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今日之明日的莫比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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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再次站在黄金王座前,奈费勒才有时间喘息,有时间对过去数年发生的一切产生实感。77日的新政随着至高苏丹的死无疾而终,王后选择用坠楼结束自己的一生,他带着阿尔图的追随者们离开青金石宫殿,不断招兵买马、与叛军抗争——直到今日。
在攻打王都的前一夜,作为这支队伍的中坚力量与精神支柱,奈费勒本应早早睡下——像所有的有大事发生的前一天的夜晚里人们应该做的那样——但是显而易见他没有。也许是过去7年的殚精竭虑让他的生物钟早就适应了夙兴夜寐的作息,也许是明天他们就要回到7年前天翻地覆的宫殿,那金碧辉煌的、见证了无数位苏丹与王朝不断更迭的、冰冷地站在史书之外旁观一场场好戏的青金石宫殿——总而言之,前朝的维齐尔大人睡不着了。
他从被窝里坐起,那只一直跟着他的鹦鹉已经飞到帐篷的支架上安然睡着了,该不该说做一只鸟也是不错的选择,或者是猫,至少小动物不懂也不必去懂人类的弯弯绕绕、爱恨情仇。他没由来地这么想。彼时正是9月,虽然帝国常年气候炎热,并无那么肃杀的风席卷大地,但是只穿着无袖内衫在秋夜里坐久了还是会打一个寒噤。寒冷的月光从帐篷的帘子缝隙中挤进来,一路往前跑着,投到奈费勒的眼前,而后停下了脚步,骤然黯淡下去融入夜色。他一下觉得这场月像7年前密会那一夜的月,也像那个披着月色来见自己的人。义无反顾地往前,如月般驱散亘古的长夜,而后——戛然而止。
奈费勒急忙入宫时,他的君王正在艰难地吞吐着肺里的空气,每次呼吸都带出的鲜血,像盛开在新日身边妖冶的玫瑰,簇拥着他;又像他们在祭祀活动中听说过的阿兹拉伊尔,将要带他去往黄泉。奈费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阿尔图身边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反应了,只记得阿尔图看到自己后,脸上有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笑意一闪而过。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不然这厮怎么会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情笑自己。
但是他也真的没心情再打趣阿尔图了。因为阿尔图真的要死了。
阿尔图的肌肉在慢慢变得僵硬,笑容被死亡挤回皮肉下方,英俊的面庞因氧气倒灌入伤口而变得扭曲而狰狞,曾经明亮的双眼如今慢慢暗淡下去,流出奈费勒从未见过的悲伤、不舍、疲倦,将死之人那贴着他脸颊的手也因失血过多无力,开始往下滑。阿尔图,求你,再坚持一会儿,萨米尔在来的路上了,求你,求求你,不要死。奈费勒觉得自己喉头发紧,目之所及皆是鲜血,让他的胃一阵接一阵地抽搐,忍不住想吐。阿尔图的手已经不太贴得住他的脸颊了,于是他左手从伤口上抽离,转而紧紧抓住君王的手,不让它像折翼的鸟般坠落,面颊也蹭上阿尔图的血。手好烫。这是他抓到阿尔图的手的第一反应;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手在发冷。奈费勒...别哭。这是新日之君对他的大维齐尔说的最后一句话。维齐尔纵使在治国方面有再多的才能,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战天斗地方面整个帝国无人能及,也无力扭转阿兹拉伊尔的意愿与决定。阿尔图的眼睛渐渐睁不动了,胸膛不再剧烈起伏了,喉咙也不再如破旧的手风琴般发出残破的气声,最后君王的手指无力地垂下,在维齐尔的脸颊上刮出一道猩红的血色。史书称这场针对阿尔图苏丹的刺杀为“新日之坠”。
奈费勒是被帐篷外的动静拉回现实的,有人在门外坐下,鲜艳的长发被月光反射了部分色彩投到奈费勒的床前。他摇摇头,披上那件黑色大氅往门外走去。看来今晚不止一个人睡不着。他这么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奈布哈尼卿,你还不休息吗?明早指不定会有一场恶战啊。”
“啊,维齐尔大人——您也没休息啊哈哈,您看这事闹得。”王都曾经最风流的剑客抬头,看见前朝的维齐尔向自己走来时满脸笑意;他一点都不意外被抓包,或者说就没准备遮掩过自己发出的动静,“虽然7年没有正儿八经打过仗了,但是恐怕这位苏丹和追随他的虫豸们,还不值得我们用对待恶战的态度来面对,尤其是和......前前朝的苏丹相比。”
奈布哈尼明早将要骑着茉莉,在队伍的最前方,扛着绣有阿尔图名字首字母的旗帜,杀进青金石宫。他确实是一点都不紧张,让他失眠的本就不是战争。他伸手去抚摸那面旗帜,那是7年前起义的前夜,马尔基娜、热娜,还有别的心灵手巧的姑娘一起绣好的:姑娘们在空旷的营地上燃起一簇小小的篝火,就着那点微弱但温暖的光线一针一针绣着她们领袖的名字。阿图娜尔是跟着阿尔图一起来的,当兄长在和他那帮好哥们说天说地时,她就跑去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听着姑娘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要不要在字母旁绣上一圈蓝宝石,随着篝火踏响身上的铃铛与其他金属首饰,叮叮当当,是舞姬,又像马蹄,也像阿西耶女神的轻吟。他想起阿尔图走进他们哥几个的帐篷,在帐篷外姑娘们的笑声和铃铛声中,变魔术般从背后掏出一瓶酒,他说,不管明天如何,起码今夜我们仍然活着。他们举起酒杯,说,敬阿尔图,敬我们,敬自由。哈桑抱着羊羔,带着外面秋风与篝火的喧嚣声进来,加入这帮畅饮着佳酿的战士的欢宴。诗歌、美酒、舞蹈,多美好的年轻人们啊,多热烈的生命啊,如果真的难逃一死——
“我们将于墓碑刻上今夜的欢笑,纪念我们愚弄了头顶的黑太阳,愚弄了死亡与光阴。”
“7年了啊...”奈布哈尼低低笑了一声而后低下头去,刘海从耳后滑落,奈费勒看不见他的四棱花和眼睛。
瘦长的高加索人没说话,他转身回帐篷里,不一会儿拿了一瓶酒和两个酒杯出来,将自己的大氅垫在身下,坐在奈布哈尼身边。奈布哈尼笑着问:“阿尔图之前去参加您家宴会就喝的这瓶酒吗?”奈费勒将酒杯递给他:“嗯...他不光喝了,还顺了一瓶走呢。”奈布哈尼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笑道:“哦...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拿出来了一瓶我们从来没见过的酒,我们几个吵吵着说,阿尔图你小子私藏好酒不给哥几个喝,他一边笑骂我们几个是酒鬼一边给我们满上,然后悄悄嘀咕了句他舍不得喝。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哈哈。”
喝了几杯下肚,奈布哈尼终于不再强撑着笑了,只有酒香和沉默在夜色里弥漫,将两人困在名为先王的过去里走不出来。奈费勒恍然意识到,在阿尔图遇刺之后,奈布哈尼再也没有去过欢愉之馆、再也没有赌过马、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快乐过,7年来也几乎没有离开过他和鲁梅拉身边片刻——那场政变后他一直把鲁梅拉带在身边,将她视作自己的养女——沉默地担任了贴身侍卫这一职责。奈布哈尼早已不是他印象里的花花公子了。那他自己呢?他未曾问过自己。77天的新日,7年的辗转与抗争;伟大的苏丹啊,命运不是咖啡渣,不是梅夫拉维的狂舞,是一把剪断生死命途的剪刀。
奈布哈尼沉默着放下酒杯,把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抬起头看清明冷淡的月亮,说:“我同先王...达玛拉从小一起长大,看着他慢慢变成我们所爱戴的众剑所吻的王子,又拦不住他一步步变成最后那样;在他无心治国并且转而去寻找那些能刺激到他的乐趣之后,我也远离了宫廷......后来遇到了阿尔图。再后来的事情我们就都知道啦。我本以为这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家,直到阿尔图也在血泊里断了气。”奈费勒也放下了酒杯,转头看着这位与自己共同战斗了数年的朋友。
“奈费勒,你说,是黄金王座会夺走坐在这上面的每个人的幸福,还是我选择追随的君王都注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奈费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什么,但所有的话语在真实的苦痛面前,都是苍白一片。奈布哈尼拍拍他的肩,奈费勒看见王都近卫的眼底盛着今晚沉默的月、挚友的生死、和酒精满溢出的悲哀。
“奈费勒,你是我选择追随的第三个人了;我恳求你——”
奈布哈尼想再说些什么,或者再鼓起一点勇气,将7年来心中默默反刍的一切全盘托出——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垂下眼眸,遮住泛红的眼眶,重新把手搭回膝盖上,只留下明月在酒杯中如风中残烛般沉默地摇晃。两个人依偎在帐篷外,等待着太阳的升起。一夜无眠。
当腾格里刚刚将祂的恩泽布施到地平线上时,这支军队就已经早早伫立于山头了,奈费勒随着四近卫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扬起下巴眯了眯眼,顶着秋日初升的太阳远远地望着王都。7年前阿尔图也是这样站在山头,望着那面独属于自己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而后回首对着追随者们露出一个再张扬不过的笑容,带着他们亲手改变自己命运的吗?
哲巴尔用胳膊肘捅了捅奈布哈尼,看到对方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时还是吓了一跳:“不是哥们,你们昨晚真一夜没睡啊?”奈布哈尼嘴角抽搐了两下,扫过其他三位近卫眼下的乌青,轻笑一声说:“你们仨和我半斤八两。说我前也不看看自己那黑眼圈,都快赶上维齐尔大人的了。咱这一帮人里估计也就鲁梅拉小姐和盖斯大人休息得最好;希尔希纳你别往我这冒头,你身上的酒味到现在都没散干净呢!”希尔希纳没对说自己的那句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过来声明了一句:“鲁梅拉小姐昨晚睡前喝了杯维齐尔大人煮的茶,她本来想让自己彻夜清醒的,结果维齐尔大人往里头放了不少助眠草药;盖斯大人昨夜辗转反侧,就睡了三个小时,他其实也睡不着嘞!”
一帮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笑着,鲁梅拉没有加入对话,只是在奈费勒身旁静静听着,偶尔也跟着笑一笑。她转头看向奈费勒。这些年维齐尔的头发蓄得有些长了,额前几缕能遮住眼睛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大人,您在山头站太久了,鬓角都沾上霜了。奈费勒愣了一下,轻轻点头。冷日灼烧着大地,灼烧着山头上每个追随先王的灵魂;良久,他说:
“起兵,攻入王都。”
之前麦娜尔还来拜访阿尔图的时候,总是会同他讲些东方的文化,奈费勒也听进去了些俗语,比如说——树倒猢狲散。也许是7年来他们一直在为今日的光复做准备,也许是叛军在过去7年里一直活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惧中,总而言之确实如奈布哈尼所说,这场战斗完全算不上一场恶战。军队势如破竹,行军捷报也一条接一条地传到黄金王座上的那位僭主者的耳中:
“来自高加索的怪物在亚洛瓦起兵谋反。”“不可明说的反对3魔王向卡拉逼近。”“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进入伊兹米特。”“奈费勒占领于斯屈达尔。”“苍白的牛虻宰相接近萨勒耶尔。”“至高无上的维齐尔大人于今日抵达自己忠诚的伊斯坦布尔。”
惊慌失措的谋逆者想逃离这座可怕的宫殿,想逃离王都,逃往别的城市、逃往绿洲、甚至更遥远的东方,逃到哪里都好!但是早就来不及了。所有逃生路线早就被截断,他连滚带爬地爬上宫殿里最高的阳台——介于前王后在此坠楼,他7年来对此地一直避之不及——往下却只能看到千军万马和遮天蔽日的属于阿尔图的旗帜。四面楚歌。7年前阿尔图也是这么推翻达玛拉的,他当时津津有味地旁观着这场弑君的大戏,未曾想过7年后自己会如此戏剧地和达玛拉扮演一样的角色。
他必将殒命。而死法只能由那只苍白的牛虻决定。
......开什么玩笑,奈费勒那个疯子一定会往死里折磨自己的。嘻嘻,他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大人...维齐尔大人,求您,别、别杀我!我甘愿认罪、甘愿对阿尔图苏丹大人发自内心地忏悔,求您了,饶我一命吧大人...!我们都知道,您是整个帝国最宽容的维齐尔,您一定会原谅我的罪责的,对、对吧?!”四近卫押着妄图反抗但是失败了的苏丹跪在奈费勒脚边,死死按住他不断扭动挣扎的身体。奈费勒缓缓摩挲着手杖顶端的宝石,垂眼看向匍匐在自己脚边涕泗横流、连话都说不清了但依旧在求饶的苏丹。
“......把他放开吧。”四位追随了两任君王的近卫反复确认了三次自己没听错。虽然奈费勒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但是......?奈费勒向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放手;相信他,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苏丹顿时对奈费勒感激不尽,一条腿已经弯起准备起身了——“唉,别动,我还没说可以起身呢;也不必趴回去,您这样膝盖跪着、上半身直着就好。”他微微弯腰,一只手撑着手杖,一只手拂过苏丹右手上的宝石戒指和指根的老茧,轻声说:“塞利姆大人,您也追随先王不少年了,您这只手一定握过无数次追随者们的手,一定握过很多次剑、带着军队奋勇杀敌吧?”苏丹不住地点头,几乎要亲吻奈费勒的手背,期望他可以再多说一点,宽恕自己的罪。
“那么这只手......”
“唰!”手起刀落。塞利姆凄厉的叫声同他手腕处的鲜血一起,瞬间迸发。
“也一定拿着金币收买过阿尔图寝宫的守卫、将刀刃刺进阿尔图的心脏吧?”
是奈费勒从手杖中抽出来的剑。他没管飞溅到自己脸上和衣服上的血,只是冷冷地盯着捂住手腕在地上蠕动的、脸瞬间被痛苦扭曲而变得狰狞的、破口大骂辱骂并诅咒自己不得好死的、杀死了阿尔图的虫豸。
塞利姆骂累了,也意识到面前这个男的在前前朝黑太阳的统治下都能不站队并且坚持反对3,完全不会因为自己骂他这么几句就动摇,于是开始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让自己就死在这里吧——
奈费勒不回答。奈费勒露出了笑容。塞利姆现在真的崩溃了。
“塞利姆,你不会这么没有价值地死去的,至少我还要从你嘴里翘出当年那场刺杀所有参与者的消息呢。还有......”他顿了一下,接着说:
“在你经历完阿尔图生前经历的所有痛苦之前,你不准死。”
Chapter 2: Wenn der Abend beginnt singt der Wind
Notes:
*译:“每当夜晚到来,风就开始吟唱”——《Rebecca》
预警:本篇有大量除图奈以外的其他角色掉落,有图梅夫妻关系提及,不能接受请及时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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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图?”
一切宛若梦境。黯淡的青金石宫大厅,破败的旗帜也遮不住的彩窗,满身伤痕的追随者们,不站在苏丹身边的近卫们,沐血的权臣,以及他手中提着的——苏丹的尸首。他不是没有想象过黑太阳真正陨落过的模样;他日日夜夜都在因黎民百姓而忧愁,他日日夜夜都在痛恨上位者的尸位素餐,他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达玛拉的死。但是...但是,但是。奈费勒同其他与阿尔图素不相识的、同他交恶的、同他交好的,千千万万的人,一起来到刚刚见证了历史的青金石宫殿。
“陛下!请您下令收回您赐予阿尔图的权柄,否则,我有理由怀疑,他会借机消灭多少自己的敌人!...而您将再也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哈!陛下,谁能阻止我为您取乐?!”那是阿尔图折断的第一张苏丹卡,他说,这张卡是为了解决城外的一场骚乱而折断的——后来奈费勒知道了那场骚乱的当事人是法图娜女士,苍天啊他在朝堂上吵架根本吵不过她...好吧秉持着尊重女性的原则他其实也不会执着于要吵赢对方的——那时候他们还是纯粹的政敌关系,就像朝堂上所有臣子一样,在苏丹的面前扮演着跳梁小丑。下朝时他感受到一股视线扫过自己的眼下,是阿尔图。他?关心我?真的假的?他没有回应对方的关心。按理说他们会像所有庸俗故事里那样,扮演一对可笑的臣子,困于君王的游戏,相互攻击诋毁,最后却是殊途同归,成为一段平庸乃至黑暗的历史里,再不起眼不过的祭品。
......但是或许故事还会有别的可能?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血管嗵嗵地跳动着,回应着他的疯狂想法。
一个疯狂的赌徒,主动将自己置于赌桌前,赌自己的政敌还没有被这场游戏腐化,还没有彻底被人性中作恶的本性所控制,而筹码是——一张苏丹卡,一个国家的未来,还有他自己。后来他们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阿尔图说,你简直比苏丹还疯狂。你完全是在刀尖起舞。不过这是后话了;至少在垂钓者书店里留下那本《虚伪的自由》的时候,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会直升天堂还是直下地狱。
“你想不想,提前结束这场游戏?”他看见阿尔图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银光。
“阿尔图,我想彻底改变这些孩子们的命运。就像我们现在正在做的这样。”他在阿尔图眼里看见有微弱的火苗——是阿尔图自己的,还是映照出了他眼中的?
“...我没有勇气使用它。”他不敢直视那支淬毒的黑箭,阿尔图甚至要屏住呼吸了。“放手去做吧,大家会支持你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阿尔图真的做到了。他的双手在颤抖。
“——现在,为大家讲几句吧,奈费勒先生!”
“...奈费勒,你还好吗?”奈布哈尼在他耳边低低唤他,担忧地虚握住他的手腕,“你的手一直在发抖...需不需要缓一缓?毕竟你刚刚真的,脸色比平时还要惨白。”奈费勒深呼吸了几次,让新鲜空气冲散自己肺里的压抑,而后低声回应:“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一些往事,对吧大人。”盖斯走上前来轻轻扶住奈费勒的手臂,让手杖好借力落回地面,支撑他站在这里。“我们都知道的...只是现在我们还没有伤春悲秋的权利,大人;帝国还需要我们,需要您。”奈费勒回头看这位正直的年轻人,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才真正意识到:盖斯在过去七年里的悲伤与愤怒并不比自己少,或者说——今日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带着悲伤、愤怒、不甘走到今天的。这不是奈费勒一个人的执念,这是所有追随阿尔图的人的信念,是他们掏出心脏高高举起向谋逆者示威的、在永夜里坚定跋涉的不屈的火焰。
奈费勒轻轻拍了拍两位友人的手安抚着他们,而后将剑收回手杖里,一步步走到黄金王座前。沾满了血的王座与王冠,遍体鳞伤的追随者们,一片狼藉的宫殿,这样的场景多年来从未离开过他的梦,就像在梦境里,阿尔图永远站在河的对岸,噙着笑意,悲伤地、远远地望着自己的政敌,自己的挚友,自己的维齐尔;而奈费勒永远跨不过那条河,追不上阿尔图,追不上意气风发的新日,也追不上如泡沫般破碎不见的死日。
阿尔图,我该用什么将你留住?奈费勒想问问那个死了7年的鬼魂。
啊,我的话...好难抉择啊。他这么笑着回答。
那日是难得的休沐日,为国家操劳得快中道崩殂的几位和自己的家属们聚在后花园一起喝茶聊天,难得的岁月静好。奈布哈尼向来是喜欢给自己好哥们整点花活的,于是在侍女为各位添茶时说,要不我们敞开心扉聊聊天吧各位。他还没说完,阿尔图就打断他:你的敞开心扉别是要把我们几个的裤衩子都扒下来吧!我们可亲可敬的苏丹大人控诉道,在黑街酒馆拼酒的那次,他,奈布哈尼,希尔希纳,三个人跟不要命一样一杯接一杯,喝就喝咯,奈布哈尼还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最后三个人是真的把节操啊名声啊什么的身外之物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比如说:奈布哈尼说自己小时候有段时间一直误以为达玛拉是女孩子,并且在王宫后花园见第一面的时候就哐当一声单膝下跪,许诺要守护自己的公主至死方休;希尔希纳有一段日子因为在黑街不愿意开口说话,就那么抱着自己的剑倚在路边满眼悲戚,被路过的贵族公子哥以为是欢愉之馆的男妓带着他们最近新开发的情趣小游戏杀过来了,还有年轻善良的贵族小姐小心翼翼凑上去问,需不需要拿三个金币给您赎身。
奈布哈尼接过阿尔图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阿尔图一边狂笑一边把桌子拍得哐哐作响,酒杯里的酒都要洒出来了,引得周围的酒客都侧目往他这里看,不过大部分人在看到红发的近卫和那位善名和恶名同时远扬的慈悲为怀的吃杀草大老爷时就会自己把脑袋拧回去的——明智的选择。
但是阿尔图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奈布哈尼和希尔希纳对上了目光,而后看向了自己这个方向。两个已经出过糗的酒鬼对着撅男撅女撅犀牛的苏丹的宠臣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现在轮到阿尔图嘴角抽搐了。
“我们敬爱的苏丹的宠臣、朝堂的新秀、百姓崇拜的豪侠、贵族惧怕的恶鬼——这下总轮到你来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咯?”
奈费勒轻轻咳嗽一声说:“呃,这段具体的还是不必说了吧...”至少得给新即位的苏丹留点面子吧。身边同样面露难色的盖斯和扎齐伊也跟着点点头,他们倒是难得赞同奈费勒的观点。
梅姬和鲁梅拉在旁边招呼着法图娜来一起吃夏玛从自己领地带过来的鲜花糕,而三位女士都默契地选择了不说话。这才哪到哪啊,哈哈。
阿尔图倒是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奈费勒搭着翡翠手杖的手,说:“没关系的,不打紧。”不打紧什么啊!明明眼神都死了啊!两位文官和小孩无声尖叫。
“啊啊...那还是真心话吧。”阿尔图脑袋被过量的酒精熏得晕乎乎的,也没多想一下,自己这俩哥们会给自己整出一个什么大的。
奈布哈尼神秘一笑。阿尔图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在这里是保不住裤衩子了。可能是个人生活隐私和人格尊严——虽然后者在黑太阳的折磨下已经快被消磨殆尽了——上的,也有可能是物理意义上的。
“咳咳——!”奈布哈尼清清嗓子,“阿尔图,请你如实回答——”阿尔图感觉他简直是在审讯犯人。苍天啊这个红发男还在至高无上苏丹大人的朝廷中为王的伟业鞠躬尽瘁的时候可能都没这么认真!
“你最在乎的人是谁?”
“啊?”奈费勒盖斯扎齐伊不理解。梅姬法图娜鲁梅拉同样不理解。另外两位当事人则沉默地喝着茶,不愿随着奈布哈尼的思路回想起那天接下来发生的惨案。
“...你斟酌半天就问了这个?”希尔希纳还是没忍住,给了奈布哈尼一肘子。“怎么了啦!不可以吗!”阿尔图长呼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而后思考了一会儿,说:“啊,我的话...好难抉择啊。”他四处张望了一番,而后凑到奈布哈尼因摄入过多酒精而变得通红的耳朵边,低声吐出几个字,连着酒气一起弥漫开来;而后他为自己的答案而感到有些别扭,目光到处游离着,不知道是喝高了还是血液在往脸上跑,脸被烧得有些发红。
不料奈布哈尼消化完这几个字就突然爆出一声狂喜到有些诡异的叫声,大声喊道:“哈——!!这个肯定不是!!!你小子!来!喝!!”希尔希纳在一旁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管他呢!直接加入战场吧!战斗!爽!!
等酒馆老板把梅姬夫人摇来救场时,战场已经演变到了一个比较诡异的状态了:三位大人全部滚倒在地扭作一团,奈布哈尼抱住阿尔图的脖子,试图往他嘴里灌酒,希尔希纳在旁边连拦带扯不让阿尔图跑,从扯围巾到扯那块已经不太能在胸前挂住的蓝布,再扯到衣摆和裤子。按酒馆老板所说,阿尔图大人在酒馆里四处逃窜,踢倒了不少木凳,为了拦住两位友人也带倒了不少小酒桌,不过至少没有用酒瓶扔他俩,在几乎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的情况下还挣扎了不少时间,看样子是刚被擒拿不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梅姬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眼,捏了捏眉心,为自己丈夫及其友人的行径向酒馆老板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最后在其他酒馆客人的围观下、老板自觉移开目光但是依旧忍不住好奇的窥视下、梅姬在一旁默默站着但是隐隐要掏出一张“妻子的不满”的俯视下——
阿尔图的裤子被希尔希纳扯下来了。字面意思的。他偏偏就今天没用那条黑色布条给自己裤腰扎紧一点。偏偏就今天。
后花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盖斯说,其实奈布哈尼大人您只是单纯想给陛下灌酒吧。奈布哈尼为自己辩解了两句:“喂喂可是他的答案就是很离谱啊!您敢信他说的什么?”奈布哈尼看到阿尔图往自己这边剜了一眼,回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顿了一下,而后大声控诉道——
“他妈的他说的白犀牛!换您您信吗?!”
那日的茶话会以几个人的欢笑和打闹为收尾,到最后大家也不知道阿尔图最在乎的人是谁。他们本来都以为等忙完这一阵就可以再开一次茶话会、解决这个帝国建国初期的未解之谜了。但是他们没有再开第二次茶话会,也没等到那个未解之谜的解开。一恍七年。
阿尔图,你也算得一个无情的人了。奈费勒突然没由来地在心里骂他。77天,甚至不愿再给我们多一些时间...甚至我们中没有一个人留得住你。
我们中没有一个人能战胜阿兹拉伊尔,阿尔图。我们多无能,多无力。
帝国史书记载,大维齐尔在斩下反贼塞利姆的右手后,于黄金王座前向众人宣布一个月后举行登基仪式,而攻占青金石宫之日与登基仪式之间的这一个月被称为“造日之月”。
这一个月内,国内政局环境倒是意外的稳定,旧日的反贼们都被四近卫率领的军队控制住,而百姓对于新日王朝的起死回生大部分是比较积极的态度;呃,至少算不上反对。好像一切都在按照维齐尔的预期稳步进行着。但是星灵转世的女孩不这么觉得。
“我同维齐尔大人相识有十余年了,也与他一起生活了七年,盖斯大人,请您相信我,我能感觉得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她同旧友们说。登基仪式前一天晚上,她说服盖斯与自己一起去找四位近卫——阿尔图的遗物不多,他们也算得其中几件。
“奈费勒大人他......真的没事吗?我觉得他好像在把自己往一条谁也不知道后果是什么的路上逼。”四位近卫也并非没有察觉到奈费勒的异常。一个月来,奈费勒处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事务;哦他当然可以处理政务,但是他几乎是把所有的政务都一人揽下了,太阳还没升起时他就在桌前坐着了,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起得早还是彻夜没睡;盖斯实在看不下去了,出面斥责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他只是把年轻的文官搪塞了过去,而后再次一头扎进堆成山的政务里。盖斯那日还是没能再说他什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书桌旁和奈费勒一起处理政务到深夜;他甚至在离开书房前还不忘回头叮嘱维齐尔大人早些休息,不要将自己的身体搞垮了。至于奈费勒听不听?那是另一码事了。
盖斯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鲁梅拉:“...我觉得奈费勒大人在罪己:他觉得是自己失职,当年才会——”他的话最终哽在喉头。良久,哲巴尔说:“但是没人改变得了奈费勒的想法的,哪怕是阿尔图。”“...哪怕是阿尔图。”法里斯轻轻笑了一声,赛里曼看了他一眼,也笑着摇摇头。“......但是阿尔图能改变奈费勒,即使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阿尔图。”奈布哈尼突然开口说。
今夜月光明亮皎洁,苍白刺眼——
如同被悬挂于十字架上的、赤裸裸展示在众生面前的死日。
他们没有再聊多久,就都各自回去休息,为明日的登基仪式做准备了。鲁梅拉穿过后花园,穿过两侧立着大理石柱的清冷的连廊,走过绘有历代苏丹丰功伟绩的彩窗,正当她要再拐一个弯往寝宫的方向走时——
她听见大厅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这个节骨眼上?在大厅里?鲁梅拉停住脚,而后缓慢挪动着步子靠近那两扇笨重的大门;在里面说话的人可能进来得着急了,连门都没关好,露出一道门缝。至少能确定不是意图破坏登基仪式的恐怖分子了,不然怎么会连门都关不严实。鲁梅拉这么想。她凑近门缝往里看,是奈费勒。他果然又没有好好休息!维齐尔还穿着那身金灿灿的朝服,首饰在月光下的反光投在他脸上,显得面色更加苍白。低垂的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一路延到门口。鲁梅拉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他眉头不再紧紧蹙着,面上带笑,乌黑的眼睛也透出清亮的光。交谈者一定是一个很能让奈费勒交付真心的人,至少这样的笑容鲁梅拉7年未曾见过了。但是她很快被现实否定了。她顺着奈费勒的目光看过去,而后愣在原地。她想推开门进去,也想拔腿就跑,但她只是站着。直到她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又或许是想起来了什么,她终于挪动了步子,离开了那扇门。
奈费勒的神情肯定是在同某人交谈着什么,这毋庸置疑;但是、但是。但是——
鲁梅拉顺着奈费勒的眼神望过去。他在看着黄金王座。
但那里明明空无一人。
Chapter 3: “维齐尔会永远看着你”
Summary:
有图梅夫妻关系提及
有原创人物NPC出现
Chapter Text
现在,让我们将视线转移到维齐尔身上。
鲁梅拉没有看错,黄金王座上确实没有人;而奈费勒也确实是在实打实地和人对话,呃,虽然严谨来说并不是人。您也许会问,他是在和死去的新日对话吗?哈!是,也不是。新日没有还魂,他在同自己幻想出的新日对话。
至于后来维齐尔幻听幻视的症状愈发严重,严重到在朝堂上引发了贵族们的恐慌、萨米尔为其做了身体检查,得出的结论是维齐尔有了严重的精神问题、维齐尔要求史官不要记录、几位当朝的大人——尤其是奈布哈尼与奈费勒——之间爆发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这样的一系列几乎可以动摇王朝统治根基的事情,暂且还是后话。
“阿尔图?”奈费勒望向黄金王座,脸上带着笑意。
“7年了你是真的没把自己照顾好一丁半点啊。”阿尔图走下王座,愤愤地在他身边绕了一圈,而后飘回黄金王座上一屁股墩坐下。“明天登基仪式,是不是紧张了啊?你回来一个月了都没来找过我,今晚还是头一遭呢。”“...算不上紧张,以前又不是没参加过。”“那就是想我了呗?”“嗯。”“...嗯哼。”阿尔图一副不是很意外的样子。“我知道的,奈费勒。我知道的。”他就那样懒散地坐在王座上,单手撑着自己的脸颊,另外一条胳膊自然下垂,摆弄着垂在胸前的象征着苏丹身份的首饰。奈费勒笑他,还是这么没个苏丹样。
“说说吧,奈费勒;这么大的青金石宫今夜就你我二人。”“...人是肯定不止有我俩。”奈费勒打断他补充了一句,喜提苏丹陛下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你的幽默感和包容心都给苗圃的孩子们了是吗...哦,说起来,苗圃现在怎么样了?”“7年前我们离开王都时,询问过孩子们的意见。他们大都愿意随着我们离开,跟着我们一起反抗;也有孩子选择留在王都,或是不愿与家里人分离,或是惧怕行军途中一切不可控的事物会带来的伤痛、疾病、死亡;他们毕竟也只是孩子。”奈费勒收敛起笑容,低下头摩挲着手杖。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坏习惯。”阿尔图不语,只是一昧地问奈费勒许许多多他活着时未曾听过见过的事情;就像刚刚滑出母亲子宫的婴儿,四处张望着,慢慢认识这个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世界。奈费勒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阿尔图类比成这样一个角色,只是没由来地就这么想到了。而后他恍惚想起阿尔图在第76天的晚上对他说:
“奈费勒,我想有一天和你一起,旁若无人地跨过死亡的河畔。”
他们前两天刚吵了架,他以为自己苏丹的脑回路又在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狂奔,就没接他的话茬。当时其实他很想问阿尔图,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对于帝国会有多大的影响,新王朝还不稳定,旧势力都不愿意向他们俯首,暗流几乎要涌动到一个他们无法控制的程度,而帝国最高的掌权者却说想和自己的维齐尔共渡冥河;奈费勒简直要被气笑了。“陛下最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臣只能辅佐陛下治国理政,无权——”“啊,我亲爱的奈费勒,我知道你会这么反驳我的;但是今夜,至少今夜,我们不要再君臣相称了,好吗?”
奈费勒紧蹙的眉头平展开了一点,而后他抬眼看阿尔图。阿尔图没有戴着那顶苏丹的王冠,繁杂的首饰也尽数褪去,与密会时的穿着别无二致,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窗棂边,背着月光看向奈费勒。奈费勒在月光下周身都溢出清冷的光,等着阿尔图接着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君王浸泡在自己身躯投下的阴影里,奈费勒只能看见阿尔图的眼睛在夜色里透着光,并非喜怒哀惧任何一种情绪,而是在望着谁,映照出谁的身影。此时此刻月光也分外的安静。
为什么呢,阿尔图?你究竟为什么要同我说这句话?又为什么只是望着我而不发一言呢?阿尔图,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阿尔图。
“7年前落下来的坏毛病。”他这么回答道。“啊,哦...我明白了。”阿尔图的目光游离着,“那...后来呢?我是说苗圃的那些孩子们。”奈费勒摩挲手杖的手停了下来。”“留在王都的大部分都回归了以前的生活;还有的被那些反贼带进了宫,他们中有的成为了阉奴,有的成为了刀下鬼...至少我没看见有孩子眼里闪着光从深宫里跑出来。”
“......他们甚至不如达玛拉。”阿尔图几乎是在把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帮混账。”奈费勒等阿尔图不再那么愤怒了,接着说:“随军的孩子们,体魄比较好的几个现在跟在赛里曼身边,基本可以视作是他的亲传弟子了;剑术技巧比较好的几个就跟着奈布哈尼学些花哨的,法里斯和哲巴尔也偶尔会过来带带孩子们,一个带孩子们去摸小狗,一个带孩子们去爬山下河...你放心,他俩也会和赛里曼一样教孩子们怎么像战士一样去战斗的。”言及此处,奈费勒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但是没有挂在脸上多久就又沉入了往事。
“嗯哼。”阿尔图等待着下文,也许是两个世纪,也许是二十秒;但是奈费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沉默回应厚重的夜色。
“然后呢?”
长久的沉默。死寂的氛围几乎要令人窒息。
“...你不会觉得我真的会相信随军的孩子们都跟着近卫们开开心心地学习、活着回到王都了吧。奈费勒,这不像你。你在愧疚。
“你在愧疚于让那些孩子病死于苦旅上?或是他们这么小年纪就要被迫走上战场?
“奈费勒,这是孩子们自己的选择。他们并不是盲目追随你的幼童。”阿尔图想伸出手覆上搭着手杖的那只手。“......那倘若我再尽职一些呢?”苍白的牛虻向后抽离一步,低声反问。“倘若我们再稳当一些,倘若我再清除旧贵族时狠心一些,倘若我可以再多保护你一些,是不是我们就不会经历这一切?”
“奈费勒老师,我好痛......”那个丢了整条右腿的孩子在病榻上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哭着说,他其实是最爱到处跑到处玩的一个,但是今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奈费勒老师,我们还能回苗圃吗?这里的冬天好难熬啊......”那个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孩子紧紧蜷缩在自己的大氅里轻声留下这句遗言,最后奈费勒把她埋在了面朝王都的最温暖的一个小山丘上。“奈费勒老师,请相信我们,也请相信您自己;我们一定会回到王都的,一定会的。”这句话他甚至没有亲耳听见,是哲巴尔带兵抗击叛军回来带给奈费勒的一个孩子的遗言;除了遗言,还有上战场前奈费勒亲手给他披上的外衣。“在苗圃时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奈费勒老师给你穿外衣吗?现在穿上了,就一定要活着回来啊。”奈费勒笑着给他套好袖子,双手轻轻抚去外衣上的尘土的褶皱。那孩子是苗圃最大的孩子之一,只比鲁梅拉小三岁。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野火与生命?
雪依然在下,山丘依旧静悄悄;年轻的人们啊,消失在云杉林。
“孩子们本可以不用经历这样的事情的,阿尔图。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是我没能救下你......是我,是我。”奈费勒将手从阿尔图的手底下抽出,而后别过头去,阿尔图站在距离他七步远的地方,只能看见他垂在面前的碎发微微颤抖,泛着银光在秋夜里闪动。
良久,阿尔图轻轻叹口气。他上前两步,有些强硬地捧起维齐尔低垂下去的头颅,让他看着自己。但奈费勒却看不清阿尔图的脸,像渎圣盟友送来的油画,像池水中反射的波光,像梦魇中永远散不去的执念。他已经记不清阿尔图的脸了。那张俊美倜傥的脸,总是在一次次密会时面对着自己的脸,沾满鲜血的脸,沐浴着万民的祝福的脸,被死亡追上而无法逃脱的脸,如今隔着7年的苦痛与生死,但就像7年前一样,静静地望着他。
“奈费勒,你是否问过你自己,你该往何处去?
“奈费勒,不要再追念一个鬼魂了。
“奈费勒,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阿尔图没有回魂。
“奈费勒,放过你自己。”
远处传来低低的诵读声,兴许是苏莱曼尼耶清真寺在进行宵礼。奈费勒愣神了一会儿,缓缓转头看向黄金王座。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顶带血的王冠。
“塞利姆,我说过的吧,我会亲手从你嘴里撬出当年的所有消息的。您应当还没有年老昏聩到怀疑我这句话的真实性,或者是妄想着您那光耀一时的身份能为您争取一点点我的怜悯。”
奈费勒没管阿尔图在自己耳边斥责他这样做太不理智,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绿宝石戒指,然后抬眼冷冷地盯着牢房内的反贼。但塞利姆没有骂他,没有求他给自己个痛快,只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呆呆地坐在铺满干草的地上,目光没有聚焦点地游离在栏杆之外。盖斯皱起眉头,转头看向奈费勒,犹豫着开口:“维齐尔大人,现在他这个样子我们恐怕也审问不出什么来...我们改日再来吧。”奈费勒沉默地点点头,而后突然往背后剜了一眼说“我知道”。盖斯被他吓得打了个激灵,往奈费勒背后看去,和惊恐的奈布哈尼对上视线。刚刚除了盖斯没有一个人说话,盖斯也不是站在奈费勒身后的,而是身侧。
奈费勒大人真累出幻觉了?盖斯努力张大嘴同奈布哈尼比口型。
奈布哈尼蹙眉,眯起双眼,鼻翼微微收缩,歪头。那咋办啊?!我们帝国不能再失去一个维齐尔了啊!!
奈费勒回头看向二人。怎么了?走吧。盖斯和奈布哈尼叹口气,两个人拍拍对方手背,示意此事之后再谈,而后跟上奈费勒的步子往地牢外走去。
“奈费勒大人,我觉得这个事情不只是普通的谋逆。”盖斯快步走上去与奈费勒并肩而行,“不是说7年前那场;我是说,为什么7年过去了,我们再回到青金石宫时塞利姆还会坐在苏丹之位上?”
事实上,在叛军建立伪朝的7年间,关于先王和先王后的的怪谈始终在青金石宫殿上空挥之不去。最初的两年里,数位苏丹在身体健康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的情况下,于睡梦中暴毙而亡,于是有传言说:先王后会在每任苏丹的梦里轻蔑地望着他们说,您瞧瞧您,您真配不上我丈夫的王座。一而萎靡不振,二而精神错乱,三而不治而薨。您问先王?哦...他倒是没有借梦还魂,但是7年来王都中一直有势力暗中支持奈费勒他们光复,在苗圃旧址的地方有人立起了一座阿尔图的雕像——虽然那个有光环和翅膀的俊美男性似乎离阿尔图苏丹本人有点远了——向还留在王都的孩子们阐述着革命者当年的丰功伟绩。苏丹们为此惊惧愤怒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看似斩草除根的办法,最后发现他们无计可施,或许是因为先王的冤魂还在王都上空游荡哩!
“塞利姆难道会不知道先王后为苏丹王座设下的诅咒吗?他难道真的贪图苏丹之位给他带来的金银财宝和至高荣誉吗?他追随了两位苏丹,呃,那7年的苏丹们不算,地位哪怕不比您或者阿卜德,也算得上是权臣了——”
“对啊,他到底贪图什么呢?”奈费勒顺着盖斯的话头问他;从政了近二十年的权臣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于是停下步子转头看着年轻的文官,鼓励他接着往下推测。
“......那只能是与幕后指使者达成了利益交换了。”盖斯顿住脚步,眉眼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他直直望向奈费勒眼底,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奈费勒大人,此事恐怕战线会...长得远超我们原先的想象;不管是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
“那此事就......”“大人。”盖斯打断了奈费勒的话。年轻人微微弯腰向维齐尔俯首,左手仍然拿着卷宗,右手在胸口挽成一个贵族礼,翘起的抹茶色卷发一时间占据了年长者的全部视线。而后,他抬起头。这样的眼神奈费勒以前并非没有见过,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时,他总能感受到年轻人投来的刀剑一般的目光。但是现在——盖斯棕褐色的眼睛在地牢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跳动着光芒,坚定不移地望着自己。奈费勒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仰慕的眼神他在身边的青年官吏的眼中见过,忠诚的眼神他在游牧民族女近卫的眼里见过,信任与期望的眼神他在阿尔图的眼中见过,还有更多的情绪在77日的最后一夜里从阿尔图的眼里逃出,闯进他的灵魂...... 那盖斯的眼神呢?
“忠诚”,这是奈费勒第一时间想到的形容词。他自觉自己与盖斯并无深交,然而这样一个刚直的年轻人毫无怨言地追随了自己7年,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阿尔图,盖斯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忠诚的小伙子。但是?如果抛去政治场里的一切敌意与伪装呢?“奈费勒啊,你果然还是不忍心只将盖斯视作政治盟友的吧?”阿尔图在他耳边轻笑着,这次他没有反驳阿尔图。他想起7年来每一次盖斯来劝自己早些休息,与自己一同处理文书工作,帮助自己稳定军心,每一次的担忧,每一次的关心,每一次,每一次——
炽热的。他最终用了这个词。如果说阿尔图是太阳,奈费勒是月亮,那么盖斯在帝国百姓的心里就应当是家家户户会亮起的蜡烛。不算得太明亮,但是不可没有。盖斯应当是这样的年轻人。因正直的谏言而被下狱,因不公而愤懑,会横眉冷对,会真心相待,多干净而热忱的年轻人呀...帝国何其有幸能有这样的蜡烛一直照亮着前路。
“请允许我为您分劳、捍卫帝国的荣光,奈费勒大人。”他望着盖斯那双澄澈而明亮的眼。
“好。我以维齐尔的身份将此事全权交由您负责,盖斯大人;望处处当心,尽力而为;铲除反贼,捍守荣光。”他听见自己说。
“所以你早就猜到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阿尔图百无聊赖地趴在维齐尔处理政务的书桌上,奈费勒坐在对面听他讲着,头也没抬一下。“唉不是,我不懂啊,为啥啊?你都知道幕后推手是谁了干啥还要整这一出啊?”君王开始发出诡异的动静,“不管是确立威严还是稳定民心,你亲自动手不都是效果最好的吗?你又何苦大费周章让盖斯去做这件事?”
奈费勒手中的笔顿了顿。
“呃。我不是说盖斯治国理政能力差,虽然在这方面几乎没人比得过你就是了;我是说,你作为一个在政治场上博弈了半生的权臣,一件事情怎么对你而言利益最大化按理说不需要我来说啊?”
奈费勒没说话,阿尔图等待到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冷落自己了,然后他叹口气,放下了手中批阅文书的笔,将大拇指和中指顶在两边太阳穴上缓慢地揉搓。
“我们先从塞利姆讲起——谋逆之人,怯懦之人,无能之人。”
“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为何会在伪朝已经数年没有苏丹的情况下自立为苏丹?没有臣子反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个可以承受王座的诅咒的替死鬼,早已相互猜忌的一丘之貉,此时虽然没有苏丹本来就无所谓,但是有一个苏丹也未尝不可。仅从这件事本身来看,塞利姆除非真的鬼上身了,否则绝无可能将自己送上这样一个刑场。”
“哼,屡见不鲜的利益交换戏码。”“对,必然有利益交换,但是问题在于——塞利姆与谁,交换了什么。”阿尔图抬头看奈费勒,对方也掀起眼皮看向他。“您应当还记得达玛拉在位时,帝国获得了数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对外征战的胜利,其中有一场是发生在突尼斯省的。”
虽然在后世人口中,达玛拉先王一般被称呼为“黑太阳”或是“无情的暴君”,但是达玛拉先王同远东一位皇帝的生平是相似的:纵使后半生做的错事足以毁灭一个国家,但是前半生的火与剑也铸就了帝国的辉煌。彼时达玛拉还是众剑所吻的王子,是战士王,帝国蒸蒸日上,而我们的阿尔图苏丹与奈费勒维齐尔帕夏还未在宫廷崭露头角;一个是默默无闻的大臣,一个是初入政坛的愣头青。今日一切故事的源头都尚未相互牵连,蝴蝶尚未扇动翅膀。突尼斯省在帝国对外征战上是一个长期黏着的争夺点,在达玛拉尚未即位时,先王们就与西班牙人反复争夺了三次这个地区,而达玛拉先王在位时则是将这块地第四次划到了帝国的疆域中;赞美吾王!至于后来这块地区第四次被拱手相让然后两国对此地展开第五次争夺这样的事情,就交由历史的眼睛去审视了。
突尼斯省作为帝国治下的一个行省,有土生贵族和西班牙贵族来到青金石宫觐见至高苏丹、结识其他臣子、扩大自己的人际圈,按理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如果让漏壶中的沙加速流动、直接落到塞利姆自立为苏丹的这一刻,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阿尔图,你知道塞利姆是王都比较有势力的贵族的吧。”“你当我是蠢蛋吗。”奈费勒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那你知道塞利姆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位西班牙贵族吗?”“呃,好像听说过。”“那如果我说这个贵族的舅舅在西班牙王庭中扮演主战派的角色,希望能把塞利姆变成一个跳板,好让西班牙夺回在突尼斯省的控制权呢?”“啊?”
“......老塞利姆真就这么听他那个狗女婿和狗亲家的屁话了?”
“那倒不是。老塞利姆又不是傻的。他恨不得两头通吃:一方面借女儿的婚姻与西班牙贵族建立密切联系,在西班牙也拥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另一方面在帝国追随苏丹们,享尽荣华富贵,按理来说,不管事情怎么发展,他都是渔翁得利的那个。只是...”
“只是?”
“老塞利姆把自己想得太绝情了。当西班牙那边提出要让他自立为苏丹时,他当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但是那贵族的舅舅搬出了年轻人们的婚姻作筹码。此时的老塞利姆才发现,自己再如何背叛苏丹,也无法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的婚姻关系中充满不幸。”
“......所以他答应了西班牙人的无礼请求。呃不对,应该说是要挟。”
“对。所以我说他无能。既不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又不一定能赢得西班牙人的信任,把握住突尼斯这块地去留的主动权。
他的私情太大了。他也许是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但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好的臣子、好的苏丹。”
“...说回突尼斯。这算外交事故了吧?”“如果西班牙的国王陛下对此毫无察觉,是的;如果默许这种行为,那显然不是,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奈费勒波澜不惊地喝了口茶,“帝国有没有突尼斯这块地盘其实无所谓,离帝国中枢太远,难以在实质上很好地治理;突尼斯来的平民们与王都人的生活习性也并不相同,磨合存在困难;贵族们更不用说,表面有多客套背地里就相互诋毁地有多厉害。
“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可能阻止战争的发生,人们经受不起更多的战火与死亡了。我相信盖斯同我的想法是高度一致的。他要把这个事情继续往下挖就必然会发现塞利姆可能存在的‘卖国贼’这一层身份,帝国需要有人站在天平的另一端与西班牙王庭对峙,借塞利姆这条绳子与对方博弈,所以当他主动请缨调查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点都没犹豫。
一方面,帝国能借此摆脱与西班牙长期交战的胶着状态;另一方面,借突尼斯的问题逼迫他的反贼同党们尽早自首,或者相互举报,态度诚恳者从轻判刑。”
书房里一时安静地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良久,阿尔图才开口说话;兴许是情绪有些激动,他的嗓子有些干哑:
“我大概都听明白了,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不是你?奈费勒,不要再兜圈子了,直接回答我。”阿尔图从座椅上站起来向前附身,直直盯着奈费勒。这个距离,如果阿尔图还活着,他因愤怒而从鼻腔里喷出的气会喷洒到自己的鼻梁上吗?奈费勒突然这么想。
“......因为我必须要培养盖斯去独当一面。你知道的阿尔图,盖斯真正的从政经验很少,除了被苏丹下狱之前那一会儿几乎算是没有,每一次你派他来上朝几乎都是来同我吵架。他必须要慢慢知道该怎么做,怎么治国。他是一位很好的年轻人,他未来是一定要将帝国担在自己肩膀上的。”
“那你呢,奈费勒?
你告诉我,在你构想的帝国的未来里,还有没有你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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