,还没等郑北回答,突然察觉郑北的这种情绪他异常熟悉,熟悉到恐惧,恐惧到害怕郑北会随时死掉的感觉,“他不会就是你去南陵…..”赵晓光瞪大双眼问道。
“行了闭嘴吧,开你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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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与君书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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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一些纯爱
934年11月
还在浦江上大学的顾一燃接到消息,父亲病重,叫他赶快回家。
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内忧外患,万千百姓流离失所,但顾一燃可以说幸运,也可以说不幸。
他的家乡位于粤东,相比于战火纷飞的北方城市,粤军领导下的粤东算得上安定,南陵政府北伐,军阀混战,北三省陷落,浦江抗战,皆与他无关。
在这混乱不堪的年代,他可以上学,作为一个正常人活着,算得上万分幸运。
但母亲早亡,他自小就没有感受过什么母爱,父亲就是父亲,他的爱只藏匿于心底,父子之间从未有过流露亲情的时刻,只在润物无声间。
父亲是个教书先生,算得上半个学者,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温润儒雅,但心底却是文人独有的倔强与悲愤。
自打有记忆起,粤东便一直由军阀控制,属于独立或半独立状态。
幼年的生活还算平稳,父亲的工作勉强可以支付两人的日常开支,一切的转折在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以及931年的北三省沦陷。
929年,大洋彼岸,华尔街金融风暴席卷全球,欧美各国人人自危,东瀛国内社会矛盾激化,然而他们的选择,却是侵略他国,掠夺资源,实行“国家改造运动”。
931年,东瀛关东军擅自发动奉天事变,国家如同沉睡的巨龙,在睡梦中被人切断了身体,本应团结一心的人们为了活命,将枪口对准了同胞,乡绅贵胄敛财无数,危难来临时,用平民的尸体搭建云梯,助他们登上逃往安宁的诺亚方舟。
奉系军阀遵循南陵政府不抵抗命令,就这样放弃了北三省,撤退到关内,彼时的北三省如同被母亲抛弃的孤儿,任由外敌侵略。
被抛下的人们要么为活命甘愿卖国,要么扛起大刀啃着树皮对抗东瀛军的热武器。
但几年间发生的事对于粤东来说,只有在经济上的巨大变动。
经济危机下,粤东的蚕丝出口贸易遭到毁灭性打击,农民收入锐减,万千企业倒闭,人们失去了生活的资本,街道上常见饿殍遍野,但在军阀与地主统治下,见危机来临,没有人肯施舍一碗粥给即将饿死的幼童,甚至更加肆意敛财,以保证他们日后的安定生活。
十五岁那年,他亲眼看到隔壁被自己视为亲姐姐的晓姐被地主掳走,顾一燃想阻止,换来的却是拳拳致命的伤害,这个世界终于疯了,疯到拿人当牲畜,疯到人命敌不过二两金。
行走在街道上,最浓烈的味道就是腐臭掺杂着甜腻,是尸体和鸦片烟的味道,在如此的环境下,百姓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更何况上学。
父亲再没了收入,但也不愿就这样为自己的孩子决定一生,便以顾一燃的选择为重,倾尽家财,送他到浦江上学,做一些重体力劳动来供顾一燃读书,只为送他一个不会就此看到尽头的人生。
父亲一生从未涉足政治,但却是个理想主义者,每每看到流浪在外的难民,都会驻足停留,924年南陵政府在粤东召开会议,两派合作,父亲看着报纸上的头条新闻,第一次感慨,第一次眼神中尽是憧憬的和顾一燃讲述那个自由平等的乌托邦。
所有人都说那是幻想,是奢望,但父亲却目光坚定,这样的目光影响着顾一燃,他深信不疑,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
但他不懂如何去往那个世界,不懂如何改变国家,只知道要上学,不能像一个被包裹在笼子里的鼹鼠,他可以没有见过万千世界,但不能连幻想的能力都没有。
但世事无常,才上了两个月的学,父亲便即将离开人世。
病床前,父亲第一次跟他说了这句话,去参军吧,一味的读书无法改变现在的国家,如今国内动荡,敌人趁乱侵略,国都要没了,何来自由平等?
也许,只有改变国内局势方能在危难即将来临之时挽回一切。
但如何参军,去哪参军?父亲没有告诉他。
国内各地均被军阀割据,中原混战,东瀛也正是趁着国内战乱才有机会入侵,也许只有赣昌是最好的选择。
但因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后,赣昌军队被迫长征,湘南战役后更是损失惨重,如此腹背受敌之时,根本无力抗击敌寇。
顾一燃没有任何选择,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再也没钱上学,只能安葬好父亲,捏着家里仅剩的八十块钱,踏上了没有目的的旅程。
他已经没有家了,去哪里都一样,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学上不了多久,就算是在学校,除了上课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压力,其余的都是困难,能学一天是一天。
各国租界盘踞的浦江经济开销太过庞大,平日里甚至连饭都不敢多吃一口,如今这个状况,也算是可以适应。
离家时,他只带了几本书,即便再没机会上学,他也依旧不想放弃探索。
不知道该去哪便随便走走,路过川南时却看到震碎他世界观的菜人铺子,甚至差点被饥民抓去吃,在饥饿面前,人人都是疯狗。
辗转徘徊,还是来到了南陵,只是因为没有钱再买去往下一个地方的火车票了。
他只剩下十六块钱,不知道还能吃几顿饭。
幸运的是,南陵旁边的小镇就是军校,不需要交学费,体能达标或考试合格都可以入学。
但军校每半年招一次学生,他正好错过了上一次,小镇里都是等待入学的青年,也许也不是,因为军校每天都会对外发放食物,正直局部地区动乱,川渝地区正在闹饥荒,穷苦百姓遍地,城市所需的劳动力有限,就连码头搬运物资这样的廉价劳力都被人抢破头,有许多外来参军的青年挨过了漫漫长路,却熬不过等待的日子。
这个年代租房便宜,贵的只有吃饭,饿死在镇子里的人太多,学校不忍看到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青年人死在寒冬,只能拿出一部分资金来支援。
小镇逐渐变成了预备军聚集地,为逃避战乱的百姓聚集于此,不乏一些挣不到钱只想蹭口饭吃的人,学校的经济压力太大,便只能提前报名,每天给这些报了名的学生提供饭菜。
但报名的有很多,最后会不会去就不一定了。
目的明确或是蹭口饭吃,顾一燃不知道自己是哪类人,他想参军,想继承父亲的遗志,但他从不认为南陵政府是最好的选择,但如今,就连生存都已捉襟见肘,他再没其他地方可以去。
小镇早已不能称之为镇,几年前的饥荒,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空掉的房子,直到军校在此建立,才又一次焕发生机。
顾一燃只花了两块钱便租到了房子,每天陪伴他的只有数理化的学海,以及连肚子都填不饱的那顿饭,偶尔会在清晨围着房子跑跑步。
小镇就像一个小型国家,资源分配不足,经常会发生抢夺事件,甚至有人因此丢掉性命,街道上的每一个人均是低头乱瞟,怕别人害自己,但在旁人眼中,他也会害别人。
刚来到小镇的第一天,顾一燃就看到一个身形壮硕满面横肉的男子被人围殴,生生打死在屋中。
驻足停留,大概能了解,这个男人算是当地的恶人,吃不饱饭便烧杀抢掠,人们被欺负怕了,几个人一商量,干脆打死他来保自己平安。
可这个时代哪有好人坏人之分,他们说别人是恶人,然后打死了恶人,挖掉他的心肝,吃掉他身上的肉。
他们尝到了甜头,便多打死几个恶人,等哪日恶人死绝了,便造出来恶人再打死。
顾一燃见识了太多自己身边熟悉的人都是这样死去,这个世界让他感到恶心,即便挣扎求生也似乎看不到光明,人们眼中的人不是人,是食物,是金钱,是利益。
清醒的人总是会被排除在世界之外,他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独善其身,约束自己,所以,他避免与人社交,尽量让自己像一个隐形人。
无人在意,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值得人惦记的东西,如此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
南方的冬天室内阴冷,他偶尔会拿着书本到外面晒太阳,也是因此,他经常能看到自己屋子的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对兄弟。
时间久了,便能通过对话得知其中一个人的名字,矮一点的叫乐乐,高的那个,只能知道乐乐叫他大哥。
他们倒是与这里其他人不一样,安静的过好自己的生活,高个子长得还算帅气,眉弓立体,鼻梁挺拔,宽肩窄腰,矮个子没注意。
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同出同入,有时还会有人来找他们麻烦,但高个子总能把人打跑,还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在门口逗猫。
寒冬腊月,饥荒流年,每家每户看起来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他们,屋顶的烟囱里居然偶尔还会有炊烟升起,可能是在做饭吧,小镇外总归也有能赚到钱买到食材的地方。
但那些地方都太远,每天摄入的食物远不够来往路程消耗的体力,想挣钱的人会直接安顿在小镇外,况且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活着就行了,自打有记忆起,他就早已习惯孤家寡人的日子。
但他也会羡慕那个暖洋洋的屋子,尽管只是自己蹲在房门口的幻想,他也不需要进去,也许是没体会过,所以从不憧憬,只是艰苦生活中的调剂。
又是一天上午,顾一燃研究数学题错过了饭点,饥肠辘辘导致大脑血液供应不足,虽说伟大的研究总是在饥饿中得到成果,但顾一燃认为自己做不到。
他蹲在门口晒太阳,抬头看着随风摇曳的悬铃木枝桠,眼前略过飞机坦克轰炸机,想着自己从哪个机入手比较好,最终得出结论,哪个机都入不了手,因为他都没学过,不仅自己没学过,国内目前为止没有发展出这样的技术。
直到鼻腔传来一阵香气,所有的飞机在眼前坠毁,一团巨大的蘑菇云后是一碗端到自己眼前的炒土豆和馒头。
顺着铝质饭盒望上去,是那个自己偶尔会盯着看两眼的高个子。
高个子把碗朝着顾一燃递了递,顾一燃不明所以。
“拿着吧,碗洗好了给我送过来。”也许是见顾一燃没有反应,高个子开口催促。
顾一燃没讲话,小心翼翼接过碗,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为一口饭抢破脑袋的日子,居然还会有人大发慈悲送饭给自己。
顾一燃盯着那人的脸,半晌后才开口,“那你吃什么?”
“这土豆是我自己种的,你赶紧吃吧我走了。”没多说什么废话,高个子便转身离开,进了房间。
顾一燃依旧疑惑,尽管是自己种的,但也不是取之不尽,自己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这个人就这样毫无所求的给了自己,还是说他打算日后再索要利息?
但顾一燃身无一物,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惦记的东西,只有包里的几本书,他喜欢给他抄一本好了。
炒土豆的味道很好,尽管只加了点盐,但相比于学校的大锅饭来说已经算是精致,顾一燃吃好饭,拿着洗好的碗敲响斜对面的房门。
开门的人是那个乐乐,顾一燃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个碗是他家的,刚想解释,乐乐却直接拿过碗,“给我就行了。”
说罢便关上房门,并没有看到高个子的人,只感到屋内传来了一阵暖风,和他房间里的温度截然不同。
这间屋子原来不是看起来暖洋洋,而是本来就暖洋洋。
但自那之后,顾一燃再也没有蹲在门外看过那间屋子,陌生人还好,有过交集之后会担心别人怀疑自己图谋不轨。
有时坐在书桌上望向窗外,会看到高个子看向自己的屋子,但这让他更加想要回避,本就不是相熟之人,顾一燃也不想融入这样的环境。
一个人对他来说是最自在的,小镇里的生活和他从前所过无异,但融入人们的社交圈却让他感到恐慌。
时间久了,他甚至会刻意避开饭点,早走十分钟,出门锻炼也跑得稍微远点,只为不再遇到这种只说过一句话的、半熟不熟的尴尬局面。
顾一燃再也没有关注过这间屋子,直到某天,他意识到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这两个人,即使之前刻意的回避,还是会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在门外晒太阳的身影,但现在,暖洋洋的屋子似乎很久没有亮起灯。
他本不想关注这些事,奈何好奇心驱使,这天,刚打完饭回来的顾一燃回屋子的路上,脚步刻意往自己屋子对面的方向偏了偏,离近一点可以通过窗户看到斜对面屋内的情况。
但透过窗户,暖洋洋的屋子全然没了之前的样子,屋内萧条一片,顾一燃有些惊讶的走近,屋内的两张床上只躺了高个子一个人。
按顾一燃曾经对他的观察,高个子白天一般不会在屋子里待着,况且房间内也不可能是这般狼藉。
看到这,顾一燃才回想起某天夜里,门外传来阵阵吵闹声,他睡的正香,被声音吵醒,但房间太冷,他实在没心思起床查看情况,现在看来,难不成就是这间屋子遭到了某些人的抢掠?
但暖洋洋的屋子本就与这里格格不入,从浦江到花州,再从花州到南陵,顾一燃一路上看到过太多暴乱,经济萧条,流民死的死,伤的伤,甚至尸骨堆积成山。
死一个人,在这个时代太过正常,人们早已麻木,三岁的儿童会捡来路边的白骨玩,中原地区灾民遍地,妇女儿童被家人送到屠宰铺换饭吃,活人肉每斤一千二百文,死人肉每斤五百文,灾民无粮可食便吞咽观音土,烹子充饥易子而食……
顾一燃想要离开,但从窗户到房门的三步之遥,他还是不自觉的推开了门。
他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虽然并没有什么能力能够救他,但暖洋洋的屋子就这样没了,宛若最后一缕星光在无尽的黑暗中熄灭。
房间虽然朝阳,但南方的室内阴冷潮湿,躺在床上的人连被子都没有,顾一燃伸手摸了摸他的体温,还是个活人。
而且此刻的活人体温过高,一看就是发烧了,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青紫一片,掀开棉衣,白麻的对襟短褂还能看到些许血迹,在顾一燃的记忆中,这个人的身手还算可以,不知道多少人围殴才会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矮个子乐乐不见人影,只剩下高个子怀里一直抱着的小橘猫。
顾一燃坐在床边拍了拍他,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什么其他反应,顾一燃见状,看着碗里的馒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掰了一半塞到他的嘴里。
顾一燃反复告诫着自己就这一次,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去救一个病的这么严重的人。
像是做了坏事一样企图快速逃离现场,但端着饭碗没走两步便又一次站住脚,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好好行行行,装可怜遭雷劈。
又一次坐在床边,顾一燃拿起掉落在高个子嘴边的半个馒头,一点一点掰开喂给他,他吃的很慢,始终闭着眼,顾一燃回到自己的屋子,点燃暖炉烧了一壶热水,又端回曾经暖洋洋的屋子,慢慢的喂到他的嘴里,顺便分了点菜给他怀里的小橘猫。
一切事情做完,两个小时过去了,回到自己屋子的顾一燃饥肠辘辘,碗里的饭早就变得冰凉,只能放在暖炉上热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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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与君书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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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半的口粮被瓜分,对于本就吃不饱的顾一燃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他认真的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不然怎么能把饭分出去,明天找个神棍驱驱鬼。
但第二天没来得及驱鬼,他便又一次进了那间屋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饿死在曾经暖洋洋的屋子里,如果是任何其他屋子也罢,他实不忍看到一个曾经温馨的住处变成屋主的坟墓。
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只能把自己的饭分给他,吊着他的命,饿着自己的胃。
食物救不回那个人的命,他伤的重,病的厉害,但顾一燃无法袖手旁观,或许,等到他真正死亡那天,等到自己真的无计可施那天,他才能狠下心选择放弃。
鬼先不驱了吧。
就这样过了几天,那人生命顽强,顾一燃不知该是喜是悲,每天饿着肚子,连仅有的锻炼都暂时搁置了。
夜晚,顾一燃关灯上床,准备入睡,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街道上一阵阵脚步声,以及木质车轮滚动声,声音夹杂着阵阵交流声,不是习以为常的打架斗殴,这声音倒是他从未听过的。
顾一燃无聊之际竖起耳朵,
“……这个呢?”“拖走吧…”“这个也不行了…”
声音逐渐放大,顾一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瞬间起身,连棉衣都没来得及披上便穿上鞋冲出门外。
斜对面的房门被打开,小橘猫似是受了惊窜出门外不见踪影,房门外的手推车上堆满尸体,顾一燃急跑两步冲进屋子,看到了两个人正抬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不行!这个不行!”顾一燃大喊阻止,焦急之际,整个人趴在了躺在床上人的身上。
“他都快咽气了。”站在床位的人说道。
“没有,他只是生病、不信你摸、他就是发烧了。”顾一燃扶起床上人的脑袋展示给他看。
“前两天我们看到的时候他就躺着里了,这间屋子要腾出来了。”
“我带他走!”
就这样冲动的捡回了一个人,从对面运到自己屋子都把顾一燃累得够呛,顾一燃站在床边,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人懊悔不已,但带都带回来了,总不能再丢出去吧?
至少等他病好了。
说好了看命,现在变成了等他病好,自己身上这鬼还真的有点东西,顾一燃对自己的毫无原则表示谴责。
顾一燃边谴责边烧水,随后费尽力气把人拖到洗手间,一人一个小板凳,脱掉他的上衣裤子,放在自己怀里,拿着小水盆冲掉他身上的血渍和污渍。
他伤的不轻,皮下渗出的血占满大半个胸口,手臂和腿上也是骇人的淤青,虽然光看病情也能得出结论,但亲眼看到还是会忍不住惊讶。
这体格一看就是一个能打三个,怪不得会被人围攻,顾一燃一边心里得意自己的生存之道,一边手上不停,温热的水浇在身上,水流过后是更加刺骨的寒冷,怀里的人突然瑟缩,一个能打三个的体格就这样低头蜷在顾一燃怀里。
又装可怜?顾一燃拒绝这坨人的接近,但推了半天没推开。
冲干净了身体,顾一燃把人放到床上,跑回曾经暖洋洋的房间拿回了他所有的衣服,挑了一件套到了他身上。
尴尬的事情来了,顾一燃房间只有一张床,只有一床被子,身为一个严谨的南方人,顾一燃从未与人在一张床上睡过觉。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带他回来?!
顾一燃烦躁的叹气,但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顾一燃关上灯,小心翼翼的捏起被子一觉翻身上床,尽量不吵醒躺在旁边的人,这样可以避免意识到身边有人的尴尬。
但刚躺下没一会儿,身边突然有了动静,背对着旁边人的顾一燃突然感觉腰间被人压住,随后整个后背都被揽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诶!”顾一燃大惊失色推开身后的人,“你干嘛呢?”
“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疲惫不堪。
顾一燃无奈,只好乖乖的躺回去,身后的手臂又一次缠了上来,身为一个活了十八年的严谨南方人,这样的近距离接触真的如坐针毡,要命的是身后人的呼吸打在自己的后颈,顾一燃像一只一直在炸毛的猫,一动不敢动。
就在他逐渐昏睡之际,耳边传来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嗯?顾一燃…”顾一燃的声音黏黏糊糊,被唤醒后下意识翻了个身。
“我叫郑北。”
房间内再没了声音,一觉睡到天亮,自从来到这里,顾一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热醒,暖洋洋屋子里出来的人都是暖洋洋的,天寒地冻,顾一燃一点不舍得离开这个被窝。
眼都没睁开就想睡回笼觉,突然意识到什么的顾一燃睁开眼,面前是人形热水袋、哦不、是郑北的锁骨。
这个人真的很没有边界感,但顾一燃来不及尴尬,此时的郑北面色潮红,紧皱着眉头,看起来相当难受,顾一燃伸手摸了摸郑北的额头,烫得离谱。
肯定是昨晚洗澡又受凉了,顾一燃有些内疚,但不洗澡也不可能让他上床。
不内疚了。
顾一燃转身,慢慢掀开郑北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翻身下床,一阵冷气瞬间袭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赶忙穿好衣服。
没有药只能物理降温,他找了块毛巾用冷水打湿,叠好放在郑北的额头。
“郑北,郑北。”顾一燃拍了拍郑北的脸,想问一下他的情况,可别死了。
但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躺在床上的郑北看起来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呼吸急促微弱。
顾一燃有些慌了,不能刚捡回来就死,可是自己屋子里能拿出来的只有热水,在屋子里辗转徘徊许久,顾一燃犹豫着拉开书桌抽屉,在一本书的夹页中拿出自己仅剩的十四块钱。
军校里有军医,只要给钱也是会给居民看病,顾一燃一路小跑来到了军校门口,和哨兵说明情况,才被允许进入院内。
本以为是无数青年聚集的军校,训练场上确只有稀稀拉拉几排学生,也是,现在的南陵政府主张谈判,军阀混战已然结束,战争消耗的经济无法回暖,不论是政府态度还是经济能力都无法支持对敌宣战,自然也没多少人愿意参军。
本来空旷的小镇,现如今居民比却军校还要多,看来大多数都是混口饭吃。
顾一燃小跑着寻找,终于看到了医疗室的牌子。
“怎么了?”坐在医疗室椅子上的军医辛铁钢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见有人进门,头也没抬地问。
“有人发烧了。”顾一燃拳头里紧攥着十四块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发烧了什么症状?感冒还是……”辛铁钢抬起头正要询问情况,见来者一身装束,“没教官带着来,拿药看病得给钱。”
“我知道,我有钱,十四块够不够?”顾一燃摊开手掌展示给辛铁钢看。
“看你病情了,”辛铁钢起身走进玻璃矮柜后,拿起笔准备写病历和开药单,“你什么症状?”
“我没症状,发烧的躺床上来不了。”顾一燃走近回答。
“来不了的那个啥症状?”
“就是,应该是受伤,胸口这里有一大片淤青,然后昨天晚上还洗了澡。”顾一燃比划着自己的胸口讲述。
“有骨折吗?多久了?病情严重我得看到人才行。”辛铁钢问道。
“不知道有没有骨折,摸起来还行,有五六天了吧……出诊费多少钱呀?”
辛铁钢听罢,抬眼看了看顾一燃,“五六天了咋才来?”
“呃这个……”顾一燃不知道怎么回答,难不成说自己本来没想管这事?
“得了得了,”辛铁钢说罢转身,伸手朝身后的柜子里拿药,“你这十四块肯定不够出诊费,肋骨骨折我这也治不了,给你拿点药看看吧。”
顾一燃看了眼手里的钱,“那要是真骨折了怎么办?”
“真担心就赶紧送城里医院。”辛铁钢回答。
哪还有钱送他去医院呀,现在去挣,攒到钱人都死了,顾一燃叹了口气,把钱拍在玻璃矮柜上,“那先给我拿点药吧,就这点钱。”
十四块钱换来了一大堆药,跑回家后,顾一燃按照医嘱,白白绿绿的药片放在掌心,扶起躺在床上的郑北。
“郑北,郑北,吃药。”顾一燃让郑北靠在自己怀里,反手拍着他的脸。
郑北烧的模模糊糊,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大脑下意识的跟随指令张开嘴,随后一堆药片就被丢到了自己嘴里。
水杯递到嘴边,药片顺着喉咙冲向胃中,“我去拿午饭,你能吃吗?”顾一燃低声问。
“嗯。”
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饱饭了,端着碗回来的顾一燃心里暗暗叹气,本来以为也就几天,看来现在要做长期打算了,要不我也种点土豆?
但是郑北不会就是因为种土豆被打的吧?这个想法太过离谱,但种土豆对于顾一燃来说也很离谱,遂放弃。
半个馒头喂给郑北,半个馒头顾一燃吃,吃药和不吃药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郑北突然感觉到胸口又痒又疼,他费力的睁开眼,窗外已经黑压压一片,再低眼看向自己的胸口,坐在床边的顾一燃的手居然伸进了自己的上衣。
“你干嘛呢?”郑北声音喑哑,说句话就感觉有刀子卡在喉咙。
前一秒还在认真研究的顾一燃听到声音,惊讶间赶忙收回手,“我摸摸你有没有骨折啊。”
“没骨折。”郑北闭上眼回答。
“那你醒了顺便吃点药吧。”顾一燃说着,抓起放在书上的药片递到郑北面前。
郑北只有力气睁开一只眼,挪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全身无力,顾一燃见状只好又一次扶起他,手臂环着他的肩膀把手心里的药喂到郑北嘴里。
“谢谢啊。”郑北的声音很轻,轻到顾一燃思考了一下他在说什么。
“嗯。”确定答案后,顾一燃短短回复,把郑北服回床上躺好,草草收拾过后才上了床。
虽然这几天迷迷糊糊,但是还是有被人照顾的印象,睡醒后清醒了一瞬,才想起来就是自己屋子对面那个人。
事实上,郑北从顾一燃刚搬来没多久就注意到他了,只因为他似乎很喜欢往自己房间看,郑北偶尔在窗前忙碌,一抬眼就能看到顾一燃孤零零的蹲在房门口,目光聚焦在自己的方向,嘴角时不时的露出笑意。
他有心想熟悉,那天中午正好注意到顾一燃似乎没有出门拿饭,便炒了两个土豆,又把自己的馒头分了一半端给他,本以为是相识的起点,谁成想,那天之后顾一燃似乎在刻意躲着他。
很奇怪,他看起来明明很喜欢自己的屋子,却像只小猫一样,一摸就躲。
笑起来明明很好看,但和别人一接触就会收起自己本身的情绪,无论悲喜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明明会对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却总是装的很冷漠。
还是说自己什么地方惹到他了?
屋子里灯光熄灭,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床垫塌了一下,郑北意识到顾一燃躺到了身边,“还能抱着你吗?”
“你还冷啊?”顾一燃在黑暗中瞪大双眼。
“白天就冷,你这被子太薄,屋还背阴。”虽然挨冻了好几天,但郑北还是嫌弃顾一燃的冷被窝。
但郑北确实说的是实话,可能是上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被子,顾一燃洗了洗就盖上了,要是厚被子早就被人拿走了,哪还轮得上他。
“那行吧,那你手别……”算了,放哪都一样别扭,他是病人,让让吧。
顾一燃虽然个子高,但是太瘦,抱着硌人,郑北内心评价着,吃过药后大脑也变得灵活,随即想起了什么。
“跟我一屋那个人你看到了吗?”郑北低声问。
“没有。”
听到顾一燃的回答,郑北心情变得沉重,黑暗中,顾一燃只听到了一声叹气。
“他是你弟弟?”
“不是,但是跟我家是一块儿的,来这里之前路上遇到的,就一块儿来了。”流落异乡后遇到同乡,陌生人都会变成亲人,短短几个月的相处,郑北早已把这个大哥大哥叫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当成了弟弟,“他是不是死了?”郑北的声音更加沙哑。
“没有,肯定没死。”不知为何,顾一燃受不了郑北的悲伤,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你咋知道的?”听到这句话,郑北感觉连力气都恢复了一点,赶忙扒着顾一燃的肩膀问。
“他、就是、我看到房东带人来清理房子,那天那个板车上没有。”顾一燃结结巴巴,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刻意描绘前因后果企图让人相信,可惜太过突然,顾一燃没时间编造更能让人信服的谎言。
但也不算说谎,屋子里一直只有郑北一个人,他生病那段时间没有人来清理房间,所以那个人大概还活着。
但郑北听着这话却并没有安心,窝在顾一燃身后一动不动。
“你被人打了吗?”其实也不是很好奇,但顾一燃想转移一下郑北的注意力。
“嗯,乐乐偷了他们的钱。”
顾一燃不好评价,毕竟偷钱被打也不算冤枉,但郑北的愧疚他确实可以感同身受,他拍着郑北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安抚着,自己已经没有钱买药了,别再因为这个病情加重。
“那小猫是不是也丢了?”郑北的情绪更加低落,顾一燃不明白,自己都变成这样了还有时间关心人和猫。
但他印象中的郑北不该是这样的,应该充满希望,会在一片死寂中把自己的屋子变得暖洋洋。
他拍拍郑北放在自己身上的手,“猫也是你同乡?”
“猫听不出口音。”郑北边回答边笑了起来,顾一燃问得好认真,没感觉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小猫大概不是同乡,只是郑北不久前在路上捡到的小奶猫,一个人赶路无聊就把它带在身边,小一点还可以放进口袋,自己吃什么就分它一点。
但是小猫肯定是丢了,不然顾一燃不会这样安慰自己,被人揍了一顿,弄丢了乐乐和小猫,眼前全是和他们相处的场景,乐乐犯的错是自己也不愿与之为伍的,但已经把他当做了弟弟,就不能这样抛弃他。
“小猫跑出去被人吃了咋办?”见顾一燃不搭话,郑北又说。
“其实你放在这里会被我吃了也说不定。”
“好吧。”
就这样养了三四天的病,顾一燃拿回的药也吃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全身无力,但看起来已经在恢复了。
但顾一燃却又难受起来,坐在床边分自己碗里饭的时候就一直在思考,如果郑北在这样躺下去估计自己也要躺床上陪他了。
这几天自己尽职尽责送水送饭还要当暖水袋,不给工资也就算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你要是好的差不多了,就试试自己去拿饭呗?”顾一燃有话直说,再不说自己也要饿死了。
郑北盯着顾一燃半晌,“行啊,咱俩晚上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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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与君书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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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分走顾一燃口粮这件事郑北也很无奈,其实他吃了药的第二天就在顾一燃离开时开始实验,但奈何没力气下床。
每次吃完药过后都好困,睡醒后只能盯着顾一燃坐在书桌前的背影。
顾一燃话不多,任凭郑北如何找话题,他也只是礼貌回答,然后就是背对着自己沉默,用实际行动告诉郑北我要看书不要打扰我。
郑北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被冷暴力,等病好了一定让这个人每天求着自己带他出去玩。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怎么吃饱啊?”郑北嚼着馒头问。
“是。”
“抱歉啊。”郑北更加愧疚,弄丢了小猫和乐乐,还差点饿死顾一燃,“那你一会扶我起来咱俩出门溜达溜达呗。”
是为了复健,也是因为在郑北这几天的观察中发现,顾一燃非必要几乎不出门,之前还能看到他围着自己屋子跑步,现在除了拿饭之外,每天的日常就是坐在书桌前写写算算,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出去溜达呀……”顾一燃犹豫了一下,但转头看向窗外,今天阳光明媚,来到这里之后自己也没有看过屋子方圆一百米外的风景,“行吧。”
郑北的下床过程很艰难,太久没有活动肌肉都僵了,顾一燃架着郑北的胳膊抗在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饿了这么久还是这么重,一身肌肉真不是白长的。
他们走得很慢,但也算是有机会看看沿途的风景,小镇虽然荒凉过一阵,但称不上破败,甚至可以说风景宜人。
地处南陵,虽比不上江南风景,但沿途的溪流和两岸的风光确实宜居。
顾一燃甚至可以想象之前的居民蹲在河边洗衣服,孩子在弄堂里玩耍,紧靠徽州,所以保留了徽派建筑。
青砖黑瓦,高墙深院,这个镇子在很久之前大概也算富足,顾一燃随便找的没人住的屋子都装修的不错。
只可惜这年头,就算没有战乱也会有天灾,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一些往日的痕迹,如今镇子里的原住民寥寥无几,都是四处逃难来的,如果不是有一个军校在这里看着,估计镇子里的东西都要被抢劫一空。
人多的地方,空气中隐约弥漫着腐臭和血腥,雨水冲刷的街道都会变成淡粉色。
“往那边走,那边有个湖,我可喜欢在湖边坐着了。”郑北指着前面指挥架着他的顾一燃。
“你经常出来走吗?”顾一燃边走边问。
“出来是经常,但是在镇子里逛的机会不多,我没事的时候都去镇子旁边的码头赚点零钱。”顾一燃没想到,郑北真的千里迢迢就为挣几块钱。
“那个码头不近啊。”顾一燃感叹。
“还行吧,天天在屋里待着也没意思,码头管饭,比这里给的多。”郑北是可以在困苦中寻找快乐的人。
“你看那看那!”郑北突然激动的指着路边说着。
“看什么?”顾一燃有些疑惑,顺着郑北的手指望去,可并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还有花呢,这地儿有意思,这才三月份就开花了。”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满脑子问号,三月份的花州甚至不用穿棉衣,街边的花更是五颜六色,但听口音,郑北也不像南方人。
“你哪里人啊?”顾一燃没接郑北的话,自顾自的问着,跟着郑北的胳膊转弯走向路边的花。
“我哈岚的。”
顾一燃心下明了,哈岚现在已经变成了伪满,怪不得会出来参军。
“这镇子里的风景很好。”顾一燃话锋一转,不想提起郑北的伤心事,虽然他看上去没有很难过。
“好着呢,那边还有个祠堂,咱俩去看看。”
徽派祠堂庄严肃穆,青灰色的高墙和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如一幅山水画,斑驳的砖石和精致到发丝的木雕,每一处都是岁月沉淀的痕迹。
顾一燃架着郑北走入祠堂,内程中轴对称,递进式院落,看来这是整个镇子最富足人家的祠堂,但没有寝室,所以没被人占。
祠堂已经被改成了学堂,枯木桌上还能看到学生留下的刻痕,这不仅让顾一燃想起了儿时,也是在父亲的学堂里这样学习。
“桌子还在,人都没了。”顾一燃抚摸着桌上的划痕,不禁感慨。
顾一燃给郑北的感觉总是闷闷的,虽表面看上去平静,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你家哪儿的?”郑北问。
“我家?花州。”顾一燃扶着郑北,把他当到桌前的木椅子上。
“花州?花州没战事啊,你来这干啥?”
顾一燃坐在郑北后面的桌子上,支着下巴思考答案,他应该回答来这里参军,但住了不到一个月,并没有想要留下的冲动。
“我也不知道。”
顾一燃的回答简短但没用,郑北盯着这张脸莫名燃起了一股斗志,小东西还真是惜字如金,自己的事是一点不愿意说,早晚要把他的内心一点点挖出来狠狠嘲笑。
“不知道不知道吧,来都来了。”郑北面对顾一燃坐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俩往回溜达吧,这快到饭点儿了。”
一路上,相同的风景又看了一遍,郑北没再让顾一燃扶着,两个人并肩漫步在镇子里,斜前方出现了一个人,顾一燃定睛一看,就是刚来那天遇到的打死人的那群人其中一个。
“你认识这个人吗?”顾一燃想问问郑北如何看待他们。
郑北顺着顾一燃的目光看去,“眼熟,这镇子人也不是很多,看谁都眼熟。”
“我来的那天,看他们打死了一个人。”
“哦,我也看到了,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最后也没去。”郑北的眼神有些落寞,坏人打坏人,即便救了坏人,他也还是坏人。
兜兜转转,自力更生拿到了自己的饭,两个人也算吃了顿半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八分饱。
身体逐渐恢复中,顾一燃依旧是每天坐在桌子前写写算算,郑北坐不住,每天的日常就是在小镇里来回溜达,看遍每一间有人住的房子,但都没有找到乐乐和小猫的影子。
溜达到了学校门口,郑北想到了什么,装成伤员在守卫面前演戏,又一次成功混进了学校。
但目标却不是医疗室,而是离医疗室不远的学校后厨。
午饭刚过,后厨的炊事兵忙着收拾厨房,看到郑北熟悉的推门进来,班长一愣,“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再给我拿几个土豆呗。”上次的土豆就是这里拿的,只见了一面,郑北就和班长混熟。
“你都给吃了?不知道留一个当苗儿啊。”
“哪能都给吃了,被人抢走了,你看我这,被人打的。”郑北说着掀开裤腿,给班长展示自己的伤。
班长低头看了看,“怎么回事谁给你打的?有钱没有啊去老舅那拿点药。”
郑北社交能力一流,跟谁都能说上两句,尽管学校里的老师都比自己大很多,但这年头对参军如此坚定的人不多,了解郑北家世以后,军人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定会入学,所以对于他都有些好感。
“不用拿药,你给我拿俩土豆。”郑北话刚说完,就朝着菜篮子走过去,一点不客气。
“拿小的,最小那几个给你。”班长怕一个不注意让郑北整筐拎走,赶忙上前帮他挑。
土豆装满口袋,郑北的视线被放在桌子上的鸡蛋吸引,“你这鸡蛋生的熟的?”
“熟的啊,中午给学生的,剩了两个。”话刚讲完,班长就看到郑北期待的目光盯着他,“行行行你拿走。”班长手一挥,毕竟分给小镇居民的饭都是炒青菜,他也知道郑北吃得没什么营养。
“你这有被子吗?”手里握着鸡蛋的郑北又问。
“哪给你找被子去?”
“没被子旧棉花也行,我内被子也被人拿走了,晚上冻死了。”
班长无奈瞟了眼郑北,“你这身手也过得去啊怎么谁都能欺负?”
“四个人打我一个,换你你试试。”郑北拍着班长的肩膀。
“得得得,有学生换下来的旧棉衣,我给你拿两件。”班长说着带着郑北向仓库走去,旧架子上堆满了棉衣。
“你们学校还挺有钱的啊。”
有钱说不上,但也能勉强维持日常运转,政府赤字严重,学校的钱就不知道从哪来了。
“别说没用的,最多给你拿两件了,剩下的都要回收的,走我送你出去,别让人给你拦下了。”班长拿了两件棉衣塞给郑北,推着他的背离开仓库。
就这样,郑北收获颇丰,一路小跑回到了屋子,赶紧去跟顾一燃炫耀自己的战果,把这些拿给他他一定会很开心,毕竟自己生病那几天他陪自己饿了这么久。
郑北每天出门的时间,可以说是顾一燃难得放松精神的时间,他太有活力,总是会拉着自己做这做那,耳边的声音也停不下,根本没心情好好看书。
顾一燃不关心郑北又出去做了什么,只是希望回来的晚一点,因为眼下,手边的这道题已经断断续续困扰了他很多天。
“顾儿,看我拿啥回来了?”推开门的郑北还是打断了顾一燃的思路,但转头一看,自从找不到乐乐以后,郑北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虎牙都熠熠生辉。
“什么呀?”不想扫了郑北的兴,顾一燃硬着头皮接话。
“俩鸡蛋给你,还有棉衣,给你被子里塞点棉花,还拿了土豆。”郑北把鸡蛋放在顾一燃桌子上,走进卧室自顾自的拆起了被子。
“哪拿的啊?”鸡蛋安慰了顾一燃不爽的心情,他敲碎一个剥开,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看郑北,“你拆了被子没针线啊。”
“不用针线,我拿几个布条给它系上就行。”
“这个鸡蛋给你吧。”顾一燃上前把剥好的鸡蛋递给郑北。
“我不吃,你拿着吧。”郑北头都没抬,三连下拆了棉衣。
顾一燃也不让,两口就把鸡蛋吞了进去,看郑北拆被子太无聊,顾一燃又回到了桌前做题。
卧室里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停,听得顾一燃完全静不下心。
“我还拿了土豆,一会给它种上。”郑北坐在卧室里大声说着。
“哪拿的?”虽然恢复以后经常看到郑北出门,但顾一燃知道他是出去找人,休息了这么久没有经济来源,难不成是抢来的?
“学校里拿的。”
顾一燃听罢,心里感叹郑北真的是社交能力一流,都能混进学校拿东西。
他没再理郑北,自顾自的做题,刚理清思路,郑北路过他推门离开,又被打断,又一次理清思路,郑北开门路过他,再被打断。
如此循环往复,顾一燃扭头看着蹲在地上浇土豆的郑北,全身上下都透露着生龙活虎,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恢复的差不多是不是可以搬走了?”
顾一燃实在不适应自己的屋子里有人来回走,每次安心看题都会被郑北吸引注意力,而且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不习惯两个人睡一个被窝。
既然好了就赶紧走吧,目前没有养宠物的计划。
认真浇着土豆的郑北愣了一下,“啊行,我一会儿找个空屋子搬走。”
郑北没想到自己的逗笑顾一燃大业中道崩粗,驱逐太过突然,说好了狠狠嘲笑却提前被赶走。
本以为两人已经熟悉,但顾一燃总是若即若离,直到他说出这句话,郑北才意识到,原来两个人没有这么熟。
但毕竟是人家的屋子,去留都还是要听顾一燃的。
已经没有朝阳的空房子了,郑北无奈,只能找了个屋里东西还算齐全的,现如今虽奸商占大多数,但也不乏善良之人,郑北新房子的房东同意了赊房钱,就这样把房子租给了他。
郑北没什么要拿走的东西,只有几件衣服。
“这个被子和土豆你都拿走吧。”顾一燃站在郑北旁边说着。
“不拿了,被子给你盖,这天儿太冷,土豆也放你这吧,种好了好能炒俩菜,回头我给你买点儿盐过来。”郑北认为顾一燃需要多吃点东西,说出的话也会不自觉溢出担忧,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孤单寂寞,奈何没机会再为他做点什么。
“我不会种土豆和炒菜,你拿走吧。”顾一燃端着土豆苗的盆子递给郑北。
“这土豆好养,你隔几天浇一次水就行了,然后给它搬外边儿晒会儿太阳。”郑北说着往门外走,“你没事也出去晒晒太阳,别天天在屋里待着。”
还要帮它晒太阳,这对顾一燃来说简直麻烦,但没有拒绝的机会,郑北已经拿着衣服出门了。
屋子里变得安静,又只剩下顾一燃一个人,只是被子里多了棉花,窗台上多了几盆土豆苗。
久违的安静却并没有想象的轻松,顾一燃勉强能吃饱饭之后,又恢复了每天清晨的锻炼,只为了维持自己的精气神。
然后就是一个人坐在桌前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视线透过窗户,斜对面的房子已经换了屋主,再没有暖洋洋的感觉。
深夜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再也没人拉着他闲聊,明明是自己早已习惯的安静,却不知为什么,变得难以忍受。
白天把土豆苗搬到外面,蹲坐在一旁看着它发呆,好像还能看到郑北刚种下去的痕迹,还能看到郑北偶尔拉着他出去玩。
郑北走后,顾一燃似乎可以随时随地发呆,没有人打扰了,明明应该更加沉浸的看书才对,可是为什么现在一点都看不进去?
也许是屋子里没了人味儿,但他从小就是这样,没有妈妈,爸爸也不是很爱讲话,童年到现在,窝在屋子里看书的生活是常态。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其实喜欢这种有人打扰的感觉,喜欢到想要一直沉浸其中。
郑北一点都不像身处在战乱中的人,还是一个被侵占的北三省出来的孩子,郑北的身上永远都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把苦难藏在心底,化为力量。
顾一燃这才意识到,不是屋子暖洋洋,而是郑北暖洋洋,所以他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得暖洋洋,现在郑北离开了,自己的被子虽然变厚,但夜里却变得更冷。
他不是烈日艳阳,不是熊熊烈火,而是一汪持续在四十度的温泉,至少在自己身边是这样的,因为还不太熟悉的时候,会看到他和别人打架,脾气也就那样。
端着碗饭回来的路上,顾一燃绕了个远,他知道郑北的新屋子在哪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去看看,但紧闭的房门内却没有亮灯,郑北又不在屋子里。
之后的很多天都是如此,能逮到郑北的机会屈指可数,仅有的两次还是看到他匆匆离开的背影,还有一次,看到他坐在门口发呆,扭头看着远处。
顾一燃感觉自己有什么毛病,天天尾随偷看这对吗?!就说自己身上有鬼。
但他大概能猜到郑北去做什么,但这么久都没找到,大概是徒劳无功。
窗台上的土豆已经发芽,顾一燃明明拒绝养这种东西,但却莫名其妙就长了芽,看着自己养出来的土豆,居然有种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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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与君书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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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气黑压压,感觉是要下雨,屋外的温度也很低,顾一燃无心做题,又一次离开屋子,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郑北屋子的附近。
他又在那里坐着,但这次,顾一燃看到了郑北的眼神,异常低落和悲伤,望着远处满眼疲惫。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顾一燃也跟着郑北悲伤起来,站在原地看了好久,突然想帮郑北去找找。
算了算了,都怪自己当时手欠,找不到人,找猫也是好的。
就这样,顾一燃无聊间把整个小镇溜达了一遍,天光褪色,已经来不及吃晚饭了,他只能放弃寻找往回走去,脚步很慢,一路上下意识的看向两边,直到雨滴落在了肩膀,这才意识到快要下雨。
虽然已经立春,但温度还是很低,衣服被打湿后肯定会很冷,顾一燃终于意识到不妥,加快了脚步想尽快回到屋子,却在离家不远处听到一声猫叫。
定睛一看,就是郑北的小猫。
“诶,内谁,内猫。”顾一燃指着小猫叫着,却没想过它听不懂,反而因为这声叫嗖一下溜走了。
顾一燃再管不了许多,雨越下越大,他就这样追着猫尾巴跑了半个小镇,才终于在之前的祠堂里把它按住,还好有点长跑技能,不然还真追不上。
浑身湿透的顾一燃抱着浑身湿透的猫,挠着它的后颈,小猫在怀里撒娇,虽然溜了顾一燃这么久,但看这样子并不怕人,只是浑身脏兮兮的,这个性格在外面流浪,没被人吃掉算走运。
“咪咪。”全天下的猫都叫咪咪,顾一燃叫着它的名字,小橘猫喵喵的回应,粉舌头露在外面,看得出之前被郑北养的很好。
顾一燃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郑北看到了心情一定会好一点。
他就这样把小猫塞进怀里,顶着雨一路小跑,鞋底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腿,黏在腿上湿漉漉的很难受,但却越跑越快,直到看到依旧蹲坐在屋檐下的郑北。
一个人的生活对于郑北来说并不陌生,不是难以忍受,只是心中杂念太多。
乐乐的去向令他担忧,一个人生活的顾一燃也一样放心不下,之前至少还可以每天盯着他的动向,镇子不太平,不知道哪天就会惹来人被欺负,看着他照顾自己那几天,明明饿着肚子却一声不吭,估计被人欺负也不会主动向自己求助。
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但心底的倔强却非常人能撼动,一想到顾一燃坐在窗边发呆的样子,郑北的心就像是会被磁石吸引,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带他离开寂静的世界。
但顾一燃似乎不愿意跟他走。
郑北就这样呆呆的坐着,放空大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直到听到耳边传来声音。
“郑北、郑北!”顾一燃就这样一路小跑出现在郑北眼前,一脸笑意,随后从怀里掏出了小猫。
“猫找回来了。”他架着小猫蹲在郑北面前,气喘吁吁。
顾一燃的出现太过突然,做出的事也匪夷所思,郑北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人一猫愣了愣,水滴从顾一燃的发梢滑落,但他笑起来简直太好看,他知道自己在担心猫,所以会淋着大雨都要把猫找回来还给自己。
“咋都湿了?赶紧进屋。”
郑北由内而外的喜悦,却焦急地赶紧站起身,把顾一燃推进卧室里,湿漉漉的小猫被丢在地上,又自己爬到了床上,郑北手忙脚乱的帮顾一燃掸着头发上的雨水,“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了,我给你拿干的。”
根本没等顾一燃自己脱衣服,郑北三两下就拿回了干衣服,站在顾一燃身后开始扒他,“诶、别、不用。”
“啥不用,裤子也脱了。”
郑北真的很急,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妥,看着顾一燃湿淋淋的出现在眼前,心里不知哪个地方像是被揪住,生怕他感冒发烧。
但严谨的南方人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换衣服。
顾一燃还没反应过来,郑北就开始上手,上衣已经被扒干净,白皙紧实的皮肤和后背上两块凸起的蝴蝶骨映入郑北的眼帘,纤细却并不瘦弱,在家的时候去公共浴室洗澡,看到的人也不少,但看到顾一燃后背的瞬间却让郑北喉结滚动,止住了手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
刺骨的寒冷直接接触皮肤,顾一燃打了个寒颤,眼看要轮到裤子。
“等会!我自己来,你出去。”顾一燃手忙脚乱拽着自己的腰带,生怕再一个不注意被扒光。
顾一燃的喊声唤醒了郑北,“都是男的你害羞啥,又不是没脱过我衣服。”然后给自己洗了个澡,烧的更厉害,当时的郑北还以为是谋杀。
“那能一样吗?!”
“咋不一样你赶紧的吧,一会嘎一下冻死了。”郑北一步三回头走出卧室,在门外等着顾一燃。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郑北真的心疼,任谁看到平时对自己冷淡的小猫湿哒哒地叼着礼物来哄自己开心,欣喜之余都会心疼。
如果自己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难过,他也不会冒着雨去给自己找猫。
确实很冷,终于赶走郑北的顾一燃三两下换好衣服,虽然身高差不多,但郑北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衣服上还留着郑北的味道。
顾一燃打了个喷嚏,万幸没嘎一下冻死,“好了。”他冲着房门大喊。
郑北几乎是下一秒就推门进来,拎起床上的被子裹在了顾一燃身上,前一秒还趴在被子上的小猫被翻了个身,喵喵叫着抗议,“赶紧上床,身上都是凉的。”
郑北边说边把裹成木乃伊的顾一燃推到床上坐着,没管生气的小猫,随后捏着顾一燃的小腿把他整个人放了上去。
“冷不冷?”郑北边说边摸了一下他的脚踝,冰凉无比,刚想帮他暖暖,顾一燃却像兔子似的弹开。
“干嘛?!”
“给你暖暖脚啊,躲啥?”郑北被吓了一跳,疑惑的问。
“不用。”顾一燃拒绝的破了音,赶忙把腿放到一旁,被郑北摸到的脚踝痒痒的,这感觉怎么说?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啥不用,赶紧听话,你这脚冰凉。”
郑北边说边大力的拉过顾一燃的双脚,任凭顾一燃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直到两只脚被放在了郑北肚子上,温暖的感觉瞬间包裹住皮肤。
顾一燃双脚白皙,皮肤嫩滑,摩挲间凉意传到郑北的掌心,像是在捂热一块冰冷易碎的宝石。
“暖和点儿了吧?”郑北期待的目光看着顾一燃。
顾一燃盯着郑北的脸愣了半晌,不知怎的不敢对视,随即移开眼神,“暖和。”
他靠在床头感受着从郑北皮肤上传来的温度,手掌还捂着顾一燃的脚背和脚趾,全身上下都变得暖洋洋,比盖着自己的厚被子还要暖。
顾一燃不再挣扎,反而放松身体,真的是郑北暖洋洋,他有些喜欢这样的温度,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家会养出暖洋洋的郑北。
顾一燃纠结万分,怕冒然开口也许会戳到郑北的痛处,但还是忍不住。
“郑北,你家里人呢?”
“我家里人?我家里人都在哈岚呢,咋了?”突然被问到家人的郑北有些迷茫。
“啊没事,就是感觉你家人应该对你挺好的吧?”听到这个回答,顾一燃放了心,万幸郑北没有和自己一样。
“你这啥话?”顾一燃的话给郑北问得一愣,转念一想似乎意识到什么,“你家人对你不好啊?”
“不是,挺好的,只是好奇。”
听到顾一燃的回答,郑北意识到他似乎不愿意讲自己的事,顾一燃看起来是会把事情憋在心里的人,郑北想要去了解,不是因为好奇,只是因为不想再看到他这样封闭自己,顾一燃笑起来明明很好看。
但他不能冒然询问,战争时代对任何人提及家人,都要谨慎再谨慎,郑北也只好暂时抑制住自己的嘴,乖乖回答问题。
“这还能有不一样的?不过说好也就是正常吧,我小时候可没少挨过打。”郑北边说边起身,走到井边的水桶里接了一壶水放在卧室的暖炉上,随后又一次坐回了原位,接着给顾一燃捂脚。
“为什么打你?”顾一燃问。
“那原因可太多了,河边儿捞鱼,爬树打鸟窝,追邻居家狗玩,带我妹去买零食结果晚上回来吃不下饭……”郑北细数自己犯下的一通通罪状,可这在郑北眼里是家常便饭,在顾一燃这里却是陌生。
母亲早亡,他从很小开始就学会了不给父亲添麻烦,比同龄人要懂事许多,每每听到有小朋友在屋外玩,顾一燃从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只会觉得有点吵,但现在,却因郑北短短的陈述生出些许向往。
那不是挨打,而是芳草清香的童年。
但哈岚的局势顾一燃是知道的,从上个世纪开始就已经是北苏和东瀛的势力范围,经济入侵严重,早在奉天事变前,东瀛人就已在当地驻军,为试探南陵政府和奉系军阀态度,还肆意屠村,郑北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必然是有一个幸福的家。
他们二人的生活环境似乎截然相反,花州到现在还相对太平,除了经济危机外全无战乱,但自己却没有郑北的童年。
这不怪任何人,只是性格使然。
即使知道开始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心是很危险的事,但顾一燃还是忍不住追问。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把家人留在那边能放心吗?”
郑北没搭话,起身走近暖炉,沸腾的热水倒进杯子,随后递给顾一燃暖手。
“不放心能咋办?自打三一年初,哈岚就开始越来越乱,正好我年纪也快到了,爸妈就给我凑了点钱送我去平津上学,结果刚走没一年就回不去家了。”
听到这里的顾一燃低下了头,自知问到了郑北的痛处。
“然后又没上一年学,东瀛人又开始渗透平津,再加上当时没人管东北,学生就开始组织大规模游行,当时我就知道,这学肯定是上不成了,其实也没心思上了,再加上小时候跟隔壁师傅学了点拳脚,就想着参军,没人管东北我不能不管,本来想直接加入东北军,但是东北军也听南陵的,所以就来这了。”
郑北的人生是比顾一燃还要跌宕起伏,他亲身经历过战乱,家人健在,每日每夜都在思念和担忧中煎熬。
“可是……”顾一燃犹豫了一下开口,“可是就算参军,南陵总统已经下野了,而且政府的态度目前也是谈判为主……”顾一燃说话婉转,但确实认为现在参军毫无意义。
三二年淞浦抗战,粤军为战场主力,顾一燃听到父亲与自己说过,年初的浦江天气寒冷,粤军根本没有棉衣抗寒,只得在天寒地冻中用步枪抵御敌人的迫击炮,战场失利,粤军寻求增援,却只等来了南陵政府的一个先头部队。
前线战场惨烈时,不但没有等来增援,反而等来政府下令撤军的消息,团长拟书以身殉国,向死而生的反击依旧无法抵抗敌众我寡的现实,北三省已经沦陷三年有余,所有战士都在积极抗战,但南陵政府依旧没有给出明确态度,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顾一燃犹豫不决的原因。
“那咋了?”郑北不以为然,“军校又不是征兵,毕业之后最低也能当个营长,成绩好能直接做团长,说不定立几个军功能直接升将军,只要能让我指挥,肯定是守城守到死为止,不会听他们的。”
郑北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他只想回家,收复失地,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脚步,就算他日战死沙场,也自当马革裹尸还,葬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之上。
明明是平静祥和的广袤大地,却在一夕之间沦陷,甚至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他们即杀人又放火,又要把血迹和灰烬用泥土掩埋。
但即便早已在世人心中死去,郑北的心却无法随着哈岚而停止跳动,心脏的声音是故乡在悲啼,乡亲们的阵阵哀嚎无法充耳不闻。
“不论怎样都要回去,他们说我们是亡国奴,但在真正出事的时候,却没有人来帮我们,是千万同乡殊死抵抗,我不回去,才是真正的亡国奴。”
顾一燃不自觉的联想,如果换成自己,大概会恨的透彻,但他却看不出郑北有多少恨,全身上下只有用白骨削成的尖刀,也许郑北不是不恨,而是不屑于恨,就像一只野犬无论如何凶残,咬了人,第一反应也只是打死它,而不是去恨它。
在如今这样随时会与死神相遇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哀哀戚戚,只有郑北意气风发,他亲身经历过被侵略,心底的执念自然与旁人不同。
虽不知究竟是真的充满希望,还是偏执作祟,但有如此感染力的情感是顾一燃从未遇到的。
他不会瞻前顾后,不会犹豫不决,会劈开遍地的荆棘硬生生开拓出一条回家的路,他像是桀骜不驯的狼犬,凶猛的外衣下是因忠诚而带来的无尽温柔。
顾一燃握着手里的杯子盯着郑北,两只脚还搭在他的身上。
郑北明明也很痛,但依旧在遍地狼藉中努力的生活,他会把一个临时的屋子布置成家,会把温暖传递给自己。
郑北是一个好神奇的人,突然不想放他走,不想再看到这样的郑北独自坐在门口悲伤,郑北的家里不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顾一燃踹了踹郑北的手臂,“困了。”
“困了?那我送你回去。”郑北转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怕顾一燃又被淋湿,正想找点东西给他挡雨。
“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什么意思?”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很多意思,郑北不能确定,但心底里却升起一丝期待。
“跟我一起住吧,我一个人不会炒土豆。”
郑北盯着顾一燃的脸,听着这个牵强的理由,一贯把自己装在盒子里的人突然探出头,一种恶作剧的心态萌生出来。
“那你想吃叫我呗,反正离得也不远。”郑北笑的气人。
“我没时间给土豆晒太阳。”
“那你搬我这来,你想吃我炒完端给你。”
顾一燃听罢瞬间变脸,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爱去不去我回去了。”
“别别别、顾儿,来都来了带我回去呗,俩人住一块儿热闹。”郑北赶忙拦下顾一燃,没想到这人一点不禁逗。
“拿着你东西走。”
虽然这么说,但顾一燃还是帮郑北拎着猫,郑北抱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和一床薄被,又一次住进了顾一燃的屋子。
两个身高一米八往上的男人睡在一张床是在过于拥挤,郑北只好把自己屋子里的床拆掉搬进顾一燃的卧室,再拼回去,想着第二天去和好说话的房东买下这张床,都折腾好已经到了深夜。
“这猫脏不拉几的,明天给它洗个澡。”郑北蹲在地上拎着小橘猫说道。
“它叫什么?”顾一燃问。
“你可以叫它嘿,或者过来。”
顾一燃有些无语,明明这么认真养的小猫居然不给起名字,自己追着跑了这么久,其实多对几遍暗号就能把它叫过来。
“那要不叫小橘吧。”顾一燃蹲在郑北对面和他一起摸着小猫头。
“行,小橘。”郑北架着小胖橘喊它的名字,“你赶紧洗澡去吧,我给你烧好热水了,头发还没干别着凉了。”
也挺好,跟郑北生活除了烦了点,其他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动手,平时白天他也总出门,现在更是不用分享出自己的被子和床,顾一燃就这样接受了与郑北的同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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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与君书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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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顾一燃还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鼻子旁有湿湿凉凉又毛茸茸的东西在闻自己,大脑重启过后才意识到,可能是小橘在试探他有没有死。
“你别闹。”顾一燃闭着眼推开企图钻进被窝的小橘,但毛茸茸不听话,躲开顾一燃的手执着的往里钻。
“你身上脏的,去郑北被窝……”顾一燃边说边艰难的睁开眼,但旁边的床上已经空空如也,抬眼看了眼窗外,大概已经到了晌午。
“郑北!”顾一燃大声喊着,想让郑北把猫拿走,但却迟迟没有等来回应,难不成郑北出门了?
无奈,顾一燃只能慢吞吞地起身查看,但出了卧室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外厅,以及放在桌子上已经冷掉的饭。
看这量也不像是午饭,也许是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早饭,可惜自己醒的太晚已经冷掉了。
郑北出门很正常,顾一燃并不担心,只知道不能浪费粮食,便放在暖炉上加热,自己收拾了一下再去拿午饭,这下猫和自己都能吃饱了。
身上的伤彻底养好,郑北又回到了小镇外的码头做零工,好在身体素质好,工作效率高,码头的商人也看他眼熟,所以休息了小半个月还能有自己的位置。
码头的工作只有搬运这类的重体力劳动,对于郑北来说不算困难,亦可以在挣钱的同时顺便锻炼身体。
但在阶级社会下,人们的贫富差距极大,穷苦百姓的命甚至比不上富人家养的狗,老板花了钱,自然要把劳工剥削到极致。
体力劳动难免磕磕碰碰,休息了半个月更是需要从头适应,受力不均让肩膀被麻绳勒出了伤,汗水打湿衣服又沾上泥土,一天下来,郑北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
但对于郑北来说却没什么,一天的工作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换来两块钱,这两块钱还可以拿回家给顾一燃加餐。
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顾一燃,工作的时候会担心他自己在家会不会无聊,会担心他有没有吃饱饭,不想再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虽然目前只活了二十年,但这也是从未有过的心态。
回家路上,郑北路过杂货店,又想到了顾一燃桌子上已经见底的钢笔墨水,他站在门口纠结,两块钱到底是买面还是买墨水,一天挣到的钱也只够他买一样,最终还是走进了杂货店,掏出口袋里的零钱买了两瓶墨水和两个本子。
在郑北对顾一燃这阵的观察来看,没有面他会饿肚子,会精神不济,但没有纸和笔,他会伤心难过。
反正明天还可以有两块钱,顾一燃可以先少吃一天宵夜。
就这样,郑北拿着买来的东西回到了屋子,打开门,并没有看到顾一燃在熟悉的位置看书,再仔细听,整个屋子里最热闹的是浴室。
“你别动!你别、甩我一身水!”
郑北推开浴室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小板凳上的顾一燃满身狼藉,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水渍,还有小胖橘在满浴室乱跑。
“干啥呢?”郑北惊讶的问。
顾一燃回头,一脸迷茫的看着郑北,“你不是说今天给它洗澡吗?”
就说顾一燃只是装的很冷漠,实际上心细如发,总是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想到这里的郑北心中一阵暖流。
顾一燃似乎在毫无意识间接受了郑北闯入他的生活。
说话间,已经变成一条的小猫要从门缝溜走,被郑北一脚拦下。
“它洗澡不老实,等我回来给它洗呗,抓你没有啊?”郑北上前,蹲下身撸起顾一燃的袖子查看情况,然而顾一燃却没有理会他这句话。
“你之前去工作身上也这么脏吗?”
“啊?没事我一会洗澡。”
顾一燃没讲话,扯着郑北的衣领看到了肩膀上的挫伤,看起来有些无奈的抿了抿嘴,随后便站起身走出浴室。
“你现在就洗,还有点热水,我再去烧点。”
郑北无奈,只好跟着出门拿了件干净衣服,毕竟顾一燃一直是白白净净的样子,自己也不好脏兮兮的在他面前乱晃。
水壶放在暖炉上,顾一燃听着浴室里的水声等待水开,想去书桌的抽屉里拿上次买药时买来的碘伏,却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新的墨水和本子。
一时间不知是何情绪,他会注意到自己的墨水快用完了,受了这么多累,挣到的钱却都花给了自己,还有那些自己不习惯的关心,他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对自己这样?
顾一燃愣在桌前细细回想,之前住自己家对面,也没怎么看到郑北和乐乐的生活,只记得他们会在家里做饭,那花销最多的应该也只是食材,而且如果郑北的钱全都给了乐乐花,那乐乐又何必去偷钱?所以……
不对,为什么要想这个?!
但如果郑北真的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那岂不是太累了?
“顾儿!我没水了!”
浴室里的大声喊叫唤回了顾一燃的神志,他转头看了眼放在暖炉上的水壶,正好是温热的状态,顾一燃赶忙拎到浴室,想也没想就打开门,然后就看到了郑北光溜溜的背影。
宽肩窄腰,后背的肌肉线条分明,水瓢举过头顶时手臂发力,饱满壮硕的肱二头肌青筋盘错,水珠挂满的皮肤上还能看到淤青和血痂,力量中带着野性。
郑北没有丝毫意识到顾一燃的心理活动,转身奔着顾一燃手里的水壶去,却在接过来的瞬间被突然关上的门夹住了手腕。
“手!顾儿、我手!”
从来没感觉到顾一燃居然有这么大力气,任凭郑北怎么拽开门想解救手腕都无济于事。
然而门缝中露出的手,发力时还能看到骨骼和爆出的血管,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干净,这一系列更让顾一燃炸毛。
“你放地上!”顾一燃激动的叫喊中破了音。
门后的郑北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照做,毕竟不想失去自己的右手。
水壶刚落地,门缝稍稍打开,郑北终于能缩回手,随即看到了被顾一燃用脚挪进来的热水壶。
难得看到顾一燃情绪如此激动,郑北疑惑间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你咋了又不是没看过?抱都抱过了之前还在一张床上睡,你至不至于?”郑北探出脑袋笑的无奈,看着顾一燃的毛茸茸后脑勺。
虽然看不到脸,但在经常坦诚相见的东北生活,每每看到腼腆的顾一燃总会觉得可爱。
“咱俩谁也不看谁,公平。”顾一燃理直气壮。
“你爱看不看,我还不想给你看呢。”
“我不爱看!”
顾一燃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情绪,总之看到郑北的身体就莫名其妙炸了毛,一定是之前给郑北洗澡的时候灯光昏暗看不清,而且也没给他脱光啊,今天看清了所以不是很习惯。
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是穿着衣服,抱也穿了衣服,这能一样吗?!
在浦江上学的时候认识从北方来的同学,听说他们那边都是去公共浴室洗澡,肯定是自己看得太少了还没有脱敏,要不找个公共浴室多看看?
停,这种想法简直有病。
思索间,浴室门响声传到顾一燃耳中,“我警告你你穿好衣服再出来啊!”
“你脑子里到底装了点啥?”郑北无语。
“知识。”
洗完澡的郑北抱着洗完澡的小猫出来,擦干身上的毛关进了卧室,以防它晾干之前沾一身泥巴,顾一燃跟着进去,把手里的碘伏递给郑北。
“你自己涂吧。”刚认识时还能抱着一起睡觉,因为心无杂念,现在连上个药顾一燃都不想帮忙。
“我自己涂?”郑北有点无奈,“我这伤得后背和肩膀咋自己涂?没事过两天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郑北说着接过顾一燃手里的碘伏放到了一旁。
“天气这么潮湿会感染的。”顾一燃又拿回碘伏递到郑北面前。
“那你给我涂。”郑北坐在床上,转身背对着顾一燃。
顾一燃无奈,说了不管到头来还是逃不掉,“那你脱衣服。”
“看一次两块钱啊。”郑北边解扣子边说。
顾一燃坐到郑北背后拧开盖子,听罢一脸无语,“你这太贵了,没钱。”
说话间,郑北已经脱掉了衣服,后背又一次近距离的出现在顾一燃眼前,他下意识回避,随后又意识到不对。
脱敏脱敏,顾一燃反复念叨着强迫自己回正实现,但抬头的瞬间眼前却是郑北的胸口。
“你有病啊!谁让你转过来的!”顾一燃弹跳起步,后退这眼睛四处乱看,就不敢看郑北。
郑北被这一声惊呼吓了一跳,“咋啦有这么吓人吗?!”
他边问边走向顾一燃,见郑北过来,顾一燃想不了太多转身想要开门逃跑,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揽腰按住肩膀,转身按在了门板上。
这个距离太过接近,郑北的另一只手还掐着顾一燃的腰,他只能紧闭双眼,不论如何暗示自己脱敏都没勇气再睁开。
“睁眼。”郑北低哑的声音传到顾一燃耳中,命令的语气令他愈发紧张。
没再有下一句,顾一燃的呼吸乱了节奏,意识到如果自己不睁眼,郑北会把他按在这里直到睁眼为止,没有什么反抗的手段,而且不睁眼显得心虚。
顾一燃心一横,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瞪着郑北,目光如炬,坚定得像要入党。
郑北就这样盯着顾一燃,没讲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直到顾一燃感觉到掐着自己腰的力量越来越大,才终于看到郑北的反应。
“诶你是不是……”郑北又换回了轻松的表情,说这句话时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虎牙,却只讲到一半就被顾一燃打断。
“是什么,不是,没有,什么都不是。”顾一燃也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些什么,总之否定就对了。
“那你看。”听到这句话的郑北眉毛一挑,并没有多说什么,此话一出,顾一燃下意识伸出手推搡,却只换来肩膀上多出的几块红印。
“我真没钱。”顾一燃企图蒙混过关。
“免费给你看。”
混是混不过去了,如果顾一燃是女人,那么此时他会毫不犹豫的大喊耍流氓,不对,我看他又不是他看我,到底是谁耍流氓?
顾一燃炸着毛目光向下,小麦色的皮肤,壮硕的胸肌,视线下移是线条分明的六块腹肌,以及半遮半露的最下面两块,两边的人鱼线虬结盘错,郑北身上的味道还充斥着鼻腔,顾一燃气息不知不觉间凌乱,怎么我就没这种身材?
“吓人吗?”郑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吓人。”太吓人了,但不是郑北的身体,而是自己的反应,严谨的南方人平时只看自己的身体,没人告诉他看别人是这种感觉啊。
是看别人都这样还是只看郑北这样?难不成真的去实验一下吗?!
“以后免费给你看啊,大大方方的。”郑北终于放过了顾一燃走回床边坐好。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认为顾一燃看少了,以后要在一起住,难免看上两眼,他还没要求看顾一燃呢。
“不是、”顾一燃感觉郑北强词夺理,追到床边理论,“又不是我要看的。”
“那我求你看的行不行?以后你说看我就脱。”
“我、行。”顾一燃没了话,反正自己不吃亏。
但是到最后,顾一燃也只是眯着眼睛帮郑北清理了后背的伤口,说什么也不肯涂前面的,郑北不爽,但顾一燃倔得像驴,郑北也拿他没办法。
顾一燃不想再理郑北,也不想再看郑北,重新回到书桌前做题,视线刚瞟到郑北带回来的两瓶墨水,身后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我给你买了新墨水,放桌子上了。”郑北不知道在后院修修补补什么,敲木头的声音混着讲话声传到顾一燃耳中。
“我看到了,你不用给我买的。”虽然顾一燃确实缺墨水,但似乎是不想欠郑北什么,亦或着在看到他身上的伤之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不给你买你自己有钱买啊?”
“那倒没有,我的钱花完了。”顾一燃转身望向后院,好奇郑北又在搞些什么东西。
“对了,”坐在小板凳上的郑北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顾一燃,“你给我买的药花了多少钱?回头我攒到了还给你。”
“你之前没有存钱吗?”顾一燃有些好奇,郑北又不是第一天去工作,怎么还要攒钱。
可郑北听罢,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钱都被打我的那家人拿走了,算是还他们了吧。”
“行吧,一共十六块,你可以把这两瓶墨水的钱算进去。”顾一燃回答。
“那不能算,我想买给你的。”郑北听罢弯下腰,继续他的手工作业。
“你自己挣的钱还是不要给我花了吧。”从小到大,顾一燃与任何人的关系都是点到为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想为自己做点什么。
“我想花就花你咋这多事儿呢?不愿意要明儿我退回去。”被问到这个问题,郑北有些心虚,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顾一燃的问题,但答案也只是认为顾一燃看到墨水会高兴,他很喜欢看到顾一燃笑起来的样子。
“愿意要愿意要,”这个回答让他莫名有些欣喜,欣喜的同时又产生疑虑,“你自己的钱都会给别人花吗?”
“啊?我看起来像个傻子吗?”顾一燃的话让郑北愣了愣。
“你之前不会买东西给乐乐?”
郑北还确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仔细回想,他和乐乐住在一起时的花销只有食物,从不会想要给他买些什么礼物之类的逗他开心。
“之前咋没见你这么多话呢?”郑北搞不懂自己的想法只能转移话题。
郑北这话制止住了顾一燃的好奇心,也是,他给别人买什么关自己什么事。
后院敲敲打打声音不停,顾一燃继续埋头做题,屋子里再没有人讲话,直到顾一燃听到身后连续几声响动,回头一看,郑北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啊?”顾一燃赶忙起身去搀扶,郑北体重比他重,起来时给顾一燃带了个踉跄。
“没事儿,头晕,起猛了。”郑北扶着脑袋,闭上眼缓解眼前的花白,奈何稳定不住身体,干脆扶着顾一燃,就差把头搭在他的肩膀。
“你晚上没吃饭?”顾一燃尽量躲着郑北靠地太近的脑袋,扶着他问。
“没有,老毛病了,起猛了就头晕。”顾一燃正想扶郑北回屋,刚走两步又被拦下,“把我那个椅子拿上。”
顾一燃转头一看,郑北敲敲打打半天的成果就是一把椅子,“你做这个干什么?”顾一燃一手扶着郑北,一手拎着椅子把他带回了屋子。
“咋啦?书桌许你用不许我用啊?”
“不是,你要用我让给你呗。”顾一燃边说边把椅子放在桌前,扶着郑北坐了上去。
“那我不是说坐你旁边陪陪你吗,你这一天天的也不说句话,寻思看看你整天都忙点啥。”郑北说罢,也不管顾一燃同意不同意,就这样支着脑袋看着他。
“你无不无聊啊?”顾一燃被郑北的做法无语到破音,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顾一燃还是稍微往旁边靠了靠,给郑北让出了一些位置,“摔哪没有啊?”顾一燃示意郑北转身,背后的衣服被泥土染了色,只好伸出手帮他掸土。
“没事儿,摔一跤能有啥事儿。”郑北不以为意。
“你这是低血糖吧?回头买点糖装着。”
“行我回头买,”郑北回答的很敷衍,刚说完便转身看向顾一燃桌上的草稿纸,“你这写的都是些啥?”虽然上过一年多的学,但数理化却没有学到这种地步。
“你想听吗?我可以讲给你听。”
“不不不不用,太打扰你学习了。”郑北听到这话赶忙摆手拒绝,天书一样的符号看了就困。
“不打扰我啊,这几本书我都看了好几遍了,来回来去就这点东西。”顾一燃不觉得有什么,书的内容都快背下来了,现在的学习也只是书中内容的延伸,但自我探索每一步都很艰难,如果可以还是想买一本更加深奥的教材来看,可以节省下推翻重来的时间。
他没感觉郑北在拒绝,只是对他突如其来的求知欲产生了一些责任感,但郑北确实全身上下都在拒绝。
“要不咱看点别的吧?你天天看的这都啥书,看点别的放松心情,一天老板着个脸,“郑北边说边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回卧室,“行了就这样,我回头攒钱给你买两本。”
“你不是说陪我坐着吗?”顾一燃探头看向卧室,郑北已经躺在床上睡得相当安稳,并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顾一燃无奈,只好坐回了书桌前,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故意弄出动静表达自己的不满,“就知道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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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与君书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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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嘴上嫌弃,但第二天,顾一燃难得起了个大早,站在一旁的郑北看他收拾完自己就打算跟着出门,心里很是诧异。
“咋你今儿有事儿啊?”想了半天没有想出原因,这也不是顾一燃去晨跑的时间。
“没事啊,早起会儿不行啊?”顾一燃边说边先一步出门,忙得郑北在身后紧追。
“行是行,但是你出去干啥?”
“去晨跑,然后顺便送送你呗。”其实主要是想送送郑北,昨天看他一身伤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郑北不再去,反正现在也饿不死。
“不用这么麻烦,我还能迷路是咋?”郑北一脸无所谓,完全不懂顾一燃的想法。
但好在顾一燃料到了郑北的反应,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突然想送郑北出门。
“你非要去码头工作吗?”顾一燃问。
“咋?你自己在家无聊啊?”这么问着,郑北心里已经在思考对策,“你跟猫玩儿呗,没事出去遛遛它。”
顾一燃第一次听说猫还用遛,“不是、算了我送你吧。”顾一燃说罢紧走两步,真实想法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愿意去就去吧正好没人打扰自己。
“啥就算了?”郑北赶忙跟上,“有啥事儿你说呗。”
“没事,我就送你到这了。”眼看要走出小镇,顾一燃停在原地示意郑北,郑北一头雾水,但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听从指挥。
“那我晚上回来给你买好吃的。”临走前露出两颗虎牙,朝顾一燃挥了挥手。
之前没有感觉自己的屋子这么安静,即使郑北离开那几天,顾一燃虽然时常发呆,但从未有过想要跟别人说话的冲动,他还没能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很多,沉浸孤独之中的人被唤醒,晨跑时,不只能看到满身补丁的居民,面黄肌瘦的幼童,还能看到春雨后盛开的花,闻到空气中的泥土香。
尽管这一切都很割裂,在遇到郑北之前,顾一燃一直认为在苦难中享受生活是一件很冷血的事,但现在他意识到,似乎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很累,人生而自由,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
人大可以在地狱中歌唱,亦会在天堂里悲伤。
安安静静度过了一天,顾一燃时而活跃,时而平静,晨跑完回屋看书,看完书吃午饭,吃完午饭晒土豆,晒完土豆看书,看完书真的去遛了猫。
看完书闲来无事,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顾一燃一个人坐在门外走神,对于昨天的事情还是很在意。
要不真的去实验一下吧,他记得小镇外不远就有一个公共澡堂。
秉持着实践出真理的信念,顾一燃从抽屉里拿出上次买药剩下的三毛钱,洗一次澡不会有多贵,三分五分差不多了。
顾一燃就这样溜达到小镇外,没有带任何东西,只在路边捡了根长树枝。
灰蒙蒙的砖墙外,一块褪了色的木招牌歪斜地挂着,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
澡堂门口挂着厚厚的蓝布棉帘,掀开时一股湿热的水汽混着肥皂味扑面而来,前台旁的小门内人声嘈杂,跑堂的吆喝声,拖鞋的踢踏声,搓背的拍打声交织在一起。
“洗澡。”顾一燃走进澡堂,装出很熟悉的样子,实际上连多少钱都不知道。
“要搓背吗?”前台伙计磕着瓜子抬头看着顾一燃,这人很奇怪,洗澡连衣服都不拿,只拿了根棍子,虽心中疑惑,但各色人等见的多了,伙计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
“不要,就洗澡。”
“两分。”
交了钱,拿了柜子钥匙,顾一燃径直走向更衣区,但只脱了衬衫便向里走去,来往的客人看着这个穿着长裤和汗衫的家伙目光异样,上下打量。
但顾一燃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不找隔间不洗澡,而是径直走向隔间对面的长木凳坐下。
他就这样翘着二郎腿,手掌支着下巴,审视的目光盯着前方。
眼前来往的人都被他看了个遍,这也没事啊,很普通,很无聊,甚至有点想睡觉。
他来回变换着姿势,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奇怪的行为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正对面隔间洗澡的壮汉感到不适,瞪了顾一燃足足三分钟,但全然被他忽略。
在外人看来的欠揍行为终于惹恼了壮汉,他几步向前站在顾一燃面前,“小子什么意思?找事儿啊?”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甚至目光都没有移开,把面前的人当空气,就在壮汉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前教训他时,顾一燃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目光呆滞,缓慢的站起身,一手摸索着身边的树枝,另一只手向前伸,指尖触碰到男人肩膀时还故意推了一下,“抱歉。”
他边说边转向,树枝敲着地面就这样离开了洗澡区。
做戏做全套,进来时还是个正常人,出门时却变成了瞎子,前台磕着瓜子的伙计目光茫然,瓜子皮在嘴边不知道该吃还是该丢,就这样盯着顾一燃从身边的小门一步一步移向对面的店门。
“他刚才瞎了吗?”
当然没有瞎,出门后的顾一燃觉得自己是闲的难受,虽然实验得出结论,但顾一燃却更加疑惑,为什么看别人就没事?
看别人没事,看郑北有事,所以有问题的人是郑北而不是自己。
慢悠悠溜达回小镇,正好能赶上晚饭,顾一燃边走边思考,郑北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如果按照学术研究的要求,下一次应该变换实验对象来进行对比,所以要把郑北扒光放进公共浴池。
……不好,不好不好。
顾一燃端着碗饭目光呆滞的向前移动,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外人看来像个呆子,却全然不知这是一次严谨的科学实验。
但一想到郑北会被很多人看到就觉得不爽,所以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会不爽?别人也这样吗?所以下一次的实验应该是找一个认识的人扒光他丢进澡堂?
停,停停停,就到这里了,顾一燃的想法愈发匪夷所思,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脑子有问题。
郑北说的对,真不能天天坐在屋里看书。
终于遏制住了天马行空的思绪,转眼间已经快要走到屋子,还没等他走近,便看到不远处的房门口站了几个人。
顾一燃心下疑惑,这几个人不论是穿着还是样貌自己都从未见过,怎么就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口。
他没有冒然上前,而是驻足思索,生存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出现在身边的人都要格外提防,他们的作恶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没等顾一燃想明白,领头的男人转头正好看到顾一燃,“你住这?”
顾一燃这才看清男人的脸,日晒过后似是旱土般的纹路,苍老异常,身型也同样的瘦弱枯槁,但虽瘦弱,却不是羸弱,牙龈肿胀牙齿发黑,身上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一看就是个好吸鸦片烟的瘾君子。
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见状一同上前,女人和领头的男人看起来年纪差不多,旁边的男人看起来要年轻些,顾一燃初步判断,可能是一家人。
“什么事?”顾一燃把晚饭顺手放在一旁,谨慎的提问。
“那家人现在是不是跟你住一起?”带头的男人指向顾一燃斜对面的屋子,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郑北曾经的房间。
略加思索,这三个像是讨债似的上门,大概就是把郑北打伤的那群人,顾一燃不知道他们是何目的,乐乐偷了钱,本就不关郑北的事,而且他们也把郑北家里的东西都抢走了,还差点把他打死,现在还要不依不饶,没这个道理。
“我不认识。”顾一燃只能这样回答。
“你不认识?!放他娘的屁!我打听了一溜所有人都说他住在你家!”面色苍老的男人突然发难,见顾一燃要走,抓着他的领子怒吼,“你说不认识我今天就在这等他!”
“那你等着吧。”顾一燃正眼都没给他们,侧身想要走过,却被旁边的女人拦住了去路。
“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那是我小儿子救命的钱!现在好了!人死了!他就要偿命!”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愣住了,他只知道乐乐偷了钱,但不知道居然是别人的救命钱,怪不得郑北被打一声不吭,怪不得没跟自己说清楚情况。
想到这里,顾一燃居然还升起了一丝别样的愤怒,郑北护着乐乐,居然是为了这种是非不分的荒唐理由。
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底,突然不想再理会这些喧嚣,“谁偷的钱你们找谁去,这事跟他没关系。”顾一燃说罢,推开挡在前面的年轻男人想要回屋。
刚要推开门,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伴随着强大的推力,顾一燃被人踹倒在地,胸口撞上门板,巨大的声响闯入鼓膜。
还没来得及反应,头皮一阵剧痛,头发被人从后面生生拽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拖出门外。
他们本是受害者,现在却成为了最残忍的施暴人,如果说郑北至少还和乐乐住一起,那么顾一燃绝对是无妄之灾,但蛮横之人听不懂道理,他们只知道泄愤。
“他妈你护着他是吧?!”年轻男子边喊边把顾一燃摔向对面,头部撞上砖地,撞地他脑袋发蒙,但男人不依不饶,又骑在顾一燃身上向他挥拳,“那小畜生偷钱你还护着他?!那是他欠我们的!”
顾一燃承受着雨点般的拳头,剧痛渗透皮肤直达骨骼,他伸手护着头部还不忘大声辩解,“郑北欠你们的?那人偷了你们几天的鸦片膏钱?!”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炸药桶,一旁上了年纪的男女全部加入这场混乱的战局,年轻男人一只手拽住顾一燃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磕向青石板。
顾一燃只感觉头部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大脑短暂的停滞。
“你们没抢他东西吗?!天寒地冻连床被子都没有,把人打个半死扔在哪里!谁偷的你们找谁去!”
然而三人像是没听到一样,丝毫不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忏悔。
“不赔钱就偿命!”听到这句话,顾一燃才明白,他们要的不是命,而是拿人命换来的人血馒头,这个钱如果给了,他们便会如同伥鬼般狠狠缠住郑北。
躺在地上的顾一燃双臂紧护住头部,拳头落在胸口或脸颊,肺部向遭受重创后甚至能在喉咙中尝出血腥味,但男人依旧不依不饶,又一次站起身将他来回拖拽。
刚结束工作的郑北走在回去的路上,路过裁缝铺便又想到顾一燃,他身上的那两件衬衫不知穿了多久,白净的布料虽不会褪色,但还是洗出了毛边,郑北不假思索的进了门,柜台后的店员热情招待了他。
“先生来买衣服吗?”
郑北没急着回答,左顾右盼,找到了男装成衣区,“有没有衬衫啥的我看看。”他边说边走近,来回翻看着衣架上的衣服,还没等店员回答,便看到了一件淡蓝色立领衬衫。
“这个多少钱?”郑北一眼便看中,顾一燃皮肤白,骨架细,淡蓝色穿在身上很适合,而且布料柔软。
“这个三块二毛钱。”店员小哥看了眼衬衫回答。
郑北正拿着衬衫对着镜子比对,听到价钱,心顿时凉了半截。
今天也只有两块钱,况且还答应过给顾一燃买食材做宵夜。
无奈,只能依依不舍的放回衣架,“我再看看别的。”
嘴上这么说,但衣架上也没有几件衣服,清一色的各色衬衫或对襟唐装,看来看去,还是蓝色那件好看,看来还是要攒个三四天才行。
“先生有喜欢的吗?”店员小哥看郑北站在衣架前不动,上去询问情况。
“呃我、过两天再来吧。”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既然是买衣服,肯定要买好看的,郑北说罢赶紧出门,怕被店员阴阳怪气。
其实本想绕路去趟书局,但看到了衬衫后决定一项一项完成,春天很短暂,马上要入夏,先让顾一燃穿上新衣服再说。
最后,还是花了几毛钱买了干面条和青菜,打算晚上回去给顾一燃做宵夜吃。
一路回家,郑北抱着食材,无时无刻不在想象顾一燃开心的样子,这些食材够吃三天,不喜欢就换成其他的。
直到先听到了不远处出的叫骂声,随声音望去,赫然看到围观的人群中被抓着头发拖拽在地的顾一燃。
郑北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来不及思考,丢下手中的东西向前跑去,二话不说整个人扑倒在顾一燃身上,雨点般的拳头没有如预期般袭来,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重量,顾一燃睁开眼,看到了护在自己身上的郑北。
“你他妈还敢过来!还我儿子的命!”面容苍老的男人见到郑北后更加激动,收起了拳头换成了脚。
“你还我儿子的命!要不是你他就不会死!你赔我们钱!”一旁的女人边哭边喊,看打得不痛快,转眼看到丢在一旁的木棍,回身捡起便往郑北身上砸去。
顾一燃眼疾手快,行动先于大脑,抽出被郑北压住的手抱住他的头,木棍“𠳐”地一声砸在他的小臂,痛的顾一燃倒吸一口凉气。
看到顾一燃受伤,郑北终于出了声,“你们有事冲我来!还想要多少钱?!”背后的木棍和拳头还在死命的砸着,声音混在一片嘈杂声中。
“凭什么给?!”顾一燃又急又气,这本来就不是郑北的错,为什么要为这种理由甘愿还债甚至偿命,“他们讹上你了不知道吗?!”
郑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尽力压制住拼命挣扎的顾一燃,听到郑北的话之后,本来棍子已经停住,却被顾一燃的这句话又一次激起愤怒。
顾一燃知道他们的心,毫无人性可言,前不久还躺在床上的郑北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样下去至少要丢掉半条命。
“你为了这种理由甘愿被人打死?你没听出来吗?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公道!”顾一燃皱着眉,目光颤抖地盯着郑北。
他们只会以武力估计价值,似野兽般比拼力气,全然忘记自己是个人,智慧才是人类所区别于其他生物的。
围观的人群冷血的看着这场闹剧,翘着嘴角指指点点,仿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便是一场娱乐消遣,虽寥寥无几的谴责声,但也只会看热闹,绝不会惹祸上身。
他们全然不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死亡而哀悼,更加不会为了一个无辜之人蒙冤受难而维持公道。
郑北看样子是没打算回答顾一燃的话,只是低着头紧抱着他,顾一燃心里憋着气冲动开口,“郑北,你真的毫不在意这世间的公道吗?!你他妈到底在护着谁?!”
“够了!”听完这话的郑北突然一声大喝,身后的三人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他趁机扶起顾一燃,将他护在身后,“我不想跟你们废话了,钱已经还了,乐乐偷了十块我给了三十,命也差点赔上,实在不行他妈的去警察局!”郑北被顾一燃的话激起迟来的怒火。
“你是傻子吧?!”听到这话,顾一燃皱着眉头惊讶的看向郑北,想起他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样子,这个傻子居然还帮别人还了三十块。
“那是你偷我们的钱!现在我儿子命没了就不赔钱了?!”
“都说了钱不是他偷的!”顾一燃听罢推开郑北大喊。
“跟他没关系他干嘛赔钱!就是他指示那个小矮子偷的!”年轻男子和他的父母一样不讲道理,别人眼中的责任,在他们这里却成为了定罪的证据。
“你儿子什么病?”顾一燃突然问。
“痨病!躺在床上咳得那么厉害,就是他偷了药钱!”女人指着郑北边哭边喊。
“十块钱怎么可能治得了肺痨?!连个板材都不够买的吧!你们天天自己在家抽大烟,儿子染上病死了就怪在他头上!”顾一燃看多了这种烟鬼,卖儿卖女只为换一口鸦片膏,这一家人没一个脱得了关系。
三人被这话说得无从反驳,领头的男人气急败坏,拎起棍子朝二人砸去,郑北眼疾手快拉回顾一燃一脚踹到那人的胸口,男子应声倒地,木棒和人一起砸在地上,缓过神后的他一脸茫然,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干嘛呢这是?”一声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喧闹,郑北回头看去,围观的人群中展出一个身着墨绿色军装的男人,郑北记得他,好像是学校里的教官高林声,大概是闹的动静太大这才出面干预。
三人见来人是个军人,六条腿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还在想着如何强词夺理,却被顾一燃上前先发制人说明情况。
“行了行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高林声听罢先遣散围观群众,这才开始解决问题。
跟不讲理的人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将几人扭送警局,见有军人出面,警监倒是客气,“偷钱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呢?”警监问郑北。
“我不知道。”
“把他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话,郑北犹豫了半晌开口,“我、我只知道他叫乐乐。”
一旁的顾一燃听到郑北的回答诧异地望向他,都住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郑北这是存心想护着他,但顾一燃没拆穿郑北的心思,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
“行了,没你们的事了,那家人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偷钱的人回头见到他记得来报告,也会有处罚方式。”警监写着案件记录说道。
“那大概是这么罚?”郑北犹豫着问道。
“偷钱事小,但是闹出了人命肯定要付一部分责任,关个一两年差不多吧。”
这话讲完,郑北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的走出警局,顾一燃跟在身后,出门便看到了一直等在门口的高林声。
“你是郑北?”看到二人出来,高林声看着郑北问道。
“嗯,你认识我?”
“天天跑我们那顺东西我能不认识?”高林声说罢,余光看了眼顾一燃,“别外边儿惹事儿啊,马上快入学了,我可不想来警局捞你。”
站在一旁的顾一燃听着二人的对话,光是口音就听得出,高林声和郑北都是东北人,北三省陷落后流落异乡,大概和郑北有着一样的执念。
“我得去医疗室拿点儿药。”郑北对高林声说道。
高林声听罢叹了口气,“跟我过来吧,我带你去不用你花钱。”
“我先回去了。”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顾一燃忽然开口,讲话时没有分一丝目光给郑北,回过神时,郑北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背后的衬衫残破不堪,白色的布料上尽是斑驳的泥土与血迹,郑北看着都心疼,可顾一燃硬是没喊一声痛。
郑北很是失落,他知道顾一燃大概是生气了,本就是受自己牵连,而自己又没能坚定的站出来保护他,或者说没有坚定的为自己抗辩。
左右为难,在乐乐偷钱这件事上,郑北无法说服自己置之度外,他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做法是否真的不辨是非,可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卖儿卖女,强取豪夺。
钱还了,命也差点搭上,难不成真的把乐乐送进监狱?那其他事情该如何解决?谁来替那些被剥削压迫致死的冤魂翻案?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社会,难不成要从自己身边的人下手吗?
tbc.
Chapter 12: 与君书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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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高林声来到医疗室,坐在一旁看报纸的军医辛铁钢看到满脸是伤的郑北惊讶地站起身,“咋了这孩子?跟人打架了?”
“被人揍了。”高林声替郑北回答。
“咋看这么眼熟呢?”辛铁钢边说边凑近看,郑北脸上青紫一片,还有些斑驳血迹,实在不好辨认。
“郑北,没听炊事班的小林提起过?天天上他那顺东西。”高林声帮着回忆。
然而听到这话的郑北不乐意,“哪天天去?我一共就去过两三次。”
“得得得闭嘴吧,拿那么多东西天天来不得让你搬空了?”高林声烦躁地挥手。
“见过一次,我说咋这么眼熟呢,听你这口音也是哈岚的吧?”辛铁钢边说边走向玻璃柜台,“给你拿点创伤药,涂两天就好了。”
“谢谢啊。”郑北刚想接过药,辛铁钢的手却紧拿着药盒不放。
“你确定能来参军吧?”说这话时,还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高林声,两人对上眼神,暗中确认。
“那肯定来啊,你就等着吧我赶紧走了。”郑北没心思和他们聊天,顾一燃自己回去让郑北异常焦虑,生怕回去晚了顾一燃生气,再背着他搬走就完了。
话刚讲完,郑北抢过药跑出门,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能给我拿点晚饭吗?没吃饭呢。”郑北吃了,但顾一燃没吃,而且自己买的食材都掉了,现在回去找,估计早就被人捡走了。
“刚说完又来,你去后厨看看吧。”高林声不耐烦的说道。
终于送走了郑北,医疗室里的高林声和辛铁钢又一次交换眼神。
“你觉得咋样?”高林声眼睛撇了撇门外。
“可以啊,哈岚的小孩儿,别的不说,肯定不能临阵脱逃。”辛铁钢回答。
“还有一个,跟他住一起的,看着也像个有抱负的孩子,要不把他也算上?”
“能来吗?现在真想参军的人可不多了。”
“不知道,应该能来吧,看郑北怎么想的了……”
郑北一路小跑冲回屋子,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拿着从学校后厨顺的干面条和几根青菜,还有两个宝贵的生鸡蛋。
这是他能想到最实在的赔罪,可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前,郑北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就连小橘都被毫不留情地关在外面,正焦躁地用爪子挠着门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奇怪,平时两人也有摩擦,顶多是你呛我一句我回你一声,从没像现在这样。
无奈,只能靠原始办法,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郑北的脸颊发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愣愣地盯着锅里渐渐泛起水泡的清水,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咕嘟咕嘟的响声穿进脑海,这才猛地回神。
干面条放进锅里,加上几片青菜叶子,最后,两枚鸡蛋全都敲了进去,郑北端着碗走到门前驻足,鼓起勇气后才敲响了门。
“顾儿,吃点饭。”郑北不敢大声讲话,等待许久,门内才传来声音。
“不吃了。”这三个字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郑北心慌,顾一燃拒绝吃饭,这简直像天塌了一样严重。
“那我给你涂点药?”郑北不死心,声音带着试探和祈求。
“不用。”
郑北彻底没了辙,那里还敢提让他进去这件事,只能默默地把碗放在门边地上,捏着那管药膏,蹲在门外等顾一燃消气。
小橘猫蹭过来喵喵叫着,似乎并不是很理解这压抑的气氛。
这扇紧闭的门像一堵冰冷的墙,上面仿佛钉满了无形的钉子,将他牢牢隔绝在外。
没什么好争执的,这次错在自己,顾一燃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他,豁出命去替他争个公道,结果呢?他自己却对乐乐那事含糊其辞,不清不楚地收了场。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死寂,郑北无聊地抬头,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被顾一燃浇得蔫头耷脑,快要涝死的土豆苗上。
好吧,明天找个新的给他换上。
门外死寂一片,夜已深沉,顾一燃洗去一身狼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想见郑北,不想见任何人。
怒火在胸腔里闷烧,郑北不是不会反抗,他是甘愿为别人扛下不属于他的罪。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要替人受过?换作是谁他都要这样吗?他自己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郑北不在乎,但顾一燃在乎,他该是意气风发手捧朝阳,即便是死,也要在战场上站着死,而不是为了如此荒唐的理由替人受过,平白蒙冤,因为区区十块钱,死在麻木冷血的棍棒下。
他的温暖化开了顾一燃的壳,可此刻,顾一燃却恨透了这份温暖,他宁愿郑北铁石心肠,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巨石般沉重扭曲的责任感活活压垮。
侵略与压迫固然可恶,但有些被时代所同化的人也不值得同情,他们欺软怕硬,讨得半分礼让便能无耻到夺人性命,他们要的不是命,而是整个国家的未来。
想来想去,郑北没有错,错的是这扭曲如麻,漆黑如墨的世道。
顾一燃闭上眼,一丝苦涩漫上心头,自己从前不也是冷眼旁观的一员,只是在遇到郑北之后,心底那点残存的希望才被重新点燃,想要在这片绝望的泥沼里奢谈公道,自己才真是那个天大的笑话。
顾一燃也搞不懂自己在生谁的气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对他如此重要,唯独不去看看自己是否能承受?
他翻身下床,轻轻拉开房门,想来想去还是认为不能这样冷战下去,自己的气来得莫名,不该让郑北承担。
门外空荡,低头却见郑北靠着墙根,蜷缩着睡着了,灰白的粉末沾在发梢,小猫依偎在他脚边,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管药膏。
这一幕像针扎进顾一燃心口,一天的劳累,满身的伤,他却只记挂着给自己送饭上药,就这样在冰冷的地上睡去。
愧疚淹没了愤怒,顾一燃突然鼻子发酸,心脏一颤。
“郑北,郑北。”他蹲下身摇着郑北的肩膀,声音和动作唤醒了坐在地上的人,郑北睡眼惺忪,用了几秒钟回过神。
“你吃点饭,我看看你的伤。”看到顾一燃出来,郑北并没有替自己辩解,而是一心想着顾一燃没吃晚饭,以及他身上的伤。
郑北拉过顾一燃的胳膊刚想看看伤,却被顾一燃抽回手,“先进去吧。”
顾一燃伸手去扶他,郑北蹲太久腿已经麻了,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顾一燃见状眼疾手快将他拽向自己,两人踉跄着撞上门框,后背伤口被挤压的疼痛被忽略,只因此刻郑北整个人都跌进了他怀里。
他的手臂下意识地环住郑北的腰稳住身形,胸膛紧贴,顾一燃无法忽略两颗心脏撞在一起时同频的心跳声。
“起猛了有点晕。”郑北扶着额头解释,浑然不觉腰间的手臂。
“没事、没事、”顾一燃触电般松开手,推开一点距离,郑北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廓,痒得心慌,“都说了记得买几颗糖。”
“回头买。”说是回头买,但顾一燃知道他不会记得这件事,郑北说罢,转身端起放在地上的碗,“这面都坨了。”
“没事,坨了也能吃。”顾一燃不在意地回答。
“你伤咋样,我给你涂点药。”郑北说着进了屋,示意顾一燃坐回床上。
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再扭捏,顾一燃犹豫了一下,还是背对着郑北脱了上衣。
袖子虚挂在手肘,后背露出的一瞬间,伤痕揪住了郑北的心脏,顾一燃回来后冲了冲澡,泥土已经被洗掉,只剩大片的淤青和渗血的擦伤,从肩胛一直蔓延到腰际,触目惊心。
屋内异常宁静,郑北伸出手轻触顾一燃的后背,不敢多使半分力气,这触感惹得顾一燃下意识躲开,随后又意识到什么,还是坐直了身体。
“我不该跟你生气。”冰凉的药膏被体温捂热,郑北的两根手指在顾一燃背后滑动,想来想去,顾一燃还是开口打破沉默。
“没有,确实是我的责任,本来就不关你的事。”郑北回答。
可这话被顾一燃听去却有些诧异,心脏瞬间下坠,“你认为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不是不是、”听到这话的郑北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该让你受伤。”
顾一燃听罢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责任,偷钱的不是你,打人的也不是你,没必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郑北犹豫了一下,“我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就这点本事……”
顾一燃转头看向郑北的目光,他的眼中皆是无力与自责,他太累了,累到无心顾及自己的情绪。
“我跟我邻居家的姐姐关系很好,三年前,她被人欺骗吸食鸦片,她家里也没钱供她,五十块钱就把自己卖了……”
听到这话的郑北愣了半晌,缓了缓才继续手上的动作,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顾一燃提起自己的事,也是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
“我记得很清楚,那晚的雨很大,债主上门讨债,没钱还就抢人,我拽着晓姐不让她走,结果被打了一顿,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被人卖进了窑子,不到半年就死了,尸体裹着草席被丢在荒地,我去找了,找到了半个,剩下半个在野狗肚子里……”
这个时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花季少女本应有美好的未来,结局却是曝尸荒野,没人会为她惋惜,甚至没人会记得她这个人。
他们习惯了冷淡与侮辱,心不在焉的活着,五十块钱可以买命,却买不来一捧黄土,饥民遍地,政府的拨款被层层剥削,到饥民手中只有四文钱,为了活命,只能设陷阱引活人而食,这是个体的冷血,却也是统治者的不作为。
人非生而麻木,史上的革命变法都是反抗者的呐喊,但真正成功的又有多少?
革命者唤人清醒,却是写了字就被剁手,说了话就被砍头,千般比不过一个钱,万般敌不过一个权。
时间久了,人们便不再呐喊,宁愿死在阴沟里,也不愿死在铡刀下。
这世上虽然也许没有绝对的公平,但唯有死亡众生平等,唯一一个可以让自己做选择的机会,人们却不敢选择反抗。
生存已然压垮了人们的脊梁,他们不再有站直身体的意识,但只要抬头,天空一直在,他们却选择视而不见。
但也有万千志士起身反抗,即使断送生命也不曾放弃,或许那只是历史洪流中的微小尘埃,但尘埃却覆盖苍茫大地,他们无法改变个体,却可以改变时代。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选择,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他人命运。
黄豆粒大小的乳膏挤在手指,顾一燃皮肤的温度穿到指尖,郑北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愈发紧张,这种紧张不是害怕或焦虑,而是即将听到一直以来想要了解的事的期待。
“父亲说过他的愿望,”顾一燃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郑北从未听过的、近乎虔诚的认真,“中华大地遍地花开,老有所终,幼有所长,人不再为一口饭卖儿鬻女,汗水能浇出实在的收成,街巷里满是孩童的笑声,风里是青草香,再无枷锁,人人自在。”
他顿了顿,像在复述一个神圣的箴言,“可他们都笑他,说这是痴人说梦。”
“不是做梦。”郑北下意识回答。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愣了半晌,他不知道这话是安慰还是真的相信,但确实是父亲之外第一个如此肯定的回答,他转头看向郑北,眼中满是期待,“你真觉得这不是做梦?”
“不是。”
郑北低着头手指停在半空,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但他确实看到了顾一燃眼中那片灼灼燃烧的光景,就算那是理想者吹出的七彩泡影,也是顾一燃心之所系,甘愿倾注生命的世界。
顾一燃的悲伤与无奈并非悲观,而是他那颗与这污浊世道格格不入的滚烫灵魂在冰水中徒劳挣扎的痕迹。
被压迫在这个时代似乎成了东北人民的日常,他生来呼吸的就是被挤压的空气,北苏的铁蹄、东瀛的刺刀、军阀的倾轧,早已将自由碾碎成齑粉。
他从未奢望过硝烟散尽的天空,爆竹声声的年节,或是不必在洋兵睥睨下低头疾走的街道。
但顾一燃让他看到了,不是因为那番宏愿,而是因为顾一燃这个人。
他的悲凉深处跳动着不灭的星火,郑北终于明白那违和感的来源,顾一燃清冷外表下,包裹着一副钢筋铁骨铸就的脊梁,其上镌刻着磐石般的信念。
路边盛开的鲜花不再沾满鲜血,抬头便能看到的天空不再是灰蒙蒙一片,看到了便再也无法忘记,再也无法丢下。
顾一燃是一发利箭,刺穿了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黑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微微凸起的肩胛骨,薄薄的皮肉之下是钢铁铸就的骨骼,两侧的弧度宛如被折断的羽翼,纵然深陷泥泞,也固执地朝向天空伸展。
手指勾勒着残翼,背后是黎明的曙光,郑北一时失神,不自觉凑近,虔诚的吻上被累累伤痕覆盖的脊背。
后背传来呼吸的灼热,随后是鼻梁与嘴唇触碰的感觉,意识到是什么感觉的顾一燃脑子嗡地一声巨响,瞬间站起身扯着衣服胡乱套上,目光惊恐地看向郑北,连话都不会讲。
“我我我、我去做饭、”郑北被顾一燃的反应唤回神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但他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局促搓手,结结巴巴转移话题。
“做过了。”顾一燃后退两步远离想要绕过他出门的郑北,像是耗子躲猫,又想在猫的嘴里拿小鱼干。
“再、再做一碗,那碗给我吃,你把俩鸡蛋吃了。”郑北回头叮嘱,说罢便惊魂未定地跑出卧室。
顾一燃僵坐在床边,心跳擂鼓般敲击着耳膜,浑身汗毛都像过了电似的炸着,回味着被吻过的脊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即若离的触感。
郑北什么意思?突然亲一下简直诡异,难不成……
呃……
别闹。
他不知该如何理解郑北的行为,更加荒谬的是自己竟不排斥,一吻过后,目光再也无法从在灶台前忙碌的郑北身上移开。
只是现在还是手脚冰凉,简直太尴尬了,此刻他只想把自己关进房间裹紧被子打几个滚,并发誓这辈子绝不再在郑北面前脱掉上衣。
灶膛的火光跳跃,映着郑北失魂落魄的脸,他坐在矮凳上,双手死死捂住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抹去。
指缝间漏进昏黄的光,却照不亮他心中的混乱,刚刚的吻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他鬼迷心窍的幻觉?
这是未经大脑思考的结果,但凡有一丝理智,他都绝不会如此莽撞,不是不想吻,而是至少要确认顾一燃的心意之后。
但眼下,结果已然无法改变,还是要试探一下顾一燃的态度。
“煮好了,出来吃。”郑北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故作镇定地把热腾腾的面端上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自觉地坐回自己新钉的小板凳上,刻意拉开了点距离。
顾一燃听罢,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端着冷掉的面走向郑北。
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但他的脑中似是过了需要处理一整天的信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让他满意的处理方式,再一次开口,只能暂时当作没有发生。
“坨了不好吃,咱俩一人一半吧。”
“没事儿,吃进肚子里都一样,”郑北说着把两枚冷掉的鸡蛋夹到顾一燃碗中。
顾一燃低头看着这碗冒着热气的面,思绪不由得被带到儿时,他坐在窗边看书,家对面的窗户照射出暖黄色的光,窗户后的小孩子面前就有一碗这样的面。
看到这一幕,他便再也没有看书的欲望,愣愣地盯着小孩子,直到他把面吃完,母亲帮他端走碗筷,他很想尝尝这碗面是什么味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段记忆,但没想到意外间回想起,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
一直以为这是个幻想,但没想到,现在这碗面确实的出现在眼前,而且还比家对面的小孩子多了两枚鸡蛋。
顾一燃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期待多年的面,原来是这个味道。
“好吃吗?”郑北还未动筷,盯着顾一燃吃饭时的脸。
“好吃。”顾一燃说着又吃了一口。
平时吃馒头还好,第一次看到顾一燃吃面的样子,会先伸出舌尖试探温度,过热的面条烫到舌头便像小蛇一样嗖地躲回口腔。
吹了两口气后又一次探出,湿淋淋泛着水光的舌尖轻巧舔弄,温度合适后还会露出满足的笑,一大口吃进嘴里,眼睛咪得像……
这个 ↖(>人<) ↗
对,郑北只会画简笔画。
他微张着嘴看得痴迷,眼神粘在顾一燃的嘴巴附近不肯离开,口水不由得分泌,脖子都快扯成长颈鹿,不知是因为面还是吃面的人,总之完全忘记了自己问出的问题。
房间里只剩下顾一燃吃面的细微声响,以及郑北那几乎凝固般黏在顾一燃唇齿间的视线,直到顾一燃困惑的声音响起,他才猛得惊醒。
“你想吃我碗里的?”顾一燃转头,目光清澈地眨了眨眼,郑北的视线实在太过灼热,让人无法忽略。
“呃、不用,我这个够吃。”郑北慌忙收回视线,低头扒拉了一下自己碗里糊成一团的面,虽然热面比冷面好吃,但再怎么好吃也只是清水煮面罢了。
“你以后可以每天都做给我吃吗?”顾一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啊、可以啊。”郑北求之不得,悬着的心重重落下,顾一燃并没有疏远他,甚至主动要求,“还想吃啥跟我说,不保证好吃但肯定熟。”
“就吃这个,真的好吃。”顾一燃看着他,眉眼弯弯,笑容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满足,他再也不用羡慕别人的面,以后郑北会给自己做。
“过几天想不想去城里逛逛?”郑北一边努力咽下嘴里发软的面条,一边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顾一燃的脸,光是看着,嘴里的面仿佛也没那么难吃了。
“去城里做什么?”
“带你去逛逛呗,天天在家呆着回头再嘎巴一下闷死了,过几天等我攒点钱,带你去城里吃好吃的。”
“好啊,跟你去。”
tbc.
Chapter 13: 与君书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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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过后的南陵,青石板路还残留着未干的雨渍。
郑北拿着自己攒了一个多月的钱,带着顾一燃穿过挹江门,远处下关码头的汽笛声撕破空气,阳光穿过新绿的阔叶,在熙攘的人流中投下光斑。
黄包车夫吆喝着穿梭其间,喊声不绝于耳,汗水在晒得黝黑的脖颈上闪着油光,草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啪嗒声。
“看点儿路。”郑北的手虚虚在顾一燃后腰托了一下,示意顾一燃躲过黄包车,指尖隔着衣服触到皮肤,惹得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却又留恋这怪异的氛围。
一个挑着雨花石担子的老汉与他们擦肩而过,扁担吱呀作响,浑浊的眼睛好奇地瞟过这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这二十块先还给你。”郑北数了数口袋里的钱递给顾一燃。
“十四。”顾一燃说着拿出六块钱递给郑北。
“谁拿都一样,你装着吧。”
顾一燃也没客气,没有钱就要花郑北的,总这样也不太好意思。
行走间,郑北的目光被街边小吃摊吸引,蒸笼掀开的瞬间,白雾“噗”地腾起,模糊了顾一燃的侧脸,长睫上沾了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撒了金粉。
“饿不饿先吃点儿东西?”郑北没等顾一燃回答,便自顾自走向摊位,摊主是个围着油渍围裙的胖大婶,低头忙活着自己的生意,“来两碗粉丝汤,一碗不要辣椒。”
顾一燃的饮食习惯已经被郑北了解透彻,还记得有一次学校吃炒青椒顾一燃都被辣的流眼泪,看得郑北边吃边笑。
两人就这样坐在一旁的木桌上,木纹龟裂发白却擦得干净,报童挥舞着《中央日报》跑过,报纸上头版“华北局势紧张!”的黑体大字触目惊心,几个路人围上去争相购买,脸上带着忧色。
热气腾腾的汤端了上来,顾一燃看着碗里的食材,说是粉丝汤也只有粉丝,毕竟现在这个经济状况,普通人想稍微沾一点荤腥都是很难的。
不过这也算是顾一燃来到这里这么久以来吃到的第一次当地小吃。
“快尝尝,可好吃了。”郑北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将一双褪了木色的竹筷塞进顾一燃手里,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顾一燃握着筷子,抬眼撞上郑北的目光,动作突然顿住,喧闹的市声仿佛一下子离远,他似乎意识到,原来郑北如此在意自己喜不喜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忽然变得清晰,每次问好不好吃时的雀跃和期待,还记得他不吃辣的习惯。
“闻着就好吃。” 顾一燃喉咙有些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筷子,“你经常来这里吗?”
“之前在这住过一段时间,放心吃吧都给你踩好点儿了。”郑北说这话时眼神始终停留在顾一燃的嘴,这些天以来他已经练就了盯着顾一燃下饭的本领,尤其是每晚的宵夜,“你们家那边有啥好吃的吗?”
“我们家那边……蒸沙虫,焗禾虫,水蛇粥,还有……”顾一燃边吃边回想,列举出了大街上一般人都能吃得起的美食,听到这里,对面吃着粉丝的郑北脑海中出现画面,透明的粉丝变成了一条条长虫。
“停,别说了。”郑北感觉自己要吐了,“乖,咱以后不吃那些啊。”
“好吃啊。”顾一燃不以为然,还想起烤田鼠没有说过。
“不好吃不好吃,那边还有可多吃的呢,一会带你去。”顾一燃太可怜了,这天天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郑北到最后也没让顾一燃付钱,两个人走走停停,一路看一路吃,南陵疏雨濛濛,杏花如锦,远山近林,青苔藏匿于缝隙,似一幅画卷般动人。
郑北神神秘秘,领着顾一燃绕过好几条街,最终停在了一间裁缝铺门口。
“带我来这干嘛?”顾一燃抬头看着招牌,疑惑的问道。
“这不快入夏了吗给你买件儿衣服,一共就那几件儿还破了一件儿。”郑北边说边拉着顾一燃进门,“我之前来着看了,有一件衬衫我觉得特好看,带你来试试。”
没等伙计接待,郑北径直走向成衣区,目标明确的拿下那件淡蓝色衬衫,“咋样?好看吗?”
顾一燃对穿没多大讲究,但看着郑北一脸兴奋,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好看。”
“好看去试试,这尺寸应该合适,走我领你去。”郑北边说边拉着顾一燃的手臂往楼上的试衣间领,顾一燃见状赶忙挣脱。
“不不不这个真不用。”他边摆手边抢过衣服,上次的事情记忆犹新,干什么都行不能围观自己脱衣服。
但郑北却完全不在意顾一燃是否躲着他换衣服,见顾一燃不好意思也只好作罢,“试衣间在楼上,你自己找找啊。”郑北嘱咐着。
顾一燃松了口气,拿着衣服前往试衣间,旧衬衫脱下换上新的,淡蓝色穿在身上看着很顺眼,顾一燃怕郑北等急,只在镜前匆匆一瞥,不得不说郑北平时自己穿的衣服也就那样,换成别人还挺会挑。
刚下楼梯,就撞见守在楼梯口的郑北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咋样?喜欢吗?”
“你喜欢吗?”顾一燃反问。
“啊?”郑北一愣,没想到对方这么问,“当然喜欢啊,早就看中了,就想着带你来试试。
说话间,郑北视线落在衬衫前的纽扣处,顾一燃不知道是着急还是没注意,扣子漏了两颗没扣上,“咋连扣子都不会扣了?”
说罢便上了手,距离一下子拉近,郑北的侧脸近在眼前,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的气息钻入顾一燃鼻腔,他不自觉往前凑了凑,想捕捉得更清晰些。
温热的呼吸拂过脖颈,郑北扣扣子的手一顿,偏头发现顾一燃的鼻尖几乎蹭到自己皮肤。
“怎么了?”郑北不明所以,直起身摸了摸脖子。
顾一燃被郑北的动作换回神志,猛地后仰,心虚地指着扣好的衣领,“没事,刚太急了没注意。”
“去照照镜子,喜欢就买这件。”郑北没在意顾一燃奇怪的行为,推着他的后背来到了镜子前。
“挺喜欢的,”
郑北拿着衣服高高兴兴去付钱,只剩顾一燃一人在门口等候。
不知何时起,两人的喜怒哀乐已紧紧缠绕。顾一燃望着走向柜台的郑北背影,心头涌起强烈的不舍,若就此分离,这段意外滋生的情愫,怕是要在心上扎根一辈子。
他为何如此重要?顾一燃拧紧眉头思索。
两个人算什么关系?朋友还是室友?顾一燃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短短数月,郑北便已无孔不入,独自吃饭时想他,与人相处时也想他,这似乎早已超出了普通朋友或室友的范畴。
这段关系的界限在哪里?朋友会关心,也会惦念,但绝不会蹲在门外等他消气,不会倾尽所有只为给他买东西,更不会在为他上药时,吻上他的背脊。
郑北到底怎么想的?他如何定义彼此?又为何做出那些越界之举?而自己又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若真要分开,郑北会挽留他吗?
上一秒还沉浸在思考中,下一秒思绪却被街边的叫卖声打断,转头一看,小贩推着小木车在吆喝他的麦芽糖。
顾一燃似是想起了什么,走上前看了看,“你这糖多少钱?”
小木车上摆着包装各异的糖,东西都是一样,只是牛皮纸包装和铝罐包装的区别,“纸袋的一毛钱,罐子三毛钱。”
眼下天气炎热,纸袋子放不了几天就会粘住,顾一燃思考了一下,“给我拿两个铝罐的吧。”
小贩包好罐子,顾一燃递过了钱,临走时还要了两颗走,刚回到店里,就见郑北付完钱提着包好的旧衣服出来。
看见他,郑北咧嘴一笑,虎牙亮晃晃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顾一燃见状别开眼,“去哪?”
“那边就是玄武湖,咱俩溜达过去吹吹风,你这东西给我拿着。”郑北指着远处,接过顾一燃手中的包裹。
街上人流如织,郑北的手臂很自然地搭上顾一燃的肩,时不时将他往怀里带一带,避开疾驰的黄包车。
顾一燃意外地不排斥这体温,从小到大,他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而自然,不知不觉间竟已习惯,甚至觉得再近些也无妨。
他顺从地跟着郑北的脚步,怕乱动让对方误会自己的不适,行至湖边,凉风带着水腥气扑面而来,郑北忽觉唇边似是被什么触碰,低头看,是顾一燃手掌中放着的一块麦芽糖。
柔软的触感混合着郑北温热的鼻息扫过掌心,只见他眉梢微挑,嘴角带笑,舌尖一卷将糖块带入口中。
掌心残留的濡湿触感,像被羽毛搔过心尖,顾一燃猛地缩回手攥紧,耳根发烫。
这人怎么总这样?!
顾一燃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好吃吗?”
“好吃,哪买的?回头去买点儿。”
“路边捡的。”原本想整罐给他,此刻却改了主意,留着自己喂好了,当然只要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事。
“路边捡的先给我吃?你自己吃了没?”郑北开玩笑的语气回答。
“我没吃,先让你试试,不想吃就吐出来。”
“想吃。”
行走至湖边,郑北带着顾一燃坐近。
空气安静了一瞬,郑北似是要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再一次开口明显是没话找话,“你会不会用草编蚂蚱?”
“啊?”见顾一燃一脸迷茫的表情看向自己,郑北回过身,在草丛里拔了一根粗一点的草茎。
“小时候没玩过?就先把中间分开一半,然后两边往里折……”郑北边说边给顾一燃演示,不一会,一个绿色草蚂蚱递到了顾一燃眼前,“给你。”
顾一燃接过蚂蚱的瞬间便笑得前仰后合,感觉郑北是在哄孩子,“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小时候可爱玩儿了,我妈老拿这个哄我。”郑北看着顾一燃笑的开心,盯着他的脸不想移开一瞬的目光。
“我都多大了?”
“你没多大吧?现在玩这个也不晚。”
顾一燃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郑北,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拥有过这样的童年玩具,郑北笨拙递来的不止是一只草蚂蚱,更是他记忆里带着青草香,被母亲温柔哄慰的童年。
“咋了?不喜欢?”郑北见顾一燃不讲话,语气略显不安。
“没有,喜欢。”
听到这句喜欢,郑北绷紧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玄武湖面,粼粼波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空气再次凝滞,只有晚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
良久,郑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会走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顾一燃的思绪,搅乱了刚刚因草蚂蚱而生的片刻温情,他这才意识到,入学的日子近在眼前。
顾一燃一时语塞,若在数月前,这根本不是问题,一个目标混沌的政府,一场意义未明的战争,不值得他赌上性命,他也不是郑北有非要参军的理由,他的家可以回去。
但现在,回去两个字重如千钧。
那个家还有什么?
它没有深夜的那晚清水面,没有会跳上膝头呼噜噜撒娇的小橘猫,没有眼前这个会用草编蚂蚱、总爱盯着他傻笑的郑北,没有窗台上那盆倔强生长的土豆苗……
那里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纵然四季如夏,却从里到外透着刺骨的冰冷。
曾经习以为常的孤独,此刻化作一把淬毒的回旋镖,狠狠扎进心脏,他终于清晰地感知到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看清了过去生活的灰白底色,再回到那样的日子里,他还能装作无事发生,做回曾经那个可以装作正常的人吗?
想到这里,顾一燃猛地意识到,他留恋的,从来就不是某个地方,而是郑北带给他的感觉,那种被妥帖安放、被笨拙珍视的,名为“家”的感觉。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最终能说出口的理由,似乎只剩下这一个。
“咱俩一起去吧,”郑北捕捉到他片刻的迟疑,立刻转身,单膝蹲在顾一燃双腿之间,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顾一燃的两根手指,轻轻摇晃,语气带着哄劝和希冀,“你学问那么好,肯定不用去前线拼命,说不定还能接着念书……”
“上前线会死吗?” 顾一燃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郑北脸上,问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见郑北眼神困惑,他紧接着补充,“我是说你。”
“我?”郑北咧嘴一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怎么可能,我这么厉害。” 他的语气笃定,仿佛战场只是另一个训练场。
可顾一燃的心却沉了下去,枪炮无眼,郑北的自信在残酷的战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一个可怕的念头生出,如果郑北真的就这样战死沙场,那他刚刚找到的这个家,岂不是顷刻间又要化为乌有?
看着顾一燃眼中骤然积聚的悲伤和长久的沉默,郑北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不由得染上一丝慌乱,“咋了顾儿?没事儿!你要真不想去那就不去,等仗打完了我去找你,我……”
“我去。”没等郑北说完,顾一燃便打断他的话,“我跟你一起。”
话已出口,那些权衡利弊,关于意义与归宿的纠结忽然都变得不再重要。
战争意味着与死神同行,顾一燃并非没有以身殉国的觉悟,但他无法忍受的是让郑北独自踏入那片绞肉机,而自己只能在千里之外,提心吊胆地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传来的消息,或是一纸冰冷的讣告。
信仰可以寻找,目标可以建立,但郑北只有一个,即便他日山河无恙,回到花州那个冰冷的屋子,守着空无一人的床铺,又有何意义?
此刻,纵使是共赴黄泉,至少身边还有他的体温,流出的血也还是热的。
看着郑北近在咫尺带着惊喜的脸,顾一燃再也无法抑制翻涌的情绪,他低下头,将脸颊埋进郑北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未知的恐惧。
细嗅郑北身上的味道,又是那股似是寒风中的冷冽,本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郑北的身上。
顾一燃似是沉溺在着气味中,所有的不舍,依赖,千言万语汇到嘴边,最终只敢说出一句话。
“郑北,我不想让你死。”
这个人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灵魂的锚地,比血脉相连的故土更让他无法割舍,命运如此残酷,刚尝到一点甜,就要开始倒计时。
他不知道郑北心里究竟如何看待自己,但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人总要爱着点什么才算真正活着,这份爱不必宏大,它可以具体到一个人,一个笑容,一碗面,一只草编的蚂蚱。
而一旦尝过这活着的滋味,谁还愿意回到那麻木不仁、行尸走肉般的从前?
那两罐麦芽糖省着点能吃两个月,以后还要买很多很多,小橘猫的毛要一直粘在他们不同却渐渐交融的衣服上,郑北煮的那碗清汤寡水的面还要吃很多很多个夜晚。
他好想要这个家,好想要眼前这个人。
肩窝处传来湿热感,郑北心头一震,轻轻推开顾一燃,看到了他通红的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在夕阳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郑北愣住了,受伤流血他没哭过,受委屈生气也没见他掉泪,此刻却为了尚未发生的事哭成这样。
“我不会死的,真不会死。”郑北有些笨拙地用袖子去擦他的眼泪,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好笑,“你咋还哭鼻子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顾一燃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带着被轻视的愤怒。
郑北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刺痛了顾一燃,他根本没在乎过战场的残酷,在那里,士兵的命就是写在纸上的数字,一发大炮可以摧毁半个镇,敌军武器精良,每一次冲锋都可能是有去无回,南陵政府摇摆不定,每一次出兵都是一场豪赌,这不是戏台上的英雄传奇,是尸山血海也未必能堆砌出的胜利。
生于乱世,人命比草还轻贱,这个道理,郑北怎么就不懂?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郑北见顾一燃是真急了,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将顾一燃的脑袋重新按回自己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颤抖的肩膀。
顾一燃也用力回抱住郑北的腰,手臂勒得死紧,仿佛一松手,这个人就会立刻消失在硝烟里。
“郑北,你真的不能死……”他闷在郑北怀里,声音破碎,他甚至想喊“别去前线”,但这句话死死卡在喉咙里。
那是郑北的选择,是他的目标,阻拦他,只会被郑北讨厌,所以他只能选择一起跳进这深渊,用所剩无几的时间,拼命抓住眼前这点温暖。
“瞎说啥呢?死啥死?”郑北的下巴蹭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不死,要死也得死你后头行不?”
湖面的波光温柔地包裹着两个相拥的身影,岸边的市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郑北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和重量,心中百感交集,初遇时那个冷得像块冰,拒人千里之外的顾一燃,如今竟会为了他流泪,会紧紧抱着他害怕失去。
这才是真实的顾一燃,鲜活带着温度,甚至有点小脾气,他不再冰冷,却依旧坚韧。
郑北这才意识到,二人间的关系似乎不再是简单地道一句珍重,便能潇洒地转身离去。
战场或许不该是顾一燃的归宿,但郑北却自私的不想让他离开,若此刻放手,无异于亲手将他推回那个冰冷孤寂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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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与君书 14
Chapter Text
入学前需要报名和考试,两人早在来到小镇的时候就已经填写了申请表,考试可以选择体能或笔试,郑北和顾一燃选择不同,分到的班级也就不同。
高林声翻看着寥寥无几的学生成绩单,看到顾一燃的名字时,意外之余更多是欣喜。
虽然对顾一燃了解不多,但那天看他站出来为郑北据理力争,字字句句都透着对正义与公道的执着,他便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他也许不会是最适合冲锋陷阵的战士,但那份清醒与坚持,注定了他会是革命道路上需要的人才。
至于郑北,高林声同样印象深刻,这孩子出身东北,家乡沦陷的切肤之痛刻在骨子里,又被一些偏激的同胞唤作亡国奴,能来参军,便已抱定了与国家共存亡的信念,只是谁入学还带个小猫啊!
高林声看着此时正在蹭自己一腿毛的小橘猫陷入无奈,关键是这猫还拆家,没养两天就把自己办公室的纸撕得乱七八糟,要不先送去医疗室好了。
就这样,两个人开启了学习训练的生活,郑北被分到战术集训班,每天的项目就是从早训练到晚,而顾一燃被分到工程技术班,半天训练,半天学习。
除了每天累人的军训外和没什么自由外,学校可是比外面的环境好很多,入学的学生少,宿舍自然随便挑,一人一间都有大半空房,环境更是外面的房子比不了的,但郑北和顾一燃却选择住在一起。
学校十一点宵禁,宵禁后出宿舍的人,除了巡逻的官兵,都会被当作间谍处置,加之没有地方买到食材,顾一燃彻底失去了他的宵夜。
郑北无奈,只好想尽办法给顾一燃加餐,天天去后厨肯定会被揍,还好学校有奖励机制。
就这样,郑北在半个月的训练中废了上百发子弹,拿到了射击第一的好成绩,揣着两颗苹果和一罐牛肉罐头,穿着还没换下的绿色军装溜达到了顾一燃的班级窗户外。
按理来说现在已经是下课时间,到宵禁之前都可以自由活动,但顺着窗户望去,顾一燃和零星的几个同学还没有离开,穿着白大褂不知道在东搞西搞些什么。
郑北露出个脑袋,在窗户外看了一会,见顾一燃没注意到自己,只好敲敲窗户企图吸引顾一燃注意。
敲窗户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教室中格外清晰,屋内五个人齐刷刷看向郑北,自然也包括弯腰站在实验台旁的顾一燃。
成为陌生人焦点的郑北很是尴尬,但依旧顶着其余四人的目光朝顾一燃挥了挥手,谁知顾一燃只是瞟了一眼,目光便又回到桌子上。
什么意思?小东西目中无人?
郑北刚想开口质问,离顾一燃不远处的同学便起身上前,“同学找谁?”
“找顾一燃。”还是礼貌点好。
听到顾一燃的名字,同学转头看了一眼,随后走近拍了拍顾一燃的肩膀,“有人找你。”
“让他等一下。”顾一燃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柔和。
不是不想理郑北,而是从未进过实验室,半个月的学习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开放实验器材。
见到器材的第一眼起顾一燃便两眼放光,曾经书上的理论知识和疑惑的问题都可以亲自试验,自从入了学,唯一让顾一燃非常期待的便是上锁的实验室,每每路过都要顺着窗户往里瞟一眼,今天终于是摸到了。
听到顾一燃的话,同学无奈地朝郑北摊了摊手,示意他叫不动,其实不用他说,郑北也能听到顾一燃的回答,郑北不敢讲话,只好靠在墙边侧身看着顾一燃的身影,等着他做完实验。
不过这还是郑北第一次见顾一燃穿白大褂,一身白穿在身上更具学者气息,夕阳打在衣服上,将下摆染成了橘红色,郑北就这样趴在窗台盯着顾一燃安静的侧脸,像每天晚上那样。
眼看太阳西斜,窗户后终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郑北趴在窗户外打了个瞌睡,屋子里的两三个人都已经起身准备出门,只剩下顾一燃和另外一个人。
实验结束,顾一燃脱下白大褂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刚准备出门,房间里便传来了声音,“顾、顾一燃?”
寻声音望去,一个刘海儿过眉瘦瘦的眼熟的同学坐在实验桌前,扭头叫着顾一燃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会眼熟,顾一燃对班里的所有同学都只是眼熟的程度,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有什么事吗?”顾一燃从门口又一次折返,走近询问。
然而窗外左盼右盼的郑北见到这一幕却又急又气,好不容易快出来了又回去了,真一点不考虑自己吗?!
“我实验有点问题能帮我看看吗?”瘦瘦的同学问道。
“你说。”
“就是密立根油滴实验,我算的电子电荷数量总是忽大忽小的……”同学说着将自己的演算纸拿给顾一燃。
顾一燃并没有讲话,认真看着演算纸,随后弯下腰在支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他个子高,虽然块头没有郑北大,但好歹骨架在那摆着,背影对着郑北,后面的同学只能将将看到后背。
不知道是草稿纸用完了还是怎么,顾一燃抬起手臂横跨过身边人的肩膀,就以这样的姿势继续算起题。
好,好好好,一直盯着顾一燃的郑北气急反笑,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里面倒是待得踏实,想到这里,郑北一气之下溜达到离自己不远的大树后,靠在树干上掏出口袋里的苹果啃了一口。
不给你吃了。
“你温度记录的不对,房间里温度降下去了没更新记录吧,明天再做一次吧。”顾一燃心无旁骛验算了半天,最终得出这个结论,说罢便丢下笔往门外走去,郑北等了半天可别饿死了。
“郑北!”
苹果核已经随手丢到草地里,背靠大树的郑北终于听到顾一燃的声音,转过身一看,顾一燃满脸笑意走向自己,本来想矜持一下,看到笑得这么开心的顾一燃便什么坏心情都没了。
只是身后还跟着刚才那个人,坏心情又来了。
郑北刚紧走两步上前,身后便传来了声音,“谢谢你啊顾一燃,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就行了。”
那人便说边走进,郑北眼疾手快揽过顾一燃的腰,将他推到了自己的另一边,转身向那人摆摆手,“不用谢,你有要帮忙的跟我说也行。”郑北笑嘻嘻的边走边回答。
“啊?”瘦瘦同学听到这话,不由得疑惑出声。
“哦,他是我室友。”顾一燃见状指着郑北解释。
“室友?”听到这话,郑北转头看向顾一燃,全然忽略了身后的人。
“那是什么?”
顾一燃这话倒是问到了郑北,朋友感觉也不像,而且自己不喜欢这种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称呼,“叫大哥。”
“呵。”顾一燃嗤笑,郑北除了年纪感觉哪哪都没自己成熟,一点不稳重,要当大哥也是自己当。
“笑啥你?”这笑声满满的嘲笑,郑北一气之下拍了顾一燃脑袋一下,随后顺手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
就说郑北一点不成熟,顾一燃不跟小孩子计较,“你怎么没回去?”顾一燃边问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剥开包装纸后直接用两只手指捏着塞进了郑北的嘴里,自从第一次郑北的行为后,他再没敢用手掌。
“等你啊,本来想拿苹果给你吃的。”糖果碰撞牙齿的声音在顾一燃耳边回荡。
听到这话,顾一燃盯着郑北前看看后看看,“苹果呢?”
“等你这么久早就吃完了,没你的了。”
顾一燃撇着嘴暗自悲伤,没想到郑北还挺记仇,也不是自己让他等的,等一次消耗一个苹果有点亏。
见顾一燃不讲话,郑北见好就收,赶忙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苹果,“还有一个呢,给你。”
“你真幼稚。”顾一燃接过苹果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洗过了吗?”
“洗了,吃吧。”
顾一燃听罢一口啃了下去,“哪来的苹果?”
转眼间已经回到了寝室,顾一燃没等郑北回答,去浴室接了点水走向窗台,自顾自的浇起了窗台上的土豆,土豆上方挂在窗框上的草编蚂蚱已经枯黄,但顾一燃却当个宝贝一样供着,郑北说给他编个新的也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
“射击第一名的奖励,还有个牛肉罐头,晚上给你加餐。”
郑北边说边拿出口袋里的罐头炫耀,听到这话的顾一燃瞬间回头看向郑北,眼睛都亮了,浇着土豆的手没掌握好力道,水杯里的水全部喂给了它。
“别浇了祖宗。”郑北赶忙上前查看,土豆苗都被淹了,最关键的是这苗根部枯黄一片。
得,又死一个。
“浇多了?那我给它倒出来?”顾一燃看着盆子里还没水高的土豆苗担忧。
“没浇多,浇吧。”反正快死了。
眼看到了饭点,军校规矩严,必须整点报道,两个人急匆匆的跑去食堂,教官一声令下后,所有学生坐在桌前,郑北的伙食比顾一燃好一些,会多一枚鸡蛋,偶尔还能看到荤菜,但鸡蛋总会出现在顾一燃的碗里。
而今天,郑北还在一众同学面前打开了牛肉罐头,坐在一旁的同班同学沈江看着大块的牛肉两眼放光,抄起筷子便伸向罐头,郑北眼疾手快那自己的筷子去打,好在吃饭时不让讲话,不然真要被抢走。
郑北把整块的牛肉全部都挑进坐在对面的顾一燃碗里,剩下的小肉丁连同罐头一起端到沈江面前,顾一燃对沈江不熟悉,因为不想熟悉,但沈江却是总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还时不时听郑北提起,看得出郑北对他这个室友很好。
沈江看了看顾一燃,又看了看罐头,分到这点也算好的,至少不全是汤。
然而大口吃饭的顾一燃看到这一幕却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没想到郑北是一口不给自己留,无奈只好忍痛割爱,把自己碗里的一半牛肉夹给了郑北。
吃完饭出了食堂,两人并肩行走在会寝室的路上,身后传来声音,“北哥,明天训练帮你捏肩捶腿哈。”
沈江从二人身后跑来,伸出手揽住郑北肩膀,答谢肉丁之恩。
“你自己说的啊。”郑北双手插兜回答着。
“我说的,走了啊北哥,”沈江挥了挥手便要离去,没走两步又一次回头,“走了燃哥。”
顾一燃听罢内心疑惑,“他干嘛管我叫哥?”事实上顾一燃都没和他讲过话。
“你不喜欢回头我让他叫你弟。”
“你跟他关系挺好的?”顾一燃突然问。
“挺好的,怎么了?”
“没事。”之前一起生活只有两个人,现如今入了学,顾一燃这才发现,郑北的人缘似乎很好,好到让自己有些不能适应。
偶尔那么几次去郑北的训练场地找他,休息时身边总是围满了朋友,有说有笑,又打又闹,再回头看看自己,甚至连班里同学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似乎习惯了郑北的世界只有他,此刻才惊觉,郑北的世界其实很大。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爬山心头,顾一燃叹了口气。
“咋了?”转眼间已经回到宿舍,郑北看顾一燃心情不佳,有些担忧的问。
“没事,看书了。”顾一燃心情沮丧,但却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情从何而来,只能继续做着熟悉的事情企图回到正轨。
“你这可不像没事的,咋了有事跟哥说。”眼看顾一燃已经坐到椅子上,郑北从背后抱着顾一燃的脑袋,一双手掌揉搓着他的脸颊。
顾一燃清俊的脸硬是被郑北揉出了小鸡嘴,脑袋也很着他的手左右乱晃,但却乖乖的没有反抗,“这么喜欢当人哥?”他的发音奇奇怪怪,听得郑北偷偷仰头笑。
“怎么也比你多吃两年饭,叫声哥还委屈你了?”
“不爱叫。”顾一燃抬头看着郑北,三个字甚至破了两个音。
郑北低头看着小鸡嘴,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一双虎呀在顾一燃眼前乱晃,很是碍眼。
看着郑北的样子,顾一燃突然感觉自己养了个孩子,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北呀,能不能有点正型?”
“你叫我啥?”顾一燃故作高深的样子看起来有趣,郑北干脆拿两根手指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脸颊,一个小鸡嘴还挺会装。
顾一燃见郑北得意忘形,终于忍不住挣脱开手掌,转身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却被郑北轻松躲开,“我叫你去洗澡!”
郑北听罢没再闹下去,进浴室洗好澡,便搬来小椅子坐在顾一燃身边。
他就这样支着头盯着顾一燃的脸,刚开始顾一燃还非常不习惯,奈何赶不走,只能硬着头皮顶着郑北的目光吃饭看书,但时间久了便也免疫,现在更是可以无视。
但郑北的手今天似乎很不老实,总是有事没事的越过自己的肩膀拿东西,拿完还要放回去,余光一瞥,郑北盯着自己的眼睛却不动。
感觉像挑衅呢,所以他今天到底在犯什么病?
“郑北,别闹了。”顾一燃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我没闹啊。”边说边把自己手里的钢笔帽又放了回去。
“没闹你这是干嘛呢?”
“许你隔着人肩膀算题不许我拿东西啊?”
听到这话,顾一燃思考了一瞬,才想起来郑北说的是自己刚才帮同学算题的时候。
顾一燃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咋了?”
“没咋,我看你像十二。”不知道最近在发什么疯,自从入学以来,郑北每天都笑的像个傻子,今天更是幼稚的没边。
听到这话的郑北急了,“哪像了?”
“脑子。”
“你那个破蚂蚱挂在屋子里半个多月了,咱俩谁是小孩儿?”郑北觉得顾一燃对自己的定位有误差,这小破东西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早就不玩了。
“那不是破蚂蚱!”顾一燃转头认真的提醒郑北,音调高到六个字破了两个音。
“啊啊啊好好好不是,是你传家宝。”郑北伸出手,揉乱顾一燃打理整洁的头发。
顾一燃不喜欢郑北的态度,听罢把笔一丢,埋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写不动了,饿了。”
“刚吃完没多会儿就饿了?”郑北听罢目瞪口呆,顾一燃这消化系统也太好了点。
“想吃你煮的面。”顾一燃边说边转过脸看着郑北。
然而郑北却全然忽略了这句话一般,视线被路过窗外的人影吸引,连刚才嬉笑的情绪也瞬间荡然无存,一脸严肃的盯着窗外。
那人的侧脸怎么看怎么像乐乐,但只是一闪而过,郑北无心细想站起身冲出门,顾一燃很快便察觉到郑北情绪的变化,不明所以地下意识跟在郑北身后出了门。
“怎么了?”顾一燃跟随着郑北的视线看着眼前陆陆续续行走的背影,不知道郑北在找什么。
郑北没有回答顾一燃的话,而是一个一个背影确认,最终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影子。
他犹豫了一下,顾一燃的坚持,以及为这件事与自己的冷战瞬间涌上心头。
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看错,更不敢想象顾一燃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一丝心虚悄然而生,这是他第一次对顾一燃升起了隐瞒的念头。
“没事,同学。”郑北思考良久终于开口,边说话边把顾一燃推进屋子里,生硬地岔开话题,“我明天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弄点面条回来。”
“真没事?”顾一燃没理会郑北后面那句话,显然是不相信郑北的回答,郑北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没事的,但看他不想说,顾一燃也便不好再问下去,只能确认一下他此时的情绪。
“真没事,去洗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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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与君书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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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燃的郁郁寡欢郑北看在眼里,没事就站在窗台边浇那两盆土豆,土豆又快被浇死了,原来是因为过了半个月还没忘每天晚上的宵夜。
第二天,郑北便想到了自认为完美的办法,颠着小碎步遍来到了后厨。
“你咋又来了?”炊事班长看到郑北就头大,每次来找他都没什么好事。
“找你有事。”郑北边说边走向布菜台,随手拿了个西红柿就往自己嘴里塞,“帮我外面买点面条啥的呗,晚上饿。”
“买不了,哪给你买去?”班长不耐烦的推开郑北。
“咋买不了我给你钱。”
“给钱也买不了,这学校都有规定,你之前没入学也就算了,被人逮到了算谁的?”
“算我的呗,肯定不能把你供出来。”郑北跟在班长身后不依不饶,今天说什么也要弄到顾一燃快乐面。
“你不把我供出来我这也没法和你做,晚饭后不让开火。”班长已经拿出了赶人的架势,郑北见状赶紧闪身。
“你别想骗我啊,我还看到过十点多有教官吃饭呢,咋,许你们吃不许我吃?”
班长听到这话两手叉腰,怨气十足地盯着郑北半分钟之久,“你这样,你去那问,别说是我说的。”
郑北顺着班长的手指看去,正是医疗室的方向,他心下了然,老舅平时看着挺老实,自己没事竟然在医疗室开小灶。
“就知道你人好,回头年底考评我给你打十分,再给我拿俩土豆啊。”郑北说罢便拿着土豆蹦蹦跳跳出了门。
“你拿我土豆干啥!还不够你吃啊!”
“做啥饭做饭,食堂饭还不够你吃啊?”医疗室里,辛铁钢看着跑来的郑北一阵头疼,手里的猫都不撸了。
“够我不就不来问你了吗,我给你点钱,你给我外边儿买点干面条回来呗?”为了顾一燃这顿宵夜,郑北算是豁出去了他的脸。
“那不行,校规是摆设啊?”辛铁钢边拒绝边走进玻璃柜台后,想和郑北划清界限。
“那校规还规定半夜不能开火呢你不是照样做?”
郑北这话说罢,辛铁钢气的想笑,“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你就说行不行吧。”郑北掏出三块钱,啪地一声拍在玻璃柜上。
“行,你小子,”辛铁钢拿着钱,抖着手指指着郑北,“要不是高教打过招呼,我是真懒得管你这事儿。”
“啥意思?他打啥招呼?”听到这话的郑北有些疑惑,他和这两位长官非亲非故,关系是好了点,但也只当是同乡所以格外亲切。
“你别管了,有一点啊,要是让别人看到别说宵夜了,锅和灶都得给我拿走。”
看辛铁钢不想回答,郑北也没在纠缠,“你放心吧,这点规矩我还不懂?”
似是解决了一件人生大事,郑北走在路上思考着辛铁钢的话,记忆中并没有出现过高林声的影子,难不成是认识自己的爸妈?但是也没听说他俩认识当兵的……
思考间郑北走进宿舍,正好趁顾一燃不在宿舍,先把已经烂根的土豆偷梁换柱。
其实来这上学也没有顾一燃想象的那么糟糕,很多在浦江上课没有学到的知识,这里都会教给他,除了每天都会有的思想教育课让顾一燃很不喜欢。
下了课,同学三两组队奔向食堂,顾一燃抱着书一个人先回宿舍,如往常一样找郑北一起去吃饭。
“你干嘛呢?”刚推开门,顾一燃就看到在窗边鬼鬼祟祟的郑北。
郑北似乎受到了惊吓一般,刚听到声音便把自己两只手藏到背后,惊魂未定地看着顾一燃,“啊、没事儿啊,走走走去吃饭了。”
郑北边说边上前推着顾一燃往外走,顾一燃见郑北含糊其辞,躲过他的手随手把怀里的书丢到床上,径直走向窗台。
“我土豆呢?”顾一燃审视的目光盯着郑北。
“那不在那呢么。”郑北伸出手指指了指窗台上的花盆。
“哪呢?”顾一燃看了看光秃秃的花盆又看了看郑北。
“埋土里边儿呢,你拿手扒拉扒拉。”郑北无奈只好走近,伸出手把自己刚埋下去的土豆挖出来给顾一燃看。
“这是土豆,我苗呢?”
“你苗儿……”郑北目光躲闪,藏在背后的手缓缓伸出,“你苗儿这儿呢。”
掌心里是上一个土豆的苗,本想等新土豆长苗前先插土里,没想到被顾一燃逮住了。
顾一燃看着郑北手心里小指豆大小的土豆苗,眉头逐渐皱起,郑北见状没等顾一燃发火,先行抢过话头,“你一天浇三次水,根儿都烂了苗儿过两天就得死了。”
“我一直一天浇三次水啊。”顾一燃生气,怎么就突然烂了,虽然最近太忙没时间带它晒太阳,但是水一直在认真浇,早不烂晚不烂怎么郑北一碰就烂了。
“你内土豆我都偷摸给你换了三次了,之前在外面能找到长芽的土豆,现在学校里只有这个。”
顾一燃听罢一愣,怪不得种这么久了苗还是那么点,“那你跟我说啊。”
“你爱浇浇呗又不差你那俩土豆。”郑北说罢推着顾一燃的背出门,“赶紧去吃饭吧我饿死了。”
“我真不知道不能一天浇三次水。”顾一燃转头对郑北解释,他没想到人都要一天吃三顿饭,土豆多喝两口水就要死。
郑北听了想笑,随手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没事,你泡水里都没事。”
吃过饭,郑北难得没有和顾一燃一起回宿舍,他很是在意辛铁钢跟他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还是想要去问一问高林声。
正走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余光一瞥,昨晚熟悉的背影又一次出现在眼前,郑北瞬间站定,紧盯了数秒才终于能确定,这人就是乐乐。
郑北大喜过望,还没等上前乐乐边转过身,“大哥?”
看到这张脸时,郑北心中满是激动与歉意,但却被这一声“大哥”唤回些许理智,现在的乐乐是一个通缉犯,即使唯一有权利送他进警局的高林声并没有见过他。
郑北来不及思考赶忙上前,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你去哪了?”
“那天他们来家里,我跑出去想着给他们引走,然后就在城里待了几个月,这不是想着来找你吗,昨天刚来报道。”听到这话,郑北心中满是愧疚,为了救自己竟然在城里流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郑北犹豫了一下,“你以后别跟别人提起你小名。”
“咋了大哥?”乐乐盯着郑北一脸疑惑。
郑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甚至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内心也难掩心虚,“反正就先别跟别人提,还有跟我住一屋那个人,先躲着点他,尤其是吃饭和上午的集体训练。”
“跟你住一起的人?你不跟我住一起了吗?”乐乐问。
“先不了,你被分到哪个班了?”郑北盘算着之后的计划,如果被分到和顾一燃一个班,那大概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通信技术班。”
听到这里,郑北松了一口气,但同在一个学校,不可能隐瞒到毕业,还是要早做打算,最好可以说服顾一燃,“行了,回头我去看你,先回去吧。”
送走乐乐,郑北没有进屋,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全然没有重逢的喜悦,只剩下纠结和挣扎。
他一个人蹲在宿舍附近发呆,如果再没有见到乐乐,那便是最好的安排,但现在又让他遇到了,到底该不该去遵守那个可有可无的法律。
从小到大,无论是自己还是身边的人,哪一个遇到了不公会有法律来为其撑腰?
法律在乱世中只是强者的玩具,警察,军官,富商,他们都有办法逃脱法律的惩罚,但百姓只要犯错一次都是万劫不复。
现如今,监狱中的犯人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疾病,虐待,苦役,任何一件事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进去了就是九死一生,让弱小之人去承受这套腐朽的制度,而真正的恶人却逍遥法外,这才是最大的不公。
那不是主持公道,而是把他推向一个更深的地狱。
顾一燃的追求与执着是郑北在黑暗世界看到的一束光,他爱这种不正常,如今,却又恐惧这种不正常。
此刻的郑北充满负罪感,却又无法违背自己的良知,他似是在亲手毁灭自己,把自己层层隐藏住的泥泞亲手涂在那片净土。
他不能失去净土,却也无法抛弃良知。
眼看已经入夜,再过不久就要宵禁,郑北只好暂时回房间,打开门便看到顾一燃坐在书桌前认真做题的背影。
“这么晚才回来?去做什么了?”听到开门声,顾一燃头也没抬的问道。
“去、去给你找夜宵了,以后能做面给你吃了。”
声音传到耳中,顾一燃听出郑北的语气有些低落,“你怎么了?”
顾一燃刚想站起身看看郑北,却被按着肩膀坐回椅子上。
“没事。”郑北坐到顾一燃身边,侧身圈着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脑袋埋进顾一燃颈窝。
道德的困境和人性的挣扎如同巨石一般压迫着郑北的心。
他认为自己此时需要找人倾诉,但他不敢告诉顾一燃,顾一燃一定会选择将乐乐送进警局,他是如此的坚持正义,维护公理。
颈窝被郑北呼出的气息惹得阵阵痒意,略带苦涩的叹息声回荡在耳边,说来也奇怪,他们之前没有过这样的接触,但看到这样的郑北,顾一燃却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安抚他。
“你怎么了郑北?”顾一燃转身想要把扒在自己身上的郑北拽下来,但埋在侧颈的脑袋只是在脖子上转了个圈,转过身后依旧埋在顾一燃的胸口。
见郑北依旧埋头装鸵鸟,顾一燃无奈,只好捧起他的脑袋与他对视。
然而见到郑北表情的那一刻,顾一燃的心似乎被拽到了同样的情绪,那张脸上皆是悲伤与疲惫,看起来与以往的郑北完全不同。
但也只在脸上挂了不到半分钟,郑北便强迫自己翘起嘴角,“没事啊,想看看你。”
郑北是强颜欢笑,看起来可怜兮兮,他的双臂还环在顾一燃脖子上,过近距离的对视让顾一燃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有一种吻上去的冲动,似乎想用这种行为来安慰悲伤的郑北。
这简直是疯了,就说别装可怜!
顾一燃伸出手捂住郑北的眼睛,思考了一下,又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嘴巴,直到郑北的整张脸都被顾一燃用手掌隔开。
“真、真没事?”顾一燃心虚开口,但心虚的并不是他讲出的话。
“你想捂死我?”
郑北说话时声音带来的震动挠着顾一燃的手掌,他瞬间收回手,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
“不是、你离太近了。”顾一燃转身拿起笔,假装继续学习。
郑北看顾一燃反应有趣,趴在桌子上抬眼看着顾一燃的侧脸,“离你太近就想捂死我?”
“你没事就离我远点吧。”顾一燃认为自己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要远离郑北。
“是你自己问我有没有事的。”郑北嘟嘟囔囔,一脸不爽,但也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看着顾一燃学习。
房间陷入安静,知识让顾一燃再度静下心,直到今天的任务完成,顾一燃才再度抬起头。
已经到了深夜,身边的郑北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大块温顺的样子就这样趴在自己身边,顾一燃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才终于拍了拍郑北的肩膀。
“郑北,睡觉了,去床上睡。”
“嗯?你学完了?”灯光刺入眼中让郑北睁不开眼,睡到一半被叫醒,脑子还迷迷糊糊。
夜晚的宿舍,安静的只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屋里暖黄色的灯光让顾一燃有些恍惚,真的像是一个很美好的家。
看到郑北睡眼朦胧,顾一燃突然想起今天的麦芽糖还没给郑北,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颗被他装了一天的糖果,小心翼翼拨开外衣,盯着那颗糖思考良久,鬼使神差的又一次放在手心递到了郑北眼前。
“要睡觉了。”郑北看着眼前的糖提醒顾一燃。
“不想吃?”
顾一燃讲这话时盯着郑北的眼睛,郑北没有回避目光,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嘴角缓慢的扬起微笑,不知为何,顾一燃看到这表情总是不自觉想要后退。
“没事那明天再吃吧。”他全然没有上一句话的挑逗意味,不论是语气还是态度都恢复了正常。
这话讲完便准备收回手,谁成想却被郑北抓住了手腕,顾一燃心中大惊,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神色略带紧张的看着郑北。
郑北低下头,始终保持着对视的姿态,就这样将顾一燃掌心中的糖吃进了嘴里。
又是熟悉的感觉,顾一燃像是被烫到般想要收回手,岂料郑北却没有放开顾一燃的手腕,而是借力将他拉向自己。
这力量让顾一燃猝不及防,再度回过神,他与郑北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
他们不是没有离过这么近,但却从未在对视中离过这么近,郑北此时的目光让顾一燃胆怯,但这吃人的眼神却引诱着顾一燃,让他逃不掉,却又不敢再走进,只能呆呆的在原地等待。
晚春的蝉鸣不绝于耳,月光透过玻璃打在顾一燃脸上,这个距离下,郑北可以清楚的看到顾一燃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此刻的顾一燃,眼中只有自己,不知为何,郑北似乎感觉走入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旷野,顾一燃的身后不是窗户,而是通往自由的天堂之门。
他身上的味道占据郑北的鼻腔,仿佛被云层裹挟,这片云层将他拖出监牢,带他飞出地狱。
此刻的情感像是泄了闸的洪水,所有的压抑与痛苦顷刻间压向地面,他要抓住这只残翼的飞鸟,他会用仅剩的半边翅膀带自己寻找新生。
就在顾一燃愣神间,突然感受到郑北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大拇指缓慢的摩擦,本就占据视野的脸再一次在瞳孔中无限放大,直到郑北偏过头,顾一燃的唇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
大脑持续发出警报,似是突然在梦中惊醒,在双唇即将触碰的瞬间顾一燃大力推开郑北,受惊的兔子般从椅子上弹起,“我我我我去洗澡、”
头也不回地跑进浴室,顾一燃快速打开花洒,水流声让他得到片刻安定,但心脏砰砰跳的厉害,他三两下脱掉衣服,站在温度低于体温的水流下冲了五分钟之久,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躲开了郑北像是躲开了让自己沉沦的陷阱,但却反复回味着若有似无的温度,顾一燃蹲在地上挠着头,不由得幻想如果自己刚才没有躲开,那么事情将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他会与郑北接吻,是在这之前从未幻想过的,与一个男人接吻。
但他躲开的原因并不是厌恶或排斥,也不是对离经叛道的本能回避,更多的还是对于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情的恐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靠近郑北需要回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知是荒唐,却依然无法摆脱?
水流怕打在瓷砖上的白噪音安抚着情绪,顾一燃的大脑第一次对于一个问题表现地毫无头绪,他甚至想不出出了这间浴室后该如何面对郑北。
装失忆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郑北从顾一燃突然的反应中缓过神,他愣了几秒,难堪的感觉后知后觉涌上脸颊。
他长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将额头磕在桌子上,两条手臂快要搭到地面,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那份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确认对方心意的渴望是如此真实而猛烈,让他恍惚间忘记了一切,任由本能驱使,但顾一燃似是拒绝的态度还是让郑北感到沮丧。
但沮丧中却掺杂着一丝庆幸,乐乐的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寒光凛冽,随时可能斩落。
他太渴望抓住顾一燃,渴望到仅仅是共享这方寸间的空气,都让他觉得弥足珍贵,恐惧也因此如影随形。
他拥有的每一分亲近,都让那把剑显得更加沉重,坠落时的毁灭也更可怖,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们的关系真的再进一步,突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壁垒,当乐乐的事情不可避免地暴露时,顾一燃会怎样看待他?
届时,他是否连像现在这样,以室友或朋友的身份,死皮赖脸地待在他身边的资格都会被彻底剥夺?
被拒绝的刺痛固然尖锐,但与失去顾一燃的的可能相比,竟显得可以忍受了。
至少现在,他还能把刚才那场失控的情不自禁,粉饰成一场无关紧要的意外,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亲近,哪怕这份亲近建立在摇摇欲坠的隐瞒之上。
这件事不可能瞒一辈子,他该如何劝说那个将公理和正义奉若圭臬的顾一燃,去理解甚至接受他做出的与这些原则背道而驰的选择?
算了,郑北把脸更深地埋进桌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再等等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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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装失忆,但顾一燃却还是不自觉的想要回避郑北,从浴室出来后顾一燃几乎没敢看郑北,直接关上灯上床睡觉,直到眼睛适应黑暗后他才终于敢偷偷看一眼,没想到旁边床上的郑北似乎已经睡着,睡得还很安稳。
好啊,只有自己很在意。
第二天一早,睡得迷迷糊糊的顾一燃被声音唤醒,睁眼一看,郑北正坐在床边等待自己起床。
“哎呀再睡会儿。”虽然顾一燃没什么起床气,但想到上午的训练就逃避的想要赖床,懒洋洋的眼神只睁开一道缝,声音黏黏糊糊,非常符合做梦的状态。
这本是他们再平常不过的早晨,但不知为何,今天看到的顾一燃却让郑北莫名的觉得可爱,他拉住顾一燃的手腕左右晃动,企图将赖床的人从床上拖下来,“要迟到了。”
讲这话的时候顾一燃似乎又一次睡着,郑北无奈,只好用力将顾一燃从床上拉起,惯性的作用下,软绵绵的顾一燃直接被扯到了郑北怀里,就这样下巴搭着肩膀,继续他的美梦。
郑北心里偷笑,手臂揽着顾一燃的腰,顾一燃对于郑北的接近毫无反应,只觉得平常,他睡得迷迷糊糊,上一场梦刚续上便听到了熟悉的音色,“要不要陪你一起睡?”
“好——”本是下意识的接话,但听到这话后昨晚的事情瞬间涌入脑海,反应过来的顾一燃“噌”地一下从郑北怀里逃开。
梦已经彻底醒了,眼睛睁开后看到的第一幕就是盯着自己笑的郑北,顾一燃掩饰不住慌张,头也不敢回地冲向浴室洗漱。
凉水拍在脸上才终于彻底回神,这次根本没办法装失忆啊!
坐在床边等待的郑北,目光灼灼地盯着,浴室门,门一开,顾一燃那副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看他的模样戳中了郑北的笑点,他咧开嘴,两颗虎牙锃亮,怎么能这么招人喜欢?可爱得他心尖儿发痒。
郑北就想像昨天那样,伸手把人捞过来圈进怀里,再揉揉那湿漉漉的脑袋,但昨晚辗转反侧得出的结论拽住了他,再那么不管不顾地抱上去,顾一燃怕不是要直接挖个洞钻进去,或者真被自己吓跑了。
还是应该像平常一样和他相处,但也不能完全一样。
郑北硬生生压下那股躁动,把冲到嘴边的逗弄也咽了回去,脸上的傻乐收束成温和的笑容,他站起身,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洗好了?头发擦干点,当心着凉。”
郑北说罢便拿起一旁的毛巾,推着顾一燃回到浴室,被拉过去的顾一燃呆愣在原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侧着头的郑北,盖在头上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头发,没有弄疼他,甚至很舒服。
被无意触碰的每一处皮肤都会竖起汗毛,但竟诡异的喜欢这种感觉,顾一燃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跑,但双脚却像生了根。
但日常相处模式除了不会说一些逗顾一燃的话以外,其他还是一样的令人分不清友情与暧昧界限。
每天从抽屉里拿两颗糖已经变成了顾一燃的习惯,但今天捏着自己后颈的手却怎么都感觉不舒服。
不是排斥,而是明明知道对方的想法,却装作若无其事,明明需要远离,却更加不敢乱动,明明下意识回避,却怕让郑北察觉自己的回避。
这前所未有的混乱感几乎将他吞噬,他试图理清自己的想法,如果抛开所有顾虑仅凭本心,他对郑北的这份贪恋,是不是就能称之为喜欢?
可随即又陷入迷茫,若真是喜欢,为何会像惊弓之鸟,他厌恶极了这样矛盾扭捏的自己,为什么一面无法坦然接受这份感情,一面又无法抗拒郑北身边那份令人沉溺的暖意?
回想起过往,郑北几乎无可挑剔,他喜欢待在郑北身边的感觉,那份安心与自在,在他灰白单调的人生里是绝无仅有的色彩,也许这真的就是喜欢了?
但既然喜欢,又为什么想要逃避?
“下课来找你。”郑北的话打破顾一燃的思绪,转眼已经走到了训练场,郑北习以为常地送顾一燃去他的班级,分开时摸着他的头发对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常,但顾一燃却能明显感觉到,郑北看自己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双眼中是自然流露出的温柔,但以前是在他的身边徘徊,现在却是包裹挤压着顾一燃的心脏。
这不是郑北刻意为之,而是爱意满盈后最诚实的流淌。
这目光让顾一燃的心悬得更高,感情无形,可一旦汹涌,便如决堤之水,再如何掩饰也终会露出端倪,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温软的触感记忆犹新,郑北第一次递糖时,他的吻就已悄然落下。
他是真的喜欢自己,且这喜欢绝非少年人一时兴起的玩闹,它像一粒深埋沃土的种子,在郑北心底悄然生根,假以时日,必将长成遮天蔽日的巨木。
但自己连土豆都养不好,又怎么能养活一棵遮天蔽日的树。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自己到底是否愿意养这棵树?
此刻的顾一燃开始羡慕郑北,羡慕他能如此明澈地看清自己的心,也心疼那份纯粹炽热的喜欢,竟如此执着地扎根在自己这片贫瘠又怯懦的土地上。
如果郑北喜欢的是别人,一个像他一样温暖明亮又懂得如何去爱的人,那他的爱情,该如他的亲情一般,顺理成章地美好圆满吧。
所以,郑北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呢?
他不是郑北,没有那样充满烟火气的家,没有那样敞亮豁达的心胸,他甚至习惯性地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像一个永恒的旁观者,在寂静的角落默默羡慕着他人的悲欢。
顾一燃并不认为这样不好,可他实在无法理解,像郑北这样活在阳光下的人,为何会执着地想要拥抱一个活在窗影里的自己?
顾一燃不懂什么是喜欢,不懂喜欢一个人时的心跳该是怎样,不懂那份牵念缘何而起,甚至不清楚,怎样的回应才算得上真正的关心,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
所以我喜欢他吗?
已然入夏,日头正盛,太阳烘烤下高强度的训练让顾一燃情绪低靡,终于熬到了下课,坐在阴凉处的顾一燃拽着衣领散热,眼睛愣神的盯着前方。
这是习惯使然,因为郑北总会在上午下课时来这里找自己。
但今天却不知为何,眼看要到吃饭时间,郑北却迟迟没有来,顾一燃纠结半晌,最终还是认为即便是想要回避,也不能就这样丢下郑北。
思考过后,顾一燃手撑着地面站起身,从树荫处走向烈日中,郑北的训练场地离他不远,偶尔还会在繁重的训练中看到郑北游刃有余的表情。
有时候真的很想督促一下自己,不管怎么样,郑北那身肌肉还是让顾一燃很羡慕的。
虽然才是初夏,但正午的阳光直射大地,南方湿气重,夏天的闷热在这一刻初见雏形,仅不到十分钟的路程,顾一燃便满头汗水,辗转徘徊在各种陌生人的背影间,终于找出了那个自己唯一认识的。
精力全都放在找人上,就在顾一燃刚想上前打招呼时,却发现郑北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和郑北一起背对顾一燃站着,个子不高,两个人在树荫下不知在聊些什么,但重要的是,郑北的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还时不时拍着他的胸口。
顾一燃知道郑北和同学关系好,但关系好到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突然有一种无名的妒火在心中叫嚣,按理来说他应该直接离开,却在抬脚后还是忍不住叫出声,“郑北!”
这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郑北回过头看到顾一燃后的瞬间,神色闪过一丝慌张,还没等顾一燃分析出这慌张的原因,郑北身边的人便随后转身,看到这张脸的刹那,顾一燃终于明白郑北为什么会慌张。
他身边的人是乐乐,是本应在警局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的罪犯。
意识到这点的顾一燃未经思索径直上前,眼神直指郑北身边的人,却在刚迈出三步后被郑北拦住了去路。
“等急了吧、走去吃饭、”从郑北的语气中便不难听出,他是在企图转移话题,帮忙掩饰。
话刚说完便拉起顾一燃的手想要带他离开,但顾一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这个人不管,有高林声的面子在,警局的人不会对他太过为难,届时是花钱取保还是争取减刑,顾一燃都愿意与郑北一同承担,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让他逍遥法外。
顾一燃挣脱开郑北的手,依旧执着的走向乐乐,站在一旁的乐乐看顾一燃神情不对,但却是满心迷茫,郑北没有跟他讲过为什么要躲着顾一燃,只得求助的眼光看向郑北,让他帮自己解决一下眼前的突发事件。
“顾儿、你别、”见顾一燃不依不饶,郑北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拦住顾一燃的腰,把他往无人的方向拖,“你先去吃饭!”离开前,郑北转头叮嘱乐乐。
“你做什么!”被束缚的顾一燃边走边挣扎,拼尽全身力气却依然无法挣脱郑北的束缚,郑北怕惹来人旁观,只好暂时捂住他的嘴,直到快步走回房间。
“你什么意思?!”顾一燃扒开郑北的手转头质问,双眼藏满怒火。
“不是、你真想把他送警局去啊?”郑北见状,只能低声劝阻。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顾一燃眼神中充满疑惑,他似乎听不懂郑北这话想表达的意思,“什么叫我想把他送警局?那三个人已经进去了,他不该为自己犯的错负责吗?”
顾一燃不明白为什么郑北要阻止自己,这整件事情下来只有他是最无辜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而且郑北也应该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是在害乐乐,他是在阻止乐乐将来犯更大错误的可能,也是在告诉他,自己的该承担的责任不能推到别人身上。
“我知道,但是、“郑北自知理亏,两只手翻来覆去在空中比划,犹豫了一下才终于措好词,”但是监狱那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进去的人连畜生都不如,我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什么叫往火坑里推?!我没有在害他!”郑北只是关心则乱,虽然回答时的语气重了点,但顾一燃依旧这样认为。
“我知道你没想害他,但事实上进了监狱就是会要命啊!”这句话似是惹恼了郑北,他以同样的声音反驳,顾一燃根本没有考虑伏法后会发生的事情,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主义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顾一燃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郑北,再怎么说也是间接害死了人,如果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警察参与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别人进了监狱,罪魁祸首却可以置身事外,甚至没有真正面对过自己闯下的祸。
“我没办法把他送进那种地方。”郑北神态落寞,低头不想看顾一燃的眼睛,他也清楚顾一燃的性格,但只有这件事他无法同意。
”他偷钱是因为没饭吃、我们俩当时在南陵走散了,他是饿急了才……”
此话一出,顾一燃冷静了一瞬,他似乎理解了郑北为什么如此护着乐乐,他一直把这件事的责任归咎于自己,所以不论是偷钱的人还是打人的人对他做任何事,他都把这当作自己的责任吗?
可如果这件事被高林声知道,那郑北必然逃不过军纪。
房间陷入安静,顾一燃盯着郑北的眼睛,半晌后才开口,“替他挨打替他还钱,现在还要帮他隐瞒罪名,你对他可真好。”
这个傻子永远都分不清责任和自毁的界限在哪里。
顾一燃说罢便往门外走去,郑北赶忙上前拦住,抱着顾一燃的腰不肯撒手,顾一燃不顾阻拦推搡着郑北,两个人脚步声凌乱的在门口纠缠。
“顾一燃!能不能先冷静点我们慢慢说?!”
“你让开!这么喜欢做大哥?!街上哪个孩子不饿要不要每个都认弟弟?!”顾一燃双眼猩红地盯着郑北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胸中似是藏着一口气,“你心疼他?谁心疼你啊?!”
这话说出口后彻底点燃了顾一燃激动的情绪,愤怒无处发泄,随手掀翻了身边的书桌,书本纸墨散落一地,巨大的声响震得郑北大脑嗡嗡作响。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郑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皱着眉头盯着顾一燃,顾一燃说罢便又一次企图推开郑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明白,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阻止不成,此时的郑北才终于感受到顾一燃的倔强,但他始终无法认同顾一燃的做法,法律和公道不是冰冷的条律,每一个字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不是罪大恶极,他断然无法接受把乐乐送进如同地狱般的监狱中受苦。
“顾一燃,法理不外乎天理,天理却容不下饿死的孩子,你认为这是你要的公道吗?”郑北盯着顾一燃的背影,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否定了顾一燃的正义,否定了顾一燃的观点,此刻的心情无法言喻,似是亲手浇灭了在冰川中苦苦燃烧的火焰。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竟是郑北对自己讲出来的话,这一刻之前,他还始终认为二人理念相同,郑北这样做只是愧疚和责任心作祟。
在如此冰冷的世界中,他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一切的人,无论如何抒发自己的内心都会被理解,做出任何行动都不会被当作笑话,没想到这个人也同样认为自己的公道是在痴人说梦。
“打人的人已经伏法,为什么他可以逍遥法外?!”他转过头为自己的观点抗辩,想要最后一次确认郑北的想法,目光中却满是绝望,嘶吼声占据房间,用力到额角青筋爆出。
“你认为这是逍遥法外?“郑北皱起眉头,似是听不懂顾一燃讲的这句话,”这一路上的烧杀抢掠你看到的还少吗?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你管过吗?你管得了吗?军官富人可以杀人可以犯罪,凭什么偏偏他罪无可恕?!”送进监狱意味着送进腐朽的制度,法律不能保护百姓,却还要阻止他们自己挣扎求生。
他爱顾一燃的理想,爱顾一燃的信念,爱顾一燃这个人,但却无法接受他不顾现实的倔强。
郑北彻底打碎了顾一燃的幻想,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用击退敌人的刺刀刺向了自己,一切的希望化为乌有,那本维护正义的刑法终是洗不净染在上面的血手印,原来自己才是这世上最不正常的那个人。
郑北说的对,凭什么他罪无可恕?卖儿卖女甚至吃人,自己都没想过公道,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执着?
还不是认为找到了知己,还不是以为郑北会理解自己支持自己,还不是认为在郑北面前可以不用做异类,在郑北这里他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但顾一燃忘了,那个人是郑北的朋友,是郑北当作弟弟一样对待的同乡,他很重要,在他面前,公道正义简直一文不值。
顾一燃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不懂这样的感情,他从没有感受过除父亲之外的爱,他始终认为人与人之间本该冷漠,即使是交心也要点到为止,但对郑北来说,本就不值一提的公道断然无法比过他在意的人。
但公道正义也是自己所在意的事,是这个社会本该有的秩序,是所有人都该在意的事。
杀了人犯了罪,只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就可以被原谅,就可以找人替自己受过,那么这个世界便永远容不下饿死的孩子。
如果人命可以值些什么,顾一燃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一本人人遵守的律法,这是唯一一次可以让他看到希望的机会,可以告诉他,即便如何黑暗,也终会有人和自己一同坚守。
自己不仅在乎这些,更加在乎郑北,他字字泣血每一句话都是对郑北的保护,但郑北却认为这是在杀人。
“你说得对。”顾一燃脑中嗡嗡作响,连脚底都变得虚浮,他缓步走向床边坐了上去,手指抓挠着头皮,持续的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却始终不想接受现实,“是我反应太大了,我还没习惯,抱歉。”
顾一燃的声音沙哑,最终还是选择妥协,人性的点点微光终是敌不过现实的洪流。
他早该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执着理想无疑是自杀,杀死存在于社会中的自己。
他们谁都没有错,只是郑北的法律是人情,顾一燃的法律是公道。
而这个世界可以容得下阴影处微弱的人性,却容不下哪怕一点点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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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顾一燃状态不对,郑北走近蹲在他面前,拉起顾一燃的手刚想解释,却被顾一燃毫不犹豫的甩开。
“别说了,我不管这事了,我要休息。”话刚讲完,顾一燃便躺到了床上。
房间内安静的只能听到窗外的蝉鸣,还有窗外断断续续的交流声。
顾一燃的反应让郑北无奈且气愤,他只是想要告诉顾一燃,只有执着和倔强无法撬动巨石,他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但却不知为何依旧如此单纯。
也许是因为郑北从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所以早就见怪不怪,法律是用来保护公民权利的,当法律变成了权力的一把刀子,那便没有必要再去遵守。
总之思想不同频是无法沟通的,郑北转身出了门,只把摔门声留给顾一燃。
“你说这是我的问题吗?!”医疗室里,郑北抱着小橘和辛铁钢吐槽着刚才的争论,他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唯独没有提乐乐的事。
“你俩就为这事吵起来了?”果然是年轻人,还会因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争论不休。
也许对于一个看惯世态炎凉的人来说,这种事的对错没有意义,但对于两个身怀理想却未经世事的人来说,对错关乎着他们的人生,更何况这件事切实的触及到了身边的人。
“这事儿很重要啊!”郑北边说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得得得你重要你的,别把我东西撞掉了。”辛铁钢赶忙把郑北固定在原地,医疗室本来就不大,柜子上还都是些瓶瓶罐罐,撞坏了得多少钱。
“我的舅啊你好歹也是个军人吧!”郑北对辛铁钢的反应表示无语,刚想说下去却听到了起床号声,眼看到了下午训练,郑北这才想起两个人都还没吃午饭,“你这有吃的吗?”
郑北话题转换之快,听得辛铁钢一愣一愣的,“我这是医疗室,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你想吃的药我给你拿点儿。”
“我要管饱的,昨天让你帮忙买的面买了吧?”郑北放下小橘走进小屋,毫不客气的翻找起柜子,辛铁钢见状赶忙上前查看。
“别乱翻,买了给你放那了,你现在也没时间煮了啊。”
“我知道,我找点吃的。”
辛铁钢倚在门框上颇感无奈,想骂人,但还是去玻璃柜台后拿出了面包,“就这个,不行把你猫煮了吧。”
“够吃了,猫就不煮了。”郑北拿着面包跑出门外,要赶在集合前拿给顾一燃。
一路小跑到了顾一燃的教室,但在窗外看到早早坐在座位上的顾一燃却驻足不前,犹豫半晌,还是抓来了那个正巧路过,上次问顾一燃问题的同学,“帮我把这个拿给顾一燃。”
郑北晃悠着手里的面包,瘦同学接过后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给?”
“你咋事儿这么多呢?给他啊我走了。”郑北不愿多解释,嘱咐过后便快步跑开,怕让顾一燃看到自己。
坐在座位上的顾一燃整个人都变得木讷,气已经消去了大半,但接踵而至的却是感觉一夕间失去了所有,他仿佛不再有期待,回想起曾经,一切都变得如此可笑。
教室里乱糟糟的,顾一燃只觉得烦躁,随着老师进入教室才终于安静,可惜是他最不喜欢的思想教育课。
顾一燃一整堂课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官僚主义的高高在上让他觉得恶心,恍惚间才猛地意识到思考起这个问题,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要上这种课?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强行洗脑?一个不满制度的人为什么会甘心进入牢笼?
顾一燃环顾四周,回想起那个荒唐的开端,他仅仅是因为郑北的挽留便自愿留下。
他自顾自的认为郑北和自己是一路人,并擅自把他划分到自己的领地,但他们仅仅是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郑北对谁都很好。
乐乐本就是他的同乡,也比自己早认识郑北,凡事都要有先来后到,我凭什么会认为他会支持自己?
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认为莫须有的理想可以用郑北在意的人来换?还不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喜欢胡作非为?
顾一燃只觉得自己可笑。
他不懂郑北的喜欢,也不懂这种喜欢可以拿来做什么,在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他所感受到的感情只有漠然,公道和正义也只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人们会喜欢在寒冷和孤独中相处,因为顾一燃知道,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拥有郑北。
他的人生是在高温酷暑与寒冷冰川中持续的煎熬,有人找来稻草编鞋,把鞋子送给了他,带他走出地狱的大门。
那人又给了他房子,房子里有遮风的墙壁,避雨的屋顶,有地板,有床,有被子,还有他从未吃过的热腾腾的清水面。
郑北把他的孤寂关在门外,送给了他连想象都无法做到的温馨。
他在毫无准备中感受到了温暖,并且自认为那是自己的家,这个家说他喜欢自己,自己便在这个家里肆意妄为。
他睡家里的床,吃家里的饭,却还要妄图砸坏家里的墙,还想把本就住在家里的人赶出去,可事实上,郑北从未允许过他变成这里的主人。
辽阔的土地生不出狭隘的人,郑北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好,而自己都没搞清楚郑北喜欢自己什么,甚至没有听到他说过喜欢,便急迫的妄图将郑北据为己有。
这只是萍水相逢,因为郑北的善良和温暖给他造就了一个虚无的家,而自己却找来绳子,想要把他拴在身边。
他在意郑北的行为,在意郑北的理念,在意郑北的一切,只要这个家有一丝破碎的痕迹他都想要再找来绳子将他绑得更紧。
是自己在一步一步沉沦中忘记了,那不是你的家,郑北不是你的郑北,他爱国爱家爱世人,所以才会爱你顾一燃。
倔强的反叛者是耶稣,而偏执的反叛者却是撒旦,他把人钉在了十字架上,强迫他接受自己的观点,支持自己的行为。
然而事实上却是,在认识郑北之前的自己从不会去强迫任何人。
我真的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距离太近,所有的一切都会扭曲变形,甚至能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面目狰狞的自己。
他不知道郑北喜欢自己什么,但却知道,自己不能把五脏六腑全部挖出摊在他面前,求着他连那些腐烂空洞的地方也一起爱。
“……顾一燃,顾一燃。”始终沉浸在思绪中的顾一燃被耳边的声音打断,回神后才发现,已经到了下课时间。
“怎么了?”顾一燃回话,却并没有在意和他讲话的人。
“这个面包给你。”同学边说边把手上的面包递给他,顾一燃看着面包正疑惑,犹豫着要不要接,便听到那人又一次开口,“你室友让我拿给你的。”
然而听到这话的顾一燃盯着面包看了好久,半晌后还是收回了手,虽然肚子确实饿的咕咕叫,但他还是决定不要这个面包,“你拿着吧,我不要了。”
“我拿着?那可不行,你不要回头还给他吧。”瘦同学说着便把面包放在了顾一燃桌子上,面包外的油纸已经发皱,瘦同学上课的时候不会捏面包玩,所以大概是郑北匆忙间拿来的时候捏皱的。
盯着发皱的油纸袋,顾一燃突然感觉一阵悲伤,他几乎能想象出郑北小跑给自己送面包的场景,也许对于郑北来说只是普通的争吵,争吵过后还是会记得自己没有吃饭,他会习惯性的送来关心。
几个月的相处中,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他想要的一切,是郑北给他的一切。
人们总是逃不过贪婪,顾一燃也一样,他的生命中已经自然而然的刻下了郑北的痕迹,每一处他都爱,但每一处都不属于他。
郑北的家是哈岚,那是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因为他有家要回。
但顾一燃不一样,他早就没有了家,注定是散落在路边的白骨,郑北只是给白骨打了伞,他日收复失地,他不可能将路边随处可见的骨头拿回家。
而郑北于他而言,只是在躺在冰天雪地中,恍惚间走进沙漠而看到的海市蜃楼。
他是个错误,是个异类,他该葬送于细沙堆砌的城堡中,一个怪物,不该出现在有血有肉的人间。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自己像是被人下了蛊,糊里糊涂地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不该妄图把油溶进水,而是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呼吸,寻找真正想要到达的地方。
他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作为坟墓,用向往的土壤埋葬尸体,用期待的春风扬起骨灰,用满身的鲜血浇灌种子,如此才能在灵魂所及之处,于满天飘雪中窥见寒梅。
而不是在这里幻想虚无。
“那你帮我还给他吧。”顾一燃说着,又一次将面包递了回去,说罢便走出教室,没有再给他拒绝的机会。
一天的课程很快结束,顾一燃行为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他看不进去书,听不下去课,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面对悲伤的郑北,如何割舍早已习惯的生活。
他趁着同学涌出教室的间隙混进人群,却还是不自觉的用余光瞟向教室外的窗户,果不其然,郑北依就在那里等他。
但顾一燃只能视而不见,自顾自的走在前面,身后的郑北见状也并未走近,而是就着这个距离跟在顾一燃身后,直到走进食堂。
本想换个位置坐,但环顾四周后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位置,顾一燃无奈,只好暂时坐回原来的位置。
食堂内的喧闹声不绝于耳,顾一燃默默等待着教官的指令,熟悉的味道刺破饭香又一次闯入鼻腔,郑北站在他身后,习惯性的把自己的鸡蛋放进顾一燃的盘子中。
顾一燃盯着鸡蛋,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正想着要不要直接还给郑北,便听到了开饭指令。
室内瞬间鸦雀无声,顾一燃无奈,只好先埋头吃饭,却在刚吃到一半时瞟到了郑北拿筷子的手。
他的手抖得厉害,抬头一看更是面色全无,顾一燃立刻反应过来,郑北和自己一样没有吃午饭,但不一样的是,他依旧需要顶着酷暑训练。
顾一燃的喉咙又酸又胀,他应该把口袋里的糖拿给郑北,手已经摸索到桌下,却在伸进口袋的那一刻攥紧了拳头。
这是两个人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没有人愿意在路边捡起白骨,这种痛只是一时,只要能够及时止损。
顾一燃就这样暗示着自己,强忍住内心的酸楚。
他深呼吸企图平复心脏传来的无名疼痛,埋头加快吃饭的速度,赶在郑北之前离开位置,临走前把那两枚鸡蛋放回了他的盘子里。
顾一燃的手闯入视野,随后便看到他还回了每次都会接受的鸡蛋,郑北心脏一沉,愣愣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顾一燃端着盘子离开的背影。
他怅然若失,再也没有心情吃掉剩下的食物,但不能浪费粮食,剩下的饭几乎是被郑北塞到嘴里强行吞下,只想赶快结束这令人毫无安全感的时刻。
紧赶慢赶追出了门,大概只相隔三分钟左右,但放眼望去,并没有看到顾一燃的背影,郑北正纠结要不要回宿舍找他,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两下。
“顾一燃让我还给你。”转头一看,瘦同学将自己中午送出去的面包又还了回来,郑北犹豫了很久才接过,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简单。
虽然他自己想象的也并没有很简单,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顾一燃会如此绝情的拒绝一切。
这件事真的对他很重要,郑北早就明白,但事关人命不能说让就让。
然而说到底也只是关乎第三人的辩证,郑北并不认为这件事需要讨论出对错,可顾一燃生气的程度令他难以接受。
执念造就的思想已然根深蒂固,它们不能被推翻,不能被更改。
但顾一燃也不能就这样离开自己,他没有朋友,不会做饭,不知冷暖,不明痛苦,他只会像一个单细胞生物一样忽略一切,麻木的寻找自己的灵魂。
这都是借口,实际上,他就是不想放开顾一燃身上那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亮光,不想看到那艰难捂热的心脏又一次被冰雪浇筑。
他该被拢在手心放在怀里细细护着,而不是散在风中,转眼便被吹散。
拿着被退回的面包走远,郑北暂时放弃了回宿舍的打算,在暮色中徘徊,最终还是趁着宵禁前去了医疗室。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迟钝的大脑只能想起顾一燃说过的话,想要每天都吃一碗面。
手中的沙在指尖流逝,他少有的感受到无力,上一次是因为战乱,这一次是因为顾一燃。
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留不住。
热腾腾的面被郑北偷偷端进寝室,他站在门口平复呼吸,鼓起十足的勇气推门进去,房间内,顾一燃正背对着房门在床上整理东西。
郑北尽量表现得自然平静,路过床边时,顾一燃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
“我给你做了面。”郑北开口,声音却变得细小而沙哑。
正在叠衣服的顾一燃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回头看去,桌子上摆着那碗熟悉的,自己期待半生的清水面。
但这面对于现在的顾一燃来说,和郑北是一样的,一碰就碎。
沉默了许久,郑北局促的站在原地,双手揉搓着衣角,终于等到了顾一燃开口,“谢谢。”
听到这话的郑北愣住了,顾一燃还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的客套话,“不用、不用说谢谢。”
他企图将所有的一切变回原样,但顾一燃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谢谢,不用了,以后都不用了。”
话刚讲完,郑北便下意识双拳紧握,衣角的布料已经被攥出无法恢复的褶皱,他试图理解顾一燃的这句话,大脑却下意识的拒绝思考。
“别不用啊,你这天天吃不饱多耽误上课。”郑北边说边走近顾一燃,仿佛站在他面前就能不被拒绝。
“不太方便了,我申请了新寝室,马上就搬过去。”顾一燃低下头继续自顾自的收拾,讲出这话时,似乎连自己的心脏都跟着颤抖。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顾一燃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烈焰烘烤着郑北的脑浆。
他站在原地不知说什么话可以挽留,视线模糊的盯着顾一燃床上的行李,直到他拿起东西准备离开,郑北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抓住顾一燃的手腕,毕生所学在脑海中浮现,最终只能憋出一句话,“那也能,我每天给你送过去。”
顾一燃盯着郑北的眼睛,暖光下似乎已然泛起光芒,不知为何,此刻的顾一燃感受不到自己的痛,却能切身体会郑北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遇到了他,明知在这个时代身不由己,明知谁也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明知他们生来便是南辕北辙他的家不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还要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有哪里好?值得让他这么痛。
“不用了。”顾一燃平静的回答,说罢便挣脱开郑北的手再一次企图离开。
郑北见状似是突然恢复了神志,不管不顾的追上前再次握住手腕,“能不走吗?”
他知道这是无力的呻吟,却不想让这句话憋在心里,避免他日再度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挽留。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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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燃没拿走任何东西,只拿走了属于自己的衣服和书本,甚至留下了郑北送给他的衬衫,以及铝罐中仅剩下的几颗糖。
新种下的土豆也不会再有人浇水,刚买的面条就变成了压箱底的存货,郑北一个人躺在床上,头枕着手掌,盯着打在墙壁上的月光。
房间里太安静了,听不到顾一燃的呼吸声。
思考良久,还是认为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的解决,把乐乐送进监狱不可能,但可以想其他的解决办法。
至于是什么办法,郑北毫无头绪。
一样的无法安睡,黑暗中望去,天花板的角落已经生出霉斑,墙壁和地板也有些渗水的迹象,看来是要到梅雨季,不知道郑北能不能习惯。
明明早已认清现实,但依旧无法摆脱痛苦与留恋。
这是他人生中仅有的夏天,自那之后,枫叶凋零,只能用今后的每一天去临摹那片蓝天,也许只有把他从记忆中清除,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悲伤是最无用的,人吃五谷杂粮,逃不过生老病死,自然躲不过喜怒哀乐,情绪的波动再正常不过,时间会治愈一切。
一夜的孤枕难眠,第二天清晨,顾一燃眼圈发黑,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大脑也迟迟没有清醒。
简单洗漱过后,顾一燃踏出房门,下意识的左右环顾,又一次发现郑北躲在远处的身影。
顾一燃不敢对视,更不想久留,装作无事发生,平静的走到训练场地。
一整个上午郑北都在走神,训练时崴了脚也全然不知疼痛,下课后一瘸一拐走到顾一燃班级的训练场地,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天气闷热,再加上心情低落,郑北完全没有胃口吃饭,顶着肿成馒头的脚踝走到医疗室,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是你家啊怎么天天来?”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也并没有烦郑北来找自己,但辛铁钢还是忍不住嘴上抱怨,但今天的郑北似乎和以往不同。
进屋不逗猫了,也不乱走了,安静的坐在那里,连小猫蹭他裤腿都不看一眼,关键是进来时还步履蹒跚。
“咋了?崴脚了?”辛铁钢走到郑北身边问道。
“嗯。”郑北的语气很平淡,回答问题时眼神盯着地板,神游天外。
“你真行这一天天的。”辛铁钢说罢转身走向柜台,从下面拿出一瓶跌打损伤药递给郑北,“给你涂点儿这个吧。”
“咋?还让我给你涂啊?”见郑北没动作,辛铁钢拿着药瓶拍打着郑北的手臂。
郑北终于回过神接下药膏,弯腰挽起裤腿机械的给自己上药。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思考解决方案,不能把结束冷战和处理乐乐混为一谈,事已至此,就算是真的举报,顾一燃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和他和好。
乐乐在这里算不上安全,而且确实是间接害死了人,郑北心里也认为他不适合在这里待下去,思来想去,应该把他送走。
纠结了一上午,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心,涂好药的郑北把药瓶放在手边的桌子上,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医疗室。
“诶你这孩子。”
“我们班过几天有一个城市战斗演习,到时候你跟着车,我把你送走。”寝室里,郑北坐在床边和乐乐说出自己的计划。
“为什么啊大哥?我是来找你的。”听到这的乐乐站起身惊讶的看向郑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做出这种决定。
“你知不知道你偷钱的事害死了人?”郑北低声回答,语气平静。
“我知道啊,我也不想啊,那不偷钱死的就是我了。”
“你这事警察知道了,我们班的教官也知道,被发现你会进监狱。”郑北不想讨论事情的对错,也不想在乐乐面前说一些责怪他的话,只找了和他有关的事情说出来,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警察知道了?他们怎么知道的?那家人打了人不会报警啊,而且报了警警察也不会管吧?”乐乐心底疑惑,只是偷个钱而已,事情却闹得这么大,思来想去似乎想到了什么,“你那个室友说的?”
“别管谁说的了,这两天准备一下,你不走早晚会被发现。”郑北站起身拍着乐乐的肩膀,这件事似乎变得愈发复杂,做出这个决定也是身不由己。
郑北没有自己想象中因违背法律而感到的心虚,只有像一块巨石终于坠地而带来的安心,他不是圣人,没办法做到在这样残酷的世界还依旧秉持着绝对的正义。
况且这本身就是个悖论,法律并不意味着正义,它只是约束了人们的行为,维持社会的秩序,然而这个社会早就是一团乱麻,企图在乱麻中找出线头,无疑是自行毁灭。
“我是因为和你约好了才过来的呀,结果回来之后不仅不再和我住一起,还说送我走就送我走?大哥……”
乐乐似乎还想要挽回,但郑北没再给他这个机会,“我是为了保你的命,行了别说了。”
心底藏着太多事,郑北只觉满身疲惫,强行制止住话题便离开了房间。
午饭时没有见到郑北,为躲着他,顾一燃还特意和别人换了位子,结果眼睛不听话,瞟向郑北位置的时候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桌子。
坐在教室的顾一燃全然听不下去课,郑北昨天就只吃了一顿饭,今天又没吃午饭,为什么他从来都不会注意这些,天气这么热还要顶着太阳训练……
顾一燃皱着眉头望向窗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郑北,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恐惧,不是说不能管了吗,不能想他了。
本以为搬出去二人的关系就能止步于此,现在看来,只要自己一天不离开,就永远不可能放下郑北,毕竟每天在眼前晃悠,想忘记也难。
想要制止住这种沦陷,就要早日计划离开。
学校的管理很严格,技术类班级在毕业之前,根本没有出学校的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翻墙逃跑。
学校的最东边是离寝室最远的地方,而且没有教师办公,只有仓库和一些空房,顾一燃推断,那里应该是整个学校唯一的疏漏点。
下午下了课,顾一燃没有着急赶去吃饭,而是趁着大部分人都聚集在食堂去东边探查。
围墙大概只有两三米高,墙面比起其他三个方向也是略显老旧,墙根处杂草丛生,还有树木和房屋遮挡,坑坑洼洼的墙面也刚好踏脚。
顾一燃作散步状目视前方,实际上都是在用余光看向旁边,最麻烦的还是巡逻和守卫,虽然没什么人来,但依旧有哨兵站岗。
最理想的逃跑时间是晚上,宵禁以后的巡逻士兵会减少很多,但他只有一次机会,被发现的话不是被当作间谍处置就是违反校规,横竖都要半条命,甚至可能直接死在这里,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要先摸清他们的换岗情况。
初次的探查结束,看时间已经来不及吃饭,顾一燃干脆认真研究起从宿舍到东墙的路线,一系列的排列组合过后,找到了一个目前为止最能隐藏自己的路。
往后的日子只需要仔细观察,并且总结出宵禁后的所有换岗时间,守卫的巡逻轨迹,以及防守最松散的时间段。
到了晚饭时间,郑北难得沉默的走进食堂,这两天周围散发出的戾气让跟在身边的沈江都不敢靠太近,更别说和他讲话。
拿好饭的郑北深吸一口气,熟悉的走向自己的位置,然而现在坐在位置对面的却不是熟悉的人。
“这之前的人呢?”郑北的话不带丝毫礼貌,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陌生人问道。
“之前的人?他中午和我换了位子啊,怎么了?”对面的人面露疑惑,并不理解换个位置吃饭而已,为什么今天这么多人在意。
他不理解,但对于郑北来说却是极大的打击,顾一燃搬离寝室,拒绝接受郑北的任何示好,现如今连最后的接触都被切断。
到底为什么要如此绝情?难道在顾一燃的心中,二人之间的感情容不下丝毫波动吗?
他对自己说跟我回去,对自己说想要每天都吃到清水煮面,对自己说我跟你一起,这一切的一切仅因为一次争吵就断了干净。
郑北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在顾一燃的心中,二人的关系竟如此脆弱,甚至敌不过口舌之争。
心中升起些许气愤,郑北全然没有胃口再去吃饭,随手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扔,剧烈的响声惊到了坐在桌前的沈江,“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诶北哥……”沈江想要挽留,毕竟中午就没见他吃饭,但只看到郑北走远的的背影,叹了口气,颇感无奈。
所以室友之间吵架原来会有这么严重啊……
太阳落山,顾一燃踏着夜色边思考边观察,奈何抵不住肚子的咕咕乱叫,真是一顿也不能饿。
但是再没有人给他做宵夜,也再吃不到那碗清水面。
转眼已经走到寝室门口,顾一燃走神间推开门,坐在床上意料之外的人唤回了他的神志,“你怎么来了?”顾一燃低头转过身关门,不敢看离他不远的郑北。
“给你送碗面,看你今天没去吃饭。”见顾一燃回来,郑北局促的站起身,手指着桌子上的面条,表情装作轻松。
“说了不用了,而且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屋子。”顾一燃叹了口气,虽然桌子上的面很香,但他并不想再和郑北有什么来往。
“为什么啊?”郑北语气低沉,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似平静的询问,实际上早已抑制不住心中因委屈而产生的怒火。
顾一燃听出了这话中藏着的狠戾,但不愿做太多解释,“什么为什么?”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郑北望向窗外,尽量避免与他的对视。
“就因为这点儿事儿,你就不想要我了?”
郑北放低姿态的话刺痛了顾一燃的心,他低下头指甲来回抠着窗框,呼出的空气打在玻璃上,反射回自己的脸颊,鼻腔中尽是灰尘的气味。
顾一燃抑制住喉咙间的胀痛,沉默了许久才沙哑开口,“不是因为这件事,而且你是人,不是一件物品,别说什么要不要的话。”
“那我到底算什么?!”郑北边说边走向顾一燃,伸手推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身与自己对视,“顾一燃,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朋友都算不上?”
郑北突然激动的语气听得顾一燃心中一阵酸痛,对视中,他眼睁睁看着郑北颜色正常的眼睑逐渐泛红,眼眶中噙满泪水。
“我要睡觉了,你赶紧走吧。”顾一燃低头推搡郑北的手臂,企图用逃避来结束这个问题。
但郑北并没有给他机会,猝不及防间揽过他的腰,将顾一燃整个人掀倒在床,一只手抓着他双手的手腕按在身侧的床上,另一只手固定住肩膀,整个人都压在了顾一燃身上。
顾一燃反应不及,只感觉眼前的景象来回跳跃,再回过神只能看到眼前模糊的轮廓和唇边似是已经触碰到的柔软触感。
“别让我讨厌你!”
顾一燃瞪大双眼喘着粗气,扯着嗓子拼尽全力喊出这句话,郑北突如其来的行为让他全身都在颤抖,不是气愤,而是害怕,害怕如果郑北真的吻下来,自己会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郑北似是突然冷静下来,定在原处一动不动,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顾一燃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水滴掉在眼角,持续不断,不知尽头。
这是他第一次拿自己作为筹码威胁郑北,却没有想到换来了他如此大的反应。
“对不起。”郑北说罢缓慢的站起身,始终低着头不敢让顾一燃看清自己的脸。
手离开时,顾一燃触碰到郑北颤抖的指尖,接触皮肤的时候还感受到他手掌不正常的冰凉,以及掌心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你手……”顾一燃下意识的想要询问郑北是不是又没有吃饭,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失言,看着郑北因他这句话定在原地的背影,只能说出在还没开口就已经后悔的话,“弄疼我了,以后不要碰我了。”
郑北上下低头来回打量眼前的景象,快速眨动双眼尽量压制住眼眶中的泪水,最终还是局促的低下头,指甲反复抠破自己手指上的皮肤,“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顾一燃躲在窗帘后,盯着坐在窗外不远处的郑北出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站在这里,但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脚步。
郑北抱着双腿坐在花坛边沿,背后是聒噪的蝉声,月光洒在头顶,下巴埋在腿后,神态比上一次坐在房门外更加悲伤,还在偏执的重复着抠破手指的动作,周围散发出不属于他的孤寂和冷冽,这不该是郑北的样子。
那句话真的伤到他了,连顾一燃自己都在谴责自己的狠心,郑北的责任感太强,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心情愉快时会显露出少年般的幼稚,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似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顾一燃知道自己可以帮他分担那座山,但却不能放任自己走入迷途。
明明看不得这样的郑北,但他依旧移不开眼,明明知道只要自己现在上前他就一定会变回自己印象中的样子,但他还是挪不动步。
郑北似是被顾一燃拆解掉了,抽出他的灵魂,换上了不属于他的情绪,在这之前,顾一燃从未意识到,郑北心底的根已经扎得如此之深,但凡撬动一丝一毫都会伤筋动骨,连同心脏一起剥离出肉体。
但顾一燃不敢有丝毫心软,但凡懈怠,这感情就会像藤蔓一样困住他,缠住手,缠住脚,缠住他的大脑和心脏,链接身体中的每一处神经和每一根血管,届时,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他会像野狗一样饿死在郑北归家的途中,尸身被人拿去烹制,骨头化为灰烬,亦或是葬送在另一只野狗的口中。
郑北就这样一个人迎着月色坐了许久,他坐了多久,顾一燃就站着窗边看了多久,直到宵禁哨响起,这才看着郑北脚步虚浮的离开。
桌上的面已经被面汤泡发,冷冰冰的放在那里,顾一燃坐在桌前,熟悉的拿起筷子,眼睛看着郑北曾经坐着的方向,一口一口吃掉这最后一碗面。
其实坨掉的面也很好吃,只要是郑北做的都很好吃,可惜这碗面太少了,滚烫的泪水滴入冷汤,混着熟悉的味道送进嘴里。
只剩下最后一口,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吃下,顾一燃就这样放下筷子趴在床上,鼻腔里灌满潮湿霉菌的气息,堵在肺中无法呼吸。
他直到现在才有了即将分离的意识,似是不愿接受现实,只要不把它吃完,只要还留下一点,自己就永远都会有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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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那天之后,郑北就真的没再来找过顾一燃,偶尔还能在上午训练或吃饭时看到他,但看起来也很是低靡。
再没有被人打扰的日子,顾一燃每天晚睡早起,甚至在宵禁后大胆尝试出门,终于摸清了守卫的巡逻路线和换岗时间。
学校里负责夜间巡逻的士兵不多,总共只有十五名,因为夜间所有人都集中在宿舍区域,光是这里就有八名士兵巡逻,也就是说,剩下七名士兵负责学校的其他区域。
在顾一燃的观察中发现,士兵的巡逻路线每半个月会更换一次,每一次都有所不同,也就是说,每次更换的第一天是士兵们对路线最生疏的时刻。
而且不论如何变化,寝室区域还是很大,即使是八个人巡逻也总会有一些固定的死角,并且时间越晚,巡逻的强度越低。
所以最好的时机便是趁着他们更换巡逻路线后,在半夜两三点时沿着死角走出宿舍区域,只要能顺利离开这个区域,其他地方相对来说安全很多。
顾一燃每天晚上都在盯着窗外,计算同一个士兵出现在自己屋子附近相隔的时间,白天还会经常模拟逃跑路线,为了让自己的行动看起来自然,顾一燃特意在外人面前养成了饭后散步的习惯。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之久,顾一燃每天上课都昏昏欲睡,全然没有之前的认真。
之前所有的安稳都来自郑北,没有了郑北,顾一燃又变成了被世界隔离在外的人。
在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郑北不敢再去找顾一燃,但依旧会悄悄跟在他身后,不敢让顾一燃发现自己,便相隔很远驻足观望。
他制定了送走乐乐的计划,这次的演习只有两个班参加,一共二十人,但却配备八辆车,需要七个人驾驶员跟在教练车后面,剩下的学生分成一到两个人分别乘车。
郑北只需要拿到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员身份,那辆车只有一个人乘车,把乐乐塞进后备箱或是让他扒着车底,开到人群密集的地方,便可以趁乱让他自行离开。
寝室内,乐乐称病请假,实则在不情不愿的收拾行李。
“以后出去了别再惹事了,我也没法保护你了,自己小心点。”郑北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做出最后的叮嘱。
“我就不明白,你就这样把我送走了,当初说的话说反悔就反悔。”乐乐慢吞吞的叠着衣服,这一个月以来,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说服郑北将他留下。
郑北听罢长叹一口气,摆弄着桌子上的钢笔,“没反悔,等我毕业了出去找你,去渝州等着我,肯定能带你回家。”
“再说吧。”
郑北知道他心中不悦,明明说好带他一起回家,现在却要主动抛弃,但郑北没得选,他只有这个办法可以保全乐乐。
计划比想象中的顺利,郑北在昨天任务分配时就成功拿到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员身份,跟车的同学是和他关系还不错的沈江。
他安排乐乐在午饭时偷偷爬在车底,这样就可以在下午开车离开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扒着车底离开。
车子行驶在郊外,郑北故意开进杂草丛生的野地减慢车速,到达目的地下车后,便再也找不到乐乐的身影。
就这样送走了他,郑北满心愧疚,如果当初没有和乐乐走散,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也不会遇到顾一燃,郑北不知是该后悔还是庆幸。
然而现在,他送走了乐乐,也弄丢了顾一燃。
实战演习结束后再度回到学校已经是夜晚,郑北抱着自己去城里特意买来的东西站在顾一燃房间门口,思考着用哪种方式可以让他接受。
并不想通过这些能够和顾一燃和好,只是单纯的想要送给他。
站在门口纠结了足足二十分钟,脚下的泥土地已经被他的鞋子刨出了一个浅坑,闷热潮湿的天气似是可以堵住毛孔,但郑北依旧没能想到让自己满意的方法。
要不还是直放在门口敲了门就跑,或者明天白天趁他不在房门口等顾一燃自己回来拿?
正纠结着要不要选择回避,眼前的房门却自己打开,暖黄色的灯光照射进瞳孔,郑北看到了逆着光的顾一燃站在自己面前。
郑北刨地的动静太大,顾一燃早就发觉,站在门后等了很久却迟迟没有听到其他动静,本想着装作不知道,但想来想去,还是早点开门让郑北回去的好。
“有什么事?”顾一燃语气平静,却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郑北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
郑北反应不及,似是没有听到顾一燃的问题,只是愣愣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
之前只能远远的看到背影,这还是这个月以来第一次如此细致的看到顾一燃的脸,那张脸上异常憔悴,眼圈乌黑,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你最近睡的不好啊?”郑北下意识开口问。
“没有,有什么事。”顾一燃听罢叹了口气,并不想和郑北再有太多接触,计划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能再被多余的情绪影响。
“哦,那个,我们今天去城里了,我顺便买了点东西给你拿来。”郑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伸出手把怀中的布袋递给顾一燃。
顾一燃低头看去,袋子里是苹果和梨子,还有两瓶墨水,以及一些能带回来的小吃。
“不用了,谢谢。”顾一燃微笑着拒绝。
“你拿着吧,我也不爱吃这些东西。”见顾一燃并不接受,郑北只能换上轻松的语气,似是真的顺便带来一样,尽量把这件事变得简单。
但顾一燃并没有再回答,只是后撤一步想要关门,郑北见状连忙推着房门,“诶等一下,那这个给你。”
郑北说着把布袋放在地上,从里面翻找出几本书拿给他,“这个,我路过书店看到的,你之前那些书不是都看了好几遍了吗,我还问了老板,他说这两本适合你现在看。”
顾一燃低头看向郑北手里的两本书,《范氏大代数》和《诺模术》,这两本都是较为罕见并且专业性极强的著作,一般书店根本不会进货,更别说推荐,不知道郑北是花了多久时间做了多少功课才找到这两本书。
甚至可能是在入学前就找书店预定,今天才拿到的。
顾一燃定在原地,攥着门板的手指力度大道失去血色,指甲嵌入木纹,甚至能听到木屑被刮下的声音。
“不用了。”顾一燃尽力平复呼吸稳住表情,却一刻都不能再停留。
“那、那还有这个,我买书店里送的,”见顾一燃又要关门,郑北赶忙从两本书下拿出藏着的《笑话选集》,“可有意思了这个,你什么时候无聊拿出来看看,换换心情。”
郑北说的话的时候笑着,但眼中尽是悲伤,他很久都没有看到顾一燃笑了,思来想去,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法企图再看到他的笑容。
“不用了。”顾一燃讲这话时声音已然变了调,带着些许哽咽,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听清。
说罢赶忙关上房门,紧走两步趴到床上,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枕头里装鸵鸟。
他不想去思考,不想去感受,一切的情绪都是阻止他离开的障碍,都是把他关在这里的牢笼。
但床单还是被浸湿。
本以为至少会收下那两本书,还可以顺便拿走他藏在最底下的那本,到最后还是一件都没送出去,郑北在房门外愣了很久,直到宵禁哨响起,才抱着布袋走回自己的房间。
也好,至少见到了面。
顾一燃的最近的异常郑北看在眼里,同一条路每天都要走一遍,每次还都会刻意注意巡逻和哨兵,路人只是看到一次两次并不会起疑,但郑北却是每天观察,他猜测,顾一燃也许在计划离开。
当初还是不该有这样自私的想法,不该把寻找新生的飞鸟关进牢笼,他的家是天空,即便那片天空下都是猎枪,濒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也要是没有尽头的风景。
郑北坐在床上目光涣散,纠结良久,终于还是站起身,窗台上的土豆已经长出新芽,比之前几次爬的都高。
嫩绿色的幼苗上还能看到水珠,泥土的香气钻进鼻底,他呆呆地站了不知多久,每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心脏像是被渗透冰水的棉花堵住,最终他还是伸出手,将泥土中的土豆连根拔起,尸体“咚”地一声砸进垃圾桶,桶身在地板上转了几圈。
郑北伸手拽下挂在窗框,已经被阳光晒黄的草编蚂蚱,它虽然很轻,但丢进垃圾桶时发出的声音却格外刺耳。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丢掉,细嗅顾一燃衬衫的味道存入记忆,桌子上留下的麦芽糖也没有人会再喂给他吃。
他亲手埋葬了顾一燃,郑北站在窗前抬头看向月亮,眼泪拍打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转眼望去,房间变得空空荡荡。
他要离开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他留下,自己的自私无疑是将他亲手拖入深渊。
半边翅膀无法承载重量,自己的每一次靠近都是在风暴中抛下锚链,本意是想要稳固漂泊的孤舟,却只在他遍体鳞伤的船身留下更深的凿痕。
他早该明白,不该困住一个在暴雨中搏命的航海者,那点温暖不过是雾中摇曳的灯塔,用错误的光引诱他偏离自己的航向。
终于熬到了再次更换巡逻路线的日子,顾一燃从今天白天起就一直默想着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实在算不上周密,他只能计算出宿舍区周围的巡逻,出了宿舍区以后,剩下的巡逻路线他毫不知情,能否逃出去,只能交给命运。
他在白天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共没有多少东西,白色布包内只装着他来时便带来的两本书、仅有的两件衣服、以及郑北当时给他的二十元钱。
这些钱断然不能带他回家,甚至去往任何地方,但顾一燃有手有脚,可以先挣钱再决定去哪,总之不能再待在这里。
顾一燃早早吃好晚饭便回了宿舍休息,他要养足精神,在深夜离开这所监狱,他要拼尽一切力气跑出荒地,再次拥抱那片可以寻找到自由与美好的天空。
再次睁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顾一燃没开灯,只是站在窗边,透过窗帘缝隙观察窗外,顺便给自己还没睡醒的大脑一些苏醒的时间。
顾一燃记得每一个在窗前走过的守卫的脸,直到他印象中的那个相对警惕性最低的人出现,顾一燃立刻退后拿起床上的挎包。
与记忆中并不相符的重量把他坠了个踉跄,顾一燃心中疑惑,但没有时间让他思考,那个人下一次经过这里时就是两个小时之后,届时天都要亮了,错过这次就要再等半个月。
顾一燃走向房门,耳朵趴在门板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无人经过后才轻轻的打开门,迅速转身翻到门外。
屋里屋外是一样的安静,只是比昏暗的房间多了一轮明月,贴着墙壁放轻脚,走到转角时小幅度转头查看,还好刚才的守卫没有走远,算着时间,下一个守卫大概在十分钟后会经过这里。
顾一燃跟在那人身后的不远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步伐之上,守卫的脚步声掩盖自己的声音,顾一燃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但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却在耳边不停回响。
没有人会听到自己心脏的声音,但在如此寂静的夜里,这声音依旧让顾一燃毫无安全感,每一步都在计划之中,用墙壁隐藏身形,终于在绕过第十九间屋子之后,他成功离开了宿舍区。
但在这之后才是最严峻的挑战,顾一燃根本不知道这空荡的学校在,下一个守卫会在哪个转角出现,这感觉如同在迷宫中躲避怪物,只能随时绷起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宿舍区之后是一片空地,这里前后没有遮挡,是最危险的地方,顾一燃躲在角落四下环顾,不知为何似乎没有守卫巡逻,观望的时间越久风险就越大,顾一燃心一横,攥紧的双拳已然渗出冷汗,却还是压低声音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他的眼睛死盯着对面的房子,跑过去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顾一燃却觉得像是一年一样长,在无法控制逐渐加大的脚步声中,终于摸到了可以带来安全感的墙壁。
顾一燃靠在墙壁大口呼吸平复心情,不敢有丝毫停留,后面的路好走很多,有着房屋和树木的遮挡,很快便来到了顾一燃选好的东墙角落。
这是整面墙最破败的地方,有很多空掉的砖块可以垫脚,顾一燃扭头环顾,趁着四下无人迅速攀爬。
青苔斑驳的砖墙湿冷滑腻,砖块硌得掌心发疼,顾一燃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全靠一股蛮力向上挣扎,手臂肌肉因过度紧绷而颤抖,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低头望去,脚下已然离地一米多,指尖几乎触及墙顶时,远处却突然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顾一燃浑身一僵,汗毛竖起。
四周空旷无遮,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逃无可逃,顾一燃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可手臂的颤抖却愈发剧烈。
他加快动作,三两下攀上墙顶,回头望去,军绿色的帽顶已然清晰可见。
顾一燃仅用一瞬间便能计算出时间,若此刻翻墙而下,必然会被抓个正着,可除此之外,他已然别无选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啪”的一声脆响,像石子砸落地面,顾一燃眼看着不远处的守卫的脚步一顿,随即调转方向,朝声源处疾奔而去。
没搞清楚状况,但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翻身跃过,一条腿已经跨出墙外,可就在他骑坐在墙头的瞬间,余光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郑北,那背影他绝不会认错,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顾一燃震惊地盯着远处,全然忘记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所以郑北不仅知道自己的计划,还一路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甚至还引开了守卫。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慌乱地扯开挎包,借着冷白的月光,他看清了包里多出的东西,异常的重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郑北塞到背包里的三本书,还有四十三块三毛钱,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顾一燃的心脏都在颤抖,那本被称作是书店送的书此刻封皮微张,迎着月色,他看到扉页似乎写着什么字。
他伸手小心翼翼的将书拿出打开封皮,两行字工工整整。
其实我喜欢过你。
出去之后要开心。
^ _ ^
泪水倏然砸落,纸页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顾一燃浑身脱力,眼前模糊一片,那两行字像是浮在空中,陌生得让他读不懂。
什么叫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吗?
那怎么行?不能不喜欢我。
顾一燃茫然转头,左边是自由,右边是郑北,他渴望自由,可此刻却更想冲回去,揪住郑北的衣领,逼他收回那句话。
他左顾右盼犹豫不前,脚下这面墙像是人生的分叉路,他们通往不同的结局,但顾一燃分不清哪边是沃土,哪边是深渊。
一声震耳的枪响划破夜空,顾一燃的血液瞬间凝固,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猛地翻回墙内,重重摔在地上。
骨头撞击硬土的闷响被耳鸣淹没,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死死攥着那本书踉跄爬起,跌跌撞撞地朝枪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事到如今,所以的顾虑都不在重要,他不能再没有家了,尽管那只是泡沫吹出,一碰就碎的家。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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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燃的全身不受控制地战栗着,膝盖发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却仍咬紧牙关向前狂奔。
凌乱的喘息声在耳畔轰鸣,怀中紧抱的书册在臂弯间扭曲变形,每踏出一步都像一把尖刀直插心脏,未知的恐惧与疯狂滋生的幻想在脑海中翻涌,直到转过拐角,顾一燃的瞳孔骤然紧缩。
郑北俯卧在血泊之中,子弹打中后背,猩红的液体在白衣上洇开,那血渍触目惊心,持枪的守卫仍保持着端枪射击的姿势,黑洞洞的枪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顾一燃的大脑瞬间空白,踉跄着扑跪在血泊里,膝盖重重砸在水泥地面,发出的闷响被耳鸣淹没,怀中的书册滑落在一旁。
他全然不顾身后的守卫,伸手揽过郑北的脖子,熟悉的面孔上是鲜血染红的半张脸。
“你是从哪跑来的?”守卫端着枪问顾一燃,毕竟是枪响后才出现,不能冒然处决。
顾一燃充耳不闻,他颤抖着托起郑北的头颅,掌心立刻被温热的血液浸透。
那张曾经朝夕相处的面容此刻半掩在血污之下,每一次咳嗽都会涌出更多的鲜血,这场景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顾一燃感到自己的灵魂正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画面和声音如同利剑般刺穿他的胸膛,之前幻想的景象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郑北、郑北、”他唤得支离破碎,指尖轻拍郑北染血的脸颊,嘴唇不受控制地痉挛。
血液在两人相贴的肌肤间变得干涩粘稠,浓重的铁锈味灌入鼻腔,顾一燃全身的血液在霎时间变得冰凉无比,“郑北、你看看我啊、我是顾一燃、”
“让开!”身后的守卫见状大声叫喊,绕过顾一燃拿枪指着郑北的头。
郑北意识模糊,肾上腺素激增让他感受不到疼痛,只剩脑中的轰鸣声和隐约传来的讲话声,听到守卫的警告,迟钝的大脑这才有所反应,伸出手企图推开抱着自己的顾一燃,却奈何使不上力气。
“再不让开连你一块打死!”
郑北的动作让顾一燃松了口气,拉过血淋淋的手感受郑北的体温,他的手掌随郑北一同颤抖,刚想说带他去医疗室,话还没说出口却被怀里的人抢先,“让开,听话。”
郑北的气息虚浮,声音传到顾一燃耳中却像是打开了眼泪的开关,豆大的泪珠砸在怀中人的脸上,却混在逐渐干涸的血液中消失不见。
“不要。”顾一燃的声音沙哑,喉咙酸肿疼痛,胃部无法抑制的痉挛,听到这话后莫名感到一丝委屈,手臂便抱得更紧。
他的家要没有了,那个被自己强行圈入领地的家要消失了,即使知道那只是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沫,但自己只有这个。
顾一燃多希望这是梦,多希望这场景永远不会再出现第二次,郑北不能死,现在不能死,以后也不能死。
“什么情况?”枪声引来了旁边执勤的守卫,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围满了倒地的二人。
“抓到了一个间谍。”站在前方的守卫回答。
“他不是间谍!”顾一燃瞪大双眼扯着嗓子反驳,脖颈青筋暴起,猩红的眼睑下挂着泪水。
这声音又一次唤醒了郑北的神志,顾一燃再待下去一定会被当成同党处决。
“你让开!”郑北再顾不了许多,调动全身的力气大喊出声。
“校规规定宵禁后外出按间谍处置!”一旁的守卫语气严肃的大喊。
“我说了不要不要不要!”顾一燃带着哭腔大声拒绝郑北的命令,甚至升起些许气愤,干脆把脸埋进郑北铺满鲜血的颈窝,整个人护在他身上不肯离开,“你连我一起打死吧!”
这不是威胁,最多不过一死,如果能做到眼睁睁看着郑北被打死那么他根本就不会回来。
“出什么事了?”情形焦灼间,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顾一燃闻声抬头,看到了听到枪响后到场查看的高林声。
“报告长官,发现间谍。”面前的守卫站直身体,向高林声行军礼。
然而看到高林声的顾一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知道,只要高林声来负责这件事,无论如何处罚也断然不会要郑北的命。
“是郑北!他不是间谍,”顾一燃向远处大声示意,声音发颤,“这事以后再说行不行他快死了!”
顾一燃的手死死按着郑北后背的伤口,眼睁睁看着血液越流越少,怀中的人体温逐渐降低,现在更是面无血色,呼吸变得微弱,像是快要昏厥。
高林声听到郑北的名字赶忙上前查看,满地的狼藉和骇人的殷红刺进双眼,“还在这干嘛呢?!赶紧送医疗室!”
高林声大声斥责,顾一燃听罢赶忙起身,小心翼翼的背起郑北,站起来前还不忘拿走掉在地上的书。
郑北生命体征微弱,根本无法施力,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顾一燃背上,再加上不敢太过颠簸,导致速度缓慢。
微弱的呼吸拂过他后颈时已带着凉意,背上人的体温正在流逝,顾一燃精神紧绷感受着郑北的心跳,生怕自己晚了一秒耽误郑北救命的时间。
如果郑北现在死去,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不到天亮。
“郑北、我不走了好不好?我今晚就搬回去住,然后你明天送我去教室,我那个新土豆都长苗了、这次长得好高,还有那个、上次那个面条、我都吃了,还有还有、还有什么……”
顾一燃牙关打颤手脚冰凉,大口喘着粗气,想到什么说什么,思维已然变得混乱,透过瞳孔看到的一切都变得花白,小跑一路,每一步的脚印都会精准踩过掉在地上的泪水,终于看到医疗室的牌子时,眼皮已然红肿发酸。
“老舅!老舅!”医疗室的木门咚咚作响,房间内的小橘被声音惊醒,扯着嗓子喵喵叫,喊叫声拍门声猫叫声混杂在一起,半晌后,顾一燃终于从这混乱的声音中提取到脚步声。
“咋了这大晚上的?”模糊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话刚讲完门便从里面被打开,被声音从床上拽起来的辛铁钢开门后的第一眼便看到浑身是血的顾一燃,以及他背后背着的人。
这场景让他瞬间清醒,赶忙迎人进屋,“赶紧赶紧!”
辛铁钢迅速冲进手术室整理医疗器械,身后的顾一燃赶忙跟上,“是郑北、后背中弹流了好多血、”顾一燃边说边艰难的把郑北放在病床上。
“后背别放床上,让他反坐在椅子上,能叫醒他吗?”辛铁钢抽出空档扭头查看郑北的症状。
顾一燃听罢忙着给郑北摆好姿势,让他整个人趴在椅背后才蹲下身查看,郑北面如白纸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不太行、”
看到郑北的脸色,顾一燃双腿颤抖大脑发懵,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
“你赶紧去十一号教员宿舍,小李学过医让他来帮忙。”辛铁钢用剪刀剪开郑北的衣服,拿着酒精二话不说就往郑北伤口上浇,刺鼻的气味霎时间冲向面门,老军医动作快得惊人,手法狂放,一切以救命为前提。
顾一燃看着这景象,酒精直接浇在伤口上时,郑北无意识的抽搐让他心如刀绞,确认郑北 还没昏死过去后,这才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外。
转身冲进夜色时,泪水终于决堤,他跑得那样快,仿佛只要够快,就能从死神手里抢回半个灵魂。
“郑北!郑北!听得见我说话吗?!”辛铁钢掐着郑北的人中,放大声音呼喊强迫他清醒。
持续的外部刺激唤回了郑北一丝神志,他只是轻轻呢喃两声,告诉辛铁钢自己还活着。
“你咬着这个。”辛铁钢说着将一捆纱布塞进郑北的嘴里,“我要给你取子弹,这没麻药你得忍着点听见没有!”
辛铁钢几乎凑到郑北耳边喊话,生怕他昏死过去,虽然声音微弱,但还好趴在椅背上的郑北句句有回应,辛铁钢听罢松了口气,刚拿起镊子便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顾一燃只用了不到三分钟便叫来李教员,进门时恰好听到辛铁钢那句没有麻药,这句话像是一枚子弹飞入心脏,顾一燃如遭雷击,四肢瞬间僵硬,跟在李教员身后恍惚地走向手术室。
可还没等进去,便被身后跟来的高林声抓住手臂,“你帮不上忙,先跟我出来。”
高林声的话并没有唤回顾一燃的神志,只是僵硬的跟随指令走出门外,站定后恍惚间看到高林声从背后拿出麻布挎包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你的?”高林声语气平静的问道。
“嗯。”顾一燃回答的痛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郑北来替他承担这个责任。
“我不管你想干嘛,之后但凡有人问你这件事,就说是听到枪响从宿舍跑出来的,其他的都说不知道,听明白了吗?”高林声似是命令的语气让顾一燃感到疑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他隐瞒,但顾一燃知道,如果这样说那郑北必然逃不过处罚。
“不行,郑北……”
还没等顾一燃说完,高林声便打断他的话,“我保你肯定也会保郑北,虽然不敢保证绝对能让他逃过处罚,但是你一旦认了,我敢肯定你们俩一个都逃不过,知道了吗?”
高林声的话唤醒了顾一燃一丝神志,他说的没错,这不是莽撞的讲义气便能解决的事,如果自己认了,那郑北就是帮凶,如果自己不认,那还能编造其他理由保住郑北。
“我知道了。”顾一燃接过高林声手里的包便立刻走进医疗室。
高林声没有跟来,顾一燃刚进门便听到里屋传来阵阵的呻吟声,这声音不大却痛苦不堪,夹杂着辛铁钢的安抚声在顾一燃脑中乱撞,心脏像是被子弹贯穿,全身的血液汇集在郑北的伤口处一同流出。
顾一燃手脚冰凉全身无力,痛苦的呻吟声穿过房门布满房间,每一声叫喊刺穿鼓膜都会加大顾一燃身体颤抖的幅度,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坐在椅子上蜷缩身体,企图抑制住内心的恐慌。
此刻的顾一燃如同一个被丢在荒郊野岭的孩子,跟随郑北的声音一同呻吟,这呻吟声中皆是无力的恐惧。
他抱着那本被鲜血浸透的书,盯着那两行工整的文字,唯独那个“过”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脑海中骤然浮现出硝烟弥漫的战场,残破的瓦砾下埋着的是血肉模糊的郑北,看不清脸,甚至找不到完整的肢体。
火焰炙烤着顾一燃的脸颊,眼前全部是闪烁的白光,爆裂刺耳的声响在耳畔回荡,喉咙中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顾一燃的全身抖如筛糠,一行行泪水挂满脸颊,他的双眼猩红,血丝占据眼白,再度回过神,“过”字已经被钢笔涂黑,笔尖划烂纸张,墨水的印记渗透到下一页。
里屋的呻吟声戛然而止,顾一燃瞬间惊醒,猛的起身冲向手术室,“郑北!郑北!”
“取出来了,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没事。”辛铁钢手下的盘子里装着被鲜血染红的弹头,见到焦急冲进来的顾一燃,赶忙说明情况让他放心。
看到趴在椅背上面目惨白的郑北,顾一燃刚放下的心再度悬起,地上床上都是浸满血渍已经干涸发黑的纱布,李教员正低头给郑北缠住伤口,纱布接触皮肤的瞬间又被鲜血浸红,额头上还有未干的冷汗在灯下泛着金光。
“给他放床上去吧,侧着身子别压着伤口。”金属碰撞声随着辛铁钢的声音一同传入耳中,顾一燃紧皱着眉,等待李教员包扎好伤口,和他一起把郑北抬上病床。
顾一燃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辛铁钢拿着玻璃药瓶挂上床边的输液架,顾一燃盯着那枚滴水的细针,看着它刺入郑北鼓出手背的静脉。
“他什么时候能醒?”顾一燃盯着郑北的脸问。
“这不好说,睡个一两天都有可能,”辛铁钢说着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教员,“你先回去吧小李,没啥大事儿了。”
虽然快要入秋,但气温仍旧很高,而此刻的郑北却全身冰凉,顾一燃紧握着郑北的手掌,企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顾一燃没有理会他人的动作,满眼都是躺在床上昏睡的郑北。
“子弹擦过后肺,养养能好,幸亏那人枪法一般,再偏点儿可就都进肺里了。”
辛铁钢的话让顾一燃的愧疚和后怕到达极致,如果自己在离开前能发现郑北,那么他断然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身体的颤抖还未停止,紧绷的神经舒展过后,顾一燃只感到全身乏力,他缓慢站起身走近洗手池接了盆水,打湿毛巾为郑北清理身上残留的血渍。
转头望向窗外,太阳已然升起,白光刺入瞳孔,学生的交谈声此起彼伏,持续一晚的惊心动魄令顾一燃身心俱疲。
课肯定是不会去上的,此刻的顾一燃最需要的是休息,事实上他的大脑已经疲倦到无法思考,但只要闭上眼,眼前都是之前幻想的场景,更怕自己一觉醒来发现郑北又出了什么事。
顾一燃紧抱着那本书坐在病床边,弯腰把头埋进郑北侧躺的颈窝,只有耳边被放大的呼吸声,皮肤相贴感受到的体温,以及鼻腔里郑北的味道能给他带来一丝心安。
他不敢再联想什么,脑海中只要出现片刻画面都会让他瞬间窒息,他以为自己能走,没想到早已深陷泥潭。
以后该怎么办?
遇到郑北是运也是劫,他给了顾一燃缺失的一切,却在无意时间变成了他的牢笼,就这样困住了他。
如果留在这里是命,那顾一燃也就认了,但今天之后,他再也不能接受郑北的死亡,应该在郑北身上安个什么东西,死之前通知自己,让他有时间给自己脑袋先来上一枪。
向来理智的顾一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回味过后却又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人要靠着疯狂爱上什么东西来维持生命力,这份感情不会压倒他的追求,而是活着的养分,它平行于一切情感之外,如同性命一般,在就能活,就能去做想做的一切,不在,那便是死。
可郑北呢?他又不是第一次为了别人而做出这种事,之前的一切被顾一燃看在眼里,心态转变的人是自己,郑北的家依旧不是他的家。
现如今,就连那点喜欢似乎都变成了过去式。
……
有病啊?!都不喜欢了还这样!
“小顾儿啊,别守着了,且醒不了呢,来吃点儿饭。”辛铁钢推门进入病房,见顾一燃始终埋着头坐在郑北身边,终于忍不住叫他出来。
顾一燃被这声音唤醒,随后便闻到了饭香,肚子紧接着叫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眼正熟睡的郑北,表情比刚刚好了很多,这才起身跟着出门。
饭桌上的菜很简单,只有一个小盆,白菜豆角和粉条一起炖,里面还有几块猪肉。
“东北菜吃得惯不?”辛铁 钢搬来椅子放到桌前招呼着顾一燃。
“没吃过。”顾一燃边回答边坐到椅子上,虽说没吃过,但闻这味道就很香。
“跟郑北在一块儿没吃过东北菜?”辛铁钢听后惊讶,拿着勺子帮顾一燃盛菜,随后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给我做过。”顾一燃拿起筷子看着碗里的菜,辛铁钢把仅有的几块肉都放到了他的碗里,顾一燃犹豫半晌,虽然很想吃,但认为不能把好吃的都给自己,“这碗您吃吧。”
顾一燃说着便把碗推向辛铁钢,碗在桌子上滑了一半便被拦住,“你吃你吃,我不缺这一口。”
辛铁钢说罢又开始给自己盛菜,顾一燃见状也不好推脱,白菜肉拌着米饭放进嘴里,他很久都没有吃过长辈给他做的饭了。
“也是,郑北连面条都煮的这么难吃,别说做饭了。”辛铁钢边吃饭边聊天,似是在和顾一燃努力拉近距离。
“他煮的面条很好吃。”顾一燃埋头吃着饭,虽说辛铁钢做的饭很好吃,但终究敌不过郑北那碗面。
“你还真不挑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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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陷入短暂的安静,顾一燃认真品尝着美食,这是他第一次吃东北菜,还是在一个南方城市。
“郑北受伤…..因为你?”辛铁钢如如起来的话打破了沉默,这话听着该像是问责,但在这个上一秒还在热情招待他的老军医嘴里说出,顾一燃怎么都感觉没有任何威胁。
“是。”顾一燃承认的干脆。
“你想走?”
顾一燃对于辛铁钢敏锐的直觉感到惊讶,他从头到尾只是给郑北治了伤,却能把事情猜个七七八八。
“你怎么知道的?”顾一燃好奇的反问。
“看得出来你不喜欢这儿,但还是留下了,其实有没有想过,你的选择是对的?”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愣住了,夹着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从开始到现在,他做出这个决定只是跟随本心理性分析,从没有想过对错,也从没有想过会有除郑北之外的第三人支持他的决定。
顾一燃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走不了了,“对错都回来了,算了。”
自从昨晚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郑北,顾一燃就认了,他以为自己放得下,但事实却是,如果郑北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大概会和郑北一同死去。
即使现在,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郑北的爱,他身心俱疲,无力规划未来,只想看到郑北苏醒。
“走是对的,但不能就这样走,出了这个门,你会回到和以前一样的生活,连活着都很艰难,拿什么去撑你的理?拿什么去填你的想?”辛铁钢目光灼灼,直指顾一燃内心最虚弱的角落,那被一腔热血所掩埋住的残酷现实。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饭桌上,房间里只剩下筷子碰碗的声音,以及两人一猫的吃饭声。
辛铁钢的话像冰锥,刺穿了顾一燃理想主义的外壳,他何尝不知,自己出去之后会再回到那个食不果腹的日子。
没有遇到郑北时,他曾那样迷茫的活着,只有父亲给他的那点念想撑过每一个深夜,但如今,他尝过了家的滋味,那迷茫便成了凌迟。
上天何其残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梦,又让他清晰的知道,这梦的尽头是另一个他永远也无法真正拥有的家,那是郑北自己的家。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辛铁钢的话让顾一燃不解,他说离开是对的,事实上,他自己却还是待在这里。
听到这话的辛铁钢,吃饭的手停了半晌,似是在思考什么,直到顾一燃以为自己问到了他不想说的事情,刚想道歉,这才再听到了他讲话,“谁不是身不由己?”
辛铁钢说罢叹了口气。
“郑北算是幸运的,当时年纪小,走得也早,整个东三省,哈岚是最后一个沦陷的。”辛铁钢说着,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顾一燃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
“我当时在奉天警察局工作,鬼子打的第一枪就在奉天,当时满铁被炸,南陵政府的一句不抵抗,他妈的鬼子都打到脸上来了都没人敢动,结果就是在床榻上被他们用刺刀挑死!”筷子碰撞声愈发强烈,碗底“啪”地一声拍在桌面。
“就我们那个局长是条汉子!不听他们的命令,拿我们几个破手枪跟鬼子的正规军干!子弹打光了用拳头,拳头打碎了用牙咬,但都顶个屁用,奉天不到一天就沦陷的彻彻底底!”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十一月份的江桥抗战,零下十几度的天,关内只顾着内战,东北军跑的跑降的降,只有一只队伍坚持抗战,军队拿着步枪打鬼子的大炮,火药没了拿人命填!他们用自己的血在袖标上写了八个字,“天良救国 誓死杀敌”!”
“他们视死如归以身殉国,一上午就死伤五百余人,三个旗手一个接一个被打成筛子,到最后,硬是用身子把旗杆杵在地上!到死都没让它倒!旗子就立在那,在火里烧在血里泡,就像根钉在黑土地里的钉子!”辛铁钢愈发激动,手指敲击着桌面,心中的悲愤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当时的南陵在干嘛?在给旅长打电话让他降!当时整个国家就只有那一只队伍在抗战!没有人管奉天,没有人管东北!他们都在忙着内战!”辛铁钢的怒吼在医疗室里回荡,字字都挂着泣血般的悲怆。
“他们个个都在说不能做亡国史的头一页,可事实上,头一页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国亡了,我们这些人名字不管写在哪,都他妈该被吐沫星子淹死!”
“我呢?只能跟着国军来到南陵,所以将士都在等待一个命令,一个让他们甘愿以生命为代价只为一雪前耻的命令!可是四年了,四年!这个命令就是等不到!”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辛铁钢粗重的喘息和小橘不安的呼噜声,顾一燃抬头,盯着辛铁钢余怒未消的脸。
这字字泣血的控诉,狠狠刺在顾一燃的心脏,他深知战场的残酷,却从未真正见到过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
那冲天的火光,震耳的炮鸣,刺骨的寒风,滚烫的鲜血,那些他从未亲历却经由辛铁钢嘶吼变得清晰的惨烈画面,毫不留情地撞碎他的认知。
奉天、江桥、黑土地,这些遥远的地名不再是地图上的符号,而是浸透了血泪的炼狱,那些素未谋面的面孔,那些在绝望中搏杀的身影,他们的悲鸣与怒吼仿佛穿透时空,震得他耳膜嗡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冲破皮肤。
他仿佛被辛铁钢一把拽入了那片赤红色的天空,他不再是旁观者,他被绝望无力与悲怆死死拉住,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三一年的风暴吹得东北满目疮痍,那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人们在自己的故土弯腰行走,他们明明就在家,却也永远渡不过那条巨流河。
房间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辛铁钢似是意识到自己讲的话太过严肃,叹了口气,压下了爆发出的怒火,“小顾儿啊,要是有机会就离开吧,去其他地方上学,学文也好,学理也罢,把眼睛擦亮,把心磨硬,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等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该把你的这条命放在什么地方。”辛铁钢欲言又止,话里有话,却又不肯明说。
此刻的顾一燃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认为辛铁钢说的对,却又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
他过去坚信的公道在如此赤裸的民族苦难面前,显得何其单薄而遥远?看得到的地方是苦难,看不到的地方正被鲜血浸染,他又想起了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国都要没了,何来公道。
但他该把命放在何处?这个沉重的问题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有机会就离开,不是离开这里,而是去上学。
但他哪还有那样的机会,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有。
“行了这儿给我收拾吧,你接着回去坐着吧。”
顾一燃木然地点头,本想帮忙但手指僵硬,他的心里很乱,像是万千虫蚁啃食着内脏。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坐回病床边,目光落在郑北安静的睡颜上,辛铁钢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他盯着郑北的脸,恍惚间意识到,那片被铁蹄蹂躏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是郑北的家,那些曾经和自己讲过的话不再是少年人天真的冲动,郑北不屑于恨,而此刻的顾一燃却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愤。
即便他从未去过哈岚,但却在某个瞬间沉溺,看到了如此清晰的景色。
哈岚会有什么?大概会有哼着歌谣的儿童在田埂上奔跑,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种满稻谷,雪松背后是湛蓝的天空,人们会坐在屋外聊家常,到了晚上,大家都会吃到和今天一样的美食。
哈岚什么都能有,总之就是不能有鲜血与炮火。
哈岚应该还会有他从未见过的鹅毛大雪,那大概是白茫茫一片,纯净而厚重,足矣覆盖一切。
他又一次弯腰把头埋入郑北颈窝,那熟悉的凛冽的味道如此前一样刺入他的感知,冲入鼻腔直达大脑。
顾一燃瞬间惊醒,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浸湿了郑北颈侧的皮肤,他彻底明白了,原来这吸引他沉沦的气味,这始终围绕在郑北身边的气味,这与郑北整个人格格不入的气味,竟是雪的气味。
哈岚的雪,是郑北的味道。
顾一燃从未料到,那个泡沫吹出的家竟让他如此痴迷,他伸出手紧紧抱住郑北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嵌进对方的骨血里。
巨大的绝望与眷恋在胸腔里撕扯,他连郑北此刻是爱是厌都无从知晓,却擅自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典当。
他在清醒中沉沦,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深渊,但却无法回头,现在该做的便是在巨流河上架起一座桥,然后渡过那座桥,将自己的尸体献祭。
命运何其可笑,他想要找到可以容纳自己这条命的地方,却在寻找的途中被人剜走心脏。
不知睡了多久,再度睁眼,窗外依旧漆黑,下巴被毛茸茸的东西蹭着,郑北低下头,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脖颈处埋着的是顾一燃的脑袋。
手臂被死死的攥着,就在郑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颈窝里的脑袋动了动,顾一燃抬起头,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映入眼帘,随后看到了似是惊喜的笑容。
对上视线,郑北下意识抽回手,身子向后退去,表情略显局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
听到郑北解释后,顾一燃心脏瞬间酸痛难耐,泪水滴落在洁白的床单,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全身。
郑北仅因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谎言便不敢再碰自己,二人间所有的感情似是被他亲手扼杀。
顾一燃低着头,不敢让郑北看到自己的脸,但不断涌出的泪水让郑北不得不在意,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拇指即将碰触到顾一燃脸颊的一刻顿在半空,低头焦急寻找,最终只找到了一个被子角。
“没事儿,我还有办法送你出去,你等几天等我好点儿了行不?”郑北捏着被子角,小心翼翼地帮顾一燃擦拭脸颊上的泪水,没想到眼泪却越擦越多。
房间里安静异常,顾一燃持续不断的啜泣让郑北愈发心慌,刚想凑过去看,顾一燃的声音终于响起,“你、”
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拒绝的人是他,后悔的人也是他,现在要跟郑北说你把那些忘了吧像以前一样喜欢我,顾一燃不知如何说出口。
郑北变成了什么?不是自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他被自己拒绝后的痛苦顾一燃看在眼里,该是多久的彻夜难眠,才能做出亲手将自己送走的决定。
他的双手搭在床上,指尖摩挲着床单,他恐惧失去这份爱,想要拉住郑北的手,可最终却还是攥紧了拳头。
“我先不走了。”顾一燃的声音沙哑,细小如丝,想来想去,他只能讲出这句话。
“你不、我真能,这学校其实没那么严。”
郑北自信的口吻如同刀子,每个字都精准的剜着顾一燃的心脏,“我说了不走了!”
他抬起头瞪视着郑北,突如其来的怒火和转变的态度让郑北有些迷茫,“那、那、”
“我去叫医生。”
顾一燃没等郑北说话,转身离开病房,再度回来,身后跟着被顾一燃从床上拽起来的辛铁钢,“醒了啊,来我看看。”
辛铁钢说着走向郑北的床边,掀开郑北的被子和上衣,拆开绷带查看伤势,顾一燃全程站在旁边看着,皮肉下的血洞还微微渗出鲜血,刺得他睁不开眼。
“伤口还行,没有感染的迹象,这儿疼不?”辛铁钢伸手按了按郑北的后肺。
背对两人的郑北皱着眉,“不疼。”这声音似是从喉咙中挤出,低沉沙哑。
“这儿呢?”辛铁钢换了个地方。
“不疼。”
话刚讲完,辛铁钢的手掌“啪”地一下拍在刚才按下的地方,郑北毫无防备身体蜷缩,攥紧拳头倒吸一口凉气。
顾一燃见状赶忙绕过病床上前搀扶,盯着郑北的目光满是担忧,还掺杂着一丝困惑。
“不是不疼吗?躲啥?”辛铁钢看出了郑北的强撑,大概是不想让顾一燃愧疚。
“那你打我干啥啊!”郑北扭头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声音虽大语气却轻松,缓解着病房内略显沉重的气氛。
“打你算轻的了,行了把药吃了,你这还得在这观察几天。”辛铁钢说着把手里的药递给郑北。
他刚要伸手去接,却被顾一燃抢了先,“给我吧。”顾一燃低声说。
郑北偷瞄着转身去倒水的顾一燃,不知该如何理解他的行为,但顾一燃做出这个决定必然不是出于本意。
大概是看到自己受伤所以于心不忍,此刻的郑北即愧疚又后悔。
趁着间隙,郑北求助的眼神看向辛铁钢,“他一直在这吗?”
“在你床边儿坐两天了,都没好好睡觉。”辛铁钢低声回答。
郑北皱着眉,神色担忧的望向顾一燃的背影,“你一会儿让他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就行。”
“那是你自己在这吗?那是我看着你好不好?!”辛铁钢听罢,瞪大眼睛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哎哟我天您小点声,”郑北赶忙按下跳脚的辛铁钢,“我没啥事儿,你一会跟他说让他回去吧。”
“我不回去。”本以为声音够小,没想到二人间的对话全部让顾一燃听了去。
看着递到嘴边的药和水,郑北尴尬的看了看顾一燃,这才无奈的接过水杯把药吃了下去。
“那得了人家也不回去,小顾儿啊,你晚上直接在旁边休息吧,反正也没人。”辛铁钢说罢指了指郑北旁边的病床。
送走了辛铁钢,只剩下两个人的病房内变得异常安静,郑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目光跟随着忙碌的顾一燃,直到他拿着纱布坐在自己旁边。
顾一燃伸出手正想扶起躺在床上的郑北,手掌接触到郑北手臂,感受到对方身体僵硬了一瞬,郑北睁大眼睛盯着顾一燃,二人间的气氛略显尴尬。
“我给你换纱布。”顾一燃叹了口气做到了郑北身后,“胳膊抬起来。”
郑北乖乖的抬起胳膊,背后人呼出的气息无法忽略,郑北紧握双拳不敢乱动,身后的手臂一下一下环过他的胸膛,动作异常温柔。
郑北被顾一燃突然转变的态度弄的措手不及,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顾一燃的行为,却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意。
“你、”郑北犹豫半晌,还是张嘴打破沉默,“其实你不回来我也没事的,不用因为我受伤感觉愧疚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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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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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因为你受伤愧疚。”顾一燃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边缠纱布边干涩地辩解。
“那如果是因为钱不够的话你等我……”郑北努力猜测着顾一燃留下的原因,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顾一燃勉强维持的平静,恐惧裹挟着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郑北还在想着送他走,他根本没想过要留下自己,认识到这一点,顾一燃的血液瞬间冻结。
“你没想再留我了吗?”顾一燃打断郑北的话,那声音不仅仅是委屈和不甘,更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即将坠入万丈深渊的绝望恐慌。
这话讲出,乖乖抬着手臂的郑北愣在原地,脑中想出了十几种答案,最终只能紧张的咽口水,“我……我觉得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话、”
郑北的声音传到顾一燃耳中忽大忽小,每一个字都在眼前浮现,占据着他的视野,令他几乎眩晕。
巨大恐惧感令他藏在心底的感情瞬间爆发,顾一燃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张开双臂抱住眼前的人,紧闭双眼,额头抵在郑北的肩胛骨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摒弃了之前所有的克制与回避,不想再听到任何送走的理由,不要再听到任何为你好的借口,他只想抓住这最后的温暖,阻止那扇名为家的门在他眼前彻底关闭。
郑北回避这个问题,企图说服顾一燃不用管自己的想法,但突然从身后环抱住自己的手臂和贴在背后的温度令他僵在原地,他瞪大双眼,一直抬高的手臂不知该放下还是维持现状。
略微颤抖的呼吸打在皮肤上,被抱住的郑北一动不敢动,心跳乱了节奏,几乎冲出嗓子眼,顾一燃抱得很紧,从后背转到小腹全部都是他的体温,突如其来的接触令郑北既震惊又茫然。
“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吗?”顾一燃喉咙酸痛,声音低沉沙哑,埋在郑北身上的声音闷闷的,说话时还会带出微微震颤。
这也许是徒劳的掩耳盗铃,但对顾一燃来说,却是此刻最急需的良药,只要一个心软下的承诺,他便愿意付出一切把二人的关系变回从前,只要郑北愿意。
感到肩膀一阵湿热,郑北意识到什么赶忙回头,终是顾不上曾经的保证,把埋在他后背的顾一燃揽进了怀里。
“你先别哭,以前、以前那样是、但是、但是我、”郑北虚环着顾一燃的肩膀,伸手拍着他的背,讲话时结结巴巴,担心自己再做出什么让顾一燃生气的事。
“可以吗?还像以前那样。”顾一燃没有理会郑北的担忧,只是机械地重复这个问题,抓着郑北后背的手指嵌入皮肤,身体伴随着泪水止不住颤抖。
他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理由,他恐惧郑北的拒绝,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能让他从这溺毙般的恐惧中暂时浮出水面的承诺。
毛茸茸的脑袋不自觉蹭着郑北锁骨,带着前所未有的依赖与不安。
“可以,当然可以,”郑北拉起埋在自己颈间的顾一燃,不知为何,他的表情异常悲伤,看得郑北心痛,“你咋了?是不是挨骂了?”
听到这句话,顾一燃长叹一口气,终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虽然内心依旧顾虑,但眼下适可而止的答案足矣让他的心暂时放下。
他低垂着双眼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回答郑北的话,“我给你擦擦身子吧。”
说话间,顾一燃没等郑北拒绝,已经接来了一盆水放在床头。
“纱布都缠好了,要不明天早上吧。”郑北虽嘴上提醒,但依旧乖乖的坐好。
顾一燃听罢愣了愣,“忘、忘了,那再拆下来吧,我一会再给你缠上。”
郑北无奈,只能听顾一燃的话,无意间瞥到床头那本已经被鲜血浸透的书,“这都没法看了,你喜欢我再给你买一本吧。”
“不用。”顾一燃心虚地抢过郑北手里的书,赶忙放到一旁床铺的枕头下,强装无事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纱布三两下又被拆下,沾湿毛巾拧干水,顾一燃没急着清洁伤口附近,而是细心的帮郑北擦拭手臂,他没怎么照顾过病人,之前郑北受伤那次也只是活着就行,而此刻却是异常的温柔与细心。
从手臂到肩膀,再从肩膀到胸口,接下来是腹部,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打在彼此身上,顾一燃强装镇定,实则还是不太敢看郑北的身体。
凉毛巾拂过皮肤,水分蒸发后带来阵阵凉意,但被顾一燃指尖碰触过的地方,体温却在持续升高,郑北清了清嗓子刚想找点话题打破沉默,身后的痛感却让他眼前一黑,“嘶、”
下意识反应后的郑北立刻禁了声,但顾一燃还是被这声音惊动,转头看着郑北紧攥床单的拳头皱着眉头,目光中满是愧疚和担忧,“你没事吧?我没注意、”
“没事、”郑北尴尬的咳了一声。
背后的伤痕触目惊心,顾一燃每每看到都会神色恍惚,手腕不受控制的颤抖,房间又一次陷入安静,郑北不想让顾一燃为此感到愧疚,还是进行了自己没话找话的计划。
“真不咋疼,你不知道我们那边儿,冬天冷的都能冻掉耳朵,这点儿疼可比那个时候强多了……”
郑北是说者无心,但顾一燃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却顿住了,他转过头,居高临下的目光穿过郑北的睫毛,盯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口,“哈岚……是什么样子的?”
“嗯?”郑北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诧异,转头看向顾一燃的脸,他的神色很复杂,不像是单纯的好奇,却又无法读懂顾一燃的表情。
他不知道顾一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却还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哈岚啊,冬天雪可厚了,能没过膝盖,白茫茫一片,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太阳一出来晃的眼睛都睁不开……”
顾一燃仔细听着郑北的描述,瞳孔无法聚焦,眼神中充满了向往,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反复在确认某种珍贵事物般的专注。
“我们冬天都要烧火炕,屋里特别暖和,坐炕上都烫屁股,外头哈气成冰,我们坐在屋里啃冻梨,特别甜,还有猪肉炖粉条,大铁锅咕咚咕咚冒泡,过年吃得可好了……”
郑北弯着眼睛看向顾一燃,咧着嘴角露出虎牙,顾一燃看着他的眼睛,平淡的描述,却像是把整个哈岚捧在手心递给自己。
“过年我妈还给我和我妹做新衣服,我带着我妹去邻居家要糖吃,还有饺子,你们那边儿不怎么吃饺子吧?”郑北看着顾一燃的眼神中充满怀念,说到开心处,下意识看着顾一燃的反应
顾一燃听得入神,眼神中露出羡慕,却还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悲伤。
“咋了?想家了?”郑北犹豫着问道。
这话一出口,顾一燃脸上那点向往瞬间凝结成冰,他垂下眼,睫毛在脸颊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不想,没家了。”再次开口,声音轻得似是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空洞。
听到这话的郑北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顾一燃低垂着头,周身弥漫出异常清晰的孤寂,郑北的心脏被狠狠攥住,他似是理解了顾一燃此前的回避,冰冷,以及崩溃后对自己的示好和挽留。
那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不舍愧疚或依赖,更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对家的绝望渴求。
郑北紧盯着顾一燃的双眼,巨大的心痛满布全身,再无暇顾及什么回避和尴尬。
“那你跟我回去吧,等打完仗。”
郑北这话说得异常坚定和清晰,传到顾一燃耳中,似是利斧劈开了心中巨石般的黑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郑北,在心底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不安和恐惧,他怕这是郑北的一时冲动,害怕这是一戳就碎的美梦。
“你说真的?”顾一燃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沙哑。
“真的啊。”郑北无论是表情和语气都是一样的真诚。
顾一燃急切地面对郑北坐在床边,盯着他的双眼通红一片,双手紧握着郑北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你没骗我?这话跟几个人说过?不是看我可怜才说的?”顾一燃急切的求证,他想跟郑北回家,做梦都在想,但他要知道自己会被放在郑北家的哪个位置。
“真的啊,我倒是跟别人说过,但是没说带他们回家,只是说一起回哈岚……”郑北此刻的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些少年人规划未来的天真与傻气。
“等我们回去了,我找个活儿干,然后盖个房子,把东屋给你盖大点儿,窗户也开大点儿,亮堂,看书不费眼,然后我这回教你种土豆,冬天我带你去打雪仗,堆雪人,夏天也好,夏天不像这儿这么闷……”
郑北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最好的都承诺给顾一燃,给他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家,只想看到他眼中的光再亮一点。
郑北的承诺和描绘,让那个虚无缥缈的家第一次在顾一燃心中有了具体的样子,它是有火炕的房子、亮堂的东屋窗、黑土地上的土豆、冬天的雪。
更重要的是,这个家是和郑北绑定的,它不再是一个泡沫,而是郑北用承诺为他构建的未来。
顾一燃眼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期待,但还没等那期待蔓延出眼眶,便被郑北的下一句话打碎。
“等打跑了那帮东瀛人,咱就回家。”
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这才又一次想起,郑北是要上前线的,他可能随时会战死,甚至一定会战死。
那个刚建起来的家在霎那间有了裂痕,是埋在土地之下却随时会爆炸的地雷。
顾一燃全身血液冷的像冰,看着郑北认真许诺的脸,感受着他手臂的温度,现在就连这些都不能捂热自己。
郑北不能死,前线可以是信念,但不能是墓地,他可以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可以是领军作战的将领,但他的名字可以写在立功名册上可以写在英雄名单上,唯独不能写在烈士墓碑之上,因为郑北是自己的郑北。
我不放,没人可以拿走他的命。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占据了顾一燃全部心神,让他活着,让郑北活着。
但战场,怎么活?
顾一燃低下头,泄气般把脑袋埋进了郑北的胸口,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袭来,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对抗战场上的万千炮火?
眼泪打湿了二人间相贴的皮肤,郑北紧抱着顾一燃颤抖的肩膀,搞不清为什么顾一燃会又一次落泪。
“咋啦?我说的都是真的,没骗你。”郑北抬起顾一燃的脸,伸出手轻轻擦干顾一燃脸颊的泪水,眼神无比坚定。
但郑北越是坚定,顾一燃越是心痛,郑北给了他一个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但他不能为此崩溃埋怨,因为就连此刻的郑北都无法回到那个家。
“没事。”顾一燃长叹一口气,抒发出心底所有的痛苦,双臂紧抱住郑北的腰,耳朵紧贴在他的胸口,似乎只有听到这心跳声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他没有再徒劳的再向郑北索取承诺,他知道,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任何承诺都可能是永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
郑北坚信自己可以活着回家,但顾一燃无法做到不为其担忧。
在似乎可以改变自己一生的承诺后,是顾一燃的彻夜难眠,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焦虑着二人的未来。
虽然郑北醒了,但顾一燃依旧像之前一样睡在病房,起了三次床,只为查看郑北的情况。
但郑北却睡得很沉,也许是很久没有和顾一燃睡在一间房间的原因,总之再次醒来是被顾一燃叫醒,并且天光还没有出现。
“咋这么早?”郑北睡眼朦胧,看着站在床边已经把自己收拾整洁的顾一燃。
“给你换纱布,然后我要去上课了,旷了两天课了。”顾一燃说着走到洗手间,接了盆清水放在床头,随后伸手去解郑北的病号服扣子。
郑北的动作僵了一瞬,盯着顾一燃解扣子的手一动不敢动,这才想起来,之前不是不喜欢看自己光膀子吗?
“再休息一天呗,你这几天都没睡好……”说这话时,郑北的目光转到顾一燃脸上,看着他一脸憔悴的样子,感觉比自己还像个病人。
“不了。”郑北这件事似乎是被高林声压下,那么自己的旷课便没有理由,眼下郑北也已经醒了,也算可以放心。
顾一燃已经脱下了郑北的上衣,虽已到了入秋的季节,但南方的天气依旧炎热,随着顾一燃慢慢拆开绷带,皮肤终于见了点凉气。
湿毛巾清理着伤口周围,新的绷带一圈一圈重新缠绕过郑北的伤口,顾一燃似乎不再刻意避开与郑北接近,但每一次缠绷带时脸颊紧贴着胸口的温度让郑北感到紧张。
他低着头,似是痴迷般的眼神紧盯着顾一燃,直到认真包扎伤口的人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这眼神似乎让郑北彻底沦陷。
“怎么了?”顾一燃抬着头,神色迷茫,不知道郑北为什么突然这样盯着他。
顾一燃此刻塌腰抬头的扭曲角度正巧把衬衫下的光景暴露在郑北的视线下,他似乎没有听到顾一燃的问题,不自觉咽了口口水,伸手附上顾一燃脆弱的脖颈。
拇指在侧颈来回摩挲,郑北看得入神,另一只手臂伸向顾一燃的腋下,稍微用力,怀里的人便微微坐直身体,顾一燃似是看懂了郑北的意图,然而并没有再像前两次一样拒绝。
双唇逐渐拉近距离,二人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双眼,嘴巴微张,身边的所有声音皆变得模糊,耳中只剩下对方的呼吸声,皮肤上气息打过的感觉愈发清晰,就在双唇即将触碰时,突兀的开门声让两人瞬间拉开距离。
“你这猫又咬坏我两盒药!”辛铁钢夹着小橘向屋内的两人告状,却只看到扶着额头背对房门的顾一燃和低头不知道在找什么的郑北。
还好分开得快,顾一燃努力压下尴尬,干咳两声,转身从辛铁钢的手里抱回猫,“我教育它,别气。”
辛铁钢没注意顾一燃脸上硬挤出的笑容,径直走向坐在床上的郑北,伸手摸着他的额头,“你咋样?发烧了没?”
“哎哟没事儿。”郑北躲开辛铁钢的手,眼前这个打断自己好事的人令他异常烦躁。
“啥没事儿,你得注意点儿,这伤还没好呢。”辛铁钢不管郑北的躲避,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药放到床头柜上,“一会儿吃了啊。”
“我盯着他吃就行。”顾一燃抱着猫送走辛铁钢,房间里又一次变回了两个人,虽然还多了一只猫。
但刚才的氛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去,甚至多出了一些尴尬。
小橘被顾一燃放在旁边的床上,低头自顾自舔着自己的毛。
“啊你、吃药。”顾一燃端着水杯送到郑北面前,目光闪躲,像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眼神四处乱飘,“啊你吃苹果吗?老舅昨天给我拿了个苹果我还没吃。”
“大早晨吃啥苹果?”郑北吞下药片后下意识回答,刚讲完却后悔的看向顾一燃,“吃,爱吃。”
顾一燃瞟向郑北的眼神带着些许无奈和嫌弃,转身拿起墙边矮柜上的苹果,从抽屉里找出水果刀,坐回了郑北床边。
郑北盯着顾一燃削苹果的动作,削一半留一半很是生涩,再让他削下去估计自己只能吃个苹果核。
“哎哟我来吧。”郑北抢过顾一燃削了一半的苹果,梭梭声充斥耳边。
朝阳升起,暖黄的光线打在顾一燃脸上,郑北看得出神,果皮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郑北直接把手上的苹果塞进了顾一燃嘴里。
“我给你吃的。”顾一燃拿下苹果眨巴着双眼,边嚼边破音。
“那你给我切一半儿。”
“都给你吧,我去给你拿早饭然后去上课了。”顾一燃站起身,直接把自己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到郑北手上,转身拿起桌上的饭盒走出门。
郑北盯着顾一燃的背影,嘴角带笑,盯着手上的苹果一口咬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苹果还挺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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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上次回评论才知道在网页回是有显示的😫之前的评论都是邮箱回的不知道评论的宝宝有没有收到 但是我真的每一条都有认真回😩
Chapter Text
房间里只剩下郑北一个人,小猫在顾一燃床上卧着,鼻子一直在枕头附近闻,郑北好奇,小心翼翼把腿挪下床,慢悠悠站起身来。
躺了好几天,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在原地伸展手臂,跌跌撞撞走到顾一燃床边坐下,手伸进枕头下,摸到了什么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昨天被顾一燃藏进枕头下的那本书,第一反应是好奇原来顾一燃这么喜欢看这种书,手指放上封皮后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在这书里写了点东西。
郑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也许是不好意思,但在看到扉页后却愣住了,纸张被戳了个大洞,自己想说又怕顾一燃知道后会更加讨厌自己,才假装轻松写下的留言,竟会令顾一燃如此在意。
怪不得不想要新的,果然他不是很喜欢这种书。
郑北拖着身子走出病房,在药柜上顺了一根笔,坐回床头,埋头写下了新的留言,刚抬起笔,病房门又被推开,郑北慌慌张张把书藏在身后,抬头一看松了口气,来人是高林声。
“醒了?”高林声注意到了郑北的神情紧张,本想询问,却又看到他舒展眉头,问题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径直坐到了病床边的凳子上。
“咋了啥事儿?”这句话多少有点装傻的成分,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高林声自然是要来兴师问罪。
“你说啥事儿?”高林声的语气并不客气。
“我知道错了,您想咋罚?”见装傻没用,郑北只能诚恳认错。
“什么叫我咋罚?按校规,军法。”高林声正色。
“行,军法,”郑北咬牙同意,最多也就是罚站罚跑,自己又没有工资没有军衔,话刚说完又想到了什么,“不能给我开除吧?”
高林声听罢白了他一眼,“只要你把嘴管住了,不去跟别人乱说。”
高林声没有正面回答,但听这话也能听出,他已经把事情压了下来。
“我嘴可严了,肯定不乱说。”
“行了,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说这事儿的。”高林声话题一转,看着一脸迷茫的郑北,“我这里有一个去柏林工业大学深造的名额,可以给顾一燃。”
听到这话的郑北第一反应是开心,但瞬间的开心过后,却又陷入了纠结,不是因为别的,还是不想就这样和顾一燃分开。
即便他已经给自己洗了一次脑,但之前是绝望下的无奈选择,如今二人的关系似乎可以更进一步,再和顾一燃分开,莫过于亲手斩断了希望。
“那……那也挺好的啊,你跟他说呗跟我说干啥?”顾一燃的去留确实不是自己可以阻碍的,即便他有万般不舍,也一样会尊重顾一燃的选择。
“但能不能去留学,要看你的选择。”高林声说罢盯着郑北的脸。
“啥意思?”
“你转去特训班,顾一燃就可以去留学。”
“你开玩笑呢么不去!”郑北未经大脑脱口拒绝,扭过头不再看高林声,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拒绝二字。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上前线的,带着父老乡亲光明正大把自己的家抢回来,而不是转战敌后,去做不能见光的特务。
“那你考虑一下吧。”高林声并没有劝他,说罢便要走,这引而不发的架势让刚刚严词拒绝的郑北难受。
“不是,你别走啊,我去哪跟他有啥关系?”郑北伸手拉回高林声,虽然在谁都能看出两个人关系好,但也不是能这样绑定的。
“为了逼你转班。”高林声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郑北听罢愣了愣,“你这也太直白了吧。”
“我确实看中你的人品和能力,去敌后比前线更加合适,都是抗战,本质上是没有区别,你同意,顾一燃也能去留学,两全其美。”
“那完全不一样好吗?去敌后杀人都见不得光,我不是说不尊重特务的工作,我就是不想去你懂不?我就是想光明正大的打回去。”
郑北的战场是硝烟弥漫但旗帜鲜明的冲锋,是热血喷洒在看得见的土地上,而不是潜伏,伪装,甚至失去自己的名字在阴暗里行事。
“打回去?你有权利让政府宣战吗?杀敌报国,前线冲锋是英雄,敌后的刀未必不锋利,郑北啊,我知道你的抱负,但有些选择对你来说不一定是最合适的,也不一定是对的,战时容不下任性,不能按你自己的性子来,名额不等人,你考虑一下吧。”
“我考虑啥我不考虑!你让顾一燃去呗!”郑北不死心,抓着高林声的衣角企图甩无赖,虽然不想让顾一燃离开,但对顾一燃来说,更大的学府才是配得上他的地方,只是一时的犹豫,但只要稍加思索,郑北都会选择为他争取更好的地方。
“郑北,人不能既要又要,你自己想想吧。”高林声再没有理会郑北的话,转身离开病房。
“不是,为什么非要是我呀?”郑北不理解,如果说去特训班,学校里有的是同学愿意去,为什么非要用这么大的代价选百般不情愿的自己?
“你去了我就告诉你。”
高林声走出医疗室,视野不能及之处,赫然出现顾一燃的身影,他瞪大双眼,手里的饭盒不知不觉间被捏出了道道浅坑,在手里发出闷响,见高林声脚步逼近,顾一燃赶忙后退,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阴影与阳光的分割线就在脚边,他不敢呼吸,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如此心虚。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本无意偷听,但高林声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的穿透玻璃,截断了顾一燃打饭回病房的脚步。
他们的交易被顾一燃完完整整听了去,在郑北眼里是逼迫,但在顾一燃看来,竟像在黑暗中送来的光,一道能将郑北拉离必死绝境的光。
去了特训班,就意味着不用上前线。
前线是郑北口中热血喷洒,却也是一发大炮却能炸得尸骨无存的地方,敌后虽然也有危险,但总比直面炮火连天的战场要好太多。
他毫不怀疑郑北的勇气,却也恐惧这个勇气会彻底葬送他的生命,去敌后不是绝对安全,但存活的概率却大大增加,打完仗回家这个承诺不再是渺茫的星。
但郑北的拒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扎在那刚升起的希望之上。
他太了解郑北,那份堂堂正正夺回家园的执念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是他不可动摇的信念,是支撑郑北从流亡与硝烟中走到现在的脊梁,高林声口中的交易,在郑北这里却是亵渎。
他能理解郑北,但却更想冲进去让郑北立刻同意,去特训班,去柏林,这样才会有更大的机会等到那个打完仗的时候。
可郑北的信念如同火焰,衬得自己的想法如此苍白和自私,郑北要的不是活着回家而是杀敌报国。
他有什么立场让郑北为了一个可能的希望放弃自己的信念?又有什么资格去熄灭那团许诺带自己回家的火焰?
但高林声能提出这个要求,说明郑北的能力远高于去战场上做冲锋陷阵的将士,郑北空有一腔热血,如果去掉一切的感情因素,他还会如此执着吗?
况且柏林工业大学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像辛铁钢说的,去更大的世界看看,也许就能知道自己的命该放在什么地方。
郑北抗拒这个交易,却还是争取让自己去留学,他在自身困境中依旧为自己争取前途,却全然忘记,他自己也许根本撑不到兑现承诺的那一天。
顾一燃手腕颤抖,巨大的无力感笼罩全身,如果不知道这件事,顾一燃也就认命了,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偏偏让他听了去?
直到高林声脚步走远,顾一燃这才回了病房,靠在床头的郑北看似若无其事,但顾一燃却知道他心中的翻涌,他不敢直视郑北的眼睛。
看着如此坚定与鲜活的郑北,顾一燃怕自己忍不住成为逼迫他的一员。
“早饭,我先去上课。”这声音很轻,顾一燃低着头,把饭盒放在郑北床头转身要走,却被床上的人拉住手臂。
“你吃了没?这离上课还早呢。”
“我、我吃了,食堂吃的。”话刚说完,手臂上的力量突然加大,郑北把顾一燃拉向自己,抱住顾一燃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肚子。
“早点儿回来呗,午饭咱俩一起吃,不去食堂了。”郑北的语气带着些疲惫,听得顾一燃有些难受。
“行,那我来这跟你吃。”顾一燃随手摸了两下郑北的脑袋便转身出门。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看到郑北的样子,来回纠结的思绪便扯得更紧。
旷了几天课,上午的训练任务还是一样的沉重,学生们扛着绑好的木桩做着体能训练,粗重的喘息夹杂着汗水几乎令人体力透支,然而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顾一燃的灵魂却像被抽离了躯壳,坠入了一个混乱的深渊。
高林声和郑北的对话在他的脑海中循环播放,冰冷的交易,滚烫的信念,生存的微光,柏林的幻影,还有那句沉甸甸却悬在血色未来之上的"等打完仗一起回家”。
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的旋转撕扯,高林声的交易简直就是良药,瞬间治愈了他所有的恐惧,可这药的代价,却是亲手将毒刃插进郑北的脊梁。
劝郑北同意?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背叛他都去逼迫他?
顾一燃似乎已经看到郑北眼中的痛苦与鄙夷,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目光却足以洞穿自己的灵魂,想到这里,顾一燃头部猛烈痉挛瞬间清醒,不能说。
一边是郑北生还的希望,另一边是郑北宁死也要捍卫的尊严与信念,这无解的绞索死死勒住顾一燃的脖颈,连呼吸都带着绝望。
……那如果不说呢?
郑北今天的态度传达给顾一燃的信息异常明确,他也许会为了自己去改变他的选择。
因为他足够爱我,顾一燃无比自信这一点,他信任我心疼我,他甚至会为了我付出生命,事实上郑北已经付出过生命。
所以我受伤,他就会……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如附骨之疽疯狂蔓延,肩膀上的木桩变得如此沉重,他的手像是被无形的恶魔牵引,不知何时竟摸到了捆绑木桩的麻绳。
顾一燃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额角的冷汗涌出,眼前的训练场扭曲旋转甚至崩塌,废墟的景象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焦黑的断壁残垣下,是郑北那张永远失去生机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炮火的轰鸣他耳蜗里炸响。
拉下它,只要拉下它,只要轻轻一扯,就会有一场意外,我会受伤,他会心疼会妥协,只要拉下它,我们便都有未来。
……不对不对、这是利用是玷污,如果让郑北知道了那将不仅仅是厌恶,他会觉得自己有眼无珠,顾一燃会从一个坚信正义的人沦落为颓废于世间,被欲望与恐惧趋势的奴隶。
我会变成这世上随处可见的烂泥,和其他的垃圾融为一体任人践踏,再没有能容纳自己的净土,郑北不会再爱自己,连自己都会恶心那样的自己。
顾一燃拼命抑制,可这个念头却像毒藤一样蔓延,缠绕着他的心脏,延伸到他的大脑,裹挟着身体的每一处神经,带着自我厌弃的诅咒,深深扎进每一寸血肉。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颅内尖锐的嗡鸣和急促的呼吸,眼前的事物忽大忽小,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仅凭残存的本能,麻木地跟随着前方移动的模糊影子。
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或是灵魂崩裂处的恐怖巨响在耳边骤然响起。
右边身体一阵剧痛,瞬间席卷了所有感知,骨头碎裂的幻听清晰可闻,眼前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没,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刻,只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郑北….我没碰….真的….
郑北怀里抱着小猫,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发愣,高林声的话让他无法忘记,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他确实绝对不会同意。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郑北还是想要亲手拿回自己丢掉的家,战场虽险,但却无法阻止他的步伐,况且说过带顾一燃回家,更不能就这样躲在敌后让别人去拼命。
但去德国留学是何其难得的机会,顾一燃不该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自己拒绝的是不是太过果断?如果顾一燃真的想去……
还没想到解决办法,郑北的思绪便被一声巨大的开门声打断。
“医生在吗?”病房外的人喘着粗气,听声音很是焦急。
见门外没有动静,郑北起身下床,推开门询问情况,“咋了?医生可能有事吧,你要是着急……”
“有人训练受伤了。”这话刚说完,郑北定睛仔细看来人的脸,怎么看怎么熟悉,像是在顾一燃班里见过。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郑北赶忙上前询问,“谁受伤了?”
“我们班的同学,顾一燃,诶你是……”来人似乎也认出了郑北,但还没等确认,面前的人便嗖地一下消失在面前。
郑北惊慌失措地跑向训练场,在路上便遇到晕倒的顾一燃,被同学背在背上往医疗室的方向跑。
郑北赶忙上前两步接过顾一燃,一手拖着背,一手拖着膝窝横抱,“赶紧去找医生!”
怀里的身体温热但软绵绵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窝,郑北低头看着顾一燃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脸,心脏一阵绞痛。
怪我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他沉浸在和高的争执里忽略了顾一燃的状态,如果他刚才坚定点让顾一燃好好休息,现在才想起来,顾一燃拿回来的早饭是两人份的,他根本没有吃饭,昨天睡的也不踏实。
肌肉牵动着背后尚未愈合的伤口,尖锐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但这痛楚远远抵不上自责和恐慌,他甚至觉得这伤口的疼是活该,是此刻唯一能分担他内心煎熬的东西。
他紧跑回到了医疗室,刚放上床便脱下顾一燃的衣服看伤。
身体右侧大面积的淤青触目惊心,青色红色混杂着紫色,一路延伸到胯骨,剩下的伤被裤子遮挡,肩膀还有细小的挫伤,甚至还在微微渗血。
郑北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将目光持续停留在顾一燃的身上,只能双手叉腰,眉头紧锁,仰头望着天花板,
自己光想着拒绝,全然忘记了顾一燃在这里的处境,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地方,身体素质也只是正常,根本没办法长期支撑如此高强度的训练。
他的心气这么高,肯定不会想要一直呆在这里,况且顾一燃是因为自己的挽留才来,来到这里以后,开心也只是苦中作乐。
自己还停留在去不了就算了,全然没有想过坚定的为顾一燃争取一个机会。
郑北低下头,眼中尽是心疼与自责,伸出手却怕碰疼了他,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干着急。
“咋回事儿?刚走没一会又出啥事儿了?”病房外,辛铁钢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传来,看到床上人时显然很是惊讶,“咋?小顾儿又咋了这是?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你是医生你问我啊,赶紧看看。”
窗外一片漆黑,剧烈的身体疼痛和晕倒前的记忆在脑海里循环播放,那个邪念入噩梦般清晰,顾一燃满头大汗瞬间惊醒,只看到了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和坐在他旁边一脸疲惫的郑北。
顾一燃盯着天花板,额角渗出冷汗,胸口不断起伏,努力回想晕倒前的画面。
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木桩抗在左边,受伤的是右边…
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但是……我确实想过……
“你醒了,咋样啊哪疼?”见顾一燃苏醒,郑北的眼睛都亮了,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向前凑。
“我、我没事。”看到郑北一脸担忧的样子,巨大的罪恶感自心底升起,即使真的不是自己做的,也是有了这个念头才招来了意外。
所以这是一场梦想成真的意外,某种意义上,是自己求来的,还要连累受伤的郑北守着自己。
“啥没事,你身上都是伤,你试试胳膊动的了不。”郑北边说边站起身,轻轻扶起躺在床上的顾一燃,生怕弄疼他。
“我真没事,一点都不疼。”被砸中的右臂钻心的痛,但顾一燃还是强装无事,抬起手臂展示给郑北看,说这话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努力扮演讲真话的样子。
郑北听罢长叹一口气,顾一燃受了伤还在哄自已,让他更是难受,“算了不问你了,喝点粥一会儿把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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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北坐回床边,环抱着顾一燃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勺子,碗里的小米粥还放了绿豆,放在唇边吹了吹,又试了下温度,这才递到顾一燃面前,“应该不烫,你尝尝。”
“你、你煮的?”顾一燃低头盯着勺子,犹豫一瞬,这才吃了进去。
“我煮的,你们那边儿是不是喜欢喝咸的粥?回头我试试能不能做。”
“不用,这个就好,我喜欢。”顾一燃强颜欢笑拔高了声音,他不敢看郑北的眼睛,甚至不敢看这碗粥,攥着被单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
“真喜欢?那你多吃点儿,还有煮鸡蛋……”听到顾一燃这话,郑北笑得开心,赶忙放下碗帮顾一燃剥鸡蛋。
“不用了不用了,喝粥就行了。”
看到这样的郑北,强烈的自我厌恶和不配得感,以及害怕郑北看穿内心念头的恐惧,让顾一燃本能的回避照顾,本应该压下的邪念,如今真的成为事实,但他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真相说出来。
他不敢再想其他事,他怕郑北真的会因为自己的伤同意那个交易,并且顾一燃知道,自己一定没办法拒绝。
“来我看看伤。”被郑北叫来的辛铁钢站在床边,脱下顾一燃的衣服检查,“怎么回事啊?训练时候走神了?”
听到这话的瞬间,顾一燃本能的恐惧,身上的汗毛都跟着立起,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求郑北不要追问,“我、”
“疼吗?能动吗?”右手臂被举起又放下,辛铁钢查看着顾一燃的反应。
“不疼,能动。”顾一燃松了口气,还忍着疼痛又给辛铁钢展示了一下。
“这样呢?”辛铁钢把顾一燃右手举到了头顶。
“也不疼。”
“诶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哪哪都不疼来什么医疗室,赶紧把药吃了。”辛铁钢听罢有些烦躁,把手里的药递给顾一燃。
“我、”顾一燃看着药,那个拉绳子的念头和木桩砸下的巨痛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他失神一瞬,冷汗涔涔,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那个念头仿佛有了生命,在时刻提醒着他的罪行。
可以不吃药,这是对自己的惩罚,“我不想吃,郑北,我们回去吧。”顾一燃说罢抬头看着郑北,目光尽是祈求,心脏砰砰乱跳,无比紧张他会拒绝,又害怕郑北会发觉自己奇怪的反应。
“啊?不吃药怎么行?”郑北一脸茫然,自然不会同意,推回顾一燃手里的药,坐在床上把水杯递到顾一燃面前。
“那我吃,我们能回去吗?我不想住在这里了。”顾一燃接过水杯,眼中满是焦虑不安。
郑北看着顾一燃的脸,心中满是疑惑,看了看辛铁钢,目光又回到顾一燃脸上,“你咋了?”
“我没事,郑北我想回去。”反应太强烈引起了郑北的注意,顾一燃低下头躲避郑北的眼神,默默吃掉手中的药。
“那、”郑北抬头,眼神求助辛铁钢。
“得得得回去吧,也没啥大事了,你换纱布换药,过几天来我这再看看,”辛铁钢说罢又看向顾一燃,“你的药口服外用一个都不能少,过两天就好了。”
“谢谢你啊老舅,郑北走吧一会宵禁了。”顾一燃听罢连忙下床,绕过辛铁钢把自己放在枕头下的书顺手拿走,随后拉起郑北的手,埋着头就往外冲。
郑北被急匆匆的顾一燃拉了个猝不及防,一脸迷茫,却还是乖乖的跟在顾一燃身后,扭头跟辛铁钢告别,“那回头我们过来啊。”
郑北实在是跟不上顾一燃的想法,只能跟上他的脚步,拿着一堆纱布和药,被顾一燃拉回宿舍。
夜色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郑北看着顾一燃毛茸茸的后脑勺,思考了一下午的话终于决定问出口,“顾儿,有件事想问你,你想不想……”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瞬间警觉,郑北果然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想法。
不可以,郑北不可以问,因为自己没办法拒绝,这样下去就会变成真的利用,真的欺骗,然后自己会永远失去郑北的爱。
“郑北、”顾一燃打断了郑北的话,“我、我有点,腿疼。”
“腿疼啊,那你还走这么快,来我背你。”郑北说罢蹲到顾一燃面前等他上来。
“可以抱我吗郑北?”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此刻只有这样做,顾一燃才能感受到郑北还在爱自己。
“啊?可以啊。”虽然惊讶顾一燃怎么受伤后变得这么热情,但这是求之不得的,比起背来说他也更愿意抱,“来我抱你回去。”
郑北一手扶着顾一燃后颈,弯下腰,一手揽起他的腿,离地的一瞬间,顾一燃双臂缠上了郑北的脖子,鼻子贴着脖子,嘴唇贴着颈动脉,把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颈窝。
郑北的体温和味道可以带来片刻的安全感。
两个人沉默一路,顾一燃故意做出不想说话的样子,直到进了门,被郑北放下的顾一燃看到了异常整洁的窗台。
“你把我东西丢了?”顾一燃皱着眉头盯着郑北,目光中满是委屈和不安,那是他养的土豆,是他的草蚂蚱,是郑北给他的东西,现在全部都消失在这间屋子里。
他不要这些东西消失,现在更是想把整间屋子都摆满郑北送自己的东西。
“我、”郑北看到顾一燃的脸瞬间慌张,这几天都把这事给忘记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要,你还想要回头我再给你弄新的好不好?”
“我现在就要。”顾一燃突然变得很任性,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他毫无安全感,拉着郑北的手都开始颤抖,巨大的焦虑和恐惧笼罩着顾一燃,甚至脑海中都开始幻想失去郑北的画面。
“衣服不行了,回头我有机会出学校再给你买新的,土豆的话……”郑北思考着,“土豆我去看看老舅那有没有,再找两根草给你做俩蚂蚱吧。”
郑北说罢便出了门,房间里只剩顾一燃一个人,他坐在床上,却无法保持平静,那个邪恶的念头像鬼魅一样缠着他,肩膀的伤越痛,脑海里的声音越是清晰。
低下头,怀里的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拿在手里,翻开书页,新的一行字闯进视野。
回家的列车
我会给你买最靠窗的座位
每一个字都清晰工整,郑北写得很认真,但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刀子,狠狠扎穿了顾一燃的心脏,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眼前瞬间发黑,窒息感汹涌而至。
郑北是如此赤诚,这留言里没有一丝算计,只有竭尽所能的付出和拼尽全力的温柔,可自己呢?利用?欺骗?企图用苦肉计去绑架郑北的灵魂,去折断他的脊梁。
顾一燃眼睛直愣愣盯着这行字,手指紧捏着书页边缘,他怎么能生出那样卑劣的念头?怎么能用这样龌龊的手段,去玷污郑北捧到他面前毫无保留的真心和承诺。
郑北越是赤诚,他内心的阴暗就越是刺眼,越是不可饶恕。
“土豆拿回来了。”房门被推开,顾一燃慌忙藏起书,看到郑北拿着两个土豆走进房间,手里还捏着几根粗茎的小草,“你等我去外面给你挖点土啊。”
“不、不用了,明天再说吧。”越是害怕越是依赖,但郑北越是无微不至越让顾一燃感到自己罪该万死,郑北不可以对自己这么好,因为自己配不上他的好。
“啊、行、”郑北一脸迷茫,顾一燃从睡醒后就变得怪怪的,最重要的是面色愈发苍白,思考半晌还是担心,郑北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进顾一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不舒服吧?”
“没有,我没事。”顾一燃扭过头避开郑北的手。
郑北不明所以,坐到顾一燃身边沉默半晌,又一次开口,“顾儿,就是……”
“郑北我想喝水。”顾一燃说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旁边挪了挪,肢体语言都变得不自然。
顾一燃一直没觉得演戏有多难,但没想到在郑北面前演戏,却如同把他架在火上烤。
“那你先养好,身上还伤着呢。”想问的问题又一次被打断,郑北说着,无奈俯下身,半跪在地上帮顾一燃脱掉鞋。
毛茸茸的头顶闯入视野,眉骨的阴影遮住双眼,仅有睫毛在灯光下反着细小的黄光,手腕握上脚踝,一只鞋子被轻轻脱下,顾一燃俯视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心底升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思绪瞬间坠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这个意外救了你,如果没有这个意外,你就敢保证不会被人为制造?
你利用他的感情他的自责他的愧疚!你害得他忍着伤口痛还要来照顾你!你只是一个心怀鬼胎的骗子!你不配他这样对你!
“郑北、”顾一燃猛地惊醒,眼中尽是恐惧,另一只脚嗖地一下在郑北手里挣脱。
“怎么了?”郑北再也无法忽视顾一燃的奇怪反应,站起身皱着眉头认真询问。
阴影笼罩着他,俯视变成了仰视,顾一燃双臂撑着床面抬眼看向郑北,“我自己脱就行,你看我一下就脱下来了。”
左脚尖蹬着右脚跟,四目相对,顾一燃扯着嘴角为郑北表演脱鞋,但郑北见状却更加担心。
郑北满脸认真,盯着顾一燃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又一次蹲了下去,伸手抓着他两只手臂,“到底咋了?是不是哪不舒服?”
“没有、没有不舒服、我……”顾一燃紧握双拳,他顶着郑北的目光,那双眼睛是如此的真诚,然而郑北越真诚,顾一燃便越恐惧。
这眼神清澈见底,似乎可以倒映出自己心底与这完全相悖的肮脏,现在的顾一燃甚至想要郑北立刻看出他的欺瞒,看出他的罪恶看出他的卑劣,让自己道歉补偿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你别离开我,只要你别不爱我。
他在向郑北求救,但郑北的完全信任并不会接收到他的信号。
“我肩膀有点疼,郑北。”再一次开口,顾一燃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异常沙哑,在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似是砂纸剐蹭墙壁。
“就说让你别忍着啊,我又不会说你。”郑北边说边起身,转身拿起桌子上的药,坐回床边和顾一燃面对面。
他伸出手刚要碰到顾一燃的领口,似是想到了什么顿在半空,郑北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呃、你自己脱?或者我背过身去?”
“你给我脱吧。”顾一燃曲腿坐在床上,盯着郑北的侧脸。
听到这话的郑北连大脑都空白一瞬,如果是之前他还不会心猿意马,但今天的顾一燃与以往不同。
轻声细语中带着些许依赖,抓着郑北的手臂,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他,这眼神看的郑北心里发毛,但又不是畏惧。
郑北喉结滚动,又一次伸出的手指尖变得颤抖,一点一点解开顾一燃的上衣扣子,大片大片的淤青又一次映入眼帘,郑北心脏一颤。
这个伤本来可以避免,如果顾一燃去上课时自己拦下了他,或者说自己跟他一起去训练场,再或者顾一燃没有因为他的伤回来,甚至顾一燃就没有因为自己而来。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那么犹豫,在高林声刚走就去问了他的意见,不论顾一燃如何回复,他都不会再有时间去训练。
这次砸到了整个右半边身子,如果下一次砸到了头,或者骨折,如果受伤严重,那么顾一燃的后半生就这样被毁了。
郑北拿着棉签认真的给顾一燃上药,药水在皮肤上蒸发后变得冰冰凉凉,空气中充斥着苦涩的味道,顾一燃盯着郑北的侧脸迟迟无法移开眼。
最好的选择就是诚实的面对,不论是任何代价或是惩罚他都可以忍受,无论多么严重,在失去郑北面前都不值一提,郑北是底线。
“顾儿,你想不想……”久久的沉默后,郑北开了口。
“郑北。”顾一燃又一次打断了郑北的话,现在不是好时机,至少要让自己把自己的错说出来才行。
顾一燃深吸一口气,又一次开口,“郑北,如果……”
他的眼神似是要给郑北盯出一个洞,声音低沉细小,掩饰不住的紧张,“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跟你关系很好的人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啊?”听到这话的郑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顾一燃看向自己的眼神如此沉重,无法不忽略,“你今天到底咋了?有啥事儿跟我说呗。”
“我没事,我就是问问。”听到这话的顾一燃下意识抓紧郑北的手臂,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变得轻松。
顾一燃的欲言又止让郑北再也无法置之不理,不论多么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干涉过多,依旧忍不住担忧,“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你的伤是有人故意……”
“没、没有,真的不是、”听到这话的顾一燃汗毛瞬间竖起,赶忙摇头否定,不论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在郑北怀疑他伤的时候他还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即使那真的只是个意外,但想法在前,念头即罪,没人能保证他真的不会拉下绳子,包括顾一燃自己,所以他无从辩解。
“真没有?”郑北盯着顾一燃的眼睛问出这句话,顾一燃回应着郑北的眼神,却半晌没听到他开口,“要是真有人欺负你要告诉我,我肯定不让你受欺负。”
顾一燃听到这话,心脏像是有把刀子在剜,郑北怎么可以这么傻,怎么就不怀疑一下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受伤,受欺负的人不是自己,我是活该,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那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顾一燃声音沙哑,战战兢兢等待着郑北的回答。
郑北手上没停,看了眼顾一燃思考半晌,“那要看关系多好,骗我什么事了,一般关系的话就无所谓了,因为本来也没有给他们什么信任,所以不是很在乎。”他边说边用棉签轻擦着顾一燃的伤,顾一燃听得认真,几乎在努力解读每一个字的意思。
“如果是那种关系很好就要看什么事儿了,一般只要不是触及底线,如果理由可以说服我都可以原谅的吧,但是很严重的问题的话……”郑北思考半晌,“那应该也不会恨他,大概只是以后都当作陌生人了吧。”
听到这个回答,顾一燃似是快要窒息,对于讲出真相的恐惧达到了极点,这是彻底的抹杀和放逐,他宁愿郑北恨自己,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当作陌生人。
他还要带自己回家,他的家就是自己的家,自己还要为那个家寻找最纯洁的天空,这是活下去的信念,是活着的意义,如果没有了郑北那么今后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价值。
“所以……”郑北转过头凑近,目光温柔的盯着顾一燃,“你有事瞒着我?”
郑北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房间内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顾一燃心跳如擂,紧抓着郑北手臂的手冰凉无比,他能看到白炽灯下郑北脸颊上的汗毛,能看到他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能在满是苦涩味道的房间里,精准的找到到他身上那股吸引自己沉沦的味道。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这句话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穿顾一燃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巨大的恐惧如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四肢百骸都僵硬发冷。
不能做陌生人,不能忘掉自己,郑北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事,不能再做给其他任何人。
他必须要抓住,无论如何都不能丢掉或是让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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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巨大恐慌驱使,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反应,顾一燃倾身向前,在郑北困惑的目光中伸出舌尖,轻轻舔过郑北微张却有些干燥的唇瓣。
郑北猝不及防,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大脑一片轰鸣声响起,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神色迷离却带着执拗的顾一燃。
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被这个吻清出脑海,他疑惑,震惊,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顾一燃被逼到无路可走,他无法坦白甚至无法辩解,现在的他急需要确定爱的存在,不是嘴里说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郑北确实能够给他的爱。
他要掌握,需要丈量这份爱,等他日东窗事发,自己至少不会被郑北抹杀在他的世界中。
顾一燃的手指无法抑制的颤抖,冷汗遍布全身,似是失去了所有感官。
他低垂着眼,舌尖再次探出,缓慢地描绘轮廓,细细舔舐着那两片唇,直到它们彻底被濡湿,泛着诱人的水光。
他抬起眼睛盯着郑北,无辜清纯之下是妖精般致命的蛊惑,“郑北,你想做爱吗?”
听到这话,郑北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一股热流轰然从脊椎炸开,直冲小腹。
距离太近了,顾一燃带着微颤的鼻息打在皮肤上,似是足以灼伤神经,郑北喉结上下滚动,紧握的双拳不自觉颤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紧绷,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压制自己即将冲破理智的欲望。
见郑北僵立不动,顾一燃主动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后腰,整个人贴进他怀里,另一只手臂攀上他的肩膀。
“你不想吗?” 双唇相贴,随着吐字蹭动摩擦,顾一燃神情专注地盯着郑北,声音带着微弱的颤抖,但到了郑北的耳朵里却自带摄人心魄的能力。
顾一燃空出的那只手牵引着郑北另一只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你可以从这里进去、想怎样都行,我眼里全是你,嘴里只喊你的名字,你一动我就会叫,身上全是你弄出来的痕迹,肚子里、灌满你的东西…”
顾一燃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身体却愈发紧绷,抓着郑北的手紧张的握紧,他害怕被拒绝,但在郑北看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钻进他的耳朵,挠在他的心上。
郑北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似是要冲破胸腔,与自己的心脏共振。
腿间迅速硬挺灼热撑起布料几乎冲破束缚,压迫感迅速蔓延,郑北的双眼赤红一片,额角青筋暴起,紧盯着顾一燃,眼中翻涌着似是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风暴,可依旧紧咬牙关。
“你不想吗郑北?”顾一燃的上衣半脱半挂在手肘,看着这张脸不退反进,伸出手,指尖颤抖地一颗一颗解开郑北衣服上的纽扣,掌心直接贴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心跳震得顾一燃指尖发麻,他微微侧头,呼出的气息钻进郑北耳廓,声音低沉细小,几乎只是气音,“你可以把我弄坏、弄脏…弄成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能看的…狼狈样子…”
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尚未消散,顾一燃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郑北猛地发力,避开了他肩头的伤处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床,身体随即压下,郑北看着顾一燃的双眼猩红,这目光仅持续了几秒钟,便让顾一燃心生畏惧,甚至想要逃离。
“顾一燃,你想好了?”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顾一燃感受着郑北的力量,这话看似是询问,但就算拒绝大概也为时已晚。
“快点。”这本就是他的目的,虽心底有一丝退缩,但他无路可走。
顾一燃不再讲话,只是仰头盯着郑北,那眼神中充满渴望,彻底击碎了郑北最后的防线。
“张嘴。” 郑北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顾一燃,声音低沉沙哑,拼命压制住皮肤下沸腾的血液。
在顾一燃张开嘴的一瞬间便吻了上去,舌头没有丝毫阻力的相贴,口腔中缠绕交织,上颚被侵入的舌尖舔舐,郑北的吻还算温柔,却压迫感十足,口腔中的每一处都被细细探索,贪婪地汲取他肺部的氧气。
顾一燃的双臂紧抱住郑北的头,郑北的手掌描摹着他的脸颊,一路向下滑过脖颈、锁骨,最终停留在那枚悄然挺立泛着红晕的乳尖上,覆上的拇指不断揉捻摩擦。
“唔、” 奇异而强烈的电流从乳尖瞬间窜遍全身,顾一燃抑制不住地从喉咙中溢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身体如同过电般绷紧。
几乎是在这声闷哼溢出的瞬间,郑北原本还算克制的亲吻骤然变得疯狂,吮吸厮磨的力道陡然加重,虎牙啃咬着顾一燃的舌尖似是要吃进自己的嘴里,带来阵阵疼痛,力度大得几乎要咬出血来,顾一燃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掠夺弄得几乎窒息,口腔中黏腻的水声在耳边回荡。
顾一燃的手指插进郑北的发根,本能地收紧拉扯,试图获得一丝喘息,但这微小的抵抗却像催化剂,郑北的呼吸愈发急促,拖着后脑的手臂将顾一燃紧紧按像自己,唇舌的侵略更加狂野。
那只原本揉捏着乳尖的手猛地滑下,指尖灵巧的解开扣子,不容拒绝地一把攥住了顾一燃早已硬挺灼热,前端不断渗出清液的阴茎,开始用力地带着掌控欲地上下撸动。
“啊、郑北、” 顾一燃哪里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喉咙里原本压抑的呻吟瞬间拔高音调。
这甜腻的叫声如同最猛烈的兴奋剂,郑北放开被蹂躏得红肿的唇瓣,转而将唇舌贴在顾一燃因仰头而暴露出的喉结上。
“郑北、郑北…衣、衣服…” 说话时喉结的颤动被郑北的唇舌捕捉,他咬着那上下滑动的凸起不肯松口,舌尖带着挑逗来回摩挲,带来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酥痒和窒息的压迫感。
顾一燃在快感和窒息中挣扎,双手急切地寻找到郑北的胸膛,摸索到几颗紧扣的扣子,再也没了解开的耐心,两边一扯脱下了衣服,露出了缠在胸口的纱布。
这纱布是他曾经的恐惧,如今却变成了爱的证据,但顾一燃还需要更紧密更切实的接触来告诉他郑北存在的事实。
手中的阴茎在郑北大手的掌控下不断膨胀脉动,龟头渗出的清液濡湿了掌心,让撸动的动作变得更加湿滑顺畅。
唇舌转而叼住了另一侧的乳尖,虎牙反复研磨吮吸,直到它肿胀得如同熟透的莓果,撸动阴茎的手随着呼吸不自觉地加快速度和力道。
顾一燃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两条长腿紧紧盘住郑北劲瘦的腰,脚趾都蜷缩起来,小腹深处热流疯狂翻涌堆积,呻吟声伴随着郑北手上的速度不断加强,直到感受到快要攀上高峰的愉悦,紧握阴茎的力道却突然消失。
“郑北、别——!” 即将到来的高潮被硬生生截断,巨大的空虚和失落感漫步全身,顾一燃身体徒劳地向上弓起,眼神茫然又无助,像被突然遗弃在荒野。
郑北没有理会顾一燃的制止,手肘撑起身体,双腿跪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身下人。
顾一燃脸颊染上一丝绯红,眼神朦胧失焦,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想把他弄的更狼狈的冲动。
郑北粗重地喘息着,压抑着满是侵略的,带着审视又炽热的目光,牢牢锁住顾一燃的脸,他的神色与以往全然不同,四目对视,顾一燃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郑北带给他的压迫感,但这感觉不但让他不想退缩,反而有种跳入深渊,甘愿被粉碎的冲动。
“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再次开口,郑北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像羽毛搔刮,又像试探。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回过神,盯着郑北的目光掠过一丝恐惧,他双脚原本盘在郑北腰侧,此刻却像寻求某种支撑或连接,慌忙向下踩去,冰凉的脚趾踏在郑北大腿上,紧挨着他那根鼓胀滚烫,青筋搏动的阴茎,灼人的温度让顾一燃脚趾蜷缩一下。
“当然,"顾一燃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双手下意识攥住了郑北撑在他身体两侧的手臂,指甲都嵌入皮肤,神态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然而在郑北眼中,这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这具带着伤却主动敞开献上的身体,连同这句承诺,都是致命而不自知的勾引。
“想怎么样都可以?”郑北重复着,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他抽回被顾一燃攥着的一只手,两根指骨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探入顾一燃因喘息而微张的口腔。
顾一燃立刻会意,眼神死死钉在郑北脸上,神色偏执且专注,柔软的舌尖主动缠绕,从指根开始细致地舔舐吮吸,滑过指腹,缠绕指尖,再深入指缝,认真地将每一寸皮肤都变得湿漉漉。
这专注而色情的服务让郑北喉结剧烈滚动,呼吸愈发粗重凌乱,粉嫩的舌尖让郑北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顾一燃吃面的样子,如此魅惑诱人,难不成在那个时候自己就有这样的想法?
直到彻底湿滑,他抽出手指,直接探向那从未被造访过的紧致后穴。
“嗯、!“突如其来的异物侵入感让顾一燃身体本能瑟缩,双腿下意识并拢,一声压抑的痛哼溢出喉咙。
郑北一只手紧扣住顾一燃踩在他腿间那只脚的脚踝,强硬地将腿拉开,开拓的手指在那紧窒的甬道内壁缓慢而深入地按压、旋转、扩张,指节刮擦着內里,带来强烈的陌生感和不适,另一只手择紧握住顾一燃的脚踝,强迫他踩在自己硬挺的阴茎上,脚趾无意识地蜷缩又舒展,带来奇异的刺激。
被开拓的穴道里逐渐分泌出湿滑的肠液,郑北满足的叹息混杂着粗重的呼吸,目光停留在顾一燃不适和情欲交织的脸上。
手指在甬道内探索按压,在只剩眼神交汇的时间中,逐渐加入第二根,第三根,直到指腹碾过内里一处微微凸起的软肉,一股强烈的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大脑。
顾一燃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根本无法控制地尖叫出声,后腰不受控制地向上弹起,前端孤零零挺立的阴茎喷射出大量白灼,溅湿了小腹,快感尚未平息,郑北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按回床铺,那作恶的手指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变本加厉精准地反复碾压蹂躏那一点。
"郑北!别、”灭顶的快感浪潮般持续冲击,顾一燃剧烈挣扎,双脚徒劳地蹬踹着空气或挣脱出郑北的手,手掌下的床单几乎被攥碎,眼尾通红,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拼命扭动身体想要逃离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刺激。
看到顾一燃在自己身下失控迷离的样子,郑北终于忍不住早已喷涌的情欲,虎口牢牢钳住顾一燃的膝窝,将他两条腿分开,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个姿势让顾一燃的穴口毫无保留地暴露,那里已经被开拓得软绵微张,可怜兮兮地翕动着,郑北粗重地喘息着,释放出自己早已肿胀不堪的阴茎,龟头精准地抵住了微微颤抖的穴口。
“看着我。”郑北的声音低沉沙哑,命令般的语气盯着顾一燃。
顾一燃乖顺地努力聚焦双眼,手指抠进身下的床单。
郑北后腰一沉,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后穴贯穿到四肢百骸,巨大的硬物只艰难地挤进了三分之一,便已将顾一燃撑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位,痛的他眼前发黑,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顾一燃张大嘴徒劳地大口喘息,却感觉空气怎么也进不了肺腔,巨大的饱胀感和撕裂感扼住了喉咙。
甬道极致的紧窒滚烫和突如其来的绞紧,让郑北倒抽一口凉气,额角青筋暴起,他强忍着本能停在原地,感受着内壁疯狂地吸吮抵抗着自己。
汗水大颗滴落,砸在顾一燃剧烈起伏的小腹上,掐着顾一燃小腿的手指留下清晰的指印,两人都承受着初次贯穿的巨大冲击,空气中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还没从那窒息的痛楚中缓过气,顾一燃便感受到后穴里的巨物开始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前后摆动,刚被撑开的肌肉勉强适应了一点,这细微的动作却又将钝痛勾起,令他汗毛直立。
“郑北!郑北!” 顾一燃终是忍不住这连绵不断的折磨,失声尖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脆弱。
“我很疼了、吻我还不好、” 这句话未经大脑,如同本能的祈求,可以弄疼我,可以惩罚我,但你要吻我,要爱我。
郑北死盯着顾一燃布满泪水的脸,那眼中皆是惊慌和无助,郑北心头一紧,带着顾一燃架在肩上的双腿弯下腰,沉重的身躯覆压而下。
顾一燃的双臂立刻缠上郑北的脖子,急切地张开嘴主动迎了上去,用力吮吸住郑北的舌尖,仿佛要从这个吻里汲取某种力量。
两人唇舌激烈交缠间,郑北的腰身发力,借着俯身的力道,将自己的阴茎贯穿到底,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顾一燃被堵在喉咙深处的呻吟,身体被彻底撑开填满,恐怖饱胀感和撕裂感混合着那粗暴的吻,几乎令他窒息。
郑北再也无法忍耐,最初的温柔顾虑被顾一燃的呻吟瞬间焚毁,他随着接吻的动作,放下顾一燃的双腿盘在自己腰后,双手死死掐住腰胯,顾不上未能适应的顾一燃,胯骨撞击着臀瓣,大开大合地抽插起来,开始了原始而疯狂的操弄。
“啊!啊、慢、慢点、郑北,啊——!” 顾一燃解救出自己的嘴巴,双臂双腿都紧攀着郑北,身体被撞地不受控制地在床上滑动,
郑北没有理会顾一燃的哀求,声音一出反而更加刺激了他,郑北低下头继续用嘴巴堵住呻吟,咬住舌头不肯松口,每一次退出都带出湿滑的粘液,每一次撞入都直捣最深处,重重碾过那处被反复蹂躏的敏感点。
最初的剧痛在这种狂暴的节奏下,竟诡异地滋生出灭顶的酥麻快感,如同无数细密的电流,从两人交合处炸开,瞬间窜遍脊柱,直冲大脑,刚刚射过一次的阴茎在这强烈的刺激下,竟然再次颤巍巍地挺立起来,被夹在他和郑北紧贴的小腹间,随着撞击无助地摩擦。
脑海中只剩下肉体激烈碰撞的“啪啪”声,粘稠的水声和自己失控拔高的呻吟尖叫声,唾液混合着泪水汗水糊满脸颊。
双手在郑北后背留下道道渗血的红痕,仿佛要将自己也钉进对方的身体里,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呼吸,头顶几乎要撞上床头的木板,好在被郑北及时伸出的手掌护住。
肉体拍打声夹杂着嘎吱嘎吱的床响,后穴的钝痛早已被汹涌的快感淹没,在又一次被凶狠贯穿到灵魂深处的灭顶快感中,他终于勉强夺回了一点舌头的控制权,嗓子早已嘶哑却依旧执拗开口, “郑北!你说你爱我!” 每一个字都破了音,似是索求或最后的确认。
“我爱你、”郑北的回答斩钉截铁,毫无迟疑,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顾一燃,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话音未落,郑北箍在顾一燃腰后的手臂发力,将他直接拖着后背抱了起来,顾一燃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跨坐到了郑北的大腿上,那根粗硬的阴茎因为体位的变化瞬间抵进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啊——” 更深更重的嵌入感让顾一燃气都喘不上来,整个下身仿佛被彻底贯穿填满,小腹瞬间蜷缩,强烈的饱胀感和钝痛令顾一燃浑身剧颤,两个人下身紧贴几乎容不下任何东西,他挣扎着想要起身逃离这过度的刺激,却被郑北死死掐住腰臀,将他整个人重重按回那滚烫的阴茎上。
“不是说怎么样都可以吗?”郑北的声音带着沙哑和凶性,眼神再无半分之前的温柔。
顾一燃条件反射般仰头,指甲嵌入郑北的后颈,听到这话后似是找回了一丝神志。
“……可以…都可以…”顾一燃喘息着,语气满是顺从,双腿夹紧郑北劲瘦的腰身,双臂更紧地缠住郑北的脖子,恨不得将自己揉进对方的骨血里。
郑北见状一边托着他的臀瓣,引导着他上下起伏,灭顶的快感如同滔天巨浪,房间里只剩肉体拍打声和愈发凌乱的呼吸声,顾一燃全身颤抖神色恍惚,眼神无法聚焦,大脑不会运转,只是机械地低下头寻找郑北的嘴唇。
“…只要你爱我、爱我就可以…” 他低下头,睫毛挂着泪水,吻住郑北的唇,郑北仰头极力回应着这个恍惚间的吻,手掌抚摸过顾一燃的背脊,手掌在肩胛骨上温柔摩擦,顾一燃的后背会长出翅膀,如果进的再深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完全拥有他?
肉体撞击的声响变得更加沉重粘稠,每一次抛起下落都伴随着顾一燃失控的尖叫,他只能死死地攀附着郑北,双腿夹紧到痉挛,双臂勒紧到郑北呼吸不畅,内壁不受控制地疯狂绞吸、蠕动,仿佛要将那作恶的凶器彻底融化在自己体内。
交合处早已泥泞不堪,湿滑的肠液被高速的抽插带出撞击捣回,在两人紧密相连的下体拍打出粘腻的白沫,顺着郑北的阴茎流到囊袋,再滴落在身下早已湿透凌乱的床单上。
顾一燃前端挺立的阴茎可怜地拍打着小腹,龟头渗出透明粘稠的清液,在两人紧贴的皮肤上涂抹开一片淫靡的油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麝香、汗水和情欲的气息。
郑北贪婪地看着身上人彻底迷乱的模样,泪水汗水布满脸颊,红肿的唇溢出甜腻的呻吟,眼神涣散只剩濒临极限的脆弱。
他双手锁死扣顾一燃的腰,感受着这疯狂的吸吮,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按向自己,将自己滚烫坚硬的阴茎抵进甬道深处。
顾一燃身体瞬间反弓,只感觉一股巨大的热流灌注全身,撑的自己小腹都微微凸起,心脏狂跳不止,后穴无法抑制的痉挛,所有的声音卡在喉间,瞳孔放大失神,早已疲软的前端痉挛射出稀薄的液体,双臂都没了力气再去抱住面前的人,似是一条搁浅的鱼,想要挣扎却无法回到大海。
失去意识前,郑北的吻落在双唇,这个吻温柔绵长,之前所有的恐惧烟消云散,顾一燃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禁锢在怀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似是襁褓中的婴儿,直到再没了力气,就这样昏睡在郑北怀中。
温热的水流自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两人汗湿的身体,顾一燃似是没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靠在郑北的胸膛上。
他双目紧闭,睫毛被水珠打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细微颤抖,身体依旧残留着无法控制的痉挛。
郑北就这样抱着他,拿着打湿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顾一燃乱七八糟的脸颊,神情专注而认真。
清洗的动作从脸颊移到颈窝,锁骨,再缓缓向下,湿毛巾抚过红肿不堪的乳尖,顾一燃身体瑟缩了一下,喉咙里溢出轻声呜咽。
“疼?”郑北立刻停下动作,目光中尽是心疼和懊悔,他低下头,温柔的吻落在唇瓣,舌尖敲开牙齿,一点点安抚着还未从余韵中走出的顾一燃,随后长叹一口气,“怪我。”
顾一燃似是一只受惊的小猫,双臂无力地挂着郑北的脖子不肯松开,他没有力气讲话,只能微微摇头,将自己的脸埋入郑北的颈窝。
这个动作带着完全的信任和依赖,郑北揽紧臂弯,让顾一燃嵌在自己怀里。
顾一燃身上的伤在此刻格外刺目,在激烈情事中似乎变得更加严重,目光再滑向腰肢,那里布满自己指痕和掐痕,大腿内侧也被摩擦出的红印,郑北看着这一幕,眼中全无之前的侵略和凶狠,只剩下无尽的自责和愧疚。
仔细思考,高林声的话没有错,前线和敌后同样重要,即便有万般不情愿,也许那里真的是适合自己的地方。
他长叹一口气,下巴抵在顾一濡湿的发顶,低沉的声音混在水流声中,“是我自私,不该把你困在这。”
顾一燃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身体随着郑北清洗摆弄,已经被把他抱上床的郑北拥在怀里后,声音才喃喃地响起,“……你会不爱我吗?”
“想啥呢?”郑北凑近他,在额间落下一吻,环在腰间和背后的手臂不自觉收紧,盯着顾一燃安静的脸,直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静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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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隔日一早,郑北早早睡醒,第一眼便看到顾一燃的脸,还乖乖的躺在自己的怀里。
他睡的很沉,大概是昨天太累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打在脸上,毛茸茸的白色轮廓勾勒着脸颊,他就这样窝在郑北的胸口,呼出的温热气息打在胸膛,郑北凑近,吻上了顾一燃的额头。
他悄悄下了床,随意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两个人身上都有伤,难得可以一起休息。
端着早饭再次回到宿舍,顾一燃依旧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也许是没有人抱着的原因,他变成了蜷缩起来的姿势。
虽然碗里的饭快凉了,但郑北还是不忍心把他叫醒,更加不想自己先吃,蹲在床边看了一会,便没再打扰,转头看到窗台上的土豆,便拿着花盆转身出门。
顾一燃躺在床上,安静的睡脸蹙起眉头,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也渗出了冷汗,他不断的蜷缩身体甚至把头埋进被子里,仿佛在躲着什么。
郑北抱着自己的手臂突然变得异常冰凉,像雪,像尸体,转头看去,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眼神呆滞麻木,又似乎充满鄙夷,顾一燃全身一僵,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发黑,甚至融化。
顾一燃瞪大双眼抬头,他又来到了那个训练场,乌云密布,肩膀上扛着木桩,麻绳拖在地上,第一视角下的伸出,踩上了麻绳一端,左边肩膀突然一阵剧痛,身体突然崩坏瓦解,抬起沉重的眼皮向远处望去,郑北站在自己面前,将手里的火把丢向自己。
身体被卷入巨大的漩涡急速下坠,热浪裹挟着寒风,似是溺水般无法呼吸,顾一燃眼球剧烈颤抖,伴随着极速的呼吸睁开眼,看到了被阳光填满的屋子。
“郑北!郑北!”带着恐惧的余韵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铺让顾一燃感到心慌,嘴里叫着郑北的名字,但身体却像是灌了铅,全身上下酸痛无比,仅凭手臂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支撑。
郑北听到屋子里的叫声,端着装满土的花篮赶忙进屋,“咋了?在呢,醒了。”
郑北轻声细语,看到一脸惊慌的顾一燃,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床边,还没坐下就被顾一燃拉住手臂。
“去哪了?”顾一燃的呼吸还未能平静,睁着大眼睛盯着郑北,借力执拗地想要坐起身。
“诶别,不行别起来了,”郑北坐到床边,扶着顾一燃靠在自己的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不是种土豆吗,我去挖点土。”
顾一燃似是没有听到郑北讲话,手臂攀着郑北肩膀,整个脑袋埋进郑北颈窝,睡眼朦胧,仿佛又一次睡了过去。
“你躺下睡呗,这样多难受?”郑北下巴蹭着顾一燃脑袋,轻声说道。
“那你陪我躺会吧。”顾一燃的声音闷闷的。
郑北无奈,进浴室洗净身上的尘土,这才翻身上床,顾一燃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胳膊搭在自己的腰间,距离很近,顾一燃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似是探索的姿态,郑北刻意往下挪了挪身子仰着头,由下至上吻住了顾一燃的唇。
顾一燃接受良好,接触的瞬间,两人皆是深吸一口气,舌头探入口腔,嘴唇无缝贴合,两人的呼吸相互交织,环住腰间的力度大了些,郑北顺着力转身压向顾一燃。
他就这样低着头,双臂围住顾一燃的脑袋,全部覆盖在身下,舌尖舔过上颚,缓慢而绵长的节奏在顾一燃口中游移,舔舐,软舌相缠,在房间中发出细密的水声,顾一燃仰着头,喉咙中不时发出呜咽,另一只手按住郑北的后脑勺,让他进得更深。
不知道是谁的手先探进了谁的衣服,直到两人的手都在对方身体上乱摸,郑北赶忙抬起头,双唇分开时还拉出暧昧的银丝。
“可以了,先到这儿吧。”郑北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手还扶着顾一燃后背,低头看顾一燃,他就这样直直的盯着自己,也不讲话,“你一直看我干啥?”
“喜欢看着你。”顾一燃总是会这样,用最真诚单纯的眼神说出最让郑北心跳加速的话,所以他一直是一个这么直接的人?那之前的拒绝算什么?
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样的顾一燃,会毫不掩饰的说出自己的内心,会跟自己说我喜欢你,有时候感觉顾一燃像一只小猫,不熟的时候拒人于千里之外,熟了以后就会翻着肚皮朝自己撒娇。
郑北不自觉伸出手挠了挠顾一燃的下巴,谁想到他不但没有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反而贴的更紧。
“身上疼吗?”郑北似是有些宠溺的笑回看顾一燃。
“不疼,你给的,疼也喜欢。”
听到这话的郑北只想立刻把顾一燃压在身下亲了又亲,但不巧现在是白天,所以只能闭上眼隔离这种令自己无比冲动的状态,顺便伸出手捂上顾一燃的嘴。
“好了好了,再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今天也不用上课。”
顾一燃看到郑北的反应,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又一次把脑袋埋进胸口,围绕在身边的气息仿佛催眠剂,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
郑北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顾一燃的脸,似是要把这轮廓刻入脑海,睡梦中的顾一燃感受到脸颊的温度,无意识蹭了蹭郑北的手心,手臂抱的更紧。
怎么真的跟小橘一个样?一伸手就来撒娇?
再次睁眼,日头高悬,顾一燃还枕着郑北手臂埋在他的胸口,耳边传来嘻嘻嗖嗖的声音,顾一燃揉了揉眼睛,翻身伸了个懒腰,扭头看,郑北手臂撑着床,地上的草蚂蚱堆成了小山。
“编这么多啊?”顾一燃的声音懒洋洋的,背对着郑北盯着他的手。
“这不是等你睡醒没事干吗,饿了吗?”郑北放下手里的东西坐起身,伸手企图扶起顾一燃,但顾一燃全身上下跟灌了铅一样,连拖带拽这才把他拉起来。
“饿。”顾一燃回答。
“赶紧吃点饭,”郑北边说边下床,蹲在床边帮顾一燃穿鞋子,顾一燃低头看着这一幕,胸口压的难受,不知道自己是该躲还是不该躲,愣神之际,郑北又一次开口,“等你吃完饭记得去趟高教办公室。”
郑北此话一出,顾一燃支撑着床的双手攥紧被单,不自觉咽下口水,呼吸变得愈发艰难,脑中更是掀起了狂风暴雨。
郑北去找过高林声了?那他知道我骗了他吗?为什么不再问我的意见?我会拒绝吗?
本以为可以暂且安心几天,没想到郑北的决定做得这么快,吃饭时,顾一燃全身肌肉都在紧绷,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嗡鸣声。
心底持续的挣扎撕扯即将变为现实。
吃过饭,郑北扶着顾一燃去找高林声,顾一燃一路上都在愣神,郑北帮他推开了门,而自己却远离了房间。
顾一燃看着郑北走远点背影,耳边传来声音,“小顾儿,来坐。”
高林声伸手示意,顾一燃颔首看了眼高林声,随后坐到了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小顾儿啊,今天找你来,是有个事情要告诉你,”高林声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到桌上推到顾一燃面前,刚听到这话的顾一燃就知道,高林声今天找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留学的事,“柏林工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整个学校一年只有一个名额,你怎么想?”
高林声的问题让顾一燃愣了愣,他问的是你怎么想,而不是通知,并且开门见山丝毫没有提到郑北。
郑北不可能会说动高林声放弃交易,况且是陪了夫人又折兵的结果,唯一的解释就是,郑北同意了,并且根本就没想告诉自己交易的事。
他不想让自己有压力,不想让自己因为他而影响判断,他想把自己未来的选择权交给自己。
“我、”顾一燃低头看着牛皮纸袋,那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学府,郑北也会去往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回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但却无比顺利的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所以,这何尝不是一种算计?只是在自己有了念头并且心想事成后,事情的发展便不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但他却可以控制结果,他可以拒绝,或者和郑北坦白,但顾一燃做不到这些,他不敢赌,他没有办法回答为什么自己没有支持郑北而是顺水推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子插进郑北的脊梁,他不能提醒,甚至暗自庆幸。
顾一燃啊顾一燃,就算到了最后一刻,郑北依旧在为你考虑,而你呢?你在嘲笑他蠢?
伸手触碰袋子的一角,粗糙的纸张刮擦着顾一燃的灵魂,在他耳边奏起变调到诡异的旋律。
顾一燃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从遇到郑北到现在,上天给他的所有机会都是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的,但为什么每一次做下决定,自己的心情都是如此沉重?
大概是因为,这些决定超越理性,从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这是高辛二人为他们选好的路,顾一燃这才知道为什么辛铁钢要和自己说那些,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逼迫郑北转战敌后。
如果自己不知道,那便只是一个心想事成的受害者,但就算他们不隐瞒,把一切的计划都摊在顾一燃面前,明知陷阱,却也只能往下跳,他变成了的帮凶,杀掉了郑北的理想。
但他没得选。
“我去,谢谢。”顾一燃长叹一口气,本应该是高兴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的心情会是如此的沉重?
他落寞地拿起桌子上的文件袋,刚想转身离开,又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高林声,“我离开之后,您能不能,多照顾一下他……”
顾一燃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回来之前,至少别让他死就可以,行吗?”
高林声看着顾一燃的眼睛,他的眼中满是诚恳和悲伤,战争带给他们的,是连活着都成了奢望,“我可以答应你,但前提是,你不要回来得太晚。”
拿着沉甸甸的入学通知书走出门,郑北仅离他几米远的距离,四目对视,顾一燃看着郑北露出的笑,欣喜中带着苦涩,朝着郑北走去的这几步太长了,长得令他恍惚。
郑北用自己信念换来机会,用信任为顾一燃建造一条路,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把他爱的人从自己的身边送走,为了给他爱的人一个更好的世界,就这样心甘情愿把自己关进笼子。
郑北此时的笑是凌迟,生生剐掉顾一燃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出来了,咋?找你啥事儿啊?”郑北上前扶着顾一燃,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阳光满面,殊不知眼底尽是悲伤。
他强颜欢笑,顾一燃强压悲痛,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却不知在这之下还暗藏着多少痛苦和无力。
“没事,先回去吧。”顾一燃紧紧抓着郑北的手臂,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太阳西斜,并肩的影子打在地上,沉默一路,没人再有心力去为这个即将分离的事情而演戏,直到走回宿舍,映入眼帘的是郑北给编的,可以挂满整个房间的小蚂蚱,本来真的以为是闲的无聊,现在顾一燃意识到,这是郑北无法掩饰的焦虑。
门关上的同时,顾一燃转身抱住了郑北。
“咋了?”郑北拍着顾一燃的后背,声音有些沙哑。
顾一燃明白,郑北装作毫不知情是不想让自己认为这个机会是靠牺牲他而得来的,却不知,自己在更早之前就做了这件事,那场意外,那场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的主动接近,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却铸就了必然的结果。
他没有办法坦白,只能跟着演戏,“高教给了我一个柏林留学的名额,你想让我去吗?”
顾一燃问得小心翼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留不留学都不重要,他只想知道自己可以被原谅到何种地步。
“真的假的?”郑北装出大喜过望的样子,露出一双虎牙,这是顾一燃最喜欢的笑,“你这么厉害啊,柏林很好啊,肯定想你去啊。”
郑北边说边带着怀里的顾一燃坐到床边,顾一燃继续埋头,手指不自觉蜷缩,抓着郑北的衣服,极力掩饰着听到这话后的心疼,再次开口,讲话的声音闷闷的。
“我要听实话,不要考虑任何人,就是你自己,想不想我去?”但凡郑北说出一个不字,顾一燃都会毫不犹豫的放弃。
“我当然想你去,真心的。”郑北说着推开怀里的人,捧起顾一燃的脸与他对视,顾一燃值得最好的,小小的学校装不下他的傲骨,就这样被困在这里,灵魂会搁浅。
“那你、”顾一燃下意识想要问郑北,那你的信念该放在哪里?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郑北的灵魂,在某种意义上,是被自己亲手打散的。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顾一燃凑上前,压制着喉咙中的酸痛肿胀,湿漉漉的双唇吻上郑北,仅仅触碰便额头相抵。
“对不起。”顾一燃搜肠刮肚,最终只能说出这句话,他有勇气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郑北献出生命,却唯独不敢让他看到如此不堪的一面。
自己在整件事中,始终都被放在最无辜的地位,如果没有那次碰巧听到,事情本就该是这样的。
但念头即罪,顾一燃无法在自设的逻辑陷阱中跳出,况且还是面对郑北。
“啥对不起啊,哭啥?”郑北伸出手帮顾一燃擦掉眼泪,“去留学不也就两三年吗?回来之后就直接是研究生了,多厉害了。”郑北把顾一燃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看似是在安慰他,实则是在拼命掩饰自己的悲伤。
“但是德国现在也不是绝对安全,尤其是亚洲面孔,去之后就在学校里待着别乱跑啊。”郑北的声音有些沙哑,讲话时带着哽咽。
房间里安静的吓人,两个人的呼吸声愈发强烈,这件事牵扯两人太多的感情,但最终的结果还是离别。
尽管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在心底反复告诫这是对顾一燃来说最好的道路,但直面离别,郑北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接受。
“你,还会回来吧?”沉默良久再次开口,郑北的语气中带着卑微祈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郑北的话又一次刺痛顾一燃,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顾一燃知道,此次出国不是单纯的学习,更是一次寻找的旅程,他要为自己的信念找一个基石,要为他和郑北未来的家找一片纯洁的天空,他会回来,他永远不会离开郑北,但此刻,承诺却堵在喉咙。
顾一燃那短暂却致命的沉默,抽干了郑北眼中最后一点光,他缓慢松开紧抱顾一燃的手臂,身体微微后撤,失落的窒息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无措地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顾一燃的衣角,布料绷紧变形,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从裂缝里挤出来
“没事儿,不想回来也行,那个,我可以去找你啊、等打完、”后面的话碎在压抑的喘息里,手掌搓着膝盖,掩饰不住的不安和恐慌。
“谁告诉你我不回来的?!”顾一燃嘶吼中带着哭腔,泪水啪嗒啪嗒掉在手背,郑北听罢几乎瞬间将他再次拥入怀中,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顾一燃感觉到自己肩膀变得湿润,伸出手紧拥回去,手掌拍着郑北的脑袋安抚。
郑北的不安和脆弱第一次如此赤诚的展现在顾一燃面前,像个站在路边迷茫无措的孩子。
“我会回来找你的,肯定会的,你好好等着我,不许受伤,不许出事,不许喜欢别人,不能不爱我。”
tbc.
Chapter 27
Notes:
本来没想写的 但是一想到是断头饭了就写了
一直认为北燃像那个生理性喜欢 你摸摸我我摸摸你然后就擦枪走火(///▽///)
Chapter Text
留给顾一燃和郑北的时间没有多久,从拿到入学通知书到离开,只有几天的准备时间,然而就算是这几天,顾一燃也忙碌无比,他需要办手续,做假身份,以及出国后最基础的安全培训。
郑北只能每天在他身边陪着,能去的地方就寸步不离,不能去的地方就蹲在门口等,每天数着手指头过日子,一个小时恨不得掰成三天用。
转眼到了离别前夜,顾一燃拉着郑北去医疗室最后看一眼小橘,“给你买了好吃的,等我回来好不好?”
顾一燃从小布包里拿出在集市上买来的小鱼干,蹲在地上架着小橘和它讲话,小橘嘴里叼着小鱼干看着顾一燃,郑北蹲在一旁也一样看着顾一燃。
“下次再回来,你可不要不认得我了。”顾一燃抱着小猫低声嘱咐。
然而蹲在一旁的郑北却始终一言不发,不止今天,自从顾一燃拿到通知书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他知道郑北失落,但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毕竟自己的心情或许还不比郑北。
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回到宿舍,两个人的房间异常安静,顾一燃来回踱步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郑北靠在床头,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顾一燃,只有眼珠跟随着他移动。
郑北没有任何表情,事实上他也没心思再做什么表情,自从拿到那个入学通知,郑北便每天都在为时间流逝而焦虑,每晚都在为明天到来而恐慌。
如果是之前,二人的关系降到冰点,郑北还能说服自己接受顾一燃的离开,但现在,他不知道顾一燃离开后,自己要多久才能适应他不在身边的生活。
在一个人默默收拾行李的顾一燃不知道怎么哄郑北,越是临近离开,顾一燃便越不敢和郑北多讲话。
内心的愧疚和痛苦依旧在反复折磨着他,他怕郑北会挽留,怕自己无法承受内心巨大的愧疚与不舍,还怕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也许郑北会知道自己隐瞒的事,即便郑北似乎没有意识到的可能。
他甚至害怕自己会在冲动之下放弃离开,但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让郑北的处境变得安全些,让自己也可以去更大的世界寻找心灵的归宿。
但潘多拉的盒子已经被打开,曾经不染一尘的感情已然沾上了污渍,既然结果无法改变,顾一燃便不再后悔,灵魂被反复纠缠折磨后的结果,不能是毫无改变功亏一篑。
他可以承受任何代价,甚至可以接受郑北恨他,只要郑北活着,只要他还爱自己就可以。
顾一燃的东西不多,却收拾了很久,箱子里一半的东西都是郑北给他的,郑北给的钱,几瓶墨水,郑北送的三本书,甚至还有他叠给自己的小蚂蚱,顾一燃找了几个最好的,小心翼翼放在箱子角落,怕被其他东西压坏。
最后一件衬衫放进行李箱,似乎少了什么,顾一燃四下张望,看到被撅着嘴的郑北藏在身后的牛皮纸袋一角。
“郑北,别这样了。”顾一燃无奈又想笑,却被更深的悲伤淹没,他起身走到床边凑近郑北,拿出自认为最温柔轻松的语气安慰,“白天学校带我去银行开户,我买了好多好多糖回来,如果你一个月可以吃一罐,可以一直吃到我回来的时候。”
顾一燃说着,起身走到书桌上,把桌子上几个大袋子抱给郑北看,“你看,除了麦芽糖还有水果糖,这个可好吃了。”
水果糖是舶来品,又贵又难找,顾一燃为了这些糖把城里转了个遍。
“要不要尝尝?”顾一燃说着剥开蓝色的玻璃纸,捏起糖果就往郑北唇边送,谁知郑北一直别着脸不肯看自己,顾一燃无奈,只能自己把糖吃掉。
“如果可以寄信回国都话,我每个月都给你写好不好?”顾一燃掐着郑北的脸,轻声细语地承诺。
但郑北并没有讲话,呆愣愣地盯着顾一燃的眼睛,那双眼里似是要流出眼泪,看得顾一燃心痛。
他凑上前吻住了郑北的唇,舌头撬开牙齿,嘴里的糖还是送到了郑北口中,随后在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拉起郑北的手腕,“这个给你。”
微凉的温度触碰到手掌,郑北低头看,是顾一燃一直在用的那根钢笔。
“这支笔我用了十几年,你帮我拿着。”他看着郑北的眼神很是深情,这也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做留念。
但这也不算留念,顾一燃会在再次见面时拿回他的钢笔。
郑北低头看着手里的笔,心情异常郁闷,说送走顾一燃的是自己,现在不能接受他离开的也是自己,有的时候真的对自己太过自信,以为能够接受顾一燃离开,郑北长叹一口气,转头挣脱开顾一燃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不再看他。
“你拿着吧,没事。”郑北自己看不到,但顾一燃却能看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虽是强颜欢笑,但居然有一丝委屈,变得像是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但这种无理取闹带给顾一燃的,却是没来由的安全感,顾一燃翻身上床,直接骑在了郑北身上,低头扣着他的脑袋与他接吻。
唇舌交缠,吮吸厮磨,带着离别的苦涩和彼此心照不宣的占有欲,郑北的手臂环上顾一燃腰背,将他更紧地压向自己,仿佛要揉进骨血。
顾一燃微微喘息着离开些许,额头相抵,昏暗光线下,他能清晰地看到郑北目光深处的恐慌与落寞,顾一燃伸出手捧住郑北的脸颊。
“郑北,让我看看你。”他的声音低哑,每个字都挠着郑北的心。
说罢,顾一燃的手从郑北脸颊滑落,手指灵巧地解开扣子,低头吻住了郑北凸起的喉结,第二颗纽扣弹开,顾一燃的唇也随之向下移动,沿着锁骨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呼吸喷在郑北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郑北的喘息粗重了几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一燃的指尖在胸前缓慢移动,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微弱的电流,紧扣在顾一燃腰背的手掌无意识收紧,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仿佛能将他捏碎。
顾一燃的吻停在了郑北裤腰边缘,他闻着郑北身上熟悉的味道,伸出手,慢慢解开郑北的裤子。
“郑北,” 顾一燃抬起头看着郑北的眼睛,“要不要试试我的嘴?”
“啊?、”顾一燃的话掀起郑北心中压抑的滔天巨浪,没等郑北拒绝,便眼睁睁看着他脱下自己的裤子。
早已昂扬起立的阴茎猛地弹跳而出,灼热粗硬,贲张着青筋,顾一燃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它,随后低下头,将那滚烫的顶端含入口中。
这是他第一次做口交,也没有参考文献,只能按自己的理解来。
顾一燃塌下腰,扶着柱身仔细的舔舐,粉嫩的舌尖碰上胀红发紫的阴茎,粗粝的舌苔磨着敏感的皮肤,直到柱身变得湿漉漉,在自己手上又胀大一圈,随后尽量收起牙齿唇舌包裹,初次尝试不知轻重,一下将自己的口腔全部填满,喉咙深处发出闷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郑北的身体似是被电流击中,一股热流瞬间冲向小腹,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推搡着顾一燃的肩膀,试图阻止他吞得更深。
顾一燃被推得向后一晃,却执拗的不肯离开,他摸索到郑北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牵引着它,覆上了自己的脸颊。
见郑北没再有动作,顾一燃用力吮吸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呜咽,随后仰起了脸与郑北对视,郑北的双眼死死盯着这张脸,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被自己填满微微鼓起的皮肤。
郑北从没意识到,这张朝夕相处的脸居然能够把人勾到如此地步,顾一燃脸颊湿漉,睫毛被泪水黏连成簇,唇瓣因包裹而被迫张开,红肿湿润,嘴角甚至有一丝狼狈的涎液滑落。
那双眼睛泛着水光,直勾勾地盯着郑北,口中含着自己滚烫粗硬的阴茎,这色情狼狈却引人怜惜的模样瞬间砸碎了郑北的理智。
他应该说这样会受伤,但郑北现在却想按得更深。
放在顾一燃脸颊上的手僵在原地,喘息声更加粗重,顾一燃见郑北没有动作,一只手扶住露在外面的部分,含在口中的柱身退出些许,随后在郑北的注视下,舌尖缓慢地绕着那冠状沟壑打转。
舌尖舔过铃口,带来一阵强烈的电击般的酥麻感,用力地舔舐过系带下方的褶皱地带,用舌苔反复刮蹭研磨。
郑北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烈一颤,覆在顾一燃脸颊上的手瞬间收得更紧,粗重的喘息骤然变得急促,太阳穴突突狂跳,额角和手臂静脉凸起,在绷紧的皮肤下疯狂搏动,汗水从鬓角滑落,滴在顾一燃的头发和脖颈间。
顾一燃感受到了口中巨物愈发剧烈的跳动,感受到了郑北身体的颤抖,他轻轻晃动头部,动作幅度不大,湿热紧窒的口腔包裹着郑北的性器,口腔疯狂的推挤吮吸,压着舌根顶到喉咙。
郑北的喘息声完全失控,覆在顾一燃脸颊上的手掌转移到他的后脑勺,手指嵌入发根,腰部向上顶撞。
顾一燃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按得闷哼一声,头颅被迫承受着顶撞,但他依旧顺从地吞吐着,配合着郑北上挺的节奏,调整着角度,柱身顶进喉咙深处,让自己永远占有这幅身体。
郑北的顶撞越来越快,越来越凶狠,每一次都似是要将顾一燃贯穿,顾一燃被迫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侵犯,窒息感令他快要昏厥,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涌出,喉咙深处的呜咽被粗硬的柱身堵得支离破碎。
腰眼发麻,郑北拉着顾一燃的脑袋想让他离开,但他却执拗地停在原地,直到一股股滚烫浓稠白浊喷射而出。
顾一燃的被呛得猛烈咳嗽,灼热的激流冲刷着喉管,喉结艰难地滚动,直到彻底平息,顾一燃这才缓慢地推了出来。
郑北看着这狼狈的脸颊,汗水、泪水和残留的精液混合在一起,顺着下巴蜿蜒滴落,唇瓣红肿不堪,顾一燃剧烈地喘息,通红的双眼却异常明亮。
他朝着郑北张开嘴,伸出了粉色的舌尖,上面布满浓稠乳白的液体,随后在郑北震惊的注视下,将液体全部吞了进去。
郑北的血液瞬间倒流,看着顾一燃似是痴迷的双眼,还要像如获至宝般展示给自己看,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笑依旧是认真且纯粹的满足,不带一丝刻意的魅惑。
见郑北愣神,顾一燃撑起身缓慢接近,低下头与郑北接吻,双唇紧贴,伸出舌尖撬开郑北的牙齿,舌头顺从地与之缠绵,感受着对方嘴里残留的自己的味道。
离别的前夜总是悲伤,他们无法对抗现实,只能将自己沉溺于这场疯狂,抵抗即将到来的分别。
舌头在口腔里不断挑逗,在耳边响起黏腻的水声,郑北揽住顾一燃的腰将他带入怀里,在激烈的唇齿交缠中,手早已不耐地扯开了顾一燃塞进裤腰的衬衫下摆,急切地抚上顾一燃的臀瓣用力揉捏。
顾一燃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闷哼,却更加狂热地回应着郑北的吻,双手也急切地撕扯着郑北身上仅存的衣物。
郑北沉重地喘息着,嘴巴短暂地离开了红肿的唇瓣,沿着顾一燃下颌、喉结到锁骨,一路向下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揉捏着臀瓣的手急躁的探索,直接探向顾一燃的后穴,指尖带着薄茧,沾染着两人交融的体液,熟稔地按压、旋转、开拓着紧致的甬道。
动作虽带着急切,却少了些粗暴,顾一燃的身体微微绷紧,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双腿主动分得更开,无声地迎合。
“可以了郑北,快进来、”
顾一燃双眼迷离仰着头催促,一只手撑住郑北的胯骨,另一只手摩挲到身下依旧硬挺的性器,缓慢却利落地坐了上去。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顾一燃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巨大的饱胀感和钝痛让他仰起头,喉结剧烈滚动,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依旧紧咬下唇,强忍着不适,腰肢开始上下起伏吞吐。
郑北的感官被瞬间引爆,极致的紧窒、滚烫、湿滑,带着主动的吮吸和令人发狂的包裹感,他看着顾一燃痛苦蹙眉的模样,这画面比任何诱惑都更致命。
郑北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顾一燃的腰胯,顾一燃顺着这力度更加用力地向下沉坐,郑北再也无法忍耐这磨人的煎熬,扶在顾一燃腰间的手猛地向下一按,同时腰腹向上凶狠地顶撞。
“啊——!” 顾一燃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顶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被撞得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本是由自己掌控的节奏被彻底夺走。
尖叫声刺穿郑北的神经,他将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顾一燃推倒在床,沉重的身躯覆盖而下,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埋在顾一燃体内的阴茎瞬间顶入前所未有的深度。
“呃啊、郑北、” 顾一燃被发出一声拔高的尖叫,身体瞬间反弓,脆弱的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后背陷入柔软的被褥,但他却依旧顺从,抬起长腿主动缠上了郑北的腰身,脚踝在他后腰处紧紧交扣,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更深地拉向自己,让那楔入体内的硬物嵌得更深。
“郑北、” 顾一燃的声音急促沙哑,眼神迷离,直勾勾地盯着郑北的眼睛,“快、快动、”
顾一燃急切的渴求着郑北,这模样撩拨着郑北的神经,他伸出手攥紧顾一燃的手腕,双臂猛地拉高,两只手就这样被按在头顶。
顾一燃手腕骨被捏得生疼,下意识地蹙眉轻哼,但那双缠在郑北腰后的腿却收得更紧,体内的硬物碾过敏感点,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郑北俯下身,吻落在顾一燃颈侧,吮吸啃咬带来细微的刺痛,腰胯凶狠地律动,每一次退出都带出湿滑粘腻的声响,每一次捣入都伴随着沉重的肉体撞击声和床架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会回来吗?”郑北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这语气与他凶狠的动作截然相反,焦躁中带着卑微和祈求。
“会、会、”狂暴的节奏瞬间打乱了顾一燃的呼吸,他的的身体在郑北的撞击下剧烈颤抖,发出一连串破碎甜腻的呻吟。
快感如同海啸般层层叠加,灭顶的酥麻感从两人紧密结合处炸开,他失神地望着郑北那张满是焦虑与不安的脸,双手被按在头顶,只能无助地扭动腰肢,绞紧内壁去迎合郑北。
“郑北、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不爱我、” 顾一燃的声音颤抖,身下的动作尽可能地迎合郑北。
他被钉在床头,呻吟早已支离破碎,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呜咽。
“当然不会。” 郑北汗水如雨般砸落在顾一燃起伏的胸膛上,他似是把全部的弱点都暴露给了自己,然而那弱点却是自己的爱。
也许是没有家人的原因,郑北眼中的顾一燃总是这样没有安全感,身下的动作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仿佛要将身下的人彻底揉碎融入骨血,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会不会可以让他安心些?
阴茎在体内反复抽插,顾一燃濒临崩溃,大脑一片空白,箍在腰间的手臂收紧,另一手臂斜绕过后背扣住肩膀,郑北腰腹发力,带着那根依旧埋在顾一燃体内的凶器,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郑北掐着顾一燃大腿,后背失去支撑让顾一燃惊喘出声,双腿本能地缠上郑北的腰身,脚踝在他后腰处用力扣紧,不留一丝缝隙,体内的巨物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移动和角度变化,在敏感的内壁上重重碾过。
“嗯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那根肉棒上,这个姿势似是真的要被顶穿,灭顶的酸麻从小腹炸开,激得顾一燃疯狂绞紧,喉咙里溢出短促甜腻的呜咽,前端射出白灼溅在两人胸口,身体瞬间软了几分,顾一燃仰着头肩膀抑制不住颤抖,全靠交缠的双腿和郑北的双臂支撑。
郑北闷哼一声,骤然加剧的包裹和吮吸让他太阳穴狂跳,他赤脚踩上地板,几步就将顾一燃抵在了墙壁上,身体里的东西嵌得更深,几乎要被顶穿。
顾一燃害怕,就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爱他,要告诉他自己不止喜欢他这个人,还会为他的身体疯狂,要告诉他自己的爱并不廉价,不会因为几年的分别便蒙上尘土。
郑北手臂发力,将顾一燃整个人向上颠,身体骤然拔高,悬空感让顾一燃内壁又是一阵失控的痉挛绞紧,郑北腰胯下沉,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向上顶撞。
“郑北、郑北!”顾一燃的叫声变了调,双臂紧抱着郑北,指甲嵌进皮肤,在后背留下道道血痕,尖锐的饱胀感和被撑裂的剧痛瞬间将顾一燃淹没,五脏六腑都仿佛在撞击中移位,眼前炸开白光,生理性的生理性的泪水失控涌出,混着汗水滴在郑北汗湿的肩窝。
郑北仰头,手指紧紧掐着顾一燃大腿,留下点点斑驳,双眼死死盯着顾一燃的脸,仿佛怎么都看不够,顾一燃叫得越凶他便撞的越快,耳边都是他的叫声,囊袋拍在臀缝下方,皮肤早已被撞击得通红发烫,胯骨碰撞着大腿根,肉体碰撞声不绝于耳,悬空的身体向上弹起,后背在冰冷的墙面上反复摩擦,留下湿热的汗渍和高昂的呻吟。
柱身在湿滑紧窒的穴道内疯狂抽插,每一次退出都带出肠壁软肉的翻卷,粘稠的体液大量涌出,顺着两人交合处流向郑北的大腿,水花溅在皮肤上,发出疯狂淫靡的水声。
“等你回来,可以把你关在屋里做好几天吗?”郑北似是征求同意的话和他身下的动作截然相反,顾一燃的呼唤被撞得粉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在喉咙间溢出。
意识被搅成一团浆糊,思考能力彻底消失,顾一燃的喉结在郑北眼前上下滚动,红肿的唇瓣微微张开,涎水和泪水狼狈地混合在脸上,只有抱着郑北的手臂和缠在腰后的双腿勒得更紧。
“你喜欢、都可以、”顾一燃双眼迷离地垂下头,双臂滑向郑北的脖颈,用仅剩的力气将脑袋搂在自己怀里,双唇相撞牙齿磕碰,带来细微的痛感和血腥,舌尖撬开郑北的牙齿搅动着口腔内壁,舌头卷缠住舌根,用尽全身力气吮吸啃咬,涎水混合着血腥味在唇齿间疯狂流淌,似是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郑北身体里,这样就不用再分开。
身体在郑北的顶弄下剧烈颠簸起伏,疯狂撕咬的唇舌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黏腻水声,无法抑制的闷哼呜咽声从喉间挤出。
在不知疲倦的疯狂操弄下,滚烫的精液冲击在顾一燃身体的最深处,他被钉在原地,缠在腰间的腿抽筋痉挛,身体内部剧烈地收缩绞紧,仿佛要将那滚烫的源头连同郑北这个人,一起吸进自己的骨髓深处。
前端喷射出稀薄的液体,顾一燃的意识彻底沉入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下巴无力地抵在郑北颈窝,只剩下灭顶的余韵和身后紧紧相贴的身体。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汗水在两人紧贴的皮肤间流淌,郑北紧贴着顾一燃胸口,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肩膀。
短暂的寂静后,郑北小心翼翼地把顾一燃抱回床上,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他的睫毛还挂着未干的泪水,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蹭了蹭郑北的肩膀,温柔的吻落在双唇,看着怀里失神痉挛的人,仿佛要拱手相让自己的宝物般不舍。
但顾一燃会去往他所热爱的世界,然后牵着黎明和自己一起回家。
“要早点回来。”
tbc.
Chapter 28
Notes:
接下来会进入有点长的破镜 没想到能写这么多
但是不能为虐而虐所以要铺垫好
这一段的剧情大概是北哥丢老婆 顾老师称霸上海滩(这个是吹牛的 就叫顾拉拉升职记好了
两个人都会碎碎的没人能逃过上帝之手ψ(`∇´)ψ
Chapter Text
935年9月
顾一燃带着郑北留给自己的满身伤痕,坐上了飞往柏林的飞机,直到踏上德国领土的那一刻,顾一燃才彻底有了和郑北分别的感觉,身边空空荡荡,只有身上的痛觉让他感受到郑北一直在身边。
他不再用发愁学费,不再用发愁生活费,每天只需要认真上课,如果是在去年,这该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然而现在,顾一燃只想尽快结束学业。
柏林和顾一燃想象的差不多,表面是秩序井然充满活力的都市,但待久了就能看出,它的底色是日益浓厚的肃杀与狂热。
纳粹标志无处不在,街道上的标语时刻在宣传着屠杀与侵略,人潮汹涌却秩序森严,冰冷的建筑,喧闹的电车,与祖国的气息完全不同。
做为亚洲面孔,顾一燃无时不刻不在感受复杂的目光,他又回到了曾经的他,变成一个隐形人,让自己待在安全的角落。
学校实验室设备先进,学术氛围浓厚,对顾一燃来说也不算是难熬,甚至会庆幸自己不需要什么社交,他学习德语,熬夜啃文献,课前疯狂查词典是常态,初期的课堂如同听天书,但顾一燃并不在意这种挫败。
学校给了他两个专业作为选择,一个是工程技术,另一个则是密码学。
他纠结良久,最终还是去学了破译,也许是为了郑北,也许,顾一燃也无法放下水深火热的国家。
白天的他无比认真的学习,仅两个月便能跟上课程,学业繁重,并没有时间去想太多,但思念却会在夜晚扼住他的喉咙。
他变得失眠,变得不再想睡觉,那几个草蚂蚱似乎变成了他的护身符,总是会小心翼翼的挂在包上,几个无聊的人嘲笑他幼稚,抢过包上的小蚂蚱拽断了翅膀,顾一燃沉默的收拾残局,几天后,那几人至关重要的实验报告在提交前夕出现了计算偏差。
顾一燃不敢再把小蚂蚱挂在包上,只能放在自己居住的寝室里,挂满床头。
柏林的冬天异常寒冷,顾一燃难得买了见厚大衣,每每裹在身上,竟会错觉地闻到郑北的味道,看到食堂里的土豆,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夜晚在噩梦中惊醒,身体的亲密记忆在孤寂中愈发清晰。
他寄了信,每个月都寄,但三个月后收到了第一个月的退回信之后,他便不再寄了,距离太远,国内纷乱,就连寄信都变得奢侈。
顾一燃走后,郑北便立刻转进了特训班,这里与之前的普通军校截然不同,是完全的封闭式管理,郑北以为至少可以收到顾一燃的来信,但现在看来,大概只能在梦中见他。
特训班的训练无比残酷,不是对身体的伤害,而是对精神的折磨。
郑北学的第一课,便是杀死自己,他需要学习彻底抹去原有身份痕迹,那些跟了他半辈子的习惯、口音、小动作、甚至思维方式,全部都要忘记,他要学习使用化名,伪造履历,直到潜意识中都认为自己不是自己。
曾经引以为傲的格斗技术变为近身刺杀,武器是毒药、小刀,拿枪不再是战场杀敌,而是暗中狙击,全都是那些更阴冷的,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要学习利用人性弱点,学习间谍技巧,审讯与反审讯训练,要眼睁睁看着钢筋刺进自己的手指,要在电椅上接受无止境的讯问。
郑北的世界被压缩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特训基地,纪律森严,这里不再有同学或战友情,就连同伴之间都充满戒备,他时刻被观察,被评估,甚至被测试,信任成了奢侈品。
他们告诉郑北,个人情感是弱点,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你是一把刀,不要把自己当人,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窒息,因为郑北始终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
白天,他在泥泞里爬行,练习用一根钢丝割断目标的喉咙,在教室里强记着天书般的密码本,审讯室里指甲抠进掌心抵抗疲劳审讯,教官冰冷的声音刻进骨髓,感情是毒药,犹豫即死亡。
最深的痛不在皮肉,而在心灵,他要在模拟训练中背叛一个曾分他半块饼干的同伴以换取情报,他要学习如何用最温柔的笑容接近目标,只为在其最不设防时致命一击。
他被迫扭曲,压抑本性,他仿佛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真的丢掉了自己,午夜时分甚至会恍惚,郑北到底是谁?
唯有对顾一燃的承诺支撑着他,但每次在练习伪装,说谎,甚至暗杀时,他的内心都在撕裂,这还是顾一燃爱的那个郑北吗?顾一燃还会认识我吗?
仅仅半年时间,郑北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真的变了,变得不再爱讲话,变得日渐颓靡,顾一燃的眼会频繁出现在脑海,但却在日复一日的洗脑中逐渐变得浑浊,那不是顾一燃浑浊,而是郑北浑浊。
他只能在夜晚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他早已忘记曾经的笑容,表情变得扭曲,但他依旧执着地对顾一燃伸出手。
收不到顾一燃的信,郑北习惯了写日记,拿着顾一燃的笔,尽全力把自己感觉最开心的事写到本子上,他要在顾一燃回来后拿给他看。
936年9月
时间一点点过去,归国的日子遥遥无期,顾一燃废寝忘食,却也数着日子,但如果真的临近,他或许还会焦虑。
来到柏林不仅仅是学习,他还记得辛铁钢跟他讲过的话,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把眼睛擦亮,才会明白自己的命该放在哪里。
可是一年过去了,顾一燃依旧不明白。
德国并不能找到什么信仰,纳粹繁荣下的压迫,阶级固化,士兵不是人,而是战争机器。
不到一年的时间,顾一燃已经适应了学校的生活,他找回了自己曾经的状态,并欣然投入其中,他可以在书本中暂时忘记郑北,渐渐可以在夜晚顺利入睡。
机缘巧合之下,顾一燃换了寝室,遇到了在这个学校中第一个朋友,他的师兄也是同乡,伍铭轩。
在异国他乡听到乡音,顾一燃倍感亲切,便自然而然的和这位师兄亲近起来,熟悉之后才知道,他的家竟也在花州,和自己的家在一个城市。
顾一燃有了朋友,偶尔会去请教问题,有时间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或者自己在宿舍里煮东西吃,伍铭轩会做些粤菜,顾一燃吃得开心,但却也无法控制盯着桌上的菜愣神,他又一次想起了郑北给自己做的面。
“看什么呢?赶紧尝尝,海鲜粥。”伍铭轩递过碗筷,期待着顾一燃尝一下自己的手艺。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突然回过神,看着伍铭轩的眼睛闪过一瞬迷茫,这才接过碗筷,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粥。
“你想什么呢?总能看到你愣神。”汤勺打着瓷碗,伍铭轩看着顾一燃喝了一大口粥,好奇地问出自己的问题。
顾一燃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会时不时的发愣,还会把自己的床头挂满小孩子喜欢的玩具,伍铭轩早就好奇,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问。
“啊我、”海鲜粥下肚,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顾一燃抬眼,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没事,没什么事。”
“想家了?”伍铭轩观察着顾一燃的状态,他只能分析出这个可能的原因,但这三个字闯进顾一燃的耳中,却带来了异常清晰的既视感。
他似乎该回答,不想,没有家了,但顾一燃此时的表情却异常复杂,苦涩中带笑,“想家了,想我爱的人。”
同样是给自己做饭,伍铭轩做得甚至还是家乡菜,但他却无法抑制住对郑北那碗面的思念,如果曾经是迷恋郑北给自己的家,那么在遇到伍铭轩之后,顾一燃彻底清晰,他先爱郑北,然后才是爱他给自己的家。
“你有家室了?”伍铭轩一脸惊讶,顾一燃比自己还要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能这么早结婚,他甚至还想过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顾一燃。
“不是,结不了婚,也无所谓。”顾一燃回答的模棱两可,不是不想讨论,只是不善于在他人面前分享自己的生活。
“也是,现在这世道,谈感情都是奢侈。”伍铭轩长叹一口气。
接下来的晚饭时间,二人随意找话题,酒足饭饱,顾一燃端着碗筷去清洗,水流声充斥耳边,顾一燃收拾好一切走回宿舍,看到了站在自己书柜前,表情复杂的伍铭轩。
“怎么了伍师兄?”顾一燃没在意,边整理碗盘边问。
“阿燃,这是你的书?”顾一燃转头看,伍铭轩手里拿着的是一本没了封皮的旧书。
顾一燃看着这本书回忆,这是他在旧书摊偶然看到的一本封面破损的德文书,出于好奇翻了两页,是有关社会哲学研究,他随手放了回去,但老板却说送给他,然而内容晦涩难懂,这本书便被他搁置在书柜最底层。
“是我的,怎么了?”顾一燃疑惑地问。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伍铭轩突然放低声音,走近顾一燃,表情无比严肃。
“我……”顾一燃努力思考伍铭轩的问题,但他确实不认识这本书,“只知道是有关社会哲学的,我看不懂。”
“这是马克思的《资本论》,是禁书。”
听到这话的顾一燃神经瞬间紧绷,有出于对制度的惧怕,但更多的却是知道书名后,对内容的好奇。
虽然行为了解,但顾一燃不会不知道马克思主义,它被明令禁止,却无处不在,顾一燃总会在食堂或是校园听到意大利留学生口中讨论的碎片内容,他好奇,却也无心交流。
“师兄,你、”顾一燃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本书的来源,还没等他思考是否需要编造谎言,伍铭轩却打断了他的话。
“阿燃,无产阶级革命,你怎么看?”
顾一燃似乎可以通过伍铭轩的眼神领会他的意思,但他没学过政治,没见过平等,他不知道如何看待无产阶级革命,“我不懂师兄,但我不评论对错。”
只因这句话,伍铭轩在几天后带他去了一个地方,他跟顾一燃介绍,这里是地下读书会,伍铭轩也只是第二次来,虽有人引路,但纳粹统治下的德国人人自危,空气中充满恐慌,他们有命听,就怕没命做。
虽未能接触政治,但顾一燃知道地下读书会是什么地方,他和伍铭轩在这里待了一下午,感受到了那种压抑下的思想激荡,听到对纳粹本质、资本主义危机的马克思主义分析。
那些关于民族解放、反帝反封建的论述,辛铁钢描述的东北沦陷悲剧,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的框架下似乎有了更深的根源解释。
这让他震撼,但也更意识到危险,那是用命在学,顾一燃不怕死,但不能死在异国他乡,出于巨大风险和自身谨慎,他仅参在边缘了解,仅参与了那一次。
一年的训练结束,郑北顺利从特训班毕业,他又一次去往曾经熟悉的办公室,高林声为他授衔。
郑北曾无数次幻想这场景,如今军装在身,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年的特训是学习更是折磨,顾一燃留给他的钢笔是他仅存的“郑北”,被灌输的谎言像一层层油彩,早已涂抹掉了他原本的模样,镜子里那张麻木陌生的脸,只有在碰到这只钢笔时,眼底才露出一丝属于活人的痛苦与思念。
毕业前夕,高林声去看过郑北一次,这个年轻人变化太大,眼里的光灭了,只剩狠戾的严寒,高林声心疼,但他没有别人可选。
这条路,只有郑北能走,大概也只有郑北肯走,他是最合适的人。
这份合适,不仅在于他的能力和心性,更在于他那份与哈岚无法割断的血脉联系,以及他可能终将付出的代价。
有些任务,需要一颗燃烧自己,且能与目标同归于尽的决心,郑北身上有这种决绝的种子,只现在,还不是点燃它的时候。
把这个年轻人从前线拉回来,再送进更黑暗的战场。
“郑北,恭喜你,顺利毕业。”办公室里,高林声语气严肃,向郑北伸出手祝贺,郑北低头回握,并没有为自己的毕业感到开心。
“组织给你的安排是去往浦江,会给你启动资金,学习经济贸易,假扮商人传递情报,完成组织今后的任务。”
“好。”郑北语气平静,他认为自己还算幸运,商人的身份至少比汉奸要好很多。
“你的职务是国民政府情报局驻浦江第三情报小组组长,给你安排了三个组员。”高林声说着,伸手示意郑北身后的三人,“他们不是特训班出身,只上过半年的专业课程,你到时候好好教一下。”
郑北转身看着高林声口中给他安排的组员,年纪看着比自己小,两男一女,就是不知道能力如何。
“赵晓光,张雪瑶,丁国柱。”高林声从左到右挨个为郑北介绍,“安排给你也不是偶然,他们都是哈岚人。”
郑北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残酷的训练中,似乎只有流淌在血液里熟悉的气息能带给他一丝安慰。
好吧,不算他们拖后腿了。
“你们三个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郑北,势必保证他的人身安全,次要任务才是间谍工作,懂了吗?”高林声对三人嘱咐。
这个要求很奇怪,间谍工作本就是不能在意生死的工作,但高林声却让他们保证郑北的人身安全,但虽疑惑,可军人只需要服从命令。
“明白!”
“咋回事儿呢?咋还这么金贵呢?”其他三个人没有意见,可郑北自己有意见,自己从前线转战敌后也就罢了,现在又要让几个小的保护自己,没这种道理。
“会告诉你,先服从命令。”
“这你得跟我说清楚了,你……”郑北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不耐烦的高林声打断。
“今晚来找我,我告诉你为什么。”
郑北显然是没想到高林声这么痛快,听到这话后愣了半晌,“行吧。”
郑北挤出礼貌的微笑冲三人示意,实际上他很开心,但还没适应外面的环境。
看到郑北的招呼,笑的最开心的是赵晓光,看起来没心没肺,丁国柱和张雪瑶相比之下收敛许多,但也都是单纯善良,不适合做间谍,郑北心里暗想。
或许可以多挣点钱,让他们打理生意,有了钱在组织里也能说上话,三人跟在郑北身后,还没出办公室门,郑北就已经开始了今后的计划。
“对了,”一只脚刚踏出门,郑北朝高林声折返回来,“有没有我的信?”
“什么信?”高林声疑惑地问道。
“顾一燃给我的信。”郑北说这话时,眼神中露出了久违的期待,一年的特训生涯中,他一直把毕业后可以看到顾一燃寄来的信当作念想。
“没人给你寄信。”高林声平静的回答。
但听到这话的郑北却下意识反驳,“他说会给我寄的,你再想想。”
“没有,你都毕业了我也没必要扣你的信,真没有。”高林声表情诚恳,但到了郑北眼中,却变得谎话连篇。
“不可能啊,他说会给我寄信的。”郑北说着走近高林声办公桌,伸手翻找起抽屉。
一封封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拿出来,郑北来回翻找,就是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门口的三人看着他们做事匪夷所思的新队长,面露苦涩,不知是福是祸,毕竟他们还没见过敢就这样翻教官抽屉的,跟了他大概不会受欺负,但这性格也是古怪,或者说有些偏执。
“说了没有,德国那么远,寄不过来也是正常的。”高林声似乎对郑北的行为接受良好,并没有训斥,甚至没有阻止。
但郑北似乎不接受高林声的解释,无视门口三名组员的怪异眼神,这个抽屉翻完翻那个,每一个文件袋都打开查看,直到桌子被折腾得一片狼藉,郑北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知道了。”郑北落寞的道歉,漫天的失落和不安笼罩在身,但理智的思考,高林声说的也没错,柏林那么远,寄不过来也正常。
柏林那么远,忘掉我,会不会也正常?
“那你把他入学档案上的照片撕下来给我。”郑北冲着高林声伸出手。
高林声听罢无奈,转头在身后的文件柜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顾一燃的档案,黑白色的一寸照片放到郑北手上,“把你猫拿走啊。”
郑北拿着照片,神色凝重地走出门,却在四人的注视下又一次折返,“我能去柏林一趟吗?”
“郑北,你现在是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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