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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分】风暴之下

Summary:

在意大利南部的某座小岛长大的罗维诺,为了向爷爷和弟弟证明自己的实力,选择在一个深夜离家出走。他上了一艘偷渡船,却被黑心商人卖到了一艘海盗船上。

当风暴来临时,他才意识到,真正危险的不是海浪,而是那个绿眼睛的西班牙船长。

海西x少年罗维,性格和本家有些出入,ooc致歉,注意避雷!

Chapter Text

罗维诺被某种剧烈的晃动甩下床板,他还没睁开眼,就听到了脚步声、重物落地声,还有一些听不懂的语言。

有人说的是意大利语,还有人说的是英语。他听不太懂,但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卷舌音。

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西班牙人。”罗维诺想,他这次真完了。

他听爷爷说起,他们家附近这片海域,西班牙海盗尤为猖獗,遇见了他们,九死一生。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天花板离他的脸很近,像是在一个倒扣的棺材里醒来。他的脑袋在晕眩,空气混着铁锈、木屑、烟草和汗味,还有潮湿的鱼腥味,耳边传来各种粗重的噪音,很吵,吵得让人心烦作呕。

他还没来得及坐起身,头就撞到了上铺。

靠,疼得很真实。

“哟,新来的醒了。”

上头那块木板被推开,一道刺眼的光从缝隙里泻下来,让罗维诺下意识抬手挡住。一个戴着破皮帽、嘴里叼着牙签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醒了就起来干活,不然我们就先拿你练刀。”

“混蛋,你是谁?”罗维诺慌忙坐起身,深棕色发丝贴在他额前,有一小撮头发的末端微微翘起。

“我是谁不重要。”那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黄交错的牙,“你是我们的新宠物,这就够了。”他说完就站起来,一脚踢在罗维诺的床边,“快点滚起来,船长不喜欢懒货。”

船长?那是谁?

他连忙爬起来,才发现四周有不少人都盯着他看。有的光着膀子,身上纹着像蛇一样缠绕的刺青,有的在磨刀,磨得金属发出低鸣,他听得头皮发麻。

“他也太瘦了,太干了。”一个在打鱼钩的男人瞥了他一眼,咕哝着,“做汤都熬不出多少油。”

“你们别吓坏他。”一个带着尖锐笑声的声音说,带着一丝过分甜腻的调子,“那可是费尔南德斯船长的抱枕,得保护好。”

这句话引来了全船人的一阵哄笑。

罗维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

他终于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看见了什么:一个留着乱糟糟金发、满脸通红的胖商人,从别人手里接过一瓶好像是红酒的东西,然后满脸笑意地看着昏过去的自己。

他被卖了,被黑心商人卖给了海盗!

那个叼着牙签的男人见他没反应,用双手抓住了他瘦骨嶙峋的脚踝,凶狠地将他拉了起来。罗维诺被吓得尖叫一声,挥舞着拳头,他听见对方嘴里在咒骂着什么,随后一记拳头击中了他的腹部。罗维诺瘦弱的身体撞在木板上,痛得他咬紧牙关。他死死盯着那个海盗,喉咙里挤出一句低哑的嘶吼:

“去死吧,肮脏的海狗!”

船里响起了笑声,抓住他的那个海盗在其他人的嘲笑声中变得气急败坏,往罗维诺瘦弱的身体上又揍了几拳,直到他骂不出声。

罗维诺低声咽呜着,感觉嘴里泛起了一丝血腥味,他抬起眼,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人。对方正站在正前方通道的外面,靠着船壁,一只手搭在船体上,另一只手拿着苹果慢悠悠地啃,仿佛这一切吵闹都跟他没关系。

那人很高,肩膀宽阔,皮肤颜色被晒得有点深,头发卷曲着微微垂在额前,穿着一件颜色鲜艳到几乎刺目的猩红色海盗服,搭配着白色细纹丝绸的内衬,袖口翻着细密的金边刺绣。再往下,腰间还别着一把弯刀,刀柄缠着破旧却鲜艳的红丝带。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在太阳光底下仿佛散发着绿宝石的光芒。

他身边没有人靠近,也没有人敢搭话。

“那就是他。”有人凑近罗维诺的耳边说,“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我们的船长,西班牙人。”

罗维诺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心里升起一阵无法名状的恶寒。

“嘿,你可是我们给船长挑选的第一个床伴。”有人在他身边嘀咕着,“如果没办法让他满意,你就得被扔下去喂鱼了。”

“这个?”一个操着法国口音的声音慢悠悠响起,罗维诺闻声望去,那人留着一头比较长的金色头发,前额两旁的头发微卷。“他长得还不错,尤其是他咬唇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巴黎南边一个我忘了名字的舞娘。”那人轻浮地笑了一声,“我觉得他会满意。”

“真可惜,瞧他不服气的样子,我想试试他能在我手下撑几分钟。”有人调笑起来,“不过我们得先问过费尔南德斯,他不喜欢别人动他没碰过的东西。”

听见这些话,罗维诺快要吐了,胃一阵痉挛,恶心从胸口顶到了嗓子尖,伴随而来的还有恐惧。

刚刚说话的那个法国人走到他们所谓的船长旁边,聊了几句。罗维诺死死盯着两人,却发现那个男人,也就是这些海盗嘴里的船长,只是把苹果最后一口吞下去,然后转身离开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行吧。”弗朗西斯回来拍了拍手,“他不感兴趣。”有人发出欢呼声,然而下一秒弗朗西斯的话宛如给他们浇了冷水,“但是他说,厨房缺人,让我把这小甜心安排到那儿去。”

有人发出不满的嘘声,但是没人敢反对。

罗维诺想说话,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他的心跳得飞快,汗沿着后背往下淌。

“走吧,小甜心。”弗朗西斯笑着推了他一把,“厨房在下面,别想跑,船在海面上行驶着,你跳下去只会变鱼的晚餐。”

罗维诺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弗朗西斯脚步里毫不掩饰的愉悦。这个法国人像是把他当成什么好玩的玩具,走路还还不忘回头冲他抛个媚眼,“放轻松点,宝贝。厨房虽热,但好歹没人把你当晚饭吃。”

罗维诺被推着往船底走,光线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热。渐渐地,随着脚步变得越来越疲惫,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空气中浮起的一缕番茄汤的味道,他猛地停住脚步。那味道太熟悉了,酸酸的、热腾腾的,混着洋葱的香气,他小时候生病的时候,爷爷煮的汤就是这个味道。他没忍住吸了一口气,然后几乎立刻低下头。

“就是这儿。”弗朗西斯推开厨房的门,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浓烈的香料气息和油烟。门后站着一个女人,头发被盘了起来,穿着围裙,双手正在麻利地揉面团。

“贝露琪!”弗朗西斯叫了一声,然后拍了拍罗维诺的肩膀,力气大得让罗维诺差点稳不住,“安东尼奥让你收个新人。”

那个叫贝露琪的女人回头看罗维诺,神色先是变得惊讶,然后再变得温柔。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稍微弯了点腰,跟罗维诺对上眼,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眼神里没有淫笑,没有轻蔑,没有冷漠。只有纯粹的好奇,夹杂着一种柔和的、甜美的又带点精明的光。

“罗维诺。”他低声回答,嗓子沙哑得厉害。

“听说你是意大利人?”她仍旧笑着,笑起来真好看,罗维诺心想。

“你会做饭吗?”

“……不会。”罗维诺闷声回答,在家里,做饭的活都是由他弟弟负责。虽然罗维诺同样会做饭,但很少动手。不过,在海盗船上,他才不想承认这一点。

“行吧。”她并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站起身,思考了一会儿,“既然你不会做饭,那就从削土豆开始,慢慢来,别伤了自己。”她转身回了灶台边,给他拿了一个削皮刀,“今晚我们要吃番茄炖土豆汤。”

那是他在海盗船上听到的唯一一句不是威胁的句子。但是贝露琪说的土豆番茄汤让他忍不住作呕,为什么要把土豆放进番茄里面?他真想问问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怪物,但他没问出口,只是默默地接过削皮刀。

“小家伙,”

罗维诺这才意识到弗朗西斯还没离开,对方哼笑一声,“算你好运,遇上安东尼奥善心大发的时候,接下来的日子你就乖乖在这里安顿下来吧。”

“该死,我不属于这里。”罗维诺朝他咆哮。

“哦,所以呢?”弗朗西斯耸耸肩,看罗维诺的眼神就像在看蝼蚁挣扎,他俯下身来盯着罗维诺的眼睛:”你能改变现状吗?哦,对了,忘了提醒你一句,你是这里年纪最小的,船上很多人对你虎视眈眈哦。”

看见罗维诺露出惊恐的神情,他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厨房。

罗维诺紧握着手中的削皮刀。

该死的,他不是货物,不是商品,也不是他们说的什么送给费尔南德斯的该死抱枕!

他是罗维诺·瓦尔加斯!

厨房里空间不大,却比上面干净很多。锅具擦得锃亮,佐料排得整整齐齐,连地板都看不出油渍,这和上面那些流口水的疯子格格不入。如果不是自己跟着弗朗西斯一步步走来,罗维诺都要怀疑这里其实是另外一艘船。

“别发呆了。”一个冷漠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然转头,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厨房门口,双臂交叉,神情不善,不过他的发型奇特,让罗维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就是新来的?”那人问。

罗维诺下意识点头。

男人缓缓靠近,目光从他脸扫到脚,又扫回来盯着他的眼睛,“别给我惹事。”他冷冷地说,“这地方不缺死人。”

“哥哥,别吓他。”贝露琪在锅边瞥了一眼,“他还没碰到锅呢。”

“吓?我可没空吓小孩。”尼德兰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是我哥哥,船上的炮手长。”贝露琪对罗维诺说,语气里带着习以为常,“脾气不太好,但心不坏。”

“他为什么在这?”罗维诺疑惑地问,一个炮手长来厨房转悠?

“因为我在这。”她说得理所当然,“他总是不放心我,一旦有不怀好意的人接近我,他就会在被我发现之前解决掉那个人。”

罗维诺盯着她,对方笑容柔和,语气不像开玩笑。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厨房远比表面安全,难怪贝露琪一个女孩能安心地待在这里。

“来,罗维诺。”贝露琪拍了拍工作台,“你先帮我把这些土豆去皮,然后……看看你能不能切成不太难看的块,晚饭前要搞定,不然他们会吃人。”

“他们真的会吃人吗?”他好奇地问。

她愣住了,似乎被罗维诺的问题逗笑了,然后思考了几秒:“理论上不会,但理论在这艘船上通常被烧掉了。”

他沉默了,低头开始削土豆。土豆很硬,他很饿,几乎没什么力气,眼前甚至有点发黑,第一刀就不小心削到了指尖。

“慢一点。”贝露琪惊呼,连忙拿来一块破布,轻轻把他流血的手包住。

罗维诺有点发愣,“谢了。”包扎完之后,他嘀咕了一句,重新拿起刀,小心翼翼地继续削土豆。这次他动作慢了许多,虽然动作仍旧不够利落,但至少没再割到自己。

贝露琪看了看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去翻锅里的汤。锅盖一揭开,香气扑面而来,番茄、洋葱和香草的味道让整个厨房都热了几分。她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加了一撮盐,又蹲下身清洗了一些新鲜的胡萝卜。“晚饭要快点准备好。”她手上忙活着,“那群疯子饿久了,会变得很吵。”

罗维诺把土豆皮削好之后又把土豆切成块,一股脑倒进锅里。锅里的汤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锅盖上沾了白色的水珠。

“其实我会做饭。”罗维诺突然闷声说,“番茄汤,炸茄子,还有……面团我揉得不错,会做披萨。”

贝露琪转头,露出点惊讶的笑意:“哦?会做披萨?那可是门手艺。”她起身擦了擦手:“行啊,有机会试试你做的披萨,等我们不被催着做饭的时候。”

厨房外传来几声脚步声,接着门被敲了两下。“什么时候能吃上饭?”门外那人用拖长的语调嚷着,“肚子都饿瘪了!”

“滚去甲板等着!”贝露琪回喊了一句,“现在进来我把你切了喂锅。”

门外传来几声笑骂,那些人倒也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几句就走了。

“每天都这样。”贝露琪耸耸肩,“一闻见味道,全都像饿狼一样跑来堵门口,还好他们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

锅里的汤渐渐变浓了。

厨房的热蒸气把罗维诺的视线都糊住了。他叹了口气,看不清锅里的东西,也看不清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

不远处,尼德兰一边咬着烟斗,一边冷冷盯着门口的走道,他不说话,但罗维诺感觉这人已经用目光杀了自己十次了。

“好了,开锅。”贝露琪算了算时间,掀开锅盖,一股浓烈的番茄香味扑面而来。她舀了一勺尝了尝,点了点头,“还行,没煮坏。走吧,分饭去。”

她动作利落地把大汤桶放进木托盘里,又吩咐罗维诺把切好的硬面包块倒进麻布袋。

罗维诺拎着袋子,跟着她走出厨房。

傍晚,外面的阳光没那么晃眼,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一堆光着膀子的水手,有人坐在栏杆上晃腿,有人干脆直接趴在甲板上晒太阳,一看见贝露琪和罗维诺出来,全都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了上来。

罗维诺一脸厌恶地看着他们争抢的嘴脸,把面包分给他们。

“别挤!”贝露琪一边厉声呵斥一边开始舀汤,“谁抢就不给谁,听见没?”那群人嘴上不满地叫嚷着,手却老实了不少。

跟贝露琪配合分发完晚餐之后,罗维诺松了一口气,坐在离那群海盗很远的空地上。他以为贝露琪也会和他一样坐下来休息,却看见她从托盘边缘挑出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碗,还有一块明显烤得更精致的面包。

“你干嘛?”罗维诺问。

“我去给船长送饭。”她随口道,“他可不来排队。”

罗维诺发现,费尔南德斯确实很少出现在外面。看见罗维诺复杂的眼神,她继续解释,“他不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吃饭,或者说,他不太喜欢和这些人一起吃饭。”

她指的是甲班上这些海盗。

贝露琪离开之后,罗维诺再也无法忍受和这群海盗待在一起,因为他们总会时不时往他这边瞥,脸上露出淫笑,然后和同伴低声私语。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转身头也不回走了。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朝他喊了句听不懂的粗话,引得旁边几人一阵哄笑。他没理会,只快步走向厨房方向。

厨房门一关上,外头的喧嚣顿时消失,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罗维诺盯着那碗热气不再的番茄汤,在脑子里尖叫着嘲笑自己。真他妈是天才,他逃离了家,逃离了小岛,以为自己能做点什么,让爷爷和弟弟对他刮目相看,结果现在他被掳走,成了海盗船上厨房里临时工,还是没有报酬的那种!

他靠着门慢慢坐到地上,紧紧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罗维诺不是个会离家出走的孩子,至少在十六岁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是。

他生活在意大利南端一个小岛上,小到地图上都只能标个小点儿的那种,岛的四周则是是一片广阔的大海。他每天都要去码头边捞海藻、晒鱼干,傍晚帮着爷爷修理船帆,看着弟弟费里西安诺一边唱歌一边煮意面。

这种生活看起来平凡又美好。

但对于罗维诺来说不是,他根本修不好船帆,掌不稳舵,晒不好鱼干。而他那该死的弟弟,居然能一边唱歌一边钓鱼,回来还能把鱼做出美味的鱼汤。

爷爷总是说:“罗维诺,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

但罗维诺觉得,费里西安诺根本不需要他照顾,甚至说,这个家没了他会更好。

可现在呢,他不再想纠结这些了,他只想回家。他想念费里的笑声,想爷爷的唠叨,想晒鱼的咸味和阳光下懒洋洋的猫。

眼泪从他眼眶流下,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离开。他要留在他们身边,他再也不想什么证明自己了。

Chapter Text

罗维诺很久没有梦见弟弟了。

那天晚上,他在厨房角落的破席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费里西安诺追着他跑,嘴里喊着“哥哥等我嘛——”,可他脚下踩着湿滑的海水,每一步都像陷进黑色的海底。

他猛然睁开眼睛。

他仍旧在海盗船上。

船身轻轻摇晃,夜风透过厨房半掩的窗子灌进来。他在船上待了三天,在厨房待了三天。厨房太热了,热得像一口锅。他每天醒来都觉得自己被油炸过一样,土豆皮黏在指甲缝里,身上烟熏火燎的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

船的甲板是灰的,空气是臭的,海是冷的,他的心是死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这三天里,罗维诺摸清了船上的守夜规律,晚上厨房没人管,贝露琪每晚睡得比他沉,窗外风声和浪声能盖住一切脚步。

他要逃跑,绝不能在船上继续蹉跎时光,今天凌晨就是最好的时候。

他在刀架后悄悄藏了一把铁勺,打算用来撬开厨房通风口的铁栅栏。他身体瘦弱,从那里钻进维修通道,再摸到船尾的小舱口,就能跳进海里。他在海边长大,会游泳,只要能离开这艘船,哪怕死在海里,也好过每天被人用眼神剥皮。

完美很计划,只要没人发现他。

夜晚,罗维诺悄悄爬起来,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声。他走到通风口前,抬起手,把勺子插进螺丝缝里。咔哒一声,声音有点大,他吓得背脊僵直,连忙转过头看,没人发现他。

于是他再撬一次,又是咔哒一声。

“你在干什么?”

这个声音不大,不凶,甚至带着点困倦。罗维诺惊恐地转身,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费尔南德斯。

对方倚在门边,靠着厨房门框,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点凌乱,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他没穿他那件显眼的红色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衫,衬衫领口的几颗扣子没扣,就那么站着,在黑夜中,盯着他。

“……我睡不着。”罗维诺脱口而出。

费尔南德斯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脚步很轻。他在通风口前蹲下,瞥了眼已经撬松的铁栅栏,又看看罗维诺手里紧握的勺子。

罗维诺终于握不住那东西,铁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如果你要走,”他终于开口,这是罗维诺第一次那么清晰听清他的嗓音,“可以直接说。我不拦你。”

罗维诺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真的。”费尔南德斯站起来,“你想走,我不会拦你。”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框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你知道海有多大吗?”

罗维诺咬着牙,不吭声。

“你知道你游得过几米?知道这艘船的航行路线?知道漩涡的方向?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他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讽刺,是那种知道猎物跑不掉的得意的笑。

罗维诺脸上的神色终于绷不住:“那你跟我说那么多干嘛?你不是应该把我抓回去,然后让你那些疯子手下剁了我?还是说你打算现在就来一枪?”

“我不喜欢弄脏厨房。”对方耸耸肩,“再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因为我是你手下买来给你的抱枕,对你们来说,我只值一瓶红酒的价格!”他终于把这词说出口,声音发颤,却充满仇恨。

费尔南德斯看着他:“你是?”

罗维诺瞪着他。

“我没命令你睡我的床。”他说,“他们做了什么,是他们的事情,不是我的命令。”

“可你默许了。”

“我也默许他们不许碰你,你不应该感激我?”

罗维诺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脸一阵青一阵白,呼吸短促,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感激你?”他冷笑了一声,“你疯了吧。”

“你把我关在这艘船上,看着那些人拿我当笑话,当物品,你用你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审视我,现在跟我讲什么我应该感激你?!船长大人,你的仁慈可真是慷慨!”他越说声音越高,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费尔南德斯没有回应,只微微歪着头看他,像是在等他发泄完。

“你不是可怜我,”他咬牙继续说,“你只是想看一个弱小的人,挣扎着扑腾着,慢慢地死去,你享受这个过程!”

费尔南德斯终于收回靠在门框的手。“那你还站在这做什么?”他说,“通风口就在你面前,螺丝松了,你不试试看?”

罗维诺看着他。

“你不是打算逃吗?”费尔南德斯向他走了一步,目光像钩子似的死死勾住他,“现在机会来了,我不喊人,不开枪,你不逃?”

罗维诺脚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费尔南德斯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没有逃跑的决心。”他说。

“我……”

“你现在站着不动,是想让我拦下你。然后你可以继续骂,继续生气,继续说你是被迫的,是个受害者,是个可怜虫?”他语气懒散,像是在陈述一条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这样你就能继续活在自己那点破碎的尊严里,什么都不做,也不用承担选择的后果。”

罗维诺猛地抬头,脸涨得通红:“闭嘴!”

“你没有逃跑的决心,也没有留下的勇气。”费尔南德斯后退一步,“真麻烦。”说完他就转身走了,门吱呀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

罗维诺看着那扇禁闭的门,很久之后,他陡然泄气地跪坐在通风口前。

厨房里很静,油锅早已熄火,只剩几片忘记收拾的青菜叶子黏在灶边。

他明明已经计划好了,明明只差那最后一撬。现在他终于意识到逃跑本身不是最难的,难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去哪里。在广阔的大海中漂浮,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连家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那个家伙说得对,他真是个令人发笑的可怜虫。

沉默了很久,罗维诺缓缓起身,把那把掉在地上的铁勺捡了起来塞回原处,沉默地走回灶台边,把它放回了刀架后。

一切恢复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洗了把脸,又掀起灶边的破布,把昨天晚上备的菜取出来,动作机械地把它放在案板上。

第二天清晨,天色尚未完全亮透,厨房的门便被人推开。

“你怎么起得比我还早?”贝露琪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推门而入。当她看到案板上已经切好的食材,以及整齐收拾好的餐具时,不由得怔住了,“这些是你弄的?”

罗维诺没有抬头:“嗯。”他正往锅里添水,又往灶里塞了一把柴火。

“你什么时候起的床?”贝露琪打着呵欠,从水桶里舀了些水洗脸。冰凉的水扑上脸,她打了个激灵,精神了几分。

“很早的时候,睡不着。”他简短地回答。

贝露琪没再追问,走过去把锅盖盖上,又从储物柜里搬出几个洋葱,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她刚切了几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哼,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她回头,只见罗维诺弯着腰,用袖口捂着嘴,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两下,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

“你怎么了?”她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刀。

“没事。”罗维诺感觉头晕目眩,该死的,他大概是感染了风寒,但不想在贝露琪面前表现出来,更何况这病还是昨晚逃跑受凉染上的,说出来只会更丢人。

贝露琪走近几步,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刚一贴上,就变了脸色。“你发烧了。”她语气陡然严肃,“额头都烫得能煎鸡蛋了。”

罗维诺想后退一步,却被她一把按住肩膀。“少逞强。”她没好气地说,“你昨晚一直待在厨房,不发烧才怪!”

罗维诺有点尴尬地别开脸。贝露琪叹了口气,她不知道罗维诺为什么一夜没睡,但显然,即便她问了,这个少年也不会告诉自己。她转身从角落里拿了件旧外套披到他肩上:“走吧,我带你去找菲利克斯。”

“谁?”他有些虚弱地问。

“船医,波兰人,怪是怪了点,但医术还行。你再烧下去,不等中午就能变成甲板上的一滩烂泥。”

两人离开厨房,顺着狭窄的船舱走廊往上层走去。整艘船还没完全苏醒,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声。经过主通道时,他们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两人正迎面走来。

其中一人是弗朗西斯,罗维诺认识,他的长发一如既往地用蓝色丝带束起,也是贝露琪告知,罗维诺才知道他是船上的大副。另一个人罗维诺没见过,他身形瘦削,头上白色的短发乱翘着,还有一双红色眼睛。

“哟,这不是小甜心吗?”弗朗西斯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罗维诺,像发现什么有趣的玩具似的。“不过,你脸怎么那么红?真可爱。”

罗维诺下意识往贝露琪身后缩了一下。

“他发烧了,别逗他了。”贝露琪说。

“发烧?”说着,弗朗西斯就要伸手去摸罗维诺的额头,然后被对方凶狠的眼神瞪得缩回了手,贝露琪也露出不满的神色。

弗朗西斯耸耸肩:“行啦行啦,我这不是关心他嘛。”他一指旁边那位红眼男人,“我们也正好要去找菲利克斯。这家伙昨晚喝了一整壶自酿酒,半夜爬上桅杆唱歌,还差点掉下去,现在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嘿!”基尔伯特不满地反驳,“你说得好像那不是一场伟大的表演似的!我发誓,连海鸥都停下来听我唱!”

“是啊,然后海鸥眼睁睁看着你摔了个四仰八叉。”弗朗西斯摇头叹气。

罗维诺只觉头更沉了,没力气理会他们吵嘴。

几人绕过上层甲板,来到一扇斑驳的木门前,门板上歪歪扭扭钉着一块木牌,勉强能辨出“医疗室”三个字。

贝露琪率先敲了敲门:“菲利克斯?”

屋内传来懒洋洋的回应:“门开着呢,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室内东西摆放凌乱,各种药瓶药粉堆得满桌都是,墙上还挂着几张看不懂的人体图纸。菲利克斯正躺在床上,拿着笔在图纸上涂涂画画。看见他们进来,眨了眨眼:“早啊。”他看见罗维诺的时候,“咦,这不是我们可爱的新成员吗?脸怎么红成那样?是谈恋爱了,还是快死了?”

“他生病了。”贝露琪没管对方的玩笑话,直接把人推到床边,“快帮忙看看。”

菲利克斯坐起身,凑近看了看罗维诺的脸,又伸手贴了下额头,然后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嗯,初步诊断,你是海风灌体太深,导致的内热外寒,属火毒攻心。”

“说简单点。”贝露琪皱眉。

“他发烧了。”菲利克斯撇嘴,“还感冒,外带一点脱水,现在需要休息和药。”他从一个罐子里掏出两颗药丸,又拿出了一小瓶不知道啥味的墨绿色液体,“吃这个,再喝那个,然后睡一觉,三天之后保证活蹦乱跳。”

罗维诺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接过了药,仰头咽了下去。他皱起了整张脸,这药简直是苦到极致。“该死……你这药是从垃圾桶里勾兑出来的吗?”

“哦,谢谢夸奖。”菲利克斯悠哉地笑了:“很好,小可爱,欢迎成为我救过的第一百零二十四个命不该绝。”

“……”

回了临时住处之后,贝露琪把药递给他,又把床铺整理得妥帖,轻声交代道:“你先好好歇着,有事叫我。”

罗维诺躺在床上点了点头,贝露琪这才安心离开,去准备早餐。可能是药效发挥作用了,没多久他便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维诺醒过来,侧头望向窗外,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他突然觉得有点愧疚,今天的午餐得贝露琪一个人准备了。

他斜靠在木床边,半睁着眼打量天花板上的裂缝。菲利克斯开的药确实有用,烧退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起来,披着那件旧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门。

甲板上的人声远远传来。他没有朝那边走去,而是朝相反方向,船体更深处走去。

趁着现在有空,他得摸清这艘船的构造,为下次逃跑作准备。

走廊幽暗,潮湿的木板在他脚下轻轻作响,空气中混杂着海盐、火药和机油的味道。罗维诺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继续拐过一段窄窄的楼梯,忽然看见一扇半掩的木门。

他本来想转身离开,可是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艘船上没有紧闭的门。在好奇心驱使下,他犹豫了半晌之后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昏暗,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摇晃着火苗。靠墙摆着一排排箱子,箱面印着醒目的红色标记,他立刻认出:这是弹药储藏区。

往里的一间,是个不起眼的小仓库。几张木桌,一堆盖着帆布的铁器。

而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正在擦拭一把长枪。

尼德兰。

他动作干脆利落,枪械在布的摩擦下发出轻微响声。罗维诺这才想起,贝露琪曾说过,他是船上的炮火手长。

“你在找死吗?”尼德兰冷不丁的呵斥响起。

罗维诺被那声厉斥吓得一震,刚要转身,却又咬了咬牙,在他面前站定,鼓足勇气说:“我以前用过枪。”

听见这句话,尼德兰动作一顿,眼神在他脸上扫了一瞬,闪过一丝讶异。“是吗?”他将手里的步枪放下,随手从柜子里取出一把旧式燧发手枪,重重地丢在桌上,发出金属声清脆声。

“那摸摸它。”他语气不善,“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罗维诺咽了咽唾沫,尼德兰现在看起来就像,自己要是不会开枪,他就会杀了自己。他慢慢走近,伸手触碰那冰凉的枪身,然后把枪拿了起来,动作虽然有些生涩,但他下意识地翻看火帽、扳机和击锤的结构,神情专注。

尼德兰没有出声,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不是陌生人第一次接触枪械的手法。他看得出来,这孩子不是外行,只是缺乏实战经验。

罗维诺握着那枪出神。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岛的清晨,海风中弥漫着咸腥味与阳光的气息,爷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握紧猎枪,一手按着他肩膀。“别怕枪。”他曾说,“怕枪的人,配不上它。”

那是他第一次被允许装弹、瞄准、扣动扳机。枪声震得人耳膜发麻,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如同海面上的星星。他的手稳了些,试着对准墙角的一个破罐子,眯起眼,那一刻,他耳边仿佛能听见海风呼啸和枪响回声。

很快,罗维诺回过神来,发觉尼德兰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罗维诺放下枪,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赶人走,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别乱碰。”便转身继续擦枪。

罗维诺点点头。随后他盯着桌上的另一把短枪,试图看清它的枪身结构,慢慢蹲下身,从另一角度打量枪管与击锤的位置。

“咔哒——”

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他倏然转头,整个人僵住。

费尔南德斯出现在门后,看见罗维诺时眼里掠过一丝深思,随后那双绿眼睛落在他手上的枪上。

罗维诺被他眼神吓得浑身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神色惊恐。

完了。

他在心里想,这下死定了,昨晚才被这家伙撞见他逃跑,现在又贸然闯进火药舱……他肯定要被当众示众羞辱,然后被拉去喂鱼……

“你拿枪的姿势真是难看。”费尔南德斯忽然开口,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罗维诺愣住,他大脑空了一瞬。他以为会挨骂,或至少被冷嘲热讽,没想到……是这句话?一旁的尼德兰也微微扬眉。他原以为船长会不悦,毕竟这里是军械重地,但对方看上去并未动怒,甚至神色如常。

“明天早上,”费尔南德斯说,慢条斯理的,“来甲板,我教你开枪。”

罗维诺怔住,他条件反射地大声反驳:“我没说我要学枪。”

费尔南德斯只是看着他笑了,带着不以为意的神色:“你会来的。”

尼德兰眼神复杂,费尔南德斯的身影消失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愤怒地咬唇的少年。罗维诺肩膀绷得紧,拳头握在身侧,脸上写满了警惕和不甘。

下午,贝露琪拎着空桶回到厨房,她看见尼德兰正从下舱回来,便打招呼:“哥哥?”

尼德兰说:“罗维诺闯了仓库。”

“什么?他不是还在发烧吗?怎么到处乱跑?”贝露琪皱眉,“你该拦着他一点。”

尼德兰摇了摇头,望着甲板方向,目光晦暗不明:“费尔南德斯也来了。”

贝露琪顿住了,脸色微微一变,她哥哥的意思是,罗维诺乱跑被船长发现了吗?

“……然后?”

“他说,”尼德兰看着她,“他要亲自教罗维诺开枪。”

贝露琪沉默片刻,手指紧了紧桶柄,轻声道:“……他不是对谁都感兴趣的。”

Chapter Text

  天刚破晓,海面还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甲板上潮湿的木板泛着水光。

罗维诺站在船舱一角,双手揣在口袋里,整个人蜷在阴影下。他起得很早,其实从躺下那刻起就没真正睡过。他原本不打算来,万一昨天费尔南德斯只是随口一说,那他岂不是被这家伙戏耍了。

可是一想到枪……枪……罗维诺咬着牙,走上甲板。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他肩背发僵,脚底发凉。

“你迟到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罗维诺转头,只见费尔南德斯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肩上扛着一个长布袋,布口敞开着,露出两把擦得铮亮的燧发枪。

“你居然是认真的?”他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两把枪。

“当然。”船长走到甲板中间,随手将布袋放到木箱上,“我可不喜欢一无是处的手下。”

罗维诺咬咬牙,但他没说话,在这个地方,要活下去就得知道什么时候闭嘴。他走上前,眼神定定地盯着那把枪,伸手握住了枪柄。那熟悉的重量落入掌心的一瞬,他不由得轻轻颤了一下。

费尔南德斯看在眼里,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瞄准那边。”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破铁壶,“站稳了,别像一只抖个不停的鹌鹑。”

罗维诺没搭话,只深吸一口气。他努力调整站姿,脑中闪过爷爷过去纠正他握姿的情景,双腿略略分开,肩膀后压,指节紧握。他的手仍有些颤,但眼神却一瞬间锐利了许多。

“砰——!”

火光炸开的一瞬,铁壶晃动了一下,却没倒下,甲板上回响着枪声的余韵,惊起几只栖在帆索上的海鸟。

“偏了。”费尔南德斯说。

“这才第一次,你想让我直接打穿它?”罗维诺皱眉反驳,语气里带着不服。

“我以为你以前用过枪。”费尔南德斯转过头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讽刺,“那不该需要热身。”

罗维诺被噎了一下,捏紧了手里的枪。“再来一次。”他冷着脸说。

“好。”费尔南德斯点了点头,“换个角度,别站在风口。”

罗维诺照做了。这一次,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

“砰——!”

第二枪命中铁壶侧面,清脆的声音一响,铁壶剧烈晃动,然后落进海里。

罗维诺脸上挂着几乎要压不住的胜意,他转头看着费尔南德斯,一脸骄傲,可对方只是“嗯”了一声,仿佛这一切理所应当。

“我打中了。”罗维诺强调。

“嗯。”费尔南德斯又重复了一遍,罗维诺有些不满地嘟囔,“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几乎脱口而出,“你在试探我?还是想玩弄我?你说要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费尔南德斯低头整理着另一把枪,然后抬起,没有摆正姿势,也没调整角度。

“砰!”

火光一闪而过,远处的一只高悬着的空瓶应声而碎,炸成细小的玻璃渣,在晨光下如碎钻般四散坠落。这让罗维诺瞪大了眼:那只瓶子挂在比他的目标更远,更高的位置,风口又急,自己光是瞄准就够吃力。

他震惊地转头,只见费尔南德斯神色淡然,只是眼里多了一点明目张胆的得意。

“再来一次。”罗维诺咬咬牙说,不服输地伸手拿起了那把枪。

甲板一侧最高的栏杆上,站着一道身影。

弗朗西斯双手交叠在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金发在海风中微微扬起。他斜倚着桅杆,看着不远处那个正举枪的少年。

“奇怪,安东尼奥怎么会想亲自教他。”基尔伯特出现在他身后,困倦地伸了个懒腰,“他一向懒得出手,平时连水手都是我们在训练,可这次……”

弗朗西斯轻轻吹了一口气,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拿下来。“他不是不动,他只是很挑。”他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你也清楚,他懒得浪费时间教废物,现在来教这个小家伙,大概是因为……”

“他看上他了?”基尔伯特抢答,嘴角一勾,“说真的,跟他待那么久,就没见过他跟别人上床,我还以为他是性冷淡。”

“虽然这个小甜心长得的确挺好看的。”弗朗西斯摇摇头说,“不过我觉得安东尼奥看上的不是他的脸,不然他来的第一天就已经在他床上了。”

基尔伯特一怔,那双看人总是带着不屑的红眸,在这一刻却沉了些。他眯起眼睛,看着下面两个人的身影,若有所思。

已经练了一整个上午了,罗维诺双臂依旧高高举着枪,指节泛白,肩膀发紧,额角沁着细密汗珠。他嘴唇紧抿,神情专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你又站歪了。”费尔南德斯指出来。

“哪有。”罗维诺几乎是立刻顶嘴回去,他咬着牙,努力维持姿势,却没注意到自己的重心确实偏向了右侧,右肩微微下沉。

下一秒,一双手从背后伸来,按住了他的肩。

是费尔南德斯。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贴近过来,一手按住罗维诺举枪的肩膀,另一只则扶住他的手腕,从他臂弯处缓缓调整角度,带着引导的力道慢慢将他的枪口校正。

“不要只靠眼睛。”船长低声道,气息透过呼吸落在罗维诺耳后。少年瘦削的肩胛骨在他掌下绷得紧紧的,深棕卷发被海风吹得微微凌乱,露出后颈一小片苍白的皮肤。费尔南德斯低头,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侧脸。“靠身体去记住目标,记住风向,记住距离,记住你每一寸肌肉在开枪时的位置。”

罗维诺身子僵住了,心跳在胸腔里一声声敲响。他本能地想躲,却被费尔南德斯禁锢主,动弹不得。

“别缩。”对方的声音贴得更近了,几乎能感觉到他下巴微蹭过罗维诺耳侧,“你想打得准,就得让自己变成枪。”

罗维诺认真地听着费尔南德斯的教导,可是他们离得太近,他耳根忍不住泛红:“你、你离我远点。”

“你要是还打不中,就不是我的问题了。”他说着,没放开手,“是你不够专心。”

不远处,有几名水手原本正低头干活,打绳结、搬木桶,嘴里还说着粗话。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齐齐落在远处那两个靠得极近的身影上。

看见罗维诺时,他们本来满脸玩味,挂着一贯的肮脏笑意,但当他们看到费尔南德斯从背后贴近那少年,引导他射击姿势的那一幕时,他们的神情明显变了。

他们的笑意僵在嘴角。

“……我还以为那小子就是个厨房用的小家伙,”一个脸上有疤的海盗低声咕哝了一句,原本吊儿郎当的眼神变得凝重,“结果居然能让船长亲自贴身教枪?”

“从来没见他这么教过谁。”另一个人说,“真他妈邪门。”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疤脸男人压低声音。

“意味着谁要是再动那小子一个手指头,估计得被扔下船喂鲨鱼。”

几人互相对视,原本还在心里起了些不轨心思的,此刻都默契地闭了嘴,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去搬木桶。

 

晚上,水手们刚赌完一局骰子,喝得歪七扭八,躺在桅杆下笑骂着谁输了要脱裤子,整个甲板上充斥着汗味与劣酒气味。

贝露琪把锅盖合上,转身吩咐罗维诺去把备用枪拿来,说是尼德兰让的。

“怎么又是我?!”罗维诺不情不愿地放下刚削到一半的胡萝卜。

贝露琪笑着说:“你腿脚麻利,对了,顺便帮我带点干麻椒回来。”

他嘀咕着离开厨房,穿过走廊和火药间,走到军械库门口,门上挂着沉重的锁链。他蹙了蹙眉,伸手一推,发现门根本推不动,他不会要白跑一趟吧?罗维诺不甘心地敲了敲门,本没指望会有回应,谁知下一秒,门应声开了。

罗维诺下意识退了一步。

门内站着一个陌生水手,身材魁梧,手臂上纹着刺青,他眼神阴狠地打量罗维诺:“你找谁?”

罗维诺皱眉,正想回话,却忽然瞥见军械库深处那抹熟悉的身影。费尔南德斯正靠在木柜边,低头翻着什么,灯光在他脸颊投下阴影,耳边垂下的发丝被汗水粘住。他没抬头:“让他进来。”

那水手犹豫了一瞬,还是侧身让了路。罗维诺进门时,余光仍能感觉到大块头的目光在背后死死瞪着他。

“我来拿备用枪,尼德兰让的。”他不想和费尔南德斯多说话,尽量简短地说。

“最右边那列,编号五三七。”船长头也不抬,只随手指了指身后那排枪架。

罗维诺走过去,从架上取下那把编号枪,小心装进布袋。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句不动声色的问话:

“你最近练得怎么样?”

他的动作顿了顿,眉毛拧起来:“什么?”

费尔南德斯这才抬起眼,绿眼睛在昏暗中透着一层暗光:“我说,你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他咕哝着。

“还行?”费尔南德斯似笑非笑,“尼德兰说你早上举着枪,腿都打颤了。”

“是他太变态了。”他脱口而出,下意识回了句,然后低声嘀咕,“天还没亮就让我举着枪站了两个小时,手抖得麻了都不能放下。”

费尔南德斯轻笑一声,朝他招了下手:“过来。”看见罗维诺犹豫的神色,他继续说,“贝露琪说你胳膊最近又青一块紫一块的,别再硬扛了。”

这段时间罗维诺一有空闲就去练枪,每天晚上回来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块淤青。

“我才没——”还没说完,他就被对方一把拉住手臂。对方的手不重,却让人无法挣脱。罗维诺身体一僵,被拖到他面前。

“站直一点。”费尔南德斯绕到他背后,修长的手指按住他瘦削的肩胛,指导着说,“你肩往外翻,会失准。脚也别并太紧,这样没后坐力缓冲。”

罗维诺身体变得僵硬,他想挣开,可那双手却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缓慢却沉重的掌控力,仿佛随时能把他拎起来又按回地板。

“你的眼睛也别太用力。”费尔南德斯靠得很近,“别死瞪着目标看,放松。”

“我就这眼神。”罗维诺撇撇嘴,“你不满意的话,把它挖了。”

“挖了可惜。”费尔南德斯轻声说,语气温柔得过分。

罗维诺那一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的气息:不热,却咸咸的,有点像风,又像晒过的带着海盐味的铁器。那股气息贴近耳侧,不重,却洒在脖颈下面那片发烫的皮肤,让他腿一阵发软。

尼德兰从没这样教过他。那家伙顶多在一旁冷冷出声:“错了,手太高。”他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尼德兰还等着我把枪给他。”

费尔南德斯这才放开他:“走吧。”

他咬着牙,大步走出军械库。枪袋垂在背后晃来晃去,像某种莫名其妙的负重。可还没走远,他就听见身后传来费尔南德斯跟别人交谈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没回头,只走得更快了。

罗维诺回到厨房时,厨房的火已经熄火,热气还在锅沿上袅袅升腾。贝露琪蹲在角落,正在把一袋袋新进的食材整理分类,番茄、洋葱、橄榄油、面粉,还有一大块刚从港口收来的半硬奶酪,表皮皱皱的,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老家常用的那种。

“干麻椒呢?”贝露琪头也不抬。

“忘了。”罗维诺把枪袋搁到角落,有些不好意思地耸耸肩,“你没说在哪儿放。”

“是是是。”她笑了笑没多计较,把袋子往旁边推了推,站起身来指着那些食材,“明天你来做披萨。”

“我?!”罗维诺抬头,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你认真的?”

“嗯哼。”她擦了擦手,“你上次不是说过会做披萨?让我见识见识。”

罗维诺一时间竟有点激动。当晚罕见地没去找尼德兰练枪,早早洗了脸躺下,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着爷爷教他做披萨的配方,火候和手法,连船身的晃动都没能扰乱他的思路。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甲板上传来水手换班的哨声。罗维诺翻身起床,第一时间钻进厨房,先照常煮了一大锅粥,再把咸肉切片,搭配烤好的粗面包一并装盘。

等早餐一切安排妥当,他卷起袖子开始擀面,又去熬番茄酱。披萨送进炉子没多久,香气便四散开来,热烘烘地往鼻子里钻。面饼边缘被烤得金黄焦脆,奶酪一层层铺展、融化,冒着诱人的油亮。

贝露琪站在一旁闻着味道,忍不住笑出声:“还真有点本事。”

“那当然。”罗维诺抬起头,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我爷爷以前就是靠这个手艺养活我和弟弟的,我是跟他学的。”

出炉后,他特地拿刀划成六小块。贝露琪尝了一块,咬下第一口时眼睛微微睁大,旋即笑起来:“真不错!”

罗维诺脸上扬起小小的骄傲。

她找来干净的盘子,切下几块披萨,又包了几张油纸,给尼德兰几人分了去。尼德兰低头嗅了嗅,咬了一口。

“味道呢?”贝露琪问,“别光吃。”

尼德兰点点头:“像样。”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级别的夸奖了。贝露琪忍笑,把盘子递给一旁的弗朗西斯:“你也尝尝。”

“哎哟!”弗朗西斯眼睛一亮,捏着披萨边缘转着看,“这奶酪的拉丝,这烤色,这手工……小甜心你竟然会做饭?我以为你只会发小脾气。”

“滚!”罗维诺白了他一眼。

基尔伯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红眼睛里冒着光,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好东西,我也要尝尝!”

贝露琪递给他一块。

他伸手抓过披萨,仰头就是一口,咬下那焦脆的边角,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他嚼了两口,竖起大拇指:“真好吃!”

贝露琪笑着将最后剩下的一块披萨装好,包得仔细,油纸摺得整整齐齐,然后递给罗维诺:“来,把这个拿去给船长。”

罗维诺一愣:“……我不去。”

贝露琪挑眉:“你做的,自然你送。”

“我又没去过他的舱室,不知道他在哪。”他说。其实这完全是撒谎,刚上船那几天绕遍整艘船,早路过那扇门了。

他只是懒得跑,也不想见那个人。

“我去我去。”一旁的基尔伯特伸手把包抢了过来,“我这个人最擅长替人传情,呸,是传饭。放心,我会替你原话带到。”

“喂!”罗维诺皱眉瞪他,不明白这家伙说的,他有什么原话?

“放心,我不会把你脸红的样子说给他听的。”基尔伯特朝他眨了眨眼,罗维诺来不及阻拦,他就抱着披萨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了。

又忙碌了一天,罗维诺累极了躺在床铺上。

“你不觉得船长对你……有点太上心了吗?”贝露琪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拂过他耳边的碎发,眼里藏着几分笑意。

自从他被带去练枪后,状态明显变得更加疲惫。练完枪还要赶回厨房帮忙,有时连饭都来不及吃。贝露琪知道他累,曾劝不用太关心厨房的事情,但罗维诺那性子太犟,死活不肯,说练枪是他的事,做饭是他的责任。

“哼……”罗维诺轻哼一声,半眯着眼,“他只是觉得,养一个废物不划算。”

贝露琪眼里的笑意淡了一些,少年还是太单纯了……她咬着嘴唇,继续问:“那你喜欢船长吗?”

罗维诺皱着眉看她,一脸的“你是不是疯了”,眼里明晃晃地写着:

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罗维诺皱着脸,拿着厚重的油布桶刷,蹲在船舷边,用尽全身力气去刷一块老旧的铁板,那上面的生锈痕迹,他已经刷了三遍,还是没有下去,手指都被刷柄咯出一层水泡了。

这块铁板其实不在他的清洁范围内,但谁让他不小心对那该死的尼德兰翻了个白眼,结果厨房午饭就少了个鸡腿,刷甲板也多分了一块。

他越想越气,决定以后给那家伙的汤里放多点盐!下次做的披萨也不分给他吃了!

罗维诺正气头上,一只手突然按在他手背上,没用太多力气,但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手肘磕在桶沿上,水溅了自己一裤腿。

他猛地抬头,果不其然地撞上那双绿得过分的眼睛。

费尔南德斯指了指他手上还拿着的刷子,“角度不对,锈不全是海水造成的,还有油和鱼血,你得顺着纹刷。”

“哦。”罗维诺闷声回应,瞥了费尔南德斯一眼,“船长,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已经在这里一上午了,甲板今天要涂防水漆。”费尔南德斯一边说,一边屈膝坐在他旁边,“你力气小也就算了,要是连这个都干不好,尼德兰会打人的。”

“……我又不是专业的。”罗维诺尽力忍住把桶刷直接扔进海里的冲动,毕竟他要是真这么做,估计今晚就没有饭吃了。

“嗯。”船长说,“我来这里吹吹风。”

罗维诺奇怪地看了这家伙一眼,他想说这里的风吹得人痛死了,有什么好吹的,话没说出口,又止住了嘴。

他可不想惹麻烦。

他们一个刷着甲板,一个悠闲地坐着。风把海水气味带得更重了些,隐隐还有香味从厨房那边飘来。

罗维诺想着晚餐是什么,费尔南德斯突然说:“你做的披萨很好吃。”罗维诺动作一顿,对方继续说,“我以前经过去意大利的时候吃过一次,也是这种味道。那时在西西里附近靠过港,有个老太太非要我尝她家的手艺,结果一端上来,是方形的……她说这是她孙子教她做的。”

罗维诺没抬头,只垂着眼看那块帆布,指尖微微蜷着,像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忽然想起以前,弟弟一脸天真地趴在桌边,吃了几片披萨之后说什么已经吃饱了,又忍不住偷偷夹走多余的奶酪。他当时还气得揪了弟弟的耳朵,结果两个人打成一团,被爷爷敲了脑袋,最后还是一起吃光了那炉披萨。

在船上待了太久,他脑袋被很多事情塞满,居然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

罗维诺突然有点慌,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窒息,他害怕自己已经变了,怕自己连回家的愿望都随着大海漂浮而遗忘。

注意到费尔南德斯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罗维诺攥紧手上的刷子,神色如常地轻轻哼了一声:“那是某些地区的做法。”随后发现了桶底有片铁皮翘起来。他小心地用指甲抠下来。那东西很硬,崩了一道细细的口子在他拇指上,划破一点点皮。他皱了皱眉,舔了下指尖的血,尝起来带着铁锈味道,又咸又苦。

“你现在该去厨房找贝露琪包一下,”费尔南德斯看着他手指说,“不然容易发炎。”

“她这时候在准备晚饭,我不想打扰她。”罗维诺把手指塞进桶里,用冷水冲了冲,继续刷那块锈,就这点伤口算什么?

“你已经学会考虑别人了。”船长挑了挑眉。

“我一直都……”罗维诺脸红了,这家伙是什意思啊,“很考虑别人的好不好……”

费尔南德斯耸耸肩,从外衣内袋里抽出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帆布布料,递给罗维诺:“把这个包上,别感染。”

罗维诺盯着那块布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费尔南德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还是说,你需要我亲自帮你包扎?”

罗维诺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Chapter Text

今天清晨的海面格外平静,雾气从水线上升,船身稳稳地行驶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漾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货船。”尼德兰站在瞭望台上朝下喊,声音不高,却带着格外冷静的判断,“三点方向,五海里,商旗。”

罗维诺站在外沿,远远看见费尔南德斯站在甲板一角,神情冷静,眼睛扫视了一圈,最后在罗维诺所在的方向略略一顿。

他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下一秒,费尔南德斯开口了,语气干脆:“起帆。”

水手们应声而动了。有人跑去牵索,有人解缆,火药舱的门也被人拉开,两桶黑火药沉沉地被抬了出来,甲板瞬间忙碌起来,像被突然点燃的火芯。

罗维诺还在看,眼神专注,下一秒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你在干嘛?”贝露琪站在他身后。

“……我只是看看。”他小声嘟囔。

“别靠近炮口,这些不归你管。”她声音很轻,但语气却比往常更严肃,“今天别离开厨房。”

罗维诺感觉贝露琪眼睛里透着些说不出的东西,但他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厨房。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没来得及细想。

雾气散得很快,对面的船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艘有点老旧的船只,桅杆上挂着外地船队的旗帜,明显不是海盗,也不是军船。

贝露琪让他别出去,但罗维诺还是悄悄趴在厨房一角的小窗前,从缝隙里望向那艘商船。

他看到对方船上开始有些人跑动,显然是发现了他们。

紧接着,一声炮响猛地震开。

震动从脚底涌上来,罗维诺差点没站稳。炮火没打中,只擦过商船的尾舱,但那已经足够造成恐慌。对方没有还击,只是在风中慌乱地转舵试图逃离。然后,一条长绳飞了出去,挂钩打在对方船身上,船身剧烈晃动,海盗们迫不及待跳过去时,像野狗扑向尸体。

罗维诺隔得很远,很多东西都看不清,但他还是看见了一个穿绣边马甲的商人被水手当胸砍倒,有一些船员被踹进海里,溅起浪花,但更多的是被乱刀砍死。还有一个女人,被扯住头发,表情惊恐地被拖往甲板一角,罗维诺能隐隐约约听见她的惨叫。

罗维诺的眼睛睁得极大,手指死死撑着窗框,他几乎想冲出去,但他发现自己的腿在发抖。

很多人在笑,不是那种寻常的笑,是那种兴奋、放肆、亢奋到发疯的笑。

“酒呢?有酒吗?把那人杀了!诶,那个归我!”

罗维诺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推开厨房的门,冲了出去。血腥的场景在他眼中更加清晰,血迹和碎木片混成一团,他脚边有一具倒地的尸体,眼珠还睁着,被风一吹,像要从眼眶滚出来。

他的喉头一紧,手抖得厉害,胃里像被人一拳搅翻,他扶着栏杆,剧烈干呕,几乎要把早上的粥都吐出来。然后感觉到脖子被衣服勒得一阵发疼,是尼德兰从后面把他拽了回来。

“你疯了吗?”炮手长压着嗓子骂他,“跑出来干什么?!”

“他们在杀人!”罗维诺猛地挣扎,声音带着颤抖,“这不是抢,是杀人!”

尼德兰脸色发青:“那是劫掠。”

“那是屠杀!”他吼回去。

尼德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是海盗。”

这话瞬间把罗维诺钉在原地,寒气似乎从顺着脚底弥漫了全身。尼德兰没再跟他争,拎着他,把他扔回厨房,还上了锁。

罗维诺看见了另一种颜色的黑。

不是黑夜里常见的黑,这种黑是活的,是潮湿的,它们会爬进骨缝,一点点将人啃噬。

罗维诺靠着门滑坐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手指深深扣进膝盖。他没哭,他只是怕极了。胃在翻涌,他努力不让自己吐,但冷汗还是一层层冒出来。

他们刚打完一场仗。

或者更准确地说,刚抢完一艘船。那艘船原本驶得好好的,挂着中立商队的旗帜。但当费尔南德斯一言不发地登上那艘甲板,在拔刀下令的瞬间,整艘船像是被点燃了引线,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冲了上去。

罗维诺被关在厨房里,听着外头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地砸进来。喧哗、尖叫、酒瓶摔碎的声响,有人在唱调子奇怪的歌,还有人带着亢奋的嘶喊:

“谁先干掉对方就能挑人!”

挑人。

他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砰”的一声,厨房的门被踹开。他猛地抬头,以为是贝露琪或者尼德兰,却只见一群浑身酒气、满脸油污的海盗摇晃着闯了进来,手里还抓着没喝完的酒瓶,嘴角挂着血,神情亢奋。

“嘿,那意大利小子在哪儿?”

“就是那个做饭的,小崽子,毛都还没长齐的那个!”

罗维诺瞪大眼,惊恐地缩在角落,喉咙发紧,指尖发抖。这时,尼德兰出现在厨房门口,挡在他们前面,眼神比他腰间的刀还锋利。

紧随其后的是贝露琪,她连忙跑到罗维诺身边,把他抱在怀里。“谁让你们进来的?”她目光冷厉地看着他们。

那几个醉醺醺的海盗互相推搡着,笑得乱七八糟:“尼德兰,听说他做饭挺好吃的,嘿……我们只是想看看,没别的意思!”

门口的人哄笑一片。

“啧,那腰细得……”

罗维诺厌恶作呕地看着那几张油腻猥亵的脸,他们言语里带着污秽和嘲弄,还有轻薄,他们看他的眼神像在挑一件肉市上的货品,没有一丝把他当人的意思。他心里恐惧情绪有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压在胸口的想法:

如果他手里现在有刀,一刀扎进他们嘴里,看他们还能不能笑。

“再往前一步,我就把你那根舌头钉在灶台上。”尼德兰冷冷开口,声音不大,但说得非常清楚,厨房里瞬间安静了一秒。

然后是基尔伯特的声音,懒洋洋地从门外传来:“啧,你们这些蠢货,现在才想起他?他可是船长的人,你们就不怕明天醒来,变成甲板上的风干尸?”

“船长从来都没有碰过他……”他们仍旧嘴硬,但碍于基尔伯特的威严,没有再说下去。基尔伯特的话显然点醒了他们,几双眼神从兴奋变得迟疑,随后纷纷避开视线。

尼德兰冷着脸,直接拎起带头那人的领子,毫不客气地把他砸出门外,语气沉沉:“滚,厨房不是你们能进的地方。”

其余人见状,连滚带爬地散了。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罗维诺依旧坐在角落,指甲嵌进手掌,牙齿死死咬着下唇,血丝从唇角渗了出来。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地板的某个裂缝。贝露琪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基尔伯特才重新出现在门口,抱着酒瓶,“嘿,小家伙。”他咧嘴一笑,“船长让你去找他一趟。”

罗维诺抬起头看着他,脸色依旧惨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我不去。”

“你得去。”基尔伯特耸耸肩,走进厨房,把手里的酒随手往灶台上一搁,声音脆响一声。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现在。”

费尔南德斯的命令一向不容违抗,贝露琪清楚明白这点。她蹙眉,轻轻握住罗维诺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别怕,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罗维诺咬咬牙,抬头看了贝露琪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动作极慢,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

他不允许自己再那么软弱。

甲板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绳索上挂着撕裂的布条纤维,风吹过时,那股混着血、烟、汗的恶心味道直冲鼻腔,让人几乎站不稳。

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一步步走向船尾的那扇门。

船长舱的门不像往常那样紧闭,而是半掩着,里面透出一丝光。

他抬起手,敲了两下。

“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进这间封闭的舱室。与他想象中那种装饰繁复的海盗船长居所不同,这里布置得意外简洁干净。空间比预想的宽敞,墙上挂着几张海图,罗盘被压在桌角,几支羽毛笔笔直地插在墨瓶里,靠窗处放着一个雕花木箱,半开的盖子里露出叠得整齐的衣物。

费尔南德斯坐在宽大的橡木桌后,斜倚着椅背,正低头擦拭着一把弯刀,刀刃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罗维诺不禁想,这把刀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

“门关上。”费尔南德斯命令道,却没抬头。

罗维诺伸手将门轻轻带上,发出一声细响。将船舱与甲板的喧闹隔绝,他和费尔南德斯之间只剩下油灯微弱的燃烧声,在寂静中轻轻跳动。

“船长,你有什么吩咐?”他强迫自己直视对方,语气尽量冷静,但声音仍旧有些发抖。

“你被吓到了。”

费尔南德斯终于抬起眼来,绿眸落在罗维诺脸上,语气平静地指出这点。

罗维诺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当然被吓到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人被杀,尸体成堆倒下,甲班上血流成河,这种画面远比任何书本里轻描淡写的描述都要真实和可怖。现在想起,他胃里依旧翻江倒海。明知道这是一艘海盗船,明知道这里的人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可他还是没法接受。

“你们杀了很多人。”他低声说,咬着牙,“他们根本没有反抗,他们只是……只是普通人。”

费尔南德斯看着他,反问:“你在怪我?”他轻笑一声,似乎在嘲笑罗维诺的天真,“这就是海,罗维诺,弱肉强食。你想活下去,就得学着咬人,而不是等着被咬。”

“我……”罗维诺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词语。

“你是怎么了?”费尔南德斯站起身,脚步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

“你他妈别靠近我!”罗维诺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眼里带着怒意。

但对方并未停下脚步。

一步、两步。

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不足一臂的距离,罗维诺抬头看着对方,他这时候才发现费尔南德斯比他高了太多,他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那张脸。那张脸眉骨深邃,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却不粗糙,反而透着一种凛冽的质感。他的黑发有些凌乱,长至颈后,用皮绳松松系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走近时微微晃动。

要不是罗维诺知道这个人是海盗,或许他会很欣赏这家伙。

“罗维诺,”费尔南德斯低声唤他的名字,眼睛里没有怒气,也没有玩笑,只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凝视,“你很幸运。”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罗维诺几乎是吼出来,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东西终于爆发出来。他当然知道从一开始就是费尔南德斯在暗中保护他,安排他去厨房,是他暗中吩咐尼德兰和贝露琪照看他,是他亲自教自己开枪,让其他海盗对他有所忌惮。

他全都知道。

“你以为这很伟大?”他嗓音发颤,“你以为,只因为你保护了我,就能掩盖你和你手下干下的那些事?!”他脑海里闪回着那艘船上的血腥画面,听见女人的尖叫、听见水手被活活砍死的惨叫,“你们明明可以只拿走货物,但你们却杀了他们!”

话一出口,他心里立刻泛起恐惧。

他刚刚当面质问了费尔南德斯,面前这个人只需要一个命令,就能让他从这艘船上被丢进海里喂鱼。

可他没退,他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等待回应。

费尔南德斯沉默了几秒,忽然伸出手,一把掐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

“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手指却渐渐收紧,让罗维诺的下巴发疼,“你现在就在这艘船上,你已经是海盗的一员,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很干净吧?”

罗维诺一怔,随即怒视着他:“我不是你们的人。”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闭嘴才是明智选择,可他就是闭不上。他脑子里全是那艘商船上的惨叫,是那些海盗眼中几近疯狂的快感。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我没杀人,我不会杀人,我永远不会变成你们那样。”

“你已经在水里了,小子。”费尔南德斯似笑非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玩笑,“你身上已经沾满腥味,想假装自己没入这片海,太迟了。至于杀人,只是早晚的事。”

罗维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想说自己不可能杀人,可又有一瞬间迟疑:在这里,他真的有能力反抗吗?

费尔南德斯看着他的神情变化,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活下去?”

罗维诺一愣。

“如果你不想活,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丢进海里,再也不用目睹今天的画面,或者……”他俯身靠近,声音贴着他的耳边低低响起,“把你扔给那群家伙,看他们是怎么撕烂你的裤子,再拖你去喂鲨鱼。”

罗维诺脸色骤变,心口一紧,下意识攥住了他衣袖,脱口而出:“不要!”

他不能死,他还是回去找爷爷和弟弟。

费尔南德斯低头看着少年惊慌的神情,没有甩开对方的手,只是任他攥着。他当然不会杀了罗维诺或者把他扔给手下,但他被罗维诺的反应取悦了。他转身走回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扔到地板上。

是一把小巧的短枪。

“这是给你的。”

罗维诺看着那把枪。这些天他只能在尼德兰的看守下练习开枪,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武器。“你给我这个……是要让我做什么?”

“你不是说要活着吗?”费尔南德斯淡淡道,“在这里,想活下去,就得先变强。”

空气沉了一瞬。

他继续道:“或者,下次你再被那些疯狗盯上,就靠它保住你的命。”

罗维诺低头盯着那把枪,内心翻江倒海。他缓缓蹲下身,把那把枪捡了起来,冰冷的金属贴在掌心,凉意一阵袭来,像是某种诅咒。以前他用枪射杀猎物,今后他将会用枪杀死什么?他低声道:“你为什么……”

但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他咬了咬唇,把话吞回肚子里。罗维诺低头将枪紧紧握在手中,沉默片刻,他转身走向门口。推门而出的瞬间,他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目光,始终定在他背上,没有移开。

罗维诺站在离船尾不远的射击区,手中握着那把费尔南德斯昨夜亲手交给他的短枪。他抬起枪,试图瞄准靶心,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在轻微颤抖。

明明这些天一直都在练枪,为什么现在却开始害怕起来?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他一惊,回头看去,是尼德兰正站在不远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枪。

罗维诺心里一紧,指节下意识收紧。

尼德兰慢慢走近,目光在枪身上停留片刻,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为某种明了的理解:“……是他给你的?”

罗维诺点了点头。

尼德兰也没多问,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有枪,并不代表你就能活下来。”

罗维诺皱了皱眉,没想到尼德兰会说这种话,低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尼德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转身离开。他留下的神情仿佛在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枪,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靠人保护的孩子了。

他正陷入思索,忽然听见甲板另一侧传来整齐的口令声。是弗朗西斯,他正在组织一批新收的水手练习登桅和火枪装填。那些水手是刚刚劫掠的商船上留下来的活口,费尔南德斯逼迫他们成为这艘海盗船上的一员。

而弗朗西斯这家伙一如既往地带着那副懒洋洋的笑容,仿佛不甚上心,可底下的水手却一个个神情紧绷,不敢怠慢。

忽然,他目光一扫,看见了站在远处练枪的罗维诺,眉头轻挑,随即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

“嘿,小甜心。”他扬起眉毛,眼神扫过他手上的枪,“这是打算认真杀人了?”

“别这么叫我。”罗维诺冷冷瞪了他一眼,重新举起枪,对准靶子。

第一发,偏了;第二发,好了一些;第三发,才终于擦到边沿。

他放下枪,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弗朗西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啧,怎么还退步了?”

罗维诺懒得跟他吵架,只是闷声说:“这不是退步,只是我还需要练习。”

“问题是……”弗朗西斯忽然走近他,“在你扣下扳机之前,有没有人已经掐住你脖子了?”话音刚落,他猛地出手,罗维诺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拽得踉跄一步。紧接着弗朗西斯脚步一转,肩肘猛然压上,将罗维诺一下按倒在甲板上。

罗维诺愣了半秒,旋即怒意上涌,抬手就要反抗,手腕就被精准地扣住,骨头被压得生疼。

“看见了吗?”弗朗西斯笑得优雅,语气却透着轻蔑,“你手里有枪又怎么样?只要对方先靠近一步,你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

罗维诺气得脸通红,咬牙低吼:“混蛋……你耍诈!”

“耍诈?”弗朗西斯挑眉,“这里是海盗的世界,小可怜,这里可没人跟你讲什么公平。”说罢,他回头朝远处喊:“喂,基尔!你是不是闲得发霉?过来给新手上上格斗课,别等他哪天真被人扑上来,只会哭着喊妈妈。”

“哈?训练不是你的活儿吗?”基尔伯特斜靠在桅杆边,手里还晃着个酒瓶,听见被点名,一脸不耐烦。

“我可不是保姆。”弗朗西斯笑着耸肩,放开罗维诺,“我在这儿是训练水手,他这副德性,不如让你教教他怎么别被人一拳打晕。”

“啧,真是麻烦。”基尔伯特把酒瓶随手搁到一旁,站起身,步子摇晃着走过来。身上还穿着半敞的制服,衣襟凌乱,浑身带着点酒气。

罗维诺看着他,忍不住心里腹诽: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在船上混得下去的?费尔南德斯居然也不管管他……

“行吧。”基尔伯特拍了拍罗维诺的肩膀,语气罕见地认真起来,“反正你现在也不是那个只会做饭的小家伙了。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止得会开枪,还得知道在你手里没枪的时候,怎么一口咬住别人的喉咙不松口。”

罗维诺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能点了点头。

 

Chapter 5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对于罗维诺这种从没有接受过任何格斗技巧的人来说,一开始训练并不顺利。

基尔伯特的格斗训练粗暴而直接,比尼德兰还狠。尼德兰一向沉默寡言,冷声指挥,而基尔伯特则是那种,在你每次摔倒时都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边扯着嗓子骂你“废柴”“娇气”,一边把你摁翻在甲板上。

罗维诺再一次喘着粗气爬起来,伸手擦掉额角渗出的血丝,“去死吧你这个疯子!”他咬牙怒骂,却又被基尔伯特轻易地一脚踹倒。

当他带着一身的伤回来的时候,贝露琪把他骂了一顿,又骂基尔伯特下手没轻没重。她一边给罗维诺清理伤口,瞧见基尔伯特还站在门口,生气地说:“他伤口都成这样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自己说要学的。”基尔伯特嘴角咬着根木签,毫无悔意地耸肩,“我下手够轻了,不然他早连牙都掉光。”

“是啊,下手够轻了,他差点就能躺平喂鱼去了。”贝露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有本事练得更狠一点试试呢,看我不把你那只红眼珠子挖出来做菜。”

基尔伯特打了个哈哈,识趣地溜了。

船舱内恢复宁静后,罗维诺低着头坐在床边,贝露琪蹲在他面前,一边往他手腕上绑绷带,一边叹气:“我知道你想变强,但也不能这么急于求成啊,之前练枪是这样,现在学格斗也是这样。”

“我不想再被人嘲笑了。”罗维诺的眼神发亮,不单单是最初上船时眼角藏着的畏缩与羞怒,而是蕴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狠意。

“我要变得比他们更强。”他说,“我要让他们闭嘴、让他们别再敢看我一眼。”

贝露琪怔怔地看着他,上药的力气大了一些,惹来罗维诺呲牙咧嘴的呼喊。她没好气地说:“那你也得先活下来再说!”

船舱里逐渐安静下来,只剩贝露琪给罗维诺包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罗维诺看着贝露琪动作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开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问出来,眼皮快速一抬,又迅速低眼,脸上流露出一丝懊悔,懊悔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贝露琪抬头,好奇地看着他,反问:“你觉得我对你好么?”

罗维诺脸腾地变红了,在他心里,贝露琪毋庸置疑是这艘船上对他最好的人,但是让他亲口承认这一点,这可是难事。他别扭地别过脸,小声嘟囔:“呃……可能……”

贝露琪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包扎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又伸手替罗维诺理了理肩头松开的衣襟,温柔地说:“因为在我眼里,你就像我的弟弟。”

弟弟?

这个词罗维诺并不陌生,他自己也有弟弟。虽然他不比弟弟费里大多少岁,但是从小到大,爷爷总是跟他说要照顾好费里,因此在他的认知里,弟弟就是要被保护的角色。他才不要被这样看待。他能照顾好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尤其在这艘船上,他绝不想被当成负担。

他憋了半天,弱弱地说:“……我才不需要你保护。”

贝露琪凝视着他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不带半分嘲弄,反而像是被少年的执拗打动。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罗维诺的头顶。

“好吧,那就让我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保护的那一天。”

罗维诺怔了一下,看着对方真诚的笑意,心口的躁意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安心。

 

“你说这小家伙是天生的自虐狂吗?”弗朗西斯放下酒瓶,忍不住摇头笑了笑,金发在烛火下泛着一层温暖的光。

“大概吧。”基尔伯特打了个呵欠,把酒瓶从脚边踢开,咕哝着,“对自己够狠,快摔断手都有力气骂我混蛋。”

他们三个窝在船后仓的一间小木屋里,这是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喝酒的地方。地方不大,但足够密闭安静,离甲板远,偶尔有水手路过,也会知趣地绕开。

费尔南德斯靠在最里侧,椅子歪着搁在墙边,一只手搭在窗台上,一只手里晃着半瓶酒。“下次下手轻点,基尔。”

基尔伯特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惊讶地扭头看他:“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刚刚说什么?”

“哎哟。”弗朗西斯夸张地捂住心口,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似的摇摇头,“难得,真难得,我们的船长大人居然会心疼人了?”

“我没心疼。”费尔南德斯懒洋洋地回答,“他还得练枪。伤得太重,浪费时间,浪费医务资源。”

“说得真像回事。”基尔伯特哼了一声。

“哦,当然是为了效率。”弗朗西斯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你教他开枪是为了让他自保,让他变强,为了让我们船上不养废物……不是因为他长得特别好看,也不是因为你对他多看了几眼就开始夜不能寐。”

费尔南德斯瞥了他一眼,没回话,只是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基尔伯特看他那副模样,像是终于察觉到什么,眯起眼睛盯着他:“你该不会……真的对那小子动心了吧?”

仍旧没有回答。

“说真的,你要是寂寞了,想碰他可以直接说出来嘛。”弗朗西斯撑着下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干嘛拐着弯表达关心?”

费尔南德斯终于放下酒杯:“我没说要碰他。”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只是希望他活得久一点。”

舱里忽然安静下来。

“行吧行吧。”弗朗西斯笑着摇了摇头,与基尔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我们当初花那瓶酒换他回来,还真是捡到宝了。”

“捡没捡到宝不知道,不过罗维诺可是个硬骨头。”基尔伯特摸了摸下巴,看向费尔南德斯,“看你这样,我倒是挺期待那小子哪天把你一枪打倒在地。那场面,肯定很精彩。”

费尔南德斯面对两人不依不饶的调侃,原本想要反驳,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任由他们说去。毕竟,自己最初的确将注意力放在罗维诺身上。那小子被丢进一群早已习惯屈从的船员里,瘦弱却固执的模样,实在惹眼。

他原以为,用不了一个月,这股劲就会被打磨殆尽。可事实却出乎意料,那具瘦弱的身躯下竟潜藏着惊人的韧性与潜力,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审视。

 

半夜,罗维诺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膀胱一阵胀痛。他揉了揉眼睛,困倦地披上外套,摸黑朝甲板边缘走去。

外面的风有点冷,刚走过船尾的转角,他忽然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低沉的闷响和压抑的喘息声。

这都半夜了,除了守夜的水手,还有谁会在外面逗留?

罗维诺屏住呼吸,好奇地顺着声音悄悄靠近。夜色中,几道高大的身影围成一圈,人群中央,一个人蜷缩着抱住头,身体在木板上缩成一团,被打得连呼喊声都断断续续。

“别装死!给老子叫出来!”一个粗哑的声音笑着骂道,紧接着是一记狠踢。

罗维诺的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

在这艘海盗船上,除了费尔南德斯和其他几个担任较高职位的海盗外,剩下的还有一些零散的职位。这些担任零散职位的海盗常常靠欺凌弱小来满足自己,这在海盗内部是默许的。事实上,船在海上漂泊太久,必须找到一个发泄口,没有女人,就只能靠这种行为来宣泄。

眼前,那个倒霉的男孩正是他们新劫掠时抓来的俘虏。年纪看起来似乎比罗维诺还小,瘦得像一根竹竿,罗维诺认得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也不惹事,只是默默跟在别的俘虏身边。

罗维诺的手指死死扣着甲板边缘,他本能地想冲出去,可理智又死死地拽住他:他打不过他们,贸然出手只会连自己也搭进去。基尔伯特这些天教他的格斗术,在这些穷凶极恶的海盗面前,简直就是三脚猫功夫。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之前血腥的屠杀画面,仿佛与眼前这黑暗中被殴打的场景重合,令人头晕脑胀,他甚至觉得自己要吐出来。

他再次体会那种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或许,如今躲在角落里,沉默地目睹暴行的自己,在那些人眼里,和那个正在挨打的男孩根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随时能被踩在脚下的货物。

他咬住手背,硬生生把快要冲出口的声音吞了回去。血腥味在舌尖弥散开,死死不让眼泪落下来。

罗维诺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朝船舱深处跑去。那一瞬间,他唯一能想到的名字,是费尔南德斯。

他讨厌那个男人,可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在这艘船上,能让所有人闭嘴、让所有人退开的,只有费尔南德斯。

他能解决任何事情。

黑暗的走廊里,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能往前跑,用尽全力,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推开那扇属于船长的舱门。

罗维诺跑到船长舱,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出乎意料的是,门缝里还透着光。费尔南德斯是不能随便求助的人,可罗维诺还是咬紧牙,猛地推开门。

船长正坐在桌边,随意地披着外套,长发垂落在肩,他似乎刚才还在写什么,手边摊着一张折角的航海图,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见来人是罗维诺的时候有点惊诧:

“半夜不睡,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罗维诺喉咙一阵发紧。话到嘴边,忽然全都堵住了,想说“有人在打人”,却开口时只发出干涩的呼吸声。

费尔南德斯挑眉,看着他满脸惊惶的样子,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逼得罗维诺忍不住后退半步。

“说话。”费尔南德斯低声道。

罗维诺攥紧拳头,艰难地开口:“……有人在甲板后面,被他们围着打。”说完,他才意识到声音抖得厉害,简直不像自己的。

费尔南德斯沉默片刻,走近,居高临下地盯着罗维诺:“你为什么来找我?嗯?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吗?”

罗维诺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法解释。他想起那个男孩还在遭受暴行,叹了口气:“……因为除了你,没人管得了他们。”

费尔南德斯凝视着罗维诺,半晌没有说话,最终,他顺手拎起桌上的佩刀,红丝带在夜风下被吹得猎猎作响:“走吧。”

甲板尾侧的阴影里,拳脚仍在落下。几个海盗大笑着叫骂,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一道声音响起,让他们停下动作:“怎么,半夜不睡,还在打架?”

“船、船长……”几个海盗立刻停下动作,那男孩蜷缩在木板上,气若游丝。

费尔南德斯走上前,随意地环视一圈,抬头看着几个海盗:“是你们赢了,还是他赢了?”

“当然是……我们赢了。”领头的海盗咧嘴一笑,掩饰内心的心虚。

“赢了就好。”费尔南德斯笑了笑,“打架的规矩,你们赢了,就该收手。再打下去,就是欺凌同伴了。”他笑意加深:“毕竟,上了这艘船,我们就是兄弟!”

那几个海盗面面相觑,连忙点头称是。

费尔南德斯转过身,目光落在蜷缩在地上的男孩身上,然后侧头吩咐:“把他丢去医务舱,免得死在甲板上,脏了地方。”说完,他还添了一句,“哦,这小家伙的伤看起来不轻,让菲利克斯多照顾她几天。”

两个原本站在外围观望的水手立刻上前,把男孩半拖半抬地带走。那男孩的手臂无力地垂着,灰尘和血液沾满了他的脸颊。

几个动手的海盗看着这一幕,不敢吭声。

费尔南德斯扫了他们一眼,把手搭在领头的海盗肩上,似笑非笑:“记住,我不管你们怎么找乐子,但在我的船上,所有人都得活着。死了一个,我就把责任算在动手的人头上。”

“明白、明白……”

甲班上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木板上残留的血迹与呕吐物提醒着罗维诺,方才那一幕并不是幻觉。

他看完了全程,心里里涌上一股陌生的感受。那是恐惧,却又不止于恐惧。更多的是某种……被压倒性的力量震慑的颤栗。

他讨厌这种感觉。

可与此同时,心底却生出一丝荒唐的想法,原来,费尔南德斯真的能解决一切。

“你看见了吗?”

罗维诺猛地抬头,才发现费尔南德斯竟在看他,那双绿眼睛在夜色里清晰得过分。罗维诺怔怔望着他,随后狠狠咬住牙关,把刚刚那些混乱的情绪全都压下去。

​“你以后如果再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费尔南德斯轻描淡写地说,随后露出一个略带玩味的笑容,“但是记住,我的帮助,是有代价的。”

这句话让​罗维诺皱眉。

​“你不需要知道代价是什么。”费尔南德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你只需要知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

他跟着来到医务舱时,菲利克斯正忙着收拾药瓶。那个男孩被放在一张窄床上,脸色苍白,嘴角全是血,昏迷不醒。

“又是那些混蛋搞的鬼吧?”菲利克斯抬头,见是罗维诺,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叹气,“算了,别愣着,把水拿来。”

罗维诺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提水。他瞥见男孩胸膛还在微弱起伏,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在船上很常见。”菲利克斯一边清理伤口,一边低声说,“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撑下来。”

罗维诺心里感到一阵酸涩,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你……”菲利克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罗维诺看向船医。

​“我知道,你去求船长了。”对方的神情如常,似乎只是随口一扯,“你以后,遇到麻烦,不要再去找他了。”

​“船长,是不能随便求助的人。”

Notes:

ps:
①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罗维诺看见暴行的时候,想的是去找费尔南德斯而不是其他人,因为从他一上船,决定他命运的就是费尔南德斯,罗维诺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对方把他发配到厨房,受贝露琪和尼德兰庇护,那么他的下场不会比那个男孩好多少,甚至更惨,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受了费尔南德斯的恩泽。所以遇到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他是毫不犹豫,不经思考就去船长舱,没有考虑后果。
②可能会有人疑惑,这时候罗维诺已经有枪了,为什么他不用枪解决问题呢?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枪代表这海盗生存的规则,罗维诺学开枪,是因为这是他平安待在海盗船采取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一旦对人开枪,便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海盗生存法则,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采取这个方法的。

Chapter Text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罗维诺从梦中醒来,浑身仍被一股莫名的疲惫感笼罩。

他后半夜几乎没睡好。

罗维诺翻身下床,穿好外套,走向厨房。厨房里的大锅早已炖得热气腾腾。早餐依旧是稀得像水的麦片粥和几块硬得硌牙的干饼。贝露琪正卷着袖子,用大勺舀粥。见罗维诺走来,她带着笑意招呼:“早啊,睡得怎么样?”

罗维诺敷衍道:“还好。”

今天的风似乎比往常更大。没过多久,甲板上便排起了一条不太整齐的队伍。海盗们嘻嘻哈哈,推推搡搡。贝露琪一手舀粥,一手递碗,嘴上还不忘说:“别挤,都能分到。”

罗维诺依照顺序,把盛好的粥和干饼递给海盗们。耳边尽是熟悉的喧嚣,但很快,他听见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你们昨晚听说了吗?船尾那块地方,差点出人命。”

“谁不知道?要不是船长过来,那小崽子估计活不到今早。”

“可奇怪的就是这儿啊,平时这种小事,哪轮得到船长亲自出面?他什么时候管过这些?”

“也是,要么那小子命硬,要么就是……有人替他说情了。”

罗维诺递碗的手骤然一紧,险些磕在锅沿上。好在贝露琪正巧侧过身,没有注意到。他立刻低下头,把那碗硬塞到伸过来的手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昨夜他慌不择路跑去找费尔南德斯,要是被人察觉,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嘁,谁会那么蠢?”另一个声音笑骂,“去求船长?那不是往枪口上撞?真要是那样,他活不长。”

“嘿,也不好说。船长昨晚不是亲自出面了吗?”

“嘘——小声点!”

几人低低笑了两声,忽然,伴随着一声带笑的“好了好了”,人群自动分开。

弗朗西斯走了过来,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接过贝露琪递来的汤碗,转过身,对众人说道:“趁大家都在,先交代点事。”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天气不太对。”罗维诺抬头望了一眼依旧晴朗的天空,忍不住咋舌。爷爷也是这样,哪怕晴空万里,也总能察觉天气有异。弗朗西斯的声音继续响起:“阿博特刚刚跟我说,明天或者后天,可能会有暴风雨。桅杆、甲板、仓门都得加固,货物绑牢,水桶灌满,别等到海水灌进来才哭天喊地。”

几个海盗应和。

罗维诺偷偷打量着那几个应声的人:一个是他那晚在火药间碰到的、胳膊上满是刺青的水手;另一个秃着头,手臂布满刀疤,粗糙得像老橡木树皮;还有一个戴着铜耳环的,总喜欢咧嘴笑,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

暴风雨……罗维诺在家乡的小岛经历过很多次,但从未在海中央的船上亲身面对,他不由想到那种天昏地暗,海水一浪接一浪砸下来的景象。

弗朗西斯环视一圈,目光掠过一张张粗犷的脸:“甲板先清理干净,把不该留下的绳子和木桶全都系牢。火药间的门再加固一遍,别让我明天听见有人嚷嚷火药受潮。”

这时尼德兰开口:“火药间我来处理。你们几个——”他朝几名海盗示意,“去仓库检查粮袋,别再让我看见有耗子咬开的洞。”

“水囊呢?”一个秃头的男人问。

“全都装满。”

罗维诺一边递食物,一边暗想:若船沉了,他该怎么办?能趁机逃走吗?可这片海辽阔无边,他虽会游泳,却连方向都辨不清,更别说撑过暴雨。要是真死在这里,那爷爷和弟弟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消息了。

他突然觉得手里的干饼比石头还沉。

分餐很快结束。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各自去执行任务。有人去收捆货物,有人往仓库搬麻袋,还有人抬着木板走向火药舱。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的小甜心嘛?”弗朗西斯像是这时才注意到他。

这声音突兀响起,罗维诺正抱着木桶打算回厨房,动作险些一顿。

“怎么,半夜没睡好?眼底都发青了。”弗朗西斯伸手要去拨开他脸上的发丝。

“别碰我!”罗维诺下意识挥手挡开,狠狠瞪了他一眼。

“哟,反应这么大。”另一道带着戏谑的嗓音插进来。基尔伯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弗朗西斯,你觉得,昨晚跑去找费尔南德斯的,会不会就是他?”

“嘘——”弗朗西斯装模作样竖起手指,“别吓到我们的小骑士。”

罗维诺冷哼一声:“你们在瞎扯什么。”

“哦?”基尔伯特轻轻点了点他怀里抱着的木桶,“昨晚那个小崽子要是没人求情,费尔南德斯会出面?开什么玩笑。你看看船上,除了你,还有谁敢做这种事?”

“放屁,敢去求船长的人多了去了!”

“别逼他了,基尔。”弗朗西斯笑吟吟地说,斜倚在船栏上。他晃了晃手里那只碗,将剩下的麦片粥一口饮尽,随手往木桶里一丢,发出“哐当”一声。

“至少,你昨晚做了一件好事。”

话音落下,风正好吹乱他的长发。他抬手理了理,神情轻松得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随即转身离开。

风吹得甲板上绳索猎猎作响,弗朗西斯的身影渐渐远去,只剩下罗维诺僵在原地。

“哈——”基尔伯特抱着手臂,转头盯着他,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戏谑,“怎么,吓傻了?还是说在回味你昨晚那点小勇气?”

罗维诺皱眉:“少管闲事。”

基尔伯特却不打算放过他:“说真的,你还打不打算练格斗术?哎,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就你这小身板,才练几天都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些人可心疼坏了。”

他故意拉长尾音。

罗维诺哼了一声,没管基尔伯特话里的调侃:“我才不会放弃!”

基尔伯特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罗维诺拍得踉跄:“这才像话嘛!不过你可记住了,格斗术可不比削土豆,光凭嘴硬可不行。下次训练要是掉链子,我可不会放水。”

“我当然知道!”

训练在下午,眼下他得回去帮贝露琪。于是罗维诺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在身后传来的恼人笑声中抱着木桶快步离开。

他一路下到船舱,推开厨房的门,贝露琪正弯着腰,把几袋麦粉往架子上搬。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额角的碎发贴在汗湿的脸庞上:“回来了?正好,帮我把那边的木箱搬过来,得先腾出位置,把能淋湿的全挪高。”

罗维诺点了点头,把木桶放到一旁,走过去拖动木箱。木头因年头久远被磨得粗糙,划在掌心上生疼。

“暴风雨快来了,厨房也得准备。干粮得先烘干,不然受潮就全毁了。”她边说边动作熟练,把挂在墙上的帆布袋取下来,拍落灰尘,转手塞给罗维诺:“你把干饼装进去,尽量别碰到地板。”

罗维诺边抱着袋子边应声,贝露琪抬眼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在为暴风雨发愁吧?”

罗维诺一愣:“没有。”

“嘴硬。”她轻轻笑了声,没有再追问,只是把最后一捆柴火往高处垒好,“怕也正常。第一次在海上遇风暴的人,谁没怕过?可你要记住,怕归怕,手里的活不能落。”

罗维诺抿紧嘴角,没再说话。他低头把干饼塞进袋子里,心里暗暗重复着贝露琪的话。

……

下午。

罗维诺努力站稳,摆出防御姿势,嘶声道:“再来!”

基尔伯特咧嘴一笑,正要再次扑上,却听见了弗朗西斯呼喊的声音。

“风暴来了!抓牢东西!”

弗朗西斯的喊声在风中几近淹没。他从船尾奔来,脸上的惯常轻佻早已被严峻取代。

他们抬头一看,前一秒还晴朗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下一瞬,海面上狂风大作,巨浪猛地袭来,整艘船都剧烈倾斜。

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暴风雨居然会来得那么快,准备工作都还未完成!

甲板瞬间陷入混乱。数只木桶挣脱束缚,在倾斜的甲板上疯狂滚动撞击。原本或闲散、或忙碌的水手,此刻都死死抱住能固定身体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让罗维诺呆立当场。他刚站稳,一记更高的巨浪猛砸船头,冰冷咸涩的海水迎面扑下,瞬间将他浇透。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跌去,眼看就要撞上船身。

“趴下!抓紧!”费尔南德斯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压倒在甲板上。自己则用脚勾住嵌入甲板的铁环,一手死死拽住固定主炮的铁链。

“去舱口!快!”他命令。

罗维诺呛咳着,冰冷和恐惧让他牙齿打颤,但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紧贴湿滑的甲板,艰难地朝下舱口爬去。

“稳住帆!砍断这该死的副帆!”有人高喊,声音焦急得几乎嘶哑。

罗维诺抬头,看见基尔伯特站在暴雨中,挥刀劈砍着即将被狂风扯裂的副帆。

“轰——喀嚓!”

几根粗大的桅杆从中部突然炸裂,发出骇人的脆响,接着轰然倒向甲板。

“小心——”有人尖叫。

断裂的桅杆正砸向刚从厨房冲出的贝露琪,她试图稳住几个翻倒的蔬菜筐,但显然也被这末日般的景象惊呆了,僵在原地。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恐惧与担忧的情绪猛地涌上罗维诺的心头,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已本能地朝她冲去。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推开她!

他刚推开贝露琪,一个狂风卷起的橡木酒桶从侧面滚来,猛地撞上他的腰肋,剧痛瞬间从腰间炸开。

“砰——!”

巨大的冲击将他整个人撞飞,重重摔倒在甲板上,翻滚几圈,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

“罗维诺!”贝露琪惊叫着扑来。

下一秒,身后的断桅携着高挂帆索砸落,碎木飞溅,整艘船猛然一沉。

贝露琪跪在他身旁,围裙早已湿透。她伸手拽他,却见罗维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剧痛微微颤抖。

罗维诺的眼睛仍旧睁着,却没了焦距,嘴角渗出血迹,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袖。

他哑声咳血,“你快走——”

“别说话!”贝露琪怒吼着,伸手抱起他的一侧肩膀,尽力拖着他往舱口移动。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两人一把抓住。

尼德兰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满身是雨水,金发已经湿成一片:“别动,我来。”他单手将罗维诺背起,另一只手揽住贝露琪。

他们跌跌撞撞冲进舱口,铁门在身后被风狠狠撞上,“哐”的一声巨响,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的末日风暴。

几秒的寂静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和舱壁被风浪拍击的轰鸣。

“罗维诺!”贝露琪惊魂未定地扑到他身旁,双手颤抖地按住他的脸:“你撑住,喂,你听见我说话吗?!”

他没有回应,眼睛早已合上,只是眼皮轻轻颤了一下,嘴角溢出的血沾了她的指尖。

“该死的……”尼德兰咬牙低骂,从背后取下随身的急救包,撕开止血布料,用手指探他胸口,然后面色一沉:“他肋骨断了一根,不,是两根,也许更多。”

“我们得送他去找菲利克斯。”

“他现在不能动了。”尼德兰看着罗维诺,“如果再晃一晃,他可能当场骨刺刺穿肺叶!”

“那我们该怎么办?!”贝露琪的声音有些失控,甚至有些近乎哭腔。

“我留下。”尼德兰当机立断,“你去叫菲利克斯,让他带设备来。快。”

贝露琪咬咬牙,站起来朝舱门外冲去:“我马上回来!”

舱里只剩下尼德兰与昏迷中的罗维诺。他低头看着这个总是嘴硬的小鬼,此刻安静得像一个随时会断掉的生命体。

“真是蠢到家了。”他低声道。

尼德兰隐隐约约听见外面船长正在指挥船员,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和风声似乎小了一些,船身的摇晃不再那么疯狂。

他听见舱门外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受伤了吗?!”

是费尔南德斯。

尼德兰站起身,走到舱门口,朝外高声回应:“船长,在这!是罗维诺,重伤,可能断骨,已经叫船医了!”

费尔南德斯的脚步声顿了一下,回头看见尼德兰,然后猛地加快脚步,冲进舱室。他身上全是水,猩红色的外套半边撕裂,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少年。

“怎么回事?”

“他为了救贝露琪,被酒桶砸到后腰,伤得很重。”

费尔南德斯走过去,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按住罗维诺的额角。少年的皮肤冰冷,脸色苍白,唇角的血还没干。

他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几秒后,费尔南德斯抬起头,目光变得锋利:“谁负责的那片桅帆?”

外面的水手门面面相觑,然后一个水手站出来,颤声答道:“……是我。”

“把他绑到桅杆底下去。”费尔南德斯面色平静地说,“让他亲自修好断掉的每一根横梁,修不好,就和它一起沉下去。”

那水手的脸刷地白了,腿都软了下去。

费尔南德斯却已不再看他,目光重新回到地上的少年脸上,半晌,他缓缓伸手,擦去了罗维诺唇边几乎干涸的血。他瞥了旁边的尼德兰一眼:“你去检查船体受损情况,回来汇报给我。”

尼德兰点头应下,朝门外走去,却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他第一次见到费尔南德斯露出这样的眼神,仿佛在凝视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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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干净的木质天花板,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鼻尖嗅到不是咸湿的海腥味,而是混杂着消毒草药和新鲜木料的气息。风没有在耳边咆哮,甲板的晃动也不见了。

罗维诺费力地睁开眼。

……这是哪儿?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一阵刺痛顺着手臂传来。他咬了咬牙,挣扎着坐起来,肋骨的钝痛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嘶……”他轻哼一声,才发现自己手脚都动不了,胸口缠满了绷带。

“别动。”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他转过头,看到尼德兰倚在门框上,袖口卷起,看样子刚从外面工作回来。

“你醒了。”尼德兰说,“你昏迷了五天。”

罗维诺张了张嘴,瞥着周遭这陌生环境:“……这是哪?”

“岸上。”尼德兰答得简洁,“船长临时下令靠岸,船受损太严重,桅杆、帆索、船舷全要重修,我们找了个海湾停了下来。”

罗维诺一怔。

他离开了那艘船了。

他呆呆地看着尼德兰,半晌无言,脑海中闪过海上漂泊的无数日子。难怪他能感受到这不属于海上的阳光。随即,暴风雨的记忆涌入罗维诺的脑海,他记得贝露琪担忧焦急的眼神,还有……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不是贝露琪,也不是尼德兰。

“你拼命把贝露琪推开,结果自己被撞断了三根肋骨。”尼德兰走过来,把一只盛着水的杯子递到他面前,“如果菲里克斯再晚来几秒,你可能就要失血休克了。”

罗维诺接过杯子,费力地喝了一口。

“船上其他人呢?”他问。

“都还活着。”尼德兰说,“我们损失了一根桅杆、三面帆,有些人受伤了,但没人死,算是幸运。”

罗维诺闭了闭眼,他感觉到胸口某处抽紧了,又松了口气,没再说话。

“你知道你有多蠢吗。”尼德兰忽然开口。

罗维诺咬牙:“她要是死了呢?”

“那也不是你能救的。”尼德兰冷冷地说。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片刻,罗维诺固执地瞪着他,半晌才泄了气,懒得跟尼德兰争辩这些。反正对方肯定会说,那是他的妹妹,轮不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来逞英雄。

“不过……”尼德兰转过身,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罗维诺的错觉,居然瞥见了对方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她活下来了,你也活下来了。”

说完这句,他便推门离开了房间。

窗外再也不是一片广阔的海洋,看来他们确实靠岸了。罗维诺躺在床上,眼神落在窗缝透出的那一抹天蓝色上,有点不真实。

不知道爷爷和费里现在怎么样?这里是哪里?这里离他们那个小岛有多远?

“醒了?”又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罗维诺闻言望去,是费尔南德斯。他走进屋里,一身风尘仆仆,额前发丝还滴着水珠,像是刚从港口回来。他走到床前,俯身看着罗维诺,嘴角慢慢勾起一点笑。

“我还以为你得躺到我们启航。”

罗维诺下意识往后缩,却牵动了肋骨,脸色一变,闷哼了一声。费尔南德斯一把按住他肩膀,动作迅速却不重:“别乱动,傻子,你现在连翻个身都要命。”

罗维诺脸一红,他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费尔南德斯靠得太近:“离我远点,混蛋!”

“刚醒就骂人,看样子伤没那么重。”费尔南德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没生气,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低声道:“你真该庆幸你命硬。”

他转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这几天海风正急,但我们的船只总算修补得差不多了,不过考虑到船只也很久没有靠岸了,大家都疲惫不堪,刚好在这个小镇休息几天,也方便你养伤。”

罗维诺看着他,没有说话。

费尔南德斯回头看他一眼:“而且我看得出来,你还没习惯海上的生活。”

“……那当然。”罗维诺皱着眉小声嘀咕,“谁会习惯啊。”

费尔南德斯笑出了声,走回床前,微微弯下腰凑近他:“不管怎么样,下次不要做蠢事了……就算是为了救人。”他轻轻伸手,按了按罗维诺肩膀边缘的绷带:“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看见你倒下是什么感觉?”

罗维诺嘟囔:“又不关你事……”

费尔南德斯笑了一下:“可是如果你死了,那我可真会很麻烦。”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费尔南德斯认真地看着他,“我不准你死,听见了吗?”

罗维诺怔怔地凝视他,一时忘了该如何回应。费尔南德斯的话让他感到困惑,甚至隐隐希望对方就此离开,别再说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如他所愿,费尔南德斯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想把那点话收了回去般站起身:“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你活着就好。”

 

费尔南德斯坠入了一个梦。

他看见了一片海。

那不是他惯常见到的、沉闷而厚重的黑色,而是一片明亮得近乎虚假的海面。浪花仿佛被金色的光镀上一层细碎的粉末。风也格外温柔,带着近似柠檬与青草的清新气息,那更像是归属于陆地的景象。

而在那片虚幻的海面上,站着一个人。

罗维诺。

他穿着最寻常的白衬衫,头顶那根卷毛任性地在风中摇晃。他背对着自己,费尔南德斯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莫名觉得,那张平日里总是写满或悲伤或愤怒的脸,此刻却带着恬静安宁,甚至还有一丝微笑。

费尔南德斯下意识揉了揉额头,抬头时,那少年已转过身,朝他缓缓走来。

“……你怎么在这?”费尔南德斯听见自己开口,迟疑地问。

少年露出几分困惑:“你不是一直想着我吗?”

费尔南德斯哑口无言,不敢承认这一点。

罗维诺似乎看透了他的窘迫,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轻声说道:“我不讨厌你。”

费尔南德斯下意识地伸手,扣住了那只手腕。他想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他刚一用力,怀里的少年便整个跌进了他的怀中。

罗维诺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他能清晰感受到那颗鲜活的心脏在胸口下怦怦直跳,与自己的心跳几乎重叠。

“你想做什么?”罗维诺忽然开口,脸贴在他胸膛,声音闷闷。

“我……”费尔南德斯愣住了,他在海上夺取、放纵、毁灭,有过无数的欲望和念头,可当真正被这样直白地问起时,他却迟疑了。

罗维诺抬起头,棕绿色的眼睛近在咫尺。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怨恨与反抗,而是澄澈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看见费尔南德斯迟迟不主动,他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怕你走。”费尔南德斯几乎喑哑地吐出这句话。

罗维诺怔了一瞬,随即伸手环住费尔南德斯的颈项,动作青涩又笨拙。

他说:“那就别让我走。”

刹那间,世界仿佛静止。海浪停下翻涌,风也止息,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费尔南德斯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抵住罗维诺的额头,指尖扣紧他的后背。

 

罗维诺头枕着双手,躺在床上休息。

岸上的气息既陌生又亲切。在这里修养的这些天,他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暴风雨那天的情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甲板上的嘈杂声,还有贝露琪和尼德兰的呼喊……

他闭上眼,想要驱散这些画面,可深深缠绕着他的,却是一些模糊而难以捉摸的片段。

那时候他并非完全昏迷,仍能隐约感知到外界的气息。记忆里,只剩下一股奇异的温暖,紧紧包裹着他冰冷、疼痛的身体。那股热度,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

贝露琪曾告诉他,那时候只有费尔南德斯守在他身边……所以,那温度是他的吗……?

罗维诺翻了个身,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可能。”他在心里嘀咕,“那家伙只会看我笑话,怎么可能……”

可不知为什么,他又隐隐希望那真的是费尔南德斯。……不对,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罗维诺想起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无垠的海洋里,那是他唯一能看见的最接近陆地生机的颜色。

他掀开被子,盯着天花板。几天前费尔南德斯对他说过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听不明白,却隐约觉得这话背后藏着不愿触碰的深意。他和船长谈不上亲近,唯一的交集也只是对方教他练枪,那还是因为他不想养一个废物。

罗维诺越想越心烦。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贝露琪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飘散着草药气息的汤走了进来。

罗维诺连忙压下心头的杂念。贝露琪将碗递给他,在床边坐下,仔细打量他的脸色:“菲利克斯说这药汤能让你恢复得更快,捏着鼻子也得喝下去。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罗维诺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汤水,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疼痛。

“就是躺得骨头都僵了。”他抬头看向贝露琪,不用说,她已经明白他想做什么。

“不行。”她摇摇头,“菲利克斯说你现在还不能随意乱动。”说着,她笑了笑,伸手戳戳他的额头,半是抱怨地说:“谁让你那时候那么冲动。”

罗维诺不服气地撇开脸:“要怪就怪那鬼天气,谁让它——”可当他对上贝露琪温柔却隐隐带着悲伤的眼神时,话语忽然止住了。

“罗维,你知道吗?我宁愿那时候你没有救我。被撞伤的是我,而不是你,我不希望看见我身边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眸微微颤动,眼眶里闪着泪花。

罗维诺眉头紧皱,心口突然闷得慌。他从没见过贝露琪露出这样的神情。“别说傻话。”他打断她。

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费力搜刮词句。

“你要是出事,尼德兰非把整条船都掀了不可,我可不想被他打死。”

贝露琪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擦去眼角泪光:“你啊,还是那么不坦率,这毛病从来没改过。”

罗维诺反驳:“才没有!而且那时候我都看见你了,要是不救你,我肯定会被看不起的。”

贝露琪微微一怔,随即莞尔:“被谁看不起?你自己?我哥哥?还是——”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费尔南德斯船长?”

听见这个名字,罗维诺心头猛地一颤:“才……才没有,贝露琪你别开玩笑了!”

“你啊,提起他的名字,嘴上骂得凶,偏偏一遇见他,眼神就乱了。”

“胡说八道!”罗维诺耳根发烫,慌乱地抓起枕头遮住脸,“我才不会!我只是……讨厌他看我的眼神。”

“是吗?”贝露琪笑容更柔和了,却没有再戳破他。她收起空碗,语气缓和下来:“菲利克斯说你虽然不适合多动,但出去走走还是没问题的。外头的风已经停了,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陪我到岸边散散步?不会累到你的。”

罗维诺眼睛一亮,连忙挣扎着起身,贝露琪笑着把他拉起来。罗维诺身体还虚弱,被她半推半搀着走出小屋。

岸边的风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阳光照在沙地上,闪烁着温暖的光。罗维诺眯起眼,几天来被压抑的胸口忽然舒展了些。

“感觉怎么样?”贝露琪慢慢放开他,步伐特意放得很缓。

“……还行。”罗维诺双手揣在衣兜里,目光却飘向远处的海面。海浪轻拍岸礁,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心底像是被勾起了某些东西。

“你是不是很想家?”

罗维诺一愣:“没有。”

“骗人。”贝露琪说,“你现在看海眼神,和在船上不一样。”

那是看家的眼神,她知道,罗维诺也是海边长大,但家乡的海与海盗船上的海,终究天差地别。家乡的海总是宁静的,潮声起伏,日出与日落一日复一日,海风带着海草的味道,拂过人们的脸颊,即便偶尔狂风暴雨,那也只是呼唤旅人的声音。

而海盗船上的海,狂躁、锋利,像随时要吞人的野兽。暴风雨里,咆哮的海浪能把人瞬间撕碎,甲板上每一次颠簸都在生死边缘挣扎。那是没有归处的海,它不属于任何人,只会不断把人推向更远的深处。

罗维诺心事被说中,慌忙撇开脸:“我在想,究竟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帮疯子。”

在贝露琪面前,他从来不避讳他要离开的想法,贝露琪眨了眨眼睛,微笑:“那就等待吧。总会有机会的,海不会永远把人困住。”

罗维诺愣了愣,他本以为贝露琪会像别人一样劝他死了这条心,可她只是这样平静地说着,仿佛真的相信他能有离开的那一天。

“……你也觉得我不该待在这儿,对吧?”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细碎的咸味和暖阳的气息。贝露琪轻轻伸开双手,像要拥抱整片天空:“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能真正停靠下来,不再漂泊,该多好。”

“你?”罗维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一直跟着尼德兰吗?你们兄妹……”

“是啊,我们兄妹。”贝露琪微微一笑,眼底却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落寞,“可连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你也知道的,那不是我们能选择的生活。”

“那你不想反抗吗?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走,不觉得累吗?”

贝露琪转过头看他:“你觉得反抗,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吗?罗维,你还年轻,所以才会渴望逃离。可有些时候,逃离也只是另一种漂泊。”她顿了顿,继续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心里一直有一个岸,才会在船上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你跟着我们,并不是你真正的归宿。”

罗维诺默不作声,心头忽然有种奇怪的悸动,他想起他出来闯荡的誓言,仿佛那一刻,他真的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Chapter Text

两人没在外面逛多久,天色渐沉。夜幕笼罩下的小镇比白日热闹了数倍,海盗们三五成群地涌向港口附近的酒馆。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了酒气、汗味与脂粉香的热浪扑面而来。

昏暗的烛火摇曳在墙角,嘈杂的喧嚷声瞬间淹没耳鼓。酒馆里到处是挥舞酒杯、拍打桌板的身影,有人醉得胡乱唱着歌,拥着妓女哈哈大笑,还有人正甩着骰子,大声咒骂着运气。

罗维诺跟在贝露琪身边,表情明显有些不耐。他不喜欢这种吵闹,尤其是在伤口还隐隐作痛的时候。可他才踏进来,就有人注意到他。

“嘿,那小子!”一个留着浓密胡子的水手猛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朝他喊,“就是他,那天把贝露琪从暴风雨里救出来的家伙!”

“哦,原来是他?”立刻有几个海盗瞅着他跟着哄笑,“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胆量!”吵闹声中,有人把酒杯塞到他手里:“喝一口,算我们敬你!”

罗维诺有些僵硬,手还没来得及推开,那酒杯已经硬生生压到他手掌里。“你那天要是没出手,估计贝露琪就没命了。”一个老水手咧开缺牙的嘴笑道,“船长虽没吭声,但大家伙儿心里清楚,你救的可不只是她一条命!”

罗维诺那天只是凭本能冲出去,从未想过会被这些人记住。可面对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他也不好推拒。

“喂,别给我乱灌酒!”他闷声反驳,象征性抿了一口,辣烈的味道呛得他皱眉咳嗽,引得周围一阵大笑。

“看吧,真是个小鬼头!”

贝露琪笑着替他解围,把杯子夺了过去:“够了,他还没好透呢,别拿他开玩笑。”

就在这时,酒馆另一侧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罗维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水手簇拥着,费尔南德斯正靠在椅背上,举着杯子,绿眼睛在烛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放纵,却自然而然成了全场的中心。周围的笑闹声似乎都围绕着他而起,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话,有人殷勤地替他斟酒,可他都只是懒懒点头。

“怎么了?”

或许是罗维诺看的时间太长了,贝露琪察觉到他的异样。

“没什么。”罗维诺回答得若无其事。可费尔南德斯已经注意到这边,目光不经意扫过来,与罗维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地碰撞。

“船长!”先前那个留着胡子的水手大声嚷嚷着,把话题转到他们这边,“罗维诺今天也出来了!”

酒馆里顿时安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更多的起哄声。有人吹口哨:“船长,您的小英雄来啦!”

罗维诺脸一下子涨红:“你们在瞎说什么!”

费尔南德斯只是勾了勾唇角,慢悠悠放下酒杯起身,人群自觉般退让开一条路,喧闹声被压低,只余他靴底踏在木地板上的声响。

罗维诺怔怔看着他,对方的目光仿佛能把人心底的窘迫看穿。他伸手,轻轻扣住罗维诺的手腕,将他带到酒馆靠墙的角落。

那里烛火昏暗,阴影笼罩,只有窗外海风偶尔挤进来,带着咸涩的潮气。海盗们见状心照不宣,很快把注意力转回骰子和酒杯,起哄声重新淹没在嘈杂里。

罗维诺被拉着坐下,还未挣脱,便见费尔南德斯将一杯酒推到他手边,目光带着几分戏谑。他皱着眉:“我不想喝。”

“那就不喝。”费尔南德斯并不介意,“只是坐下陪陪我。”

罗维诺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陪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啊……”费尔南德斯假装思考,“你能活得更久。”

罗维诺一噎。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只剩下远处喧嚣若隐若现。费尔南德斯忽然抬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火光,落在窗外那片漆黑的海。

“罗维诺。”他低声开口,语调里带着少见的平静,“你是不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当个海盗?”

“谁在想啊,我才没工夫管你的破事。”罗维诺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脱口而出,话一落下,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出乎意料,费尔南德斯只是淡淡一笑,举杯轻晃,语气不急不缓:“我出生时,可不是这副流浪命。”

罗维诺狐疑地瞥他一眼:“那你是什么?”

“我父亲在宫廷里执掌权柄,母亲温柔聪慧。家里有大片的土地和仆役,那时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在金碧辉煌里安度。”

费尔南德斯神情漠然,仿佛只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

“可后来,一夜之间,父亲被刺杀,母亲随之殉命。那时我还小,只记得满城的火光,和血的气味。”

他停顿片刻,饮下一口酒:“是老船长路过,把我带上船。他说,要么死在岸上,要么学会在海上活下去。我选择了后者。”

罗维诺原以为费尔南德斯是个天生的疯子,一个天生属于大海的人,如今才发现,对方竟也曾有过完全不同的世界。那种落差让他心底涌起一种说不清的荒凉。

“后来,老船长死了,水手们把舵交给我。从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他们的新船长。”

船长的语气依旧平静,罗维诺沉默了,可他不明白,费尔南德斯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费尔南德斯忽然俯身,靠近他,声音低低地落在耳畔:“所以你看,罗维诺,我比谁都清楚,所谓归宿,不过是一瞬间的幻觉。下一刻,它就能被风浪撕碎。”

罗维诺被吓一跳,杯子掉在桌面上,可对方毫不在意地凑近,两人几乎鼻尖相碰。

“船长,你喝醉了。”

罗维诺磕磕绊绊地开口。

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他们,可费尔南德斯却没有退开,反而故意逼近,将两人距离一点点压缩。

“醉?”他低低笑了一声,绿眼睛牢牢锁住罗维诺。“……我要是醉了,大可以随便找个女人搂着,为什么偏偏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

罗维诺猛地吸了口气,慌乱地想要退开,却踉跄着撞上椅子。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死死按住肩膀,逼迫他转回身来。他抬头,那双平日里闪着漂亮光泽的绿眸,此刻变得狰狞而危险,充满压迫与欲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上这艘船的吗?”费尔南德斯手掌移到他脖颈,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你,是他们买来给我的。”

这句话让罗维诺浑身一僵。他怎么会忘记,那一夜的货仓,他在昏沉中被拖到甲板,耳边尽是粗鲁的叫嚷与阴冷的笑声。他被当作货物抛上那片陌生的海,命运似乎就此画上终点。

他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强作镇定:“可……船长,你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谁说我不感兴趣?”费尔南德斯冷冷截断,“我只是比他们更有耐心。”

那一瞬,罗维诺背脊发凉,他下意识想挣扎,却发现肩膀被钳得死紧,根本动弹不得。

哪怕再迟钝,他也听懂了这话里的暗示。心慌意乱之下,他四下张望,试图寻到贝露琪的身影,却只看到陌生的背影与嘈杂的人群。她,已经离开了。

无路可退的压迫让他几乎窒息。他顾不上身体尚未痊愈的虚弱,猛地推开费尔南德斯的胸膛,却被轻而易举地按回墙壁。后背被冰冷的木板重重撞击,震得他胸口发闷。

“别白费力气。”费尔南德斯俯视着他,语气带着讥讽,“你这样,反倒更像当初那个被拖上甲板的小家伙。”

罗维诺咬牙,抬腿想踢他,却被瞬间制住。在费尔南德斯眼里,他的挣扎就像一只竖着尖牙的小野猫,凶狠,却让人忍不住笑。

“求你……”罗维诺双手抵在他胸膛上,声音几乎要碎掉,“这里都是人……放开我。”

他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让费尔南德斯的态度骤然生出这样的转变。

“我们可以去房间。”费尔南德斯不动声色。

罗维诺摇摇头:“不……我不要!”

可他的声音在酒馆的喧嚣里,被骰子落下的碰撞声、醉汉的狂笑、妓女的娇吟淹没……一切都隔绝在喧闹背后,只剩他被困在这片逼仄的阴影里。

就在罗维诺近乎绝望时,费尔南德斯忽然俯下身,气息缠绕在耳边:“别怕,我不会像他们那样粗鲁,我会等你,等到你亲口答应。”

“疯子……”罗维诺哽着声,死死瞪着他,“你休想。”

费尔南德斯忽而低笑。他松开双手,后退一步。

“很好。”他说,“你有胆子拒绝我,我很欣赏。”

罗维诺还未来得及喘气,就被对方突兀扣住下巴,迫使他抬头。那声音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可你记住,罗维诺,在这片海上,你拒绝不了我太多次。”

话音落下,他便松开手,转身离开,重新没入酒馆的喧闹。绿眼在烛光下闪烁,转瞬即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罗维诺呆立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木板,四肢冰凉。他的胸膛起伏剧烈,喉咙里涌上的哭喊被硬生生压下,只剩下刺骨的窒息。

他不明白,费尔南德斯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又为什么要在刹那之间,将他推入如坠深海般的恐惧里。

……

罗维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酒馆。

夜风扑面而来,冰凉而凌厉,胸口的窒闷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沉重。

小镇的街道依旧喧闹,灯火摇曳,人声鼎沸。脚步在石板路上急促回荡,他甚至忘了顾忌身上的伤,只想立刻逃离那个地方。

他不敢回头。

不敢去回想费尔南德斯刚刚说的那些话,以及那张充满侵略性的脸庞。

疯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骂。

终于,跑了很久之后,他推开那间狭窄小屋的木门。屋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贝露琪?”他低声喊了一句。无人应答。

屋里没有人。她大概还在外头,或许和尼德兰待在一起,或者被其他事情耽搁了。空荡的寂静让他忽然慌乱起来,像是支撑着自己的最后一丝东西也消失了。

他跌坐到床边,呼吸急促,背脊仍旧渗着冷汗。脑海里不断回放刚才的场景:那双紧紧钳住他的手,那句几乎是威胁的低语,还有那片逼仄阴影里让人窒息的感觉。

他伸手,试图把头埋进掌心,可掌心触到冰凉的木板时,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罗维诺怔住。

他把床头的被子掀开,一支手枪静静躺在那里。

正是费尔南德斯送给他防身的家伙。

罗维诺僵硬地握起枪,沉甸甸的重量几乎压得他手心发抖。他的手在颤抖,却仍忍不住一点点抚过冰冷的枪身,熟悉的触感一点一点回来了。

他缓缓抬起手,枪口直直对准窗外那片空无的夜色。

——只要我开枪……

一股叛逆的冲动在心底涌起。

“砰——”

清脆的一声响在屋里炸开,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因为他根本没有上膛。空气震荡过后,屋里重新陷入死寂。罗维诺站立着,枪口依旧指向前方。

半晌,他才垂下手臂,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枪身被汗水打湿,握在掌心里又冷又滑。

“……我能开枪的。”他低声喃喃,像在对自己说,“要是他再敢逼近,我就开枪。”

罗维诺将枪重新塞回床头,把被子压上去,整个人缩回床上,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门被推开,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来,是汤药的味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贝露琪走进来,怀里抱着一篮子新换的纱布和药草,脸上带着忙碌后泛起的薄汗。看到他脸色苍白,她皱眉,“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罗维诺张了张嘴,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一刻该说出来了。

“贝露琪。”罗维诺低低叫了一声。

她嗯了一声,把药草放在桌子上,俯身想替他检查伤口:“是不是又疼了?别硬撑着——”

“不是这个。”他伸手挡开她的动作。贝露琪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沉默片刻,罗维诺抬眼看向她,语气平淡却坚定:“我要走了。”

屋子里静了很久,连窗外的风声都显得遥远。

“……你说什么?”她低声问。

“我要离开这群海盗,离开这里。”罗维诺的声音有些哑,却一字一句,“我不能再待下去。”

贝露琪望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神里浮现出震惊、忧虑,还有一种淡淡的悲伤。

“罗维……”她轻声开口,“港口或许有人把守,你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离开并不容易。”

罗维诺抿紧嘴唇:“我会找到办法的,就像我离开家乡时那样。我可以偷渡,只要给钱,问清楚路线,做好准备,而且我还有枪……”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贝露琪盯着他,瞧见他握拳的手背因用力而泛白。

“你以为海上的偷渡和你当初离开小岛一样吗?”她终于开口,语气比平常少了笑意,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那时候你躲在人群里,还有机会被忽略。可现在不同了,这里是海盗的地盘,每个港口都有他们的眼线,陌生人多看你一眼,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罗维诺愣了一下,贝露琪叹了口气,认真劝他:“况且,海盗们对于逃跑的人,惩罚是很严重的,一旦被他们发现……”

“那我宁可试一试,”他打断她,“也不愿意什么都不做。”他抬头看贝露琪,“这些天我一直在忍耐,一直在等机会,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趁着现在还在岸上,我还有逃跑的机会,要是再次出海,我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罗维诺想,是因为他不怕死吗?是因为费尔南德斯在酒馆的那些行为吗?不,或许都不是,而是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已经慢慢适应海盗的身份了,刚刚拔枪那一刻,如果有海盗站在他面前,如果枪已经上膛,他会毫不犹豫杀死对方。

贝露琪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定。这孩子眼神里的那股倔强和坚定,她太熟悉了,不撞得头破血流,他绝不会回头。

“你还这么小。”她微笑,“可你比很多人都要决绝。”

罗维诺垂下视线,手指摩挲着裤角沉默了好久,才闷声道:“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我迟早会被他吞掉……”

“他?”贝露琪迟疑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她问。

罗维诺抬起头,目光坚定:“越快越好。等我摸清这里的情况,规划好路线,找到能偷渡的船。”

贝露琪怔了怔,眼底浮现出痛意。她转身,把篮子里的纱布收好,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我拦不住你。只是……”她停顿了片刻,轻声说:

“答应我,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活下去。永远都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