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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李,隆,基。
这是卢凌风第一次知道当今天子的名字。在这之前,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个,他太小了,尽管他愿意强称自己为一个已经长成的少年,但依然无法掩盖年龄带给他对世事的懵懂。直到他要在今晚入宫随父母参加宫宴,于是家人警醒般地将有关皇帝的所有事对他娓娓道来。
三场宫变,三座宫殿,天子的半生讲完,卢凌风仍然在想他的名字。他将三个字放在舌尖上滚动、贝齿间咀嚼,细细品味着其中的含义。含义,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及那平仄音律带给他的美妙体会,柔和平缓的音调带出一点暧昧的呢喃,拖长的收尾让如此庄重伟正的名字留下了神奇的遐想空间。卢凌风在别人捂住他嘴巴的手掌后眨眼:拥有如此好听的名字的人,会是一个坏人吗?
走过数道宫门,进入他之前从不曾踏足的大殿,那个传说中的圣人,在明灭的烛火前、精致的摆设后高坐。他并不像卢凌风想象的那样。
严格来说,卢凌风并没有对他的具体想象,他对大唐天子的印象停留在百姓口中、爹娘口中,是过街时浩浩汤汤仿佛怎么也走不完的仪仗;是偶尔随长辈进宫,比家里更曲折幽深没有尽头的回廊。或英俊无双,或风烛残年,那个拥有着盛世之君名号的形象落在他眼中,清晰起来,那是大唐的化身,权力的顶点:
一个已经疲倦于应对繁杂事务的男人。
万人之上的位置很高,足以让李三在颤颤巍巍不敢抬头的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他近些年的眼睛并不是很好,偶尔视物模糊,更别提这是一个点了昏黄烛火的夜里。见那人一直抬着头,好像在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李三微微一笑招呼他上来。
卢凌风登御台,上前给李三磕头,于是李三看到他蓬松的发顶,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腰肢。李三很亲和地扶他起来,从面前案上摆放的镶金白玉莲花盘中取了一块精致的点心递给他。卢凌风恭敬地接过捧在手心,低头小声应恩:“谢陛下赏。”
李三摸着他的头:“吃。”
卢凌风讶异地想要抬头看看李三,可李三的手正放在他的头顶上让他动弹不得。陛下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让他不太舒服,但他年岁尚小,实在不知有何错处。李三望着卢凌风那刚刚还抿着的嘴巴,因为自己的动作张作一个小小的圆形,露出一点洁白可爱的牙齿,点缀在嫣红的唇瓣之间。就在他的手边,让人…想伸进去一探究竟,探寻那美好的触感,柔软、滑嫩、可以完全地包裹与吸吮。李三吸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他看着卢凌风顺从地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吃掉糕点,酥糕易碎,面渣掉了一地。卢凌风没有去管,认真地继续享用美味。
李三只觉得卢凌风稚气又率真,伸手给卢凌风捻去他脸上的残屑,轻柔而缓慢,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感受着掌下年轻肌肤独有的滑弹手感,恋恋不忘地收回手,拍拍卢凌风的肩膀:回去吧,回到你爹娘身边。
卢凌风不明所以,被李三轻轻一推,踉跄地连下几级台阶。他迟疑着,三步一回头,不知道皇帝是什么用意。
李隆基。卢凌风心里暗忖,卢凌风再次忍不住转头望回去,圣人的目光仍然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视线在空中交接,他又摆出那副和善的微笑,哄着他似的,面上的愉悦让他尊贵的容颜生动了几分。陛下并不像一个让大人们胆战心惊的坏人。卢凌风走下台阶,听见脚边一座座低低的肉山发出细碎的叹息。李三注视着他,并没有不悦的神情。
与皇帝近距离的接触让卢凌风产生了一股幽微而奇异的感觉。他就站在天子旁、阶梯上,曾经只能远远看过的仪仗扇,羽毛清晰可见;转头,地下的亲属是为臣子,一览无余。
卢凌风就这样缓慢而乖巧地走回原来的位置。他的袍裙下摆撩过人群,随着他重新坐下的动作旋转着铺在地上,像一朵正在绽开的花。
而其他臣子或目不斜视或暗自惋惜,卢母亦是心生绝望:卢凌风现今仍是个懵懂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厄难,这个还没有领略红尘世俗的孩子,今后怕是要换一种人生了。
小小的卢凌风还不懂这就是权力的倾轧。好奇,这种再危险不过的东西,正在卢凌风的心里悄悄滋长,成为陷身沉沦的前兆。
李三已经掌权几十年,正处于权力巅峰,任何人任何事于他都不过摆手间,他并不恼怒卢凌风的失礼,明白这孩子不过是无知者无畏,更不觉得这是对皇权的挑衅,相反,他喜欢活泼的生机在殿堂上装点,他的宫殿花团锦簇,一如他创造的大唐。
随着宫宴结束的舞曲奏响,与宴众人纷纷停止动作,只等皇帝退场便有序离席。散场的人潮中,卢父早就因为羞恼挥袖弃妻子而走,而卢母没有动,她转头看向卢凌风青涩的面庞,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那张没了人的龙塌上。卢母心绞:小七,能不能告诉母亲,你的想法。卢凌风转过头看着她温柔而悲悯的脸:“他…天子人不好吗?”卢凌风不等母亲的答案。从前他是一个凡事都要发问的孩子,现在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计较:“我觉得他人很好,母亲。”
高将军很快就来请人,母子二人并没有离席的情状让他了然,卢小郎君,陛下请你在宫中小住。
卢凌风乖巧点头:有劳将军带路。
卢母跪坐于后,看卢凌风的衣角一飘,消失在转角。
自己的孩子太小,她不认为卢凌风真的懂了情爱。皇帝的身份很危险,容易将卢凌风的注意吸引,混淆他孺慕的感情。当他揭开皇权神秘的面纱,圣人变成一个具体的男人,就会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会将自己拖入怎样的深渊。
没有人、没有人能在巨大的权力下经历一遭,仍然拥有一个如意的结局。那荣华富贵迷人欲眼,可当今天子如何,长安众人有自己的心秤。那是他们眼睁睁看着变得离百姓越来越远的三郎啊,卢凌风此一去定然是凶多吉少了。就算他真的合上圣人的心意,他的位置、卢家因为皇权而得到的殊荣,也不过也是镜中花水中月,为人父母,如何会愿让自家孩子过那种悲苦只能对镜说的日子。
可她也知道,就算今晚执意把卢凌风带回家,也不过是拖上一拖时间,天子想要的,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迎合陛下的意思,卢家尚能保存几分体面,家族的利益,终于也有一部分落在了卢凌风稚嫩的肩膀上。
卢凌风的到来没有给这座精巧的宫殿激起几分涟漪,仿佛水滴随着河流汇入海底,他被安排在宫中少有人至的偏角,守着一座小院,卢凌风没有带包裹,卢家第二日为他送来了随身衣物,余下的便是宫中不知按何份例给他的东西,看上去像统制的,对于卢凌风这种被天子相邀来的身份,其实颇有些冷落。高将军只在开始来过,问些住得是否习惯之类老生常谈的问题,后面除了日常来服侍的侍从,再未有人来相见。倒是没有禁止他出门,只是宫苑曲折复杂,无人领路,难以成行。一日,三日,一旬。直到天子路过花园,惊喜地发现一池荷花已然盛开,驻足欣赏之际想起那个天然去雕饰的孩童。
天子方走入凉亭,随从便去为他准备茶点。李三同高力士询问:前几天那个吃糕的小孩…高将军立刻会意:已经安置在偏殿,陛下想见,奴这就把他带过来。于是李三才正经地见了卢凌风。他招手让卢凌风坐到石凳上,怕凳子太凉,专门为他垫了层自己的袍角。卢凌风挨着李三坐下,眼神里没有惧怕,好奇地打量他。
李三珍惜他的好奇,这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一切都是那么无聊、天底下已经没有能让他新奇的事情。他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做过一遍,可仍然无法安放他那过剩的多情。它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四处冲撞,把他拖得疲惫、懒散。昏花的眼睛让他心烦意乱不愿握卷、长年累月的头痛让他暴躁烦闷、偶尔突如其来的牙疼让他食欲全无。李三愿意见到年轻人,又忍不住要嫉妒那年轻的肉体。好在他已经掌握了世间任何的东西,他居高临下、游刃有余。
李三跟卢凌风说了几句闲话,卢凌风的回答中规中矩也不失天真有趣,李三不说话的时候,卢凌风坐不住,就在石凳上荡着腿,左顾右盼看着周围的池水。“和我待在一起很无趣吧。”他到底是孩子心性,李三揉了揉卢凌风乱转的脑袋,便允了他去玩,自己在亭中吹风。
卢凌风绕着池塘时跑时停,李三并没有时刻注意卢凌风在哪里,亭中视野开阔,观池如观画,李三只把他融入背景,一并欣赏芙蓉图。
没过多久,却闻扑通一声,卢凌风纵身一跃,跳进水里。李三原本虽惬意但也聊赖寥寥,到此时才眼中一亮,眼神去寻找他的身影。突逢变故,周围的侍从惊起,池边的一众内侍已经准备下水救人。不过李三还坐在原地,态度不明。
于是所有人静观其变。
卢凌风游到池中央,一个猛子潜下去,众人等到水面平静,纷纷去观察天子的脸色。李三不作反应,只紧盯着池水。半晌后涟漪忽然动了,卢凌风在层叠荷叶中钻出头来,手里举着一截莲藕,他在水中站起来,水将将能没过他的胸口,挽起袖子的手臂上还带着淤泥,在太阳底下高举着,白得刺眼。
李三缓缓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走到亭栏边,扶着栏杆探出身去,只觉得卢凌风的手臂更甚玉藕。卢凌风爬上岸,带着一身淋淋水渍一路小跑绕回。李三的视线紧紧钉在卢凌风身上,追寻着他回到凉亭。一转眼卢凌风已近在眼前:“陛下,给您!”
唾手可得。
众人皆觉卢凌风冒失,高力士上前欲替李三接过,李三却抢先一步一把锢住卢凌风的小臂:带着凉丝丝的水意,冰肌玉骨。
荷花未谢,那莲藕不过初生,细长、白嫩,被卢凌风莽撞地拔了下来,没了根茎供给营养,那支荷花将再也不能继续生长,直到渐渐凋败。
一个度过了人生壮年的皇帝又一次看见了想让他迸发出热情的人,再度点燃了他百无聊赖的精神,血在烧,他重新看到了一个朝阳的生命,蓬勃的、热烈的,萌动着他已经逐渐流逝的感情,他无法对一个孩子,或者是他的臣子去诉说这种心脏奇妙的狂乱,只能转化为占有,施加于“罪魁祸首”之身,以卢凌风形象美好、未经世事搓磨过的肉体献祭,成就他回到巅峰的心性与耐力。
他很高兴,卢凌风给了他一种自己仍然年轻的错觉,他逝去的精力从卢凌风的体内源源不断地补足给他,他掐着卢凌风的手臂越发用力,眼中已经灼灼。不该在这里,应是正殿,有熏香,有柔软的床榻,或许还要有琵琶的轻奏,他仍会想要创造一个美好的初次,哪怕他们早已见过,他希望能在一个更正式的地方中加深对卢凌风的了解。
“给陛下!”卢凌风重新强调道,他见李三迟迟未有动作,又将藕向前递了递。
好,献给我。
李三俯身将卢凌风抱至自己的臂弯上,大跨步带着他离开。南熏殿关上了门,第二天没有常朝,不见有人出来。角落小院里卢凌风的东西再没人去管,卢凌风也不曾回去取,打扫的宫人们替他收进盒子里,放到仓库中不起眼的某处,再也没有打开过。卢凌风已不在乎那些,卢凌风从没在意过那些。
直到第三日又一次朝会,卢凌风随同天子进殿,并拾级而上立于其身侧。他初次踏入官场便被破例授左散骑常侍,朝野骇其起步之高跃迁之迅,却见此子神色如常侍奉左右,均低头暗自心惊。
这是卢凌风第二次站在御台之上,他知道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无数次。权力的冲击带给他一阵眩晕,他站得太高了,将要倒下,向后一扶,撑在了祥云金龙的浮雕上,他无意识地、僭越地摸索着上面的龙鳞,一双手覆了过来,卢凌风惶然地回头。
“不舒服吗?不必勉强。”下朝的时候李三特地拉住了卢凌风的手。
“不会。陛下,”纵使无情也有情,“小七爱您。”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应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此身当年少,莫负好时光,莫负好时光。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