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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初,十月中旬的某个下午,哈尔科夫郊外的草原正在沉睡,在一片金色的柔软的草坪里,很难有人联想到它曾经历过的四次战役。间或出现在探险者们眼里的杂树林安静而温暖,小橡树和矮松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一条泛着阳光金色的河流蜿蜒而过。
“你们看,我发现了一点儿东西……”其中一名高大的男人用掏出铁铲在河边的土地上敲了敲。现在已经接近枯水期,河边已经不蹦称为浅滩的泥土早已干透,一铲子挖下去只有粉尘。铁铲碰到硬物发出咯噔的响声。首先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一堆手榴弹破片,人的肋骨。黄绿色的军装布片可以勉强看的出他或她曾在这片金灿灿的草原上战斗过的痕迹。一个已经生锈的,棕色的姓名牌也被发掘出来,还有几乎看不出制式的莫辛纳甘步枪。
探险者们各异的脸,露出或是惊惧或是惊异的神情。他们不会看见在已经完全锈蚀的姓名牌上曾镌刻过的名字。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他们不会知道在已经被尘泥浸染成棕色的那副肋骨之下,曾颤动过一颗怎样的心脏。那双笑起来十分妩媚的蓝眼睛不再存在于她的眼眶,但在无数次河水浸润过河滩,轻柔地包裹她的时候,土地里的积水化作的泪水,一定会顺着她的眼窝流下重新流入土壤。这一群面露敬意的八十年后的探险者把苏联红军当成了超人与不可战胜一样的存在,所以更不可能知道这样一件荒唐的事儿:有一枚同样锈蚀的二级铁十字勋章被埋没在泥土里,尽管那不可能是她的,也足以证明她和敌人有过交集;当她的肉体还没有消亡时,子弹从她的背后与棕栗色的长发间穿过,这个名字叫罗佳的孩子是因为逃跑所以被打死的。
一
1943年8月,别尔哥罗德—哈尔科夫一线。德军少尉格里高尔·萨姆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小树林里,这是个三十岁开外的低等军官,身材矮小且有些驼背,显得他背在身上的步枪更长更高了。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乱蓬蓬地扎着马尾,下巴上也长满了密麻的胡茬。因为长时间的作战,他的神情颓丧且忧郁,但从眼镜片后边的棕色眼睛里还能看出一息尚存的,人性的光芒。现在这双眼睛正在往树林子的远处看去,仿佛要透过沼泽,草地和战争的灰烬,看见在遥远西方的他的故乡似的。
云杉或是桦树组成的小树林里,间或有灌木丛生长出来。炮火声已经和大部分刚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的生命一起寂灭了,但远方的浓烟还在无休无止,滚滚地翻腾着。他在灌木丛中间的空地里坐下来,掏出一盒卷烟,烟叶却怎么也装不好。苏联人的突袭把连队给整个打散了,连通讯也接不上。桦树林子把格里高尔的叹息声传的很长很长——他现在已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守住哈尔科夫城,甚至不知道自己走这条路究竟是想逃,还是想回到连队里边。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灰军服血迹斑斑,腹部和手臂经过简单处理的伤口依然在发炎。后方缺少药品,这玩意又不能从苏联人的手上抢来,苏联人倒是会在冬天时扒走德军尸体上的毡靴和军大衣。他的脑子快坏了,逃跑会被枪毙,回到连队里兴许会死。活下去成了这只简单的战争动物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兴许生命的本能会让他选出一条路吧。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传来,把格里高尔惊得立即卧倒。他不知道是哪个混蛋会这样浪费子弹,挥霍地往这个四下无人的小树林里扫上一片流弹。紧接着一个燃烧瓶飞来,四周的灌木丛开始起火。尽管对面的炮弹看起来十分充裕,但人数并不多,因此没有密集得像雨点那样的枪声——这种声音对他来说再耳熟不过了。格里高尔避开火焰,小心地朝灌木从旁的一块大石头撤。他没心思跟那个大概率是苏联人的家伙对轰,而且他的枪里边已经没有任何备用子弹。他只想不声不响地找条路回去,并且还真只能回连队去,其他地方留不了他。就在转头往四周看的功夫,一个黄绿色的身影朝他扑过来。
格里高尔来不及思考,只能狼狈地爬起来朝林子最密的地方冲,俄国人在背后紧追不舍,用女人的声音怒吼着什么俄语。天空传来急邃的尖叫声,他一听就知道有炮弹正朝着他飞来,为了保命不得不啪地卧倒。那个俄国人也会这样卧倒的,除非她连命都不要了——但是没有。那家伙跟个疯子似的,先是往迫击炮弹激起的浓烟里扫上一排子弹,然后见没动静就顶着炮火扑了过来。一个像棕熊一样的影子把他按倒在地上——格里高尔尝试着把她推开,毫无作用。她力气大得出奇,先是紧紧地掐住格里高尔的脖子,然后冲着他的脸就来上一拳。他被这一拳砸得头晕,咬着牙晃晃脑袋又去抓俄国人的衣领,也回敬了一拳,和那个高大的俄国人在小树林里扭打起来。但右手臂上的伤口和体格的差距还是让他逐渐落于下风。俄国女人一手压着他的左手,一手卸了他的步枪,最后把他的双手反剪绑在身后。兴许是她的头脑在间隔不断的炮声中总归清醒了点,这家伙终于是卧倒在一旁了,直到炮击过去才慢悠悠地爬起来。
他的连队兴许就在附近,要不然哪儿会有这么猛烈的定点轰炸。他血脉中天然地有不加思考地服从指令的那一部分,自己一定得回到连队去,把自己的国家和战友抛在一边四处游荡的行为是有罪的,他想。
俄国人把他的步枪背在身上,却没有搜他的身,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打量着他,过了许久递来一块干面包。格里高尔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材较任何一个正常女人来说都显得高大多了,带着一张被棕栗色头发毛茸茸地包裹着的,二十岁上下的脸。压着眼眶的眉毛并不突兀也不显得凶悍,甚至是一双下垂眼。然后他不自觉地毛骨悚然——她脑袋上还打着绷带,血污沿着额头不断地流到病态地红润着的脸颊边和蓝色的眼睛里,眼神完全是死的,然而表情却在俏皮地笑。他上一次在一个活人脸上见到这种表情,还是一个可怜的新兵在战壕里做了三小时噩梦后精神失常,最后顶着这个表情冲出阵地,一声也没喊出来脑袋就被弹片削掉了一半。格里高尔挣扎着想爬起身来。
“哈利特!*德语‘站住’的音译“女人喊到,她的圆脸还是笑嘻嘻的。“嘿,德国人,你的连队在哪里,把我带过去。”
格里高尔警觉地盯着这个大概率精神失常的女疯子,一声也没吭。
“喂……我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她挠挠脑袋上的绷带,然后似乎是终于意识到,把一个人解除武装上绑后还试图用一张笑脸和他聊天是一件很荒谬且可怕的事情。“行啦行啦,我给你松绑——”她把格里高尔揪着领子从地上拽起来,“你听着,我早就不想打仗了!你把我带到德国人那儿去,假装是你把我给俘虏了。我看过你们撒在林子里的传单了,俘虏怎么着都能活命。”
于是格里高尔活动着手臂,终于搞清楚了这是一个逃兵。他的右手早已在几天之前肿胀得有些麻木了,感受不到一点儿酸痛。兴许神经坏死了,他想。
他受伤被送下前线的时候曾经接过看管战俘营的活儿。他想起那些俄国俘虏,他们的眼里除了对德国人的仇恨——已经差不多被磨灭光了,只剩下一种感情:饥饿。他们,不它们像一群没有意志的动物一样,胡乱地翻找垃圾桶,把腐烂的萝卜像珍宝似地送进嘴里,还朝他乞讨发霉的干面包。所有人都在得伤寒和破伤风。格里高尔那一瞬间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她真要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个家伙是要靠斯拉夫人特有的赎罪精神要来折磨自己。
“嘿,如果我搞得清楚我的连队在哪儿,那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格里高尔顶着一张丧气的脸看了一眼女人,那家伙一点没有要听的意思,还把卸下刺刀的步枪枪管顶在他后背,又戴着那种见了猎物的熊一样的笑容了。她的嘴唇因为失血而变得灰白,笑脸看起来又野蛮又渗人。大有要把他那条畜生不如的贱命交代在这儿的意思。
事到如今,格里高尔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小树林,爬上山岗。两个人在林中的空地里猫着腰行走着,野草长得老高,黄绿黄绿的,像漫山遍野的苏联士兵的尸体。俄国人的话多得简直不像话,用她那带着点儿口音的德语一会问他的年龄和名字,一会大骂该死的不当人的政委。
“格里高尔·萨姆沙。”格里高尔低声回应到,作为一名在战争前就入伍的老兵,他一直保持着该有的谨慎。他没相信这个苏联人,也忍受不了她吵吵闹闹。“你可小声点,引来一群苏联人我可没法交代。你就得被送回去,紧接着被督战部门枪毙。”
“去他妈的,格雷格。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倒霉事呢?”女人的蓝眼睛笑得都要眯起来了,身上透着一股农村姑娘才有的野性和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她的名字是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哎,我的名字实在有些太长了,她又这么说道。罗佳,所以你可以叫我罗佳。这个女人说话很亲昵,行为却很残忍,她总是要拖着格里高尔的头发往前走,他疼的眼冒金星也不停下来。
这个名字让格里高尔很容易地想起了中学时代看过的俄文小说。一个杀死了一名放高利贷老太婆和她妹妹的大学生的名字。
他被同时被罗佳的自来熟和疯狂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事实上,他直到现在还不大能接受自己被一个疯疯癫癫的逃兵俘虏,然后这家伙要假装是他的俘虏跟着他一起回到军营去,现在还在亲昵地叫他的昵称的事实。虽然罗佳偶尔会大笑起来,然后把他当成个沙包一样一拳锤倒。
“你早该死进土地里啦,德国人。”她笑嘻嘻地看着被打得一脸鼻血爬起来的格里高尔。
从小山岗上爬下去后,他依然能感觉到背后的小树林飘来的黑烟呛人鼻子,一条浅浅的河流躺在面前。鸟儿和其他动物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但夏天还是让茂盛生长的植物都好像湿软了,一切都融化了。格里高尔的短筒靴之前在过沼泽的时候被浸了一回,到现在也没干透,罗佳甚至还穿着冬季的苏联军服,后背汗湿淋淋。她身上有一种汗味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没打理也没扎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蓬起来。后来她说过自己讨厌极了这种感觉,第一次在身上闻到这种味道时想从战壕里爬出去自杀。实际上格里高尔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毕竟他都快要不知道自己在战争里浸泡几年了。
松软的草地上间或地长着瓦灰色的叶蒿,黄绿的车前草,两个人的靴子踩在上边的时候,它们就那么化作一小片绿毡,留下青草特有的气味。格里高尔颓丧地愣着神,思绪飘忽忽地要飞回布拉格了。忽然他脚下一软——在整个人陷进泥沼地里之前,罗佳用近乎要拽断他手臂的力道把他拉了出来。
苏联的春夏天遍地是沼泽,格里高尔承认自己不该走神的。罗佳毫不留情的嘲笑声灌进他的耳朵里。
“看来你不但受着伤,脑袋也不太聪明呢,连草地与沼泽的区别也不认得……要是你的眼睛还没瞎,肯定能看见沼泽上长着的那些水生植物的。”罗季昂故作夸张地惊叹起来。她说话时手上的动作很多,好像是要去说服谁一样,格里高尔注意到。
罗季昂扯着他的袖子,在偶尔有湿乎乎的沼泽,与生着浮萍的积水的小橡树林里狂奔,他听见自己的短筒靴发出踩水的啪嗒啪嗒声,又听见罗佳在说,嘿,他果然是个不聪明的德国人。一个聪明的德国人在她没有搜自己身的时候应该把小刀藏在袖子里,找机会制服她,然后把她像只动物一样摁在地上强暴。
“你真是好窝囊又好平庸呢。”罗季昂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像是对格里高尔说话,眼神已经飘飘忽忽地落到远处金灿灿的天际线了。她在想,一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玩具可不能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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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见草坡上泥土色的村庄,兴许它本来并不是这个颜色,但炮弹与战争是最好的染坊,从里到外把村庄给浸透了。天空是死人脸那样的灰白色,泛着丝丝皱纹,不过还有点儿阳光能照在几片残余的屋顶上,给镀了一层的金边。罗季昂欢呼一声朝着空旷的草坡冲过去,她的长头发和松开的绷带在风中上下飘飞。格里高尔气喘吁吁得像一只拉风机,狼狈地跟在后边。
通往村庄的道路边有一个弹坑,弹坑里落着一具安静的尸体,很新鲜,还没有腐烂。不知道是罗佳过于兴奋根本没看到,还是自动而漠然地视而不见了。尸体身上没有挂着轻机枪,高筒靴也不知道被谁扒走了。脑浆顺着被炸开花的脑袋淌出来,已经不会冒着热气,本来应当是右手的位置上只剩下骨头片和肉碎绽了一地的花。格里高尔在尸体旁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什么能做到的,只好颓丧地离开。只不过他一直感觉到尸体发出的血腥味像只幽灵一样追着他跑。
“喂,你停下!”他喊道,声音对于罗季昂来说却有一个世纪那么远了。“这种前线附近的村子肯定早被搬了个干净……”
俄国人的影子在前边蹲了下来,拿着步枪的枪托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格里高尔一路小跑过去,就看见她正在一片光秃秃的田地里,像刚刚结束冬眠的熊那样刨食。“嘿,这之前大概率是一片土豆地,”她说着,脸上有一种孩子般的兴高采烈,连那双死去的眼睛都要容光焕发了,她对食物的渴望似乎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是的话,我们兴许能在里边捞着些没成熟的马铃薯或者什么根子。“
格里高尔戒备地站在一边,他更想去土豆地旁边那间半垮塌的房屋里歇脚,还要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不过他怎么也不敢随地乱动——鬼知道这个女人会不会以为他要逃跑对着他的后背开上一枪。这也太窝囊了,在受伤之前他可是用军工铲铲下过苏联人的头,现在却被一个女人揪着衣领提溜着走!格里高尔忿忿不平地揪着自己灰军装上的领章。
“看什么看,”罗佳嘟囔着扫了一眼她眼中的德国鬼子,虽然实际上是一个母语是德语的奥地利人。(实际上也不算是,格里高尔知道他的故乡在很早的时候已经是捷克的首都了而现在是纳粹德国的一部分,但他的大脑过于简单,把自己的角色认同坚持于自己幼年时的样子。但实际上我们倾向于他根本不应该有角色认同)这家伙看着就懒懒散散的,头发长得能扎成马尾,也没刮胡子。“嘛,还不快来帮忙!如果我没能翻到吃的……可怜的德国人呀,你接下来就是我的口粮了。”
她十分喜欢嘲弄这个落魄的敌人,把他作为自己施虐欲和发泄仇恨的工具。
他们就算再饿,也还没有吃过战友的尸体,格里高尔回忆着,但现在他好像有点儿接受了这个和自己同行的俄国人可能真会吃人的事实。在被苏联人围困的时候,口粮坏点儿的时候是争抢着多少马克也不一定能买到的老鼠。好一点儿的时候,长官会下令会把骑兵连的马匹宰掉,马肉汤就会成为那几天最好的一顿加餐。他见过将要被宰掉的马,那样明亮的,颤抖着的眼睛……那眼睛像他的战友那样,逐渐地变成玻璃珠那样的透明色。他见过死掉的人就算从这里一直竖着排到第聂伯河去也排不完,这个大脑构造已经逐渐简单的男人也不会记得那么多人脸,但是他总能记得那些眼睛——从那匹被他杀掉的马的眼睛里看见了。
“你真不信?”罗佳看见格里高尔没回话只是不断地刨土倒是生气了。她瞥了一眼格里高尔,一双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盛着无能,愤怒与轻蔑,嘴角掠过一丝恶狠狠的冷笑:“你还真不信人能吃人啊,格雷格!三二年那会儿,俄国的农庄里到处都是,政府是不会管的,他们管不上工的劳动力,不管吃人……哎呀!也许你某天一打开门,就会看见你的邻居正在分食你妹妹的还有气儿的身体。血淋淋的胸脯被打开一个老大的口子,肋骨扎出来……”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棕栗色的头发凑着格里高尔的脸凑得很近,让他感觉痒酥酥的。
“我妹妹在做战地护士,前两天送来的信告诉我她被打歪的炮弹给炸……炸断了右手。”格里高尔用一种愤怒而可怕的目光回敬了回去,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的情绪十分激动,连肩膀都有些颤抖。格里高尔大多数时候都怕死的很,就是一个长官手下绝对的奴才,满脑子想着让自己的家庭在后方吃上军人补贴用上他的奖金,但当这一切都化为泡影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了无尽的迷茫和愤怒。
他的战友们绝对不会知道他的背景来历,否则肯定会把他和罪犯一起送进集中营里,标上黄色三角布——所以还真没人提起过他的妹妹。这个苏联人要这么吊儿郎当地撞到枪口上,他就要和她拼命了。
“哦,我真是非常抱歉,可怜的格雷格。”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十分过分的意思,甚至直接贴过来,以一种诡异的亲密姿势拥抱了一下格里高尔。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猛地凑过来了,女人的脸一瞬间挂满了疑惑。“嘿——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为希特勒卖命呢!”她嚷嚷起来,“如果他们逼你上前线,你就倒戈,跑到远的不能再远的,密密的松树林里去!”
“唉,你还是别问这个了。”格里高尔感到一种无尽的疲劳,他心酸地叹息一声,“我能知道么?”
他能知道么?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走,在干什么呢。黄绿色,照着金灿灿阳光的草坪前边还是无尽的草地,旁边那半垮塌的房屋唯一完好的土墙被弹片打出无数个孔洞,这种墙他在库尔斯克见过太多了。一切都该死地循环着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边上,看着下游每一个自己撑着船来到这片寂静得只有死亡的水域。
让格里高尔没想到的是,罗佳居然假惺惺地同情起他来了。她的看向他的那张因为内疚而迷茫痛苦着的脸,眼睛雾蒙蒙的,漂亮的眉眼间有一种斯拉夫人特有的,温柔而无用的拯救欲。“哎呀,格雷格,你也怪可怜的,连自己在往哪儿走都不知道。”真是熟悉的装模装样,格里高尔这么认为。但他真没能想到,在这之后罗季昂没再拿过枪逼着他带路。
“你也差不多,罗季昂。”格里高尔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话。“我们现在连一队苏联人或者是德国人都找不到!”
两个人吵累了,就狼狈地往民房里钻。里边已经被洗劫一空,木柜子惨兮兮地趴在地上,一看就是被翻腾过后踹倒了;门边倚着把木柄断了一半的斧头;野草和一些小灌木刺猬似地开始长出地皮,从墙角和木板间的缝隙里钻出来,密密匝匝得到处都是。一块露出海绵的旧沙发靠着土墙,罗佳生怕格里高尔抢了她的位置似的连忙往旧沙发上一趴,那具高大的身体就在他面前舒展开了,高高的胸脯一呼一吸,衣领子也没扣好,能看见已经脏污得变成灰色的绷带和病态得泛红的皮肤。从土墙的弹孔中透进来的阳光形成一簇一簇的小斑点,落在她的绿军装,棕栗色粗硬的长发和船型帽上,像一群小型的太阳。罗佳热融融地浸在太阳里,少见地做了一个安稳的梦。当格里高尔挨着旧沙发坐下解开军服,把腹部血迹斑斑的布条从黑红烂透的伤口和破布一样晃悠的肉皮上撕下来的时候,头顶上已经传来了女人轻轻的鼾声。
首先落进罗佳的眼睛里的是一片影影绰绰,金黄色的轮廓;很快,那片金黄生长出流动的线条,浮上淡淡的雾霭,她终于发现那是一片儿流动的燕麦田。当她的身体近乎要随着燕麦田一起流淌在无穷无尽的俄国土地上时,她看见了母亲影影绰绰的脸,距离她仿佛有十几年。那张恒久不变的,如同所有的俄罗斯原始村社的妇女那样的逆来顺受善于忍耐,时而惊慌着的脸,重新让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一下,两下,罗佳近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嘭嘭的声音。
“罗季昂!我的好姑娘……”她有点胆怯,而又不胜担忧的面容就在眼前,仿佛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把她整个抱在怀里,罗佳感觉那个惶惑而憎恶世界的自己都要慢慢融化了。“我可多想看看你几眼!我们已经分别了三年,那时候你还是个会抱着路边被虐待的,可怜的马儿而痛哭的孩子……”
地里的小蝗虫和瓢虫咬的她的腿肚子有些刺痛,她逐渐想起了在集体农庄里和母亲一起干活的那些日子;他们把土豆埋在地窖里,罗季昂的漂亮的脸蛋裹在头巾里笑啊笑,她提着水桶去河边洗衣服,水桶被水里泛起的白花花的泡沫碰的叮当响。要不是罗季昂后来去了圣彼得堡——相比于列宁格勒,她更喜欢这个名字,每天埋头在各种各样新兴的法条里脑袋都要被塞满了,她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呢。
风呼啦啦的,似乎要把罗季昂的心绪和灵魂也吹走了,麻木重新像一个罩子那样笼住了她的身心,她又眯起一个漂亮的笑脸来,从麦田中走出去,沾满血污,硝烟与汗酸味的黄绿色军服清晰可见。结在燕麦杆子中间,一层厚腻的蜘蛛网把罗佳那张不大守规矩的姑娘特有的,俏皮的脸和母亲温和的,安静地注视着上帝的脸分隔开。两双如出一辙的,贝尔加湖一般深邃而死寂的蓝眼睛正相对着。
罗季昂的蓝眼睛在眼眶里不住地颤抖,她微微翕动嘴唇。“对不起,妈妈。”
耀眼的麦浪仍然在漫山遍野地翻滚着,埋没了集体农庄里的人们,金色的大海在风中发出如同轰鸣般的声音,罗季昂觉得自己似乎在那时候就死了。她感觉到旧沙发的海绵正亲亲热热地贴着自己的脖子,像被阳光晒得暖和和的沙子那样。起身的时候,格里高尔正站在她面前,背后是绿色的死湖一般寂静的草原,和高悬在天生一道道血红的晚霞。屋檐上断裂而破落的木板像一只只尖钉,如同要扎穿格里高尔的喉咙那样,奇异地都朝着他的方向簇拥而去。
“我的上帝啊,格雷格!我究竟睡了多久?”罗佳惊叫起来,一骨碌翻身时失去平衡摔到地上,弄出了很大声响。这时她才清醒过来。
“看着太阳算,也就两三个钟头吧,嘿,正好一个换岗时间。现在是不是该我休息了?”格里高尔已经不那么瑟瑟缩缩了,倒是有了点儿老兵的做派,什么无用的事都要操心起来。
“天哪,你居然也没有逃跑!”
格里高尔挠了挠脑,他居然根本没有想到逃跑,就像脑子已经驯顺了那样。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大号的,愚蠢无比的螺丝钉,无论在哪都只知道服从命令而连一点点反抗都没有。连骑兵连的马都知道翘蹶子呢——他安慰自己,最开始兴许是害怕罗佳只是眯着眼睛,像他的连长督岗那样,但凡他有一点要拔腿的就要掏枪;而且,自己又能逃到哪儿去呢?至少待在这个苏联人身边,她还认得草地与沼泽的区别,虽然声音比红胸鸟还吵。
“哇!我真是太爱你了,格雷格!如果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肯定会寂寞得发疯!”罗佳扑上来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几乎要把他绞死在怀里了。格里高尔冷冷地瞪了已经过于热情的罗佳一眼,用一只手按住她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把两个人拉开。“那样嘛,我会把你从天涯海角追回来,然后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和你做爱……”罗佳只顾喋喋不休地说着,语速越来越快。
格里高尔只是想,他可没有和一个苏联女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的习惯。
“我在屋角的大木柜里找到了几块肥皂,虽然被老鼠啃了——不过那可是好东西。唉,只不过……”格里高尔叹了一口气,学着罗佳常常用来岔开话题的方式说道。
“肥皂又不能吃呀,我亲爱的格里宝贝。”罗佳耸耸肩,很自然地把话柄接了下去。“不过我有一个好主意,你还记得趴在村庄路边的那具尸体么?右手臂和半个脑袋都被炸烂的那具?”
“你有看见他?我还以为你跑得太快没注意到呢。”
“我当然看见他了,我又不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只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很饿,嘿,还得拜托你包里剩下的白糖和面包配给……我现在倒是饿极了。”罗佳用一种打趣的腔调说话,捉狭得令格里高尔感到十分不快。
“你想把那具尸体拖回来吃掉,对吗。”他说道。
在罗佳异常平静的蓝眼睛里,他得到了答案。格雷格,有时候牺牲一个人的生命,是能换来一千个人的生命的。甚至这只是一具尸体。她摆出的那副说教姿态让人厌恶。战争都已经打成这样,就让道德去他妈的好啦。如果道德真的存在,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友方的炮击轰成血花,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才是最该死的人呢。
“唉,但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格里高尔感觉到什么话赌在他的喉咙里,就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纱布。他急匆匆地辩解道。
“哦,那么是怎样呢?你在这儿替你的将军辩解,然后他和他的儿子回到德国度假,你的妹妹被炸断手?”罗佳嘲弄地歪着脑袋,绷带松松垮垮地落到她的眼睛上。她突然像个受了冒犯的苏联公务窗口文员,阴阳怪气地说话。“真是个好用的工具啊,亲爱的格里。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畜生了。”
听话的畜生。一种愤怒从格里高尔的胸腔里开始燃烧,沸腾着他全身的血液。罗佳还在连珠炮似地骂他,学舌的鹦鹉,鲸蜡油,傲慢且花里胡哨,满嘴都是嘲笑的意味。是啊,他究竟是何等鄙俗的一种生物!在战友和家人们的眼里,他是出生入死的战争天才,在被手榴弹炸得受了重伤之前,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一直像在拥护什么真理一样冲锋在最前头,军衔升级的速度比谁都快——直到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老兵,像战场上的每一个活了太久的人一样,不过他多少还认可着自己曾获得的那些荣誉。可在罗佳这张幼稚又过于狂妄的脸面前,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所认为的自我价值一文不值。
可他无论如何都在妄想,如果有机会,给那具那具尸体埋一个简单的坟墓,兴许上边有一天会长出嫩蒿和野燕麦,留下一个能让人记忆的小小坟包。可妄想终归是妄想,罗季昂看起来已经急不可待了,她眨巴着眼睛,随时要冲出门去。格里高尔在沉默,沉默得比人类发动战争的年头还要悠长。
“如果这是你想要做的,嘿,那我也拦不了你什么了!”格里高尔终于站起身来,看见罗佳欢呼一声冲进即将消散的夕阳里去。血红色的夕阳道子挂在哈尔科夫的上空,天空少有的宁静了许久,他差点要忘记那时而传来的尖啸声了。土墙上的弹孔还在给屋子里倔强地留下一点儿摆动的光斑,亮晶晶地闪烁着。带着热气的风吹到他的身上,吹到正在狂奔而突然停住脚步的罗季昂,和已经永久静默的尸体身上。
罗季昂呼哧呼哧地把那具尸体给拖了回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扯着嗓子大喊格里高尔,而后者背过脸去。他怎么也不想看到罗佳像个野人似的,把那具尸体的胸腔破开,掏出粉红色的喉管与挂着一丝血肉的肋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一道菜看待。
“你不会知道人肉的味道有多好的。黄色的骨髓流出来,和筋还有肉混杂在一起。滑溜溜的内脏也不会差的。嘛,我真的很想尝尝肉的味道呀……”俄国女人提着那把断了柄的斧头,上边的血像水一样往下注。她叹了一口气,咂吧着发白的嘴唇。
可在格里高尔的脑袋里,他想的是这个士兵——他看不出他究竟是德国人,奥地利人,西班牙人还是苏联人甚至是个跳伞跳错了地方的美国人。因为那身被炸得和身体一个稀烂的军服已经看不出颜色。他的眼睛究竟是深蓝色还是绿色呢?被花白的脑浆和黑血浸透的脑袋长得是棕色的卷发还是黑色的直发,他的母亲又在哪儿呢?这些格里高尔都不得而知。他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这些没用的思考真是蠢过了头——按他的母亲说。格里高尔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然后慢慢垂下了头。
一阵咀嚼和斧头劈砍的声音传来。罗季昂竟然连火也没生,只是一下一下地尸体凿成碎块,像一只失去人性的野生动物那样蹲在地上喝血吃肉,把柔软的内脏塞进嘴里,大快朵颐得像在战场上生死一线。当这个俄国女人抬头的时候,她终于被染红的嘴唇上挂着一个餍足的笑容。粘稠的血沿着她的嘴角和下巴滴下来,把木头地板染成黑色。而窗外的天空逐渐灰暗下来,把四周的景物,那个倒塌的木柜子,扔在地上的斧头和尸体给一口气吞没了,只剩下和格里高尔对视着的,那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
“你知道吗,从38年就开始打仗,并且到现在还在对尸体伤春悲秋的格雷格宝贝,你知道吗。嘿嘿,把人的尸体分食,嘎巴嘎巴地连骨头也嚼光在一场战争里再正常不过了。”她用脏兮兮的军服袖子抹了抹嘴,一斧头砍在尸体还尚完整的腹部,污血横流。这让格里高尔想起了自己腹部近乎已经不可能痊愈的伤口,甚至因此一抽一抽地幻痛起来。
“到处都在死人,血像地毯那样流。去他妈的,所有人都在杀人。”罗佳的语速越来越快,她的脸挂上了一种厌烦而激动难抑的神情,“你这个庸俗而糊涂的德国人,哦,好的,庸俗而糊涂的奥地利人,你听着……我才是那个真正把这个可怜的士兵记住的人!而不是你,一个假惺惺地在尸体边上站了半天的混蛋。”
格里高尔摇了摇头,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罗佳骂得恼羞成怒了。“少讲你那套歪理。”
罗佳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近乎直不起腰来,像极了一个身患精神病的女人在嘲讽她因此而出轨的丈夫,也像在嘲笑她自己。“太悲哀了,格雷格!你知道这个倒在地上,脑袋只剩下一半的可怜孩子叫什么名字么?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浅绿色的么,和春天的草坪一模一样……当我劈开他的胸腔时,我看到了!”她站起来,索性朝格里高尔拥过去,柔软而丰满的胸脯隔着军装贴在奥地利人的胸口上,她右手的一根手指戳着那张满是胡茬的脸。“我吃下他的心脏的时候,我将会永远记住他的那半张脸,一辈子。啊呀呀,太可惜了……这个人不是你。”
俄国人高大的身体压着格里高尔,让他喘不过气来,近乎以为自己魂飞天外了。他的脑子像出了错的老录像机那样,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倒带。新兵精神失常的脸,从腰炸成两截的连长的脸,那些脸像散不去的梦魇一样晃啊晃,尽管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他无法记得任何人的脸,甚至快要记不住自己的脸了。这样愚钝而僵死的绝望像万米深的海水一样重重地压着他,连正在朝他脸上滴那些黏糊糊的尸血的罗佳也算不上什么了。他的灵魂突然真的生出了一种渴望——能记住更多的事物,用痛苦把自己活成所有战友的样子替所有人活下去,生生地把自己变成刻字的墓碑的渴望。仅仅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无法理解罗季昂了。但仅仅也是那么一秒钟。看到这个像野人一样发疯,还对着他说怪话的女人,他还是不由得地感到火大。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有违任何他在中学读书时所受到的道德教育。如果需要吃人,他宁愿绝食而死。
“喂,你从我身上下来。”格里高尔板着脸,又把罗佳推开。这家伙比一匹死马都要沉,这个时候还眯着眼睛瞅着他的脸发笑。“别像只发情的母猫一样往我身上贴,他妈的。你额头上的绷带又散开了,难道没有军医么?这糟糕的扎法我赌一块干面包——嘿,绝对是你自己处理的。”
罗季昂摆出一副惊讶的神情,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微微张开。“听你的口气……你还是认真思考过我的话了嘛!”她现在连那张漂亮的脸蛋也贴着格里高尔的脸了,粗硬的长发扎得人脸发痒。“哦!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家伙会真听我说话——我爱你爱的发疯,亲爱的格里宝贝!”
像暴雨一样闷人的夜晚里又终于刮过一阵风,透过窗户上交叉钉死但已经损坏的木条迎面而来。罗季昂的身体十分温暖,眼神比圣彼得堡贫民窟屋檐下的冰棱还要冷。她知道自己并不爱任何人,她自负得只爱她自己。但如果格里高尔愿意,她能满足他是一切要求,就像对那个被车活生生碾死的酒鬼马尔梅拉多夫倾囊相助一样。这样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就会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在一尺见方的地方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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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林火是在一个幽暗,死寂得让人发慌的夜晚燃烧起来的,先是远处的天穹上划过一颗流星似的炮弹,然后兴许是它在某个苏联营隐藏在杨树林里的油库里炸了开来,草原和森林开始从内部燃烧。就像在燃烧一座博物馆那样,它把油画一样的风景,和士兵的躯体一起咔嚓咔嚓地啃噬掉。明明几天前,罗季昂还拉着他漫山遍野地跑,脚下踩着成片士兵尸体似的草地。她温温热热的手紧紧握着格里高尔左手的手指,当格里高尔说出这片林子看起来离战线太远,甚至还有野鹿在嚼食小灌木的时候,罗佳就拉着他,他们罔顾生死地狂奔,连自己也感到迷茫了,根本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
“做个大梦,圣母会保佑我们会跑到天堂去。”罗佳笑了起来,脸上有点儿病态的红晕。“到一个伟大的世界中去,没有战争,收进地里的麦子没有提着莫辛纳甘的收粮队也没有来收缴,谁都能吃上白面包和红菜汤……啊呀,对!还有甜馅饺子。”
“你这样跑下去,如果闯到前线去,那只能是跑得比地狱还远了。”格里高尔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脑袋,他明白自己管不住这个总爱说大话的俄国人了。
“哇哦!说的对,格里宝贝。圣母不会保佑杀过人的家伙……但我们可以自造出一份儿天堂来!如果造出一个能让千千万万人居住的天堂,那曾经杀人的小小罪过不就被轻轻松松抵消了么?”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只想回家当个旅游推销员,供我妹妹上音乐学院。我想你不会知道,她拉小提琴的声音有多么动听……”想到这里,他的情绪又开始颓丧起来,却很快地转化成了一种对斯拉夫人的反唇相讥,“喂!你不会连小提琴都没见过吧,罗季昂!哦,我在前线时也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也没有你这么粗鲁……”
“那么就太好了——哎呀,我在战俘营时一定会找她要吃的。”罗佳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样子。“喔,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格里高尔根本没有听到,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了。自从他脱离自己的连队,他就常常脑子里装满这些乌七八糟,糅杂在一起的回忆:虽然它们都已经不可挽回。但他省吃俭用,把珍藏的香肠罐头和咖啡递给那个深粉色头发的勤务兵,看见她悲伤的眼睛终于亮起一点儿光芒的时候,当他这么小心翼翼地守护了他人的生命时,他感到一种无上的快乐。格里高尔盯着地板,简直忘了怎么走路。
兴许这草地下真埋藏着士兵的尸体,但决不只是穿着黄绿色军装的苏联人。格里高尔一边踩过松软的土地一边想。很多德国人的灰军装也被埋在土里,他们将不会回到柏林和德累斯顿,永远不会。下一次见到他们,应该是个俄国农民在这片土地上撒满种子,种上汲取尸体作为养料的向日葵。罗佳终于跑累了,拉着他坐在小橡树的树根下拧开军用水壶,水壶已经瘪了并且爬满锈,但比起罗季昂身上的衣服算得上十分干净,看得出它的主人对它多少是珍惜的。格里高尔探过脑袋,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呛人的味道。
“我真没想到苏联的后勤部门还会给士兵配给伏特加。”他的目光放空,左手托着下巴泡在自己的回忆里了,全然没看到罗佳伸手,示意他把自己的军用水壶也递过来。这玩意儿应该也是给苏联人提高战斗力用的。他回忆起那些周而复始,日夜不停的战斗里,部队军医会提供柏飞丁。那时候他将会觉得自己的精神与体力都变得无比强大——他总想起罗佳喋喋不休地说过的无所不能甚至可以超越道德的超人。他见过太阳在天顶上晃晃悠悠地转过两次圈也没有合过一次眼,总精神得想杀人。直到很久以后格里高尔才明白,他的道德与意志在过度的兴奋中一齐消泯了,剩下一架机器,一只虫子,一具空壳,他放眼望去的时候世界只由绝对严谨的理性构成,人的肉体和精神当然可以被利用到最大化!毕竟一切用二乘二等于四就能简单解释,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二二得四。
罗佳扇了格里高尔一巴掌,又责备地盯了他一眼,脑袋却很直率地倚在了对方的肩上。“坐着发愣干什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配给的伏特加存到了今天,之前从来没舍得喝过……格雷,如果你再不喝的话,那下次我只能带你去喝装甲部队的防冻液了!那玩意儿比沟渠里的污水味道还糟糕,灌一口就直叫人喉咙难受。”
格里高尔点了一只烟。苏军配给的伏特加比布拉格小酒馆的冷啤酒要辛辣得多,差点呛了他一回。在用衣服的衬角擦了擦眼镜之后,酒劲儿就上来了。他突然觉得留着这么个大话连篇,总爱胡言乱语的俄国人在身边,也不啻事件好事。至少他再也没有被那黑海浪一样狡猾的孤寂给吞没过,无所归属的日子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喏,我用这一杯来敬我们的自由。从现在开始,你也是逃兵了哦,格雷格。”罗季昂的蓝眼睛深得像一片死去的湖。她的高举起军用水壶,军装里的肩膀正在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着。她似乎一直在强调逃兵这个字眼,也许只是为了自嘲。
“我不会做逃兵,这种没有归属营队的日子会让人逐渐空虚,嘿,最后变成一个不像人的空壳。”格里高尔微笑着调侃道,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诙谐而又认真的神情,接着用手扇了扇自己吐出来的烟雾,让它们不要飘到罗佳的脸上,“我想某一天我还是会回到我的连队里去的。”
可现在,格里高尔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连队——甚至可能回不到自己活着的人生里去了。林火烧得洪水似的,每一棵小橡树顶窜起的火苗都直直窜向夜空中,指着遮蔽天日的烟雾背后的繁星;火苗的尾巴卷向地面,它们形成一堵高耸的,散发着尸体与树木燃烧的烟火气味的巨墙,并不断地朝着两名可怜的士兵压过来。远方隐约传来隆隆的枪炮声。一切都在火焰中被丢弃,变成没有价值无所适从的灰烬。被高温所包裹的所有生命都死去了,变成火焰,被高温灼烧的格里高尔和罗季昂也即将变成火焰。
罗季昂拽着格里高尔狂奔,但地狱仍然在膨胀,扩大,它们围住一个小小的圈,两个走投无路的士兵钻进兴许是守林人留下的废弃砖房。在格里高尔眼里,那些火苗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毫不留情地要把他拍扁。有人在啜泣,有人在发疯似地狂笑,恐怖在灌木丛似地细细碎碎地生长,绝望在洪水似地蔓延。脚步声在刷刷地响起来,那是一群新兵组成的散兵线。格里高尔也做了一个沉痛的噩梦,那些梦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悲伤的,泥泞的土地结着冰碴子,尔热夫的建筑摇摇欲坠地要砸在他身上,东边被苏联人占领的火车站在燃烧。那个有着上扬的眼睛,总撇着个哭丧脸的孩子顶着钢盔,金色的头发从太大的钢盔里不屈不挠地漏出来。
格里高尔又卷了一只烟,他近乎要把这一个月的烟草配给给抽完了,也不明白这样一个高中生一样的小不点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战壕外的炮火声一片一片暴雨似地打下,他的神情严厉起来,气愤地扯着嗓子朝连长的背影大喊。“喂,你告诉我,这家伙,不,这个萝卜头到底哪儿来的……”
连长白了格里高尔口中的那个孩子一眼,平静地看向他。“哦,这没什么大不了!格里高尔。近乎所有的新兵都是这样……你要给他们点儿成长的机会,不是么?”
“是的,我知道,”格里高尔气急败坏地说道,嘶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新兵一般没有机会成长,因为这里是他妈的尔热夫城下……”
尔热夫在燃烧,哈尔科夫郊外的橡树林也在燃烧,发出人类脂肪被烧糊特有的,刺鼻的焦臭味。他讨厌极了火焰,特别是大片的,永无尽头的火焰,这只能令他无数次想起那绞肉机般的梦魇。格里高尔脸色煞白,像个绝望透顶的新兵那样,不可避免想起了一个人最后的防线——母亲。他已经被烧焦的战场所带来的后遗症折磨得神志不清,近乎谵妄,即便罗季昂在拥抱着他,甚至想要把他的心脏也攥的紧紧的,格里高尔还是感到可怕的绝望像火焰一样已经燃烧过来。一切都是徒劳和绝对的窒息,格里高尔感觉到自己像顿巴斯地区那些露天的矿坑。内脏被毫不犹豫地挖走采集,直到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最后一个炮弹结束了露天矿井的一生。
他以为在可预见的未来只有被压缩得无比沉重的黑夜,倒塌的砖房,和所有人都会下地狱。
罗季昂抬起头来,金黄色的火焰直直倒映在她的眼里,她感觉到自己在迎来一场莫名的审判,这直让人发疯。她像个赌鬼一样正在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希望砖房不要倒塌,让自己能怎么着也继续痛苦地活下去。突然,在这种生命可能被吞噬的极大恐惧之中,她感觉到一种磨难之下特有的救赎与超脱,仿佛灵魂都变得轻飘飘的。“没关系,格雷格。”她神经质地嬉皮笑脸,近乎发疯地说道,“只有我会爱你了。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做爱,你可以把项圈套上我的脖子,让我像一条狗一样赤裸地跪在地上,你什么都可以做哦。没有关系,以后就由我来爱你,我来拯救你。我会来让你脱离死亡的,就像脱离彼得堡寒冷又潮湿的秋天那样……你倒是放心好啦!”
火苗轰轰烈烈地烧过天际去,呛人的烟尘铺满了空气,罗佳想起了彼得堡的雪,黄兮兮的,像她所住的阁楼里烂乎乎的墙纸那样,这些小小的湿雪片和如今空气中不愿逸散的灰烬那样,足以逐渐堵塞人的喉咙。格里高尔把脑袋埋在罗佳胸口,发出闷闷的声音。他伸出一只手去抓女人的肩膀,触摸到她破烂不堪的军衣和温热的血肉下的骨骼,那副骨骼早已经锈迹斑斑。她听见格里高尔用细微得近乎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念叨道:母亲。实际上,格里高尔害怕极了自己的母亲,害怕到逼着自己去爱这种感觉,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想起那个提着手杖的身影,直到那个身影在极端的恐惧中扩大,母亲的称谓成为一个单纯的代名词。
他把母亲祝自己十五岁生日快乐的声音像伤口一样狠狠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直至过去二十年也不忘记,希冀着一个真正温柔而热切地拥抱着他的身影……
感觉到这名走投无路的倒霉少尉现在荒谬地把她当成了最亲的亲人,罗佳看向窗外猛蹿的火焰,眼神逐渐温和起来。她缓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军大衣和贴身军服的扣子,露出裹在绷带下柔软而丰满的乳房。她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拥着格里高尔,把乳头塞到他嘴里,感觉到与自己同行许久的伙伴从慌乱中逐渐安静下来,平静地呼吸。令人意外的是,没人抗拒她这么大胆妄为的举动——包括罗佳自己。有一瞬间,她重新在那篇波涛滚滚的麦田里看见了母亲深邃的眼,感受到了那种驯顺的快乐。
罗季昂不会记得自己的母亲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把她裹在怀里养育她,用乳汁把这块原本是自己身体一份子的血肉养育大,变成一个不听话的姑娘。她只能手忙脚乱,一遍一遍地用手指挠着格里高尔长着一头和自己一样粗硬的,棕色长发的脑袋——她垂下眼睛,感觉到有人在舔她的乳的时候心脏也像有猫舔似的,然后乳尖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身上吃痛地一阵颤抖。
“格雷格……喂!你可别像只狗一样啃我!”她咬着唇,脸上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慵懒与温柔,任由格里高尔舔食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带着铁锈腥味的血。直到火焰渐渐烧过这一片橡树林,,罗季昂也没有从那种泡了个阳光浴一样的幸福里走出来——他们根本没有做过爱,但这已经满足了她对于自我折磨的享受。实际上,她只是希望有人这么对待自己,她希望自己在这一刻是格里高尔。她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地在重新养育这个自己要去拯救的人。她看见大梦方醒般的格里高尔脸上有一种耻辱而又荒谬的神情,于是她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近乎喘不过气。
格里高尔绝望地趴在自己的行军背包上,双手抱住脑袋。罗季昂的笑声还在他的脑袋里回旋,好像要把他的大脑拧成脑浆。
“哦,不用担心,我亲爱的格雷!”罗季昂面色苍白,但眼睛却闪闪发亮,“我感觉非常好,你知道么,自从我逃离所属的营队后,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她一定是疯了,可自己也疯了。他宁愿现在就从自己的躯壳里活生生剥皮抽筋脱离出来,脱离恐惧对人精神的束缚,脱离该死的脆弱,悲伤,后遗症和精神谵妄,远离这段可耻的记忆,他不会把敌人当作亲人,不会把应当是仇恨的情绪当作爱,如果他是一棵云杉树就好了,那样他对与亲情的渴望的树根就可以一路生长回到布拉格。可那样,格里高尔还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么?
兴许没有人真正把格里高尔当成个活生生的人看。他在军营里听到的总是不外乎这几句话:萨姆沙,到那边去;萨姆沙,新兵来报道了;萨姆沙,去站岗;拿起轻机枪,萨姆沙。他看见自己架着的轻机枪,以为那玩意儿才是他自己,格里高尔这个名字仿佛不是取给他的,立刻换成一个数字编号也无妨。可是罗佳也没把他当格里高尔看,不过至少把他当了个人,当了个没有尊严的可怜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阴沉着向倚在墙角边的罗佳走去。
罗佳,罗季昂。他说。罗佳已经歪着脑袋,像个疲惫的孩子那样沉沉睡去,格里高尔把她的军衣重新一颗一颗纽扣扣好,抹掉她脸蛋上的汗水和黑灰。他感觉到自己的罪恶,感觉到罗季昂已经粉碎他的尊严,用她大胆的举动拨动了他生命里最敏感的弦。俄国女人在半睡半醒中低声笑起来,整个人依赖地倚靠在他身上。我连你头顶上的钢盔都要可怜了,她说。为什么害怕成这样还要回到前线去呢,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个惊惶的疯子。
格里高尔把目光转向他处,发现这儿已经有了点战争的痕迹。屋顶的瓦片脱落了好几个大洞,墙壁上腐坏的印子也只有泥巴堪堪补过的痕迹。砖房里的床铺已经被用完的汽油桶,橡木板和生锈的钢材堆满,一块铝合金栅栏正从这一堆垃圾中显眼地扎出来。地板上落满空弹壳。格里高尔记得曾经有个地方也像现在一样落满空弹壳。
他想起赫尔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是合格的战士和英雄,脸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满意和赞赏。合格的刽子手。格里高尔在心里说。他也恐惧地迎合她笑了起来,笑得像心里有块石头滚下去。他长长地叹息,靠倒在罗佳身边,心里也默默地说了一类道歉的话——虽然他根本不奢望什么原谅。自己算是逃出来了么?他也不知道。两个逃兵靠在一处,像嵌套在一起的两块石像,静默得如同死亡那样,直到迎来天明。
Chapter 4
Notes:
这一章是回忆有其他角色出场注意。。。对不起可能不一定能写好请谅解(
Chapter Text
罗佳曾经因为受伤住在战地医院里时,隔壁床曾经抬过来一个女人。相比于那个曾经不停哼哼的男人——虽然想到他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这一切情有可原。这个脸庞并不像个斯拉夫人的女人安静多了,极少按铃,连换药时也不会吭一声。她看起来年纪不小,至少有四十岁左右,穿的军装并不是苏联的,军衔罗季昂认不得,但应当是个军官。她那张已经在硝烟中有了些皱纹的脸上永恒地挂着一种严肃认真的表情,坐起来时永远把腰板挺得笔直。
罗佳最喜欢的莫过于她做饭的手艺,能用一个小铁锅和弹壳打火机把一切糟糕的材料变成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她的鼻子第一次在这种令人作呕的环境里闻到饭菜的香味时,激动得忘了自己的两条断腿就朝着女人的床位扑了过去——并且她的脑袋在下巴磕在油腻腻的地板上之前,被揪着头发一瞬间提了起来。
女人皱着眉,用训诫的语气对她说话。一双棕黄色的眼睛在那张被爱琴海阳光晒得有些黝黑的脸上,以一种警戒的态度盯着她。“你的长官呢?根本没有个士兵的样子,如果这种态度被带到战场上,你只会重新被送到这儿来。”
而罗佳吃痛地捂住被揪过头发的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比死了好——她天生是个随性散漫的人,也不适合做士兵,更不适合在战地医院里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军官当成新兵蛋子警告。但饥饿的胃让她战胜了一切不满,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女人另一只手拿着的铁锅,如同一只没有得到食物而死活赶不走的熊。她常常这样被揪着头发提起来,原因不外乎是抢夺士兵手里的干面包。没有办法。她实在太饿了。
最终在她的死缠烂打下,这位希腊军官终于同意和她分享一份没有通心粉的肉酱通心粉。罗佳唏哩呼噜地把肉酱和土豆碎灌进嘴里,活像个饿死鬼——她自顾自地吃着,一瞬间想起了母亲的手艺。她对一名希腊裔军官出现在这个该死的战地医院并不感到奇怪,这儿什么人都有,甚至互相有些语言不通。几个波罗的海人总是引人注目,他们身上有一种俄罗斯人没有的教养。逃亡到苏联的犹太人和波兰人也遍地都是。全世界都加入了这场战争,人好像永远死不完。
她常常单方面地凑过去聊天,尽管对方近乎所有时候都不太情愿——兴许是认为和一个过于热情的陌生女人谈天扯地,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但久而久之,罗季昂还是知道了她的家乡在伊塔卡。
距离俄罗斯很远的南边。罗佳只在神话上看见过这个地方,她努力地想象着翻涌不已的,亚热带艳阳下的海洋,它们闪着金边,岸上是翠绿油亮的硬叶林。一定比尔热夫这地狱般的场景漂亮多了,她努力地想要让目光破开那层灰蒙蒙的天,看到一点儿蓝色。屋檐上的冰棱化成水滴在土地里,她聪明地想到奥提斯能说起这个一定是很想回家。她也有点儿想回家了,自己究竟能活下去么?
她意识到自己的肩膀扛得了弹药箱,却怎么也无法扛起那么重的担子,她也许真的没有能力成为改变世界的拿破仑,用枪和军工铲来承担什么巨大的责任,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只是想活下去,并且有理由活下去,母亲还在乡下的集体农庄,坐在门槛上,坐在未长成熟的黑麦地里,饥饿像鞭子一样在抽打她的胃,像自己曾经的那些饿死鬼邻居一样用刀把一个刚死亡的士兵的肉割下来,囫囵塞进嘴里。这种感觉令人反胃,她很快没那么饿了。对不起,妈妈。到处都在死人,血像瀑布那样流,杀人的人被标榜为英雄,我好像没能成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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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欧的土地实在有些太过辽阔,格里高尔和罗佳走了十几天也没能横穿这片草原,把行进的路线放大来看,他们走过的路程是那么短,就像一个新兵的人生。但枪炮声的确逐渐密集起来,高射炮打出的炮弹和低空尖啸而过的飞机在头顶上乱窜,让他们不得不轮流睡觉轮流放哨。格里高尔的伤口在过度疲劳里反而有一丝丝愈合的迹象了,倒是罗佳由于额头上的旧伤有点儿发烧。但罗佳顶着一副极度狂妄自大的神情,终于像个活人一样眨巴着眼睛,眼里有了一丝乐观的波涛。她声称自己靠着吃土都能活下来,绝对不会就被这点小伤打败。
格里高尔尽管感到担忧,但他们仍然在赶路,虽然不知道在往哪儿去。罗佳越来越少提到他们的目的地——走到一个德军军营去,然后格里高尔回到他的归属地,她作为俘虏死皮赖脸地在一尺见方的地方生活。虽然她依然改不掉吃掉路上那些新鲜的尸体的习惯,不过格里高尔要求她必须生火。否则他会做一晚上的噩梦——梦见自己在前线站岗时一只熊闯进了战壕。
“你起码得有个人样……”格里高尔嘟囔着说,两个人在草原上生起火,把还带着青色的小个头马铃薯丢进去,连着皮一起烤着吃。火焰飘出的黑烟有些像天边飘过的薄薄的云,天空是黎明前特有的浅蓝紫色。他的目光盯着罗季昂披散的长发,它们干枯且生硬地生长着,和自己脑袋上的那顶乱草一样,一看就是在多年的战斗中疏于打理而长出来的,他不信苏军不会在入伍时要求她们剪短头发。——这让他想起了他入伍的日子。他入伍的年龄有些太小,那些经历模模糊糊的,但格里高尔还是十分怀念它们,就像怀着一腔深情怀念自己的家人一样。他欣赏妹妹演奏的小提琴曲,躲进自己卧室旁边的房间里陪她玩闹。他想起自己曾经在国民小学和市立中学读书的经历,想起自己的母亲在他深夜归家时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尽管只是给了他一个微小的示意,也足够这名可怜的士兵幸福很久很久了。
你可以暂时把我当作你那近乎不会回应你的母亲——的替代品,至少我足够热情,也对此十分乐意。罗佳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仓鼠,但她还是毫不客气地插嘴道,她总爱把格里高尔拥在怀里,她的身高能很轻松地做到这一点。而奥地利人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臂膀上,他意识到一种可耻的事情——自己真的在这个精神不正常的敌人身上试图寻找一种特有而熟悉的温暖,他也真是疯了——不,他的脑子已经逐渐异化成了一台报错的机器,踏上战场的那一秒就疯了。他用手捏着罗佳的胳膊,能隔着肉摸到明显的骨头。这个俄国人尽管身材高大,但是很瘦,难怪她直到现在都一直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见什么都在想能不能吃,包括和她同行的德国兵。
“至少这样,你在被我吃掉的那一刻是幸福的,格雷格。”罗季昂已经吃完了她的那份马铃薯,嘴里正嚼着一片草叶,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压力和饥饿。她妩媚的蓝眼睛在温柔地说话。你会感觉自己的肉体像回到母亲的子宫那样温暖,你的身躯重新化为一团粘稠的血肉,羊水的温度会带着你回家。
罗佳又扯起闲话来,说自己战争之前在列宁格勒读大学,德军在那个六月扑向布列斯特之后,她就暂时辍学了。
“但你的德文还不错,起码到了能和敌人交流的水平。”格里高尔开着玩笑说道。生起的火堆在哗哗剥剥地燃烧,把他被露水浸湿的裤腿烤干,让人感到很舒服。
“那可不,”罗佳颇为自信地回答,脸上有一种十分热切的神情,“在41年的哈尔科夫……对,还是这个地方,我那时候还期待着战争结束能够回到学校,在战壕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法条呢。但现在我早已放弃这个想法啦……列宁格勒跟一座尸山一样被堆得水泄不通,被困在里边的饿鬼任何一个活人看了都要害怕,每个人都咬得牙痒痒,恨不得。跑出去生啃十个德国人……这倒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
“农村闹起的一场饥荒……乌克兰那儿会更严重些,不过全国上下都被波及了。”罗佳平静地说。
“听起来像和经济萧条一个年代的事儿。”
也许是,也许不是。罗佳不知道在回答什么,年份不应该是和二二得四一样,是世界上最确定无疑的事情吗?直到很久远的以后,草地变得干黄发枯,冷风卷向汩汩流淌的河流,格里高尔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痛苦恒久无期,这件事对罗佳来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仿佛有八十年那么长。饥饿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力量,它们吸干了人类的血肉的同时异化人类的大脑,让他们如同魔鬼侵蚀,连意志都被消灭,从此之后活下来的是一具只剩下扭曲执念的个体,再也不像是个真正的人。
森林是我们的,可砍下的木材是你们的;土地是我们的,可长出的庄稼却是你们的。罗季昂坐在发出焦味的小片火堆后面,轻轻地哼起一首自创的歌谣,唱着唱着就没了歌词,只剩下胡乱编造的曲调。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好听,像雪花落进麦田。
“食品承诺劵给你,但是食品不给你。”格里高尔居然极其默契地说出了下半句。
拉斯柯尔尼科娃是自愿参军的;这也不奇怪,两年前的苏联还用不着让女人上战场,虽然现在女兵遍地都是,格里高尔的连队还曾经抓过一个,被长官绞死在雪地里没了呼吸。她说,她们按要求剪过短发,她读法学时的头发留的比现在长得多了——现在只到腰,那时候能盖过臀。她即将参军之前母亲来送过她——依然穿着父亲那双大了一号的男式靴子。
那具尸体很快在冬季里结上冰,一双僵死的,穿着军靴的脚正好垂在格里高尔面前,像木偶一样晃荡,把人的精神拷打得发疯。长官故作惊讶地拍拍他的肩膀。“嘿,真没想到你也会心软,萨姆沙。”他一定是看透了格里高尔的眼睛,“但我们也得活下去,不是么?今天死的不是这娘们,明天就是我们。”去他妈的,明明她可以被送进战俘营的。他长长地沉默着,无意识地站起来,坐到罗佳身边。
“格雷格,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像个疯子一样自告奋勇地去参军,又像个窝囊鬼一样逃跑——”罗佳的那张圆脸开始涨红,挂上了一种病态的兴奋来掩藏心中的不安,“大概是我疯了,没错,我长久以来神志不清,靠着酒精来过活,哦,我偷偷把战壕里的老鼠找来吃掉,还偷喝过装甲部队的防冻液。”
“我并不会感到奇怪,罗佳。”格里高尔把嘴里叼着的草棍拿下来,换上纸烟。“因为换是我,也会这样做。”
“嘿,你别以为我们也是突然被人精神控制,然后就这么一股脑地冲上前线送死。我想这样的事情在你们那儿也发生过……你走上前线去的那一刻,一定以为自己是英雄。不,你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是有罪的。”
罗佳的脸色激动起来,一巴掌朝格里高尔扇过去。“不,是因为仇恨。因为我们仇恨你们,这玩意你想听吗?我要告诉你所有人都是怎么死的……”
她说着说着,喉头塞车了。她本来还想恶狠狠地反驳回去,大声喊叫着说自己才不是什么蠢驴傻脑袋,会相信这些小孩子式的玩意,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就是原因——在填下申请书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是主宰,是神,还真有一刻拥有了掌握人生,有所作为的力量。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所受过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痛苦的经历使她知道得更多,能改变得更多——她的同学们肯定不会知道一个村子怎么能饿死一半的人,人可以靠吃干马粪和泥土过活;她的同学们更没有这么强大的改变现状的决心,这样的讨厌那源源不断寄来的长方形死亡通知书信件,她才是那个能够越过道德之墙的人。
她知道,在那一刻她狂妄地以为她自己是改变世界的拿破仑,不过荒谬地打着为了和平的论调。如果有一天她打到柏林,她一定要写下自己来到此地是为了消灭战争。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政客们用终结一切的战争宣传上一场战争。
“因为我也曾这么想过,当初没有人逼过我,看起来也没人逼过你——所有的只是‘老兄,你真是国家合格的战士’!当然,如果你不这么做,就会有无数个白眼钉子似地飞来。”格里高尔吐出一个烟圈。他总觉得自己太过奢侈,纸烟的配给已经快要给抽没了——今年来后勤不再配给雪茄了,这多少让人烦恼。
“那倒不至于!格雷格,你对我一无所知。我可不一样,我是自找的。没那么多蠢家伙要求一个女人一定要走上战场。”罗佳不动声色地黑下脸。
罗季昂说,她逃跑的原因比参军的原因更加荒谬,她在一个死寂的夜晚用狙击步枪杀死了自己的营长。如果不是营长身边总跟着两个传令兵,她会拿把斧子直接劈开他的脑袋。罗佳咬着牙恨恨地想,这个臭虫,饭桶,蠢货,俄罗斯的败类,把人一个劲地要往一个高地上派,明明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一门火炮就足以在高地上把这群步兵打个对穿……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荒唐的幻想,而无论是为了让自己更相信自己一点儿,还是为了造福什么人,她都值得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
那段该死的记忆已经被恐惧涂抹得模糊,但罗佳还能记得自己的心脏和血管跳动的突突声,像远方的枪炮那样;她的骨头咯咯直响,这个别说杀人,连匹马都没有杀过的大学生早已经害怕得眼冒金光,天旋地转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混乱的人群中背着步枪逃出去的,再一次恢复记忆时后背已经湿透,清晨的阳光正折射在树林里,和她满是泪痕,近乎惨白的脸上。她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过度惊恐失去了记忆——想到这里她像个精神病一样笑起来。她应当笑她自己,笑那个愚蠢的老头儿上尉!
她不是因为害怕要去送死所以逃跑的,绝对不是!她这样催眠着自己,她只是杀死了一个让所有人去送命,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的蠢货。在饥荒年代也不愿意吃掉那些饿死的尸体的罗佳,为了在绝望的哈尔科夫活下去开始杀人和吃人。
“我是为了消灭战争才来打仗的!”罗季昂突然大声地嚷嚷起来,一种可怖的疯狂劲儿在她的脸上浮现出来,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穿透了时间,看见索尼亚在抄录翻译完的德文书籍上用红墨水画下一个五角星,和她讲起国际共产主义——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梦,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玩意儿,但对她来说绚丽到能够死在里边,她是在那个时候想要去改变什么的。古怪而幼稚的理想,她那时候嗤之以鼻,现在才发现自己早也变得一样,甚至荒谬多了。
远方的矮草坡沐浴在深色的夜空里,像个巨人静默地盯视着她。罗季昂从不认为自己有罪,她也不可能有罪……如果这样说的话,她想不通那些布尔什维克党人,那些生物化学,医学领域……甚至连自己所在的法学系的教授们,是怎么一夜之间成了敌通外国的特务,被戴着蓝帽子的家伙送进古拉格?如果他们没有罪,那罗佳所做的更应该是被虚假地定罪,内务部委员会会一如既往地向她或他们问话,直到他们或她在那张认罪书上签下名,是的,我有罪,我认罪。如果他们有罪,真是些敌国的奸细,那罗季昂说不定真是英勇地杀掉了一个该死的奸细,白军遗留分子,布尔乔亚——相比于那些倒腾论文,发表文章与演讲的人,这个不顾人命的老头儿上尉阿廖沙·伊凡诺夫,社会的渣滓,更像个特务才是!
远处的天空中有一颗信号弹爆裂开来。有人在捋她的头发。罗佳大梦方醒地转过头,发现格里高尔正沾着水捯饬她那头又干又硬,甚至乱蓬蓬的长发。
“你怎么从来不把头发扎起来,净往树枝上挂。”格里高尔一边埋怨,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心里想的是战争之前的生活,他给妹妹和母亲都梳过头发。“我听说俄国女人都会把头发扎成辫子。”
“那是我妈妈那一辈的习惯,老掉牙了,格雷格……”罗佳皱着眉看他,满面狐疑,脸上尽是些不可置信的神情。“你真知道怎么扎头发么?”
“放心好了,我给家人扎过。”格里高尔十分自信地说。
“别胡扯了,你也信口开河地和我说你给战友做过饭!可你做的菜和树皮拌皮带一个味道……”罗佳故作埋怨地瞪了格里高尔一眼,然后打趣地笑起来,这吵闹的笑声仿佛整个清晨都能听见了。她的笑容和哈尔科夫夏天的阳光一样耀眼,掩藏在下边的悲伤巨大到近乎不存在。
那只左手熟练地在那头长发里穿梭,格里高尔感觉到自己正在给自己的记忆掸去灰尘,让它们重新从幽深的海底浮现出来,缓慢地生长开花。他自信就算只有一只手能用也没关系——他曾经做过一个精美的镜框,还是镀着金的,他敢相信不说自己的那些战友,连罗佳一个女人估计都做不出来。
开往前线之前,我曾经在列宁格勒做过一些简单的军事训练。罗季昂说。没过几天莫斯科红场就在广播里开始下雪,湿漉漉的在天空中直直地落下来,没有弧度,也没有风。那个威严的声音在广播里拉长,把时间也像橡皮条一样拉长。姑娘们顶着一头新剪的短发凑在一起,罗佳嘴里叼着一块从后厨偷来的土豆,她的头发还不适应被剪的这么短,怎么使劲儿按都一直不停地翘啊翘的。
格里高尔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起身把抽完了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罗佳的长发被他扎成了一个宽松的长辫子,显得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姑娘——而不是一个会在前线吃人的女疯子。“喏,给你扎好了。别像个野人似的披头散发了。”
“格雷格,我赌一块黑面包——你把我的辫子给扎歪了。”罗佳朝自己的后脑勺摸过去,尽管嘴里的话不太好听,但她却有些骄傲起来,像个只筑了巢的天堂鸟似地得意地转了一圈,然后紧紧抱住格里高尔,从脸蛋到胸口都紧紧贴在一起,她近乎能听见对方的慌张的心脏发出怦怦的声音。“但没有关系,这毕竟是你的杰作——我爱你,亲爱的格里宝贝。”她快乐地大笑。“怎么还这么慌张呢,格雷格!我们在一起待了多少日子,早该这么亲密了。”
“喂,喂,这就免了吧……”格里高尔看也不敢看罗佳一眼,连忙避过脑袋去。突然他想起来什么,瞬间颓丧的眼睛都在镜片后面亮起来了:“我有一个好消息,罗季昂!我记得这片林子,我似乎认得路了!感谢上帝,昨天路过的树林子里有一块坟墓,那是我曾经在后方给一名工兵堆起来的。嘿!那时候我还一点儿不敢确定,生怕是自己的幻觉——但这片布满沼泽的草地一定是我们行军到哈尔科夫时经过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着。又翻出小半盒烟叶。罗季昂也探着个脑袋过来学着卷烟抽,在被格里高尔发现后用一个马虎的笑脸糊弄了过去。
“哦,我的上帝!”罗佳从地上翻爬起来,惊喜不已地说,“你知道我有多高兴么,格雷格!我们终于要走向属于自己的宿命了,有人向我们指引出了这条道路……”她微笑起来,努力用快活的语气来掩藏自己的惊慌不安。
“太好了,我还真没料想到你能记得路呢,格里。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我爱得羡慕你以前晚上睡觉用的枕头,如果我是它的话,我一定会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把你的四肢全部活生生扯断——太好了!”她开怀极了,“这样你就再也不用上战场了,格雷格!”罗佳的眼睛已经像湿腻腻的水那样看不清情绪,她用力地搂着格里高尔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过于热切的亲吻,格里高尔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能在愣得大脑一片空白之前还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罗佳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儿信了她自己夸张而热情的谎言,也许这种过分热烈的柔情能让她忘记惊恐和绝望,不会不住地发抖或是唉声叹气。
他们又说起一些战争之后应该才有的东西,真正的浴室。罗季昂说她很想彻彻底底地洗个澡,河水对她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哈尔科夫的每一条河里边已经都泡满了硝烟和死鱼。在这之前她还会在冲锋时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宁愿自己被干净地炸死好了。格里高尔则认为这至少比他的家乡好多了,毕竟纳粹会在毒气室的门口标上浴室的牌子。
他们说起斯大林格勒一个公园里长满桦树的山坡,格里高尔对此毫无印象,他只听活下来的老兵说过那有地狱和断壁残垣。他们说起穆尔河上空蒙蒙的雾气,还有高耸山脉的峰顶,他们肯定没有那个体力爬上那座山(罗佳对此持反对态度)——但他们可以仰头去看山间浓厚的云层。过了一会,他们的想象力就像一瓶墨水那样耗尽了,毕竟动物的思考能力是十分有限的。但他们还是感到十分快乐,尽管脑子里已经只剩下格里高尔反反复复提出的回家。布拉格的夏天会比这儿热一些,他说。
但格里高尔兴许也不觉得布拉格是他的家乡,他的母语是德语,然而在奥地利出生;要说他是奥地利人,他还有犹太人的血统呢。他的家人甚至已经移民到捷克去了,把他扔在苏联的战场上。格里高尔觉得回家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如同烟霾一样缥缈的概念了。最后,他们很有幸地看到了整个黎明的过程。清晨的云像一整片压在一起的,灰黑色的砖墙。先是天色被刷了一遍又一遍浅漆似的提亮,从浅蓝紫色变成浅灰蓝色,然后太阳从那堵灰墙的缝隙中终于抽条出来,发光发热,虽然这粒直径几万公里的种子已经在地平线上生长了许久。晨雾四处弥漫,罗季昂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但她还是生拖硬拽着格里高尔,向远方明丽的太阳走去。再见了,这种荒谬出格的生活!格里高尔被罗季昂不由自主地一路拖着,想从嘴里吐出一句再见,却和喉咙里塞了纱布似的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不相信那墓碑是自己亲手堆的,小工兵的名字还刻在上面呢。
但那个死于友方一次错误炮击的孩子的尸体好像拖拽着他的脚,和这短短的几公里战线上那些不愿闭眼的亡魂一起,那些骨肉俱烂的身体都在撕裂般地嚎叫着。格里高尔发现,其实他早已对那些原有的,被战争充斥的生活充满恐惧,恐惧到无法反抗,直到他真有机会做了那么一回人,他就已经开始害怕回到那样渗人的地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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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小雨斜斜地下下来,但太阳还在,世界还清明着,只是天潮潮地湿湿,不长野草的地方逐渐地被浸成黑棕色的烂泥。事实证明,格里高尔的猜想一点儿没错,在这片偌大的坡地上,停放着报废的虎式坦克和T-43,废弃的,坑坑洼洼的防坦克壕,用来筑战壕的沙袋大多已经破烂。坡地上东一缕西一茬地起火,大概是高射炮弹和燃烧瓶的杰作,每隔一两米就能看见尸体,大多数德国人的,少数苏联人的,很多已经被踩踏和履带碾得面目全非了。
他怔怔地站在那儿,脑子里想起的是一个月前的画面,那时候草坡上还生长着一些营养不良的枞树和山毛榉,枝叶稀稀疏疏,热风像哭声那样尖啸而过。他粗重地喘着气,跑过一具又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空气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罗佳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紧紧地跟在后头。
“喂,格雷,你真确定这儿还有活人吗……”她往战地深处走那么近一分,心情就更沮丧一分。“一定至少能看见几个人吧,喂?也许他们还没撤走……”
那一瞬间她晃了神,看见了那一片被错误地派到高地上的士兵,他们的生命在炮火里逐渐消逝了——如果这些士兵的营长还活着,她一定要用斧头砍死这个混蛋。那一瞬间她只剩下共情的愤怒,完全把一切置之度外了。
格里高尔没有回应他,视野里只剩下漫山遍野的尸体。可以肯定,这儿在不久前进行过一场极大规模的坦克战,大到好像全世界都参与了这场战争——是的,是格里高尔的全世界。
有的地方还扎着残余的铁丝网,上边挂着的东西努力分辨,可以看出是人的腿脚和手臂,有的还裹着军装,但它们都是一种腐烂的深红色,所属的身体已经不知去向;迫击炮的气浪会把衣服全部打烂,所以有的身体就那样赤条条地躺在地上,开了一个大洞。格里高尔有一次差点栽进一个盛满碎肠子的,打开的肚子里,和一群苍蝇撞个满怀。他爬起来以后发现尸体的脖子上只有黑色的断面,脑袋已经不知去向。
越往战线的后方走,尸体就越来越多,让人能够想象出那节节败退的景象。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向前走去,感到心中的绝望和草地一样无边无际,无法停止。高高的草坡上有一小片东倒西歪的墓地,没有立十字架,挂着红色的五角星写着俄语,看得出来苏联人成了这场坦克战的赢家,尽管因为该死的人海战术伤亡依然难以估计——他们还有余力收拾同伴的尸体,在撤离这片伤心之地时给战友找一份归宿。
依着身体的记忆,格里高尔的双腿带着他来到一个战壕里狭小的屋子,用捆扎的木排勉强搭起来的——这儿是营长的临时指挥所,他记得清清楚楚。上一次来到这儿还是自己用燃烧瓶一个人炸毁了苏联的坦克,被士兵们前呼后拥地走到这儿来的。营长曾经问过他想要什么样的奖励,格里高尔站在那,感觉双脚被钉在地板上生根。我想请假回家,哪怕一天也好。他神志不清地说道,我想回家。
晨雾已经被风吹得逐渐消散,阳光透过斜斜的细雨帘子温暖地打在已经有些腐朽的木头上,像给死者们罩了一层纱。四周一片寂静,这儿已经没有人了,一个都没有。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指挥所里去,墙壁上还挂着张已经污损的军用地图,画满了各种三角形与叉号。他们看见那个曾经没有批格里高尔的假期的军官——当然批这个假期是不可能的,没人能一天之内从哈尔科夫走到布拉格去。这个低等军官,他的尸体正趴伏在地上,苍蝇和别处一样嗡嗡地叫,土地是被血染透的黑色。
格里高尔的眼睛在眼眶里抖动着。他感觉到自己马上要神经错乱了——一种异样的神情显露在他的脸上,奔涌在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变质,他们燃烧着,沸腾着,逐渐把格里高尔从一个痛苦的活生生的人类变成一只野生的动物,他看着的灵魂一瞬间跃出躯壳,像只受伤的狼那样在旷野上发出无人能听得见的狼嚎。一切生命的气息都变得清晰可闻,耳边也能听到极远处的天际线边传来士兵们惨绝人寰的喊声。
“他早死了。”罗佳很快说出来。她蹲下来看了一眼尸体,脸色青白地跳开了目光,扫向指挥所的桌子,试图搜寻有什么可吃的。“看起来像是自杀了。”
是的。格里高尔喃喃地回答到,是的。他的目光已经投视在更角落的那具尸体上,这似乎是个传令兵,也已经没了呼吸。她安静地蜷缩着,如果格里高尔再不仔细些看,兴许会错过这具留在阴暗处无人问津的尸体。她的脑袋和脖子之间断开,粉红色的头发披散在地上,因为炎热的夏天在所有事物上留下痕迹,因为拉长的许久的时间,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总有那么一天会化为血水重新融入大地。他们也一样。
“尤莉。”格里高尔念出了尸体的名字。
“你认得她?”罗佳注意到角落的尸体,她的力气已经全部消失,近乎是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她盯着那具安静而腐坏的尸体,似乎也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回忆。一种特有的忧郁已经浸泡了她的脸,让她暂时无法走回现实里。
这是最后一个他认识的幸存者,也是最后一个他能够记得的死难者。他在战场上认识的所有人已经全部阵亡。格里高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往包里找烟。“是的。我认识她……还是因为和我妹妹有点儿像。”
他看着尤莉那个失去脑袋的身体,她身上的灰军装,他想起尤莉第一天来营部报道时不安地卷着军衣的衣角,一副融入不进队伍的畏缩样子。可她多少有些本事,每次执行命令时都能在他的提心吊胆中,活着回来——相比于那些新兵,那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们,简直可靠多了。甚至给了格里高尔一种错觉:认为她和自己一样幸运,绝不会潦草地死掉。
罗季昂仍然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小块木片。这个指挥所已经被苏军洗劫一空,连德军营长的尸体上都踏满了清晰的脚印,自然没什么可吃的。相比于此时对这种境况感到绝望悲伤的俄国人,格里高尔的脸已经麻木地平静下来。他接受了这种曾经预想过的结果,认为是因为自己逃走——尽管是罗佳把他绑走,他仅仅只是有逃离的念头。不,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逃兵,是他太害怕战争了。
“格雷格……要不你再出去看看?我不相信,不相信这儿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她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她望向格里高尔的目光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担忧,此时那张脸像极了她那总是心事重重的母亲。
“这不可能……”
格里高尔像收到命令那样立刻飞奔出门,他的灵魂死了,只有身体还在像执行军令那样活动。他看见每一片灰漆漆地停滞在天空中的云都仿佛盯视着他,阳光越来越好,在随风翻涌的草地上跳跃着。过去的日子在他的脑袋里一遍一遍地回旋,活像个坏掉的放映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情绪,内脏都仿佛被一瞬间粉碎融化了。
远处几堵零零散散的断墙上生长着铁丝,它们千疮百孔,上边布满了各式炮弹的痕迹。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神经紊乱,甚至再也无法身处在那片尸体里。沉重的脚步把他拖了回去,走到罗季昂面前。
“嘿,用不着看了。所有人都死了。”格里高尔肯定地说道,他已经疲倦得很了,不想再做任何无用功。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在战壕上空飘扬,迷路了的轰炸机在这片死地上漫无目标地扔下几个炮弹。他也许是看到下边有人,试探性地在轰炸;他肯定没能想到这是一地没来得及收拾的死人。格里高尔这么想。
罗佳曾经以为自己在听到这句话时会如释重负,像个被缓刑或者被特赦的杀人犯那样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可这数不清的尸体唤起了她一种可怕的心理,恐惧像狂妄地杀死自己的长官那天一样无边无际地涌过来,让她无法呼吸。这不可能。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了谁而悲伤,为了谁而恐惧,就像十几年前在路边看到那匹被虐待的,瘦弱的小母马那样。如果她还是个不善于掩藏情绪的孩子,她一定会像那时一样痛哭流涕。
“你一定很后悔,不是么?如果我没有把你绑架着,用枪顶着你的脑袋,让你没有办法回来见到战友的最后一面……亲爱的格雷格,你把我杀了吧。”拉着格里高尔完好的左手与他平视。她咬着嘴唇,狠命握着那只手,感受到对方的手指在颤抖:“来把我杀了吧!让我成为这片草地上最后一具尸体,潮湿的秋天就要到了,那时候雪就会笔直地砸下来,砸在我的尸体上……”
“不,”格里高尔大脑早已经在可怕的寂静中死去了。“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罗佳……兴许,这真是你说的命运所指引的道路吧。”刚刚失去自己所有战友的士兵顿了顿,平静地说道,“这就是命运所指引的道路。”
罗佳从地上爬起来,悲伤地拉住格里高尔的手,把那不断颤抖着的手指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暖热,试图安抚这名绝望的士兵。她想,自己绝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炮击一结束,罗佳就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把格里高尔生生拽着跑,两个恐惧的人近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那片地狱的,他们踩过人类和动物的尸体,踩过灌满泥巴的草地,差点陷入沼泽,在很远的地方终于摔倒在充满泥水的废弃战壕里,这儿终于远离了前线那些血与肉的地狱,也暂时远离了不断尖叫着的轰炸机。终于,灵魂远远地追了上来,一种扭曲的情感蒙蔽了格里高尔。兴许自己再早些回到这里,能保全哪怕一个人的生命,即使自己被碎尸万段也罢,他本来有机会在开战之前的圣诞节宣布让妹妹去音乐学院进修的消息,但他没有,他很快被派到前线成了一把没有脑子的狙击步枪;他也有机会让尤莉活下来,但他没有:他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活下来的资格的。
自杀,还是去杀了谁?格里高尔的脑子里冒出过自杀的想法,但很快被他完美地扔到了地平线后边,像扔一袋垃圾。这是懦夫才会做的事儿,他见过害怕战争的逃兵用枪打伤自己的手。
“不。我一定还有着活的价值……”格里高尔低声对自己说道,一种蛊惑般的命令在他的身体里回旋。去杀死这个把你残忍地从正常秩序中绑架走的女人,用枪托砸穿她的脑袋,对,像一个第三帝国的合格战士该做的那样,有成千上万个士兵和军官在他的脑内对他说过这句话,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无上光荣的命令。他的手再一次掐住罗佳的脖子,两个人又如同初见时那样在泥泞里扭打起来。
罗季昂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在格里高尔心中那同等分量的绝望,她知道这对他来说一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让人心情坏的透顶……这种可怕的噩梦可是会跟随一辈子的!她深深知道这点,自己经历过德奥前线的父亲还会时不时在幻觉中的警报里惊醒……所以,当格里高尔像只狼一样扑过来的时候她惨白的脸漠然地笑起来,看着对方拎着枪托恨得牙痒痒,指节都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最终狙击步枪砸在战壕的泥地里,溅出灰乎乎的水花。
“来呀,我亲爱的格雷格,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强奸了然后再杀死在这里。”她像个神经病一般咯咯地笑起来。格里高尔在扯她的腰带,而她在解开自己的上衣,然后扯掉长裤和内裤。对不起,罗季昂,格里高尔的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凉得像钉子。罗佳看着那双棕色的眼睛就发笑。它们那么痛苦,简直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格里高尔咬着牙,对着罗佳神经病一样的笑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罗佳抬手扯住他的头发。
没有任何准备,有什么东西插进她的下体,痛得像有人在把她像块肉一样活生生撕裂成两半。尽管咬着唇,罗季昂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个生性自傲又自卑的女人讨厌极了这样的宰割。可她知道现在把她摁在地上侵犯的是格里高尔,就瞬间身体抽力地倒在地上,任由钻心的疼痛和温热的快感一起夺走她的大脑。
格里高尔,这样你会感觉好些吗?她声音近乎低到听不见,在大幅度的抽插里身体痉挛。告诉我,你还感觉那么痛苦么?
不知道,格里高尔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看着曾经能把他压倒在地上反剪双手的这具躯体现在在他身体底下颤抖,满脸是泪,他还没对任何一个姑娘这样动过手呢。他无法控制地想起战友大声地开着黄色玩笑,对俘虏的苏联女兵行暴的时候,他惊惧地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那晚他趁着夜色放走了那个孩子——但他现在却在做如出一辙的事儿,充满了罪恶,亵渎他人的生命。
而他身体底下的这个孩子脱力地松开扣着他肩膀的双手。她已经被操到潮吹,黏腻的淫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他想去看看罗佳的脸,但她的脸却藏在了长发下边。罗佳的眼睛隔着一层乱得像蜘蛛丝的头发在看着纯净的天空,看着灰白的云和晃人的太阳,金色的阳光触碰到她的发丝和鼻梁,她发烫的身体躺在肮脏的战壕里,湿淋淋的,跟个婊子一样阴道热情地绞着别人的阴茎。
格里高尔把罗佳抱起来,任由她把脑袋靠在自己的颈窝上,把自己拥进怀里。“原谅我。”他说道,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他凭着本能弯腰,把嘴贴到她的乳上,轻轻地叼住,咬住,然后吸吮。罗佳在视野变得灰白,眼睛失焦之前,看到的是她被丢在一边的衣物,脱下来的胸衣和内裤,黄绿色的军装像从蛇身上蜕下来的皮。她仿佛也从剧痛中脱离出来,在心里开怀地笑了,她知道格里高尔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部分用亲手递过来,他不再拥有母亲而依赖上她,她像咀嚼人类还在跳动的新鲜的血肉那样照单全收。
这两只脏兮兮的半裸的动物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格里高尔垂着眼睛,他可悲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对罗佳下得了手了——这个世界上,他能够倚靠的,没有被背叛的只剩下她一人。他们都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去对抗像草原一样大的荒谬和孤独,一切早就都结束了,在德军开进布列斯特要塞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已经被宣判结束;在更早更早,当政客还在争夺着那个新生政权的高位的时候,他们的人生已经被残忍地决定了,无论是作为哪一方的士兵:兴许无论是这个倒霉的被经济危机,战争和种族灭绝所迫害的奥地利老兵,还是这个经历饥荒,大清洗紧接着是战争的俄国大学生都不应该出生——一切都没有得选……除了痛苦,惨绝人寰,和不可抗拒的命运,没有任何办法啊。
实际上,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处境。甚至在出发的那一瞬间,他们也许就已经有了这种猜想,只不过擅于逃避的心理让他们怎么也不愿承认。在第二次高潮的时候罗佳近乎是死死拽住格里高尔才能保持意识,像漂在海上的落难者抓救生筏。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内射,甚至有一种真的生下了一个孩子,一块属于自己的血肉的错觉,又因此紧紧地把格里高尔搂在怀里,连呼吸也灌在他身上。
“我们回家,格雷格。”她的肩膀轻轻颤抖,“我们回家。”
格里高尔正在把罗佳抱出战壕,他让她躺在草地上,又替她把脸,上身和下体擦干净。他感觉自己在给一只猫擦身子。罗佳歪着头看他用自己军服上撕下的布条擦干净自己下阴流出来的精水,然后是手臂上的沙子和泥土。那张脸上挂着一种可爱的疑惑表情,让格里高尔不敢去看,甚至有点儿想投河自尽。两个疲劳又无处可去的士兵穿好衣服,顶着一身伤痕和尘土倚靠在一起,他们背靠着一个沉默的草坡,倦怠的眼神像逐渐要落下去的太阳。这儿黄绿色的野草在尸体血水的浇灌下,反而比别处更郁郁葱葱了些,还透着点嫩橡树叶似的深绿色。落日朝地面垂下去,落入远方看不见的大海,天空是牙床似的粉红色。罗佳的长发被风吹得扎眼睛地难受,但她感觉自己的眼泪早流干了。他们依然不知道要往哪儿走,一切都没有改变。迷茫和绝望就像地上废弃而蜿蜒的战壕,像天上灰色的云和极远处尖啸而过的侦察机。
“那么,格雷格,我亲爱的,”罗佳倒是很快缓过神来恢复了力气,亲热地把脸贴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上,“哪一天如果我被一枚火箭弹炸成了碎片,丑陋得连脸都认不出……请你把我的身体吃掉。唔,就像我曾经和你说的那样。”
“嘿,你一定很喜欢我的眼睛吧?无论什么时候,你总盯着我的眼睛看……总有一天,如果我没有把你活生生啃食掉,那么你就可以把它们吃掉……那都是你的,格雷格。如果是你吃掉他们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罗季昂的眼睛已经暗淡成了平静的深蓝色,像贝加尔湖又像涅瓦河,静静地封上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融化的冰,在热融融的夏天里显得更神秘和妩媚。有一瞬间格里高尔以为她即将要捧给自己的不是那双眼睛,而是一颗漂亮的,蓝色的心脏。
如果战争没有打起来的话,她一定会是个极其漂亮的姑娘……格里高尔不得不承认这点。他认为自己对罗季昂有过错,因而近乎不敢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但现在如果罗佳愿意把他给吃了,他会心甘情愿,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罪。在那眼神的蛊惑人心的力量下,沉重地点了点头。
Chapter 7
Notes:
回忆杀×2,德奥相关我资料都是现补的有不符合史实的地方先致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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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更小的女儿葛雷特,赫尔曼一开始更喜爱格里高尔,在她默认格里高尔死在了斯大林格勒之前。她知道这孩子简直太好骗了——他的头发和她长了一个颜色,眼睛却一点儿不像:拉平的眼型,食草动物的眼神。他对待自己的亲人像对待一个救星和不可抗拒的主人,百依百顺毕恭毕敬,人生对格里高尔来说像一碗因为她的慈悲得以存在的水,用双手捧着都怕撒了,只能按照她的意愿继续下去。
并且,这种近乎麻木般的善良的条件只需要足够多的恐惧和一点点的爱,挨了打也只会缩着脑袋抱头鼠窜。他一辈子都会习惯这种感觉,像一只被拴在细细的木桩上,逐渐长大的狗,血缘成为了不会断的狗绳,活生生钉在他的皮肉里,怎么胡乱挣扎大声嚷嚷也没有用。当然,她认为这并非她刻意为之,或者有什么残忍的嗜好,而是确有所需。无论是谁生在一个奥地利或是捷克普通商人的家庭里,甚至还是在20世纪初的那场战争之后,他从睁开眼睛的那一秒就会明白自己应该早早找一份能够供养无法工作的父亲和年幼的妹妹的差事,而不是成为家庭的包袱。
因为只有这样的生命才能够被认可为有价值的那一方,任何偏离这条程序的行为都将被视为不孝和大逆不道,千百年来他们的民族都是这样坚韧地忍受着这种痛苦活下来的,她有充分理由相信格里高尔也可以承受这些。
格里高尔讨厌和血肉横飞的环境打交道,其实从一开始来说,他优柔寡断,也无法在任何训练里焕发出什么集体精神,对战争政治和一切与它有关的东西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但他的身体还算结实,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于是被送进了军官学校。服过役之后他就拿到了士官军衔,接着干了几年旅游推销员的活,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就这么把士兵的身份忘干净,平静地活下去呢。不过近乎是德军在人群的夹道欢迎中开进奥地利的时候,他就又被拖进士兵的身份里了。
1939年,从前线回来暂时留守的格里高尔窝在军营的角落,看到了一群士兵欢呼雀跃地冲向那些穿着灰军装的国防军。哦,这是一种大德意志主义。有一个一等兵顶着一张面饼似的宽脸兴奋起来:“格里高,好伙计!你的母语不是德语么?快替我们和他们打打交道……”
格里高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被推了过去。他那时的心情和开赴波兰前,在家庭的餐桌上一模一样。妹妹葛雷特围着他崭新的灰军装像只好奇的猫一样,兴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母亲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脸。格里高尔感觉自己被泡进了随时都会煮开的温水里,有一种从未有过而危险的温暖。他有些茫然得不知所措,于是低头看着餐盘,用叉子一个个叉菜豆。
但很快一股暖流流进了他的心脏,这还是他在母亲近乎残暴的高压统治下第一次感觉到心情这么轻快呢。他第一次听见母亲对他说:我为你骄傲。
我亲爱的,遵从天职的德意志战士。那一瞬间格里高尔觉得自己应该用一只手把那个过于软弱的自己掐死,怎么也要装出个英雄的样子。在波兰前线不眠不休地行军两天,冲在前线扛着步枪的时候,他从战友的口中听到了水晶之夜的消息,然后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些近乎只属于上上一辈的血脉,微乎其微但无法忽视。它们流淌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模糊地回忆起幼时的圣诞节,他的家庭虽然张灯结彩,却听见有人想要把一切明灯都灭掉,在窗台上点一盏蜡烛。
“你会写希伯来文。”罗佳曾经看过他给妹妹写信。她扯了扯信纸,想再看得清晰一点儿,却还是只能勉强认出字母。
格里高尔平静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看了看自己的灰军装。“因为我父亲的父亲有一部分犹太人的血脉。早在德国人吞并布拉格的时候,甚至在他们的坦克开进来之前,他已经入土啦——所以户籍查不到,也没人知道这事儿。我父亲只告诉过我,甚至连母亲都不知道……妹妹也不知道,五年前她还是个对崭新国家热情满满的姑娘呢。”他想起自己在开赴东线时认识过一名士兵,他在前线出生入死了一年才知道自己是犹太人,紧接着他们全家都被送进了集中营,但他那张长得太过日耳曼的脸至今还在宣传报上印着。
有一瞬间格里高尔以为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是逃兵,但他很好地把这些想法全都从大脑里驱赶了出去。兴许他能活到现在,甚至活过地狱般的尔热夫城是因为总是很好地明白,自己有无罪过对于现实于事无补。格里高尔在前线埋葬了自己脑袋被洞穿的战友,他的身体也血糊糊的撕裂了,露出湿润的肉和断裂的骨头茬。后方的宣传纷纷扬扬,赞颂他们是钢铁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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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尔和罗佳都知道,他们已经都疯了,一个苏联人和一个德国兵居然一起回到了那片令人做噩梦的战场上,在空旷无比的草地中寻找可以辨认名字的熟悉的尸体,然后安葬起来。罗佳正抱着尤莉的脑袋,她的眼睛安静地垂下来,长发也是。她在夜晚的黑寂里努力地辨认着那张脸。那剩下的,没有扎着绷带的一只眼睛像玻璃珠子,很浅很亮;她的头发是暗粉色的,很特别的颜色,罗佳喜欢这点,比她的棕栗色特别多了。那孩子右边的脸颊已经被蚂蚁啃噬得露出灰白的颌骨,还有不整齐的,粉红色的肉。
“她是传令兵,”格里高尔手里抓着几个锈蚀的姓名牌走回来,他的短筒靴上沾满了黑泥。“德军很少招女兵,但长官一直不停地抱怨要个不抽烟不喝酒的手下……然后就不知道是哪个蠢家伙把她给招来了。确实是一点儿不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性格有点儿像我妹妹。”
他深深扎根在回忆里的时候,好像眼睛也要变成玻璃珠子的颜色了。尤莉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她难道是觉得自己不会死,然后直直地朝着那些俄国人冲上去,最后被一铲子砍掉脑袋了么?一种来自青年团的士兵会特有的鲁莽,和想要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欲望——他们缺乏正规军应有的训练,往往在哪儿都帮不上手。格里高尔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最幸运的那个孩子也没有活下去。
罗佳看着那张脸,又把她更抱紧了些。“她就这么被风吹走了。”
从这个脑袋上,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究竟是怎么死掉的呢?本来罗季昂看着到处都在杀人,血像地毯一样流,早不会有这种触动的感觉了。如果早些认识她,她会带着尤莉一起逃的,她这么想道,心情复杂得像有东西在搅和她的内脏。
“你看谁都像你的母亲和妹妹,格雷格。你简直是要一辈子逃不出你的家庭了。”不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聪明地审视着格里高尔的脸,目光跟钉子似的要把她扎透了。
格里高尔默不作声,只是感觉有条名叫血缘的绳子在勒着自己的脖子。
“这个年龄……”罗季昂提起一把不知从哪儿顺来的军工铲,顺手从格里高尔那儿扯过来一块姓名牌。盯着那个生锈的玩意儿刚想愤世嫉俗起来,怒斥把高中生搬到战场上的行径,突然想起自己身边的士兵多半也都是学生。她只得讷讷地闭了嘴,直到一个通宵后的疲惫的下午,几座坟墓在草坡上堆成一个新的山包。
格里高尔把木板勉强扎成十字架的形状,站在那丑陋的土堆前漠然地画了一个十字。他感受到自己的记忆正在逐渐流失,像被橡皮逐渐地从脑海里擦除——因为他近乎快忘了过去自己是怎么埋葬战友的,只记得最后会对着坟墓画一个十字。上下左右。我会记得你们。他说,痛苦于以一个逃兵的身份去记住他们。我会一直记得你们,直到我被埋进哈尔科夫的泥土里的那一刻。
罗佳探过来一个好奇的脑袋,学着格里高尔的样依葫芦画瓢,她上一次画十字还是很小的时候站在村子的教堂里,面对宏大的圣母像近乎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也没学会怎么做,毕竟她之前不怎么相信这玩意儿。是上下右左吗?似乎是的。
后来教堂被拆掉了,被岁月磨得看不清颜色的彩玻璃落了一地。想到这里,罗季昂的脸还是蒙了一层阴郁的黑色。
嘴里叼着烟,但格里高尔并没有点着它,只是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前方,语气自嘲又颓丧。“嘿,伙计们,等我哪天也死掉后……就真没有人会记得你们了!”他的左手狠狠拍在罗佳肩膀上。“我曾经也想过让他们再多活久些,无论如何活下去……可到头来没人能记得他们,罗佳。”
俄国人的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悲伤,像一棵生长的树,根埋在土里无穷无尽。“不。”
“哈尔科夫的草原不会忘记他们……兴许有谁留下日记,留下遗物,留下回忆录,人们就可以从那些文字和事物里重新看见一个德国人,抽烟会给他带来安全感,尽管只是可笑地把烟叼在嘴里……他还有一个让妹妹去音乐学院读书的梦想,只不过没机会完成;他打了几年仗,还是会对尸体多愁善感。”
她咬着下唇,手紧紧捏着胸前别着的红星勋章,像捏着自己矛盾的心脏。那是她在战壕里和敌人肉搏留下的。强壮的体格和手里的军工铲狠狠地帮了这个孩子一把,但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刀伤。“但是俄国人呢?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俄国人从来没有独立意识,他们可以足够强大,就算肠子横流也可以像个莽夫一样继续冲锋,他们不会清醒思考,总是成为自己情绪的牺牲品……就像一群虱子,我们身上乱爬的那种。”
罗季昂没有顿了一顿。她总觉得自己是那个唯一会独立思考的家伙,不会对荒唐的现状视而不见,因而自命不凡,总是高傲得要命。可这句话现在她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话头挑到另一条路上。
“当一个俄国人牺牲,他将成为保卫他国家的英雄,可没有人会知晓她曾经最讨厌虫子和蛇,在战场上却连蟑螂爬到头顶都不会管顾一眼;她近乎要忘了化妆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一件事:很饿,所有人都很饿。回忆录是不允许存在的,苏联士兵都是超脱不凡没有缺点也不用痛苦的英雄,我们只需要靠着保卫国家的荣誉感度日!”
“但这没有用,罗佳……”格里高尔望向草地,他像一个被活生生拔出地面,如今无处可去的木桩子。“战争过后,我们都会死。喏,我的右手神经已经坏死了,你早日拿着那把军工铲把它砍掉——反正它也不会痛了。我要是顶着这样一副残废的躯体回家,我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不可能再做旅游推销员了。”
“那就是说,格雷格……”罗佳苦笑着说,语气斩钉截铁,“我们都被这个社会抛弃了。”
直到他们脱力得再也走不动,疲劳把人不得不逼进战壕,格里高尔和罗季昂才歪倒在一处,在一片泥泞中相互依靠着沉沉睡去了。格里高尔再一次做了一个梦,在大片围起来的铁丝网面前有人歪倒在地上,脓灌满了他的血管又顺着脑袋上的小洞一点点地淌到路面上,然后看见一个正冒着黑烟的枪管。看见母亲鼓励而威逼着的笑容,她把短式卡宾步枪塞到这个开枪的人的手里,紧接着发现那个开枪的人是自己。大部分时候他会惊叫着醒来,被恐惧浸透而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然后收获罗佳怜悯同情的目光。可今天他依然沉眠了下去,直到清晨的阳光再一次爬到他的身上时才真正醒来。罗佳还陷在自己的梦里,船形帽遮挡在脸上,说着一些胡乱的梦话。
格里高尔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他感觉到很饿,甚至没有一点儿食欲,腐烂而刺鼻的味道弥漫的空气让他想吐。但此时他走到同样躺在战壕里的,一具被炸成血花的尸体面前,并把它翻过来。那孩子的脸也许还不到二十岁,灰色的眼睛惊恐地睁着,把人变成了死亡的恒久标本,脖子以下小半个身子已经不知踪迹。格里高尔最后一次看着那双不会再转动的眼睛,从那片血花里找到一小块肉块,然后含进嘴里。
他们快绝望了。食物已经被吃光——除了尸体。马铃薯从一人两块变成一人一份,发青了都要惋惜地吃下去,因为脑子里还有着个回到正常生活,摆脱逃兵名号的目标,那些痛苦和磨难都没有那么可怕了,可现在他们数百倍地卷土重来,像一场迟了的地震。饥饿潜移默化地异化了他的大脑,促使着他违背自己的原则,格里高尔感谢自己没有因为身上的伤口而感染得病,否则呕吐时他也会惋惜的。那一瞬间他和罗佳,理解了这个野蛮而疯癫的女人有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仿佛一根细细的血管把他们绑在了一起。
“我要回去。”罗季昂还在说梦话,她的眉头紧紧地蹙起来。“我应该要回去了。”
回到哪儿去呢?格里高尔疑惑地问她,但这话反而把罗佳摇醒了。她睡眼惺忪的样子,船形帽从脸上掉到盘起来的腿弯里,手里却已经拿起了步枪。
“太慢啦,罗佳。”格里高尔笑着说她,帮罗佳把帽子扣回脑袋上,又突然皱起眉。“如果换是我,此时早已经啪地立正站起来了……喂,你还在发烧,额头上的伤口也发炎了。”
罗佳显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她讨厌别人以关心的姿态无理由地接近,这种做法一律被她神经质地打为同情,并发自内心地感到恶心。尽管此时格里高尔正在把纱布扯下来,那道伤口近乎比他腹部还要深,有些腐烂的深红色的肉往外翻,看得出是军工铲的杰作。他怀疑罗佳那时候被这么狠狠敲了一下子有没有脑震荡……也许有,要不然她也不会变成一个吵吵闹闹的神经病。黄白色的脓血和纱布黏黏糊糊地藕断丝连,像过稀的橡皮糖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喂,你总不能以一个老兵的要求来要求我吧……”罗佳明显对突然的叫醒分配了更多的注意力,她大声地嚷嚷起来,“你到底想问我些什么?说嘛。”
“你在梦中老是喊着要回去……”格里高尔替罗佳重新包扎完,随即找了一支烟,没有点只是叼在嘴里。“我总想说,我们能到哪儿去呢?难道你要回到苏联军队里去,不怕军中法庭把你枪毙么?还是跑回家去,你家在哪儿,俄罗斯这么大……能回得去么?唉,老实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刚问完就后悔了。”
罗佳愣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的,好半天才扔出一句话来,像扔掉一团垃圾。
“不,我也不知道。兴许只是些梦话吧。”她闪烁其词地说道。
“毕竟我们谁都想家……”
罗佳吞了两口口水,但话还是在喉咙里塞车了。她决不会说出来,她的意思是回到苏联军队去,她要去把自己的罪给消灭掉。她是视目标和成就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家伙,整天沉浸在英雄主义文学里,自视甚高——所以她现在总要有一个新的方向去行动和付储实践,无论这个想法多么荒谬和不可理喻。哦不,这似乎也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像一个屠夫,对自己呆立在那儿的身体拆解入腹,捏住心脏挣断血管掏出来。是的,她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是一种可怕的背叛,她对自己犯下的罪感到恐惧,无时无刻。当最后的退路被摧毁,恐慌和茫然就像海啸一样把罗佳给打败了。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被打碎了,水一样撒了一地。一想到格里高尔把她当作没有罪的人看待,她就浑身发冷。
可她感到忿忿不平,透露着一种青年人特有的骄傲。她不会回去——兴许暂时不会回去,她承认自己干了件蠢事,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为抗争而感到后悔会把她的人格整个粉碎了。这个高傲的女人宁愿灵魂都被抽空,也要保留人格尊严的空架子,像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魔鬼那样。
她又看见索尼亚的眼睛了,紫罗兰的颜色,上挑的,看起来总是在笑得让人透不过气。她看见索尼亚军服上的政治指导员五角星袖章。她真替这个仍然待在军队里做梦的家伙感到悲哀。如果真相信人性为善,那我们只能期待着高官们时而发挥出他们的善意,像宠爱一条狗一样爱自己的士兵了!她真想立刻这样跳起来大喊大叫,不过这样只怕格里高尔会把自己当成疯子。罗季昂笑了笑,惨白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起来,她感觉到格里高尔已经不知怎地搂住了她的肩膀。于是俄国人很自然地把肩头靠了过去,一下子半个身子近乎倒在了格里高尔怀里。
她把脑袋埋在那具温暖的身体里,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从那个高傲的位置走下来。她也许应该认真处理这段和敌人产生的莫名其妙的感情。下体还有一种轻微撕裂的痛感,提醒着她一天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四周都是薄荷和泥土味儿交杂的水汽,罗佳看向那些雨后的坟墓,木板和石头都被淋的光亮,她仿佛能从那些深埋土壤的骸骨里看到每一个人,看见他们短暂地行走过的人生,像泥泞路上的脚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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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难知道罗季昂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杀掉那个军官的。当她看见那家伙制住了格里高尔,并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已经挥起了军工铲。而格里高尔则看的一清二楚,他知道那家伙兴许也是个迷路的人,当战争打起来的时候,失踪的人总是很多。
“哈利特!”他又听见了那句熟悉的德语,那名军官想要制住格里高尔这样一个懒得反抗的伤兵,简直比捉鸡还容易。劲儿和罗佳反绑他手时一样大,德语却比罗佳糟糕多了。格里高尔一边看着自己的双手从腰带上抽出来,把步枪递给俄国人,还看见地面上生长在一起的野蒿和冰草,把草地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绿;他看见远处的白桦树树干窄窄笔直地站着,想起罗佳刚刚把他丢在这儿跑进林子里觅食去了。他倒霉得简直有点儿习惯了,现在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飘在天上。
苏联军官挥着手,示意格里高尔再走过来些。他的卷发是白金色的,从破旧的蓝色军官帽底下露出来,眼尾有些下垂。格里高尔生怕他又像罗佳一样提着自己领子甩自己巴掌,一边咕哝着说自己不是法西斯一边把自己最后的纸烟塞了过去,像很多滑头的老兵这样——他在看管战俘营的时候,也有苏联人这么向他递烟,妄图换到他手里的香肠。
那家伙愣了愣,用戒备的神情看着他,一边胡乱地翻着包也递过来一支纸烟。格里高尔一如既往地用左手不利索地卷纸烟,抽起来劲儿比自己的大多了,但味道不怎么样,格里高尔皱皱眉。
苏联人的胡子有些长,让格里高尔想起宣传报上的俄国人:蓬松老长的大胡子,他们野蛮至极,把人的骨头嚼碎了吞下去。然而这个家伙的眉眼却驯顺的很,一副斯拉夫农民特有的胆小怕事的样子。他应当是个老兵,至少也得从上一次战争就握枪了,不然沧桑的皮肤上也不会布满了瘢痕和皱纹。格里高尔并不会知道他一生未婚,也不会知道有个曾经做了上尉,喜好做恶事压榨人的兄弟死于一场莫名的意外——而意外的凶手此时正在用磨快了的铲子劈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用一双野兽似的蓝眼睛寻找一切可吃的食物,表情神经兮兮的。
格里高尔不禁疑问,待会自己会被送到哪儿去呢?他不知道罗季昂什么时候会回来,兴许她回来的时候,苏联人已经把他拖到了长官面前接受审讯,当然什么也审不出来,他已经做了太久的逃兵,不能回到自己的队伍也不想再回去,他早已和社会,秩序还有正常的生活脱节了。兴许这个苏联人有一个愤怒的,家人刚刚被德国人杀死在白俄罗斯的长官,他会大手一挥,让格里高尔的生命断送在枪口下。但想到死亡,格里高尔的心脏反而酥酥麻麻的,没有应有的恐惧,只剩下巨大的,压倒人的疲劳了。
罗佳看见空旷的草地上扎着一根窄窄的木桩,一匹骑兵队的马被拴着绳子倒在地上扑腾,皮毛是花色,它的腿断了。这应当是哪位骑兵深爱的马儿,因为在伤员都救治不过来的情况下,腿断了马通常都会变成一堆血淋淋的肉,温暖士兵们的胃肠。她爬出灌木丛,新鲜的空气使得她疲惫的身躯舒适了些。——紧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向那匹浑身发抖,无声而撕心裂肺地嘶叫的马小跑而去。
可是她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杀死那个老头儿的场景,回忆这件事就像在穿旧衣服时,手被衣兜里的一根绣花针给扎穿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对于这桩既定的罪行,有一种很快被抛之脑后的痛苦和恐惧烟似地飘出来。尽管只有短短那么几秒——比子弹在斯大林格勒夺走一名步兵的生命还短,但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覆水难收这几个单词的意义。覆水难收。西里尔字母在她脑子里乱窜,不断地组成这种类似的语词。
如果要在它的主人回来前解决这只畜生,那么她就得动作再快些。
“希先,希先。”苏联人在用他拗口的德语说话,是不杀的意思,他说苏联人不杀俘虏,格里高尔对此表半信半疑的态度。事实上,格里高尔真希望他什么都没说。在晕晕沉沉间,奥地利人已经看见了远远走过来的罗季昂,她的衣服上浸满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苏联军官显然也看见了她,两个人就那样呆呆立着,一人手里提着军工铲,一人手里捉着格里高尔。
“罗季卡?”他向后退了一步,可能是罗佳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太过可怕——她提着个血淋淋的背包,衣服上也沾满血渍,眉头拧的很紧,牙齿像只发狠的食肉动物那样咬着嘴唇;黑下来的脸在轻微地痉挛,眼睛在眼眶里缩得很小,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让人要发怵,一百万分恐惧的生物。罗季昂并不是对这名老相识怀有什么极大的仇恨——如果她仇恨一个人,说不定是嬉皮笑脸地掩藏着。她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一瞬间回到了那个枪杀了自己长官的晚上,像有一万条蛇在啃噬自己的内脏。她一想到自己被军事法庭定为叛国罪,送到后方枪毙的场景,就不由自主地发抖;逃和活下去成了她的唯一理念。
然后她动手了。军工铲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形,把那家伙的脑袋给劈裂成两半,血和脑浆一齐蹦出来,然后流得像地毯。被打开的头骨和它所属的身体一起落在地上,没有被粉碎的一部分大脑还在缓慢地而温热地活动着,粉红色的;清水似的脑脊液也流出来,和血静静地混杂在一起。罗季昂尖叫着,漂亮的脸变得狰狞,对着那张脸又拍了一铲子,仿佛只要看见那张脸她就会把自己吓成疯子——实际上她已经是了。在这之后,她把军工铲一丢,罔顾愣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格里高尔,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鼻涕流在一起,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呕吐。因为他们已经有整整两天面临食物短缺的困境,吐了一地的只有胃液和酸水。格里高尔一手环在她的腰上,一手拍她的背。罗佳用后手肘狠狠地顶他的肚子,差点把格里高尔给打飞出去,他吃痛地蹲下来。
地上的脑袋变形的尸体已经彻底死透了,歪斜扭曲得近乎无法辨认的嘴唇边还残留着一摊没消完的血沫。罗季昂揪着格里高尔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把他当成了沙包狠狠地踹了一脚,眼神凶狠得像下一秒就要要掐断他的脖子。她的确十分想要把这个见证自己杀人的奥地利士兵也连着一起灭口,但她感到手脚冰凉,天旋地转,于是往地上一倒,也不知道头发上有没有沾上自己的呕吐物,就那么也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那。
一切都完蛋了!罗佳感受到,自己正在被魔鬼逐步侵蚀,连脑袋一起被啃掉,血和尸体一样流的浸泡草地。人性,理性,感性这些词汇已经完全和她无关,神经也一寸一寸地崩断。她当然认得那个军官,甚至他正是自己连政治指导员的好友……她当然也知道,他并不是个凶恶之徒,不像每个升上士官的人一样瞬间换了个脑子,把自己曾经的战友拉练一小时后还要求他们唱歌,怎么折腾人怎么来。他甚至有些胆小怕事,每次罗佳在营指挥部见到他的时候,这家伙都瑟缩在一边,明明在一群青年人大学生里已经是年长的那个了,还是事事都要看着营长的脸色来办……他一定也有被德国人杀掉的家人,但他也没有一枪把格里高尔毙掉,也没有用军工铲把奥地利人的脑袋砍下来。
现在这个善良的孩子大脑被湿漉漉地劈裂开,正安静地躺在地上,死了,死了……不不,这是命运使然,人的生命是由自己所有过往的经历决定的,要是是在她直接回去自首的路上遇见这个胆小的家伙,那么她一定不会在一把磨快了的军工铲下丧命……不,如果这么说的话,男人强奸儿童也能算是社会使然了,人大可以上街杀人,然后说这都是不公平的社会指使的,实际上她远远放大了社会对人该死的影响,一直宣称那场该死的饥荒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
她宁愿现在就和那具尸体交换位置,换她的生存来让自己好受些。这一定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她这么想到,像一个绝望的人在对着一场海啸泼沙子,妄图能把它阻止住。那张扭曲的脸从棕栗色的长发底下露出来,眼睛发着动物的光,直直钉穿格里高尔的后脑勺。“我一定是为了拯救你才这么做的吧,格里高尔?是的吧?”
一种巨大的恐惧把格里高尔的喉咙夹住了。他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向后走了一步,点了点头。
“水……我需要水!”罗佳嘶哑的声音像一个被困在沙漠里,已经无数天没有喝到水的探险者,正在因为毒辣的太阳灼烧而着火。
“水壶里早没有水了,喏,但是旁边就是河滩,我可以去帮你……打一点儿?”这种可怕的声音差点把格里高尔的耳膜钻了个孔,他倒吸一口凉气,提着水壶朝河滩走去,却又停了下来,盯着趴在地上的罗季昂愣在原地。
罗佳简直像一只从地里钻出来的鬼那样,正在朝着河滩爬去。细细密密的草叶在割她的脸,但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被压倒的草地在她身后形成一条痕迹,一直到淙淙流淌着的河水边,岸边的泥水也留下印子。她扑通地滚下河去,一层巨大的水花啪地绽开来。过了许久,河水的波浪也没有沉寂下去,仍旧欢腾地冒着白泡。河水凉丝丝的,像一个恐慌的人的体温一样,大脑浸泡在河水中,罗季昂感觉连自己身体里沸腾的血都安静了下来,她伸出一只手摸向头顶,水面被阳光晒得波光粼粼的斑点正在那儿晃动。
她听到水还在汩汩流动,却感觉自己快死了。她想起那些被自己埋葬的坟墓,再一次意识到生命的重量。当她的善良被那些死去的尸体重新唤醒,无法站在超人者的角度漠视任何人后,她就持续地被折磨着,感觉到一种莫大的痛苦。无论如何,一切都完蛋了,她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一种无能为力感从头皮落到脚底,她还记得那个名字叫利扎韦塔的军官在战争之前是个裁缝。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那她一定要当个裁缝。
而站在一边的格里高尔默不作声地埋葬了苏联军官。他有妻子和孩子么?兴许没有,如果有的话,他在俘虏自己的时候,衣兜里兴许还贴身放着自己家人的相片呢。。他用军工铲在河滩上挖出一个浅坑,河水打着白沫倒灌进去,在泥沙的浸染下变成灰棕色。河边的芦苇稀稀拉拉,像被什么人踩过,看不到一点儿野鸭子或者鱼虾的身影,想必是被炮弹吓跑了。该死的,这又是一个挨饿的晚上。他咕哝着把尸体埋进坑里。
“我带来的那背包里有几块马肉,格雷格。”罗季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水里冒出头来,半个身子搭在河滩上。绿色的军医脏兮兮湿漉漉地贴在她身上,河水也没能把她衣服沾上的血给洗干净。她的眼神飘忽着,怎么也不敢看那具尸体。
格里高尔急忙把土埋上,丢掉那把铲子。
“嘿,今晚勉强有东西加餐。”罗佳勉强提起精神打趣,“我们应该找个废弃营地或是村庄的屋子来生火烤肉,然后一直住在那儿……毕竟我们没地方可去了,现在如果我回到我的部队里,一定会被那群蓝帽子枪毙。”
格里高尔的内心被疑问给填满了。他搞不明白罗佳到底在发什么疯——兴许是极端恐惧和发热导致的神志不清和谵妄,他曾经在自己的士兵身上见过这种情况。一场炮击不是把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吓得痴痴傻傻,就是尿了裤子。前一种情况很难活下来,后一种倒是好办。他常常点了烟,又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小伙子。我第一次看见迫击炮爆炸的时候,还哭了鼻子呢。你待会还得穿着那湿了的裤子和苏联人打巷战。”
他刚想转头这么去安慰罗季昂,却看见她正在把袖口上沾了血的边缘用牙咬着撕下来,然后扔进河水里。在这之后,她持续地在水里搓洗着自己布满茧子和伤口的手,直到皮肤发皱了也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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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重新出发。越往后方走,人类生活的痕迹就残余得越多。炮弹还是偶尔会落下来,当任何一个人灵敏地辨认出炮击的声音时,他们就互相拽扯连滚带爬地寻找掩蔽物。偶尔罗佳会嗅觉灵敏地从那些废墟一般的房屋——可能曾经是一些营部,那些用来扎作屋顶的木排已经稀里哗啦地掉在地板上,到处都布满黏腻的蜘蛛网,肥大的老鼠吱吱叫着从角落里窜过去。他们从这些驻地里搜刮出面包,罐头,白糖,肉肠或者伏特加。后两样是最让人兴奋的,罗季昂问见肉和酒的味道就要跳起来,按她的话说,战争之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
“你还嗜伏特加如命。”格里高尔打趣地笑着,把左手搭到她的肩膀上,想让这个激动的俄国人安静下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俏皮地笑了,还伸手去戳格里高尔的脸。“唔,格雷格,其实我更喜欢威士忌。但这玩意儿连在后方,拿着军人证都不一定排队排的到……”
“自从在波兰那次批准休假,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回去了。”格里高尔耸了耸肩膀,“兴许现在布拉格买食品也要排队。”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家人一定会饿的不轻。格里高尔这么担忧着想,但愿自己的军人证能让因伤休假的妹妹和他的父母过得没那么拮据一点儿,也希望他们能收到自己那封折成三角形的信件:他曾经在里边写下,自己过得还不错。尽管那封信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但格里高尔仍然像个中学生那样紧张,总是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自己的确过得还不错,他这么平静地想,即便过去了两个月,近乎失去了左手也失去了自己的连队,他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他还敢希冀些什么呢?
两天前他们把罗佳带来的那块血淋淋的马肉生火吃了。因为最初的几天格里高尔毫无胃口,罗佳也持续地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连做梦都在喊督战队和袖口的毛边——因此当他们打开那个被血水浸成黑色的袋子时,那一大块肉有点地方已经有点坏了,不过还能吃。他惊叹于罗季昂的调节能力,五天前粒米不进的她,现在正在用牙齿撕扯嘴里的那块肉,吃得满嘴流油。
“你吃慢点儿,罗佳。待会你的肚子不适应,我可不想看到你三番五次地跑厕所。”格里高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发愁地挠挠头。他回忆起他还在连队里时,曾经有人从村民的家里拖来一只小猪,但没有人吃惯了发霉干面包的肚子能习惯新鲜的猪肉,他半夜放哨时总看见有人提着裤子来来去去。
而他面前的斯拉夫女人似乎根本没听到,专心沉浸在自己面前的食物里了,吃东西的声音很响。他不得不换了个话题。
“嘿,罗季昂,你倒是听我说话……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好伙计,你今天在睡觉时我找到了一处德军的营地——很幸运,那屋子半建在地下,因而没有倒塌,甚至连广播也是好的……我们可以一直在那儿待到战争结束,轻松地保住自己的命。”他少见地得意起来,把沾了油水的树枝叼在嘴里嚼。
这会罗佳倒是一瞬间就抬起头来了。她的脸上终于又有了像一个月前那样红润的血色,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有一个大大的笑容。揉着格里高尔的脑袋,
“我爱你爱得发疯,格里宝贝!”她三下五除二解决掉嘴里的那块肉,跑过来抱住了格里高尔,还低下头来亲了亲他的嘴唇。“喂,你嘴里全是烟灰的味道!”
格里高尔无奈地摇摇头,任由罗佳仗着自己更高大的体格,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揉着他的发顶。他又往嘴里塞进一根树枝,把自己的那份肉递给罗季昂。兴许是尔热夫城下地狱般的环境——近乎每一顿饭都是发霉发臭的,导致他的味觉已经失灵了,对一切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提不起兴趣。罗佳知道他战争前喜欢牛奶的味道,曾经从一个地下储藏室里搜刮出一罐牛奶兴奋地递给他。格里高尔喝了一口,习惯了发霉食物喉咙发出了严重的抗议声,他默不作声地把那罐牛奶递回罗佳手里。
相比于食物,他更在意那些可以从德国人的废弃医疗站里翻出来的药物。那种一两片儿就可以让他精神两天的玩意,比任何上等肉都来的快捷多了。
他吃得越来越少,有时候把食物塞进嘴里嚼一嚼都想直接吐出去。不过与之相反,格里高尔的精神越来越振奋,最初的那几天甚至是他来拖着罗季昂往前走,除了那条坏死的手臂——它也奇迹般地没有对身体的任何部位造成感染,他感觉自己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兴许是药物的作用。这样挺好的,他对此感到开心,这样能有更多食物留给罗佳让她活下去。
走过那片黑森森的,沼泽和小溪遍布的小树林,在稀树的林间空地里,黄黄的,灼人的阳光终于重重地打下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半陷在地里的屋顶瓦正冒着热气。落叶像一张刺挠不规则的毯子,把这间废弃的后勤营地给覆盖住,连连通它的壕沟里都躺满了厚厚的树叶和尘埃的混合物,踩上去很软。偶尔有一块布片,一只枪杆从这层附着物里支出来,但很令人庆幸的是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血肉横飞的死人或是人类肢体。罗季昂欢呼着跑过去,踩出一整片极大的响声。格里高尔被她拉着手紧紧跟在后头。他点燃弹壳打火机,发现这间屋子比想象中的宽敞,墙壁和屋顶上扎的木排还十分整齐,布满灰尘的行军床被摆在角落。几个架子甚至没有被翻动的痕迹,罐头好好地被摆在上边。看起来近乎没人注意到这儿——还要归功他那令人震惊的耐心和细致呢。
处在这种环境,两个人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就像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那样。格里高尔坐在角落长出一口气,坐在地上,手臂和脑袋搭在膝盖上;罗佳慵懒地伸了个腰,像只猫那样。
“他妈的,这儿以前肯定是个军官住的地方。”罗季昂往行军床上一躺,这时候她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一种熟悉的愤世嫉俗出现在她脸上。她往屋里扫了一圈,冷笑道:“我打了一年多的仗,还没遇见过这么好的地方呢。”
“兴许呢。哈,他们把宣传单往前线发,宣传单上的士兵可能早死了。我们把宣传单撕下来卷烟。”格里高尔耸耸肩,看见被扔在架子上的笔记本,忙不迭地伸手扯下来。很幸运,上面的笔迹已经全部被撕掉了,还留了大半本给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写一份战地日记。他的战友们曾经写过,不过最后都随着他们生命的消失一起不知流落何处了,就像春天的战地医院里,玻璃窗上滑过的雨水。
起码这玩意儿可以放在左胸前用来挡子弹,效果不比小本的圣经来的差。格里高尔这样想。可现在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住了,到底要怎么开头呢?“1938年9月,我随军开赴波兰……”不对,应当从军官学校的经历写起——可那絮絮叨叨得令人生厌。他左手紧紧捏着那支珍藏了许久的钢笔,把那一页纸撕毁,重新再写。
罗佳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把手臂搭在他的左肩膀上。你要写日记么,还是信件。她好奇地盯着格里高尔的钢笔,它勉强还能出墨水,笔帽被磨秃,像一支久经沙场的步枪。如果你要写日记,就尽管不用害怕,想到什么写什么好啦。她的目光炯炯有神,长长的辫子落在他脑袋旁边。
格里高尔闭上眼睛,他回忆起了在伏尔加河抢滩的场景。每一棵白桦树和小橡树的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苏联人,没有掩蔽壕的环境比平日里更难熬。还没爬上险滩就死了一大半人,他扛着冲锋枪爬上小山坡的时候并没有数过自己踩着了多少穿着灰色军装的尸体。他们密密麻麻地趴伏着,就像山坡原本就有的一部分。被折断的树干上布满弹孔,那些弹孔也可能打在他的脑袋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罗佳曾经和他说过自己曾经是个赌徒,常常能一些不合法的地下赌场赚几个卢布回来。格里高尔对她说,战争结束后你不会再享受那种刺激了。那种随机性会让你想起炮弹打在头上的随机性,重炮和迫击炮的炮弹飞过来时,你不会以为你是坐在赌桌边的主宰和王,你会以为你是筹码。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的隐含含义是:他们原有的一部分生活已经被战争毁掉了。
他拿着枪把一个士兵的脸连着身体扫成了筛子,烂肉飞到他的脸上,被一把抹下去,里边可能带了他自己的血。他已经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能做什么,活下去的本能让他砸烂自己面前每一个人的脸,用手榴弹和枪托,英勇,集体主义,牺牲精神一类的空谈在此刻荡然无存,如果他不把面前的苏联人杀掉,他们就会立刻用军工铲刺刀板凳甚至大列巴砸开他的脑袋。贪生的人此时才最勇猛,真正不怕死的人绝对会站在原地,等待着一颗炮弹把自己送进地狱,但苏联人对生命的漠视和对自己所要保护的国家的情怀同等令人震惊。
他爬山坡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死死拽着他的脚。在远方油料库的冲天火光中,他看清了那张惨白的脸,看起来二十五岁上下的样子,吊梢的紫眼睛正眯缝着,死死盯着着他。格里高尔还看见伸出来的两只浑身是血的手,和他身后已经被炸毁了的,苏联人的掩蔽壕。高大的俄国人伸手就要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提着一块板凳就要砸他的头。他把刺刀一寸一寸地刺进那个苏联人的左胸,有些麻木,整个世界都要模糊了。紧接着一片炮弹的气浪把格里高尔掀出好几米远,他甚至不知道那个苏联人究竟死了没有,他在被刺穿左胸的那一刻还在用极大的力道掐格里高尔的脖子,那一刻他究竟想不想活下去,还是个谜底。
尤莉的粉色头发绾在脑后,灰军装很不合身,格里高尔确信她一定没有成年。“我想活下去。”她曾经这么说过。
格里高尔意外地发现自己用左手写字的本事已经很利索了。但这些东西写出去给谁看呢,盖世太保如果看到这种东西,一定会把他送进监狱里去的。他想到尤莉,摸了摸军服口袋没有发现纸烟,于是又翻出药瓶。
迫击炮的声音近乎不可闻,但格里高尔在战场上待了五年,已经能够快速地辨别出它们了。他卧倒,把脸埋在回忆中湿润的土壤里,大地和心脏都在震动,大地是母亲,温暖地抚摸他沾满灰烟和血水的脑袋。罗季昂,罗佳,他喊这个名字的声音也近乎不可闻。他其实对着罗佳,也对着自己撒了个谎,葛雷特早死了。这个喜欢小提琴的女孩在受伤后的大出血里断送了生命,那封长方形的死亡通知书寄到了他手里,不知道有没有寄到他家里。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希望他们看在她那个做军官的哥哥的份上给她找个棺材。
尤莉是今年夏天死的。罗佳究竟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还是个未知数。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会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死的人实在太多,他都要记不清那些人的姓名了。回忆里那个会对着尸体多愁善感的格里高尔躺卧在战壕里,咽下了最后一口呼吸。
背后没了动静,罗佳有些疲劳,已经回去躺在行军床上睡着了。格里高尔走过去,发现她把外衣当作了被子,身上只穿着一件内衣,现在正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着睡觉,脑袋埋在长发里。他看着罗季昂睡着的样子,心里一直思忖:他到底对她是什么感情呢?有时候,她像他的母亲那样喂养他,抚摸他的脑袋,慢慢地让他在极度绝望和惊恐中安静下来;有时候又像个闹腾不已的小孩子一样,喜爱各类玩笑和恶作剧,把蟑螂和老鼠丢到他脸上。他叹息一声,也躺了下来,有些颤抖的手臂不知怎么的就放到了罗佳身上。
那具高大的身体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咕哝了一声翻过身来,把他整个地拥抱在怀里,甚至把格里高尔的脑袋按在她的胸口。在一个士兵身上常有的浓重汗味和硝烟味下,格里高尔还闻到了一种湿润而若有若无的,女人的体香。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也许是一个男人该有的那种,对女性的欲望产生的幻觉。他这么告诉自己,并要求自己立刻打消这种奇怪的想法。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罗佳在战争开始前是什么样的?她会用香水吗,还是只是香皂的味道?她应该会化妆,因为这个斯拉夫人曾经提过自己快忘记化妆的感觉了。
无论如何,这让格里高尔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日子,他在这种温暖的感觉里很快睡着了。那时候罗佳躺倒在旧沙发上也是这样睡着了。而他蹲在一边,像冥冥之中被控制了似的怎么也没有逃跑。金黄色的阳光从布满弹孔的墙壁上穿过,温暖地打在这两个疲惫不堪的逃兵身上形成了一千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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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佳迷迷糊糊地又做了一次梦,这一次梦开始于战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额头上的血已经羧干了,把她的右眼糊住,视野像隔了一层刮花的玻璃。军服全是油污,黏在她身上像和后背锈在了一起。左边床位的男人在不停地哼哼,奇吵无比,罗季昂挣扎着爬起来伸着脖子看过去,发现那人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很大的洞,像一个红色的顿巴斯矿坑,肠子在里边冒着热气活动着。罗佳被吵的头昏——这是什么时候?两个月前?四个月前?那么这个时候她的腿应该是断了。她的记忆里有打着油灯的护士,医生把黏在腿上的军服裤子撕下来,然后从她的大腿上挖那些弹片,像把钉子从木板里挖出来。最后把一块浸了药的绷带堵在伤口里。罗佳很庆幸自己在晕过去之前没有喊叫得站在屋外都能听见,而是恶狠狠地对那个医生说,如果他敢用最快捷的方式——直接截掉她的腿,她就会爬起来拧断他的脖子。
想到这里,她恨恨地骂了一句娘,兴许是骂她自己或者是那个男人。
那个家伙听见罗季昂骂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声。可没过一会,他又忍不住开始哼哼了。能有床位的人还是幸运的,地上也躺满了这种惨叫不已的家伙,应该有人正在处理伤口,那种可怕的,近乎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惨叫声把墙壁都要震动了。狭小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塞了不知多少人,味道闻起来像油污,粪便,汗臭和呕吐物的大锅汤。
她厌恶地朝窗外扭过头去,心想着自己才不会怕这个鬼地方呢!罗佳睁大了的眼睛在眼眶里颤动,她为了安慰自己这么小家子气地想到。她总狂妄地自信着自己能活下来——索尼亚来过这儿不知道多少次,金色的战伤镶条挂满了他的前胸,现在他不还是手脚俱全地留在连队里当他的政治指导员。窗玻璃上有粘住的雪花在融化,军医院外边冻结的土壤已经变得温暖,覆在上边像层裹尸布一样的脏雪也化成灰色的雪泥。融雪天很冷,冷得像有针在穿骨髓。罗佳已经平静下来的蓝眼睛里在下雪,雪从灰色变成灰色,脏兮兮地从天上飘下来,又湿漉漉地流进地里,像一段短暂的人生。
总有人按铃,叮铃铃的响声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并不起眼。护士们疲惫地跑来跑去,给伤员换药和端便盆。罗季昂庆幸自己还没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如果真有天这样,她摸到手枪的那一刻便会把枪管顶在自己的脑门上。她一直以来都傲慢地觉得与其这样不死不活窝囊地挣扎着浪费空气,真不如死了埋进土里成为农民种玉米的肥料。
隔壁床的男人哼哼了一晚上,时间在迷迷糊糊的梦里流淌得比血水还迅速——很快,凌晨时他就不吭声了,死了。一个顶着黑眼圈的护士把他用裹尸布包起来,抬到外边去,又把一个女人抬进来。亲眼看过那具被送到冰天雪地中冻硬的尸体让罗佳有了一种不可自抑的消极情绪,甚至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怀疑自己的伤口会不会恶化,并神经质地挠着自己的脑袋。一切感觉都仿佛被死亡阴影压碎了——只剩下来自动物本能最原始的欲望,饥饿。她生怕自己也死了,只有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能缓解心情。这个一年多前还是列宁格勒法律系大学生的女人,现在像头熊一样用尽一切办法寻找食物,从医院配给的带着死蟑螂的清汤,到任何一个士兵手里的吃食。但凡任何一个人手上拿着军粮面包或是罐头,她就会忘了自己的那两条断腿,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抢。被夺食的士兵揪着她的长发把她的脑袋提起来的时候,罗佳已经把半个干面包咽进肚去了。
有人用高筒皮靴的尖头不断地踢她的肚子,她挣扎着往自己床位爬,把半块硬得能砌战壕的面包像珍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一有机会就往嘴里塞。罗季昂庆幸自己小时候在家乡把自己练的十分耐打,头昏眼花的时候,她看见收粮队的枪口,那人帽子上的红星和自己如今的如出一辙。她已经不信什么宗教了,但还是能看见十一岁的她跟着父母——大家不知都饿了多少天,空空的胃像活物一样在扯着内脏。愿圣母保佑您忠诚的信徒罗季昂,和她的妹妹杜尼娅。她听见自己说,远处是在那一年年头出生的小弟弟的坟墓。
罗佳在梦里尖叫一声。大汗淋漓地醒来时,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肉酱似地打得稀烂,脑袋痛得像被人砸裂了。她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逃到了安全的地方,恐惧却被千倍万倍地放大了,变成可怖的形状,血水融化在地面上,好像到处都是尸体。格里高尔,格雷格。她往身边胡乱抓,想找到一个能够让天地停止旋转的事物,否则她一定会立刻疯掉。
俄国人扔下睡着的格里高尔,从行军床上爬下来,解开自己的皮带,把军服裤子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让远离恐惧,把自己泡在什么东西里边,像鱼浸泡在水里。她缩在角落,手指往身体下边伸过去,摸到自己湿润的阴蒂和阴道。她另一只一手扣着墙壁。急躁地把两根手指插进去,与其说是想自慰不如说是更想让自己难受。她平时不会这么做——至少没有这么粗鲁,和连队里的男兵上床对她来说更快捷。她喜欢那种干性高潮以后疲惫的感觉,往地上一倒什么也不用想,更不会考虑明天自己是死是活。战争时期没有人会管那么多,至少她没有像那些德国兵一样,占领了村庄以后就强暴那些留在村子里等待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归来的女人。
她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格里高尔的名字,用自己的母语。至少这样会有哪怕一点儿温暖的感觉。罗季昂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自己对这名奥地利士兵的感情,也许只是希望有一个陪伴自己的,同样被社会所抛弃的怪异的人。她天生有一种诡异的怪癖,放着正常人看不上一眼,不知道瞎了哪个眼睛总是恋上那些生活没有任何希望的残废。她听说战地护士们也有这样的情况,当那些受了重伤的士兵到了生活能自理的地步,她们就弃他而去。
两年前她还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初夜——每一次想到这种事就脸红心跳,像每一个读大学的年轻女孩那样,把整张脸埋在长发与被褥里,告诉自己不许再思考。她喜欢自己散着长发化着妆在大学舞会上的样子,背后总有人小声地评价:这姑娘长得真漂亮。她也享受那些男学生暗恋她的感觉,以同志为名称呼她,尽管她招架不住那么深厚的情谊和那么珍贵的真心,在夕阳里把厚厚的法律文书捂在自己通红的脸上跑回狭小的出租屋。现在想起这些事来,罗佳都觉得这些曾经无比珍重的瞬间都被无情地剥落下来了,连着那个在河水倒影里看到她穿的脏兮兮爬满虱子的样子就想自杀的自己一起。没有痛,像剥了一层死皮,只是它们不再属于现在这个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她像一个男人那样讲脏话,像个男人一样无所顾忌地开玩笑,甚至穿着男人的军装裤,和男人一样在前线打穿别人的脑袋。
这根本不够。罗佳任由手上留长了的指甲扣挖自己的阴道壁,没有任何一点她想要的感觉。格里高尔已经醒了,背对她坐在地上肩膀轻轻耸动着,显然是知道她在干什么,不过不敢看过去而刻意回避了。她朝格里高尔走过去,趁着那家伙还呆怔着的时候直接坐在了他身上。而格里高尔的大脑已经停止思考,他曾经绞着自己手里的烟头,担忧罗佳的心理状况,但现在却简直不敢再去看对方解自己上衣的扣子,一点一点露出自己汗津津的胸脯和丰满的乳房,还有柔软的小腹。她下身的体液都蹭在他的军装裤子上了。
“罗佳,你快扇我一巴掌,告诉我我在做噩梦。”格里高尔把军帽一路往下拉,都要扣在自己脸上了。
“你没有做梦。”罗佳的眼窝很深,和大部分斯拉夫人一样。她对格里高尔的话报以暧昧的微笑,双手捧着他的脸,还侧过头去送了一个亲吻。“我想要和你上床,格雷格。”
格里高尔拥抱着罗佳一丝不挂的身体,他看到她胸口心脏形状的纹身,把脑袋贴上去,听见一颗还在恐惧的余威中急促跳动着的心脏。他很想亲吻罗佳,从脸颊一路到小腹和大腿根,他在一个极其严酷的家庭和两场间隔不长的战争中长大,自然无法理解自己的感情,但他想要开始羡慕罗佳身上带着的任何一点儿东西,他情愿现在变成罗佳时常扛在肩上的那把莫辛纳甘步枪。俄国人急了,用指甲掐他手臂上的肉,低声催促他快点儿。他的手一路向下,摸到大腿根处湿软的地方,女性的阴部。碰到阴蒂时他注意到了罗佳轻微咬唇的动作。她常常半垂着的蓝眼睛,现在睁开了看着他,海水的深蓝色,他知道自己要化在水里了,流入大海。
她刚刚玩过这里,阴道里边湿漉漉的,容纳他的一根手指完全没问题。格里高尔感觉到那具温热的身体在主动地贴上来,热情地吸吮着他。他不再记得罗佳歪着脑袋笑起来,对他说:没关系啊,格雷格,因为我也喜欢你。我知道你喜欢我。他记得自己插进去,罗佳闷闷地呻吟了一声,很配合地把双腿环在他的腰上,而他拥抱她的脖子和身上的汗味与硝烟味。格里高尔感受到一种母亲般抚慰人的温暖和对方的气味一起环绕着他,她温暖而柔软的阴道壁包裹着他,他闭上眼睛顶得更深。同时这个东欧女人也像个任性的孩子那样,侧过头在他的脖子上乱啃——不,她一直是这样,像只野蛮的熊崽那样挣扎,逃避自己的命运。
他有一瞬间以为他们身上真有那种连接的,原始动物的血脉,精神上的脐带。格里高尔很容易想起那个对自己亲生父亲感到彻底失望的爱尔兰青年,找了一个被妻子背叛的男人做自己精神上的父亲。那具高大而白皙的女人的肉体,野蛮力量的呼唤。但只有他会和自己的精神家人做爱,这也是一种该死的乱伦。
他意识到自己认识罗佳的那天,她身上那种血,就是和他一摸一样的,即便是把两人的血抽干了互换一遍,也不会有丝毫不同,肮脏的,怪物的血。罗佳仰着头喘息,她很高兴这种生理性的快感浸泡了她的大脑,那些可能是所谓的情欲,和男人睡觉的健康欲望。人多少需要一些下作的愉悦感。有的人会把做爱说成被吃,我们可以把对方吃掉,格雷格。她在心里快乐地笑了,我们的血肉混在一起重新化成水。
格里高尔把罗佳扛抱起来放到椅子上,意外地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她潮吹的时候淫水流了一地,像分娩时的羊水。他埋在她双腿间把它们都舔舐干净,而罗佳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去抚摸他的脑袋。舌头从阴道口舔到她的阴蒂,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格里高尔看到她眯着的眼睛和泛红的脸蛋,像被他曾经镶在镜框里的那份剪报上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幸福。
格里高尔坐在门前点了一支烟,他仰起脑袋,看着吐出来的烟圈越飞越高,飘出战壕,化为无形,它兴许会飘向灰白色的天空,然后再也不见。有一瞬间他那种失去已久的,对一切事物的感觉又奇迹般地回来了。罗佳正在用一种怪异的方式清理门口的积的厚厚的落叶,她把它们铲进铲子里,然后扬到外边去。很多时候她会把一层干硬的土壤也浅浅地铲起来,战壕里尘土飞扬。
“你应该在屋子里找个扫帚。”格里高尔被这些尘土呛得咳嗽了几声。
罗季昂根本没有要听他的话的意思,把铲子更用力地铲进土里。“如果你觉得是因为觉得尘土落在身上脏得让人不舒服,那我感觉我们已经像两个流浪汉一样脏得彻彻底底了。你最好先把你衣服上的虱子抓干净,格雷格。”格里高尔头一次注意到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像地里的枯叶子。
他们又聊起饥荒,法西斯,食品供给劵,青年团,大清洗,还有战争。格里高尔把衣服脱下来甩在地上,像甩掉一张皮。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脸被印在宣传单上,分发给无数人,意气风发的脸,漂亮的军装,真是漂亮的民族社会主义!他把它们也像脱皮似地甩在脑后,从皮囊上撕下来的肉新鲜地痛,痛的像排山倒海的岩浆,和子弹一样短短几秒钟就可以夺去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他走过去,把身体倚靠在罗佳的身上。
“我昨晚梦见了我妈妈。“罗季昂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我梦见了很可怕的事情。”
“我并不怕死,俄国人是不怕死的,在寒冷的冬天里,死亡会贴着每个人的耳边刮过去……我害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像以前那样。”
“你还以为自己能成为英雄呢。我和你不一样,罗佳。我从来没奢望主观意志能在我的生活里起什么作用。”
“这证明一件事,亲爱的。你的生活已经被毁掉了。”
“在这件事上我们都一样。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的生活就已经被毁掉了,而战争又把它毁掉了一次。嘿,和杀死一个活人一样。你捅穿他的肚子的时候,他还不会死,甚至有可能顽强地站起来,死死抱住你的脚;当你再一次敲碎他的脑袋的时候,他就真的死了。”格里高尔平静地说。“你良心也死了,然后你的过去永远像一只鬼一样追着你,它从来不原谅你做的事情。”
罗季昂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她的神情有些微妙,像混在一起的颜料水。“可是我的良心没有死透——我的意思是,这比死透了更糟!它才是那只可怕的魔鬼,我已经深受它的折磨了。”
“你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是让人看不出来。但是如果它真那样对待你的话,就先别把它捡起来了。”格里高尔捡起一片落叶,极有兴致地把叶子的主叶脉剥落下来。
“兴许吧。”罗佳胡乱回应着,又岔开了话题。“嘿——嘿,你知道么,我在认识你之前,还以为德国人真全是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呢,和广播里说的那样。”
格里高尔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听到的那些传闻一点儿没错,别太天真。大部分时候情况都是这样的。所有人都疯了——但的确从反面来说,苏联人并不都是吃人的玩意儿。”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吧!你说呢,格雷格?我们吃土豆泥和甜馅饺子,但是从来不吃人……”罗佳突然想到了什么,因为镌刻在身上习惯性的饥饿,她不由得在想到人类柔软的内脏的时候舔了舔嘴唇。
“嘿嘿,当然我例外——那些军官们也吃人,我的意思是,他们一个劲地把人当炮灰送,然后由政治指导员撰写的捷报上又永远只有他的名字……”
“嘿,打住,停下你这些愤世嫉俗的话。你永远要么把人想成混蛋,要么想成好人……”
“可被我劈开脑袋的那个苏联军官不是。”罗佳向战壕的远处望去,这段掩蔽壕的表面坑坑洼洼,树根偶尔会从黑棕色板结的泥土里伸出来。在不处的一块巨石底下终止,截断。巨石把草地压出一片凹陷,如果他们走过去,就能看到周边的草皮长得比其他地方蔫吧多了,那些飞廉草也发黄。罗季昂感觉到她的一切英雄主义,非凡的理论,还有她自己都被深深地埋在那块巨石下了。她终于透彻地理解了格里高尔的那句话:她的生活被毁掉了,一种冷冰冰的痛苦在从那一刻起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
她不知道这段在前线来回折返的路程对格里高尔算什么,但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苦修行了——一条折磨自我,以获得快乐和救赎的路。
“我还真一直以为更果决的武力行动会带来更好的结局呢。现在只能拜托圣母保佑,让我的战友们都有机会回家了。”罗佳惨笑一声,她终于为这段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旅程找到了意义,因而有点儿高兴。她紧紧抓住格里高尔的胳膊,深蓝色的眼睛重新看向他。奥地利人突然有了一种诡异的直觉:她是刻意要和他说这件事的。
“哎,我总算知道了一件事……不是所有‘同一类’都是如出一辙的混蛋,就像是一只虱子它的存在也许也有着不可磨灭的意义呢。你就当我在说疯话吧,格雷格。哦,没错,伟人和混蛋,也是可以混杂在一处的,事情从来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没有什么是简单的,罗佳。我直到今天,都不明白我的母亲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喜怒无常,格里高尔突然想到这个词汇。罗佳也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她还能在发疯时把他给抡出好远的距离。
“这有什么关系呢,格里宝贝,我事到如今还在寻求母亲和家人的认可的可怜人儿……”她把双臂搂在格里高尔的脖子上。“因为我可以爱你。你也可以去爱我。”
是的。格里高尔想。这股名为爱的,晚霞一样的热流温暖了他的躯体。他看见头顶在风中细细碎碎舞着叶子的桦树,不知道为何感到一种有些巨大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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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再有连绵的枪声和不断的轰炸,炮击偶尔落下,近乎构不成威胁。他们逐渐变得无所事事,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在两人的心中疯狂生长,仿佛已经没有人能习惯这种正常的生活了。每次这种特别的烦恼出现时,他们就做爱,从罗佳坐在格里高尔身上开始,到一人躺一个角落疲惫而空虚地结束。他们把床单铺在地上,没有洗,上边布满精斑和水渍,偶尔有干成黑色的血。一切都烂乎乎,天潮潮地湿湿的,折磨人的神经,还近乎要摧毁精神。
罗佳偶尔会想掐死他,放言自己面前只有两条清晰的路:其一是掐死他,然后回到自己的部队自首,其二是自杀,因为魔鬼指使着她杀了人。格里高尔真希望她能立刻掐死自己,却不希望她也去死,于是总劝罗佳想想活下去的那条路,可罗季昂好像对此有别的看法,摆出了一副凛然的姿态。
“听着,我们的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因为魔鬼在指使我们杀人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给杀了。你也要死,我也要去死。我唯一能够主宰的只剩下自己的生命了——学习基督献身的精神,去从人成为上帝……”这个可怜人显然已经不能自已。
“你永远放不下你的英雄主义啊,罗佳。我觉得你应该早过了那个喜欢英雄传说的年龄了。”他将手一摆,想起自己在战争中与敌人肉搏,换来银灿灿的铁十字勋章的时刻,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见鬼的孤独,没有任何用处的荣誉。去他妈的毫无意义的勋章。”
“如果连这也没有,那我宁愿现在就自杀。你难道没有想过替你的战友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么?”罗佳气得下嘴唇瑟瑟发抖,她又在吃人了,现在浑身是人血,瞪得很大的蓝眼睛瞧着格里高尔,好像要让他下一秒就和地上的尸体躺在一起。“来!既然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你就现在掐断我的脖子好了……我们一起下地狱去!解脱!赎罪和彻底的解脱……”
“亲爱的格里宝贝,”她的眼睛安静地垂下来,似乎是冷静了下来,又似乎是在冷笑。“我爱你,啊,所以我们都不要再身处这样的地狱里了。”
格里高尔激动得满脸通红,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嘴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了——当那些巨大的死亡阴影已经逐渐飘走,他就不受控制地越想越多,直到脑袋像一个皮纳塔一样爆开。他被一种可怕的幻想控制了,好像这个上一秒还在和她对质的俄国女人已经真的变成了一具在炮击中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很想扑过去死死地抓住罗佳的肩膀,又是怒吼又是哀求她活下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亵渎自己的生命,但他的手在军装袖子里颤抖着,怎么也做不到去伤害她。
他只记得那天太阳像个懒惰的死鬼一样被一脚踢下地里去,瞬间天空熔化了,从深红变成浅蓝,空气潮湿得闹心,自己突然惊醒,从地板上爬起来以后发现脖子上有刀划过的痕迹。而罗季昂冷漠无神的眼睛正在看着地板。她穿了一件衬衫,没穿裤子坐在旁边,胸口心脏形状的纹身分外显眼。格里高尔感觉到自己大脑空白,他不自觉地去翻军刀——根据脖子上切口的形状,他能精确地判断这是由什么武器造成的。从背包里找到那把趁手的武器以后,他又对着自己的脖子捅了一刀。
罗佳反应过来,尖叫着扑过来把他摁倒在地上,打落那把刀。
“没扎准。”格里高尔晃了晃脑袋,又摸摸脖子,发现那一刀扎在肩胛骨上,“放心,没事儿。”
这种生活令人每一秒忍无可忍,想要痛斥罗佳这种逃避现实的行径,却很快下判断认为自己心里实际上也没有别人,只是一个伪装成正人君子的深沉面孔,伪善地想要劝这个痛苦的俄国人活下去,最后又和她上床。他才是真正应该死的那个人,母亲痛斥他是个恶鬼一般的人,应该被判处投河自尽——应当立刻投河自尽!
那些想法令他深感恐惧,他的精神被自己所建立的牢笼控制了。
在幻觉里,他蹲在那个狭窄的笼子里边,看见密密麻麻的铁栅栏上写着字,都是一类黑暗,残酷,怯懦之类的字眼,那些充斥着他灵魂的字眼。格里高尔·萨姆沙和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最不一样的一件事是:他总认为所有的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她总认为所有的罪过都是别人干出来的。
他还曾经不放心地问过罗季昂,她会不会怀孕。罗佳一听就瞪大了眼睛。“你疯了吗,格雷格。我在这个该死的破地方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
“我总感觉我什么时候会死,也许下一秒我就得进坟墓。如果可以,那就拜托你把我的尸骨放在哪个粮仓里了,格雷格。我想要死前最后一口气还能闻到食物的味道。”她把一根肋骨从那具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拔下来,津津有味地生啃着。罗佳的确瘦了很多,格里高尔才猛然发觉这件事。那张曾经还有着红晕的脸现在常常是惨白的,上衣的领口和袖子都松松垮垮,低烧倒是一直十分执着地伴随着她。这让格里高尔打了个寒战:他现在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罗佳也死了。
格里高尔仍然试图写他的日记,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认识字了。那些德文字母在他脑袋里无穷无尽地组成词句,他却无法认出每一个单词。他换了希伯来文写作,恼人的问题如出一辙。那些单词在扭曲和长出手脚,剥离他的脑袋像那些挣扎着求生的士兵一样爬出去,为他的大脑徒留下简单的能维持生命的原始结构,和一些极其恐怖的影子。
“我很想出去走一走,格雷。哪怕到全是炮击的前线去。”罗佳偶尔会这样吐出一句话,脸色十分冷淡,近乎没有任何表情。那时候往往是夏天潮湿的夜晚,空气和风景一起融化在地平线上变得不再清晰,直到一片林火又在极远的地方烧起来,弄出一点儿光亮。她的眼睛好像能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的黑影,眼神要飘往空荡而紫红色的天空里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绝望而愤怒地想,他永远不会理解俄国人为什么把什么都看得比生命重要,刻意经受巨大的痛苦就会让他们快乐,走向美好与爱的道路,明明这个悲剧如此可怕深不可脱。这种癖好在他的民族里就和懒惰,懦弱一样压根儿没有听过——兴许和懒惰与懦弱一样是不被允许的。他的民族里没有幼稚的孩子,当他们刚刚学会走路时,就会连滚带爬地成为成熟的大人;他们同样也没有这种挑战自己心灵的主观意志,因为他们通常四平八稳,对待自己同伴的尸体也会泰然处之。
格里高尔也相信自己很快将不是异类,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队友全部死于非命,和同族一样完全接受一切无意义,不需要思考。以及,这个民族的成年期与老年期都太长太长,格里高尔今年三十五岁,以一个军官的角度来衡量正是年轻的时候,但他却感觉到自己已经太老,完全不适合罗季昂所宣扬的那种改变世界,消灭战争的理论了——但他每次听到这种新鲜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时,还是会忍不住一直听下去
愤世嫉俗是完全不被允许的大逆之道,不过用玩笑和幽默包装过去是个不错的选择。上一场战争距离现在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年,他一想到二三十年之后,他们的下一辈可能还要经历这样的一场战争就不寒而栗。
当然,他也没听过人可以在困难的磨炼下成为上帝,上帝站在九层行星之外,是高不可攀的。可罗佳却坚信这点,甚至狂妄地放言自己能够成为上帝,只要经历过苦难的洗涤。苦难就像灵魂寄宿的土壤;幸福与救赎会从其中发芽,抽出嫩黄色的叶子,开出灿烂的鲜花。她说起这句话时有些慷慨激昂。格里高尔发现虽然在政治上她持偏向自由主义的观点,但依然有脱不开的俄国原始村社的影子,像刻板印象那些俄国人一样的影子,农民一样脸,手指粗糙,扎着辫子与头巾的,留着大胡子的。
他们都有脱不开的影子。格里高尔会永远记得自己在波兰前线被批了伤假回家时,母亲说他们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的样子,她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真的坚信这件事似的。那时候他们的家在五楼,他每走一步都在数吱吱呀呀的楼梯,从第一阶到第56阶,他的心情逐渐从死里逃生的庆幸变成了一种柔软的焦虑。而终于,在看到妹妹飞奔而来的身影时他再一次感谢上帝,那片流弹打在了他的手臂而不是胸口。
“葛雷特!”格里高尔把步枪和背包都不管不顾地扔在地上,用一只左手紧紧抱住那个活泼的影子。他很想流泪,或是大笑,但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和刚刚入伍时不同,已经完全提不起精神来了,像冷却机枪用的水。他看见葛雷特的脸,她喜欢音乐,会拉小提琴的孩子的脸,一张即将成为战地护士的脸,他妹妹的脸。他已经过了偷偷和妹妹抱怨诉苦的年龄,更不能拥抱着母亲痛哭,那些血肉横飞的噩梦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里,钉穿骨头,把大脑刻出沟回,对家庭的每一个人于事无补。当罗佳和他说起自己可能再也无法适应作为大学生的生活时,他就会想起这段无比相似的经历。母亲说葛雷特考了战地护士资格证,他和即将开赴前线时一样,漠然地拿着叉子叉菜豆吃。
母亲总说,他们所处的环境比过去来的安宁,温暖多了。上一次战争还被允许使用毒气,现在它们只被用在集中营里。她有意地扫了一眼格里高尔,后者缩了缩脖子。格里高尔当然知道,母亲想要让他以为自己面对的危险与困难何等微不足道,只要足够坚强的意志就能打败——妹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十六岁的孩子挥着拳头,和格里高尔说他们应该和苏联宣战,一路打到莫斯科去,把俄国佬赶去喂熊。可是格里高尔想起那半截挂在树上的尸体,近乎无法逃脱的林火,刀叉碰到餐盘的声音像掉落的空弹壳。想到这些,他的意志就立刻被打败了。
可是后来,母亲有为什么要丢下他,移民到捷克去呢?——兴许自己真的是那个毫无价值完全不值得肯定的人吧!母亲对他彻底失望了,这就是真理。尽管格里高尔一直告诉自己够了,去他妈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不值得统治你的脑袋一辈子,可他还是感觉自己每走一步路都像是一种无用的反抗。
德军的胜利像吹走一只虱子那么容易,可胜利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只换来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家人吃饭的场景恍若隔世,镶嵌在镀金镜框里的剪报恍若隔世,那里边还有一个穿着毛皮披肩,手臂套在皮手筒里的女人。他觉得穿着花色衣服的妹妹,种植在窗台上的向日葵,好像都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被放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切绚丽的颜色都被剥夺了,只有血是红色的,人类的血能从任何一条被扎漏的血管里流出来,像喷泉,是鲜红色的。他是因为夏天到来所以被吹熄冷掉的炉火。格里高尔终于理解了罗季昂说的那句,你褪下了一层皮。他真不应该休那个假的,就应该在前线战斗到死掉为止,即便成了士兵他也没有真正成为母亲所期待的那种人。对不起,妈妈。
“喂,格雷格,你觉得谁会赢下这场战争。”罗佳坐在他身边,把嘴里叼着的纸烟拿下来。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格里高尔曾发表过抗议,但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俄国女人依旧我行我素。
“对于我们来说,赢了都没有用处吧。”
她鄙夷地笑了笑。
“还是那副虚无主义的论调么,格雷格?”可突然,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可是……战争结束之后,士兵又该去哪儿呢?”
哪儿都不该去,只能没有任何用处地死了——格里高尔每想到这里,就有些无精打采。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那本笔记本烧了。炉子里的火焰一跳一跳的,舔卷着书页,宣告着他所想要记下的任何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这种宣传消极情绪,描写真实战场的作品只会吓到人,因而是完全不可取的,但它是现实。格里高尔看着罗佳激动而急躁的脸,无奈地笑了笑。
“你怎么就把它给烧了,格雷格,”她急切地插进来一句话,“前两天你不还告诉我要写一本战地日记……”
“这玩意儿能写给谁看呢?给盖世太保?”火焰金黄色的光芒映照在两个人脸上,形成一片光灿灿的影子。格里高尔突然意识到,他回家也没有意义了,母亲不会接受他作为一个没有价值的残废留在家里的样子,他没有办法活着回去了。格里高尔挠挠脑袋,想到这里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悲伤。“我们该离开这里了,罗佳。无所事事的感觉真让人受不了。”
“可是呀,格里,日记是写给你自己看的。”罗佳低下声音说道,可她眨巴眨巴眼睛,很快又转移了话题,眯着眼睛笑起来。“没有关系,你可以用你的嘴说给我听,我也可以把我的事儿说给你听……我们俩总得活下去一个人,不是么?”
Chapter 13
Notes:
好的终于写到索尼亚了。接下来他戏份可能会挺多
Chapter Text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两个逃兵就急着出发,罗季昂背着步枪,把大衣外套拢在手里,好像重见天日一般,一双好奇的眼睛在额头的纱布底下到处打量着。格里高尔的头盔紧紧地压在他的船形帽上叠戴着。可是终于,他们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往前边看,一片荒凉的原野,那种灰黄中透着绿的色调延伸到天边的日出上,草原上的每一个矮坡都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阴影。那种闷热的死气和这种灰沉沉的色调融合在一起,在风中流淌开来;往后看去是一片树林隐在黑暗处,树干和死鱼的鱼鳞一样镀着一层光,它们即将沐浴在朝霞里,树叶发出抖动的声音。
“秋天快到了。”格里高尔这么判断着,他看向罗佳,并获得了后者的肯定。他没有记日子的习惯,他和罗佳究竟出发了多久了,走了多远?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很疲惫——他们一定走了很远很远,如果按罗佳这种喜欢夸张的劲儿来说,简直要比天堂还要远了。可是他他们走得比天堂还要远,却也没能走出哈尔科夫—库尔斯克一线的战场。
“俄国的秋冬天来的很快。兴许再过两个月,这里就会重新开始下雪。我听说德国从来不给士兵配发足以御寒的冬衣。”
“这可是真话。军大衣冷得人脊梁骨发抖,我们会把棉衣从苏联人身上扒下来。”格里高尔半是开玩笑地说,他越来越喜欢幽默,但罗佳也越来越难被逗乐了。她很少有那种喊着自己要消灭战争的精神了,也不再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但格里高尔说到这件事时,她还是意外地接下了话茬。
“噗,我就知道……我们冬天时俘虏过好几个德国人,他们每一个都冻得像可怜的小鸡。但实话实说,我们这儿早期的后勤补给更是让人难以接受。哈,我至今忘不了那种缺吃少穿的感觉。”——不过这兴许也不怨别人,怨她自己要跑到战场上去。在这些无厘头的盲目取闹中,气氛意外地活跃起来,罗佳说起拉祖米欣在发补给时从吵吵闹闹的人群里为她拿到双份伏特加的事儿,这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一个天下罕见的笨蛋,讲起话来没完没了。他只梦想着早些回家,但也推崇罗佳那套消灭战争的论断。格里高尔则说起他从前线往家里寄信时往信里塞了一朵干花。
“看不出你还蛮有情调的嘛,格雷格!”罗佳开玩笑似地锤了他一拳,又被格里高尔笑着推了回去。“是什么花?”
“我早忘了,罗佳……”
他只能依稀想起自己落笔写下:寄给萨姆沙女士和萨姆沙小姐。他总能突发奇想,用自己的好点子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让身边的人更开心些。他很想向罗佳要一份地址,以方便万一活着回到布拉格能给她寄信,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嘴里嘟嘟囔囔的。他真不知道他们活下来的几率能有多少,就像一只虱子不被人捏死的概率一样低,他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罗佳的情绪又肉眼可见低落下来:也许是因为他走了神,陷入长久的沉默的缘故。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执着,但她的脑子里的确还是不依不饶地想着自己杀过的人,当她开始真正去触摸和珍视那些生命,他们就紧紧地压在她的肩膀上了。“兴许我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去消灭战争。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轻视生命呢?”
她的这种神经质发作已经完全是常态,是一种刻意的对自我的折磨——每当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多痛苦一分,愧疚一分,她的大脑就越不可自抑地开心。
“够了,罗佳。停止你的胡思乱想。”格里高尔很自然地把手臂揽到罗佳背上,任由这个高大的身体凑过来,紧紧贴在他身上拥着他。“好啦,先想办法活下去,我们去找个村庄或者救济站什么的……”
罗季昂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胡搅蛮缠下去,只是沉默了很久,最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天发生了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一般情况下这种没有军营驻扎的地方是不会遇到如此大规模的炮击的——我们只能肯定,这场炮击来自于一个被错误下令的炮兵营,他们同样迷失了方向,错误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那些炮弹在人头顶炸响,对于一个巧舌如簧的军官来说,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何况在通讯被切断的情况下,上头的指挥部大概率摸不清这事儿。这兴许很好,对于士兵们来说,还可以少一些伤亡,但对于格里高尔和罗佳来说,他们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格里高尔上一次遇到这么猛烈的炮击还是在前线的时候,罗佳亦是。她曾经大声嚷嚷着抗议,大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样子,说他们是步兵不是坦克连,这样下去谁都会死的。当一块一块的烈火砸下来,炮击砸在一颗高大的橡树上,它像巨人一样跳起舞来,然后直直地往右边砸下去,烧焦味像水花那样和火星子一起溅起来,它是尖利的。格里高尔抱着罗佳滚到低处的一个弹坑底部,紧紧把她摁在土壤里。他听见自己脑袋里血流的声音和土地震动的声音震耳发聩,一只手从土壤里伸出来,然后是一个金色头发的脑袋。那家伙的灰军装上都是血,然后格里高尔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幻觉,那只是落在弹坑边的半截尸体,可此时他开始羡慕起那具尸体来。
一个死去的人不用知道自己第二天是否还能活下去,他们不会去送命的,不用拿起步枪。格里高尔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现在就倒下,脸上一定会有着一副幸福的笑容……这么一想,这场战争都要成了电影里的战争了,与他无关,他的灵魂抽离出来,远离他的身体,没人能要了他的命。眼前是一条金灿灿的天路,挤过那个窄窄的门,他终于可以回家——无论如何,他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的家人。格里高尔缓慢地站起来,他终于不用再匍匐前行,而是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罗季昂冒着炮火也爬出来,伸手去抓他的腰带,用很难听的脏话大骂他疯了。格里高尔不依不挠地想要把罗佳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而对方怎么也不放,就像一名幸存者死死地抓着悬崖。她的疯劲儿好像要把格里高尔扒下一块肉来。
格雷格,如果你要去死的话,我们他妈就一起死好了,罗佳回忆起当时的想法,她应该是要是这么想的,绝对不是想让对方活下去!她的价值观已经被人生中的第一颗炮弹炸成了碎片,即便是还是坚信自己绝对不会对一个敌人那么仁慈。她扑到格里高尔身上,把他整个人压在身体下边,以一种狼狈的姿势趴在弹坑边缘。一枚燃烧弹落在草坡顶上——鬼知道它是怎么刁钻地打来的,一瞬间那一片草地就开始熊熊燃烧了,愤怒得像一头母熊。炸弹的气浪成功地绕过草坡,把两个人掀出好远。
罗佳意识到自己承受了大部分气浪。她的肩膀剧痛,膝盖也很疼,像扎了一根钉子。她翻爬起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一节锈迹斑斑的废弃火车皮。格里高尔还躺在地上,她艰难地爬过去,把对方抱进怀里。她打量着格里高尔,他原本长着那条死去已久的右手的地方空空落落,但伤口早已结痂,罗季昂才知道原来人失去自己的四肢是可以不流血的。
“它早坏死了。”格里高尔平静地看着自己只剩下一小节上臂的右手,他早就料到自己一定会有真正残废的那一天,只要走到后方去,任何一个医院的医生都会把这只已经成为累赘的右手截掉。只不过他是个窝囊的缩头乌龟,怎么也没想好如何去接受这一天,而炮弹帮他去接受了。“嘿,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们的身上挂满嵌着泥土和沙子的伤痕,像猫抓挠过的次品木材。污血从衣服里渗出来,格里高尔庆幸他的血还依然是红色的,他在物理上还算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恶鬼一般的人,没有真正变成恶鬼。罗佳架着他以一种极其缓慢的方式往前走,像蜗牛,靴子留下的脚印像蜗牛留下的粘液。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喃喃地说道:格雷格,你当时为什么要爬到弹坑外边去,你不想活了么?
是的,我有一瞬间有些不想活了,格里高尔这么说道。而罗佳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的脸色难看得像一条结了冰的河。
说实话,格雷格,我亲爱的……这也没什么。她的嘴唇有一个微微的弧度,看着好像笑了起来,但她的眼睛没有。因为人能够自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人个人意志的表现。战争给人最大的教训,就是个体毫无意义——这是唯一个体意志能够加以干涉世界,让人被赋予意义的方法!
格里高尔听不懂罗佳在说些什么,但她眼睛里那闪亮的光芒就像星星那样落进自己心脏里了。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人都是怕死的,所以我们苟且偷生;而当我们进入到无惧死亡的境界时,却没有利用这个战争年代最宝贵的法宝去剥夺他人的生命……啊,我受够了打穿的脑袋的感觉,这令人恶心!即便是以复仇为名,那些生命很多时候也只是毫无意义地失去了,在那些可怕的人海战术里。而现在,我们仅仅是消除了自己最罪恶的生命。我不应该拦住你的,格雷格,我们应该一起死。”
我并不是厌恶我这倒霉透顶的人生,罗佳的脸上挂着灿烂得如同极夜后第一次日出的笑容,她说,相反,我曾经无比热爱它,我爱它爱得能看清每一片叶子的叶脉……我相信你也是。她闭上眼,想起格里高尔说起自己的家人,在三角形的信封里放上干花,那些未完成的梦想。她只是希望她死后能成为人神,能够自己造一条路回家。
可是她的情绪很快地低落下来。“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第一反应是——我更想让你活,兴许我是疯了。”
“我活了也没什么用,罗佳,没什么价值可言。”格里高尔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还是一定认为自己要有价值呢?”罗佳笑着说。
“如果没有价值,那我也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了。她不会再……。”
“说什么疯话!”罗佳气愤地说道,“完全是无稽之谈!你为什么要执着着再回去呢?”她拽着格里高尔的手又开始不要命地,想要顶着伤痛疯跑起来,兴许她的灵魂已经跑的很远很远了。因为她大喊着让我们脱离那些该死的痛苦的控制一类的话,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两个人都近乎是趴在了地上。
“嘿,没关系。”罗佳仿佛是还有一口气她都要用来说话似的。“就算没有价值我也能来爱你。”
格里高尔第一次看到她用这种眼神,仿佛这是一次认真的告白似的。她的额头汗津津的,脸色通红,眼睛的颜色似乎比世界上的任何海水都要蓝。他别过脸去。
“你又开始说大话啦,罗佳。”格里高尔说,“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救济站再说,否则我们谁也撑不了这么长的路程。”
罗佳知趣地止住了嘴,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聪明地与格里高尔对视,她在心里明白,格里高尔多少也接受了她的观点。她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尽管逃避着却也在认真都思考这种看起来荒谬至极的理论。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去的,兴许灵魂都飘离在天上,是意志指引着他们裹着满身的伤痕,连骨髓都在感染,就这样跨越地雷区,躲过轰炸渡过沼泽——来到接收难民的救济站前。那时候罗佳近乎兴奋得要跳起来,自告奋勇地要去看看情况。
“你去吧,罗佳。我在外面刨个坑都能活,还能趁着晚上去补给站给你翻点儿吃的……”格里高尔盯着自己破烂不堪的灰军装苦笑,一边调侃着还一边顺手推了罗佳一把。
“嘿!哪有这种说法!我们可是要一起死掉的人呢,格雷格。”罗佳大笑起来,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差点把格里高尔弄倒了,她的力气还是大得惊人。
“我有个好主意。这样你可就像个完美的苏联兵了。谁找你说话,你就假装自己是哑巴。”她把自己挂在肩上的军大衣穿在格里高尔身上,又把自己的船形帽带到他头上。罗佳的军大衣袖子太长,穿到格里高尔身上还要卷两卷。她拍了拍格里高尔的肩膀,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自信。
她一路小跑而去,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浓,救济站只不过是一个较大的民房改成的,铁板圈出的扩建区域很多,地板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混了人的脓血。大量半死不活的难民和士兵堆在一起,形成一堆又一堆缓慢蠕动,看不清颜色的小坡。天花板在漏水,把高处的墙壁边缘都浸成黑色。忽然,她怔在那儿。当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的格里高尔找到她时,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害怕得脸色惨白,手脚冰凉,满脑子只剩下逃跑的欲望——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可那只是一个回过头的男人,他脖子上扎着的绷带还在渗出鲜血,一只缝着红色政工袖章的军服袖子正在吹来的热风中上下飘飞着,显然他是在战争中失去了这只手。他没有带钢盔或是帽子,可还是能看出那头白金色的头发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有些长了。一双吊梢的紫罗兰色眼睛看起来似乎总像是在笑着的样子。格里高尔也愣在那儿,感觉时间死了。他曾经在抢渡伏尔加河时看到过这双眼睛,那时候这名政工近乎要把他拖进土地里,他要弄死自己,和他对所有苏联士兵,所有苏联人对他一样。格里高尔猫着腰躲在外边的干柴堆后,隔着一层脏污的窗玻璃看着这两个人。
“好久不见,罗佳。”他像是早就料到罗佳会到这儿来似的,微笑着说道。
那一瞬间罗佳是那么想逃,可排山倒海而来的罪恶感把她压得粉碎,彻底吸干,简直变成面目全非的白骨。她终于再一次于她的罪恶面对面,有一种直觉咆哮着告诉她:她绝不能逃走。她低声说道:“索尼亚。”她的大学同学,她的政治指导员,他们曾经一起上了前线。他知道她杀了人,而他没有阵亡。
“不,不是我杀的人……”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被扔进了冰冷的忏悔室里,无用而可笑地辩白起来。索尼亚不知是否听到了她的话,疑惑地抬起了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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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索尼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明明是举着手枪也要第一个冲出战壕冲锋的人,也有一天逃到后方了?”罗佳笑道,右手不安地卷着上衣衣角。她僵硬的笑容看起来在试图转移话题,让这场荒谬的重逢变得不那么尴尬些,说出来的话却那么不顾及对方的脸面。格里高尔松了一口气,她起码不会直接把对方的脸拍烂。
而罗佳突然抱有一种侥幸,那就是索尼亚不知道她杀人的事儿,他什么都没听到。尽管他最清楚她愤世嫉俗的性格,也能轻松猜出她的伟大计划——兴许他被押走的时间早了些,这样他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间也没有吧。战场上的消息并没有那么灵通。
“去到惩戒营后,一次意外的战略轰炸把我的一条腿和一只手带走了。”索尼亚平静地说,把开水壶从不远处的炉子上拿下来。“所以我被安排到这里来工作了。罗佳,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这是什么话嘛,好像我应该会死似的。”罗佳忿忿不平地跺脚,话里尽是嘲讽。“所以前线终于不要你了,把你像一只虱子那样从衣服上弹开了?”
“兴许是吧。如果有人批准,我还挺想到那儿去的。”他笑了笑,往小铁锅里倒了点儿热水和一个罐头,然后把干面包慢慢地撕成碎片。
这令格里高尔更不理解了。他诚然知道作为一个残废窝囊地滚回家去是错误的,所有人都应该在前线上战至最后一滴血才是,但这不代表他如果失去一条腿或一只手臂仍然被定性为“作战可用”时,会兴高采烈地接受。他认为那不合规矩不代表他心甘情愿地认同这些。可在这两个俄国人嘴里,好像就算剩下一副破碎的皮囊,能爬到前线去都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似的。
“斯维德里盖洛夫那个混蛋还活着吗。”
“他自杀了。”索尼亚把干面包碎也扔进锅里。
罗佳皱着眉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脏话。“他活该。”她想做些什么,但所有人都在吵吵闹闹地忙碌自己的事情,没有可以插手的地方。几个小孩子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用磨尖的石头不知道画些什么,他们身上也脏兮兮的。罗佳迈出去一步,又走回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格里高尔简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祈祷那个名字叫索尼亚的政工不要认出他来,更祈祷着罗佳能够安然脱身。
“嘿,拉祖米欣怎么样,他过得还好么?”罗佳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害怕让索尼亚抓住话头,害怕他把话题引导到她的罪过上。“你还记得么?以前我们读大学的时候,他还让我帮忙做他的德文翻译作业呢……”
索妮亚拿着一块破旧的干抹布清理炉子,而罗季昂在她身后滔滔不绝,语速越来越快,好像每一个字都能被她扩展成一段几年长的记忆。他听了一会转过头来,用一种惋惜的眼光看着对方。
“罗佳,不要再转移话题了。你一定有什么想说的要告诉我,不是么?”他笑着说,“我很开心你没有立刻逃跑,而是有直面你的罪恶的意愿……说吧,罗季昂。你如果想要离开,大门在左转之后的第二个房间里。”
罗佳愣住了,她后退了一步,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道,声音几乎要听不见了。
她随时会疯掉,随时会倒下,也有可能会冲上去,随时拧断索尼亚的脖子。格里高尔很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把罗佳拖走,带着她到河边然后把她的脑袋摁进水里,这样她充斥着发疯般的思想的脑袋兴许会冷静下来。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仿佛在告诉他:她需要直面这些,否则她一辈子都会像你一样感到折磨的。自己已经没有赎罪的道路了,难道他还要拦着罗佳走向天堂与善良的可能吗?他看着那两个苏联人:无可奈何地笑着的索尼亚,已经呼吸困难的罗季昂。
“我都知道,”索尼亚弯下腰来看着她,“但我更希望你能够在我面前说出来,否则你会永远地痛苦下去。可怜的罗季昂啊,现在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类比你更痛苦了。”
罗季昂长久地沉默着,格里高尔数着窗子上滑过的雨水数了几十滴。忽然,他看见隔着窗玻璃,罗佳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傲慢,声音却十分清晰:
“我尽管把这件事如你的愿说出来,承认自己有罪,也决不会跟着你走上那些荒谬而愚昧的道路,像一个蠢货一样被人押走!”罗季昂失魂落魄地笑起来,“你知道么,索尼亚?如果真按物理课上说的那样,我们身处的世界有一百万个不同的平行空间,每一个平行的宇宙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罗佳,这些罗佳都会为了改变自己无法接受的宿命去杀死一个老头或者老太太——或者什么人,兴许吧。”
说完,她冲出门去,从一个失去了一只脚,正坐在地上兜售旧八音盒的妇人身边擦过。她跑了好远才停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气的全身都发颤。格里高尔远远地追过来。
“你看见了么,格雷格?”罗佳打量着他,似乎是要从他眼里试探出什么信息来。可格里高尔只是不加掩饰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静默地坐在那儿,空气凝固了很久很久。
直到罗佳小声说道:“实际上,我很后悔。我兴许会这么一直一直痛苦下去。”
“不,罗季昂。”
罗佳第一次看到格里高尔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她,那张脸是那么像韦扎利塔,受害者的脸,食草动物的脸——可他却躲开了自己的军工铲,幸存了下来。“你会一直痛苦下去,然后习惯它是你的一部分。”
格里高尔找了一盒烟递给罗佳,看着她掏出半张真理报撕下来卷烟,自己也点了一根。罗佳常说那玩意儿纸质更好。两个人共用一个打火机时脸贴的很近,格里高尔能依稀听见急促的呼吸声,热风蹭着他的脸颊刮过去。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战争就是这样运作的啊,炮弹炸到人们的头上,但我们要替炮弹道歉。明明似乎并没有主观恶意去做些什么,但罪恶永远是你的,你要和它不离不弃。——就像我杀了尤莉那样。活下来兴许真的是一种罪孽。”格里高尔垂下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罗佳爬起身来,双手摇晃着格里高尔的肩膀,蓝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性子太软啦!又不是你拿着军工铲杀了她的,格雷格。而我,拿着步枪杀害了自己的营长,为了防止事情被透露出去,把韦扎利塔也杀了……我有罪。”拉斯柯尔尼科娃这样说道。
“你这不是说出来了吗,罗佳。”格里高尔背过身,把烟吐出来。
“我希望你有一天也能说出:不是我杀了尤莉。”罗佳再次想起尤莉,粉色头发的孩子,她很想知道这孩子曾经还有着怎样的故事。她抓起步枪,拉着格里高尔走回救济站。
“我们回去吧,格雷格。我起码要给你找个养伤的地方,不是么?”她的手指在格里高尔的手里颤抖,每一步却都没有回头。她看见旷野上的灰烟像一条帘带,晃晃悠悠地飘过树林,飘过远处淙淙流淌的河流与芦苇丛,在浩荡的天际间散开,像人和人的生离死别。那是有人在烧火,她想。在背后她看不见的地方,格里高尔同意了她的话,沉重地点了点头。
救济站里的日子十分单调。他们的晚饭是烂得看不清种类的菜叶和一些吃起来像木屑的面包。格里高尔本就体力不支,近乎是一找到空处就倒下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有些太累了,就像原本和自己的感觉隔了一层纸,现在那层纸被水浸破了。罗佳倒是厚着脸皮和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抢食,用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菜汤吃,有时甚至忘了抹脸,偶尔会去帮护士干些义务工。只不过不时会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会时不时有自杀的计划,然后在一个晚上过后因为不够顽强的意志放弃。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格里高尔心中成型:他要去找索尼亚。尽管他可能认得自己,可能会拿着一把手枪瞬间结束了他的性命,但格里高尔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所谓了:他本来就不太想活。
这个苏联前政工人员并不难找到——他有时候会做些宣讲,这家伙的口才天分很高,任谁听过他的花言巧语,多少都会对战争胜利产生信心,但这对格里高尔不是好事。其一:胜利的并不是他的国家(虽然他的国家就算胜利了也对他没有任何益处),其二,德国的政客常常都会这么说,他听得老掉牙了。可当索尼亚用标准的德语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话时,格里高尔还是大为惊诧。
“我记得你。在守伏尔加河河滩的时候,我差点用一个板凳把你的脑袋砸开。”他原本在后院用一只手劈柴,影子都显得高大——比罗佳还要高上一点儿,让格里高尔感觉到有些压力。他谨慎地观察着面前的这个俄罗斯男人,虽然他总觉得被立刻枪毙也是不错的选择,但索尼亚的话让他心理发毛。斯拉夫说话之前还扫了一眼四周,确信没人之后笑了笑,似乎没有一点揭穿格里高尔的意思。
“你和罗佳一起来的,不是么?我早就隔着窗玻璃看到你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路上带着一个德国士兵。”他扔下斧头,举起双手一拍。“不过,兴许她有自己的打算。”
“我需要行使我的职责,带领士兵冲锋,赶走侵略者……但我不会在这儿把你的脑袋砸开——用不着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又不是疯子。”
格里高尔认为他确实疯了。他拖着自己要一命换一命的样子还刻在自己脑子里呢。
他又想起来罗佳提过他几次,无一例外不是在大骂——说不关注士兵的生死啦,不愿做出实际行动来改善士兵的生活,哪怕从军官那儿抢劫一个罐头啦,等等。
“罗季昂她……”
“我尊重她的选择。如果她不愿意回到那条正道上,还被魔鬼所侵蚀着的话……”索尼亚盯着斧头。他一点儿都没有防备的意思,倒出这一串话和倒豆子似的,“她没有任何权利去杀人。”
“所有人都在杀人。你也是。”罗季昂从格里高尔身后的草地跑过来时,正好听到了这一句话。她面色阴沉,眉头紧紧皱着,眼睛死盯着索尼亚。她应当是发现索尼亚什么都知道,于是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好呀,”她往前走了一步,“我真没想到一路偷偷摸摸地过来,发现你更是和一个无用的圣母似的,一边说着给我选择一边把我的退路给堵了……带着你那样愚蠢的笑容!”
“这不一样。”索尼亚在柴堆上坐下,一条一条平静地解释。“战争诚然是这么运行的,所有人都在杀人,但夸大人类意志的理论和一颗善良的心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时,她就会痛苦很久很久。罗季昂,你本来就没有退路,我们都是。我们的退路从一开始就都不存在了。”
他又笑起来,面对格里高尔双手一摊:“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要带着你了。你们都一个样。”
“如果现在有人拿着这把斧头去杀人,”索尼亚提起那把斧头,“造成了一桩凶杀案,那么谁会被指控?人们一定会选择指控杀人的人,而不是斧头——斧头被摆在那儿,它一觉睡醒,身上就沾满了血。如果杀人犯在申诉时大声嚷嚷,是斧头砍的人,是斧头犯下的罪,那么大家一定会认为他不但作恶,而且还疯了。”他转过身去看背后涂着灰蓝色漆皮的铁皮房,炮火在屋顶上已经炸开了几个大洞。
格里高尔紧盯着那把斧头。
“但如果她认罪,她就要上军事法庭然后被枪毙。”
“不,她没有机会上军事法庭了。”索尼亚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格里高尔有些惊喜地问。
“那,那是因为在我的勇气作用之下,大家得以不再受那个混蛋统治,去送命……嘿!对,就是这样的,我仅仅只是越过了那条红线,我的功劳远远大于过错……”罗佳从复杂的情绪里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辩白。
“那么罗佳,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了……因为我们的军队全部阵亡了,连同新一任营长一起。”索尼亚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带着烟尘的风吹动他破烂的军装和空空的袖管。他长长了的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相比于一个连队的政治指导员,更像一个流浪汉。这个似乎总在说疯话的家伙此时眼神好像要穿过两名可怜的,无所归属的逃兵的心脏,似乎能把他们都看透得彻彻底底。他笑着的,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安静的悲伤。
“不……不!”罗佳打了个寒战,眼神一下子被绝望给塞满了,缩在衣服里的肩膀都在颤抖。“你说的是真的?索尼亚,我不会相信……”
索尼亚安静地走回屋去,拿出来一叠死亡通知书。
罗佳不敢再看了,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索尼亚还在说话,“他是因为一场友方错误的炮击而死的,而她在救援伤员时感染……”
“天啊,不,不。”她感觉到身上的伤痛进心里,嘴近乎不是自己长的。“不,妈妈……”
一个月前,内务部监狱,审讯室。索尼亚安静地坐着,一只手肘搭在桌子上。他胸前佩戴的勋章已经被摘下,要不是新的军装已经从领章式改成了肩章式,他们也许会把他衣领上的那两个红色方块一起撕下来。审讯员哗啦哗啦地翻着他的资料,间或喝一口咖啡。索菲亚·马尔梅拉多夫,初级政工人员,党龄比任何一个同龄人还要长。他没有像任何一个自己审讯过的,哪怕是一名少将那样辩解——他对自己曾经把这些处于高位的敌国奸细送入监狱而自豪,至于他们的奸细罪名从何而来,已经无关紧要。党的政治干预工作永远是完美的,当他们被送到这间审讯室来时,罪名已经完美地成立。任何脸红脖子粗式的辩白,即便高喊着“斯大林同志知道我的清白无辜“一类的话,也只是恶魔的狡辩而已,声音那么细微不可闻。这些血淋淋的呼喊如同人类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地被正义所打败,动作干脆又漂亮。
“请您交代您的罪行。”审讯员严厉地说道,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索菲亚看着天花板上滴水,昏黄的灯光,视野模模糊糊,有一种溺水般的困意灌过全身。每隔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就有人来捅醒他,确保他在一个嘴里没有谎言的情况下说话。他还记得两个蓝帽子架着他离开战壕的那一天,罗佳尖叫着扑过来。她的力气很大,但在两名内务部士兵举起枪时另当别论——他们轻松地把罗佳摁倒在地上,后者急躁地激动起来,眼睛里闪着愤怒。
“混账!”罗佳气得肩膀都在颤抖,“你们听好了,只会把枪指向同胞的懦夫!在你们在为被吓破了胆的士兵行刑的时候,他在伏尔加河前线拿着一把手枪爬出战壕,和德国人扭打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私通外国,他也是无辜的!”
“姑娘,你这是在干预国家的工作。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在坦白书里交代了他的罪行。”两名内务部士兵一名押着索尼亚,另一个架住罗佳,不紧不慢地说话,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自信,对国家,党,还有自己工作的自信。他似乎见过这种情况很多遍——并且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怀疑罗佳也是什么党内的不洁分子,但他只是厌烦地扫了一眼这个穿得破烂,灰头土脸的陆军二等兵。内务部士兵的表情非常明显:他对逮捕她毫无兴趣。罗季昂很敏锐地捕捉到那个眼神,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挣扎起来。
“伊万诺夫那个混蛋把我们往高地上一个劲儿地派,那么多人连德国兵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死了,血像地毯一样流!流的到处都是!国家有进行过干预么?”
“你犯了一个错误,士兵。”他抬了抬眼镜,神情严肃地看着罗佳。“一个很大的错误。你叫什么名字?……拉斯科尔尼科娃?我们有必要考虑收缴你的党证,重新考验你的思想和意志。”
“我认罪。您可以把我押走——但请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好么?昨天关于一场胜利的报道还没有写完,工作也需要进行交接……”他把手枪套和榴弹从腰间解下来,然后举起双手。因为这件事吵嚷着的士兵们瞬间都安静了下来。连被摁在地上的罗佳也呆呆地望着他。
两名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意了索尼亚的请求。索菲亚·马尔梅拉多夫在心里笑着想,他大概是被人指控了,而那人没有切实证据,只是想顺顺利利地逮捕他……至于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坦白书,那更是扯淡,那家伙前两天刚刚自杀了,遗书都还是由他保管的呢。多么荒谬。那天晚上的夜里有一种清醒的寂寥,像一具巨大的动物的尸体。士兵高大的影子在他身前投下一个黑灰色的阴影,索尼亚在衣兜里翻到了几块军粮饼干,他把它们放在桌上。罗佳和拉祖米欣都爱吃饼干,他们溜进连指挥部时应该会偷偷拿走。起初很安静,好像那些抗议声真的被一句国家工作一脚踩灭了似的……后来远远地传来吵闹的声音,有人跑来跑去。从钉上木条的窗子中间透进来的光亮形成一块一块的三角形。他到许久以后才从传闻里知道,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在那天夜里夜里杀死了她的长官。
“马尔梅拉多夫。”审讯员低声说,“您又要睡着了,可审讯是很重要的事儿……请坦白交代您的罪行。”
“哦,我的罪行是什么?”索尼亚晃过神来,问道。
“与颠覆共产主义的所谓第四国际革命运动有所联系……”
他的确关注国际共产革命,从战前就开始了——作为一个泡遍了列宁格勒每一个图书馆,满脑子狂妄理想的年轻人,怎么也做过些在20年代就消泯的多国建成社会主义幻想大梦。
“那这不就对了么?这就是我交代的罪行。”他说。那个国际共产主义的幻想,已经比传说还要缥缈了——他希望自己能见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兴许那时候就会有办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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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为了索尼亚去杀掉那名上尉的。”当罗佳把索尼亚曾经被押走的事情告诉格里高尔的时候,格里高尔这么断定道。实话说,他能够理解罗佳的心情——如果是几年前的他,兴许也会愤世嫉俗地拿上步枪,打穿那个老家伙的脑袋的。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早已没有力气扛起那把那么沉重的枪了。这种事太多太多,在德国唯一不一样的是,押走士兵和军官们的家伙帽子不是蓝色而缀着骷髅棒骨。
“不,这你可就想错了,格雷格……”罗佳绞着自己的衣袖,歪着脑袋,露出一个温和而灿烂的笑容。从索尼亚那儿听到她的所作所为毫无作用的消息之后,她就晕倒在地上,整整三天三夜都没有醒,偶尔在梦话里咕哝着铲子和毛边。索尼亚来看过她,问格里高尔她要铲子干什么。
格里高尔没说话。他在心里心想,这应该就是那所说的,被罪过所折磨而痛苦很久了。他下定决心要让罗佳往那条善良与爱的道路上走去,而不是和他一样成为恶鬼到死也活在地狱里。
他一天一天地等待罗佳醒过来,直到这天他端着菜汤走过来时,惊喜地发现罗佳正在和几个孩子聊天扯地。醒来之后她仿佛把一切都放下了,又回到最初认识格里高尔时那种活泼而吵闹的状态了。而她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眼神,而是连同灵魂一起,彻底消泯了。她可能不会发疯似地冲像炮火,像他曾经的战友那样,她只会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像一块石头。
“我并不是为了他去杀人的,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事实上,我为他打抱不平时,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感觉我要凌驾于众生之上,向这恒久不变的规则发出挑战……对!就是这样——发出挑战!”她激动地说,突然又忿忿不平起来,“可是他们漠然地无视了我啊。这可是让人很伤心的,于是我做了一些能够改变世界的事,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哦。”
所以罗佳实际上已经疯了。她以为自己是清醒而愤世嫉俗的那个,但她的三观已经被自己呼吸的空气,吃进的食物修改了——这边剪掉一点儿,那边捅穿一个洞。她无数次徒劳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向集体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想要证明你的价值,就像我曾经一样。”格里高尔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很想说出那句因为我们都毫无价值。他的袖子里还捏着一个奖章。
“哦,还有,把这玩意儿带给她。”索尼亚那时说着,从衣兜里翻出来一个奖章。“我还没来得及把这颁发给她。”
格里高尔心里想着:这已经对罗佳来说没有意义了。因为战争就是这样运作的啊,炮弹炸到人们的头上,但我们要替炮弹道歉。他已经没有那种心情再说出那样的一句话:罗佳,活下去了。他曾经对葛雷特说过活下去,对尤莉说过活下去,也对罗佳说过活下去,但他每一次都只能松开手,像一只被砍掉腕足的八爪鱼。他很想反驳自己个体毫无意义的论断,但这是一场泼天盖地的大洪水。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一株芽一样从喉咙里冒出来,质问着自己凭什么?当然,从我们的时代来看,这种论断令人难以理解;但在那个时代,这就是颠卜不破的纯粹真理,无上意志。格里高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而走上前线,仿佛不成为这样的人就会死掉似的——不过不这么做的人的确是该死的异类。德国人是麻木的死人,苏联人是可怕的疯子。他们活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唯一慰藉的是,罗季昂还能回到她善良的本真。我们不能否认她的行为十分恶毒,自私自利,但在这种世界里,善良便是一如她母亲那般驯顺而时时惶恐着的眼神。她终于不再发疯地喊着要消灭战争,终于,她的眼神和她母亲的一模一样了,一切人都走向了幸福美好的道路!
罗季昂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总是在夜里想起很多人,想起和索尼亚争吵伏特加的配给,拉祖米欣向她打听杜尼娅的事儿——这个家伙头一次见到她妹妹,就和煮熟了似的满脸通红。他们在休伤假时扛着枪想要去找卢仁这个混蛋算账。还有母亲曾经抚摸着她的脑袋,说要不是在前线走了一遭,她的脸蛋比杜尼娅还要漂亮呢。这些日子像烟囱飘出的轻烟一样,忽地飞走了。
她突然很想哭。她还没有和很多人说过对不起呢。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索尼亚。她还要和格里高尔说声对不起呢。她终于意识到,她自个儿创造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洪水,最先毁灭了自己的精神。有一些事情终究覆水难收。
她感到一种绝望的疲劳,这个自我中心的女人在这一瞬间彻底理解了格里高尔看到尤莉时的心情。她温柔地笑起来,把格里高尔的脑袋埋在她怀里。呼吸温暖而平和。
“我会去自首的。”她微笑着,喃喃地说道。终于理解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作用。她曾经想通过杀掉一个人来让更多人避免他们死于非命的命运,然而这是纯粹的滑稽之说。这兴许只是一种无奈的后悔与妥协。
而格里高尔突然想起罗季昂说起那套疯狂的死亡理论时的眼神。蓝色的海水把他包裹进去,连灵魂也一起浸满了,令他心甘情愿地追随这个疯子而去。
“但我们可以改变……”
“唔,你在说什么,格雷格?”罗季昂的眼睛亮起来。
“我们可以一起去死。”格里高尔从罗佳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朝罗佳伸手,而后者不知怎的,就这么拉着他的手走了。他们一起走出去,走到旷野上,看着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如果有一天能走得比天堂更远就好了,到任何战争,饥荒,悲剧和痛苦都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看见晚霞地脉一样一层一层地叠下来,从浅蓝紫色到深红色,看见远处他们不能看见的远方,那儿的海比她的眼睛更蓝,会滑翔的鱼类从海水里跃起,落到天空里。
兴许这不只是一种妥协,而是一种期待:期待一个不同的时代,一切没有一个人有所听闻的东西。有一瞬间,罗佳感觉他们落在一个沼泽里,泥浆冒着气泡裹着她往下沉,只剩下一颗星星悬在头顶,她在死在沼泽里之前微笑。她抓住那颗星星之后再一次抓住格里高尔的手。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里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疲惫。
“太好了。”罗佳的蓝眼睛因为激动颤动着,她扑过来,一个劲儿地亲吻他的脸颊和头发,把他抱的紧紧的。“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么?就算我去认罪,然后我被枪毙……”她又放松了自己的手臂退开一步距离,然后捧着格里高尔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巨大的期待。“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么?”
“是的。”
事情就是这样,罗佳没有再说话,而只是径直地走回去。她走过树皮像死鱼鳞似地发灰的树干,走过光裸的被炸出弹坑的土壤,走过一切的一切,她怎么走也不能逃脱这些死亡的。她的脸色苍白,精神却很好,一直不停地和格里高尔开玩笑。她看见几个孩子在把树枝当作步枪打架,他们没穿鞋,在泥地上跑来跑去。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团,罗佳想到,她被枪毙的那天,这群人是不是也会围成一团凑热闹呢?
后院的柴堆只劈了一半,斧头斜斜地倚在一边,被照出一小片阴影。格里高尔心里又想起那句话。劈下斧头的人有罪。斧头无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流浪狗撒着欢蹦着,他们比人长得更结实,可能因为他们会吃尸体。两个逃兵手拉着手,一齐摔倒了,脑袋啃进泥土里,有一种腐烂的植物的味道弥漫在她的口腔里。她知道自己在亲吻着土地,她对土地也有罪。她仿佛一瞬间感受到了所有被埋在土地里的士兵们的体温,他们被遗忘,把自己的故事与人生全部埋在地里。仿佛灵魂共通似的,格里高尔也感受到那份体温流过自己的身体。他们兴许上过市立中学,在一个课桌上写过作业包装过旅游推销用的商品,然后随着他们的死亡,一份长方形的死亡通知书被寄到家里去,父母为了不睹物思人,把书桌移出去,扔掉,卖掉,直到他们生活的痕迹不再存在为止。只是曾经存在过,每个人都曾经这样存在过。
当她还在连队里,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忿忿不平的时候,索尼亚就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小本收录不全的福音书。
“喂,政工人员不应该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么?”罗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索尼亚手里的那本书。那书皮破破烂烂的,像是翻过很多次了。
“没错,但是它会让你安静下来,稍微从发疯的思想里回过头来……对于每一个在俄罗斯的土地上生长的人,都是这样。我们像信仰基督那样信仰沙皇,到现在信仰主席,俄罗斯的共产主义是完全宗教化的!恒久以来都是这样。”索尼亚顿了一顿,继续说,“那是被我们摘离了的血管,是土地上干涸的伏尔加河。”
“我不信这点,也不信上帝。”罗佳曾经这么说。索尼亚一摊手,他也不信,他是坚定的无神论唯物主义者,可他还是读了下去,像古往今来的每一个俄国人那样,无比虔诚地——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神的儿子,就是那要降临到世界的。”
罗佳默念着这句话,想让自己绝望的心情缓解一些。她狼狈地爬起身来挤进人群里的时候,像在挤一个沙丁鱼罐头。索尼亚站在人群的中央演讲,他很自然地给罗佳留出一个位置,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在一个月前枪杀了自己的长官伊万诺夫上尉——并逃出军队。”尽管大家的嘴都大张着,认为她疯了,她仍然固执地说了下去,甚至有些享受这种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喏,你们听过那起凶杀案子没?是我枪杀了第一百八十三步兵营的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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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尔透着门缝看过去时,罗季昂正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像个一动不动的影子。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格里高尔的动静,而是专心注视着深黄色灯光下的蛾子——它们绕着光芒飞了一圈,每一片翅膀都透明得发光,好像上边的棕色的脉络也能被清晰地看到似的。生命的脉络。然后她的目光安静地转向已经被打碎的玻璃窗,它们连接着木排窗台的地方有黑黑的污渍堵着,那些碎玻璃尖利地扎着夜里的风景,像很多把光亮的刀。格里高尔放下油灯,他发现这个屋子比想象中的狭小多了,他狼狈地爬进来时那些木排差一点儿就顶到了他的头。
“你看起来变了很多。”格里高尔有些欣慰地笑着,可是胸腔里怎么都有一种不好受的滋味。这个可怜虫面对着即将被他杀死的女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那句话了。
“是的——我累了嘛。”罗佳像开一个玩笑那样说。她浅棕色而蓬乱的头发直顺了许多,那张圆润的脸蛋也瘦了一些。她正在把一个破旧布手套的手指部分一个个打结,又一个个解开来。每次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事儿做,看到那些布结被解开,她就感到那么安心一些。
两个人蹲在那儿,一个疯女人和一个窝囊的机器,他们相互注视着,一言不发。罗佳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往下说。可格里高尔又要怎么告诉她,是由自己来把她执行死刑,杀死在旷野上——甚至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真是个毫无价值,罪无可恕的恶鬼!他想罗季昂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一只写的没了墨也出不了墨的烂钢笔,是他在读国立中学时的,放在那个早已被母亲扔掉的书桌上的笔记本,笔记本第一页老师们要求不要写任何东西,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薄薄的一页纸后边已经都写满了不堪入目的脏话。他觉得自己应该替所有人背负这份,令人在夜里想起来都会痛苦不已的罪责——没人是真愿意做刽子手的,哪怕只是碾死一只围着光打转的飞蛾。他没有感情,和所有合格的法西斯战士一样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然后可以义无反顾地去死。
“说嘛,”罗佳低低地催促他,脸上添了一种孩子式的好奇。因为一种过剩的巨大焦虑,她的耐心越来越少。“我都知道我要死了。”
格里高尔感觉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像在朗诵课文。“明天是由我来枪毙你。”他吸了一口气,“我自己选的,我自找的。”
令人意外的是,罗佳只是有些许惊讶,嘴唇微微张开:“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很可怕的。你想想吧,和你一起在前线像无头苍蝇一样跑了一个月,甚至还上过床的伙伴,就这么在你面前,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还有脑浆子,呸,我自己说着就觉得好恶心。”
有一条电线从屋顶上掉下来。头顶的吊灯灭了,只剩下格里高尔带来的那盏提灯,在划花了的玻璃罩子里一明一灭地亮着。格里高尔套着短筒靴的脚踢了踢地板,他才在黑暗中发现地上落满了电线,坏掉的电报机零件,还有金属条。罗佳自从自首后,就自愿地在这个屋子里安静地等待死刑。在这之前这应该是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
“是的。是的。好了,罗季昂,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你不需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小孩。”格里高尔简直有些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在哪儿了。沉默了一会,他递给罗佳一支制式烟。
“你从哪儿找来的这种稀罕货,格雷格!”她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过来,对着格里高尔使眼色,看到奥地利人别过头后又有些无赖地靠在他身上。“告诉我嘛,明天我还能在上路之前顺走一点儿……唔,你在说什么呢,我亲爱的格雷格?”
格里高尔的声音很小。然而,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得话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是突然被委派了一件十分正式的任务那样手忙脚乱。“咳,承担所有责任……哎,我的意思是,”他猛地站起来——差点儿撞到了头,他的身量有些矮小,罗佳还套在他身上的军大衣让他显得十分可笑并且有些愚蠢(但兴许是因为这种愚蠢的样子在任何一类士兵身上都十分常见,这看起来并不引人注目),这个滑稽的小丑把一口口水吞进喉咙里,他屏住呼吸,庄重地宣布。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他长吸了一口气,面色通红,却带着明显的幸福说道,“我要去杀了你,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永远记住你的脸……喏,就像你想要把我吃掉一样。”
一股温暖的气息流过他的全身,让他不知怎的哗啦一声倒在罗佳身上。
“罗季昂,罗佳……”他只是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地在嘴里嘟囔这个名字,吞吞吐吐,好像这样能证明自己更爱她似的,念了一遍又一遍。他感觉自己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方框,却想要往里边填太多太多字。他以为他的声带死了。
而这个斯拉夫疯女人正紧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近乎要喊出声来——幸福感侵袭她的大脑,把每一根神经烧焦。她已经习惯了自导自演,发疯,自作清高,愤世嫉俗……因而从来没有真正觉得有人认同她那些“应当被扔到大街上”的思想,实际上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可奥地利士兵紧紧搂着她的双臂那么温暖,那么疲倦,好像他耗尽了毕生力气一样……她意识到有人完完全全地认同了她的思想,两个不同的灵魂从此交缠在一起,她血管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化为渴求爱意的根须。
“我亲爱的,格雷格,我的格里宝贝,我亲爱的可怜虫。”她这样说道,紧紧地搂着格里高尔的脑袋,让两个人更亲密地贴在一起。现在她觉得,即便明天格里高尔害怕得窝囊地丢下枪,她都会掏出一把手枪炸开自己的脑袋,让又腥又热的血溅他满身——他爱着她,愿意亲手杀了她,他愿意为她痛苦一生,而她将万众瞩目地去死。
“你害怕么?”
“不,我绝对不会……”格里高尔吸了一口气,他认为自己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人,对任何事物无动于衷了。可很快他的心沉了下去,和罗佳相扣着的左手冒出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恐惧,又为什么痛苦。罗佳很自然地抱着他的脖子,抚摸着他的脑袋,唱了一首听不清歌词的歌。这令他想到十多年前自己刚入伍没多久的时候,非战争年代的服役比任何他能想象的活儿都轻松——他回家以后和刚刚学会说话的妹妹一起蹲在后院里,他教她唱军歌。他也记不清歌词,唱的含混不清,阳光在妹妹绒绒的短头发上撒满了。他以为自己会倒在罗佳身上痛哭不已,声音哽咽着继续喊着她的名字。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再也做不出那种事情了。
罗佳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也有点儿害怕。”但很快她又打起趣来,带着笑颜的脸庞在灯光下呈现淡黄色。她绝对不会说出来——她害怕得想吐,但她的声音在颤抖。现在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自首了,罗佳想,自己的一生只是一场覆水难收,但好像除了这么做也别无选择。
“我才发现我并不是有多爱俄国,多想要消灭这场在她的土地上肆虐着的战争。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俄国人,就像我也不了解,甚至高估了自己。我看待俄国人,就像十九世纪的社会学家们一样,想把他们全部改造成法国人。我才发现——我的同情与关怀只是施舍的,卑鄙的,高高在上的,自己所不齿的,就像你想要帮助我时,我把你推开来。我只是自己害怕这场战争,我害怕得发疯!……仅此而已。”
遥远的黑夜里隐隐约约传来枪炮的声音,格里高尔终于是想起了什么,从斗篷里掏出半瓶伏特加。“你不用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儿,罗佳。我们都害怕得变成了疯子。”他晃晃手里的酒瓶,“如果你怕得睡不着,我们可以把这个喝掉。”
罗佳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近乎整个人要蹦起来了。她的眼神在这种时候变得极其敏锐了,嘴也说个不停,格里高尔猜这是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
“格雷格,我简直要崇拜你了!你这是把国营商店给搬来了吗!”她脏兮兮的手摁在酒瓶子上,用一双期待而眨巴着的眼睛看着格里高尔,看得对方直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紧张了。他手忙脚乱地把酒瓶子塞到罗佳怀里,想抽口烟静一静。他舍不得抽完那包制式烟,可衣兜里只有一点儿烟草,也没有可以卷烟用的东西,他把那撮烟草扔进嘴里嚼着。
罗佳仰着脖子把伏特加往喉咙里怼,她的脸在夜晚的风中很快变得面色通红。
“格雷格,”她大声嚷嚷着,“你也喝一口!”她一只手抓着格里高尔的肩膀,两条长腿没有盘起来,套在绿色的军裤里,套着长筒靴的脚搭在地板上,她本来就扣的有些往后的船形帽从头上掉下来。格里高尔忙不迭地抓过酒瓶,伏特加很辣,差点呛得他咳嗽,但他看见罗佳明媚地笑着,冲他露出孩子式的表情时就有一种止不住的得意。他祈祷自己再一次开口时声音不要听起来太沙哑,惹人笑话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想起战俘营,说很多人在里边死掉了,因为痢疾,伤寒,或是饥饿与旧伤……
“幸好我没有进去。”罗佳感叹道,“这么说我们还挺幸运的,不是么?哎,你说呢格雷格?”
他们在试图用各种可笑而荒谬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死亡的阴影离得越来越远。格里高尔感觉到好笑,就算被炮弹轰击得心灵再怎么麻木,面对巨大的黑色的死亡时,他们还是吓得双腿发软,狼狈得连滚带爬。
而罗佳不要命地一口接着一口灌酒,嗓子和胃都有些火辣辣的,连双眼都有些刺痛。她似乎有些醉了,柔软的身体倒在格里高尔身上,差点把他压倒。罗佳能闻见他身上层层叠叠的烟味,还有他的呼吸。格里高尔轻轻地抚摸倒在自己身上的那个肩膀,突然有点儿想和她做爱。但他看着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平静呼吸着的面庞,决定放弃这个想法。格里高尔甚至有点不敢吻她。但这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爱对方,他可以一直把罗佳的影子刻在心脏里,直到她死前的那一刻——死后也不会变,刻在骨髓里的痛苦会让他永远记得这个苏联人。格里高尔透过狭窄的窗户看外边的风景,山毛榉在山坡上沉静地舞蹈着。这些在一个随时可能收到爱人死亡通知书的战争年代可以说是很多人的奢望,已经很幸福了。
罗季昂怎么也不敢睡下去。她的脑袋告诉他只要一闭眼,等着他人扣动扳机,那一枪贯穿自己的脑袋就好了,可是她的身体害怕一觉醒来,就再也没有一点儿时间了。她真正地理解了一个即将行刑的罪犯为何会愿意在一尺见方的地方生活……罗佳把脑袋枕在格里高尔的腿上,她迷迷糊糊地盯着天花板,那上边有盏坏掉的吊灯,在黑暗里依稀能看出一点儿圆形的轮廓。她的灵魂随着死亡逼近在这一刻痛彻心扉地忏悔,看见自己身上每一条伤口里的烂肉和蛆虫——她真还只是一只无用的虱子,害怕极了那些可能会落到自己身边的炮弹……
他们怎么也睡不着,脑袋越躺越麻木肿痛,格里高尔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把带来的那包制式烟抽完了,但看着地板上那个黑色的影子,心情还是像一团该死的乱麻。
他有点想吐。格里高尔还是忘不掉死亡,无法漠视任何人的生命。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向索尼亚提出由自己去杀死她的提议的,他一定是一个可恶的恶鬼,战争造就的恶魔。他明明可以再一次劝罗佳活下去,就像他曾经劝过所有人一样,但他们都在自己面前死的血肉横飞。最终,在长长的叹息之后格里高尔还是认同了自己的命运,他命该遇到这样的生活。
Chapter 17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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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1943年10月初的一个早晨,格里高尔站在攒动的人头里,人群后边有一堵打满弹孔的墙。他没有继续穿着罗佳的军大衣,而是用一听罐头和一个苏联伤兵换来了一件衬衫——天气实在太热了,不过哈尔科夫的夏季不长,很多树叶子已经泛起黄边,无论是橡树还是桦树,草地也在泛黄,没那么像一整片儿苏联人的尸体了。没过几天西风就会把这片草地彻底卷入秋天,就好像它被卷入战争里那样。格里高尔看着每一个人的脸,努力辨认他们的神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辨认出人的表情了,这似乎是一种循序渐进的过程。起初他只是无法记忆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这情有可原,因为他们太多太多;后来不再记得他们的脸,现在他连活人都不太能记得了。有人在煮菜汤,把四周的空气都暖热了,老鼠吱吱地窜过去,他觉得自己和老鼠没有什么区别。老鼠也不记得人脸,它们平等咬烂每个人的脸。
太好了,他会像老鼠一样死去的。想到这里,一种可怕的绝望和温和的幸福就漫过他的心田,麻痹他的大脑,他知道自己的三观已经完全被扭曲得不成样,人生也早已完蛋了。
很遗憾,他没有被给予太多时间,有人把枪塞到格里高尔手里,打断了他思考。他抚摸着枪柄,认出这是一把莫辛纳甘,罗佳的枪也是这种制式。当然她用着自己的毛瑟枪更顺手。格里高尔往前看去,他看到索尼亚给罗佳的眼睛蒙上黑布,把她的双手绑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知道罗佳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没有笑,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一些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她努力地记住了那片风景:灰蓝色的铁皮房披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弹孔,再远处一点儿是树林和林间的小溪,它软弱地流淌,好像随时要浸到土地里;在晨雾缭绕的远处是天际线和兴许还没有被摧残,村庄顶上覆盖着茅草而不是弹洞的地方,再远一点儿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海水比她的眼睛颜色还要蓝。然后,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从此再也不会亮起来。罗季昂在心里想到,这种方式还挺能让人接受的,循序接近地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她想起了在家乡的农庄里,当大家要杀死一匹劣马,就会把一块布蒙在它的眼睛上,她那时候又哭又喊,替那匹可怜的小母马伤心不已。她看到那马儿的身体在发颤,她的手也在发颤,但她居然没有被吓得晕倒。这个作恶多端的俄国女人在生命的最后却默念着圣经,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主啊,主,是的,我……信你是基督,是神的儿子,就是那要降临到世界的。罗佳这样结结巴巴地默念着,近乎耳语,挣扎着要脱离恐惧。她脑子里只剩下隔着靴子踩到冰草与苜宿的感觉,近乎没有注意到格里高尔踩着泥浆走过来。
“耶稣看见她哭,并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格里高尔毫无意识地跟着默念了下去,他庆幸现在自己离人群有一小段距离,没人能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索尼亚用温和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个罪犯。
“格雷格,是你么,格雷格?”尽管格里高尔此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完全能够想象她此时的眼神——她的语气放得很轻,仿佛终于耗尽了自己一直以来孩子气的活力似的。她的眼神应该会温柔得像一首缓慢的民谣。
她的脸上又重新泛起了那种病态的红晕。“我有话要对你说。”
格里高尔感觉自己已经近乎无法忍受了,他无数次无法挽回任何人的生命,就像一只可怜的虫子,罗佳嘴里常常说的那种虱子一样。他紧紧抓住罗佳的手臂,问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背后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似乎是因为事态发展的缓慢而不满。实际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究竟这儿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听说有行刑,就大张着嘴来看热闹了,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只感动了她自己,真是荒谬!
罗佳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陷入自己的思考里。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荡,有一些碎布头和碎纸片也在空气中飘飞过去。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死……我不想死。”罗佳突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崩断了,她不断地质问着。“凭什么呢?为什么我们无路可走呢,格雷格?为什么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索尼亚告诉过我其实我可以不死,但是无论我怎么思考,似乎都只有死掉这一条路,否则我就会在永生永世的折磨里彻底疯掉……”
但很快她又和以往一样安静了下来。“好啦,算了。我想我们都不知道。”
“格雷格,告诉我妈妈,我爱她。”
“好的。”格里高尔平静地回答道。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格里高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就是善良与爱,和光明的道路,因为走向它要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所以人们应该都爬进狗洞里去,但就算是这样很多人也因为爬不进狗洞而被判为恶鬼,就像他看过的小说里土地调查员永远到不了城堡。
明明这句话她更应该和索尼亚说,而不是和自己说,他作为一个德国人的逃兵,哪里有机会找到她妈妈呢?但是格里高尔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些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从脚底一路结冰到额头,连着身体也在石化,身边的吵闹好像只剩下一种轻微的嗡嗡声。他本来以为这种巨大的痛苦足够他铭记一辈子,可现在他已经无法感知任何的痛苦了。
草坡后有一轮斜斜的,初升的太阳。她把阳光给洒在草地上,让泥浆也变得金灿灿的。昨天凌晨格里高尔曾看着一场雨细细地落下来,他走回人群里去时脚底的泥浆还能踩出水。汗水把脏兮兮的衣服粘在他的身上,把枪粘在他的手上,他觉得没有其他理由能让他手里的枪不滑脱了,因为那只手已经颤抖不已,再也承担不了任何重量。格里高尔单手扛枪,熟练地对准罗佳的脑袋,扣动了扳机。他一连放了八枪,直到弹匣打尽为止。
Notes:
唉,罗佳晚安。。。。其实这个罗佳真的是我目前写完没写完的各个世界线世界观的罗佳里最喜欢的一个(小声)带着消灭战争的狂妄壮志最终却发现自己做的事情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也没有造成任何改变的。。。。
Chapter 1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事到如今,格里高尔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带着罗佳一起逃跑,干脆就这么活下去……就像她带着自己逃跑一样。他的生命里好像就没有逃跑这个自利的指令:他甚至当初任着自己的妹妹去做战地护士,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变,因为他作为人的本性就是按照刻板的代码生长的。先有皮囊,后有血肉,最后有骨头,骨头仅仅起到支撑固定的作用,否则他会变成摊在地上的肉泥。人群喧闹着散去之后,他抱着罗季昂的尸体,踩着泥土,草籽和死亡重新出发。往深暗的树林与浅软的溪流,还有浓厚的硝烟味里去了。像一只蚂蚁在围绕着花盆转圈,不过蚂蚁更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儿,只是做不到。
格里高尔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因为过度恐惧死亡他有点想呕吐,有一瞬间以为被杀的是自己。他已经完全不吃东西,无法适应任何人类的食物,并且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像人类——只有痛得好像火烧过的胃在提醒着他这具身体需要应有的营养维持机能和生命。
他感觉到一种生根发芽式的饥饿,并相信十多年前罗佳在收粮队的枪口之下生活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他能够理解她。那具尸体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重,好像所有的重量和负担都和脑浆与污血一起,从脑袋里流尽了。最初她还有些许体温,她的血液似乎还在身体里徒劳地奔腾,继续叫嚣着那些狂妄的理想,像她不会再发声的声带一样。后来在格里高尔的怀抱里,那体温依然没有被暖回来,好似在可怕的疲惫中血液彻底凉透了。那些生动的表情已经从罗佳的脸上消失,回归漠然和无以掩饰的样子,在被衣领包裹着的白皙皮肤底下长出暗红色的血斑,并逐渐扩散开来,当它们扩散成一圈就会如同自杀时留下的勒痕。格里高尔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她的眼瞳会变得浑浊,身体会僵硬得像桦树干。
无论一个人生前做了多么善良和邪恶的事儿,结局都是这样的,无一例外,他的所有战友也都是这样的。他把罗佳放到那条几乎流淌进土地里的小溪旁边,想替她把脸洗干净,却发现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呈现一种诡谲的黑绿色。这条溪水从他的面前流淌过,好像流淌过了时间和空间,宣告着天地之间仅剩下他一人。格里高尔很希望这时候突然下一场雪,当脏兮兮的黄色的雪落下来的时候,所有的河流都会冰封,时间就会冻结。曾经他做旅游推销员的时候,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梦想着一天能多十小时也好,可现在他有了很多时间,却一点儿不需要时间。他还在死死地盯着罗佳,盯着她手背上隐隐约约的青红色血管,它们很快就会溶解,最后连着她的身体一起回到大地里,最后成为俄国农民绽放的向日葵花。土地忠实地履行循环每一个生命的责任。
格里高尔终于明白罗佳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那只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一个痛苦的人可依赖的不存在之物,他们都曾经这样追寻过,像每一个苏联红军与国防军士兵一样,在被炮火炸开肚子,被子弹洞穿心脏的弥留之际哭着大喊妈妈,说自己想要回家。
对不起,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格里高尔在自己的心脏里说话,他不想就这么干脆地把罗佳交给母亲,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认同了罗佳那些扭曲的观点,并想要追随着而去。我们会一起死的,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他很少凑得这么近地看着罗佳,甚至去抚摸和亲吻她的脸庞。当他有勇气去看着她时,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好像要在底下藏着无尽的悲哀。格里高尔缩了缩身体,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解开她的上衣和长裤。他实际上没有必要说那句对不起,格里高尔认为自己已经对一切人类的道德情感无动于衷,他这么做只是想要有一种并非一个人的感觉——如同那种终于降落地面的感觉,是的,罗佳和他说过做爱会让人有这种感觉,虽然在结束之后可怕的空虚会和腐烂的气味一起重新裹挟到身上,填满人的心灵,但哪怕逃开一刻也好——格里高尔从那一刻开始知道了自己是个储存满记忆的罐子,罐子太小,玻璃开裂,他像一个蠢货徒劳地用手去捞流淌的河水一样,害怕记忆溜走。他感觉到她冰凉的肉,柔软到让人无法相信,又重新僵硬起来的身子,她的阴道不再欢迎他的性器官和任何的性交合,他终于发现他现在操的是一具尸体。
这是他第一次和罗佳做爱的时候,对方没有扑上来,用温暖的手臂拥抱他,把他的脑袋埋在怀抱里。他很害怕又很希望罗佳会大梦初醒地爬起来,看到一只虫子在强奸她的尸体,然后恶心得吐了格里高尔一身胃液。她没有表情,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格里高尔也无法知道她死去时真正的心情了,虽然土地会知道她所有的,曾经在交杂一处的忏悔,痛苦,恶毒的主意,自作清高都会一起化为水。
近处全是是杂草丛生的泥地,再远处一些是打在地里的木桩,不规则形状的弹坑狰狞地排列,里边浑黄色的积水上飘着枯树叶。一个钢盔挂在最近的那棵树低低的树枝上。格里高尔把视线收回来,他感觉罗佳已经死去的脸仿佛比那些活着的环境更有生命力。她的长发扎进乱草里,眼睛还半睁着,平静地注视他,就像她第一次把自己的乳含进他的嘴里时那样。不要看了,罗季昂,你不会想看这个的。格里高尔拍拍她的脑袋,替她合上眼睛。
他从背包里找出一把军刀,在自己半截断掉的右臂上划拉了一下,当血液从扎漏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自己的血是蓝色的错觉。令人庆幸的是,这把刀还能用。他明明用它削了太多树枝,让罗佳穿着去烤鱼,居然没有变钝——像一把趁手的兵器,像他自己,否则他不知道要用什么东西把那具终于不再吵闹的尸体给打开了。
从锁骨处开始下刀,干燥而惨白的皮肤下边露处黄色的脂肪层,也同时切到了脖颈处的血管,暗红色的血像地毯一样流得到处都是,染透了交杂的野草。湿漉漉的肉被破开来,格里高尔继续把刀尖往下戳。最后,推开那层血淋淋的皮肉,他依稀看见了黄白色的肋骨。把肋骨拔出来时,他把一边膝盖压在罗佳身上,仅剩的一只手抓住那根还带着一点儿血肉的肋骨,费了好大的劲儿。他这样拆下左胸的第二根骨头,尸体特有的味道让他想吐,但格里高尔发现自己没有呕吐的能力,他只是机械地执行着,仿佛渴望什么……最后的最后,他把左手探进那洞开的胸腔里,触摸再也不会跳动的,柔软的心脏。血管,不会翕动的肺叶,格里高尔把脑袋埋在罗佳还呈现粉红色的,胸腔的血肉上,紧贴着她的肋骨,就像在战壕里把脑袋埋在土地里一样,那都是他的母亲。他终于真正触摸到她的心脏。那颗曾经嚷嚷着要消灭战争,满是狂妄理想的心,似乎扭曲地理解着一切情感的心……一个心灵已经死掉的男人就这样在寂静的林子里痛哭起来,他的眼泪和血一起流到地上,悄无声息。
最终,格里高尔还是读懂了罗佳死前最后的心声——或者说,只是他依然无法接受任何人的死去,他的意志被彻底打败了,被生活组成的矛戳了个粉碎。你也害怕死亡么,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
他听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杀掉的声音,好像自己也死了一遍。格里高尔抹了抹脸上的血,爬起身来继续往下划开她还没有僵硬的上腹与小腹,他们第二次发生关系的时候,他曾经吻过这里。更多没有肋骨保护的,深红色的,粉色的,驳杂地流到一处的内脏落入他的目光。每一具尸体都是这样的,他看过太多的胃脏,肠子,有的流到身体外边干瘪掉,有的在身体死亡时还冒着热气。他学着罗佳曾经做的那样,生生地把内脏扯出来嚼食。味道不怎么样,好像里边还掺杂着那些愤世嫉俗的思想一样,但是这对于一个习惯了发霉食物的怪物来说足够了,他居然没有吐,而是把嘴里的肉全都吞下去。格里高尔甚至以为自己的饥饿复活了——他本来差点要绝食而死了。罗季昂,你不用再害怕死亡了,我们会像你说的那样,融为一体。
本来格里高尔以为自己会把罗佳吃成一具血淋淋的白骨,像一只野兽把人吃空一样,但时间滑过了一天,他最后只是吃掉了内脏,怎么也没敢动那张漂亮的脸庞和剩余的皮囊。那双眼睛在被他合上之前已经从深蓝变成浅蓝,格里高尔永远都忘不了那双眼睛睁得圆圆地故作惊讶的样子,然后又回到了半眯着的情态,像每一个战争中和士兵们相处甚欢的女人一样的笑意。那时候林地里涌动的热风吹得她的长发不住地飘动,树影子像烟一样投在她身后的沼泽上,沼泽与河流和时间一起缓缓流走了。
他为什么不把罗佳带走呢?他明明可以扔下枪,像任何一部爱情电影一样冲过去和罗佳拥抱,用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的泪水流到一起去,可是他没有。格里高尔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充斥着如同奴才般的言听计从,和毫无希望的悲剧。他只是那个被母亲的苹果狠狠砸在背上,只会慌忙地躲进屋子里的小孩。他以为永久的逆来顺受和近乎可怕的忍耐力就是一种爱的表现,因而他也是这么对待罗佳的——他近乎是着魔般催眠自己,兴许罗佳真死了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儿,是一种释怀的解脱。
可现在也许他自己死了才是件好事儿,格里高尔的脑海里依然浮现出母亲判决他为恶鬼的时候——他应当投河自尽!他终于不用继续承受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痛苦了。罗佳的灵魂和他融为一体,静静地在他的脑脊液里唱歌,他已经完全不害怕死亡了,相信她也不会那么恐惧,总是一副神经症发作的神态了。
他应当投河自尽,他应当去找一条河。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罗佳的身体化为水之前,走到那条曾经埋葬着被罗佳失手杀死的军官的那条河边的,但很庆幸这是为数不多清澈的河,那水浮动着,泡沫仿佛是一层一层白色的花边,河滩上留下了水鸟潮湿的脚印。全身笼罩在金灿灿而热腾腾的阳光里,格里高尔·萨姆沙终于决定放手,把罗佳交还给善良和光明的道路,尽管他说过那么多此他们要一起死——但他怎么也不希望罗佳和自己一起下地狱去,她应当去找她的母亲,而自己一生都没有脱离母亲的梦魇。
格里高尔重新在岸上刨了一个坑,但这次是用军刀和鲜血淋漓的手——最后他把罗佳横抱着放进去,想了想,把自己曾经用燃烧瓶炸毁坦克的功绩换来的十字勋章也给埋进去了。他踩进水里。
河水浸透他破烂不堪的短筒靴,那些已经被他彻底免疫的,积攒得遍布全身的伤痕好像一瞬间全都疼痛起来,但他没有去拿烟。格里高尔·萨姆沙在生命的尽头思考起他对妹妹,对尤莉,对罗佳,他瞬间意识到,是自己害死了他们,他思考起对母亲的爱,他应当顺从那柔软而坚硬的判决投河自尽,独自一人走向地狱。
那个矮小的,却承担着巨大绝望的身影低声说道:“我一直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你的,妈妈。”
格里高尔·萨姆沙没有只是躺进浅水里,而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河心去,任由冷水灌满自己的肺。忽然,明明全身浸泡在河水里,他却感到在那具融着两个人血肉的躯体里,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他瞪大了眼睛,任由活物一样的水流进他眼球后边的神经,从肺泡里上涌,把皮肤泡得青紫。
“不要害怕了,格雷格!我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罗季昂·拉斯柯尔尼科娃在他的意识深处咯咯地笑起来,格里高尔近乎都能想象她的脸了。那张俄国人的脸,下垂的眼睛。头顶的河面蓝绿色地波光粼粼,罗佳带着一个明媚的笑容扑过来,拥抱着自己所爱的人往深色的水底落下去,用她冰凉的手指扣住他颤抖不已的手。
“真可怜,你全身都在发抖呢。没关系,我们一起下地狱去——走,我们回家。”
格里高尔闭上眼,他知道这一切一定是他的幻觉,一定是的,不是么。河水一瞬间都变得温暖得如同一个饱满的梦,如同他同行的——恋人的怀抱,兴许只是他的体温在变冷。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回到了生长在母亲的子宫里的时候,从头脑到内脏都化为羊水,那份温暖会带着他回家。
Notes:
唉格里高尔。。。其实我写他的时候真的很没底,我对德奥和卡夫卡的作品了解真的不深,但是其实到后边写他更顺手。最后其实沿用了一点判决的结局,在母亲的判决下投河自尽什么的
Chapter 19: 尾声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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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俄国疯女人和奥地利懦夫的故事就这么荒谬地结束了,实际上,格里高尔哪怕是带走了罗佳,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算逃的比天堂更远,也总有人能把他们抓回来;他们大概会被各自的军事法庭宣告死刑,顺带还要拉上索尼亚,虽然这个曾经日日夜夜梦想于国际共产主义革命的家伙战后因为他的理想流落海外,再也没能回到俄国去。以及,即便他们能够活到战后,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一身可怕的伤痛了。因此我们也可以得出——胜利并不是一根线,它没办法把战争留下的伤口缝起来。无论是作为战胜者还是战败者,普通人的生活都十分轻易地被毁掉了。
兴许无论是一个俄国疯女人,一个奥地利懦夫,一个满脑空想的政工人员,而或是一个想要证明自己的青年团女勤务兵还是永远都回不到自己家乡的希腊军官,他们的生活已经在二十世纪初彻底崩溃了一次,然后又是一次,循环往复。但很遗憾,在那些以身份平等和人民幸福为自豪的国家,似乎鲜有人能意识到这点。
我们无法不承认格里高尔除了死于母亲的梦魇和生活的绝望,也死于没有可能的未来:他难道要带着连看见林火都会害怕得发疯的后遗症,回到没有家人的布拉格过一辈子吗?这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儿,特别对一个对家人抱有特殊情感,总想把所有的罪孽承担到自己身上的可怜虫来说。
“把他重新埋上吧。”一名探险者带着严肃的神情说道,他们看着这具已经融进土地的尸骨,心里不由得开始想——这名死于几十年前的苏联红军,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呢?为什么会死在河滩边上?哦,这是从来不被视作个人而被视作集体的俄国普通人们不曾有过的故事。
泥土重新把罗佳和她的记忆与遗物一起覆盖住,河水在阳光下仍然呈现一种漂亮的透绿色,清澈而深深地流淌,直到地脉把草地变成山脉,海洋成为高原。这个孩子还会在接下来无数年不属于她的未来里,用土壤里的雨水流泪,仿佛是一种迟来的忏悔。兴许还会有别的探险者在河水里捞出格里高尔的头骨,但已经没有人能知道在几十年深的土壤下,这些被损耗的无意义的零件的故事了。任何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普通的士兵都在生命弥留之际用纯粹的本能喊着母亲,他们的灵魂可是走到比天堂更远的地方也无法回家呢。
End.
Notes:
一次性发完了,对不起我话有点多但是还是想说一下自己写这篇文章时的一点想法()毕竟是第一部长篇
其实写作的初衷是以前在搞苏联史没来搞月计的时候很少看到苏联方面比较偏向个人感情普通士兵回忆录的那种二战时期文学,从那时候就有一个想法:除去集体主义的部分,他们作为个人会是怎么想的呢?是什么塑造了他们的性格和思想?
而罗佳和格里高尔又是很契合这个主题的,我一直很喜欢他们原著里那种普通人小人物的精神和悲剧,也喜欢他们个人本身那种观念上碰撞甚至有些地方相背但是精神上契合的感觉,也注意到那种在一个个玩笑里逃避过去和痛苦却不可避免地在滑向悲剧的感觉,唉我cp……求虫和罗的二章。。。
嗯当然最后已经变成了彻底的xp大爆发各种血肉横飞爱欲食欲同源各种恋母对不起。有谁知道我在写什么吗算了我也不知道。
开头的部分有参考了自己之前看过的一本苏联战时文学,和在河滩边挖掘出几十年前的历史一样我希望我也是把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给带到了现代,每一个看到它的探险者可能不会知道那么多,但是会开始思考他们经历的那些故事。嗯我cp不会也不可能代表任何一个那个时代的人,他们的思想,所作所为,疯狂,异化都是社会的产物,但是不是社会本身,这仅仅只是需要被知道的故事。
最后,如果能留下评论和你的理解的话非常感谢。。
Zongzi33 on Chapter 19 Fri 05 Sep 2025 02:1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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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han0110 on Chapter 19 Fri 05 Sep 2025 03:0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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