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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洛芬威在费雅纳罗的床前犹豫着。别误会,这里暂时不会发生一场残忍的亲族谋杀,即使如今诺多一族名义上的至高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几乎没有在活,而与他有最深恩怨的精灵正佩着宝剑站在他的面前……诺洛芬威把这个有点荒唐的想法从脑海里面赶了出去,他的右手从凛吉尔的剑柄上放了下来。
在走进这间帐篷以前,在他横渡冰峡的三十年里,诺洛芬威设想过无数种他和费雅纳罗重逢的景象,其中有至少一半以他冲上去对着长兄的侧脸狠狠挥出一拳作为开头,有四分之一以他把长兄按住猛揍一顿作为结尾。随着滞留在赫尔卡拉赫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样的幻想的占比也越来越大。失去了六个同族的那一天,诺洛芬威在他疲惫的梦境里见到了血。
他回到了提力安,回到了明登塔下,回到了费雅纳罗拔出宝剑指着他的那个时候。他看着费雅纳罗的脸,看见一片模糊,诺洛芬威努力聚焦他的目光,只看见米尔寇——现在叫魔苟斯了——那令人作呕的面容,那张又像魔苟斯又像费雅纳罗的脸英俊得有些狰狞,从眼前的怪物口中吐出的是极为恶毒的言辞,比费雅纳罗当年指控他的言论还要严重不止十倍。诺洛芬威的怒火从心底里腾了起来,他听见悲哀的海潮声敲打着碎裂的浮冰,他锵地拔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凛吉尔,在一片静默中挥刺出去。在他的剑锋穿过费雅纳罗的身体的前一瞬,黑影从他的长兄身上蒸腾而出,魔苟斯癫狂地嘶吼着飞远,徒留费雅纳罗死于他的剑下。
诺洛芬威松开手,费雅纳罗的身体带着凛吉尔倒下去。周围安静极了,接着爆开无数的声音,那些在他背离剑指他的兄长以后,本来纷纷指责费雅纳罗行径的叫喊里,费雅纳罗这个词被替代为了他的名字。诺洛芬威扑到费雅纳罗的尸体面前,尸体寒冷得像一块坚冰,他不知为何诡异地透过费雅纳罗的胸膛看见了他的心脏,暗褐色的血肉凝固在那里,有一道深入其中的裂痕镶嵌在上面。
他猛地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披风滑落下去,他们扎营的冰层随着海浪轻微地摇动着,冷风从无法封死的帐篷缝隙里吹进来。诺洛芬威在黑暗里瞪大双眼,难以摆脱眼前尸体的幻影。有粘腻的血液糊在他的手中,他用力搓了几下,张合手指,最终发现是冻得发僵的手掌已经无法精准地识别冷汗的触感。
诺洛芬威迟来地意识到他的胃里正在翻搅成混乱的一团,有什么将要冲口而出,他只好干涩地吞咽回去。他们不久前才吃到四天来唯一的食物,腥咸的鱼肉被吞下去,未除尽的鳞片卡住牙齿,牙齿咬碎骨头,碎骨滑进已经不会被轻易划伤的食道,落在早已习惯了这种生冷而不规律的进食方式的胃里。他还不能呕吐,他必须珍视这些食物,下一次捕获到猎物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诺洛芬威在压制生理的冲动上花了太多时间,等到反胃彻底消散了,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半,感觉起来更像他曾经满手鲜血——不,停下。
他在米斯林湖畔,他在精灵的营地里,他脚下是坚实的陆地,这里百花盛开,寒冷还没有来拜访这个地方。诺洛芬威凝望着费雅纳罗平板的表情,梦中的杀意被他驱散了。这不是明智之举,他告诉自己。更何况当他抱着极端的愤怒走进来以后,只看见一个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费雅纳罗。他的长兄不比一具尸体好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首生子女的福祉并没有离开这位叛逆的精灵的身体,费雅纳罗没有像正常的长期卧床的首生子女或者次生子女一样萎缩下去,而炎魔所造成的灼痕恢复的速度也照常,也许他对时间的感知还停留在双树纪年,也许另有什么别的原因。费雅纳罗安详地阖着眼睛,胸口轻微地起伏着,除了呼吸与心跳,基本没有什么其他能证明这位精灵还活着,虽然后至者中的许多巴不得他就这么永远地躺下去,但毕竟有些精灵仍然希望他醒来,比如他的孩子们和追随者们。
这其中包括自己吗?诺洛芬威这样询问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回答。他积累了满腔的怒火都在看见这个苟延残喘的费雅纳罗以后失去了发泄的途径,他憋闷得想要放声大吼。假设费雅纳罗现在是一个健康的、清醒的精灵,诺洛芬威觉得自己甚至会要求进行一场不牵扯其他精灵也不意味着挑战权柄的决斗,他会把自己在冰峡上练就的全部本领都用出来,但现在……现在他还没有缺乏道德到殴打一具无法醒来的身体。上一个沉入梦境的精灵是费雅纳罗的母亲,而她的孩子是第二个,这是命运使然还是偶然的意外?费雅纳罗会自此流连于梦主的领域与母亲相逢吗?
倘若费雅纳罗早已死去,那也就罢了,诺洛芬威的苦恨可以因为费雅纳罗的死亡而表面地宣布截止,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爆发,但是谁知道呢。现在则不同了,他固然可以殴打费雅纳罗,也并不能允许自己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费雅纳罗,这样复杂的心绪在诺洛芬威的心中斗争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回忆沿着最黑暗的一条路走下去。
当诺洛芬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撑在一旁的桌子上,掰断了桌子的一角,木屑飞溅,但没能扎穿他渡过冰峡后变得更坚实的手掌。抱着破坏也是一种宣泄方式的心态,诺洛芬威用力掀翻了桌子,卡纳芬威很快惊恐地喊着您千万要冷静而冲了进来,看见费雅纳罗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床幔被掀起一角,桌子上的东西翻了一地,中间站着一个颓然的诺洛芬威。两个同样失去了长兄的精灵对视了一眼,卡纳芬威此前未说出口的歉意和久远的回忆在心里交融,他鼓起勇气说出了第一句话。
帐篷的门帘又落下去了,诺洛芬威独自看着费雅纳罗的床铺,纯黑的床幔从支架上垂落,遮掩住他的大部分躯体,这四四方方的墨色究竟只是便于沉睡的帷幕,还是收殓死亡的坟墓的象征?费雅纳罗毫无知觉地躺在其中,如若再也不会醒来,又与埋葬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刚刚卡纳芬威先是尝试着提起来生死不明的迈兹洛斯,诺洛芬威便难以抑制地想起只给自己留了张字条的芬德卡诺。他的长子表示,自己不告而别只是为了营救堂兄,因为他虽也为被抛弃在阿拉曼无比痛心,却始终无法忘却他们的旧谊。倘若他不幸在黑暗大敌的领域里遭遇不测,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还请父亲不要迁怒于其他的精灵,千万要与亲族一同对抗魔苟斯。
纵然芬德卡诺与奈雅芬威的情谊不能照搬到诺洛芬威与卡纳芬威身上,提起共同的担忧至少也让他们之间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点,接着第一家族目前的实际掌权者告诉他,费雅纳罗的昏睡并非命运使然,而是被魔苟斯以黑暗的法术禁锢了灵魂,使他陷入梦境当中。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诺洛芬威注视着卡纳芬威,从他身上看见一个高举火把的剪影,“是觉得可以拦阻我伤害你父亲的身体,还是认为我应该对这样的局面负责?”
“我并不奢求……”卡纳芬威长长地叹息,诺洛芬威平静地打断了他。
“既然是魔苟斯的诅咒,那么这件事就应该放在恩怨以前。”年长的精灵理性地做出决定,“你们既然知道他陷入了梦境,是否有尝试过把他从梦境当中带回来?”
但是卡纳芬威摇摇头:“不……叔父,我们兄弟几个都曾在陪伴父亲的过程中尝试进入梦境,可是我们并没能寻找到进入梦境深处的方式。”
眼看着诺洛芬威露出不信任的表情,卡纳芬威犹豫了许久,还是惨笑出声:“魔苟斯那个恶毒至极的……他为父亲设下的第一重梦境……在洛斯加的海边。我并非要故意让您再见一次那大火,只是无论我们几个如何尝试,都会再见到泰路,我们……我们谁也做不到坐视不管,但是每当我们冲向他的时候,都会造成异常,从而被父亲的潜意识驱逐。”
“但您一定还在记恨那场大火,我知道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也于事无补,我不会奢求您放下仇恨,但我们确已为此付出许多代价,我的幼弟,我的长兄,我的父亲……”卡纳芬威闭上双眼咽下了所有情绪,他面向已经有些动容的诺洛芬威,“或许您还可以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您不会提前发难,从而可以潜入到更深的梦境里见到父亲,我恳求您将他带回。”
诺洛芬威脸上的表情变幻了许久,拧作一个苦涩的,从他努力上扬的嘴角来看可以算做一个安抚的笑容,但从他眼里的水光来看又似痛泣的神情。他走上前去,搭上卡纳芬威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卡纳芬威,你无需说这样的话,我的仇恨不会因你们的痛苦而减轻,我也不会在你们的悲剧当中获得解脱。我决计不会让未结的恩怨造成更大的影响,但是看在如今的境遇也不会再增加另一个誓言。假若你对我的品格仍有信任,那你应当相信我不会伤害库茹芬威沉睡的身体,并会尽我所能将他从魔苟斯的诅咒当中带回。”
他礼貌地送走了放下一半心的卡纳芬威,现在帐篷里又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了。诺洛芬威走过他创造的一地狼藉,走到费雅纳罗的床边,倚靠在床沿上,顺着长兄的手触摸他的脉搏。费雅纳罗的身体因为秘火的存在而一直保持着温暖,而他的脉搏平稳得令人不安。昏睡的费雅纳罗看起来有一些陌生了,他渡过冰峡的时间不足够在埃尔达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但他在这些年月里已经知道死亡会带来同样的改变,更深重的痛苦蔓延上来。诺洛芬威想起他梦里与魔苟斯重合的长兄,伸出手触摸费雅纳罗的面容,指尖勾勒出一张并不狰狞的脸。就算在冰峡之上他对费雅纳罗与魔苟斯都抱有极端的愤恨,诺洛芬威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内心里并不希望将他们两个混为一谈。
依照卡纳芬威所言,至亲的血脉可以入梦,而他们因为无法坐视泰路芬威被焚烧而死被梦境驱逐,从而无法将费雅纳罗唤醒……虽然诺洛芬威只是费雅纳罗一半的血亲,但至少他还有他的誓言。诺洛芬威了解誓言的运作方式,了解誓言的力量,它凌驾在许多世间的法则之上,那是魔苟斯没有能力掌控和插足的。
诺洛芬威的半个身体探入了纯黑的帷幔,他趴在床边,额头贴着费雅纳罗的手背,努力地捕捉着灵魂的回响或者入睡的意愿。有一阵轻微的疲惫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蔓延,诺洛芬威感到眼皮变得沉重,不同于伊尔牟的力量在召唤他。在枕着费雅纳罗的手沉入梦境以前,他想,假如相连的血缘也无法直接进入梦境深处,那或许他将跟随的誓言可以带他找到他的长兄。
诺洛芬威在摇动当中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在船舱之中平躺着,他不是很熟悉这船的构造,但也看得出它相当精致华美。他坐起来,跑到甲板上向外张望,四下一片黑暗,只有周围船只上星星点点的火把。海水是黑沉而散发咸涩气味的,船只是精美有如展开双翼的天鹅的,这是澳阔泷迪的精灵们最自豪的造物,这原是他们用于出奔的船。诺洛芬威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想起这一件袍子已经被他在赫尔卡拉赫上用于包裹失温的族人,随即想起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他如今正在费雅纳罗的梦境里,他是那一批渡过海面的精灵,他把自己抛在了身后。
不可以发难。诺洛芬威闭上眼睛,海风仍然携带着赫尔卡拉赫的冰冷,又有雪落在他额头上了,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冰山的幻象,冰层突兀地碎裂,最前方的一艘船,理应正在承载费雅纳罗的船,马上将要掉进冰上漆黑的裂口,被吞噬殆尽,不可以再前行。诺洛芬威闻到海水里满溢的腥气,他听到船只破开水面的声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鱼在冰面上挣扎,他曾囫囵吞下去的不知名的鱼类,鳞片、骨刺、内脏——停下。他已经登上了陆地,他只是在费雅纳罗的梦里,只要把他的长兄带回去,这样的景象就不会再出现,费雅纳罗没有理由把他再驱逐回去,他没有吗?他不会再回到冰峡上了,不会再因极端的环境而失去族人,他不会,不会的。
别那么悲观,库茹芬威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要是驱逐你,你大可以根本不听。他心里的小小声音说,听起来十分令人信服。诺洛芬威幼时也好奇过,在阅读的时候,在自己心里讲话的时候,那个声音是谁的呢?他询问过教授语言学的老师,但并没能彻底解决疑问,而与他有血亲关系的那位擅长语言学的精灵在那几年里根本就不着家,也没能从孩子的角度获取答案。等到费雅纳罗返回维林诺,一来诺洛芬威已经年岁不小,不再对十分基础的事情抱有强烈的疑惑,二来费雅纳罗仍然并不经常在他的面前出现。
于是诺洛芬威在独处的时候不断体会着心里的声音,寻找它的来源。在后来的某个时间里,诺洛芬威觉得它有点像他的长子,接着又觉得它像他的幼子。阿拉卡诺。他一想到阿拉卡诺就内心抽痛,距离他的幼子在他的怀里咽气,又被埋葬于一处根本并不正规而是太过简朴的坟墓里,只是过去了几天而已,距离阿拉卡诺笑着雀跃着庆祝他们终于登上了陆地也只有几天而已,他还不足够从麻木当中获取短暂的安宁,久违的愤恨再次占据心头。
他不能发难,因为于事无补。假若一如恩赐他让他回到洛斯加的火光燃烧以前,诺洛芬威坚信自己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费雅纳罗焚毁船只,也许他的头颅他的鲜血可以换得其他所有亲族平安抵达中洲,不会再有赫尔卡拉赫的漫长悲剧。可这里只是梦境,他只会被费雅纳罗的潜意识驱逐出去,在现实里那些逝去的性命早已魂归曼督斯不会回来。他不能退却,即使没有誓言束缚他对卡纳芬威的承诺,假若从此离开,会不会算作放弃追随,算作违背了他对费雅纳罗的承诺?
“船靠岸了!”奈雅芬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接着卡纳芬威的嘹亮声音接替他大喊着,“靠了岸就下船,前船都下来了就向那边靠拢,给后船让路!”
诺洛芬威混迹于一群熙熙攘攘的精灵里,他低着头让自己的身高不那么出众,决意在卡纳芬威说过的异动出现之前都做大海里面目模糊的一滴水。等到精灵在甲板上奔跑的声音彻底消失以后,他感到有一点不对劲。他已经听到了绝大多数侄子的声音,小侄子按照卡纳芬威所述应该还在某艘船里沉睡着,但是他的半血长兄似乎并不在这里。按照他对长兄家族的理解,费雅纳罗不会在这个时候不发一言,假若他已经被关入了更深层的梦境里,又要由谁来举起火把焚烧船只?
——魔苟斯。
诺洛芬威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一个拥有着米尔寇与费雅纳罗混合起来的面容的“精灵”缓步走了出来,饶是诺洛芬威已经不再掩藏身形直立着,也没发现祂是从哪里突然出现的。他看着长兄的脸上扭曲得狰狞了,看着长兄举起手中的火把,意识到自己将要看见这造就许多悲剧的起始。不是时候,不可以现在就冲出去,这件事已经发生,无可更改。
“我们要派哪些水手回去?他们会派谁来呢?英勇的芬德卡诺吗?”诺洛芬威听见奈雅芬威满怀期待的声音,先是松了一口气,假如梦境就在记录真实,那恐怕还在惦念旧谊的精灵并不只有他的长子,要是芬诺可以平安归来,那么这段友谊定会变成一段美谈。接踵而来的又是痛苦,因为“费雅纳罗”已经爆发出一阵嘶哑而恶毒的大笑:“一个都不派!一个都不载!”
那米尔寇的面容隐去些许,费雅纳罗英俊的五官直直朝向了诺洛芬威,祂的喊声几乎就在他耳畔炸响:“抛下那些无用的精灵,他们尽是些帮不上忙的累赘!抛下那野心勃勃的诺洛芬威,他毫无胆气又恋栈权位,根本不配跟过来,谁稀罕他虚情假意的追随!让他夹着尾巴滚回维林诺去吧,到维拉面前摇尾乞怜,求来一点软骨头的权力——”
他听不下去了,率先挪开了目光,但却只使得耳边的骂声更激烈了。这是米尔寇,是魔苟斯,诺洛芬威告诉自己,这不是费雅纳罗本身,因而费雅纳罗大概也没说过恶毒至此的话语,这些是逼迫他做出异动的,正如焚烧泰路芬威会让费雅纳罗的孩子们无法坐视不管一样,只要他表现出了异常,就会被驱逐出梦境。诺洛芬威说服自己权当这是在维林诺的时候米尔寇的又一次挑唆离间,说服自己完全不去想费雅纳罗会不会曾经也想要把这些话扔到他头上。
或许是看他不为所动,火把还是坠落下去,第一艘天鹅船上腾起大火,随即所有的船烧成了一片火海。诺洛芬威把注意力放在一旁失魂落魄的奈雅芬威身上,迫使自己用为长子庆幸的心情把痛苦压下去。他不去看已经笑得太癫狂到不成形的米尔寇,不去看祂故意给他展示出的费雅纳罗的面容。他把目光投向远方,他自己此刻应该在的地方,阿拉曼的海岸。即使知道这片海面太过宽广,诺洛芬威也坚持望过去,这毕竟是梦境,梦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如果他的半血长兄在烧毁船只的时候曾有一瞬想过他会有多么惊惧,也许他现在就能从自己的目光里汲取一些真实。
可诺洛芬威什么也没看到,诺洛芬威本该什么都看不到,在对岸他尚且可以通过天际被烈火染得通红来分辨出方位,在这里他无计可施,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应该在哪里。费雅纳罗没有看向过他,是不是也从没有看到过他,从没有看见过他?
他被惨叫声打断了,远处不那么靠岸也并不靠近水边的船上忽然腾起一个被火焰包围的身影,奈雅芬威从惶惑的神态里惊醒了,他迅速依次点指身边的兄弟们,从一数到六,难以置信地望着船只,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紧接着卡纳芬威绝望的喊声也划破了天际,精灵们骚乱起来,却没有谁能跨过许多艘高燃着火焰的船只,而泰路芬威距离最近的水面也有几艘船远,也无法立刻坠入水中熄灭身上的火焰。
用着费雅纳罗外形的魔苟斯却只是站在那里,倘若这里站着的是费雅纳罗,他的悲痛与惊怒应当不输任何一个孩子,介于诺洛芬威所见到的那具身体上已经满是炎魔的邪焰留下的灼痕,也无从判断费雅纳罗是否曾经试图踏过火海去拯救幼子。而那黑暗大敌留下的一丝意念如今正凝视着诺洛芬威,想要找出他的异动,从而唆使费雅纳罗的潜意识来攻击他。
泰路芬威的结局显然没有拖得这么长,因为奈雅芬威与卡纳芬威的动作都接近于停滞了,没有记忆支撑的幻境开始缓慢地减速,诺洛芬威的手臂发沉,他环抱着突兀坠落他怀中的阿拉卡诺,痛苦地亲吻幼子身上致命的伤口,芬德卡诺与伊瑞皙伏在他身边一起哭泣,图茹卡诺与他的泪却早已哭干了,他的次子狂奔了两个来回,猛地坐到地上,接住了自己哭着扑过来的女儿。别再哭泣了,诺洛芬威悲伤地想,这片土地不能再承载一次离别了。
他还是冲了过去,即使这可能让他不得不离开费雅纳罗的梦境,他只能对卡纳芬威说抱歉了,倘若他的长兄会永恒地困在诅咒里,他会代他去讨伐魔苟斯,要是黑暗大敌受制或死亡,总可以让费雅纳罗醒来。身边的精灵很快动了起来,试图抓住诺洛芬威的衣角,但诺洛芬威仗着身高腿长,径直扑入最近一艘船上的火。他的衣衫很快也燃烧起来,在身上激起真实的痛意,他发现烧伤与冻伤竟是相通的。在冰峡之上诺洛芬威悄悄把口粮省给儿女们的时候曾差点冻到昏厥,那时他就被一阵近似灼热的寒意包围,幸好伊瑞皙一边尖叫着她此生从费诺里安那里学到的所有最愤怒的词汇,一边把一条鱼的血肉给他灌了下去。
诺洛芬威冲向了泰路芬威,他在火焰里扭曲的小侄子忽然环抱住他,身形消散,化为一条火焰的枷锁,而他身后的精灵也通通都不惧焚烧一样扑了过来。他浑身燥热难耐,火舌舔舐着他的身体,带来如有实质的痛楚,在火焰将他彻底焚尽以前,诺洛芬威做出了决定,他携着一身火焰奔行到了船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落入他早已知晓会吞噬精灵性命的水中。
洛斯加的海水并不比阿拉曼的温暖许多,只是没有赫尔卡拉赫那样冰寒。诺洛芬威曾经参与打捞许多的精灵,他的双手曾长久地浸泡在冰海之中,以至于即使他拥有精灵的体质,又是精灵当中强壮的一员,可是依然在冰峡之上出现了双手冻得僵硬的问题。如今地位调转了,费雅纳罗潜意识里的精灵们冲上了船头,试图把他从海水中拽上来。诺洛芬威第一次在这样深不见底的水中沉浮,他感到自己的胸膛被水压挤得开始发疼,这实在不像一个梦境。在他自己的梦境里,即使他在海底漫步,呼吸依然是通畅的,不会有咸涩的海水呛进他的鼻腔。眼看着他即将被打捞上岸,诺洛芬威咬一咬牙,转身向着海底潜去,不多时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有轻巧的香气在他的鼻尖萦绕着,有什么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诺洛芬威在一片繁花盛开的花园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鲜嫩的草地上。头顶的天空明亮可人,劳瑞林的光辉正在渐渐褪去——等等,劳瑞林。诺洛芬威骤然翻身爬起来,险些摔倒在草坪上。他看见双树在遥远的地方枝繁叶茂,发散光芒,这里是阿门洲,是尚未遭遇苦难的阿门洲,还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的阿门洲。诺洛芬威的记忆开始复苏,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这里是伊尔牟的花园。不过介于他在此前的两层梦境里经历的一切,伊尔牟和埃丝缇应该也不会以他所熟悉的形态出现。弥瑞尔王后就沉睡在这里,罗瑞恩的花园,诺洛芬威隐约觉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困住费雅纳罗,那么大概就是这里了。
诺洛芬威沿着一条小径走下去,按常理来说这不是通向王后休憩的地方的路,但是梦境总是会在一些细节上很不讲道理,不久以后,他就在远处看见弥瑞尔王后沉静的面容。诺洛芬威遏制了自己冲口而出的呼唤,因为这里太安静了。费雅纳罗的潜意识虽然不会上来就攻击他,但是他实在不想在前进的路上突然被伊尔牟或者埃丝缇拖走,那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得花上几千年才能把这样诡异的场景忘掉。尤其费雅纳罗大概会更希望母亲还活着吧,假如诺洛芬威感觉到的时间流逝是正确的,那么这一层梦境里的时间要比现实漫长许多,费雅纳罗或许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了,他还没做好和在费雅纳罗的梦里生活着的弥瑞尔王后打招呼的准备。
在诺洛芬威犹豫要不要上前的时候,他身边的花丛动了一下,一个年幼的精灵从其中冲了出来,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得很长,戴着一顶小小的冠,衣袍上还沾了些叶片和花瓣。诺洛芬威眨了眨眼睛,那个小精灵已经奔跑到弥瑞尔王后的身边,趴在王后身边,把头埋进手臂之间,似乎已经开始哭泣了。那是费雅纳罗,诺洛芬威从未见过的费雅纳罗,幼年的费雅纳罗。在诺洛芬威能够记住的最早的时候,他的长兄就已经是个成年的精灵了,他们的年龄相差堪称悬殊。诺洛芬威看着小精灵,他完全无法把这个无助的孩童和他的兄长联系在一起,费雅纳罗从不在他半血的弟弟妹妹们面前表露出任何的脆弱情绪,向来只会用恶意作为保持距离的工具。他觉得有些心软,在迈出脚步以前,一个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好啊,半兄弟。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选择过去。”诺洛芬威闻言猛地转身,把凛吉尔抽出来握在手里,发现费雅纳罗就站在他身后。他的长兄背着手,向后退了半步以免和他脸对脸得太近。诺洛芬威上下打量他,费雅纳罗比起一个实实在在的精灵更像一个虚影,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熟悉的脸上是久违的不耐烦的表情。诺洛芬威突然回头看,那个小小的费雅纳罗正盯着他的后背,在诺洛芬威看清他眼睛里的阴影以前迅速地站起来跑远了,消失在另一簇灌木之间。
成年的费雅纳罗还是那样看着他,诺洛芬威发现他又变得不透明了一点,不过没有任何扭曲的征兆。费雅纳罗摆出一个等他先说话的表情,诺洛芬威从善如流地回答出来:“我是来找你的,只是你看起来并不似被困住,也并不像真实的。”
费雅纳罗哼了一声,摊开双手:“我要是能走就早走了,何必流连在这里?半兄弟,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样的景象就能困住我吧?我从那边的精灵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母亲的气息,那个小精灵也不是我本身的回忆,那只是魔苟斯用来诱捕你的。”
随着费雅纳罗在空中抓握住了什么,摇动起来,金铁交击的脆响开始撕裂诺洛芬威眼前的景色,伊尔牟的花园褪去了,弥瑞尔的身体消散了,那饱含恶意的幼童“费雅纳罗”的注视也消失了。他身处一处监牢之中,铁栅对面的费雅纳罗四肢被沉重的镣铐束缚着,沉重的铁链拖行在身后,却仍以一副不失骄矜的姿态看着他,好像牢狱生活完全不会把他改变。
诺洛芬威的嘴唇翕动着,却只是问出了个不那么核心的问题:“魔苟斯在你的思绪里作祟,你怎么就直接将被锁铐住的自己展现出来?难道你不担心我是黑暗大敌制造的幻影吗?”
“我分得清,你闻起来就像诺洛芬威,魔苟斯闻起来更恶心一些,”费雅纳罗懒洋洋地把他和魔苟斯放在一个句式里,这实在是非常不公平,而且他看起来浑然不像已经被锁住很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我看见你的灵魂里有风雪的气息,你是跨越了赫尔卡拉赫?我还以为你会懦弱到回维林诺去,或者聪明一点,从泰勒瑞那里再弄些船只来。”
“别那么轻飘飘地说这种话,库茹芬威。”诺洛芬威紧咬牙关,怒火被长兄的一句话勾得难以遏制,“你自己已经在放出那罪恶的火焰的时候失去了幼子,有什么资格再对我跟随你的行为进行指摘?我原以为你经历的失去最多,理应收敛些你那不可一世的气焰!”
“你跟随我?”费雅纳罗像听见了有生以来最好笑的笑话那样狂笑起来,他握住栅栏,手臂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大笑狠狠摇动着,“半兄弟,你跟随我?既然你已经跟来了,我还困在这里,你也没必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违心的话了,要是你真像自己声称的那样跟随我,现在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芬威·诺洛芬威?”
诺洛芬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抢在费雅纳罗讥讽他是不是被戳穿了无话可说以前,同样抓住了栏杆,把铁栅摇晃得马上能从地中拔出来:“我跟随的是你的领导!可你领导成了什么样子?库茹芬威,你做过准备吗,你想过我们要怎么离开吗?如何组织族人?如何搬运物资?走哪一条路?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想过就鼓动我们出行,你煽起我们的渴望又让我们陷入僵局,是你对着澳阔泷迪举起屠刀,是你逼走了英戈多,是你让我们陷入不义的境地,然后你抛弃了我们!”
“你烧毁船只的时候想过我们要怎么办吗?你还是没有!你以为我们会回到维林诺去,你把懦弱和无用的名头加在肯跟随你到阿拉曼的族人身上,”诺洛芬威三十余年的苦恨一旦找到了突破口就决堤而下,他在一片静默里嘶声咆哮,“你把你不肯走的冰峡留给我们走,我没有回维林诺去,我竟选择了跟随你,所以埃兰葳死了,他们都死了!你以为我们登陆了就没有关系了吗?阿拉卡诺死了!我的阿拉卡诺也死了!”
他在狂怒与悲恸之下抓住牢门用力撕扯,竟生生地掰断了门上的锁扣。直到断裂的铁屑扎得他手上发疼,才意识到自己的泪已经落了满手。费雅纳罗看着他,主动推开了牢门,向他展示自己身上的锁链。
“杀死我,我就可以解脱。你会杀死我吗?”费雅纳罗平静地说,看着诺洛芬威赤着双眼咬牙切齿地提起凛吉尔,忽然又改口,声音里沁满了循循善诱的恶毒,“杀死我只会让魔苟斯的诅咒立刻生效,假若我没有足够的理智到下一层梦境去,就会永远死在这个地方,而你不会被梦境掩埋,只会回到现实中去。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更想杀死我了?”
可诺洛芬威放下了剑,疲惫得像刚刚经历三天三夜的恶战,他用吼得低哑的声音慢慢地说:“我不会在这里对你动手的,我也不会一回到现实就戕害你的身体,如果我们有账要算,那也要在公平的前提下。库茹芬威,你不要让我觉得自己答应玛卡劳瑞来带你回去是这辈子做过最糟糕的决定。”
“那你到现在为止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是什么?离开维林诺?和我作对?决定跟随我?”费雅纳罗破天荒地对他的事情感兴趣起来。
“我不应该……”诺洛芬威最后一个词的声音太低了,近乎耳语,费雅纳罗并不能听清,甚至根本没听见。但是在诺洛芬威举起凛吉尔开始劈砍他四肢的锁链的时候,费雅纳罗自顾自地开口。
“你应该出生。”他说,虽然按照诺洛芬威极度惊诧的表情来看,他可能是做出来一个相当错误的判断,但个话题这也不算脱离费雅纳罗一贯思维的范畴,“你的生命是有意义的,诺洛芬威。”
“什么意义?”诺洛芬威已经劈断了他双臂的锁链,一边嘟哝着不知道为什么魔苟斯要做这么脆的刑具是不是别有用心,一边嘲弄地自问自答,“把你从梦境里救出来让你有机会再次抛弃我们的意义吗?库茹芬威,别太自负了。”
“我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你要把我救出来的好意吧。”费雅纳罗好像没听见他的讽刺一样,“既然你执意追随,跟了过来,要与我一同对抗魔苟斯,怎么会是没有意义的?”
诺洛芬威的动作停了一瞬,他迅速地瞥了费雅纳罗一眼,接着在长兄看不到的角度叹了口气。
“我们这样争吵,又毁掉监牢和锁链,魔苟斯不会察觉吗?”诺洛芬威谨慎地提问,“祂真有这么粗心大意,让你独自留在脆弱的牢笼里?”
费雅纳罗难得露出了平和得堪称温柔的神色,一种从不对半血亲族展示的态度:“既然我自己一时半会还没找到离开的方式,留在这里看看母亲也没有坏处。”
“即使我知道是幻影。”费雅纳罗看穿了诺洛芬威沉默之中的疑惑,“我早已不是唯一一个知道什么是失去的精灵了,半兄弟,我相信你为了安抚自己的痛苦也沉溺于幻想之中,因此没有问出一些愚蠢的问题。”
诺洛芬威不搭话,斩断了他双腿上的铁链。魔苟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制造的锁链不敌凛吉尔的锋芒,但是扣在费雅纳罗身上的手铐与脚镣仍然无法取下。诺洛芬威尝试着用剑身敲一敲,那铁环不知道加了什么特殊的材料锻造,纵然是宝剑也不能在其上留下什么痕迹。
“这是不是需要钥匙才能解开?”他询问费雅纳罗,“摆脱它们你就会获得自由了吗?”
“需要钥匙,它们在魔苟斯的身上。魔苟斯热爱在我幻想中的维林诺游荡,从我的记忆里窃取他想要的情报,我就会编造一些不存在的细节。”费雅纳罗摩挲着手腕上的铁环,用食指在心口的位置点了点,那里隐约萦绕着一团黑气,“你看这里,解开铁环也会有诅咒的,魔苟斯把它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诺洛芬威回忆着他从第一重梦境的坠落,从其中寻找细节:“在跨越梦境的边界以后,我身上的火焰消失了,那么你直接进入下一重梦境,这些镣铐会不会也消失?”
费雅纳罗摇了摇头:“倘若不解开镣铐,我就并不能前往其他的地方。你有两个选择,诺洛芬威,不,三个。一个是找到魔苟斯拿到钥匙,我去把诅咒解决了,这会给你带来麻烦。另一个是你用你的剑杀死我,我有可能会进入下一重梦境,也有可能迷失在虚无的边界,你肯定会觉得很痛快。还有一个是你现在放弃,回到现实中去,我的沉睡会给你的行动带来不少便利,那么你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获取更高的地位。”
“你在引诱我杀死你吗?让我将你抛在与死亡无异的境地当中?暗示我做你臆想中的篡位者?”诺洛芬威轻轻地问,慢慢地说,“杀死你没有意义,不会减轻我的痛苦,抛弃你也无法让我们遭到背弃以后的损失全都返还。何况无论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永远不会对处于弱势的亲族挥动屠刀,这不是违背我的誓言。倘若这也算是背誓,那我倒宁可食言。”
他向费雅纳罗伸出手:“你是梦境的主人,总该比我更清楚魔苟斯可能出现在哪里,我会和你一同行动,仅限于在这场梦里。倘若你愿意将从未有过的信任赋予我一些,就请给我一点影响梦境的能力,我不愿在面对魔苟斯的时候无力应战。”
费雅纳罗搭过他的手,一步跨出了囚笼。一束红光从他的指尖飞出,缠绕在诺洛芬威的手指上,变作一枚深红的权戒。
“它可以用来影响周边的环境,让你的思绪也能在梦里实现创造的效能。”费雅纳罗的手指敲击着权戒的戒面,“只不过你能做到多少,全由你的创造力与心智决定。并且你要记住,一旦做出过大的改变,梦境也会崩塌。”
诺洛芬威尝试着挥动手臂,监牢的铁门就碎裂消失,他便用戒指叩击长兄身上的镣铐,试图命令它们解除,但它们不为所动。
费雅纳罗哼笑出声:“别妄想用我给你的那点权力就撼动它,诺洛芬威。就算你真的想办法把镣铐掰断了,只要不使用既定的方式来解除这一层束缚,诅咒会提前侵入我的神智,除非你乐见其成。”
“既然是魔苟斯的布局,那么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诺洛芬威感到满心疑惑,他警惕地退后了一步,将权戒从手指上取下,握紧了凛吉尔,“向我证明你,库茹芬威。”
“因为我已经试过了。”费雅纳罗陈述,他的神色里藏着一丝隐约的痛苦,“我的尝试不比你更少,我困于这里的时间也比你想象的要更长。我有三次都险些解决了魔苟斯的诅咒。祂本打算把我困在梦魇里,而我逃脱了,祂又用母亲引诱我。更何况,半兄弟,我可以向许多精灵证明我的身份,但不包括你,你我之间并没有交好到足以分辨出对方的真伪。”
“不。”诺洛芬威坚定地回复,剑尖已抬起来,抵在费雅纳罗的心口上,他的手臂并未因长兄忽然因此大笑而发生明显的颤抖,“库茹芬威,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
“‘抱歉,今年的订单已经满了。’因为你穿得太朴素,无从辨认身份,而我在那以前从没见过你,”费雅纳罗把诺洛芬威的剑身推开,诺洛芬威顺势垂下手臂,“而在父亲面前见到作为王子的你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这足够证明吗?”
诺洛芬威的表情并没有变得更轻松,反而添了些愁绪,他想说你应该多说几句抱歉,但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凛吉尔,又把权戒套回自己的手上。
费雅纳罗给自己换了一身宽大的盛装,衣袍的袖子与下摆垂落下去,恰好地掩住了手脚上的铁环,精灵的力气也让他的行动基本不受阻碍。一旦离开了监牢,费雅纳罗就开始大步流星地走向提力安的方向,直到他回头看见诺洛芬威还站在原地有些警戒地看着他,才解释:“我在佛米诺斯的布置与操练太接近于现实,一旦被魔苟斯尽数知晓,恐怕会对奈雅他们不利,因而我只在这里构建过提力安。”
奈雅芬威的处境已经很不利了。诺洛芬威在心里悄悄地说,但现在不是扔出这个重磅炸弹的好时候,哪怕费雅纳罗醒来也不是合适的契机,诺洛芬威并不想他与长兄的恩怨终结是因为费雅纳罗得知奈雅芬威谈判失败被扣安格班气疾而死,更何况芬德卡诺还在寻找奈雅芬威的路上,如果芬诺出了事,他们两个通通失去了长子和幼子……停下,不要再想了。
他们无言地并肩向提力安行进,诺洛芬威疑心自己仍然能听见费雅纳罗镣铐的声音,但他的长兄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这一路他们两个之间隔开一个微妙的距离,礼貌得太超过了,又没有超出宝剑的攻击范围。费雅纳罗从他的回忆里取出自己的佩剑,捏造一条无比华丽的剑鞘,现在这把神兵利器挂在他腰间只是像一件符合他张扬性格的配饰。
再见到梦里的白城,纵然是费雅纳罗也轻轻地屏住了呼吸,他们抛在身后数十年的福乐之地依然笼罩圣树的辉光,一草一木都与记忆里等同。城门口的看守并不严格,一来维林诺曾充满了一切的美好,本也不需要什么守卫,二来有太多的精灵正在赶入城中,悠扬磅礴的乐曲在王宫的方向回荡着,这里将要举行一场舞会。
“我对这一幕没多少印象,提力安举办过几次舞会,但我也不是都参加了,”费雅纳罗率先走在无比熟悉的街道上,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宫中去,再开口调侃时语气里也带上些旧日的痕迹,“这是你的记忆?我给你的那点权力就可以做到这些,我还真的小看你了,诺洛芬威,你说我该不该把它收回去?”
诺洛芬威在离他半步的距离紧紧跟着,闻言倒不生气也不着急,他仔细浏览着街道两侧出现的精灵和店铺,把街坊的细节与回忆里一一相对:“不必说风凉话,库茹芬威。我记得这一天,魔苟斯——米尔寇,当时就在这一场舞会上。你离开得太早,祂找到了我和英戈多,聊了些有关你的事情。当时宝钻已经制成,祂觊觎你的造物,因而迫切要离间我们的关系。”
“我无意挑起新的事端,库茹芬威,但是你我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仇怨并不因现在的合作而减轻,”诺洛芬威平静地叙述,“魔苟斯不会放弃扩大我们之间的敌意,假如我出现在舞会上,那祂一定会来找到我。一旦我拿到了钥匙,你从这副镣铐里解脱,我们就可以去下一重梦境当中找寻诅咒的本源。”
“你的潜意识如果注意到了我,就一定会攻击我、驱逐我。因而我很难独自潜入,”诺洛芬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对着费雅纳罗伸出手,“那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邀请我参加舞会?”费雅纳罗并不生气,反而很感兴趣地扬起眉毛,可能怀着倒要看看诺洛芬威能做到什么地步的好奇心,主动牵过了他的手,在半血弟弟愣怔的表情里拉着他走入王宫,“我还真的想看看你都学会了哪些舞步。”
比你多一些。诺洛芬威在心里说,费雅纳罗的舞步承袭自芬威,而他并不参与任何一个半血妹妹们与弟弟们的教学,而诺洛芬威在姐姐的教导下学会了许多种舞姿,又陪着拉尔玟蒂和阿拉芬威逐一练习,就算找个费雅纳罗从未尝试过的舞曲,诺洛芬威也能逐渐摸索得像模像样。只不过上一次舞会已经久远得有如数百年前的事,距离他最近的与跳舞有关的情景还是他们登陆中洲以后,伊瑞皙沐浴月光与号角声,在一地鲜花中拉着阿塔妮丝的手旋转了两圈。
他们踏入舞池,循规蹈矩,不动声色,身体随着乐曲按部就班地踏步、旋转,费雅纳罗的手有些僵硬地落在诺洛芬威的腰上,意识到他们多少有些明显的身高差距以后在踏步里加入了些攻击性,手也扣得更紧了,而诺洛芬威不得不无奈地跟上他从未试图教学过任何一个弟弟因而只能跳男步的长兄。他们从彼此的肩头不断搜寻着黑暗大敌以米尔寇的姿态出现的踪迹,舞会的曲子换了又换,那位装模作样的维拉还是没有端着酒杯徜徉在一片精灵之间搬弄是非。
第四支曲子响起来的时候,诺洛芬威的旋转停滞了半拍,让费雅纳罗险些踩上他的脚面,好在两个精灵都动作灵巧机敏,诺洛芬威刻意向后倒去,而费雅纳罗赶上半步揽住了他的腰后。刚刚注视着这不太自然的停顿的几个潜意识转回头,融入了舞会当中。年长的精灵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在半血弟弟的耳边怒气冲冲地问:“你看见魔苟斯了?还是居然在这种时候走神?”
诺洛芬威搭着长兄的肩膀,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耳语的声音说,抱歉。他并不想在眼下的这支曲子里和费雅纳罗争论,他已经有太久不曾听过这支轻柔浪漫的舞曲了,它早已被提力安的风潮淘汰,只在他成年前后风靡一时。他面向长兄的侧脸短暂地闭了一会眼睛,陈旧的记忆轻柔地拥抱了他。
早在他们还没有被魔苟斯的流言引诱得分崩离析的年月,费雅纳罗除了漠视他以外倒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毕竟对一个未成年的小精灵恶语相向有些太失身份地位了。王长子在盛宴上喝得有点醉了,因为他的技艺在日积月累当中突飞猛进,这让喜悦充斥了他原本并不愿意与继母和她的孩子们相处的头脑。
眼前的小精灵看起来文雅乖巧,讲话很有礼貌,谈论的时候也懂得克制。年幼的诺洛芬威从醉酒的长兄那里获得了以往没有的关注和语气上的优待,他尽力不一次性地说出太多想说的话,只拣出那些有一定难度不算小事的问题,和费雅纳罗大概会感兴趣的问题,一一抛出来延续话题。费雅纳罗痛痛快快地讲了一气,直抒胸臆的快意让他有些忘却眼前少年的身份了,只看清一对生得很漂亮的蓝眼睛,怀着仰慕注视着自己。在年轻的精灵适时地选择下一个话题前,费雅纳罗忽然揽过诺洛芬威的肩膀,倾身吻过他的双眼,揉了揉他的头顶,心情很好地起身离去,留下半血弟弟在原地愣神,花了许久才平复刚刚一瞬极速攀升的心跳。
费雅纳罗显然是不记得这件事了,诺洛芬威也没有打算提起来,他们在下一次挨近的时候对视着,赶在被身边的潜意识发觉这次停顿太长以前转了最后一个圈,携手向宴会的长桌走去。魔苟斯当然不会在他们两个一同出现的时候进行挑唆,就在此处分开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诺洛芬威沿着长桌走下去,顺手端起一只金杯,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潜意识有过多的接触,不然他倒是很想创造一个阿拉芬威或者拉尔玟蒂出来,在这样的场合他难免更习惯和自己的胞亲相处——当然芬迪丝总是无意于各种舞会——并且假如诺洛芬威与阿拉芬威站在一起,那这将是绝好的离间时机。
他很快看见了他的目标,那黑暗大敌使用着米尔寇时期无害的面容,眼中却透露出属于魔苟斯的邪恶与狰狞来,祂的腰际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金钥匙,目标明确地向诺洛芬威走过来,引得几个潜意识纷纷侧目。
那会是真正的钥匙吗?还是魔苟斯设下的幻影?诺洛芬威控制着自己不要一直盯着那串钥匙看,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就可能前功尽弃。诺洛芬威用余光向旁边瞧,费雅纳罗站在不远处,正举起酒杯在喝酒,他们中间隔着好几对跳舞的潜意识,就算他忽然夺下钥匙,恐怕也不一定能及时冲过去把钥匙送到费雅纳罗手中。
米尔寇已经走近,诺洛芬威在片刻之间下定了决意,他动用全部的敏锐感知听着米尔寇行走时身上传来的任何一点撞击声,截在黑暗大敌向他吐露一些有关费雅纳罗的谣言动摇他的心神以前,诺洛芬威不顾自己是否会变成全场的焦点,他拔出凛吉尔,用力一挥,直直刺穿了米尔寇的身体。这个米尔寇的脸上出现了惊惧的神色,他并未离开这具躯体,并不会幻化成费雅纳罗。祂声音嘶哑地尖叫着,在诺洛芬威从他腰间的钥匙上抓了个空以后怪笑起来,又在诺洛芬威从他衣襟内侧扯出真正的钥匙以后大怒着嘶吼。
乐曲声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费雅纳罗的动作一顿,快步向他走过来,但舞会上所有的潜意识比他更快,纷纷围在了诺洛芬威的身边。米尔寇的体内溢出黑雾,开始顺着凛吉尔吞噬诺洛芬威的手臂,他顶着一群向他扑上来的精灵,顶着右臂的剧痛与麻木,把手中的钥匙串高高地抛起来,抛向长兄手中,不管不顾地大喊出声:“库茹芬威!你给我接住!”
年长的精灵高高跃起,抢在魔苟斯甩出的雾气聚拢以前用剑尖挑起来钥匙的环扣,他落在地面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拥挤,心中异样地跳了几下。等到费雅纳罗解开自己身上的镣铐,重新取得了四肢完全的支配权,举着剑砍翻了一群潜意识冲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地空空荡荡。更多的潜意识扑在他身上拖拽他,试图抢夺他的钥匙,试图把镣铐重新扣在他手上。费雅纳罗一剑掀翻了宴席的长桌,烛火倾倒在酒液当中腾起更盛的火光,他站在大火之中踹开其他的潜意识,意识到诺洛芬威已被米尔寇留下的一丝意念拖入更深的梦境中。于是他放松自己的身体,在火焰的灼烧里沉入了新的梦乡。
他清醒着坠落。诺洛芬威在一个无光的夜里坠落在一座城市面前,在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以前就迎接一整座城市的恐慌。街上精灵们跑来跑去,年幼的孩童被父母唤回家中,年长的精灵连声叹息,城门的守卫如临大敌,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那些武器十分锋利,绝不是维林诺常见的礼器。
诺洛芬威几乎没有见过眼前的城,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几乎没有拜访过这里,即使是唯一一次为了探望芬威而来,也依然沐浴着泰尔佩瑞安的银辉。这座城是佛米诺斯,他长兄被驱逐后的驻地,他父亲生命最后的时刻的居所,他被费雅纳罗勒令不许踏入的禁地。这是双圣树存在的最后一年,这是一切祸事发生的根本,他们永恒的光芒消失了,永恒的父亲死于非命,永恒的誓言有如诅咒一样植入太多精灵的骨髓,而永恒的美好再也不会被拼凑完全。
既然双树已经熄灭,那么魔苟斯也将要到他父亲的王座前面去要求芬威王交出宝石了。诺洛芬威抬起右手,拇指上依然绕着一圈深红的戒环,费雅纳罗给予他改变梦境的权力还没有被收回。他伸手在空中一抓,为自己抓了一件黑沉的斗篷,把自己的身形彻底地隐在更浓郁的黑暗里。
他走在并不熟悉的街道上,迟迟走不到王宫前。诺洛芬威并非从未写过家信询问父亲佛米诺斯的气候是否温和,住处是否舒适,他关切地附上对长兄及七个侄子一个侄孙的问候,并且声明自己并不追究长兄剑指的行为,希望这件事可以就此过去。然而费雅纳罗代替芬威回了信,或者也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把诺洛芬威的家书送到自己父亲面前。他礼貌地回应了对于自己的儿孙的问候,客气地问候自己的侄子侄女好,但话锋一转,要诺洛芬威别再打探佛米诺斯的具体情况,也别再假模假样地关心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并不喜欢半种,更不喜欢要从自己手里抢夺东西的半种,要是还想维持些表面的家庭和谐别让他人看笑话,还不如自己学着点治理政事,别把提力安折腾得停滞不前。
诺洛芬威是怎么回复的来着,他写了一封充满讽刺意味的信,丢到壁炉里烧掉,写了一封痛斥费雅纳罗的信,丢到壁炉里烧掉,写了一封恳切陈述感情的信,丢到壁炉里烧掉。他烧了一封又一封信件,最终决定还是用最古老的办法——既然费雅纳罗无视他的示好,那他也无视费雅纳罗的恶意,反正这样互相无视的行为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趁早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对谁都更好。
没错,点到为止,不抱期待,这样对谁都好。这是梦境的最后一重,魔苟斯的诅咒盘踞的地方,魔苟斯的离间成功的果实。如若芬威没有死去,那么后来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即使诺洛芬威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他还可以从黑暗大敌的手中挽回长兄的灵魂。这是为了所有人,诺洛芬威对自己说,他的脚步变得轻快,他的方向变得准确,绕过最后一段小路,佛米诺斯的王宫出现在眼前。
芬威王站立在宫殿门口的台阶之上,他身披华服,手持一柄礼器的权杖,诺洛芬威发现自己竟有些记不清父亲的面容。自从父亲前往佛米诺斯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最终他只得看见一具头部血肉模糊的尸身,他的长兄跪在一旁号泣。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看见所有兄弟姊妹的面孔,每一个都深深刻在记忆里,数十年后他回忆起来,惊觉芬威所收到的爱与他给予的爱一样等同,他的姐妹及幼弟的悲伤中都混杂了一些沉默,此处没有第二个精灵比费雅纳罗更加痛苦了。
到现在还活生生的芬威王对面是魔苟斯那庞大如高塔的身躯。黑暗的维拉站在阶下,口中发出恶狠狠的轰鸣声:诺多的芬威王,交出你们珍藏的宝石,交出库茹芬威制作的宝钻,不然厄运将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我不会的。”诺洛芬威听见久违的父亲的声音说,语气十分坚定,久居蒙福之地的精灵王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魔苟斯将会因此给他致命一击,又或许他已经决心为守护费雅纳罗的造物而死,“我不会将我儿子的造物拱手相让。”
那么接下来就是结局了。诺洛芬威在斗篷下睁大眼睛,看着魔苟斯高高扬起他沉重的巨锤,感到自己的眼泪从脸上滚烫地滑下。芬威王似乎察觉了什么,他举起权杖试图抵挡,但魔苟斯的巨锤挟着万钧之力当头砸下——撞在一柄宽厚的大剑上。
诺洛芬威没有在这个时候大喊出别伤害我父亲之类的话,他从心底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幻象,是早已发生的事实,是不可挽救的幻梦,但他依然冲了上去。不管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多少的爱,不管他现在的行为有多么毫无意义,不管他在兄弟姊妹当中的悲伤可以排到第几位,芬威之死都是费雅纳罗最深重的梦魇。
这不是讨论他自己与父亲关系的好时候,不过要他诚恳地回答,那么诺洛芬威确实会说自己更加思念母亲。他不愿承认自己从小就把一部分期望放在了费雅纳罗身上。早在他还是芬威年纪最小的孩子时,诺洛芬威就明白,母亲的爱分给了他和姐姐芬迪丝,但姐姐对他和他对姐姐的爱足够把母亲分出的补齐,甚至还有富余。可是他父亲一味倾注在费雅纳罗身上的爱呢?费雅纳罗并不曾将爱赠予任何一个茵迪丝的孩子。
芬迪丝比诺洛芬威还要早很多地学会了说服自己,她并不需要从费雅纳罗那里用兄妹情谊换得什么回报。芬迪丝在她的学识里找到了安宁,拉尔玟蒂和阿拉芬威从诺洛芬威身上获取了双倍的爱,因而也不再关心他们的半血长兄。茵迪丝的孩子里只余下一个诺洛芬威,既没有谁帮忙充当父兄的角色,又不能像姐姐一样明智地放弃不可得到的,他至今仍然无法彻底断绝童年时的最后一点期盼。不过等到他把费雅纳罗带回去,他的爱就算可以宣告了结,可以谈一谈第一家族蓄意抛弃第二和第三家族的仇怨了。费雅纳罗曾自述他险些成功三次,大概就是指这一层梦境了,假如他能够阻止芬威在费雅纳罗的梦境中死去,是否就是破除诅咒的关键?
魔苟斯的重锤震得诺洛芬威双臂发麻,他勇敢地举起凛吉尔应战,却忽略了身后。剧痛从胸口传来,诺洛芬威的凛吉尔脱手掉落,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自己的身体被权杖贯穿。他惊怒交加地向身后望,芬威的脸上蒙上了魔苟斯狰狞的笑容,原来那不仅仅是费雅纳罗的潜意识,原来他最终还是落入了黑暗大敌的陷阱。诺洛芬威感到血不断从喉咙里向外挤,他张口喷出鲜血,而他面前的第二记巨锤又要砸下来。
诺洛芬威在呼啸的风声里闭上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并没有问过费雅纳罗或者卡纳芬威如果他在梦境里死去会怎么样,他会直接脱离梦境还是迷失在更深处?但是他努力过了。诺洛芬威苦涩地想,无论是决定带领族人踏上冰峡,还是决定拦在芬威面前,他都为之努力过了,倘若他的行为将指向彻底的失败,让两支亲族都失去最年长的领导者,那么就归罪于他好了。
魔苟斯的巨锤击打在他头顶,诺洛芬威在一瞬的剧痛后就溃散下去,他的知觉渗透入了身下的土地,紧接着黑暗的枷锁也攀爬进他的灵魂,侵蚀他的神智。
“诺洛芬威!诺洛芬威·阿拉卡诺!”
有谁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他,声音越来越急。诺洛芬威茫然地思索着,那会是卡纳芬威在唤醒他吗?可是声音听起来并不相似,卡纳芬威也不会叫他的全名。也许那是英戈多?是父亲?他已经到了曼督斯吗?他想叹一口气说自己没事,但是气息郁结在被重击以后变形的胸腔里,口中只有鲜血代替话语涌出来。魔苟斯的束缚逐渐隔绝了他的其他感知,他从土地里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伊尔牟也无力主宰的领域去了。
费雅纳罗跪在半血弟弟不断失血的身体旁边,因为一路狂奔而急促地喘气,他咳嗽着把手按在诺洛芬威胸口的贯穿伤处,但屠杀过亲族的精灵早已被剥夺祝福的能力,更何况这伤处十分致命,即使在他自己的梦里,他也什么都做不了。费雅纳罗奔行而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幕,诺洛芬威举剑迎击黑暗大敌,却在幻化成芬威形态与一道虚影的魔苟斯的夹击之下断了线一样倒下去,那黑暗大敌留在费雅纳罗梦境里的诅咒用芬威的面容对他狞笑,接着迅速地钻入诺洛芬威的身体,把他的半血弟弟牢牢锁在了谁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领域里。
“你看,你看,”魔苟斯通过诅咒传来的话还在空中尚未消散,祂的声音兴奋得发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不管是谁来都不可能从我的诅咒里挣脱,你看,又有一位血亲的精灵要因你而死了。”
因诞育他的生命而死的母亲,因护佑他的造物而死的父亲,因来不及逃离他疯狂的举动而死的幼子,因拯救他失败而将要死去的半兄弟。费雅纳罗不会任凭自己落入“有关的精灵都会遭遇厄运”这样徒增困境的想法,他恒久的悲伤与仇恨只会化作秘火的薪柴,把他推往更无序的方向,焚尽所经过的一切。最才华横溢的精灵已经用创造的才能谱写自己的前半生,他才不信什么命运。就算乐章里明明白白写着所有的命运必将发生无从更改,费雅纳罗也敢于跳出来撕毁它,即使那可能让他所在的一页也遭遇毁灭。
他不相信自己会是血亲的——完全的或半血的——厄运之源,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所有决定,费雅纳罗永不改变,从不回头,绝不服从,拒不相信,他要对自己生命完全的支配权,谁说一切无可更改?至少他面前仍有一个垂死的诺洛芬威尚未死去,至少他仍然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诺洛芬威,醒着吗?听得见吗?”费雅纳罗搬动诺洛芬威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可以呕出呛入喉咙的鲜血。可是他无法治愈诺洛芬威的致命伤,他的半血弟弟交出最后的勇气以后就不断地衰竭下去,几乎听不到半点灵魂的回响。费雅纳罗虽然不与奥力以外的维拉交好,却在偷偷前往罗瑞恩的花园陪伴母亲时逐渐学到了许多与梦的领域有关的知识。梦境的主人如果在梦里受到伤损,可以返回现实或者前往下一重梦境,在梦中死去也不过会醒来。但拜访梦境的客人一旦彻底死亡,只会被卷入虚无的界限里,倘若没有奇迹发生,就永远也不会归返,那是即使这一乐章彻底终结以后伊尔牟也无法插手的地方。
费雅纳罗无法容忍下一个亲族再被夺走到他不能触及的地方了。诺洛芬威身体上的黑雾悄悄爬上他的手臂,费雅纳罗厌恨地挣开,又犹疑地将手指贴上去,隐约从其中感知到一种并不邪恶的呼唤。诺洛芬威的胸膛依然轻微地起伏着,至少不会立刻死去,费雅纳罗当机立断地低下头与半血弟弟额头相抵,血腥气迅速充满了他的鼻腔,就像他迅速找到前往这重梦境的方式一样,他任凭自己的神魂被继续捕获,也同样坠落下去。
他听见海潮的声音。费雅纳罗从草地上翻身坐起来,眼见青翠的草野径直连接一片洁白的沙滩,浪花一次一次地向岸上冲过来。他并不曾见过这幅景象,也不熟悉这条海岸线的形状。它一定不是维林诺的边界,因为他已经把阿门洲的每一片可以涉足的土地都踏过了,这里也大概不是贝烈瑞安德的土地边缘,他们临时绘制的地形图里没有这样的海岸走势。
费雅纳罗看了看自己尚且浸着诺洛芬威的血的外袍,心念一动,一件干净整洁的袍子就落在他手边。他尝试从空中抓取自己的佩剑,它忠实地落在他手中。他呼唤自己的骏马,那本应已死于勾斯魔格之手的好马儿就踏着海浪向他飞奔而来,跑到他面前撒欢。他要锻炉,工坊就出现,他要铠甲,铠甲就熔铸出来,他为自己寻来熟悉的马鞍、缰绳和脚蹬,他看着平野之间一条通向远方的小路,看向地平线处一座隐约的城池。费雅纳罗披挂上马,向那座新城飞驰而去。
这里并不太平。精灵敏锐地察觉到了,长草之间有踩踏和倒伏的痕迹,远处有显然不属于城镇的浓烟斜斜地飘起,他越跑向城镇,就越在草地上看见灼烧的焦痕和散落的灰烬。风为他带来奥克的气味,费雅纳罗闻到火焰,像回到了致使他昏迷的那场战役里,只是如今天上挂着一颗明亮如劳瑞林的果实,光辉不再只由火把或是炎魔身上邪恶的火带来。
崭新的城池干净漂亮,城中效仿提力安建起一座洁白的王城,只是形制上简单克制了不少。城外垒起极高极厚的墙,似乎有意防止炎魔一类生物的冲撞。费雅纳罗很高兴在城池的守卫脑袋上看见熟悉的尖耳朵,一群不言不语的精灵从他身边跑过,从打开的城门里穿行而入。费雅纳罗下意识地评价他们身上的铠甲,虽然看起来基本像回事,但是拆解起来简直不符合锻造的基本理论,厚度倒是勉强能扛住一次长枪的戳击,可是关节的连接处焊成那个样子,他们是怎么能动起来的?
诺洛芬威的锻造本来没有差到这种地步,虽然绝大部分的精灵在费雅纳罗看来都毫无天分可言,但是他的亲族里也没有那么多精灵一窍不通,起码锻制一些最基本的器件都是能做到的。他被什么东西消耗了想象力吗,费雅纳罗一边想着一边走入城门,守卫迅速地辨认出了这位陌生的客人,集体举起兵器将他拦住。
诺洛芬威造不出这么破的剑。费雅纳罗看着那两柄指向自己的并不那么锋利的利器,一时间竟在紧迫想要见到生死不明的半血弟弟的情绪以外感到一种荒谬的好笑。他在守卫的要求下从善如流地脱下了铠甲,卸下了佩剑,留下了马匹——反正他还可以继续创造出来——在一队士兵的护送,或者说,挟持之下前往城主的宫殿,用士兵的话说:“来历不明的精灵必须被送到至高王面前以作裁决。”
费雅纳罗一踏入大殿,卫士们就撤了下去,他仰起头对王座上的精灵非常不客气地评价:“你的锻造成果烂透了,宫殿造得也一般,至高王陛下。”
诺洛芬威在王座上,他的脊背依然挺直,他的灵魂疲惫不堪,他颇为忧愁地摩挲着一枚深红却无光的权戒,那正是费雅纳罗赠予他在梦境当中创造的凭证。听到费雅纳罗的声音,他的眼睛瞪大了,其中焕发出一抹明亮的光彩,迅速驱散并代替了不知道盘桓了多久的死气沉沉:“库茹芬威?”
“你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怎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看见我都不迎接一下吗,至少站起来,嗯?诺洛芬威,这就是你身为至高王应该有的礼仪?”费雅纳罗把每一个“至高王”都咬得分外用力,诺洛芬威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手臂撑住王座的扶手想要站起来,但费雅纳罗已经快步登上了王座前的长阶,几乎要欺身到王座里,低头俯视半血弟弟的眼睛,“至少让我们站在同样的高度对话吧?”
“库茹芬威。”诺洛芬威又喊了一声,他的语气里还是包含着些不确定,费雅纳罗等着他多问几个问题,但是他居然就此不吭声了。幸好诺洛芬威的胸口仍然正常地起伏着,心还在跳,血液还在身体里正常地流淌,基本看不出他停留在上一层梦境的身体濒临死亡。
“我不是鬼魂,也不是你的幻想,假如你还记得你差点被魔苟斯打死了,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找到进来的方法,”费雅纳罗眼见诺洛芬威的反应太奇怪,相当越界地戳了一戳他的额头,这让他的半血弟弟猛地向后撤一下,似乎并不习惯他的亲近,“你这是怎么了,至高王这个身份束缚了你的舌头?还是说,你以为我是魔苟斯,追到这里赶尽杀绝?”
“魔苟斯不会追到这里。”诺洛芬威谨慎地开口,“这里是伊露维塔创世的边缘,并不足以被任何维拉涉足,因而无论是魔苟斯还是伊尔牟都不能控制这一层梦境,在这里创造是没有边界的。只是祂仍然可以通过连在我身上的诅咒影响这里,把他创造的奥克与炎魔投放进来……我以为你会先责问我的僭越。”
“你僭越地改名叫芬威·诺洛芬威,我就把你扔在对岸了,至于要不要谴责你居然在我的梦境深处做至高王……”费雅纳罗把语气放缓了,保持在他平时的淡漠与恰当的关心之间,“你直面了魔苟斯的诡计,险些为之死去,又在这里独自守了不知多久,我刚刚离开你濒死的身体,现在又看得到你因消耗太多精力而遭到伤损的灵魂。我从前固然不喜欢你,但看了这些,难道我还会毫不动摇?那我又与魔苟斯有什么分别呢?何况谈起以前——”
“——以前我们两个各有错处,而以前已经过去了。”诺洛芬威截断了他,澄蓝的眼睛恢复了更多的光彩,复杂的情绪在其中重新流淌起来,“诘问我也好,问罪我也罢,我都不会逃避。我不会原谅你,但也不会再痛斥或试图殴打你,我们之间的合作依然存在。”
“你本来也没必要非原谅我不可,”费雅纳罗搭上半血弟弟的肩膀拍了拍,“倘若你做不到一码归一码,倒不是我认识的诺洛芬威了,至少到现在你干得很好,不论我们的旧恩怨会走向哪里,我欠你一份情。”
“我承不起你的情,倘若你还认可我们共享一半的血脉,念及我们共同的亲缘与维林诺曾经的过往,最好把它与我们的旧怨抵消作两不相欠。”诺洛芬威平静地回答,他眼中的光彩慢慢收敛成一种温吞的情绪,握住费雅纳罗搭在他肩上的手,“并且你也不必勉强自己装作了解我,库茹芬威,我们本来就不熟络。”
费雅纳罗毫不亏心地大笑起来,反手用拇指摩挲诺洛芬威的手心:“怎么,等我们离开了梦境,你就要宣称从此以后我们断绝任何来往么。不过真的要这么说,那也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出言干涉,但你什么时候长成了这个不接受一点示好的性格?”
“你从不曾做出任何示好过,库茹芬威。”诺洛芬威叹息着,“埃尔达的记忆与生命一样永恒,我们无法被时间抹去陈旧的怨恨,我来到你的梦境里只是因为魔苟斯是我们应当优先一起面对的大敌,并不出于向你求取什么,比如一份情面。你大可以不用强迫自己做出违心的事情,立下违心的许诺,因为我们都知道誓言在这片土地上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从未见到我的善意,又怎么判断这对我来说一定是在勉强?”费雅纳罗凑得更近了,他与诺洛芬威四目相对,任半血弟弟阅读他眼中的内容,“这不是出于誓言,或者工于心计的算计,我们仍然还有机会正视和了解彼此。何况你究竟是从未打算向我索取过,还是认为我决计不肯给予而退缩了呢?你我间的关系是否已经不可挽回?假若我打算从此刻好意待你,莫非只会是徒劳无功?”
诺洛芬威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他不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他看起来又想揍费雅纳罗一顿了,可他在三个呼吸之内平静下来,只是抬起双手握住并摊开费雅纳罗的右手手掌,近乎呢喃地自言自语:“可是如果你真的能够赠予我好意,为什么一直要到现在才做出行动?倘若在以前就……但是以前已经过去了……”
他把头埋在费雅纳罗的手掌间,嘴唇擦过长兄指间的戒指,闭上眼睛的时候睫毛轻轻掠过长兄的掌纹,诺洛芬威再也不说话了。年长的精灵沉默无言,费雅纳罗久久地托着半血弟弟的脸颊,他的掌心忽然间湿润了。
“所以,你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了?”费雅纳罗仰面倒下去,四肢摊开,从未觉得坚实的土地躺起来这么痛快。
诺洛芬威坐在他旁边,用一条方巾擦拭大剑上的血迹,头也不抬地回答:“你问了第三次了。”
诺洛芬威在梦境的最深处独自停留了多久,好像变成了费雅纳罗想要问的唯一问题。诺洛芬威对此感到不是很理解,他守候的时间长短并不会改变他们的关系,无论他在这里三天还是三年还是三十年还是三百年,对刚刚才闯入的费雅纳罗来说没什么差距。对他自己来说,伤痛是一块系着绳索的石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深地沉入水中,一眼看下去模糊不清,也就不会时时沉溺于悲痛,可是手上总是坠着重量,总是提醒着石头的存在,而一旦拽着绳索把石头提起来看,他的痛苦依然鲜活如昨日。
第一次询问发生在王庭之中,诺洛芬威肯从费雅纳罗的手掌上抬起头的时候,眼框已经干爽,也几乎看不出眼尾发红。他引着费雅纳罗走到一处正面北方的阳台,向远处地平线露出的一座堡垒前沉重的铁门指去。
“那是魔苟斯的意念建来存放祂的诅咒的。”诺洛芬威一边回忆一边叙述着,“虽然祂不能前来这一层领域,但他仍然可以通过我那被他锁住的身体影响我的思绪,投放一些奥克,甚至炎魔,它们时不时就会来这里袭击。我只好造起城墙,又捏造些足够骁勇善战的精灵形象来同它们对决。”
他望着地面上一队运送石料修补城墙的精灵小队,怅然地补充:“可我并没有太多的作战经验,而魔苟斯又可以窥探我的想法,我只好把这里造得一点也不像贝烈瑞安德,以免现实中的布局和驻地被他知晓。我没有给精灵们捏出具体的面容,虽然他们的体魄都取自于我熟悉的亲族,但如果再看着任何的精灵不断死去,我恐怕都难以承受了。”
“那你到底承受了多久呢?”费雅纳罗凝望他的双眼,但诺洛芬威坦荡地任他注视,眼中的情绪隐藏得相当完美,“多久的时间才让你学会了这么多战时的调度,多久的时间才让你的思绪已经无力负担为手下的战士锻造像样的盔甲和刀剑?”
但诺洛芬威不正面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用那种费雅纳罗现在也看不惯的从政事里学到的圆滑态度说:“既然你如此嫌弃我的手艺,库茹芬威,不如你来亲自为他们锻造好了。”
费雅纳罗的第二次询问在新城的工坊,天才的工匠重构了整座工坊,换了一整套设备与锻造器具,连带着库存的原料也尽数丢弃了。诺洛芬威跟在他身后,看长兄重操旧业开始一个人驾驭一座工坊,火光腾起来,原料被煅烧熔接,费雅纳罗的铁锤高高扬起,不似魔苟斯那种夺人性命的威慑,而是艺术十足的创作。这服务于创造的神奇领域加速了锻造的进程,工坊里开始不断地生产出盔甲、兵器、日用的器皿……面目模糊的精灵们一一前来,带走甲胄武装他们的军队。费雅纳罗也捏造出他的部属,同样面目模糊,但看体态又总能看出来他们的原型是哪位勇敢的精灵。
在火星飞扬的间隙,费雅纳罗问他:“所以你到底来到这里多久了?我记得你的锻造本领没有这么差劲,但看起来你像从来没有进过工坊一样,精灵的记忆里应当不存在‘遗忘’这个字眼吧?”
“我的确没怎么进过工坊。”诺洛芬威坦然地承认,“因为我每次站在工坊门口,你要么当我不存在,要么就说着未成年精灵不准进来这样的话把我赶出去了。等我成年以后,你只会说我毫无天赋,进入工坊既是浪费材料也是浪费时间。”
费雅纳罗看起来被千年前自己不留情面的话噎了一下,又很快补充说他曾经的话倒也没错,没有天赋的精灵确实不该再一味醉心于锻造。他的一噎让诺洛芬威的心情变得很不错。在梦境边缘独自驻留太久的精灵抱拢自己的手臂,看着费雅纳罗流水一样为全部的精灵幻影武装起来,他从长兄的手里接过一面改良以后的盾牌。它闪着柔和的银光,被锻造得相当宽厚,足以迎接两个炎魔同时重击下来而不破碎,并且它的规格即使是对应诺洛芬威的体型也显得有些巨大,提在手臂上却很轻,分外衬费雅纳罗新造的大剑。
“虽说你应该更习惯使用凛吉尔,但这一次还是用这把新的剑比较好,因为我在其中加了一点阿尔达之上应该并不存在的东西,”费雅纳罗如此陈述,他递过来的大剑的确比凛吉尔多了一种异样的光彩,“倘若祂们当年创造世界的时候,奥力想到了这种材料,把它融入土地之下的岩石里,那么它会比现有的一切原料都更适合被制成兵器。它更轻,更韧,更坚实,不但是你的新剑和盾牌,所有的甲胄里我也使用了它。”
天才工匠为这一处创造的领域能够做到什么喋喋不休起来,直到精灵的军队已经陈列完毕整装待发,听得有些昏头的诺洛芬威立刻扯着长兄走出了工坊,他们跨上披着轻便甲胄的马匹,带着全副武装的幻影,并肩向诅咒安置的堡垒骑行而去。
“我不希望我们遇到奥克或者炎魔。”费雅纳罗忽然对诺洛芬威说,“如果习惯了并不存在的材料带来的便捷,我恐怕我们会在现实中大意轻敌。”
“你我任何一个没有大意轻敌,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尤其是你。”诺洛芬威毫不留情面地说,他将戴着深红权戒的手指覆在自己左臂上,那里的盔甲与衣袖立刻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刻的灼伤,“更何况我们不会一路畅通,只要靠近了诅咒的源头就一定会遭受攻击,你看,有一只炎魔曾经差点烧焦了我的手臂。”
按费雅纳罗平时的性格,他会说都是因为你的锻造太差了,或者都是你根本不会作战一类的话,但他凝望着那道伤口,举起自己的宝剑,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战斗结束得有些过于快了。魔苟斯只能在创造力有限的领域慢慢丢来祂构想成熟的奥克与炎魔,因这里的时间流速过于缓慢,那些黑暗生物的数量在增大成规模以前就被杀死了。即使魔苟斯察觉到费雅纳罗的存在而尽力投入了更多的奥克,但它们并不能轻易地击穿崭新原料锻造的盔甲,反而在新锐的利刃之下一排一排地倒下去。
魔苟斯的诅咒也以祂自己的形象出现,诺洛芬威与费雅纳罗的精灵幻象拖住了祂的所有手下,于是他们得以一同应战这一缕黑暗大敌的意念。假如魔苟斯本尊出现在这里,两个精灵也许就要双双落败,但这只是魔苟斯力量的一小部分。没有了身后潜意识的威胁,诺洛芬威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用盾牌抵挡了格隆德的全力一击,手中的大剑顺势在魔苟斯的身上刺出一道伤口。巨塔一样的黑暗大敌愤怒地嘶吼着,费雅纳罗忽然猛地抬手锤了一下自己突然作痛的额头。
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你这个奴主!他叱骂魔苟斯试图在梦境里影响他精神的卑鄙行径,在诺洛芬威又一次正面接住了一记重锤以后,他强忍着头脑里的尖锐刺痛,猛地跃起,闪转腾挪绕到魔苟斯的身后,双腿勾住祂奇形怪状的甲胄,倒吊着旋拧机括,他的长剑一分为二,尽数捅入了魔苟斯的身体。费雅纳罗紧握双剑,双臂一绞一拧,诺洛芬威的大剑也砍入魔苟斯的小腿。黑暗大敌嘶吼着栽倒,费雅纳罗从祂背后轻巧地落下,诺洛芬威迅速上前用盾牌格住巨锤,两个精灵一同举剑砍下了魔苟斯的头颅。黑暗大敌的残躯在他们身前化作一片黑烟,直接散佚开了。
“所以,你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了?”费雅纳罗捡起自己掉落的双剑,合在一起插入剑鞘,走到诺洛芬威身边仰面倒下去,四肢摊开,从未觉得坚实的土地躺起来这么痛快。
诺洛芬威坐在他旁边,用一条方巾擦拭大剑上的血迹,头也不抬地回答:“你问了第三次了。我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我也不会去记录。我从赫尔卡拉赫那样的地方走上中洲,我知道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数着日子只会导致疯癫,我失去过一位数日子的亲族。他疯了,冲向我们没探测过的道路,冰面裂开,他掉进了海里,那里暗礁太多了,谁也没能把他捞上来。”
费雅纳罗听了,并不为自己辩驳,也不发表能继续激怒诺洛芬威的言论,他只是站了起来,然后对诺洛芬威伸出手:“走吧。”
“到哪里去?”诺洛芬威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理解他的意思以后犹疑起来,“魔苟斯的意念已经消失,你的诅咒彻底解除了?或许我应该再多探查……”
“不需要了。祂的诅咒已经消失,留在浅层梦境里的不会再困住我,你我应当回到现实中去,解决我们的旧怨。”费雅纳罗依然伸出手,“我会用我的秘火将这一切都焚尽,你醒来以后快些离开,别被波及。”
诺洛芬威大为恼火,他用力地握住长兄的手,攥得费雅纳罗的骨节疼得作响:“我好心好意救你,你竟然还要放火——我知道你是说秘火,但它真的不会伤及你的灵魂或躯体,真的可以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吗?我的确已急着回去,我仍在担心我的儿女与族人,但你就没有什么更保险的办法?你既然要与我解决旧怨,那总该活生生地醒来,而不是——”
费雅纳罗不为所动:“你发誓要跟随我的,诺洛芬威,我要你现在按照我的意思行动。当然,我们也可以慢慢解决每一重梦境里魔苟斯遗留的残余,只是你如果还记得的话,在上一重梦境中,佛米诺斯的宫殿前,你已经垂死。倘若要用更保险的方法,你将面临更大的风险,一旦你作为梦境的客人在此死去,可不只是落到这里这样简单。”
“我以为我在舞会以前就说明白了,我不会跟从你一意孤行太过疯狂的领导——”诺洛芬威借着费雅纳罗手臂的力量一跃而起,他略微低头毫不服输地直视长兄的双眼,明蓝的眼瞳里情绪交织成复杂的网,而费雅纳罗忽地揽过他的肩膀,十分突然地凑近,嘴唇贴在他的眼尾,持续两个心跳的时间。
诺洛芬威彻底愣住了,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跃动出一个无法理解的速度,一时间说不出话也不知如何动作。费雅纳罗顺势把他向后一推,这片只有他们两人涉足的土地分崩离析,诺洛芬威眼睁睁看着费雅纳罗身上腾起一片明烈的火,而他自己陡然向下坠落,坠落。他呛咳着胸腔里的鲜血,觉得浑身发冷,但温暖在他身边焚起,他听见古老的乐曲再度奏响,听见悲伤的海潮淹没烧得爆裂作响的船只,听见呼啸而过的风。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簇尚未熄灭的火苗在他披散在床铺上的一缕头发里燃烧着,已经散出焦糊的气味。诺洛芬威立刻坐了起来,一把掐灭了火焰。他抬起头,看见整片的纯黑帷幔被火焰尽数吞噬,只有灰烬向下散落。火之魂魄重新苏醒,自内而外地烧穿了他的坟茔,正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去拍灭要蔓延到帐篷上的火。费雅纳罗身上繁重有如殓衣的华服也烧得差不多了,胸膛上还尽是没有彻底愈合的灼痕,但他浑不在意,反而扫视翻倒的桌案和地面的狼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诺洛芬威望进长兄铁灰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一抹鲜活的快意,他从那纷杂奇幻的梦境骤然坠回米斯林湖畔的营地,帐篷的帘子外依然投入熠熠日光,连翻倒的桌案投下的影子也没有变得太长。这段恍如隔世的岁月后他第一次感到更积极的情绪在苦恨之上生长,并且他的爱恨现在都不再无处安放,足以栖身在眼前苏醒的精灵身上,这让他分外安心。
费雅纳罗的声带长久没有使用,便用口型呼唤他的弟弟,诺洛芬威坐到他的床沿,捧起长兄的手掌,亲吻他的手心,彼此都发觉尝试同半血兄弟拉近关系似乎不是想象里那么困难的事情。他们享受着这难得和谐的时候,直至营地里传来骚乱的声音。
诺洛芬威立刻站起身来,费雅纳罗也警戒地望向帐篷口。他们听到尖叫,听到大喊,听到风声,和理应不会出现在敌袭时刻的又哭又笑。费雅纳罗还不明所以,诺洛芬威先反应了过来,他最后一件担忧的事情——他长子的下落与行动的结果——悲剧并没有再次发生,而是引向了更好的结局。
卡纳芬威从外面冲了进来,他撩开门帘,几乎喘不上来气地大叫:“叔父!您醒着吗?是芬诺,芬诺他把奈雅带回来了——父亲?父亲!!!父亲醒了!”
年轻的精灵几乎被两重喜事砸昏了头脑,他冲到帐篷外,恨不得用一条好嗓子喊得整座营地都知道。在所有的骚动一起冲进这座帐篷以前,诺洛芬威回过头,对上长兄深刻的凝望,轻轻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接着他掀开门帘,温暖的、充满阳光照耀的现实立刻流淌进来。
Althia (Guest) Fri 29 Aug 2025 08:2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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