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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城曾经叫另一个名字。
他厌恶最开始的名字,那可能含有的对新生儿的期愿令他感到恶心,现在只有一个人敢那么叫他。于城抽了口烟,看着眼前的老猴子,老猴子浑浊的眼睛也同样望着他。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于城想起来。直到高中前,那个人都跟于城混在一块。也许有些事发生的就是不知不觉,后来那个人不去网吧,不收保护费,考上大学后离开了县城。等于城从职高毕业小一年,他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么拼死拼活的干嘛呢?不还是得回来。于城将一团烟雾吸进肺里。之后那个人按照家里的安排,随便相了亲又随便结了婚。拿着两三千的工资还五六千的房贷,他压力很大,每天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于城隔着栏杆看,猴子笼中间石块摞得很高,可能权当假山,经过雨水与太阳的洗礼,石头表面逐渐风化,如果有机会去摸一摸,一定会留下一手碎渣。大概许多人都觉得,能爬到这座假山的最顶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于城上前一步,用拿烟的那只手紧攥住笼子的栏杆,好像在说给猴子听:“你说,他这么拼命是为了换来房贷和安眠药吗?”
猴子笼内里早就锈了一层又一层,外面新刷上的漆被腐蚀被泡烂,暗红色的铁栏杆从龟裂的涂层间漏出来,像一只地狱的眼睛,血色的海沉睡在里面。于城把手拿下来,手心里沾满了铁锈和揭不掉的涂漆外皮。
韦布醒来时已近晌午,于城已经离开房间。他凭着记忆找昨晚于城给他指的柜子,于城家没有电视,却放着电视机柜,柜门没把手,空着一个大洞。韦布一个洞一个洞地望过去,终于在第三个孔里看到泡面的外包装。他把两根手指伸进洞里拉开了门,柜门的合页少了一根螺丝,打开后没有承重,柜门歪向一边摇摇欲坠。柜子里散落着两桶泡面,还都是开封过的。韦布不抱希望地拿出来看一眼,是有面的,但是没有调料包。
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书包,韦布打开铁门走到楼道上,这会他学会了,手握住锁向上用力一提。沉重的关门声叫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余音像还盘旋在这幢老楼里。入户门旁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开锁和疏通管道的广告,有人用贴纸也有人用印章,同行竞争会故意将对方的广告盖住,一来二去竟出现一个广告上叠起好几层的滑稽情况。韦布站着看了会,居然没见着一个重复的电话号码,小广告总是层出不穷的,无论是将墙刷白还是连着墙皮一块铲走,第二天准会再出现。那绿铁门上的红字间隙黑洞洞的,韦布跟它对视了会,转身下楼。
于城远远地就望见韦布,韦布也看见了他,隔着铁笼子。他没有说话,没什么角度的斜坡下起来也有点不容易。“你为什么来这里”韦布问。于城从鼻子里挤出来一个笑,“那么你又来这干嘛呢?”韦布看着卧在最高处的猴子,猴子的毛发已经灰白,脸上的褶皱让它睁不开眼,也渐渐地不爱动了。“我来喂猴子。”韦布将一整条香蕉扔进去,地上也零星落着胡萝卜、苹果、汉堡和吃剩的面包什么的。然而猴子没有动。香蕉落地的声音都没能撼动它分毫,它只想在那卧着。我就是来看这个。于城说。
你知道我爸从你家拿钱的那事儿吗?韦布突然问。
知道。为了捞于帅。
韦布张了张嘴,又闭上。重复几次这个动作后,他缓慢张开嘴。我才知道,我爸受贿那会,我家已经吃不起饭了。于城叹出一口烟,转身靠在笼子上,眼睛向上看着乌云的天空,又吸一口气,接着说“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吗?”韦布把脸转向他,等着他说下去,“有一些人是有理由的,这就是生活。”
韦布又把脸转回去。卧在石头上的老猴子脖子上有条铁链,看起来很长,但只够他跑到笼子边,是一个不会伤人又方便观赏的长度。韦布小时候它就在这,而现在它快老死了。你是有理由的吗。他问猴子。那你呢,你觉得我是有理由的吗?韦布问于城。于城没有说话,他的上一支烟刚燃到尽头。将烟蒂随手丢在脚边碾灭,他摸出烟盒摇晃两下,从里拿出一支烟和打火机,左手撩开衣领,将头躲在里面点火。你以为这碗饭是谁都能吃的吗?他迟早要给人弄死的。于城吸进第一口烟,又加了一句,你不弄他,也会有别的东西弄他。
韦布已经习惯不反驳,所有人都说你做了,在场的黎凯也说你做了,那你就是做了。假的可以变成真的,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意外不意外的,有什么用呢。韦布换了个话题:“你家的泡面为什么没有调料包。”“噢,”于城像刚想起来,“有人来家里,我得给她做饭。”于城接着说。听说用调料包做出来的菜会好吃些。
风向变了,于城呼出来的烟直往韦布脸上飘,笼子里的猴子依旧趴在那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背上的皮毛还能略见起伏,倒会让人以为它已经死了。韦布一直觉得,猴子笼像马戏团驻扎的帐篷。黄玲在路上跟他说过满洲里大马戏,但她和王金到沈阳就回去了,只有他继续走到满洲里,去看了那场大马戏。
那些人手里藏着针,能在猴或者什么不乐意动时扎它一下,而手上握着的漂亮的杆子,也许是跟平时训练的鞭子很像吧,它们也瑟瑟发抖。“为什么我们能想到的最坏的话就是咒人去死,这不是最好的吗?”韦布看着卧着的老猴子,突然说。于城往外吐烟的动作停了一会,然后慢慢把身子侧过来,盯着韦布的脸。“是。是最好的。”他说。
听说这里的煤矿要被挖空了,问那些工人要去哪,也许会被分到其他矿区,也可能拿着补偿走人,不知道。韦布的妈通常赶下晚班那一趟,绷紧的弦锤进下矿工人的脑袋里,出来后往往要一会儿才能完全放松弦扭,脸上斑驳,依稀倒能见到一点皮肤的颜色。带着骚臭和汗臭,手在黑灰的脸上抹一把汗,迷迷瞪瞪去摸衣服一抓一个黑手印。风里的女人带着促狭的笑,将飞扬的发丝挽回耳后,跟人周旋博弈,也许最好的谈判专家应该在民间的个体户里。
于城开那辆古董车离开猴子笼,临走前问韦布是否要一块走,韦布摇摇头。附近的山要被推平盖公园,没人清的工业垃圾都堆在路边,韦布一脚深一脚浅。带铁钉的木头,只剩半截的砖块,残破不堪的地砖,让人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在盖房子还是在拆房子。韦布走过这片乱葬岗,觉得自己身上出现了黑手印。他站在通往住宿区的门边,下边是楼梯,再下边就是从矿洞出来的必经之路。他妈在底下做生意,他就在门口阴恻恻地看。
他看到有人不满价格将衣服丢在他妈的脸上,他看见有人付钱时将没几张的钞票扔在地下。好几次那些人低着头上楼梯,韦布都考虑要不要将手边的石块砸下去,让他们像于帅那样,从最上面滚到最下面。但最后他只是盯着人路过,有人看他奇怪,嫌他站门边挡路,经过时故意撞韦布的肩膀。
走出猴子笼的斜坡,韦布拐进一旁的商店,进门前发现旁边的早餐店还开着,想到自己一天还没吃东西,便买了一个肉包。韦布站在商店的货架前,一整墙不同种类的泡面像把彩虹嵌在货架里。韦布咬一口包子,面皮被多次复热已经变得干燥缺水,咬在嘴里像一块陈年老藓。
数着钱包里余下的钱,他将肉包转了一圈,肉馅从缺口处掉落到袋里,油脂顺着塑料袋渗透到手上。韦布在裤子上擦了擦手,选了几包泡面,接着拐到另一排货架上,踌躇了一会还是将一包宽面放进怀里。
他的大拇指要好很多了,新生的指甲像寄生虫一般,取代掉坏死的部分盘亘在甲床里。韦布打开钱包摸出纸币时,大拇指终于能派上用场,只不过未被保护起来的肉还有些敏感,被钱包粗糙的缝线蹭过会有一种隐痛感,韦布上瘾般用食指磨蹭着。他提起购物袋转身离开,像那天在矿区,没有留恋的。
韦布提着那袋泡面,径直走向于城的单元,老小区的每片苔藓都长得不一样,楼下树荫里长出来的老头老太也都不一样,所以他可以很快地找到于城住着的地方。老单元楼到处露着风,上楼一脚踩下去,阶梯上的灰尘就被弹起来。走到住的那一层,抬头看绿色铁门向外敞开着,于城应该是先回来了,韦布没想到这个人居然随意到这种程度。他走上去进到屋子里,转身抓住门把手往上提时,蓦地看到门框上有半个带血的手印。
于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又梦到几个月前那个人跟他说满洲里有一只大象。“我想去看看,你想去吗?”他当时那么问他。于城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的了,可能嘲讽了他。最终他没有去满洲里,在一个早晨发现躲在他家阳台的于城后,扒着窗户跳了下去。只用来通风的窄小的窗户,他正好踩着旁边的洗衣机,不带一丝迟疑,几乎是从窗子里挤出去。于城跑下楼,看到他像泡在一片红色的湖里,恍惚间跟十多年前那个夜晚重叠起来。
他老婆面上浮着痛苦,像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这么不要脸。于城不知道该做什么,是该痛哭流涕地认错吗?还是该不忍地惋惜。实际上他没有感觉,是的,空旷到甚至有点不对劲,所以他不停地做最擅长的事。他老婆打了他一巴掌,叫他小心点。“他们给他妈妈打了电话,她一定会来找你的,他就你一个朋友。”他就他一个朋友。后来他主动给他妈打了电话,但最终也没被拘留。那帮人计算了落地的角度,确认死因为自我了结,于城顶多落个道德问题。但他道德败坏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只是当晚他又梦到那片红色的湖,醒来后回首只白茫茫的一片,周遭仅他一人。
没有颜色的药瓶挂在输液架上,如果没有外边的标签,可能也跟水差不太多。于城意识慢慢回笼,瞳孔还虚焦着,模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年轻时催债催得太紧,欠债的自己受不了跳河,现在几年都过去了,她男人不知道抽什么风要来杀他,自己无能过得不好跟他又有个蛋关系。
于城稍微偏头,跟床边的韦布对上眼。韦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在这坐了多久,也不担心究竟会不会碰上他爹。当然他爹不会来,看来韦布这小子已经摸透了。左腹的缝合口还隐隐作痛,可能是医院给输了止痛药,而他的老二还被往里插上了导尿管,让他动也不敢动。想到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开了个门,而他以为门外站的是韦布。
韦布看到手印时呆滞了一瞬,他把门虚掩,接着走到电视机柜的第三个孔面前,将泡面和宽面都填充进去,又将那歪向一边的柜门关好。他走到于城的房门口犹豫了会,还是直接走出大门,他在外面把门提起来,让它能刚好嵌入老旧的门框。
韦布又来到县医院,在导诊台提高音量问了一遍,得到于城的手术已经做完的消息,并且催着他缴费。韦布没有钱,也不知道于城把钱放在哪里,于是只能到于城的病房干坐着,等他醒来自己去交。
于城的胡子被护士刮干净,可能情况紧急,在他的脸上留下几条细小的伤痕。听说水果刀从他的左上腹刺入,刚好被肋骨挡下,而肇事者多半是新手,以为捅了个对穿,慌忙弃刀而逃。从那个角度刺进去,居然没伤到任何脏器,只在身体上留下两厘米的创口,并且没拔走刀子,真是命大。真是命大,大家都说。
跟被枪打中那次一样。韦布看着病床上的于城慢慢睁开眼,在心里想,怎么又是你。怎么生活这样折磨我们,我们却依旧活着?韦布看见于城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接着他便恼怒地抬了抬夹着血氧仪的手指。!韦布明白,这是中指的意思。他俯身过去,听见于城用气声说:“去你妈的。”
韦布突然乐开了,坐回椅子上,问他:“之后,再去满洲里看大象吧。”于城想问有什么用呢?又突然想起之前也有个人这么问过他,他没找到机会说他也想去看一看。最终他望着韦布的脸,讽刺的话又咽下去,小幅度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