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晚上十一時,漆黑的夜晚。
作業終於做完了,我換上灰白色的睡衣。
它原是白色的,但它被穿洗兩年,殘舊到已呈一片灰,就如這市鎮一樣。
聽說學校明年要拆了,我還未唸完高中,不知道怎麼辦。
明年到最爛的高中上學,然後就這樣走出去打工了嗎?
前途?哈!
聽說現在大學畢業出來的,也只能打廉價工。
我們這些爛學校出來的,連能不能考上大學也是問題。
也許正如老師所說,我們有一半人要在街邊賣烤串。
房門後傳來母親嘔吐的聲音,我知道她又在外面喝酒。
走到客廳,我嗅到有廉價燒白酒和嘔吐物的惡臭,還看到桌上有一個暗紅色的蛋糕紙盒。
我連忙拾起母親隨處丟的髒衣服,下濃重香精味的洗衣粉手洗乾淨。
雙手早就皴裂了。
母親躺在殘破的黑皮沙發上呼呼大睡,黑色的眼線液全溶了,像黑色的淚液,很髒很髒。
我打開蛋糕盒,是廉價的生日蛋糕。
罐頭櫻桃像紅燈泡,鮮紅如有毒的紅色染料。
我想起老師曾帶我到KTV包廂,還和我一起吃黑森林蛋糕。
暗紫紅色的櫻桃,啡黑色的巧克力奶油。
我關上了紙盒,把它當成破爛的洋娃娃一腳踩下去。
氣出了,該睡覺去。
早上起來,又是一團糟的一日。
這就是我的十七歲生日。
我一早起床,長髮亂七八糟,房間內全是母親髒衣服的氣味。
床墊的海綿已沒有彈性,硬了,睡得我頸痛。
枕頭套也粗糙,我的臉很癢。
老師的家就沒有那麼髒亂,總是有點淡香,有香薰精油的氣味。
又滑又軟的淺藍色沙發,可以當成床睡。
我換上校服,梳一梳頭,再入廁所想洗臉刷牙,腳一踏入去,媽 的!
全淹了!
母親忘記放盤子在滴水的地方,又不找人修理。
我叫了三次,沒有人回應我。
我用手沾上地板上的水,走到沙發前灑一些水滴到母親的臉上,她才醒來。
她懶洋洋指向一邊說蛋糕在那邊,我把破爛的蛋糕紙盒挪到她面前。
母親用她黑污的雙眼看住我,說昨晚走了兩公里,沒有二十四小時的蛋糕店,走爛腳才給我買到的。
她走了兩公里⋯⋯我負氣地扯出紙盒附有的膠叉,大口吃下碎爛的蛋糕。
不新鮮的奶油霜很膩而且沒有奶味,罐頭菠蘿被糖漿浸到只剩古怪的甜味。
我吃了兩大口,抹淨嘴巴,不理母親叫我拿醫 藥 銷 售的合同給她唸,我就束起頭髮上學去吧。
回到學校,這破市鎮第二個最破的高中。
我在開放的走廊,抱住歷史科課本,望住灰色的天。
這就是我的現在與未來。
早上蛋糕古怪的味道還殘留在我的牙縫裡。
我努力地回想起父親離家前最後給我吃的生日蛋糕,夾雜鮮果的汁液味道和奶油霜的奶油糖香。
「要不要和我去猴子籠?」
「我有事。」
韋布有一點失望,但我約了別人。
小息時,我就看到常常拍同學出醜視頻的于帥滿臉鮮血,被送上救護車。
我知道是韋布做的,他幫那個招惹于帥的黎凱出頭。
結果⋯⋯老師說不可報警,私了是最好的方法。
我看到老師其實很怕,他的手在抖。
一有差錯,老師的新工作就丟了。
回家後,我偷偷用母親的粉底,只用了一點點,臉上有化妝品特有的氣味。
找到一套沒有外帶餸汁氣味的外套,我匆忙穿上它,出門時聽到的不是「路上小心」或「玩得開心一點」,而是⋯⋯「別懷上孩子了吧。」
這句話出自滿嘴都是啤酒臭味的母親口裡。
她不是關心我,而是怕惹麻煩而已。
我的回罵換來沾在衣服上的飯盒菜汁,唯有急忙抹去再出門了。
竟然要帶這身氣味去咖啡廳,我覺得羞愧。
真羨慕老師的孩子。
某一天放學,我看到老師到一間小學接小孩放學,帶他到糕餅店。
那孩子身上一定有糖香了。
突然間,我改變主意了,到公園的猴子籠那裡。
「跟我去滿州里嗎?」
「你就只會踢毽子!」
韋布坐在猴子籠旁,不說話了。
母親很快就從家長的QQ群裡知道他幹的事,傳訊息叫我不要找他。
手機不停響,同學的微信群總共有一百幾十個未讀訊息,我懶得看。
一定都是談他的。
我留下韋布,坐公交車離去。
我只想過一個像樣一點的生日,不要和只會表演踢毽子的朋友浪跡天涯。
真正的生日蛋糕在等我。
黃色的玫瑰幾乎不香,我把它插回玻璃花瓶裡。
咖啡廳的花只有裝飾作用。
老師先摸摸我的馬尾,再搭我的肩。
「黃玲,生日快樂。」
很像我父親的聲音,語氣也像父親。
蛋糕的上層被染上很淡的粉紅色,還有可愛的玫瑰擠花。
只是最簡單的生日蛋糕,但它比起走兩公里的罐頭水果蛋糕好吃多了。
濕潤的海綿蛋糕被抹上厚層的進口鮮奶油,還有濃郁的卡士達醬。
我不理儀態一口一口吃下去,也把嘴上和不鏽鋼叉的鮮奶油舔乾淨,毫不浪費。
老師比較豪邁,直接用切蛋糕的膠刀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大人的人生哲理。」
他突然說起他的高中同學,一個沒有前途又被同學欺負的少年去砸 貓找快感的故事。
我有點兒倒胃口,差點兒吃不下去。
「你為什麼說這個啊?!」
想到那個打算逃去滿州里的朋友,他也是沒前途了吧。
咖啡廳的玻璃窗突然「碰」一聲被拍上一張寫上「你完了」的字條。
我走出外面,但找不到人,只拾回字條。
這是寫給誰的?寫給老師?還是我?
我忍住那份不舒服的感覺,繼續吃我出生十七年來最甜蜜的生日蛋糕。
彷彿這一次不吃,以後也沒機會吃。
蛋糕被我吃抹乾淨,一點蛋糕屑和鮮奶油也不剩。
「要來我家嗎?」
「老師家裡沒有人嗎?」
「只有我一個人住,放心吧。你不是來過嗎?」
我躺在老師的淺藍色沙發上,這質感、這氣味,太舒服了。
老師點燃一根蜂蠟蠟燭,味道很好。
他的家非常乾淨,沒有亂丟的髒內衣,廁所也沒有淹水。
這才是家。
可是我覺得,不只我一個人或老師躺過這沙發。
「你根本沒有離婚,那天我見到你接孩子了。」
「我們是分居。」
他去廁所時,手機響了。
是同學找我。
「黃玲你為什麼不上群了?」
「怎樣了,不過是談韋布的事罷。」
「不是他,是副主任和你!視頻已被傳開到其他群了,聽說是于帥拍的!」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我馬上上到同學的群組裡,置頂的是我和老師在KTV玩的視頻。
我彷彿被脫光衣服,被全校看清光。
「哎呀呀,黃玲真騷!」
不是⋯⋯
「哈哈哈,靠身體,繼續有書讀了!」
不是。
「她給他睡了!」
不是!
「小心懷上了要做 人 流!」
不是,我們什麼事都沒做!
「副主任有家室的說!聽說他家人先搬到新學校附近住,拆學校了再過去。」
果然離婚是騙我的。
「小 三 想乘虛而入了,嘖嘖嘖嘖!」
我才不是!
「三 陪 女!陪吃!陪玩!陪 睡!」
我不是!我不是!
「聽聞校董會剛知道了,猜到副主任的下場,真爽!」
為什麼?
「⋯⋯⋯⋯⋯⋯」
老師從我的手機裡看到群組了。
「走在大街上就有人跳出來要搞死你!」
他發脾氣丟東西。
「這回好了,我在新學校的崗位丟了,他們不會用我。你走吧!」
我看着老師,眼神變了。
「你連累我了⋯⋯」
我何時連累老師了?是老師先說要關心我!
「把東西帶走。」
他塞給我一個紙袋,用力推我出門口,大聲關上門。
我又被丟了,這回被老師丟了。
我低下頭離開老師住的公寓,在街角蹲下。
紙袋裡頭有一套深藍色的裙子和一小包戚風蛋糕。
我一個人慢慢吃下肚,吃得我胃痛。
我又回到當年的十歲生日,我吃完了放滿鮮果的生日蛋糕,父親就丟下了我,和今天的老師一樣。
「你給他睡了吧。」
這句話,母親說了三次。
我鎖上卧室的門,不想再理任何人。
我只想有一個像樣的家而已。
我只想過好一些的日子而已。
我只是和老師上KTV而已。
我只是吃了老師請的蛋糕而已。
我只是躺過老師家的沙發和他聊天說地而已⋯⋯
只是做一般感情要好的父女會做的事情而已⋯⋯
為什麼會被說成了不清不白?
我聽到大門被拍開的聲音,還有一把我未聽過的中年女性聲音在臭罵。
「才十七歲就有這麼大本事,我今天就要見這小浪貨!」
「我女兒才是受害者,他畢竟是老師。」
「來,老師啊!你來說說!」
「老婆你冷靜一點!」
「我要帶孩子來看看你的狼狽樣!」
趁三個人吵架,我收拾幾件衣服、零用錢、衛生綿入背包,從窗外爬出去。
我家在低層,不會摔倒。
我走出戶外,經過樓梯口,聽到那個婆娘大罵一句「我最難堪!」
你最難堪是嗎?
你和老師都難堪吧!
我和母親沒資格說難堪吧!
我拉出藏在樓梯口的鋁製球棒,衝回家朝那對狗男女的後腦打下去。
真爽。
母親冷靜看我,嘴角向上勾了一點。
我跑出去,把球棒拋到充滿垃圾的臭河床。
我看到「滿州里馬戲團」的大紅色海報,宣傳句是「端坐的大象」。
奇怪的是,海報上沒有註明確實的地點。
不知道韋布有見過這海報嗎?
排了很久的隊買到火車票,但車次取消了,只能坐長途大巴先到瀋陽。
沒料到韋布會比我遲來火車站。
更沒料到住在我家樓上的老金伯伯,也帶小孫女一起去滿州里。
折騰了一天,我們都很累,先在大巴上閉眼。
但我和韋布還是睡不了。
「黃玲,之後有什麼打算?」
「先擔心于帥的哥哥會不會抓到你,再問我吧。」
「他哥哥已找到我,卻放了我,可是于帥死了,我還是要面對的。」
「明天回去吧,我應該來得及,不用走兩公里。」
「走兩公里幹嘛?」
「⋯⋯買蛋糕卷,裡頭夾豆沙的,我媽很久沒吃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