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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星星落了下來。
從高塔一躍而下之前,貞德看見星星落下,於是她深呼吸。
深呼吸,跳下。
主的聲音與風聲混雜成一團,聽不清了。
迦勒底中的天空是假的,是模擬外界的狀況,是假裝世界尚未毀滅,假裝人類仍能站在太陽灑落的光之中。
就如流星,若有哪個從者真誠地許願,好心過頭的御主大概會幫著拜託工作人員讓星星落下吧,而這樣小小的一個願望會一傳十十傳百,好多好多從者會擠在模擬室裡,看點亮天空的流星雨,會垂下頭合起雙掌,許下更多的願望。
哼,假的。
Alter的話,肯定會一邊這樣嘟嚷,一邊假裝心不甘情不願,一邊搜索枯腸用力地許願。
但貞德會站在一旁,抬著頭看星星落下,看模擬的光拉出長長的尾巴,消失在虛假的地平線之後。
不低頭、不祈禱,抿著唇沉默不語。
等到Alter終於在心裡念完她長長一串清單,大大鬆一口氣又得意洋洋地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嘛時,她下意識地看向貞德的方向,恰巧看見慢一拍揚起的笑。
「妳不跟著許願啊?」Alter問,又自顧自地回答:「喔,因為不是對十字架許願?一樣是主的乖寶寶嘛。」
「我祈禱是希望前行的路上有主的看顧,以免誤入歧途。」貞德輕聲糾正。「而且也不是所謂的乖寶寶,總是一不小心就會踏錯道路。」
「對,妳是衝動又不聽人講話的混帳。」Alter翻了個白眼。「整天衝鋒衝鋒的,死個十幾次都不夠。」
「嗯,最後確實因為傲慢而被拉下馬了呢。」
「啊?突然說什麼東西?什麼被拉下馬——喂,問妳問題就回答,別裝沒聽到就走啦混帳聖女!」
模擬室裡,眾多從者們討論方才許下的願望的歡快氛圍,就這樣被氣急敗壞的追問聲與企圖抓住聖女的復仇者給打破了一點點時間,隨即又被歡聲笑語蓋過。
「貞德小姐和Alter小姐感情還是這麼好呢。」看著追著貞德跑出模擬室的Alter,瑪修如此感嘆。
「被Alter聽到,她又要生氣了。」雖然很可愛就是了。藤丸笑著接話,但眨了眨眼睛。「但一般來說,都是Alter被貞德煩到生氣才是……?」
迦勒底有太多事情需要煩惱,太多事情填滿空白的時間,虛假的流星雨就如其他許許多多吉光片羽一樣被放在一旁,御主與從者們馬不停蹄地走進一個又一個特異點。
Alter以為把自己關在房裡祈禱的聖女拒絕星星,不能一把火燒了房門——藤丸那傢伙會拿著帳單來哭——要她熱臉貼冷屁股更是打死不要,下定決心把莫名其妙的事情放在心裡生灰。
應該要生灰的。
如果御主沒有拉上Alter和那可惡的聖女一起去特異點勘查的話。
……偏偏還是得過夜的任務。
Alter嘖聲,毫不掩飾對與自己並著肩坐在草地上的聖女的煩躁。
作為御主的藤丸已經和姑且還算個人類的瑪修就著火堆睡下,而以魔力維繫存在的Alter和貞德負責夜晚的警戒。
儘管不是第一次一起出任務,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在外消磨整個晚上,但不爽還是不爽。
「Alter,還在生氣嗎?」遞上和平協議似地,貞德率先開口。
「誰生氣了?」Alter扭開頭,看跳躍的火光。「聖女大人難道是看到有人生氣了就知錯能改的性格?」
「若不悔改的話,主是不會赦免罪人的。」
「那妳去找妳的主懺悔。」Alter舉起手在兩人之間虛虛地比劃幾下,像是隔開空間。「少來煩我。」
貞德沒有繼續靠近,安安分份留在被分開的那邊,卻抬起頭看向天空。
「Alter,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聖女大人什麼時候對我這麼有客氣還有禮貌了,好噁心。」
「為什麼星星會掉下來呢?」
問題莫名其妙,引得Alter狐疑地轉頭,上上下下打量貞德。怪了,這傢伙腦子裡不是只有裝主的聲音和衝鋒嗎?
「我知道聖女大人不識字所以書讀不懂,有興趣的話自己去圖書館找書,我心情好的話再考慮念給妳聽。」
「如果是關於引力或大氣層之類的事情,被召喚的時候姑且知道一些皮毛的。」貞德語調仍舊平靜。「應該和Alter知道的差不多。」
「那問這個做什麼?」被不輕不重地回擊,Alter視線下撇,避開可能的對視。
「星星掉下來之後,會燃燒成灰燼,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貞德沒有看向Alter。
「如果知道自己最終會燒成灰燼,為什麼還想掉下來呢?」
可是,Alter低垂的目光,恰恰落在貞德的手上。
白皙纖長的手指被鎧甲包覆,冰冷的鋼鐵與粗糙的皮革卻掩在蔓生的雜草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蜷曲的手指揪緊了草根。
「妳在火刑架上的時候,不也沒有後悔嗎?」
Alter逼著自己抬頭,看向眼前的幽暗,耳邊是貞德輕輕的呼吸聲,與遠處火堆燃燒的劈啪聲響。
奧爾良的少女想要活下來,正因為想活下來、正因為在內心深處乞求著被拯救,正因為如此背離聖人無私的平凡想法,才讓Alter擁有現世的穩定根基。
貞德想要活下來,Alter確信。
就如Alter確信貞德不曾後悔踏上拯救法國的征途,確信無論重來多少次,生長在飽受戰爭之苦的小小村莊的少女都會聽見來自主的聲音,毅然決然不再回頭。
「後悔了喔,後悔很多事情。」
Alter可以感覺到貞德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身邊的人又發現自己又下意識地靠近Alter,越過在虛空畫下的線。
「後悔因為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威風,所以穿了滾著金邊的衣服,結果下擺太長,就被拉下馬俘虜了……」貞德苦笑。「後悔急著出兵,在大家又餓又累的狀況下打仗……」
「被關起來的時候,我會在一個人的時候祈禱,但是沒有再聽到主的聲音,是因為我讓主失望了嗎?」
貞德的呼吸急促起來,手胡亂揮向空中,夾雜被扯落的草根,鎧甲嘎吱作響。
「因為我錯過了主更多的指示嗎……在沒辦法專心聆聽的時候——主是不是……有賜予不同的啟示?」
Alter注視著貞德。
熟悉的火光有一段距離,暖不了白銀的鎧甲,鎧甲僅有來自天上的冷光照耀,加劇少女的混亂與困惑。
Alter咬住下唇。
「那天好不容易有個掙脫的機會,但如果往塔下跑的話,肯定會被逮住的……我在窗邊、塔很高,跳下去會死嗎?我不知道……」
少女跳下去了。
心臟用力撞擊著胸腔,不遠處士兵的呼喊淹過所有聲音,她只能用看的。
用看的,看見星星墜落。
所以,跳下去了。
因為還有人民需要拯救,所以跳下去逃跑了。
因為寧死也不願意繼續被英國人囚禁,所以跳下去了。
後來的審判中,兩個理由交錯出現,少女的真心連自己也瞧不明白。
「然後星星掉下來了,我以為、那是主的啟示……我的願望是結束這一切,如果死了也是結束的話……」
然而,選擇死亡背離了主的道路。
乞求救贖的少女無可避免地步向毀滅。
「喂。」
粗魯的聲音打斷瀕臨崩潰的思考,Alter彈了彈手指,火苗在指間跳躍,一下子奪去貞德的注意力。
「要不是會被罵,我現在就想燒妳——妳就一個想幹嘛就幹嘛的任性混帳,想這堆有的沒的做什麼?」
Alter威嚇似地把燃著火的拳頭揮向貞德,被輕而易舉地接住,火焰自然熄滅,留下餘溫。
「跳下去妳又沒死,塔很高還連跟骨頭都沒摔斷,英國人還沒把妳當魔鬼直接燒了也很扯,這樣主還不夠寬容喔?」
Alter沒有抽回手,任由貞德繼續握著——至少這樣,這傢伙看著不冰了。
「妳能在這裡、能上英靈座,不就是因為夠亂來嗎?失敗不是妳的錯,像查理那混小子登基了也沒搞定薪水,妳被抓了也沒去交涉,怎麼看都是他的錯吧?還有那城主關什麼門啊?是有多沒膽?」
Alter喋喋不休地數落起來,從國王到伙房一個不落,笑意隨著聖女為夥伴辯駁逐漸漫開在貞德眼底,相握的手不知不覺手指交纏,身子在夜裡靠近——Alter假裝沒有察覺。
「吶,Alter。」
罵罵咧咧告了一段落,放鬆下來的貞德靠在Alter身上,Alter的身體有火的溫暖。
「幹嘛?」Alter沒好氣地應,但坐得穩穩當當,繼續牽著貞德的手。
「我想許願,可是現在沒有流星。」
「沒有流星還是能許願——喂混帳聖女妳不要想著打一顆星星下來喔?亂來也要有限度!」
又被教訓了一頓的貞德與如臨大敵、緊張起來的Alter不同,微瞇著眼笑得心誠意切。
「Alter認識字,會讀書,那肯定知道的吧?」貞德抬起手,指向天空。「流星是太空中的石頭被地球引力影響,落入大氣層時燃燒起來的光。」
指向天空的手落下,滑過Alter的髮梢,捧起白皙的臉。
「而Alter,就是光呀。」
或許是貞德的笑太過燦爛,或許是臉被碰了,或許被稱為光真的太過頭了,Alter脹紅了臉,繃緊了身體。
然後,火苗再次從指尖竄起,星星點點的火光落下。
就像是一場小小的、只屬於兩個人的流星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