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食

by DancingSalt

Summary:

You are what you eat

流浪文x穷鬼利（or are they...？）

舌尖上的团兵

新年将至，孤独的利维在布鲁克林的街头捡到了属于他的金毛大老鼠

Notes:

团兵新年贺。现pa。他们生活在纽约的角落（disclaimer：文中对于纽约的描述来源于作者对ny浅薄的印象和故事发展需求，无意冒犯）

warning：利宝左腿有旧伤，文文独臂。

Chapter 1: 我不想要你的橙子

十二月三十一号的纽约是纯天然的世界末日取景地。有头脑的导演可以在一夜里拍摄到末日来临前后的不同阶段，实在是很有性价比。

在曼岛，尤其是在时代广场、中央公园之类的地标性景点，狂欢的人群摒弃理性、唾弃明日，臣服于欲望的恶魔，将终结前的歇斯底里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在切尔西、东村这样更贴近生活的区域，人们也会喧闹、享乐，但终究平和许多——他们选择和所爱之人分享最后的普通时光，多么窝心的画面！如果日程赶得及，那就带着录像设备在大街小巷多逛逛，一定能捕捉到许多优秀的过场素材。

至于末日之后的景象，那就要往岛外走走了，去往那些被彻底抛弃的“鬼街”。那些街道上的居民，与其说是自主在那里构筑了安居乐业的小窝，不如说是别无他选——任何好好张了眼睛和鼻子的人都不会自愿选择那里。所以，他们会抓住一切机会倾巢而出，从对他们尤其不公的现实那里得到缓刑。有真正家的人回他们真正的家，没有更好的家的人便想方设法地融入曼岛的沸腾里。

失去了人类的调味，街道就沦为都市垃圾和污秽的载体。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开膛破肚的零食袋在寒风中招展，陈年的口香糖是薛定谔的癌症，畸形的易拉罐踏出空灵的回响。除此之外，针头、食物残渣、呕吐物、尿渍、成份可疑的黑色粘液。一切违背人类文明的元素皆在有求必应的街道上，不需要道具组的干预。

三十一号的夜晚，新年将至。利维就是沿着那样的街道往回走的。他不是一个情绪丰沛的家伙，也不很相信所谓的“修辞手法”。所以，独自走在堪比末日来临后一个月的盖恩西街头，他一点也不沮丧，反而感到久违的平和。

利维讨厌人群，也没有家人。他在盖恩西上租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公寓。他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这比他在桥洞底下打卧铺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利维在怀里平衡着两个满满当当的牛皮纸袋，在他偏小身量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滑稽。纸袋里装着他今晚的战利品。为了犒劳他平时随叫随到的职业道德，大楼的经理人给了他点鼓励，全是现金！于是利维在回来的路上去了那家装修得很有风格的超市。店里滞销的圣诞主题食物卖得比厕纸还要便宜。他挑了很多，还捎了很多打折的临期水果和熟食。他的收银员是个长满青春痘的小孩，整张脸像朵烂了一半的菜蓟。瞳孔在刺眼的白炽灯光下完全扩散，吐字也粘连不清，不知道在上班之前用了什么。即使嗨成这样，当他看到利维购物筐里满是过季、丑陋的食物，还是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老兄。” 烂菜蓟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接着从柜台旁边的货架抽出一个新年主题的礼盒，塞进利维的袋子里。

“节日快乐。”又向利维眨了眨左眼。

利维并没有被他的轻佻冒犯到——他不会对免费的东西说不的。于是利落地点头示意，把懒散地挥着手的烂菜蓟留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利维没有买塑料袋。不是为了环保，纯粹是为了多省点美分。但利维罕见地有点为自己的节省后悔。两个免费的纸袋明显到达了它们的强弩之末，在利维的怀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只剩两个街口了，再坚持一下，利维无声恳求着。他走不快。天气太冷，他左腿的旧伤又在作祟。

想法还没完全落地，纸袋却好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诚恳，并打定了主意要刁难他。右手的袋子像裤裆撕裂一样从正中裂出个洞，里面的东西全被拉了出去。利维想去挽救，于是左手的袋子也不堪重负，从他小小的臂弯里跳楼自杀，顷刻间摔得面目全非了。

利维对着摊了一地的内脏残肢呆了呆。这也挺合理的，如果我会得到一刻安宁的话，那才叫人吃惊吧？他瞪着不远处的一颗橙子，阴暗的自嘲油然而生。

“狗娘养的！”

他大声咒骂，随即把那只丑陋而没有眼色的水果踢得飞了出去。他想看到它落到马路中央，摔得四分五裂，或者被路过的车辆碾成果泥的惨样。但当然，世间的一切都没有要尊重利维这个倒霉蛋的想法的意思。那颗橙子甚至都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下了。

利维这才发现街口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

“脚力不错。”

巨大的人影这样点评着，随即站了起来，从幕后浮到幕前。

在路灯毫不留情的照拂下，利维终于看清了人影的全貌。之前说他“奇形怪状”实在是有些断章取义了。实际上，男人只是身材好到让人远远看着会觉得不太对劲的程度。他的身高让人难以理喻——利维得仰着脖子看他。也许是贫穷，也许是不怕冻死，男人没穿外套，而毛衣不知道是洗缩水了还是特地买小了两码，紧紧扒在他身上。虽然略显局促，倒是为利维行了便利。视线落在男人傲人的肩线和臂长，那就不得不追着逐渐收紧的腰腹往下滑。裤子是休闲款的，但再宽松的料子也挡不住格外优渥的肌肉含量。那之下臀大肌和肱四头肌的隆起，不言而喻。

眼前的人看上去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四肢把他掰断，一阵战栗沿着他的脊柱淌下去，利维瞬间感觉到相形见绌。顾不上左腿的不适，利维舒展肩背，把身体挺得直直的，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量大一些。

“谢了。”

利维从男人手里接过橙子，生硬而短促地道了谢。动作之下，利维又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男人右边的袖管是空的。

这下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这个人了。第一次，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纽约下了第一场雪的那天。那时独臂男正在和另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分食一个长得离谱的三明治。独臂男身为流浪汉，把自己维持得还挺体面的，就是胡子长了好几茬，看起来需要打理了。利维多看了他两眼——他对个子高的人总是缺乏抵抗力——然后那两个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独臂男额前的淡金碎发在风里乱了阵脚——是货真价实的金色，不是那种用5.99美元（不含税）的药水泡出来的颜色，眼睛像一汪冷冽的海水，单一瞟就刺得利维遍体生寒；而他身边那个披头散发、雌雄莫辨的人就不一样了，表情生动，甚至温暖地对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利维担心这个心态很好的流浪汉马上就要开口邀请他一起分享三明治了，于是脚下生风地离开了那里。

估计是位无家可归，沦落街头的老兵吧？利维琢磨着那人的断肢，有点同情地分析道。他想到自己以前流浪的经历，那对于少了胳膊的人来说，应该会更加艰巨吧？

后来，友好的那个不知所踪，也许是独自到其它街区寻求活路了，毕竟连老鼠都不屑于光顾盖恩西。而独臂男不识时务地留下了。他总出现在街口的公园里，跻身于中老年棋牌友间，鹤立鸡群。多数在看，有时指导，偶尔也亲自上阵玩上几把。利维清楚那些人聚在那里不单纯是为了兴趣，于是猜测独臂男是靠着那里赢来的零钱活在布鲁克林街头的。所以他大概不是在街头经常能见到的那种，疯疯癫癫的人，至少还挺会赌的，说不定是因为这个爱好才把自己的一切输光了。

这些大概就是利维在这个月里搜刮到的信息了。当然他不是刻意去关注这个流浪汉的行踪的——碰巧看到了几回，仅此而已。

 

利维弯下腰，开始拯救他珍贵的打折商品。一只纸袋还留有一些基础结构，能装点东西。但大部分，利维只能尝试塞进自己衣服裤子的口袋里，远远不够。要是面前没有别人，利维可能会征用衣服里更隐蔽的部位。

“你看起来陷在了个相当棘手的困境里。”独臂男单调地阐述。接着，仿佛是担心自己冒犯了利维，又徒劳地附加：“恕我直言。” 语调在利维听来像个不太智能的机器人。

利维嗤笑一声，鼻头瞬间涌出许多白汽。“真是多谢你为我指点迷津。”言语间的嘲弄几乎可以拧出柠檬汁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的‘困境’有多么‘棘手’。”

男人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走开。利维又捡了一会儿东西，余光一直看见一双大脚和长腿，实在忍无可忍，抬头瞪了过去。

“看什么看？”

男人眨了眨眼，仍然无动于衷。利维看到他湛蓝的双眸里（到底怎么会这么蓝？这人该不会真是个机器人吧？）没有丝毫恼怒或被冒犯到的意思，也不能说饶有兴趣，但绝对不死气沉沉。

客观而专注。利维意识到这才是男人眼里的感觉，一场实验的观察者。利维工作的地方好像全都是科学家，只是他从没正经接触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毕竟他只是个大楼的管理员罢了，那里没有人正眼看他。但在他的想象里，科学家大概就是像眼前的男人那样的。

独臂男蹲下来（连蹲下来的姿势都他妈的像在趁机训练臀大肌），拾起一包冷冻的方便食品。利维怀疑这即将演变成一场即兴抢劫，流浪汉要捞起他的东西转身就跑了。他警戒起来。自从他的腿受了伤，他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飞奔了，而男人手里拿着的是他最喜欢的食物，那本来是他的跨年大餐的。

但男人只是把包装翻过来看了看——是在读配料表？不会吧？——然后，如果利维没听错的话，好像笑了下，把它递了过来。

“我的名字是埃尔文·史密斯。”男人凌厉的面部线条因着笑意而变得没有那么拒人千里。“你呢？”

埃尔文？利维把这个名字放到嘴里嚼了嚼。这算是哪门子的名字？这小子以前应该因为这个饱受霸凌吧。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怪异（因为没人喜欢他）；所以才要把自己练得这么壮（为了被人喜欢）。

但自称埃尔文的男人显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名字感到任何不自在。继身高之后，利维好像又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弱点——又蓝又客观又专注的眼睛。利维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的记忆。身处那样真诚而笃信的视线的另一端，利维莫名感觉轻飘飘的，脊柱像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点了一下，那人想要知道的答案立马滑到了嘴边待命，随叫随到。

他及时勒住自己的冲动，不情不愿地吐出那两个字：“利维……”

埃尔文等不到那个名字的后半段，于是开口询问：“只是利维？”

利维点头。“只是利维。”

“很高兴认识你，‘只是利维’。”

埃尔文真的笑起来。利维像是被烫到一样撇开目光，粗鲁地把男人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又立马开始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后悔——这下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那双蓝眼睛了？

目光鬼鬼祟祟地飘过去。利维发现埃尔文丝毫不介怀，神色如常地帮他继续搜罗散落一地的商品。

利维心软了。他想到现在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小时，而眼前拥有美丽眼眸的独臂男人，在本该阖家欢乐的时分，不仅无家可归，还只拥有一套让他看起来很不正经的紧身毛衣，说不定就会在跨年的夜晚冻死在街头。这样他的身高、身材、眼睛就都浪费了。

但利维又能怎么办呢？利维向来不擅长这种事。

他看到了之前的那只橙子。

利维把它伸到埃尔文面前。埃尔文看了看橙色的水果，又看了看他。利维只好加以解释：“给你的。”又生硬地补充：“新年快乐。”声若蚊蚋。

埃尔文的视线又在橙子和利维之间转了一圈。

“我不想要你的橙子，‘只是利维’。”

利维立刻把手缩回来，又懊恼又难为情。是啊，对于流浪汉的生计来说，这世界上可能不会有比一颗橙子更杯水车薪的东西了。他想到了自己口袋里剩余的奖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钱，但也许埃尔文可以用它们买到一件足够过冬的外套？利维还是有点犹豫——他也需要生活啊，尽管他的生存显然不比埃尔文的成问题。

“我想刮胡子。”

埃尔文实事求是的声音把利维从沉思里拖了出来。他眨了眨眼，花了点时间才琢磨出男人的言下之意。

“你想去我家？”他顿了顿，“刮胡子？”

埃尔文的胡子的确要比利维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丰茂了许多，现在已经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络腮胡了，入门级嬉皮士长度的，下巴上的金色麦田。

利维有点晃神。利维自己是长不出这种程度的胡子的，但他知道有的男人会用络腮胡来隐瞒他们软弱无力的下颌线。说不定埃尔文少了胡须的修饰，也只会是一粒蔫巴的土豆。

或者，他的蓝眼睛会更摄人心魄，也说不定。

埃尔文见利维久久不说话，便继续替他分析。“如果你甘愿冒着东西被偷走的风险，浪费宝贵夜晚的时间成本，在寒风里来回两次的话，那当我没说。不过我相信你内心深处也清楚，这里的最优解是让我帮你把东西一起运回去——尽管我只剩一只胳膊，但我向你保证的臂弯还是能承载很多的。而你又是那种会施舍给路上看见的可怜家伙的善人。如果我帮了你，你必定会想要答谢我。与其为了行善而行善，例如给我橙子，那还不如提供给我真正需要的帮助，例如把我邀请到家里刮刮胡子。这样我在接下来几天都会看起来更像个正派的家伙，街上的人也会少找我的麻烦。东方有着这样一句智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相信这句话完美地体现了我们现在处境的精髓。”

体现不体现，精髓不精髓，利维不知道。他只知道男人的眼睛和声音让他的身体先于理智动了起来。他足足点了七次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同意了什么。

“利维，谢谢你！”

男人兴奋地向着利维伸出手。利维不确定埃尔文是想和他握手还是想要拥抱他，总之立马缩了回去。埃尔文丝毫不介意他的肢体语言，只是火速把他的东西全都捡了起来，堆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和独臂的怀抱里，然后满脸期待地等待他发号施令，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利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一颗橙子和一袋速冻食品，感觉埃尔文把他显得有点多余。

“这呃……”

声音从中间分了叉。利维清了清嗓子。

“这里离我家很近了。”

说完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跟我来。

任谁在十二月三十一号夜晚，看到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盖恩西街上并肩而行的着一对人，都会认为矮个子的那个相当气定神闲，腰背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不会把自己的注意力让出分毫。而高个子的那个脚步轻快，貌似没心没肺，实则一直悉心留意着身边人，照顾着他因为左腿不便而有些拖沓的步伐。他们配合得那么默契，仿佛他们在会那一夜走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合理的事情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矮个子的那个只是很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其实他根本神情恍惚，有一半认为自己在梦游，随时都会醒来了。因为把刚认识几分钟的流浪汉往家里带的这种不顾后果的举动，根本不是他平时的行事风格。

他也不想承认自己甚至对反悔也没有多少兴趣。

他的目光也根本不老实——几乎要和那些吃的一样，赖在高个子的臂弯里了。

因为他想不通，而疑惑让他口干舌燥。

妈的，世界上怎么有人的臂展那么长、肱二和肱三在自然状态下也那么大的？

Chapter 2: 新年快乐

Summary:

倒霉蛋利维的新年夜

埃尔文出卖他的的劳动力，利维则出借他的卫生间和剃须刀作为报酬，他们约好的条件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但利维在带着埃尔文走进公寓楼时想到，谁知道这位流浪汉都去过哪里、身上都沾到过什么污秽？不过埃尔文至少看起来还挺干净的，身上也没有异味。这对于居无定所的人来说非常难能可贵。

利维记得，在他刚被房东从肯尼的屋子里赶出来，沦落街头的时候，维持自己的体面和卫生对他来说是个大难题。他生性爱干净，所以不甘心就此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流浪小鬼：臭气熏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利维曾经看到一个路人，为了绕开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特意过了马路——那个人脸上的鄙夷和反胃让利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于是他很快摸清了布希维克周围可以为他所用的地点：最理想的是公共学校里的淋浴室（他听说那里的学生们上完体育课就可以在那里洗澡，多么奢侈！）；那里不行的时候，公园里的公用卫生间也可以救急。通过不断试错，他也逐渐摸索出夜里最适合潜进去的时间段。利维靠着自己偏小的身材和敏捷的反应速度，几乎没有被发现过。

但他不敢想象像埃尔文这样高大显眼的人，在外是怎样维持清洁的。一定非常不容易。这甚至让利维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他平等地尊重每一个会为了干净而费尽心思的人。

所以进门以后，利维立马要求埃尔文先把澡洗了，再刮胡子。他没有浴缸，没法招待埃尔文泡澡，但能慢悠悠地冲个热水澡对于任何流浪汉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了。

利维找到去年团建拿到的纪念毛巾——终于派上用场了——给埃尔文，又告诉他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剃须膏，他得用香皂凑合了。埃尔文毫无怨言，心满意足地走进浴室，还不忘赞扬他的公寓“非常温馨、整洁”，礼貌得像个受过精英教育的公子哥儿。利维大翻白眼。

水声响起来。利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他竟然从随便带了个人回家！

等缓过劲来，利维先去开了暖气。古老泛黄的暖气片像个肺癌晚期的老头，喘息挣扎而勉强，许久才咳出一股气味怪异的暖流。

利维非常饿。但现在开始准备晚餐的话，埃尔文又该怎么处置呢？难道等他洗完澡、刮完胡子之后，要把他从温暖而饭香扑鼻的屋子里踢出去？况且今天还是新年夜。

即使是对利维的行事风格来说，那都有些残忍了。他长叹一口气，把打折烤鸡扔进烤箱里重新加热。

那就干脆留他吃顿热饭吧，利维想，就当做慈善了。

在等鸡的时候，利维又开始审视自己的公寓。250平方英尺，大约23平方米的空间。当初房东带他看房的时候，不断胡扯着这里的种种优点，试图把利维绕晕，从而忽略掉这里的面积。实际上房东根本不需要那么卖力：利维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横死街头，那才是他最合乎情理的终点。所以他从来不嫌弃这个公寓有哪里不好，只觉得受宠若惊——他竟然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了！尽管是暂时的。如果肯尼知道的话，一定也会惊掉下巴。

直到现在。

现在高大的埃尔文在他迷你的浴室里洗澡。小小的利维都不能在淋浴间里随心所欲地活动。那埃尔文估计要弯下腰才能冲到头发，他挺翘的屁股则会不停亲上浴室冰冷的瓷砖。

想到这里，利维觉得十分滑稽，几乎忍俊不禁。与此同时，浴室门开了，一股水汽涌了出来，喷到利维背上。利维不喜欢潮湿，更不喜欢脏水。他开始警惕：这傻大个应该不会把水滴得到处都是吧？

利维回过头。

然后僵在了原地。

埃尔文一丝不挂，除了胯间围着的那条毛巾以外。那是条普通的毛巾，不是浴巾。围在埃尔文身上，视觉上像跑步的人头上带的止汗带。而利维所属的清洁公司的标语“清走你的烦恼”，正好横在他两腿之间，再加上他身后水雾的气氛特效，让埃尔文看起来像是80年代的MV里闪亮登场的艳星。

一簇金色的毛从他的下腹钻进毛巾后。

原来那里的毛也会是金色的。利维莫名觉得自己学到了点知识。

“利维，你只有刀片吗？”

利维抬头。他这才发现埃尔文的络腮胡上已经打满了泡沫，而左手里捻着一枚小小的刀片。

他点点头。埃尔文垂下手，顿时看起来有点沮丧。

利维不解。于是皱起眉头，表现出不耐烦：“怎么了？不要告诉我你认为区区刀片配不上你这位尊贵的流浪汉。”

“一只手用不了刀片的。”埃尔文偏过头，轻声为自己辩解：“刮得慢、刮不干净倒是其次，单手用刀片很容易划伤自己。”

“啊。”利维没想到这点。他为自己之前的出言不逊感到抱歉，但又不想表现得心虚，便发出生硬的音节填补空白。“那怎么办？”他可不想冒着寒风出门搜寻还开着的药店。

埃尔文抬眼看看利维，又垂眸看了看刀片，最后又看向利维。

“今晚都走到这一步了。”埃尔文建议道：“你帮帮我吧。”

“……”

利维用自己能做出的最凶恶的目光剜过去，但没能把埃尔文脸上胆大包天的希望削去分毫。最后他只好长叹一口气，向浴室扬了扬下巴。

“进去吧。”

 

最后他们各自确定下最合理的姿势：埃尔文侧坐在马桶上，把脸仰起来，这样站在马桶另一侧的利维就能轻易够到他的脸，把上面的胡须泡沫刮干净。

在开始前，利维手里捏着刀片，眼前就是埃尔文毫无保留的脖颈。利维忽然意识到，即使是埃尔文那样高大的人，那里也还是和普罗大众一样脆弱。右臂的肌肉跟着记忆和期待抽搐起来，利维几乎可以看到暗红的血从埃尔文坦白的脖颈淌下来，喉头在垂死间的发出的“咯咯”声，湛蓝的眼睛逐渐黯淡、腐朽……

他打了个寒战，连忙紧闭双眼，把那些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那已经结束了。

 

实际操作起来，利维立马意识到自己大意了。首先，埃尔文还几乎是一丝不挂的状态。利维帮他刮胡子时，无法避免地，会看见他的胸、腹、腿、岌岌可危的毛巾。然而他又不好开口让埃尔文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先把衣服穿起来——这样反而会显得利维是个固守陈规的老正经。

其次，埃尔文一直看着他的脸。那汪蓝眼睛，又一次客观、专注。在安静逼仄而潮湿的浴室里，显得尤为浓重，淹得利维喘不过气来。

“别看我了。”

“可是你在我目光自然会落下的地方。”

“那就给我去看不自然的地方去。”

埃尔文还是看他。

“利维，你的嘴唇真小，很可爱。”

“闭上你谎话连篇的嘴。”

利维深知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一处能称得上“可爱”的地方，所以他在小时候才会被所有人抛弃——人们看见他不捏着鼻子，露出嫌恶的表情就不错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埃尔文的谎言挺动听的。

“脸侧过来。”

利维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把埃尔文的脸掰到另一个角度——该刮右半边脸了。这是利维第一次服侍别人这种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艺不错（也许也不需要太惊讶，毕竟他的手一向灵巧，干活也仔细）。他自嘲地想这下又有一项技能可以填到简历上了。

说句题外话，埃尔文的下颌线条非常凌厉，丝毫不拖泥带水。利维开始生气。

嘭！利维的思绪被外面的一声巨响打断。他浑身一抖，刀片差点嵌进埃尔文的右颊。

他们不约而同地从浴室的排气窗望出去，正好看见一朵烟花在高处炸开。远处有更多烟花的声响，但他们的排气窗只能看见那一朵，正好能看见那一朵。无数光线沿着它们既定的轨道四处散开，一朵巨大的蒲公英。等它们耗尽了爆炸的惯性，又依依不舍地坠下，直到重新隐入黑夜。

咻——

这次利维看到了烟花在成为烟花之前，逆着黑暗向上爬的样子。光的轨迹蜿蜿蜒蜒，像一条飞天魔法蛇，或者巨大的发光精子，试图让夜空怀上光明的孩子。

温热的指腹落在利维的左颊。

啪！

利维没有看到这朵烟花的颜色，因为埃尔文也没有看。埃尔文在看他，甚至伸手摸了他。他看到埃尔文脸上落下红光，又被绿色的影子亲吻。

“利维，新年快乐。”

埃尔文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的笑容像布鲁克林的三月。在接连数月，漫无边际的灰暗和寒冷后，人们总会忘记世界上还有冬天以外的季节。然后三月就悄然而至，饱经风霜的草坪里会连夜窜出紫色的小花。接着冰雪消融，植被抽出嫩绿的芽，街上的人不再苦大仇深。就连利维都会被周遭的变化感染，开始抽枝发芽。原来被大家津津乐道的“希望”就是这种感觉，三月的利维总会这样想。

埃尔文换了指背去摩挲他的脸，眼里逐渐染上惊奇的色彩。

“你的皮……啊！”

“你不该乱动的，老色鬼。”利维面无表情道。

他把埃尔文下巴上的血抹掉，接着飞速刮完了剩下的胡须。利维把他的脸胡乱擦了一通，最后扔给他一个创可贴。

在把不知所措的埃尔文扔出浴室之前，他吠道：“自己从冰柜里找点东西热上！”关门前，又厉声命令：“还有，把衣服给我穿好！”

然后“咚”地甩上门。新年烟花还在继续。在接连不断地爆炸声里，利维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倒影，脸上的光影随着窗外的庆祝更替，叫人认不清他的情绪。

唯一背叛了利维此时心情的是他的手。埃尔文的温度像块膏药黏在他脸侧，这让他心烦意乱，甚至头重脚轻。为了稳定身体，他紧紧抓着洗手池的边沿，指节都开始泛白，手依旧颤抖不已。奇异的暖流从胸口涌出来，直直冲向四肢末端，很不舒服。利维连连深呼吸，才终于平复下躁动不已的心跳。他拖着软乏的步伐打开莲蓬头，准备用滚烫的热水把理智浇回身体里。

 

利维终于洗好澡，从浴室里出来，惊讶地发现埃尔文跪在他的垃圾桶前翻弄着什么，头都快探进去了。

“你知道你今晚不用再吃垃圾了吧？”

“利维，我平常也没在吃垃圾的。”

埃尔文转过头来，似乎不满于利维的污蔑。

“那你在干什么？事先告诉你，我可没有把现金和贵重物品藏在那里。”

“我刚才发现你的冰箱里冻得全都是微波炉快餐。而你的垃圾桶里，”埃尔文像纸牌魔术师一样展示着从垃圾桶里翻出的包装纸，“全都是深度加工食品。利维，你平时只吃这种东西吗？”

埃尔文太高，他表情严肃的时候，让他看起来实在是很有威严。利维以前从没听人用“深度加工食品”这个词来称呼垃圾食品和零食，这也让埃尔文听起来很有威信。

也许学校里的老师就是这个样子的，利维忍不住想。

但权威让他叛逆——如果他上过学，他一定会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他迎着埃尔文的目光，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右腿上，抱起胳膊挑衅道：“是又怎么样？”

“利维，这样的饮食习惯非常不健康。”埃尔文皱起眉，不欣赏地摇头。“你的饮食结构里，原型食物大概占比多少？”

这下利维更不服气了，也真的有点背冒犯到——埃尔文，一个一小时前头上还没有屋顶遮蔽的流浪汉，凭什么对他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

“你管我？”利维咬牙，“你以为你是谁？我早逝的老妈？还是什么尊贵的神医？”

“我谁都不是。”埃尔文客观地回答：“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自主管理自己的健康，每个人都是自己身体的最大责任人。”

“真是谢谢你的关心。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并没有追求长命百岁的打算？”利维嘲讽道。

埃尔文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这样吃，并不一定能让自己的寿命短上几年，倒是会让自己的健康寿命*的比例显著降低？这个国家男性的平均寿命，据去年的数据统计，大约是74岁。利维，你有很大可能会活到那个岁数，很可能还会更长些，因为你的个子很小。”利维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埃尔文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讲下去：“但是健康地一路活到咽气的那一刻，和从45岁开始就被各种各样的代谢疾病折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既从生活质量来说，也从经济负担方面来说。”

利维一时语塞——他的确没想过这个，而后者的确不是利维想要的结局。他一时想不出反驳和讽刺的角度。

埃尔文感觉自己正占了上风，便趁胜追击：“调查研究发现，在我们的社会里，自己用食材准备餐食和食用深度加工食物相比，费用只贵一倍，时间成本也只多一倍。”

这下利维有角度了。“多余的时间和金钱——你恰好列举了两样我没有的东西。”

“只是一倍都没有？”埃尔文挑起怀疑的眉毛。

“不是谁都是屁眼里塞着金块出生的，埃尔文。”利维无奈地回答，突然很不明白一个穷鬼和一个流浪汉是怎样就着健康饮食这一话题争执起来的——他们明明是最没资格操心这个的。况且，上帝在上，今天可是新年夜，而利维明早还要去打工呢。

他觉得这个国家真是疯了，连流浪汉都开始传道健康饮食的教义。于是他不再回话，转过身，把一袋左宗棠牛扔进微波炉里，然后开始准备速食芝士通心粉。

“总之，我家就只有这些，”利维疲惫地说，“你要是肯吃的话我就招待你吃，不吃的话那就往外滚吧。”

冰箱里很快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利维没有专门的餐桌，连椅子都只有一把。他把椅子让给埃尔文，自己坐在床头，两人就着床边的书桌吃起新年的第一顿饭。利维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吃过饭了。

埃尔文，刚才虽然进行了好一番观点输出，吃起他口中堪比剧毒的“深度加工食物”倒是毫不畏惧，甚至可以说是气势如虹。他吃完一碗泡面，又热了一份速食日式炒饭吞下。利维没能吃完那份左宗棠牛（他一般会分成两餐吃完），埃尔文就义不容辞地把剩下的肉块打扫干净，也啃掉了烤鸡的大半。正餐的部分结束，利维给他切了一块打折圣诞巧克力蛋糕，但他又拿起勺子多吃了三块的量。埃尔文吃到甜食的表情非常幸福，方才严峻又苛刻的怪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单纯享受甜食的小孩（什么？一点也不可爱）。利维不忍心扫他的兴，还是把那句“你这家伙是来吃自助餐的吗？”咽了回去。

等埃尔文终于吃够了，利维迅速把垃圾和脏碗碟清干净。最后他拿着一块抹布，抱着胳膊静静看着坐在桌前不动窝的男人，意思是“到了你该滚的时候了”。

“利维。”

被点名的人挑起眉毛，表示他在听。

“外面非常冷。”

“没错。”

“今天是新年夜。”

“看来你是个拥有日历的人。”

“你把我的脸划伤了。”

“我……”利维支吾了一瞬，随即找回了气势，“半英寸不到的破皮伤口。你要是不快点贴创可贴说不定都愈合了。难道你还指望我用毛毯把你裹在床上呵护你，直到你恢复健康？”

埃尔文的蓝眼睛里瞬间闪出光芒。“利维，上帝保佑你！你竟然要把床让给我吗？没想到我竟然能遇见你这么善良的人。”

埃尔文说着就站起来，作势要躺到床上。利维瞬间慌了，忙冲到男人和床之间。

“不行！你得睡在地上！”他指着桌子另一头的空地。

直到利维开始用他多余的被和靠垫为埃尔文布置地铺，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了什么陷阱，但又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后悔又生气又困惑又疲惫。这些情绪加起来，让利维的左腿很不舒服。他从地铺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绕过在冰箱里找到了冰淇凌的男人，在卫生间找到肌肉舒缓膏和发热贴。他坐回床上，拉起裤腿，准备在腿上贴满这些东西。

埃尔文好奇地站到他旁边。“之前就想问你了：你的左腿受过伤么？”

利维对愚蠢的问题没有耐心。他凶巴巴道：“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埃尔文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用舒缓膏按摩腿部肌肉。“这东西有用吗？”

利维耸肩。“总比没有好。”

埃尔文又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跪到床尾，握住利维的脚腕，把他的脚夹在了他的大腿间。

“喂，你干什么！”利维想把腿抽出来，但埃尔文夹住他的力气太大了，他怕再次拉伤左腿，只好作罢。“别拿你的脏裤子碰我的床！”

“要不让我穿着裤子跪在这里，或者我可以脱了裤子跪在这里。你来选择。”

埃尔文说着，左手沿着利维的脚腕摸了上去，捏到膝盖下面的某个位置时，利维疼得大声咒骂起来。

“这里断过？”埃尔文赶紧稳定住利维的身体，不让他乱踢，然后又轻轻触碰旧伤周边，评价道：“恢复得不好。当时没有及时就医吗？”

利维直抽凉气，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他气急败坏：“操！你他妈的，是不是要害死我……对，是断过，看医生了，很及时……”其实是在断后几天找了黑诊所上了不靠谱的夹板——利维不能去正规的医院，但这些埃尔文就不需要知道了。

“要好好遵循医嘱啊。”埃尔文阐述道，接着又安慰性地抚摸他小腿上断过的地方。“抱歉，刚才我力气太大，把你捏疼了吧？”

埃尔文的声音很温柔。经过刚才一遭，利维感觉有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渗出来，他连忙用胳膊把脸藏起来。

他动了动脚趾。“好了把腿还给……啊……！”

埃尔文开始按摩他小腿上的肌肉。他的手法很专业，像专业的理疗师，和利维自己给自己按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很会摸，比发热贴好用多了。一下就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让利维小腿的不适瞬间消失了大半，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从那处逐渐扩散到全身，利维的身体无法克制地从床上弓起来。

“啊——操，你……”利维还是想骂，但语气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怎么，这里很舒服吗？”埃尔文调笑着，继续顺着那条肌肉的经络按摩。这下利维连骂人的逻辑都没了，只能软软地发出些没有意义的声音。他觉得很丢脸，拧着身子把脸埋在枕头里，却又被埃尔文按着胯骨掰了回来。“要不然会按错地方，效果也不会那么好”埃尔文这样解释，利维只能照做。他把枕头按在脸上，扼杀掉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但枕头的隔音效果明显没有那么好，因为过了一会儿，埃尔文又点评道：“你的身体很敏感。”

他的语气很客观，听起来像是观察到了一个现象而已，但利维感觉自己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他被肉体上的舒适和精神上的耻辱焦灼着，不知不觉间，可能前者实在是势不可挡，常年失眠的利维竟然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也没有惊醒，像是意识上包裹上了一张第五大道才能买到的高级黑色天鹅绒。等利维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

很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利维躺在床上，左腿罕见的轻松。他感觉自己还有一半留在天鹅绒里，花了点时间才明白过来是这一切怎么一回事。

他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埃尔文也在，而且霸占了他小小单人床的大半。幸运的是，利维很小，埃尔文断臂空出的空间，竟然正好足够利维躺下，像两块久别重逢的拼图。

睡意朦胧的利维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和身边的人皮肤贴着皮肤——这重大违反他的洁癖原则的——只觉得很暖和，很惬意，甚至不想起床。

他听着身边男人轻微的鼾声，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多半是遇到新型诈骗了。

Notes:

*健康寿命（health span，也译作健康期）：人的寿命中不受重大疾病困扰的时间。

如果能看到你的留言的话，我会很高兴嘟！In other words, 求kudos求回复～

Chapter 3: 欢迎回家

Summary:

利维：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不想被诈骗（不会押韵

在新年第一天的清晨，利维重新站到了盖恩西街上。昨夜的一切让他十分羞耻，羞耻到他忘记了埃尔文才是那个睡在他的家里，躺在他的床上的无赖，而不是反过来。于是利维小心翼翼地从埃尔文的臂弯里滑下床，提着鞋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又把门悄无声息地带上。简直像在从事间谍活动，或者在演不想和露水情缘在隔天早上打照面的烂俗戏码。

利维摸出手机，一边查询反诈骗方面的咨询，一边走向几个街区外的皮特潘点心店。那家的甜甜圈非常便宜，而且买得越多越划算。利维在货架前斟酌半晌，最后决定拿一个老式的和一个巧克力的带回去。

一月一日，他人的幸福如含冤而死的厉鬼一般阴魂不散。利维好不容易把自己从点心店里的甜腻泥潭里拔出来，立刻就落入了门外铺天盖地的美满泥石流：年轻男女十指相扣，旁若无人的在路中央大声吮吸着对方的脸；神采奕奕的中年夫妇推着咿呀学语的小孩晒太阳；葡萄干一样的老年夫妻互相搀扶着向前挪动……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亲密关系，利维在这种阖家欢乐的节日里，总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和抽离感。他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布景里。舞台上的其他演员从一开始就被分配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剧本，于是他们照本宣科。只有利维什么都没拿到，一直被蒙在鼓里。其他演员在他背后窸窸窣窣，密谋着没拿到剧本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也不会得到的东西：亲情，友情，爱情，陪伴，承诺。

但今天，除了他熟悉的割裂感，利维发现那位还在他床上呼呼大睡的流浪汉也不断地打扰他的思绪。他想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把那个来路不明的脏东西踢出去。埃尔文的话术很厉害，在不到12小时内，利维深受其害。但他接下来会用铁石心肠和缜密理智武装自己，再也没有奸诈妄言可以迷惑他的心智。

或者，在甜甜圈之后再把他赶出去也不是不行——毕竟今天还是新年第一天。

利维在打开家门前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但事实证明，这些都是他多虑了。因为他在打开门后很快发现，埃尔文已经离开了。

他立马冲到床边去检查被他死死黏在床底的文件袋，然后松了口气——里面他攒了许久的现金原封不动。然后他沿着他的公寓走了一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公寓小得一目了然，没有人，尤其是像埃尔文那样高大的人，可以藏匿其中。但利维甚至毫无逻辑地掀开垃圾桶的盖子瞧了瞧。

最后他烧上水，泡了一壶红茶。正如他毫无预兆地打断了利维一尘不变的生活，埃尔文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开始接受这样的现实。

利维倚靠着灶台吃完了那只老式甜甜圈，喝完了一杯红茶。少了不请自来的入侵，他的公寓又显得空空荡荡。

他把壶里剩下的红茶灌到保温杯里。点心店的牛皮纸袋渗出斑驳的油斑，里面还剩了一个甜甜圈。实际上利维没有那么喜欢巧克力甜甜圈，但食物毕竟还是食物。他像捏着死鸭子脖子一样把油腻的袋子攥在手心里，准备把剩下的点心当作午餐。

他带着茶和甜甜圈出了门，去往打工的大楼。外面阳光不错。利维特意看了眼街角的公园，没见着平常的牌局、棋桌。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地铁口瞧见了之前和埃尔文分享三明治的那个流浪汉朋友。那个人（利维仍看不出对方的性别）十万火急地从对面跑过去，红棕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盖在头上，像一朵廉价且被滥用的拖把头。身上的衣服倒是和上次不一样了，但看上去仍非常穷酸。利维和路上的其他行人一样频频侧目，看着杂乱无章的人一边奔跑一边四处张望，甚至会时不时地点着步子转个圈，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也像是在跳什么诡异的舞步。利维一直看着那个人消失在转角处，才摇着头走下通往地铁站的阶梯。

那个人准是犯病了，利维同情地想。

 

他坐上F线去曼哈顿，又转了绿线到阿斯特下车，从侧门进了提索奥努斯大厦的地下二层。刚打了卡，就听见他的经理人罗伯特在休息室里咆哮。

“必须过来……不，不许打断我，你给我听着！如果你……就他妈给我卷铺盖走……喂……喂？！”

利维推门进去，正好看见罗伯特的脸涨成猪肝色，眼睛充血，德国香肠般的手指捏着手机，作势要把它砸到房间对面去。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那么做，罗伯特。”

经理人转过身，看到门口的利维，情绪瞬间缓和了许多。

“啊，新年快乐，我的利维，我的救世主！”

他说着，向利维展开臂膀。豆大的汗珠接二连三地从罗伯特拥挤的脸上滑下，而腋下的汗渍几乎蔓到腹部。他又想到经理人的癖好，一阵反胃，立马闪进了更衣室里换衣服。

“莫法特又不来了？”他从里面问道。

罗伯特气急败坏地骂了好几句，在利维换号制服出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嘀咕：“他妈的，这次我一定要开了那个混账。”

罗伯特不会开了他的，因为根本招不到人。有一个总是临时请假病假的员工总比没有员工好。

“他这次的薪资？”

“都是你的，按节假日加班费算，都是你的！”罗伯特连连保证，“多亏有你，利维。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你想要现金的话，我都想办法给你搞来！”

利维点点头。他在头上系起保护呼吸道的布，开始整合清洁车上面的用品和物资。

“啊，你和你的手帕……真是可爱的习惯。你的新年过的怎么样？”

罗伯特是典型的那种闭不上嘴的美国人。谈话间的空白让他浑身不舒服，一定要用点毫无意义的问题来骚扰生性孤僻的利维。利维想到埃尔文和所经历的诈骗，还是觉得非常丢脸，遂决定什么都不透露。

“就那样吧。”他耸了耸肩，模棱两可道，并没有按照社交礼仪把问题抛回去。

“嗯，那就好，那就好……”罗伯特显然没认真听。他不停踱着步，聚酯纤维的裤腿摩擦着，向四周辐射着焦虑不安的情绪。“我的新年夜也不错。很好，实际上。我的儿子回来了，太太做了火鸡……”

利维毫不在意，推着车就往外走。几乎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黄片的声音，开得很大，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利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虽然他被诈骗了，但埃尔文的确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的左腿没有那么不管用了。

利维驾驭着被诈骗犯骗好的左腿，脚下生风地离开了那里。

 

大厦里装着的似乎是什么大公司的研发部门，楼里有相当一部分空间是实验室，对外完全封闭。利维不清楚它们是做什么的，甚至连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一切都很神秘。

公司要求利维他们趁公共假期给办公区域做一次深度清洁。利维不用管实验室（他连进去的权限都没有），据说其中有很多精密的仪器，所以里面的一切都是有专业的团队维护的。但无论如何，工作量还是很大，对两个人来说都很可观，现在竟全都压在了小小的利维身上。利维却不是特别介意。他向来不怕吃苦，喜欢又擅长打扫，更何况他这次还可以拿到两份工钱。

他一直在为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和GED*考试攒钱。他相信，在拿到居民身份后，如果还能拿到高中文凭，他的人生会有很大起色。“美国梦”——这个国家的人们不是多少都在追求这个吗？利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梦想。但他想，一个合法身份和高中文凭，也许可以让他离拥有一间属于他的清洁公司近一些。或者一家红茶店也不错，他可以把店铺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清垃圾、吸尘、拖地、消毒，马不停蹄。下午休息的时候，他就着红茶咽下那只巧克力甜甜圈，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埃尔文。于是利维继续在手机上调查新型诈骗，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信息，反而被网友们的撰写深深吸引住了：世界上太多受害者被千奇百怪的骗术骗走身、钱、心、甚至命，富饶的生活彻夜间变得应无尽无、家破人亡。他读过一篇篇帖子和报道，大开眼界，惊叹于人心之险恶、生活之不可测。相较之下，利维的经历实在是微不足道，他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损失。埃尔文在他心中不再是诈骗犯，单纯是个比较滑头、来路不明的人，而利维只是被占了一晚的便宜。他很快打消了自己发帖分享经历的念头，投入到剩余的工作中。

在打卡离开前，他从工具间里拖出打蜡车，坐在上面沿着大理石材质的地面开了一圈抛光。他非常喜欢这一步，不用双腿就能随意移动。他一直梦想着拥有自己可靠的汽车——也许这也是他“美国梦”的一部分？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学开车、考驾照，那也需要很多钱。他坐在打蜡车上，闭着眼想象着驾驶汽车在路上飞驰的感觉（他明白车在纽约不可能飞驰——但人总是能做梦的），他向往那样的自由；他想载着自己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工作结束，利维回到地下二层。万幸，罗伯特已经离开了，而桌上摆着一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感谢你的可靠与付出，今年也拜托你了”上面还有这句。利维数了数里面的钱，比约定好的还多了一百。罗伯特虽然是个行为不检点的怪人，但不拖欠员工薪资这点真的很地道。

罗伯特走时没关电视，是NBC的晚间谈话节目。利维在换衣服的时候看了两眼，向来铁齿无畏的主持人在节日气氛里都软化了许多，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政治时事评论和讽刺被按下暂停，嘴里全是些不痛不痒的温馨内容。利维很快听不下那些令人作呕的无聊段子，衣服还没穿好就先把电视关了。

所以他没能听到83秒后重新尖锐起来的那个段子：

“……事实上，我们的社会是那样和谐美好、国家的一切那样欣欣向荣，就连一年前在曼哈顿东村自宅‘凭空消失’，曾经声名显赫的外科医生、创业者、公共卫生与政治活动家，埃尔文·史密斯，都打电话告诉我们：‘天堂都没有我们国家兜售的谎言甜美——我已经等不及要和我的凶手握手言和，投胎回来了！’。”

 

经历了一天的辛勤劳作，诈骗犯的魔法已褪去大半，利维的左腿又开始不舒服。他在地铁里试图用记忆中埃尔文的手法为自己按摩疏解，他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在满员车厢里发出昨夜那种不堪入目的声响，实际上是他多虑了：他半吊子的手法只是差点让自己发出杀猪般的痛嚎。他不敢再动，只能调整重心，不让左腿承重，防止恶化。

他顺着高耸的阶梯，一级一级爬到地面上，意志力已经消耗殆尽。在寒夜里，剩下的路只能靠着在脑海中召唤出一些幻想挺下去：小屋开上暖气，把腿泡在热水里，泡面的热汤，热茶……

但左腿逼着他继续想，他回家后，只能一个人坐在干燥的暖气里，泡腿，吃面，喝茶，只有寂静陪他。明明昨天他还不是一个人的。利维不得不觉得自己有点悲惨。如果他对自己更诚实一些，甚至要觉得自己很委屈了。

总之左腿是更难受了。

最后，他终于摸到公寓楼冰冷的铁门，吃力地拉开。尽管没有任何信仰，他还是忍不住在那一刻感谢上帝，让他可以住在一楼的公寓里。

疼痛让他晕眩。所以当他看见他的房门口坐着一个庞然大物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真的出现幻觉了。

埃尔文发现了他的动静，兴奋地回过头看他。他脸上已经又长出胡茬了，这让他看起来不太体面。

“啊，利维，欢迎回家。你去上班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新年第一天真是辛苦了。你让我苦苦等了好——呀！”

如同那些明明跑完了42公里却在终点线前十米瘫倒的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利维看到了埃尔文，大脑便尝到了安慰，向他体内活跃的肾上腺素和皮质醇低语“你们不用继续替他卖命了”。它们听话地直线跳楼。于是小小的利维被他的身体背叛，视野骤然缩小，双腿失力，一下摔进了埃尔文独臂的怀抱里。

Notes:

*GED (The General Educational Diploma)：成年人在考出这个证书后，在北美相当于拥有高中文凭。

*如果能看到大家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写作嘟！

Chapter 4: 所以亨利才那么贵

Summary:

舌尖上的团兵

利维：如果说贫穷教会了我什么，那就只能是：浪费可耻

利维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而埃尔文坐在床边的地上，正在观察他。

利维“啧”了一声。“你怎么进来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你昏过去了一会儿，过劳。我怀疑还有一点低血糖。但你没有糖尿病。你今天是不是只吃了含糖量很高的食物？”埃尔文没回答他的问题，自说自话地解释着利维的情况。“这下你家里的这些深度加工食物倒是派上了用场。你竟然连汽水都喝全糖的！我喂你喝了点可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利维闻言舔了舔嘴唇，很甜。他评估了一下自己的感觉：头不疼了，也不晕了，身上的冷汗也消了，肌肉不再颤抖，总体的确要比刚才好很多，让他有余力生气了。

“……你竟然让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

“难道我应该把先你扒光了吗？”埃尔文正要站起来，闻言低头递给利维一个怪异的眼神。“我不是那种爱好趁人之危的人，利维。还是我应该这样问：你竟然有这种幻想？”

羞愤让利维重拾生命力。“我不是那个意思，色老头！”他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咬牙切齿：“你知道纽约外面有多脏吗？我还是乘地铁回来的。我不止一次在车厢里见过有人两头喷射呕吐物和屎尿。被你睡过的床单已经够脏了，现在又加上地铁的污垢。你害得我又要换床单！”

“嗯，我觉得你不如这么想：反正在你眼里被我睡过的床单就是要换的，那还不如把它弄得更脏点再换，这样难道不是更划算吗？你其实赚了一床寝具。”趁利维一时语塞，迷失在他语言的迷宫里，埃尔文得意洋洋地补充：“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起来，多躺着休息一下吧，我来准备我们的晚餐。”

听到“晚餐”这两个字，利维更躺不住了。他的视线跟着埃尔文走到灶台前，男人开始从两个巨大的环保袋里往外清东西：牛排、黄油、土豆……

他再也按耐不住，从床上跳下来，两步走到埃尔文身边。其间，袋子里又冒出迷迭香、棕壳大个鸡蛋、十字花科蔬菜套组……

利维不敢置信地看着食材逐渐在他面前铺满，几乎匪夷所思。要不是太不切实际——埃尔文毕竟只有一条胳膊，很难转型成为暴力罪犯——他几乎要怀疑这都是埃尔文抢来的。

利维感觉他心里对埃尔文的疑惑就像晚间高峰期的纽约地铁，拥挤到没人出得去、也没人进得来。他憋了半天，最后问出最无关紧要的那个：“你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到我这里来的？”

“啊，我遇到了一位非常乐于助人的先生，他把我一路送到门口。”埃尔文脸上露出感谢的表情，把空出来的环保袋叠好交给利维。“来，请帮我把袋子收起来。”

利维对那位“乐于助人”的先生感到十分同情。他想那一定也是位在不知不觉间被埃尔文变得乐善好施的受害者。

他接过环保袋，发现他认得上面的标识（这个人竟然还像个会在休息日穿上lululemon紧身裤去逛超市的女大学生一样特意买了环保袋！）。这是家近几年在布鲁克林很火的超市。里面的所有产品都打着“有机、人道养殖、尊重动物权利、倡导植物性饮食、不使用农药、环境友好、来源道德、无添加”的旗号。换言之，就是里面的商品比外面要贵上五到十倍。在利维看来，那就是一群喜欢拥抱树木的嬉皮士搞出来的圈钱闹剧，而纽约恰巧不缺愿意为这些毫无意义的标签买单的冤大头。

利维并不是一位固执己见的老古董——他的控诉都是有根有据的。他进去过那家店一次，然后在卖鸡蛋的冰柜前认识了露西小姐——她是整个牧场里最会下蛋的母鸡了。她是个爱整洁的姑娘，总是尽心尽力地打理自己的羽毛，也非常平易近人，从来不和其他母鸡发生口角。露西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每当有身着蓝色衣服的饲养员出现，她总是很兴奋，会“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利维认真阅读了冰柜旁边的信息牌，他对露西小姐的印象非常好——她可是很爱整洁的！而且她的脖子下面有一撮白色羽毛，这让她看起来非常俏皮。

在下一个冰柜前，他又认识了公鸡卢卡斯。卢卡斯有着牧场上最为壮丽丰茂的尾羽和胸羽。照片里的他站在清晨和煦的阳光里，全身都在熠熠生辉，甚至还泛着蓝绿色的偏光。他是一位骄傲又不乏绅士气概的公鸡。他身上温文尔雅的部分让他和露西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经常在牧场上追逐打闹，困倦时又会互相依偎着理毛。卢卡斯会把最肥硕的虫子带到露西面前给她吃。

因为他们关系亲密，在卢卡斯被拉去屠宰场、被用人道主义手法牺牲之前，饲养员特地让卢卡斯来到露西身边和她告别。但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就是最后了。露西和卢卡斯只是和往常一样陪伴着对方，在牧场里悠闲自在地踱步、啄食，分享了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午后。最后，在卢卡斯被带走时，露西在后面“咯咯”叫着跟了他们一会儿。她并不知道卢卡斯之后面临的命运：放血、去毛、肢解、去皮、无菌处理，只是奇怪为什么她的好朋友那么早就要离开她的身边。她最后还是在自由的牧场上驻足，目送卢卡斯上了货车，他瑰丽的羽毛在最后一次在夕阳下闪耀出宝石般的光泽。

那时利维附近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在阅读卢卡斯的故事。在读完全部后，年轻男人嘴里发出被故事打动的声音，然后把货架上最后一份卢卡斯的身体拿走，扔进推车里推走了。

利维几乎是逃出了那家店。那两只鸡的故事让他沮丧了很久。他理智上知道那十有八九是某位不拿工资的实习生随手写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也没有存在过，露西和卢卡斯；那家超市里的鸡肉和鸡蛋大概都生产于又臭又挤的高度商业化养殖场，与其它店里便宜数倍的货品一样。但露西和卢卡斯在夕阳下，双双不知情的最后一面还是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们间的一切曾经那样美好；他们也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呀！

那之后几个月他都没吃过鸡肉，露西和卢卡斯才终于在他脑海里淡化。而如今，埃尔文和他的环保袋又让他们复苏了。所幸，埃尔文没有买鸡肉——但谁知道这些牛排是不是从性格温柔和善，喜欢和小鸟交朋友的安德鲁牛上割下来的呢？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

“采购来的啊。”埃尔文理所当然地回答。

“不，我的意思是，你哪儿来的钱？”他感到腿上肌肉的抽搐——他又想去检查藏在床底的钱了。

埃尔文得意地勾起嘴角，手上做出发牌的动作，含义不言而喻。

“扑克？”利维不禁大喊出声，随即压低声音，咬牙道：“你竟然敢赢公园里那些老头这么多？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来头吗？”总之都不是善茬。

“不用担心，我有我的门路。”埃尔文摇头晃脑，十分不以为意。他把牛肉的包装拆开，四下看了看。“利维，你有盐和胡椒吗？”

“只有盐。”顿了顿，又拉开一个抽屉，给埃尔文看里面的小袋胡椒粉，全都是他从一次性餐具里留下的。

在得到“啊，完美”的回复后，利维又从壁橱里把盐罐摘下来。他决定不再质疑埃尔文的资金来源——他大概知道的越少越好。但他又瞟见了牛排包装上的价格，几乎眼前一黑——那足够支撑他一周的生活了。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非常不明智的消费方式吗？”利维看着埃尔文用三根灵活的手指扯开一袋袋胡椒（不得不说，他动作的流畅度让利维有些叹为观止），然后手法娴熟地把胡椒粉按摩进牛排里，这让他联想到自己还没被好好揉过的左腿，并感到有些羡慕。“你又不是什么曼哈顿投行大亨。你应该有更需要用钱的地方。”例如给自己找个地方住。

“人如其食，利维。我和你的躯体、思维、活动，其实只是我们所摄取食物中能量的转化罢了，而能量和能量之间是不平等的——事实上，用大相径庭来描述会更贴切。所以，我认为世界上没有比投资自己的饮食更明智的事情了。”

埃尔文把一颗洋葱和两只土豆推到利维面前，蓝眼睛肆意散发魅力：“我的手不太够用。如果你能帮我把洋葱切丁，土豆切块，我会非常感激的。”

利维接过去。锅台前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给他操作，他便把任务带到床边的书桌上。刚给土豆削完皮，他就听见一阵非常悦耳的“滋啦”声。他本以为是牛排下了锅，但过了一会儿闻到的却是培根的香气。熏猪肉的焦香在窄小的空间里越来越浓郁，让利维有一种已经能在舌尖尝到咸鲜油脂的错觉。这让他口舌愈发生津，肚子发出不满足的声响。于是顾不上眼角不断分泌着洋葱的眼泪，按照埃尔文的指示把一切料理好，端回了他身边。

“啊，时机正好。”埃尔文把煎得酥脆的培根片从锅里铲出来，利维便把洋葱丁全数倒了进去。洋葱的香甜瞬间被滚热的荤油激发出来。

埃尔文忙着翻炒，利维趁着空档把用过的碗碟洗净沥干，清掉厨余垃圾，又把锅台附近被溅到的水渍、油渍擦拭干净。与此同时，埃尔文不停地分神看他，好像他突然长出了一对犄角一样——他后来意识到埃尔文是在看他的被生洋葱熏红的、仍略带湿润的眼睛。

利维注意到锅里的洋葱棕成了完美的焦糖色，不用提示便把土豆块丢了进去，埃尔文又顺手洒进一把香料。

“我们配合得真好，”埃尔文愉悦地吹起口哨，“好像天生一对。”

利维态度不明地“哼”了两声，疑心埃尔文又在为他的什么歪点子做铺垫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和埃尔文之间好像的确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这是他以前从没体验过的。

利维看着埃尔文把热水浇进锅里，覆盖住炒至金黄的土豆，盖上锅盖，又开始准备煎牛排用的平底锅。

“你在做什么？”

埃尔文挑起一侧的眉毛看他，仿佛是惊讶他现在才想起来问。“土豆培根浓汤。这不是世界上最健康的汤食，我知道。但我想你在经历了一天的辛劳和纽约的寒风后，会想来点温暖浓郁的东西的。”

利维没回话。他看着埃尔文开火热锅，又在牛排表面揉上盐粒。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对于男人手法的痴迷和直白，立刻撇开了目光。

他生硬地问，还有没有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利维又把周遭清理了一遍，然后着手于更换床单、被套、枕套。这样吃完饭后，他就可以一头倒在干净的床铺上了。

今晚一定会把埃尔文先赶走再睡着的。

可是他用了那么昂贵的食材做了晚饭，利维又有点于心不忍，他还想要个腿部按摩呢。

等他整理好一切，埃尔文也做好了晚餐，并且执着于摆盘。利维便抓住机会把锅具清洗干净，把一切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们又像昨晚那样，坐到了书桌前：埃尔文在椅子上，利维在床头。桌上没有任何餐具是成套的——埃尔文面前的叉勺甚至是一次性的，很可能会吃到一半就断掉（利维已经帮他把牛排切成小块）——但这并不妨碍利维感觉他正站在世界之巅。因为碗里的奶油浓汤正冒着热气，汤面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欧芹，而培根片堆得像座小山，个个油润光亮。硕大肥美的牛排把正常大小盘子衬托得略显局促，表面是完美的焦褐，上面装模作样地躺着几根迷迭香。有了它的主导，盘子边缘铺着的炒蔬菜都没有让利维那么反感了（而且它们也散发着牛油诱人的香气）。

利维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为他下厨是什么时候了——那可能要追溯到他的幼年时期，他的妈妈。

“这款红酒没有那么干，我想你会喜欢的。”

埃尔文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支醒好的红酒，接着把手腕倾成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角度，将之倒进利维的马克杯里（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连倒个酒都这么优雅？）。他没有正经的酒杯，马克杯也只有一个；埃尔文用的是玻璃杯。

“开动吧！”

埃尔文说着，率先端起他的玻璃杯，抿了一口酒。利维觉得自己像一条有教养的狗，在终于得到主人的许可后，猛地拿起勺子插入土豆汤里。察觉到埃尔文热切的目光，利维有点不自在，便慢下速度，草草掩盖住迫不及待，将汤送进嘴里。

那之后，一切冷淡的假面都形同虚设——这点他从埃尔文突然变得骄傲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他干脆不再伪装，不顾形象和礼仪地狼吞虎咽起来。

奶油的醇厚，培根的酥脆，土豆的绵密，和油脂的鲜美在他的口腔里奏出味觉的狂想曲。

利维在人生漫无边际的严冬里，久违地感到了幸福。

 

美食和酒精的搭配暂时磨钝了利维的棱角，他忍不住分享了露西和卢卡斯的故事。埃尔文听得大笑出声。利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并没有在尝试搞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能把埃尔文逗笑这件事让他感觉很好，这让他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出来。

“跟你介绍一下，”埃尔文缓过劲来，从盘子里插起一块牛肉，“这位是亨利，他曾经最大的梦想是，逃脱牧场的束缚，成为……”

“不要跟我开这种变态的玩笑。”利维用小刀指着他警告。接着把一块美味的亨利送进嘴里咀嚼。“所以，我的疑问是：那种营销手段有用吗？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想吃那些在美丽的牧场上，比我活得还要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动物，那太残忍了。我更愿意吃那些在臭气熏天、漫无天日的养殖场里，痛不欲生的动物。反正他们都郁闷地恨不得去死，吃它们基本上算是帮了他们的大忙了*。”

埃尔文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非常有趣的角度，利维，我不敢相信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我想那不单纯是个营销手段，亨利真的是从牧场上来的。他从小到大都是吃牧草长大的。”

“吃草长大的？”利维没听懂，“哪头牛不是吃草长大的。”

埃尔文递过来一个眼神。利维瞬间清醒过来——他太熟悉那种眼神了,并暗暗为接下来可能会从埃尔文嘴里会冒出来的话做好了准备：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么没有常识；你太笨了利维，我没办法和你沟通……脸上也会附上相对应的鄙夷。

埃尔文也会和他过去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看不起他，这再正常不过了。利维也早就习惯了被那样对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恐惧从埃尔文那里听到那种话、看到那种表情的可能性——他感觉他会被之压垮。

但预料之中的反应并没有到来。“抱歉，是我忘了说明问题的全景。”埃尔文放下塑料叉子，表情诚恳而郑重：“是这样的：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肉牛都是在没有空间挪动的养殖场里，吃玉米和大豆这类高热量的粮食长成的，尽管那不是自然中的牛会吃的东西。这样的喂养方式成本低，并会让他们肥得很快，可以尽快投入市场。养殖的道德问题暂且不谈，这些牛需要接受大量的生长激素和抗生素。它们的肉对人类来说是促炎的，其中和草食牛不同的氨基酸构成甚至会升高人的血糖。这从公共健康的角度来说，很不理想。”

利维看着他，似懂非懂：“所以亨利才那么贵？”

埃尔文重新拾起叉子：“所以亨利才那么贵。”

利维想问他，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懂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在他开口前，埃尔文又开始催促他吃蔬菜，并开始解释植物纤维素对人体来说是多么必不可少，可溶和不可溶的都很重要，且在深加工食品里严重缺席。为了让他闭嘴，利维哭丧着脸把它们咽下去——即使有着牛油的修饰，它们仍然比他的人生还苦。

 

饭后，利维快速清走了碗碟，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他们分完了那瓶红酒。利维晕晕呼呼地坐在床沿。酒精让他困顿又懒惰，想就这样睡过去。但他还有两个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左腿，和埃尔文的去留。

他瞟向那位多动症一样在他小小的家里来回踱步的高大男人。他看起来精神百倍，并且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位赖着不走的客人。

“这是什么？”

埃尔文看到利维昨天随手放到柜子里的礼盒，飞步过去拿起来。

“这不会是买给我的礼物吧？利维，你真贴心！”

那是超市里的烂菜蓟收银员出于同情，偷偷塞给他的。利维还没来及这样解释，埃尔文就已经把它拆开了。一盒巧克力和一个内容物不明的长方体盒子掉了出来。

埃尔文看着那个盒子，玩味地吹了声口哨，高高挑起眉毛看向利维。

“这是我的尺码。”

利维还没搞清楚状况，皱着眉头看回去。他不认识盒子上的品牌名，只好去解读上面其它加大加粗的广告词。

超薄。极润。肤感。价值装……

利维渐渐回过味来。脸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埃尔文把玩着手里玫红色的盒子向他走来，若有所思道：“利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让它物尽其用吗？”

他想骂：你他妈在开什么玩笑？！但很快被男人接下来的论点堵住了嘴。

“要不然就浪费了。”

利维半张着嘴，呆呆望向已经走到他面前的埃尔文，再也无力反驳——他竟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Notes:

*利维的发言借鉴脱口秀演员吉米欧阳的“Whole Foods Chicken”这个笑话。

**露西和卢卡斯的故事写得我想哭
**本章埃尔文发言点题
**偷偷说，这个故事的灵感其实是“平生素不相识的文利开盲盒开出避孕套，为了不浪费，就把它们用完了”。没想到越写越复杂lol

*****如果能看到大家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写作嘟！*****

Chapter 5: 清走你的烦恼

Summary:

文利第一次
利：为了不浪费我什么都敢答应
文：特意留了内裤给老婆脱

男人洗澡洗得飞快，快到利维没有时间反思自己为了不浪费那盒免费的乳胶究竟答应了什么，也没来及敲定要怎样把四肢摆放在床上，就听见浴室里水声戛然而止。

门随即打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音，却把利维震得几乎灵魂出窍。他开始和电视上看到过的羚羊共情：那些以焦虑为燃油的可怜家伙，但凡风吹草动，就惊得在大草原上仓皇逃窜。但他的公寓不是草原；他的整洁和简约甚至让他无处可藏。唯一说得过去的办法就是钻到床底下去，但埃尔文大概只需要五秒就能找到他，那之后就更难堪了。

幸运的是，他的内里从不会等比翻译到外在——他的伪装一向是他最忠诚的盟友。所以，等几乎不着一缕的埃尔文从浴室迈出五步，来到他的床尾，看见的是一个笔直地靠在床头，被子拉到腰际，面色如常的利维。

他甚至皱起嫌弃和怀疑的眉毛。“这么快？你洗干净了吗？”

“非常干净，你可以验货。”

埃尔文保证着，走到床侧坐下。利维的肩膀正好碰到男人的左上臂，他身上的热度和水汽肆意侵略着利维的感官，让窄小的单人床变得更加拥挤。他立刻辨认出男人身上散发着柠檬和薰衣草的味道，他的香皂。看来埃尔文的确好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

现在，他们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利维意识到这点，草本香氛便失去了它原本的安神舒缓功效。心跳乱了阵脚，一阵战栗顺着他的脊椎淌下。他撇开头，双手紧紧覆在一起，不情愿让颤抖暴露在男人搜寻的目光下。

“你怎么光着屁股就坐上来了？”他还是要责备，但语气是空的，平常的气势荡然无存。

“你刚换了床单，不是吗？我尊重你对卫生的坚持——这是对于预防疾病传播最有力的防线了。如果这个国家能多些像你这样的人， CDC*的那群可怜的老家伙们兴许就能在植发手术这种医保体系外的医疗项目上少花些钱。”

埃尔文微微俯下身，比平常更加低沉的声音就落在利维耳畔。如果他没有忙着翻白眼，他一定会被男人温热的吐息扰得意乱情迷；若不是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频频受骗，以至于对格外动听的话语产生了一定警惕和抗药性（比他想象的少），他一定会被男人的善解人意哄得晕头转向。

“而且，严格来说，我并没有‘光着屁股’。”

他瞟向埃尔文的下身——是还穿着内裤。利维咕哝了句“强词夺理”。他已经是摘不清他们间到底是谁在蛮不讲理了。

埃尔文把额头歇在利维头侧，嘴唇轻轻贴上他的太阳穴。他的动作很小心，但那之于紧绷的利维，还是像高功率电器之于不堪重负的电路：他的思维短路，身体条件反射地向后蜷缩。

“嘿，你不需要这么紧张，利维。”

埃尔文一边抬头撤出一段距离，一边发出安抚性的声音。

“我们完全按照你的节奏来。如果你觉得哪一步让你无法接受，我就立马停下来，好不好？”

埃尔文用指背摩挲他的脸侧，商量性的语调很轻柔，利维从中已经全然挑不出诈骗的成分。被他触碰的感觉很好、很安全，他不得不意识到。男人的身体像个暖炉，毫不吝啬地向他辐射着热能，对于身体很难暖和起来的利维来说，实在是很吸引人。

他试探性地往埃尔文身上多靠了靠。也许这会让他清醒过来，也许他会觉得我恶心，也许他会后悔，会把我推开……一瞬间，许多可能性划过他的脑海——那些才是他所熟知的、认为自己应得的反应。那也没有关系，无所谓的……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像在默念一段咒语。

那些都没有发生。埃尔文只是像个格外称职的靠垫，调整身体的角度，让利维能靠得更舒适些。

很快，他身体和思维都开始放松。埃尔文捧住他的下颌。利维在他的鼓励下抬起头，在对上那双蓝得恼人的眼睛时，呼吸几乎一滞。埃尔文的笑容是那样温柔，而温柔对利维来说又是那样陌生，他不得不怀疑埃尔文是弄错了对象，而他篡夺了属于别人的东西。他感到愧疚，但男人眯起眼睛时，眼角细微的纹路又实在是很让他是着迷。那会让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带回来过几次的糖果。糖纸亮晶晶的，两端的尾巴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五彩的光斑，而只消轻轻一扯，就会从中掉出为期一分钟的甜蜜。

此时，他谋夺的糖果正低下头，嘴唇在离他额头很近的地方停下。湿润的吐息悬在那里，利维立刻紧张地闭上眼睛。

“可以吗？”

利维不信任自己的声音，点两次头又显得太急迫。于是头简短地只点了一下。

吻先是落在他的额头，接着是鼻梁、眼皮、下颌。三月的布鲁克林。利维不禁又这样联想。初春的风一定也是用这样的力度说服冬天的大地留下暖意的。

最后一个吻印在他的唇角。利维又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但究竟是出于紧张，克制，抑或是期待，他已经分不清了。

“可以吗？”

埃尔文继续问他。对于鲜少坦率表达喜好的利维来说，他觉得埃尔文是觉得他的紧绷很滑稽，所以故意这样拖泥带水来捉弄他。利维感到不服气，从而变得大胆而叛逆——亲一下而已，嘴唇碰个嘴唇，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伸手，大力扣住埃尔文的后脑。在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力气有多大，而埃尔文是多么始料未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两人的嘴已经撞到了一块——不止嘴唇，还有门牙。

咔！在利维小小的床铺上，钙化组织磕碰的声音尤显清脆。而骨头的传导能力也尤其强，嘴里的冲击让利维感觉自己的头骨被敲了一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左腿受伤之前的职业。幸好谁也没啃到对方的肉，否则非要见血不可。

接吻是这样的吗？利维按着后脑，呆呆地退出去一段距离，然后发现埃尔文因为憋笑，嘴已经弯成了一条曲折的线。利维皱起眉头，但他的不满似乎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埃尔文再也忍不住了，非常不礼貌地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恼羞成怒，但羞终究是多余怒，这让他听起来很像在狡辩。“我、我只是……”

找不到借口的利维准备起身逃跑，但又被埃尔文用身形优势留在原地。

“好了，对不起，利维。”埃尔文捧着他的脸，在亲吻的间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太可爱了……”语气里还是带着令他火大的笑意。

再次从男人嘴里听到“可爱”二字，利维还是感到很别扭。他的眉头拧得更紧，想再一次让男人不要胡言乱语。但埃尔文舔了舔他的下唇，利维的下腹感到一种陌生的躁动，然后就像是突然间受到了某种启发，在男人再次吻上来时，自动把嘴微微张开迎接。

原本浅尝辄止的轻啄逐渐变了调。埃尔文变得极具侵略性。他的双腿箍着利维仍藏在被子里的下半身，而宽大的上身也形成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小小的利维压制在其中。若是有不知情的旁观者（幸好没有），他们一定会觉得床上正在上演的是顶级掠食者的狩猎。他们也许会同情那只猎物——毕竟他们体型上的差异那样悬殊，怎么看都是掠食者在大欺小，真是邪恶！

他们不会知道猎物小小的身躯里其实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残暴——毕竟他曾经以此为生，直到现在他的名字都在某些领域让人闻风丧胆；如果他想的话，他能让掠食者，不论多么巨大，在碰到他一丝头发之前，就一命呜呼。

实际上，就连猎物自己都很惊讶：他从掠食者的压迫中感受不到任何危险或威胁。如果要诚实些的话，他甚至有些心甘情愿和享受。男人篡夺着他口中的空气，粗糙的拇指扶过他的眉毛，又游到他脖颈上最脆弱的地方。利维的呼吸急促起来，嗓子里开始有短促而难为情的声音冒出来。他的左手情不自禁地攀上埃尔文上臂的肌肉，而右手，在实在克制不住的时候，也抚上他的脸侧。对方顺从地用脸蹭他的手心，年轻的胡茬扎得他很痒，又有更多奇妙的感觉从那里一路闯到他的下腹。

埃尔文拉开间隔着他们的被子，手探进利维的衣服里，支撑着他的腰，同时变换姿势，更大力的压下来。利维在他的引导下躺下去。埃尔文果然不属于布鲁克林的深冬，是要比那好上千百倍的什么。他察觉到冰雪消融，沉睡多年的种子开始蠢蠢欲动——他的身体即将抽枝发芽。他不知道自己在经历这一陌生的季节后会变成什么，但埃尔文的亲吻和抚摸又让他安心，向他保证一切都会没事的。

所以他任由自己融化在埃尔文的温度里，纵容自己享受这大概不属于他的奖励，即便只有短短一夜。

-～-

“性爱”和“情欲”，对于利维来说，是个和“全球变暖”同等级的概念：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也知道世界上很多人为之狂热，但总的来说，他觉得那和他没太大关系。

他知道小孩都是通过那种途径从无到有。让罗伯特上瘾的即是那种行为的影像。面对大众的影视作品里也富含暗示：黑夜里起伏的被褥，床尾露出来一上一下的两双脚，床头两颗头的喘息……以前他还居无定所的时候，他的许多同类都很为此着迷，而他们的连结通常意味着，两个脏兮兮的人，会在毫无隐私可言的肮脏角落怪叫几分钟（多数只有几秒），伴随着肉体拍打的声音。

所以利维从不觉得那些事对他有任何吸引力。不过，非常偶尔的，他还是会在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下面硬着，并正不住地往床垫里顶送。他向来记不得前一夜是做了什么梦才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的德行。那些清晨，他的意识多半还黏在睡眠的浅滩里，廉价的快感不断涌上岸，拽着利维的意志力往下坠落，令他不得不屈服于欲望的浪潮。胯部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一边将头埋进枕头里捂住呻吟，一边任由身下粗砺的料子将自己推上偷工减料的小丘。几分钟的欢愉后，他很快就能冷静下来。不理智的早晨送给他内裤里的湿冷，挥之不去的耻辱和自我厌恶。更别提，他还浪费了干净的内衣和床单！

所以，性欲对他来说只是：脏、吵、黏、湿、冷、麻烦，所有他讨厌特质的集合。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令人生厌的活动！

直到这张不堪重负的小床被他和埃尔文的重量压得惨叫连连，利维才发现自己之前的片面——这件事可能的确挺值得着迷的。埃尔文轻轻啃咬着他的脖颈，左手食指似有似无地拨动他的乳珠。利维发出难耐的喘息，胯不安分地抬起，右手不由自主地从男人的腰际离开，放到自己胸前，揉捏着被无端冷落的右端。

埃尔文注意到他的动作，便直起身，垂下眼睛，露骨而直白的目光抚过他的全身。

利维有些不自在地想把手移开，却很快被按了回去。

“继续。”

埃尔文可谓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在利维听来却是要求，是命令，不容置喙的。埃尔文居高临下注视将他钉在原地，小腹上手掌的热度让他口干舌燥。他艰难地吞咽，无法再忽视内心的低语：他想要服从，只想服从。

他先是模仿埃尔文的之前的力度在乳尖轻轻打着圈。埃尔文垂眸，一直盯着他，左手指腹勾勒着利维腹部肌肉的路线。他的注视让利维大胆起来。他逐渐加大指尖搓揉的力度，再也无法压抑舒适的轻哼。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在埃尔文眼中是怎样的——单看他的表情是看不出来的。但埃尔文胸膛的起伏愈发剧烈，左手的触碰也不再轻柔——他开始用强硬的力度掐揉他的腰，不断上下游走，一副摸不够的样子。埃尔文的眼睛也沾染上了陌生的成分，变成了一种更深邃的蓝，似风浪前夕的深海。

那大概是欲望，利维意识到。是我把它放进埃尔文眼睛里的；此刻，他在渴望我，我是他欲望的全部。这一认知所带来的力量足以覆盖利维心里残余的全部羞耻——他开始渴望更多这样的力量，改变埃尔文的力量，想要看到埃尔文的眼里为他掀起滔天巨浪。只是利维作为新手，不太确定要怎么达成那个目标，脑袋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给他制定缜密的计划。于是他抬起左手放在胸口，开始搓揉另一侧的乳首——这似乎是符合逻辑的下一步。

“啊，利维……”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很快，埃尔文的喉咙里就发出低沉的呻吟，是他的名字。随后，腰间的力道消失了。利维的视线跟着往下，看见埃尔文的手贴上胯下，他能清晰地辨别布料下的形状。这让他觉得有些离谱——那玩意儿都快从内裤的裤脚探出头来了。埃尔文的手掌沿着那玩意的走向慢慢抚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气音，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让利维看得口干舌燥。

没了埃尔文的抚摸，不论自己的手指用多么卖力，利维还是感觉不满足。他看回埃尔文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在传达什么，不满，抑或是哀求，总之，埃尔文是读懂了。他重新俯下身吻住利维，手也回到了利维身上。

之前，利维太过于关注身上人的欲望和快感，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直到埃尔文变换姿势，小腹贴上了他的下身，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硬得发胀。单单这样的摩擦已经足够让他呻吟出声，并且无法自持地顶向埃尔文的小腹——那里的肌肉很有弹性，可比他硬邦邦的床垫好多了。

“利维，你的身体真棒，真的好敏感……”

埃尔文感叹着，一路从他的脖颈吻到胸口，开始舔舐利维右侧的乳尖——这只似乎是更敏感的那个。他清楚利维已经挺不了太久，左手便也探到下面，先是隔着衣物蹭了蹭他硬挺的性器，在得到利维激烈的反应后，才满意地拉下他的睡裤和内衣，就着顶端分泌出的液体，不急不缓地撸动起来。

被埃尔文这样两头把玩着，利维反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的嘴巴定格在一个无声的形状上，头大幅度地向后仰去。他的双手紧紧把埃尔文的头箍在胸前，不允许这颗伸伸舌头就能能给他带来无限快感的头颅临阵脱逃，同时毫无章法地向埃尔文手里送胯，催促他快点，再快点。

他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渐渐漫向顶峰——这一切已经足够完美了，怎想埃尔文突然变了策略：吮吸与舔舐暂且闲置，他开始啃咬利维的乳尖，甚至轻轻向外拉扯。

“操……啊——！”

声音重新找到了利维。闪电般的快感贯穿他的全身，让他的脊背猛地打直，手更加用力的按着男人的脑袋——他不在乎埃尔文会不会在他胸前窒息，只想让那种刺激继续下去。高高低低的声响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来，而且如果他没有听错，里面甚至混杂着埃尔文的名字。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现在听起来多么像罗伯特手机里的视频，也顾不上隔壁的邻居和糟糕的隔音，因为，因为¬——

射出来的时候，利维终于放开了埃尔文的头，转而攥住他的肩膀，牙齿埋进他脖颈和肩膀连接的地方。埃尔文被他尖锐的犬齿刺得闷哼出声，手上仍纵容着利维下身的抽搐和顶送，力度变得十分小心，想尽可能帮他延续那种极致的快感。

利维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牙齿也从埃尔文的皮肉里滑出，留下湿湿的印记和两排整齐深刻的牙印。埃尔文低下头，慢慢吻他。还没完全回到身体里的利维很乖，尽着最大努力，软软地回应着埃尔文。

埃尔文先断开了这个吻。他坐起来，又在利维太阳穴上“叭”地亲了一下，然后越过他在书桌上抽纸。利维看着纸巾把他手上粘稠的白液全数吸收，又沾去他身上溅到的星星点点。

“你的那罐药膏在哪里？”

埃尔文低头问他。利维以为自己又要得到一次腿部按摩了。他有些感动，并为自己之前对他有失偏颇的评价感到愧疚——这是个多么有奉献精神的家伙呀！

于是他如实回答，在卫生间的镜柜里。埃尔文便转身离开，去往那里。利维仍瘫软在床上，姿势都没变过。他的目光追着埃尔文的背影，开始觉得冷，还有点意犹未尽：难道这就要结束了吗？那盒橡胶连拆都没拆呢。

埃尔文回来的时候，除了药膏，还带着利维之前为他找出的那条“清走你的烦恼”毛巾。

他把毛巾铺到床上，药膏放在床头，接着躺回利维旁边的位置。

“手洗过了。”埃尔文把手伸到他眼前，正面、反面都展示了一遍，然后才落到他的脖颈上。他们又在接吻了。利维被亲得晕晕乎乎的。他的思维因为高潮的余韵还是有点迟钝，但他仍然极富正义感的认为，只有他一个人爽到是不对的，现在到了他报恩的时候。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到下面，他先抓了一把男人的屁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发现是和他最初的想的一样，结实而不失弹性的手感，洗澡时一定会撞到他浴室的瓷砖。假想被证实，利维很满意，在他把手绕回到男人身前，覆上他肿胀的性器时，甚至多了些自信。

“嗯——！”

埃尔文喉咙里发出惊喜的声音。他把眼睛睁开，发现利维也正看着他。睁着眼接吻着实有点困难，而且他担心利维会不好意思，便侧过头，去吻他的耳朵。

“你的手好小，感觉真好，”他轻轻啃咬着利维的耳垂——利维好像很喜欢他这样——鼓励道，“多摸摸我……”

利维听话地隔着内裤上下抚摸着埃尔文的性器。之前的离谱感又回来了——这是正常尺寸吗？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手能不能完全握住这玩意。不知道医学界对此是什么解释。世界上有没有专为这种现象而生的医学名词。

但他的抚摸让埃尔文在他耳边发出很动听的声音。这让他感觉很好，好到不再去苛刻男人不讲理的大小。

他感到埃尔文的手也往他身下游去，只不过是从后面。很快，温热的大手开始大力揉捏他的臀瓣。和利维那边的情形截然不同，埃尔文的手几乎可以把他的半边屁股完全掌控住。

“帮我脱下来……”

尽管已经做了很多更出格的事情，这句话还是让利维的脸开始发烫——幸好埃尔文看不见他的脸。他心一横，扒着埃尔文的内裤边拽下来。里面的硬物终于摆脱了碍事的束缚，浑身舒爽，竟然正好弹到了利维的手背上。不知为何，手背上炙热的一砸给利维的后腰送去了好一阵战栗，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前面也探起头了。

“继续。”

利维咬起嘴唇，手轻轻握住男人滚烫的肉棒，他发现之前猜的是对的：他的拇指果真碰不到中指。但这次他没有因为正确而增长自信，反而忧心忡忡——他该怎么取悦这个不合理的东西？他缺乏经验和技巧，只好硬着头皮摸上摸下。

“对，就是这样，利维，你做的很好……”

埃尔文喘息着，用左腿将利维的双腿缠住，揉搓着他臀瓣的力度倏地加大，利维不禁惊叫出声。同时，他发觉埃尔文的手指总是鬼鬼祟祟地往他臀瓣中间挤。他正心生疑惑，埃尔文就又开始啃咬他的乳首，并在间隙问他：“利维，我可以进到你里面吗？”

利维尽管被吸得舒服，但还没到完全失去理智的程度，所以没有一口应下他根本没听懂的问题。他困惑地思忖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埃尔文可能是以为他要拒绝，就变本加厉地压了上来，头埋在利维颈肩磨蹭，声音因为动作而含混不清：“求你了，我会让你非常舒服的，比刚才还要舒服。”顿了顿，又补充：“利维，请相信我。”

利维想通了——原来那盒乳胶是要用在这里——然后半信半疑：拉屎，尤其是排出像埃尔文那东西那么粗、那么硬的屎，已经足够痛苦了，他很难想象那程序若是颠倒过来，所带来的痛苦会减轻分毫。

但埃尔文都这样说了，还这么有礼貌，他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他简略地点了一下头。埃尔文便兴奋地撑起身体，响亮地在利维额头亲了一下，伸手去挖肌肉舒缓膏了。

-～-

利维侧躺着，背对着埃尔文。他感觉埃尔文耐心十足地在他的股瓣间揉了许多药膏做润滑，才将中指稍稍探进去。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那里微凉的感觉还是让他打了个哆嗦。

“疼吗？”埃尔文吻着他的后颈问道，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施力将手指深深插进去。

“唔……”

异物感让利维皱起眉头。说不上疼，但有东西从那里进去的感觉真的很奇怪——人体辛辛苦苦进化至今，不是为了让东西从那头回去的。他想自己大概又是被骗了，但他并不恼，也不想叫停：他想通了这件事的原理，清楚自己的身体会让埃尔文很舒服，而那也会让他感到满足。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又错了。埃尔文的手指在他身体换了几个角度抽插，像是在寻找什么，利维忍耐着，直到埃尔文不知道顶到了什么地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身体里炸开，让他不受控制地叫出声。

“啊——！”

“怎么样？”埃尔文亲着他的耳朵，有些骄傲地问：“还不赖吧？我说的没错吧？”

然后他开始用手指干他。先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每次都精准地插到那处，力道毫不留情。利维被干得前面开始滴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敞开、欢迎，但他还是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需要更多。他把手伸到后面抓住男人的胯骨。埃尔文，冰雪聪明，很快明白了他无言而隐晦的暗示。

“准备好了？”

他去贴利维的脸。利维在他胡茬的磨蹭下点了一下头。

“面朝床，用四肢把自己撑起来。”

埃尔文把手指抽出来，利维瞬间感到空虚，胯甚至向后跟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按照指示把身体摆好。

埃尔文身体探出去拿那盒即将被物尽其用的套子，炙热坚挺的性器就抵在利维屁股上。他明知那是身上人刻意为之，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他听见塑封被拆开，纸壳开阖，又被扔回床头。另一阵窸窣声后，埃尔文掰开他的左臀瓣，把套好的阴茎滑进他的股缝磨蹭。

“虽然很想从正面，看着你的脸上你，”埃尔文浸满欲望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但第一次还是这个姿势会让你比较轻松。”

说完，他就扶着利维的腰开始往里塞。利维以为三根手指已经帮他做足了功课，但真家伙还是让他咬紧牙关，十分吃力。

他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顿住，便回过头，磕磕绊绊地问：“好了？”好像和他预估的长度不太一样。

“还剩一大半，利维，你太紧张了，夹得很紧。”埃尔文罕见地皱起眉头，显然也很辛苦。“来，跟着我呼吸。”

利维照做：深吸气，停顿，再短促地抽气，然后全数吐出。连续做了几次，他的确感觉身体放松下来。埃尔文在他第五次吐气的时候，大力顶胯进去。利维被撞得失了力气，闷哼出声，上半身塌下去，只剩屁股还在空中。

“操……利维，”埃尔文发出餍足的叹息，手在他腰间搓揉，“好厉害，你把我全都吃进去了。”

利维已经说不出任何有逻辑的句子，只能无意义地哼哼。埃尔文抚摸着他的腰背，慢慢动起来。找到了最优的进出角度后，力度和频率愈发猛烈，沉浸在利维的身体给他带来的欢愉里。两具身体相连的地方发出黏腻的声音。利维被插得找不回语言，再一次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叫声，一度半软下去的性器很快变得又硬又胀，前端流出很多清液。

他的身体也配合着身后的节奏律动着。这种新鲜的快感是那样激烈且不容置疑，利维很快就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山巅前的险坡。但这次的感觉和之前的那次很不一样——他确定这次登顶一定能见到无与伦比景色，但同时也因此感到不安：他恐惧坠落，也担心高空。他想被禁锢在安全的地方，被埃尔文的重量，被埃尔文的目光。于是他艰难地从枕头上偏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怎么了？”即使深陷在快感里，埃尔文还是很快注意到他的注视。他俯下身，吻去着利维眼角被激出来的生理泪水，询问道：“想要接吻吗？”

他都不曾奢望还能被埃尔文亲吻，但既然他提出来了，这瞬间就变成了他最为渴望的接触。他的头在枕头上小幅度磨蹭着，又担心埃尔文看不出他是在点头，便也补充上细小的声音：“嗯……”

于是埃尔文吻住他，随着身下律动的幅度，他的亲吻时而轻柔，时而浓重。利维把腿伸直了一些，于是身上人的大部分重量就落在了他身上。利维感到足够安全，再几下就被推上了顶峰。于此同时，埃尔文猛地拽住他的头发，高潮和诧异的组合让利维发出令他难以置信的音调，眼珠几乎要翻进脑壳里，来不及吞咽的涎水也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他的双眼失神，在埃尔文松开他头发之后，就立刻瘫软回床铺上。他感觉后面在余韵中收缩，这很快也让埃尔文喉间的声音变得难耐。他变得像是要找利维的屁股寻仇，死命揉抓着他的臀瓣。最后，在一段格外凶猛的撞击后，利维听到埃尔文胸腔里发出破碎而低沉的声音。手上的力度倏地收得更紧，头抵在他的后颈，又慢慢地往深处顶了几下，才终于瘫倒在他的身上。

Notes:

*CDC：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美国疾病管制与预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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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丑了！！！

再次大力感谢给我kudos和评论的宝子们！！抱歉这章姗姗来迟。

车真的太难写了（尖叫，尤其是写给文利这种命定伴侣，本来只想让他们猛猛干一场，结果花了好大劲想给他们完美的初体验，补补改改，写了好长，希望没有太磨叽也没太ooc呜呜呜

希望阅读体验还说得过去（逃走

*****如果能看到大家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写作嘟！****

Chapter 6: 你又要干什么

Summary:

情侣事后

文：给老婆一些（对我有利的）性教育

利维闭着眼睛。自埃尔文从他身体里面退出来后，他连一根手指都还没动过，像个牵线木偶般趴在床上，任由埃尔文摆弄。就连他生活中最大的驱动力，洁癖，都暂时弃他而去：是埃尔文把他的身体前后、里外清得干干净净，把他身体底下垫着的毛巾撤走，帮他穿回睡衣，喂他喝了点水，甚至帮他把沉在枕头里的头挖出来，确保他不会缺氧，顺便把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水渍也擦拭干净。

这不是他的错，利维只是还没能完全变回平常的利维，毕竟谁也没告诉过他性爱并不是个从0到100再回到0的按部就班工序——退潮也十分美妙。如今更没人能告诉他，其实他的体验才是罕见的：埃尔文给他开了个极没有代表性的先河，是不切实际的异常值。利维若是抱持着这样的期待跑去和别人做爱，一定会大失所望。

不过利维也没有那种想法；利维脑海只里有极乐的安静与空白。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个苛责他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的人生一文不值的声音不见了。与此同时，对过往的后悔无力，和对未来的焦灼恐惧也不再叨扰。取而代之，有安宁稳定的细流不断从周遭渗进他的皮肤，融入他的管脉。利维浮在温暖而滋润的水波上，拱手交出身体的主导权，任由波流将他带去此程的终点。

处理好一切的埃尔文躺回到他身边。床铺“吱吱”地发出抗议。

埃尔文的手伸进利维的睡衣下面，拇指在他腰上画着圈。“我认为我应该得到一些奖励。”

平常的利维会因为埃尔文自以为是的宣言而记起家里还蹲着个不速之客，遂拿出扫帚把他赶走；此时并不平常的利维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对这种发言无动于衷。

但埃尔文从不善罢甘休。他以为利维睡着了，甚至推了推他的肩膀，展开阐述自己的论点：“我认为你应该给我一些奖励。”

这下利维睁开眼睛了。他懒洋洋地把头偏到埃尔文那侧，对他挑起眉毛：他倒要见识一下这个家伙又有什么样的歪理要宣传了。

“你看，我们刚做了那么多乱糟糟、黏糊糊的事情，但是你的衣服和床单、被子都没脏。若是没有我的缜密计划和严格执行，你会在同一个晚上浪费掉第二两床干净的床具，或者干脆没有干净的床单可睡，沦落到得在冬夜里忍受湿漉漉的内衣裤、躺在冰凉水斑上的狼狈局面。”

利维哑口无言：他的确没有多余的床单了。而且周遭的确没有半寸布料被体液污染，考虑到之前的混乱，这简直是个奇迹。

埃尔文竟然这么有远见，利维觉得这好像是挺值得褒赏的——他是个公平的人。他清了清在过去一个多小时里被过度利用的嗓子，声音还是带了些嘶哑：“你想要什么？”

闻言，埃尔文立刻把身体撑起来，挪到利维上空。他们的脸离得很近，利维几乎要变成斗鸡眼才重新找到焦点。埃尔文放大的笑脸在他看来非常恬不知耻。

“你干什么？”

“你应该亲我一下，利维。”埃尔文解释道：“你似乎是个害羞的人，我们间的距离对你来说也许是个阻碍。我挪过来是方便你亲我。”

利维感觉额头上的血管猛地跳了两下。他已经变回了平常的利维——世界上可能只有埃尔文既能让他变成不平常的利维，又能用三言两语就把他气回来。

“真是感谢你的慷慨奉献和善解人意。”他咬牙道：“你想亲就亲，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是我的奖励。”埃尔文实事求是：“被别人主动亲吻的感觉很好，不是吗？我觉得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奖励了。”

利维怒目而视，同时也快速做了权衡。他不得不承认，在现阶段，论诡辩，他是赢不过埃尔文的，如果继续纠缠下去，他可能会被拐进更深的坑里，所以他决定以退为进，满足埃尔文现在相对简单的要求，以绝后患。

而且，他真的有点困了。他想让埃尔文闭嘴，这样他才能睡个安稳觉。

他闭上眼，微微仰头，蜻蜓点水般在男人嘴唇上贴了一下。埃尔文没有指定亲法和强度，这让利维有一种隐秘的快感——终于让他钻到埃尔文的空子了。

他把埃尔文推到一边，自己翻身缩到床边。单人床在他的紧缩下竟然显出一丝宽敞。“满意了吧？”

“嗯，其实没满意。”埃尔文向来不吝啬诚实，也从不委屈自己，“但这次就放过你了。我想那对你来说并不容易，你做的很好。”

接着利维就感到腰间多了一道力气，把他往床里带。他惊得连忙扒住床沿。

“你又要干什么？”

“我在帮你不会睡梦里摔到地上。”埃尔文继续实事求是：“摔跤有着惊人的致死、致残率，但人们经常忽略它到底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对于65岁以上的人来说，摔跤是导致意外死亡的最大元凶，致死率甚至远远高过交通事故。”

“我又不是65岁以上的老人！”

利维依然死死勾着床沿木边的凸起，但手指的力量终究敌不过埃尔文的臂膀。指尖在床单上留下负隅顽抗的划痕，像恐怖电影里什么充满伏笔的镜头。

“那并不代表年轻人就应该随便摔跤。”最后还是被拽进了埃尔文怀里。“况且你的左腿还有旧伤，你不会想让那里受第二次伤的。二次伤害往往会有协同效应，后果会比初次受伤严重得多。”

埃尔文把脸埋进利维的颈窝嗅来嗅去，接着惬意地叹了口气。

“腿还疼吗？”他又问。

“不疼了。”利维轻轻地答。男人真切的关心反而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埃尔文还是把手伸下去，揉他的膝盖，搓他的胫骨。他的手掌又大又热，手法一如既往的妙手回春。利维闭上眼享受，手不由自主地握住男人地小臂，很快舒服地轻哼出声。

“我之前就想问了，”埃尔文开口，“你以前有过经验吗？”

利维倏地睁眼。他大概知道像他这样，在这个年纪还没有过性经验，没有被他人渴望过，也没拥有过渴望的人，是一件挺丢脸的事情。至少在这个社会里是这样的。他考虑了下隐瞒事实这个选项，又意识到埃尔文应该是因为他表现生疏才这么问的，于是极细微地摇了摇头。

腿上的力道顿了顿。

“喔。”埃尔文吐出突兀的音节。

“那，呃……”埃尔文清了清嗓子。利维从他的声音里竟然听出了不确定的感觉。他感到十分新奇。如果他自己没在忙着紧张，他一定会幸灾乐祸地回头，欣赏“局促”这一人类情绪出现在埃尔文永远游刃有余的脸上。“那我给你的体验……还可以吗？”

难以置信的好，利维这么想，但他不可能这么说，于是又细微地点了点头。

埃尔文立刻安下心来，舒了口气，又开始帮利维揉腿了。

利维其实也很好奇：毫无经验的他有让埃尔文舒服到吗？他等了等，埃尔文没有主动提供该信息的意思。他又等了等，后来实在憋不住了。

“那我呢？”他生硬道。

“嗯？”埃尔文把头探过来。

“我给你的体验呢？”他干巴巴道。

“……”

埃尔文沉寂一瞬，随即在他耳边爆出大笑。利维恼羞成怒——埃尔文为什么总要当着他的面笑他？真是个没有教养的家伙。

他尝试给背后的人一记肘击，却被抱得更紧。

“利维，你实在太可爱、太贴心了，竟然还会问我这个。”埃尔文边笑边用下巴蹭他的脸侧，这让利维感觉自己像个被钢丝球清洁的锅底。他的脸都要被磨红了。

“你放开我！”他又在无效地扒床沿了。

“利维，你都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么美妙。”埃尔文终于笑够了。他又花了点力气把利维拉回怀里，伏到他头侧耳语：“特别热、特别紧，又那么听话、那么努力地容下我。说来惭愧，我一直在按血液循环顺序默背人类脉管系统的学名，才能坚持那么久……”

利维听得脸红——和刚才是完全不同的红了。他察觉到自己可能无意间问出了个荒谬的问题，但又不清楚具体荒谬在哪里。他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一直没有过什么朋友……”

“利维，这件事不是朋友间随随便便就能做的。”埃尔文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等等，请不要告诉别人我说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纽约的Gen Z*们会高举着“性自由’的火炬来烧死我这个迂腐的早期Millennial*遗孤的。”

“我想更合适的说法是：在安全、合法、双方或多方同意、沟通良好、负责的前提下，你想怎样运用自己的身体都是你的自由。”官方说辞背完了，也要说点私下的、不官方的：“不过，也许是我真的跟不上时代了吧，我越老就越趋于传统：我认为这件事还是互相喜欢的人之间做感觉最好。”

利维反驳：“可是我也没有多喜欢你。”

“我觉得你还挺喜欢我的，”埃尔文洋洋得意，利维开始怀念局促的他了：“至少对我有些好感，或是觉得我很辣。之前我只是亲了你几下，你就硬得非常厉害了。”

利维不说话了。原因有二。其一是埃尔文说的没错——他的身体真的很不争气，利维被严重背叛了。其二是，利维开始介意自己之前有失偏颇的一句话——那对他的过去来说也是一种背叛。

“其实，我以前可能有过一个朋友，”利维轻声说着，梦呓一般，“很重要的朋友。但我也不清楚，也许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也说不定。”

“跟我说说。”埃尔文鼓励道：“他，或她，是什么样的人？”

“嗯……严格来说，那不是个‘他/她’。”这都是些无聊的话，埃尔文没必要浪费时间听我说废话，利维想。

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从没和别人说过这些事；直到遇到埃尔文之前，他从没有过分享它们的欲望。“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以前也流浪过好几年，所以我理解你的处境……”

-～-

利维是在肯尼失踪后的夏天被赶出公寓、沦落街头的。那时他十多岁。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具体多大，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少岁一样（他怀疑是三十左右）。

那时他的状态很不怎么样。精神自是不用提；肉体上，非常直观的，他看起来像一具迷你骷髅，面容可怖，所有人对他避之不及。肯尼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没了他施舍的零钱，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什么正经的食物了。

他浑浑噩噩，早就感受不到饥饿，但还是会渴。倒不是他有多想活下去，但兴许是生物的本能作祟，他发现自己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东河边。那是个相对偏僻的码头公园，在那个时段人烟稀少。他先是借着浇灌植被的喷头喝了好久地水，喝到肚子都快爆炸了才罢休。接着他四下走了走，在观景平台下面发现了一个干燥而阴凉的角落。

他钻了进去，躺在石头上，几乎确定他会在那里死去。至少他在死前解了渴——口渴实在是太痛苦了，而且这里很有隐私。他觉得这不失是一个体面的终点。

他当时还不知道，在观景台下奄奄一息的生命不止他一个。

他在半梦半醒间不断听到“唧唧”声。他一开始以为是发了梦，后来实在不耐烦，也有点好奇，便把等死暂且搁置，爬起来寻找声源。

在三步之外，他看到了一只骨瘦嶙峋的老鼠。若不是它还持之以恒地叫着，他一定会以为那是一具干尸。

纽约的大老鼠不是普通的大老鼠。它们的个头像正值青春期的猫，尾巴长得像绳子，个个目中无人，胆大包天，经常从喧哗路段的垃圾桶里探出贪吃的脑袋，也会借着夜幕的遮掩扩散它们的恐怖统治，甚至会一头撞到你的鞋子上。你必须听话、服从，不然老鼠会在半夜来啃掉你的手指和耳朵！肯尼经常这样这样恐吓利维。那不完全是空的威胁——据说它们在饿急了的时候，是真的会啃噬小婴儿身上的肉。幸运的是，利维以前一直把公寓维持得干干净净，他们从来没有过鼠害问题。

明明是那样面目可憎的肮脏生物，利维却无法用那样的眼光去看那具“干尸”。因为他们是一样的：在世人的眼光里，利维也不过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罢了。

“干尸”的叫声逐渐式微。利维不知道它是哪里在疼，还是不甘心就此死去。但无论如何，他没有刚才那样急着去死了——他想要先帮助这只老鼠。

他钻出去，回到公园表面，然后惊讶地发现，食物竟然到处都是。公园刚刚经历了晚间高峰，很多人来这里伴着夕阳和晚风野餐。而在工作日有闲心做这种事的人生活通常不会太拮据，所以他们有着美国中产的通病——铺张浪费。在垃圾桶爆满的情况下，很多人干脆把剩菜剩饭扔在了草坪或石桌上，有的看起来都没怎么被碰过。利维挑捡了一圈，收集到很多可食性很高的东西，带着钻回了平台之下。

他把一截面包、芝士片（电视里的老鼠似乎很爱吃这个）、几根薯条放在“干尸”跟前，又为它倒了一点水。它鼻头耸动，注意到食物的味道，头瞬间挪到食物跟前，嘴巴频率很高地啃食起来。利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自己也忍不住，开始往嘴里塞炸鱼，三明治，薯条，和汽水。太久没有见过这种食物的肠胃很快发出抗议。利维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地上，找到最近的垃圾桶呕吐。然后他回到下面，漱了漱口，又开始吃，又吐。他最后喝了一点奶油蛤蜊汤，这些东西终于老实留在了他的胃袋里。他很快感到困倦，随即睡着了。

老鼠的生命力果然很强。第二天起来，利维发现“干尸”把那些食物全部吃完了，似乎完全没有呕吐。它有了力气，也不再瘫倒在地，而是规规整整地趴在肚子上，呼吸稳定，胡须抖动，几乎像是个正常的老鼠了。

利维在午休高峰后又得到了很多食物。“干尸”的菜单和昨天的一样。利维这次学聪明了，也不再有昨天那样饕餮的欲望。他慢慢喝掉了一点鸡肉面条汤和肉酱豆汤，也把几块白面包边泡在里面吃了。

之后的一周，利维和“干尸”就这样生活着。利维慢慢长了些肉，而“干尸”比他恢复得快得多。在利维还在吃流食的时候，它已经能一鼠吃掉大半份薯条和三明治了。到了第三天，“干尸”不再是“干尸”。利维给它取了个名字：艾莲娜。他莫名觉得她应该是一位小姐，而艾莲娜是他所知道的，最高雅的女性名字了——那似乎是法国姑娘会用的名字。

到了第五天，他在吃饭时，开始和艾莲娜说话。

“今天的晚霞很美，是粉色的。”他一边吸着奶油南瓜汤，一边说道：“你知道‘粉色’是什么吗？等你好了，我们应该一起去看看。”

到了第八天，利维醒来的时候，没有找到艾莲娜。好不容易把她等回来，她却对利维为她准备的餐食兴趣缺缺——她已经自己在外面饱餐过了。利维这才反应过来，艾莲娜已经变得健康强壮，油光锃亮，不再需要他的照顾了。

“真了不起，艾莲娜，好姑娘。”利维嚼着着自己那份白面包和卷饼——他已经可以容忍清淡的固体食物了。艾莲娜在墙边转了几圈，两手快速地刨地，接着趴下，抖抖胡子，身体看上去肉嘟嘟的。虽然她看起来已经和外面的纽约大老鼠无异，但利维就是觉得她很不一样：艾莲娜一点也不凶神恶煞，反而慈眉善目，一副很机灵、谦逊的样子。“我也得赶快赶上你才行。”

但利维也难免担心艾莲娜会趁他睡觉来咬他。后来发现艾莲娜昼伏夜出，并且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很贪玩的样子。利维有的时候根本见不到她，就开始为她担心：是不是交了不好的朋友，会不会交了更好的朋友，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正等着利维去救她……

但艾莲娜总会回到他们的地盘。而且利维发现，艾莲娜似乎也和他越来越亲近。她喜欢睡在他脚边，有时候会绕着他转上好几圈，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会到入口看看他。利维甚至觉得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的名字是“艾莲娜”：在利维和她说话的时候，说到“艾莲娜”，她就会看看他，有几次竟然走到他身边，好奇地看他，回应着他的呼唤。

她还会叼一些外面找到的小玩意回来：大多数时候是草叶和木棍，有的时候是鸟的羽毛，偶尔是硬币，还有一次是钥匙（可怜的失主）。每次都会放在利维附近，让他不得不认为那是给他的礼物。

九月初，利维一整天都没有见到艾莲娜，以为她只是像以前那样贪玩，就没太在意。但一天变成一周，继而变成一个月。最后，秋天即将过去，利维实在冷得不行了。他不得不接受艾莲娜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现实，他带上了那支钥匙——艾莲娜存在过的唯一证据，着手去找可以过冬的地方了。

他不愿去想艾莲娜发生了什么。比起艾莲娜已经遇到意外而死，他更愿意相信他的好姑娘只是厌烦了他的陪伴和简陋的条件，搬到更好的街区去了。

-～-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艾莲娜。”利维轻轻地说，声音染上回忆的白翳，接着自嘲道：“你大概觉得我寂寞得发了疯。这不怪你，这么讲了一遍，我都觉得我疯了。”

“不，我并不觉得你疯了，利维。”

埃尔文吻了吻他的后颈，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我以前在实验室里养过很多老鼠，大鼠（rat）、小鼠（mouse）都有。小老鼠很笨也很凶，它们充满焦虑，总试图要咬掉我的手指。但大鼠就不一样了，他们冷静，性格好，智慧性和感知力要比小鼠强得多。只要喂上他们几次，它们就会渐渐认识你。在我走进鼠房的时候，都会聚到笼子门前迎接我。”

“真的吗？”利维问道，希望在心底偷偷探出头。

“真的。”埃尔文肯定道：“所以我相信艾莲娜真的是你的朋友。你们支撑着彼此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你说艾莲娜带回来过很多草叶和树枝——那听起来像鼠类的筑巢行为，也许她在催促你筑巢，这样你就可以暖和地睡觉。或者——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孕鼠通常会搭建复杂的巢穴，艾莲娜也许是怀孕了才会离开，她需要找到可以安全生产的地方。”

暖意在胸口膨胀——艾莲娜很有可能真的曾是他的好朋友。利维不禁碰了碰埃尔文的手背。“所以她也许是做了妈妈了？”

“是的，也许早就子孙满堂了。”埃尔文握住利维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对了，我以前听人提过，大老鼠其实早就是热门的宠物品种了，品种名叫‘花俏鼠（fancy rat）*’。它们和人的社会化能力很强，被驯化得很好，是口碑很好的宠物。”

“花俏（fancy）？”利维有点想象不出来艾莲娜花俏的样子。“有多花俏？他们都打领结、抹发油、穿燕尾服吗？”

埃尔文笑了，胸膛里的震动直接传到了利维背上。

“嗯……这个问题很好，利维，我也不知道它们花俏在哪里。”他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迷糊：“我们明天应该调查一下……”

背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利维等了一会儿，接着小声呼唤着男人的名字：“埃尔文？”

没有回应。他又叫了几次，直到确定埃尔文已经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在他怀里翻过身。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又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最后把手指探进他的头发里。

埃尔文的头发很软。利维想，不知道艾莲娜摸起来是不是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没摸过她。

他又想，也许他会拥有新的“艾莲娜”了。

Notes:

*Gen Z: Generation Z, 指在1997～2012之间出生的一代
*Millennial：指在1981～1996之间出生的一代
*花俏鼠：fancy rat，正统翻译是“花枝鼠”。这里为了利维后文的问题直译为花俏鼠（鼠鼠真的很可爱）

**埃尔文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罢了（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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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你会回来吃晚饭吗

Summary:

情侣日常（生活所迫版）

利维睡得很香。简陋、拥挤的硬板床铺，竟让他睡出云朵的感觉。他做了美梦，只是记不得梦的内容——美梦大抵如此，只有噩梦才具象，才挥之不去，像含冤而死的索命恶鬼。

但到了后半，美梦突然变了调：黑暗中，有枪伸出来抵住他的后腰。利维想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佩戴武器，也无意抵抗——赤手空拳是不可能敌得过枪子儿的——却发现自己的双臂动弹不得。枪口看他毫无表示，以为他不以为意，便敲了他几下，逼迫他往前走。

他顺从地被来自过去的鬼魅裹挟向前。我一定是又做错了什么，这次又会怎样惩罚我呢，利维茫然地想。这一切真的有尽头吗？

他在黑暗的边缘踩空。失重的感觉很真实。他在坠落的过程中，看到过往的许多人、许多事，他看到一位让他感到熟悉的黑发女性，她的嘴一开一合，似乎想对他传达些什么。那会是谁呢？他伸手去抓。那些幻影却像是被投石叨扰的水面，一圈圈漾开，继而散去。

最终，他落回布鲁克林，盖恩西街上，自己小小的躯壳里。利维浑身一颤，赶在闹钟之前醒了过来。

单薄的布帘徒劳地遮挡着窗外的光线，东岸一月的灰冷阴郁毫无保留地笼罩着室内的方方面面。他眯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大脑逐渐清明。利维意识到，在现实里，他的上肢也被箍得动弹不得，而背后的“枪口”此时已经找到了他的屁股。

“埃尔文，”他沙哑道，“你在干什么？”

“利维，早上好。”

埃尔文的声音同样低哑，鼻音很重，睡意朦胧到听起来像在说梦话。实际上，利维估计他连眼睛都还没睁开，但他的身子只能用“精神百倍”来形容。听到他的声音，埃尔文很有礼貌地道了早安，接着勾住他的腿，把他压到身下，开始很失礼地顶他的屁股。

利维把头偏到一侧透气。“我们不是刚做过……”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埃尔文吻着他的脖颈，理直气壮道。

昨天的确只是昨天，但那和现在只隔了几个小时啊，利维想这样反驳。不过隔着两层衣物，利维都能感觉到埃尔文那玩意的热和硬。离谱之余，他又感到谅解——生理需求，人皆有之。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我还要上班……”他发出微弱的抵抗。

“我会非常快的。”

埃尔文微微喘息着，在他耳边保证，顺带舔了舔他的耳廓，这让利维半边脸又热又麻。

于是他默许了。他想，大不了他可以不吃早餐。

利维本以为他就迷迷糊糊地趴在那里就行了。但他的身体蹭着床垫，而埃尔文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身上，手探进他衣服里摸他的腰背，还时不时在他的脸侧和后颈布下慵懒的吻。最主要的是，屁股上顶弄的力度和节奏很难不让他想起身体被填满的欢愉。

他的身体很快被撞得起了反应，但他的一半身体被压得动不了分毫。正当他想把左手探到身下纾解欲望，埃尔文却把手从他的睡衣里伸出来，把他蠢蠢欲动的手按回床上，让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利维不得不承认，和人十指相扣的感觉很不错。但他现在有更紧急的需求，而且他有点怀疑埃尔文是故意的。

“埃尔文……”

“嗯？”埃尔文的耳朵伸到他嘴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帮帮我……”他小声提议，不算恳求。

埃尔文突然变得听不出、看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了。他不明就里地问：“怎么帮？”

现在利维确定他是故意的了。他的身体虽然动不了，但他的手指还能发力。于是他大力合拢左手手指。埃尔文发出吃痛的声音，但丝毫不恼。他笑着把利维的手放开。

“你的握力好惊人！”他甩着手，惊奇地说，“平时有在做什么特殊的训练吗？”

利维用他能做出最凶狠的表情瞪向背后的人。但他失望地发现，他出名的凶神恶煞在埃尔文那里没什么用——这个混蛋竟然笑得更开心了。不过，幸运的是，开怀让埃尔文变得宽容。他决定不再刁难利维。

他把双腿固定在利维两侧，接着把他的胯稍稍提起，引导着他的手来到下面，教他安抚自己的力道和手法。

利维的内裤早就被他前端分泌出的液体濡湿。手覆上去，绝妙的润滑和摩擦立刻让他的喉咙里冒出呜咽，巨大的快感冲上他的颅腔。他非常难为情地发现自己已经要不行了。埃尔文见他学得这样快，不再需要他这位老师，便把手从利维手背上挪开，准备放到利维身上其它地方去。

“埃尔文，不要……”

利维连忙把他的手捉回来，放回自己内裤的鼓包上。角色更替。利维盖不住他的手，便拽住他的拇指，笨拙地让他留在那里，继续给他带来快感。

“哈……嗯——啊！”

在埃尔文的抚摸下，利维发出短促的尖叫，很快攀上了顶峰。和昨夜爆炸般的快感不同，这次的感觉稍显柔和，却更加绵长。他把脸贴在埃尔文结实的小臂上，小声哼哼着，慢慢滑回床上。

“利维，”埃尔文俯下身，轻轻吻他的眼角，“我想射在你身上……”

利维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琢磨那究竟是什么意思。高潮后，他仅剩的几个神经元只允许他乖乖地答应。

于是他感觉屁股一凉，接着一热：内裤被扯下来，滚烫的性器滑进他的臀瓣间磨蹭。埃尔文猛地用了一阵力气，喉咙里发出难耐的闷哼。利维感到温热的液体流到他的尾椎上，接着身上一沉，埃尔文的上半身又覆到他身上去了。

他们就这样趴了一会儿。闹钟选择在这一刻响起，在寂静的公寓里如惊雷一般，瞬间把利维从迷离的状态里扯了出来。他像被上了发条，立刻开始执行打工前的准备程式。他把身上的人推下去，站起来。屁股上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腿往下淌，仍停在大腿根的内裤差点让他摔倒。他只好一边提裤子一边冲进浴室，狼狈不堪。

-～-

锁上门，他往水池上的镜子里瞟了一眼，随即惊得停下了着急清洗自己的脚步——他右侧的胸肌上布满青紫的淤痕，尤其是乳晕周围，像是经历了小型野兽的暴行。他转过身，随即被他身后的印记吓得眉头紧锁——他的左侧腰、臀上趴着好几处手指印，最完整的那些集中在他的臀瓣中央，几乎形成了一只完整的手（只有无名指的指印缺席，那也许是根莫名孱弱的手指）。他轻轻按压了一下颜色最繁复的部位，那处的钝痛让他“嘶”了一声。他突然很庆幸自己不是位成天坐在办公桌前的白领。

外面都伤成这样，他都不敢想象里面是怎样惨烈的光景。他小心翼翼地扒开臀瓣，却发现那里只是有点轻微的红肿，坐在马桶上时，也没有太多怪异不适的感觉。

他松了口气——身上只是有些皮外淤青而已，和过去相比，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跳进淋雨，把自己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出来前，他把淋浴间玻璃上的水珠刮干净，接着又遇到了难题：他没把换洗的衣服带进来。

他平常都是直接出去再穿的，但现在，外面多了位埃尔文。尽管他们已经把彼此的身体看得干干净净了（埃尔文是，利维还差点），但在工作日、急着上班的清晨，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感觉非常经不起推敲。

不过时间实在紧迫，他已经在洗澡上浪费了够多时间了。他只好在腰间围上毛巾，硬着头皮开门走了出去。

埃尔文刚从平底锅上拿起烤好的面包片，又扎进冰箱里掏出昨天新买的棕壳大个鸡蛋。

“利维，你想吃炒蛋还是煎蛋？”

“哪个更快？我赶时间。”利维用目不斜视和面无表情来隐瞒自己的慌张，快步走到衣柜前。“还有，可以帮我烧壶水吗？”

“当然。”埃尔文把水壶放到火上。“那就煎蛋吧。你想要太阳蛋还是双面半熟蛋？还是说你爱吃全熟的？”

有什么区别？“你就随便做吧。”利维随口敷衍。

埃尔文毫不泄气。“好，那就给你做太阳蛋了，我们吃一样的。”

利维尝试在不打扰腰间毛巾的前提下穿上内裤。不是特别成功。在他弯腰下去的时候，毛巾立刻松开，开始自由落体。他的身体又被正往热油里打鸡蛋的埃尔文看了个一干二净。

利维执拗地背对着锅台——只要他没有发现埃尔文在看他，那么这件事就没有发生。

鸡蛋清在油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诱人声音。利维往身上套了白衬衫和黑裤子，他白天的工作装。水壶嘹亮地喷出蒸汽。他一边系着袖口的扣子，一边走到埃尔文身边关火。

埃尔文轻佻地对他吹口哨，像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的游手好闲之辈。他甚至把左手从锅柄上移到他的屁股上——没有淤青的那半。“利维，你看起来真不错。”

利维冷哼一声。五刀以下的慈善二手衣物看起来能有多好？他挡开谎话连篇的埃尔文的手，垫脚去够壁橱里的红茶。

埃尔文也伸手摸索：“利维，你的咖啡放在哪里？”

利维闻言立刻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埃尔文闻言立刻惊骇地看向他：“竟然有人不喝咖啡？”

“我家只有茶叶。” 利维在等待红茶浸泡的空档补充：“你喝吗？”

埃尔文把鸡蛋从锅里滑到面包片上，非常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利维翻着白眼，先灌满了自己的保温瓶，接着多倒了一杯，“啪”地摆到埃尔文面前。

他卷起面包送进嘴里，三口两口吃完。即便狼吞虎咽，他还是能感受到面包恰到好处的焦香，微盐黄油的香醇，和嫩滑的蛋白同半熟的蛋黄配一起，简直是绝妙的搭配。他有些沮丧自己没办法慢慢享用这份早餐，但当他看到埃尔文站在锅台前优雅且很没效率地用叉子将面包分成小块，再送进嘴里时，又觉得实在很没必要。

他把锅、碟洗净，胡乱套上外套，又嘱咐埃尔文不要忘记洗自己的盘子（水也要沥干，不要直接放进柜子里，不然会有味道——他直觉认为埃尔文干家事不会仔细），便打开门，准备向外冲。

“等等，利维，请带上这个！”埃尔文拦下他，想把一个袋子塞进他手里。“是昨晚剩下的汤，还有几块面包，你的午饭。”

“喔，好……”利维愣愣地应下，从他手里接过袋子。“谢了。”

他又开始往外冲，埃尔文的问题追在他后面。

“你会回来吃晚饭吗？”

“会！”他向后喊，早已无暇顾及那位不速之客的去留。

门外，太阳正冲出重重密云，万物褪去阴郁，焕上更加鲜明的色彩，就连路边风尘仆仆的残雪都变得亮晶晶的。

跑在这样的路上，利维怀疑连自己都跟着变得生动起来。他跑得十分顺利：没有碍事的人群，也没有被红灯拦下。下到地铁站时，他要乘的列车刚好进站，而他正好进了一截不挤也不臭的车厢，路上也没有遇到临停。

利维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他谨慎地沾沾自喜，同时也不忘记警惕：他总觉得这意味着有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正蠢蠢欲动。

直到到了打工的小店，打开暖气，带上口罩和网帽，开始为早午市备菜，他才反应过来——

妈的，埃尔文早上不仅害他损失了最后一套干净的床具，还害他搭进去一条无辜的内裤！

Notes:

* 谁敢相信这文是有正剧的，但写到现在这俩人还在谈恋爱，还越来越日常，他们真的是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变成老夫老妻的体质！（推卸责任
* 就当他们在奠定感情基础吧（吐烟，希望读起来不会太拖沓呜呜

*****如果能看到大家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8: 是还不赖吧

Summary:

佩特拉：从有机化学到街头垃圾——一篇完全指南

**因作者废话太多，这章文子哥不会出场喔！（磕头致歉

佩特拉·拉尔是纽约大学营养与食物科学系的一名大二学生。她梦想成为一名拥有营养师执照的健身教练，通过为客户量身制定缜密的饮食、训练计划，从而帮助他们达成各自的形体目标、最大化他们的健康潜能。为此，她也在辅修运动机能学的课程，课余还在一间知名的连锁健身房里做瑜伽教练。在纠正学员们动作、鼓励他们保持更久的间隙，佩特拉也会悄悄幻想拥有属于她自己的高端健身机构，分支遍布全国（但和她现在兼职的地方不同，她希望她的服务是任何阶层的人都可以触及且从中得益的），而她会成为踏着高跟鞋，穿着设计师套装的雷厉风行女总裁。

这个冬天，她的父母飞去欧洲度假，佩特拉干脆选择留在她位于威廉堡的合租房。她在人手不足的健身房里担起更多班次。这可是攒钱的好季节，临近节日不仅能拿到更高的时薪，有的学员甚至还会给她些礼物或小费。在兼职之余，她的生活也丰富异常。自期末考试结束，她和留守的室友们一直在狂欢。每个夜晚，她们都展现出惊人的耐寒力，穿着单薄而性感的衣服，眼皮、颧骨上点缀着闪光亮片，像一群自由而轻盈的飞鸟，跳过一个又一个地板黏腻、空气污浊廉价酒吧。总有一个人会在旅途中丢失她赖以生存的冬日大衣，其余的女生便会慷慨地献出她们外套的一半。所有人互相依偎着前行，所有人都被冻得感受不到自己的屁股。凌晨回到家，她们还要轮番给仍没关门的小食店打电话，看看谁还有披萨和鸡翅卖给她们，看看谁会好心地为她们送个外卖。等拿到手，饼皮通常韧得像橡皮，芝士变成硬壳，鸡翅凝出油脂。但对凌晨的醉鬼来说，那就是不可多得的珍馐。她们撕咬食物，再用止咳糖浆般的便宜红酒把它们送下去——她们管这叫防宿醉秘方。还要这样闹个几小时，女生们才会渐渐败给精致碳水和酒精的催眠，东倒西歪地在客厅睡去。

身为未来的营养师，佩特拉当然知道这是非常不理想的生活方式。但当她在昏迷了两、三个小时后惊醒，匆匆洗漱、换衣，赶向打工的健身房时，她又要感叹：啊，青春！

合租房的女生们以为她们就会这样夜夜笙歌，直到开学——这才对得起她们整个学期的付出，才足够宣泄与日俱增的压力。但一月一日的夜里，佩特拉却提前退出了她们。她们本来是要去一个兄弟会的新年派对的，听说那里的男生非常辣。

女生们试图让她回心转意。直到个个浓妆艳抹、摇曳生姿地站到了门口，还在拉扯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佩特拉：“为什么不和我们出来？新年第一天，你就不爱我们了吗？”

佩特拉尽力安慰着她可爱的朋友们，但始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只是一再说：“我真的明天一早就得去个地方，所以得早点睡了。亲爱的们，希望你们玩得愉快！”

她目送女生们的背影离去，直到听不到她们笑声才把门关上。虽然她也想和她们一起出去玩，但明天……明天！

她几乎忍不住雀跃：明天就是那个名叫“比莉阿姨”的小店节后第一天开门的日子。她已经等不及要见到利维先生了！

-～-

去年十月的一个午后,佩特拉刚考完有机化学I的期中，感觉十分不妙。她的有机化学本来学得就不太顺利，班上又有很多趾高气昂的医学预科男生，为首的是那个叫奥卢欧的，一考完试就大呼简单，并大声和别人讨论答案和解题思路。她越听越丧气：为什么有机化学是必修课呢？营养师真的会用到这种知识吗？为了躲避他们，她逃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里，碰巧就是“比莉阿姨”。

只是她没想到，店里也没多安全。

一位和她差不多高的男服务生正在擦桌子，听到她进来，头便“唰”地甩向她的方向。那目光，说轻点像扔来了两个飞镖，说重点像是退隐江湖的杀人魔。总之，佩特拉瞬间被震慑住了。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头脑掀起风暴，疯狂构思着逃生路线。这应该不会是比莉阿姨本人吧？

“呃，你、你好。”她小声结巴道。即使恐惧，她还是位礼貌周到的当代女大学生。“我想外带点东西。”

疑似杀手的凶狠小个子男人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接着又快速而大力地擦了两下桌子，把抹布挂在腰间的围裙上，才到收银台前。

“请问想吃点什么？”

佩特拉艰难地读着男人头上的菜品牌，眼花缭乱——这么小的店面，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菜单？

“嗯……请给我一杯咖啡……”男人的眉头皱得似乎更深了，佩特拉一边说话一边紧张地抽气，听起来像打了个嗝，这让她非常无地自容，“还、还有，我想吃点甜的……”

利维指向柜台旁边的玻璃柜：“有的都可以点。”

佩特拉看到马芬、磅蛋糕、司康、丹麦卷、布朗尼、曲奇……她更不知道要怎样抉择了，这让她更加慌张，因为她感觉自己耽误了这位凶恶杀手的时间——万一他还有任务要完成呢？

“我看有许多学生都喜欢双倍巧克力曲奇。”男人提示道。

佩特拉看过去，这家店曲奇很大——是比她的脸还要大上一圈的程度，够她吃三、四顿了。而且价格只有2.99，实在是很划算。

“那就要那个吧。”她应允道。

男人麻利地倒了咖啡摆在她面前（糖和奶在吧台自助，他补充说明），又拿了曲奇包好（佩特拉感觉他特意挑了最大的，但也可能只是偶然）。

“要加热吗？”

“加热？”

“热了以后，里面的巧克力会融化。”男人耸了耸肩，“这似乎也是学生们喜欢的吃法。”

佩特拉点点头，那听起来的确很让她心动。在男人用微波炉帮她加热的间隙，她看清了他工牌上的名字：利维。

利维先生准备好了一切，在把曲奇递给她前，又简单阐述了句：“温度挺高的。”

“喔，好的。”佩特拉小心地接过来，她觉得利维先生是在让她小心烫手。

在逃出店门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要做面面俱到的当代大学生：“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先生。”

男人还是没什么表情。他抱着肩膀靠在柜台后，对她沉默而有力的点了一下头。

再次回到曼哈顿的街道上，佩特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超脱感。她觉得人生非常美好，有机化学不再面目可憎，考试的结果也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了。

再说曲奇：外皮酥脆，内心是七分熟的，一口咬下，还有浓郁的黑巧克力浆流出来。三种口感和味道混合在一起，宛若天堂。

疑似杀手先生真的很有吃甜食的品味，她一边吃一边感叹。也许他在压力很大的时候（比如杀了人之后），也是用甜食来解压的。

后来，她经常光顾“比莉阿姨”。大部分时间会遇到利维先生，偶尔还会遇到比莉阿姨本人。

见得多了，利维先生变得可以记住她的点单习惯：如果是下午来，那就是曲奇（因为刚下化学课，急需治愈）；如果是上午或晚上来，那就是三种芝士欧姆蛋加蘑菇和菠菜，或者地中海沙拉。那时佩特拉已经反应过来，她第一次冲进店里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午市和晚市之间打烊的那一小时。她感觉很抱歉——面面俱到的当代大学生竟然剥夺了他人被法律保护的休息权！但除了点单和送餐外，利维先生一直对她不咸不淡的，所以她没能找到道歉的机会。

后来一个晚上，她在健身房教完课出来，在一条小巷上目睹了一起霸凌事件。四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把一个矮小孱弱的男孩堵在角落，一开始对他推推搡搡，到后来已经有了拳打脚踢的趋势。男孩没有呼救，仍在据理力争（“……医生没有说谎！他所有的理论都是有详尽的数据支持的！根本就是你们的……”佩特拉听到这些），但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这是不可饶恕的恶性事件。佩特拉最看不过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卑鄙行为。她当下就撸起袖子，鼓起二头肌，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走去。尽管她只在拳击课上打过沙袋、空气和幻想中的敌人，但她的正义感和保护欲在当下喷涌而出，令她无暇考虑寡通常敌不了众这一现实问题。

“喂，你们在干什么？”

沉着冷静的声音从小巷的另一头传来，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一个单薄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正是拎着一大袋垃圾的利维先生。他皱着眉头的脸在白炽路灯的照映下看着尤其苍白狰狞，宛若鬼魅。

这下佩特拉更急了——利维先生那么小，根本不是那些恶棍的对手呀！

显然那四个男生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看到了另一个可以用来衬托他们男子气概的弱者。为首的男生两步走到了利维先生面前，娴熟地用街头挑衅手法单指推他的肩膀。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他的推搡下，他的下一位“受害者”仍稳稳站在那里，仿佛只是被微风吹拂。

男生又用手掌推了一把，仍未果。利维先生只是目光愈发冰冷。小混混暴怒，他干脆举起拳头。

“你他妈以为——”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赶在佩特拉心跳之前就结束了。利维先生轻松地躲过那业余的一击，同时把手里的垃圾袋甩到他脸上，一拳紧跟着招呼在他的腹部。混混瞬间倒在地上，潮湿酸臭的厨余垃圾顺着他的头发流下，他蜷缩着身体，开始剧烈的干呕。

那应该是这个小团体的头目。因为他一倒下，剩下的三个人瞬间变得畏畏缩缩、六神无主。

“克里斯……”他们微弱地呼唤着头领，却谁也不敢靠近，眼神躲闪，生怕自己看错了一眼，就会变成下一拳的沙袋。

利维先生又踢了名为克里斯的混混一脚。这一脚比刚才那拳轻了许多，但还是让混混头目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你们最好赶快滚，并且以后都不准再找那个孩子的麻烦，”利维先生危险地眯起眼，脚跟踩在亚伦的膝盖上慢慢施力，小巷里立刻响起尖锐高亢的嚎叫，“否则……”

剩余的三个混混战战兢兢地把克里斯架起来，一边哭喊着“对不起，我们错了！”，一边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音调高得像是待宰的猪仔。

佩特拉连忙跑了过去。利维先生看着地面，似在沉思，听见她的脚步声，又抬头，露出一瞬凶光。

“啊，是你，”他恢复到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对旁边的男孩扬了扬下巴，“正好，请你去看看他的情况。”

佩特拉听命。男孩有着一头半长的金发，眼睛又大又蓝，漾满了泪花，像一汪水。他灰头土脸的，身上还印着几个脚印，看起来楚楚可怜。佩特拉对他伸出手。男孩明显受到了惊吓，看见她过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墙里缩。

“别害怕。”佩特拉摆出她能摆出的最和蔼的表情，安抚道：“我们是来帮你的。你看那个叔叔这么厉害，那些坏蛋肯定不敢再回来了。你身上疼不疼？有没有受伤？”

男孩摇了摇头，稍稍放松下来。

她继续温柔地笑。“我叫佩特拉，你呢？”

男孩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几步外的利维。

“阿尔敏……”声音很小。

“很高兴认识你，阿尔敏。”佩特拉开朗道，“我想我们应该把你送回安全的地方。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阿尔敏点了点头，自己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土。

“谢谢。”他轻轻地说，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些许。“谢谢！”他又鼓起勇气，稍微放大音量说给佩特拉身后的人听。

佩特拉回过头，看到利维先生仍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地面，眉头又拧了起来。她跟着他看过去，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看之前破碎的垃圾袋，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负责把它们清干净，却又下不了徒手去碰厨余垃圾的决心。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纠结，她想。这里可是纽约，垃圾之都，他们五步之外就有另外一个破碎的垃圾袋。

不过，利维先生不仅武力超群，竟然还这么有公德心！这实在是万分令人钦佩的高尚品格。她决定支持他，况且她正好有最适合此情此景的道具。

“利维先生，我来帮你！”

她从包里拿出两幅手套——这是她从有机化学实验室里拿的，本来是要回家打扫卫生用的。

“喔。”

利维先生的声音依旧平淡，但佩特拉几乎确定他的眼睛短暂地闪出了一丝光芒。

他戴上手套，手指开合适应了一下，尺寸正好（s码）。

“质量不错。”他评估道

“是丁腈橡胶的。”她如实作答，那是实验室安全系数最高的材质了——不透任何溶剂！

他们开始捡垃圾，但很快又遇到了第二个难题——破洞垃圾袋虽然还能兜住一些垃圾，但终究能力有限。

“那个……”

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他们回过头一看，看到阿尔敏一只手拿着个手柄很长的夹子，而另一只手上竟然拿着一卷垃圾袋。

阿尔敏鼓足勇气，挺起胸膛道：“我也来帮忙！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用吧。”

在捡垃圾的过程中，男孩逐渐开朗起来。他兴奋地解释他平常的兴趣就是在街上或者公园里捡垃圾，分好类再扔掉，所以身上会常备垃圾袋。他甚至还向他们展示了他那可以自由伸缩的便携垃圾夹。

“这是我的青梅竹马帮我设计、制作的！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无二！”他一边麻利地捡垃圾，一边自豪地炫耀，“很厉害吧！”

佩特拉和利维交换了个眼神，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欲言又止、知悉了对方说不出口的那句话：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霸凌了。

“小弟弟，你的爱好真奇妙呀。”见利维先生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佩特拉只好讪笑道。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娃娃脸的高中生微微撅起嘴。

“呃，不好意思……”她尴尬极了，踌躇半晌，最后只能无力地道歉。

“没事，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小，因为我又矮又瘦。”阿尔敏垂头道，看起来又有些沮丧了。

阿尔敏不再开朗，利维先生不可能找话题和他们聊天，佩特拉意识到多说多错，于是他们安静地收完了垃圾。阿尔敏试图建议说他们可以趁机把不远处的另一包垃圾也带走，但在利维的斜睨下识相地默默收声，转而称赞他垃圾分类做得很好。

他们走过两个街区，看到利维把厨余扔进了街头一家打烊希腊餐厅的垃圾桶里。他们这才意识到利维先生是在违规处理商业垃圾的途中，对阿尔敏拔刀相助的。这钟行为，轻了说不太道德，重了说站在违法边缘。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正在往手里喷消毒液的男人，说不上谴责，但当然也不支持。

“我们不是每天都这样做。”利维消毒完，回过头发现他们的眼神，目光平静而不自然地移开，“我认识这家老板。在错过垃圾车的时候，他允许我们这样做。”

说完，他就带头往回走。到了店里，利维先生先是招待他们洗了几遍手，又请他们喝了热巧克力和点心。他自己喝的红茶，用非常独特、手掌覆过杯口的姿势拿着马克杯。

他建议阿尔敏回去要和家长和老师好好沟通这一情况。平时也要注意，维系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的方式有很多，不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不过世界上不合理的事太多，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学学格斗。

又对佩特拉说，在保护别人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先报警。

他们乖乖听着，不住点头。两位年轻人在那一夜深刻学习到人是极复杂、极多面的生物。

三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是非常奇妙的一夜：在短短一小时内，他们共患难、共苦、共行恶、又同甘。

此后，他们时不时会在“比莉阿姨”相聚，利维先生会在闭店后独自招待他们。毕竟，洁癖人在最需要捡垃圾的时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在纽约街头遇上最得力的助手们的。

-～-

利维先生打混混头目的那一拳实在是让佩特拉难以忘怀——要知道，力量往往和体重与肌肉量息息相关，所以力量竞赛里才要分公斤级；身量、体重偏小的人，肌肉量自然比不上比他们宽、重一倍的人，所以也很难在蛮力上赢过他们。利维先生小小的身躯里，竟然蕴藏着那样惊人的力量！佩特拉心驰神往，她想自己长大后也许也可以变成利维先生那样。

她竭尽全力想为偶像的事业尽一份力。第一步即是登上各路点评平台。她发现尽管“比莉阿姨”的风评不错（“物美价廉”这一优点被83%的评论提及），大家对于店里那位男服务生却是毁誉参半。有些人是他的粉丝：“冷面善心、服务细致入微”，alyssawithay0419如是评价。但大部分是恶评：“服务员的脸像死了妈一样！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再也不会去这家店，建议大家也别去——除非你是个恶心的受虐狂。*******！”，tommyhugeD6969这样说。佩特拉一条一条读下去，被后者气得七窍生烟——她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用那样的污言秽语来形容隐忍、绅士的利维先生。她恶向胆边生，立刻注册了账号，一条一条骂回去。“比莉阿姨”页面下很快掀起腥风血雨。平台识别出恶意交互，多次警告未果后，有关用户皆被禁言。始作俑者佩特拉更是被封了号，但她很满意，因为那些负评都被平台屏蔽了。

与此同时，利维先生对她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至少她再也没遭遇过杀意满满的蹬眼）。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在线上为他出气的事暴露了，但在利维先生第三次尝试和她交流打扫卫生心得的时候，佩特拉终于明白过来：因为那晚她恰巧随身带着手套，利维先生把她误会成和他一样有洁癖的人了，所以倍感亲切。

佩特拉正愁找不到独自前往“比莉阿姨”的借口，于是开始精心维系自己“洁癖”的形象，为此学习了很多打扫的知识。她从收纳博主那儿剽窃来的技巧得到了利维先生的认可，这让他们的学术交流更近了一步：在碰到药到病除、性价比极高的清洁产品的时候，他们也会给对方带一份。

一月二日，佩特拉就是在有新货的伪装下来到了“比莉阿姨”。推开沉重的木门，迎接她的首先是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接着就是利维先生忙碌的身影。他的手上和胳膊上一共平衡着六个盘子（多么惊人的核心力量！），抬头看向门口。他的袖子卷着，肌肉在数个餐盘的重压下紧紧绷着，青筋暴现。手和小臂形成干脆利落的角度，让手腕上尺骨的凸起看起来十分凌厉。

佩特拉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利维先生先是对她一点头，又冲着唯一空着的桌子一歪头。佩特拉落座，芝士欧姆蛋很快送了上来。

她吃完，又要了咖啡，捧着杯子慢慢啜饮。午市的人潮渐渐散去，等擦完最后一张桌子，利维先生脱下围裙，坐到她旁边的桌子上，开始吃自己的午餐。

“祝你新年快乐，利维先生。”

“喔，新年好。”回答一如既往的精简。

佩特拉敏锐地发现利维先生的午餐变了。他一般会吃午市剩下的配餐，今天吃的却是店里不卖的东西，像是某种浓汤，装在保鲜盒里，明显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利维先生一勺接着一勺把汤送进嘴里。她的视线跟着他重复而机械的动作，和始终朝下的嘴角，看似与平常无异，但佩特拉就是能从中看出享受与珍惜。

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利维先生，那是你自己做的吗？”

动作一顿，接着摇了摇头。佩特拉耐心等待着，利维先生最终补充道：“我，嗯……昨天吃到一顿免费的晚餐，量挺大的。尽管是免费的，我也不想浪费，就把剩菜带过来了。”

“哦……”佩特拉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开始好奇“免费的晚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有人请他吃了饭，还是在新年慈善晚宴做了兼职，从而得到了丰盛的工作餐？

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礼貌占了上风。她不想为了一小块八卦去冒犯利维先生的边界——他是非常注重隐私的那类人。

“那听起来真美妙，”她愉悦地说，“‘免费的晚餐就是最好的晚餐’——我的爷爷时常这样说，我也十分赞成！”

“啊……”利维先生把烤面包撕成小块，丢进汤里，十分罕见地对玩笑话表达出明确的赞同：“是还不赖吧。”

而更罕见的是他的表情：尽管他的五官的走向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细心的佩特拉能从他眼角析出的细微纹路和脸颊肌肉小小的抽搐辨别出被极力掩盖的笑意。

于是她替他大大地笑出来。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偶像利维先生似乎经历了美好的事情，这让她也感到幸福百倍！

Notes:

*因为之前一直写利视角的文，所以想借用第三视角浅浅写下利，没想到激情下写了这么长，导致文子哥都出不了场（安详 。主要是利宝太好了（而且是寡言少语行动派，好好写！），收不住手，而且总得给文时间多搞点钱来买高级食材，让利宝吃好点（再次推卸责任。

*希望这个追星大学生佩特拉能得到大家的喜欢～

*下章就又是文利老夫老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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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我也读过大学的

Summary:

利维：这世道，就连大学生也不容易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晚上，从提索奥努斯大厦下班回家之前，利维找到在五楼的休闲区里看球赛的莫法特。

“嘿，你知道那些没发出去的纪念衫都存在哪里吗？”

赛事大概正到了要紧关头。莫法特的腿翘在矮桌上，手里提着啤酒罐，半张着嘴。他目不转睛，生怕错过片刻场上的动向，半晌才回答：“因为没人要，之前罗伯特把它们扔到Goodwill*了。”一口啤酒后又问：“你找那些做什么？”

“喔，没什么。”利维耸了耸肩，“家里的抹布太旧了，我想找件大点的T恤裁成小块做抹布。”

“哇，老兄，你可真节省！”莫法特调笑道，接着又小声嘀咕，“如果我的杰西卡也这么会过日子就好了……”

利维对同事的家务事没什么好说的。他正要转身离开，莫法特却突然想起了有用的情报：“啊，既然是做抹布的话，二楼厨房那里放着这间公司新年发剩下的文化衫，罗伯特说我们也可以拿一件。”

“是吗？”太好了。“谢了。”

“小心点，”他在下楼之前又回头提醒大大咧咧偷着懒的同事，“要是被楼里的人发现，你会有麻烦的。”

莫法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他才不在乎呢。

利维下到二楼，发现桌子上剩下衣服的正好那些最极端的尺码。最大码竟然有XXXXL（感谢这个国家逐年飞升的肥胖率）。他比划了一下，感觉XXL应该就差不多了，便把它叠起来，和洗净的饭盒放在一起。

电梯里，他遇到了两名大楼公司里的员工。他们听起来是打算出门抽两根烟，清醒一下。利维经常能在大楼里遇见失魂落魄的加班科学家，他们通常走得比他还要晚。他甚至碰到过干脆在休息室里过夜的——他们把彼此都吓得够呛。

利维缩在电梯角落里，下了电梯也很慢很慢地跟在后面，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过那两名员工本就不屑正眼瞧他，说话也丝毫不避讳，所以他们的对话一直漏进利维耳里。

他们先是抱怨不切实际工作量、毫无意义的冗长会议、无能弱智的领导层，接着恶毒地咒骂国家不公平的法律剥夺了他们的公民权利——“……过度保护那些老弱妇孺，搞得我们这些勤勤恳恳工作的纳税人，在冬夜里还得躲到室外抽烟！”——听得利维不住咂舌。

出了大门，两个烟鬼迫不及待地拿出烟盒，脚下生风，几步把利维甩在了后面。但吸烟处就在去车站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在经过那里的时候，对话的片段又顺着冷风飘进利维的耳朵。

“……没听说吧？……不，我也是只是道听途说……是我们组的特蕾莎从PD的肖恩听到的，坎蒂丝无意间听到法律的那群实习生们叽叽喳喳……没错，非常可靠……”

“……之前那个案子……是的，就是那个该死的疯子，害得股价……阴谋论者……官方说法是失踪，但明眼人……和我们……”

风越吹越大，声音支离破碎。他感觉出那不是他该听的内容。利维拉紧外套，低下头，快步融进曼哈顿无边的黑夜里。

-～-

利维拉开公寓的门。霎时间，暖黄的灯光、干燥的暖气、和浓烈的大蒜香全数倾泻到他身上。这和平常黑暗、冰冷、无味的公寓很不一样，令他有些头昏脑胀。

“啊，利维，欢迎回来！”赋予公寓崭新特质的男人从锅台前转过身，绽开看上去没什么大智慧的笑容。

“我很脏。”不领情的利维机敏地矮下身，躲开埃尔文热情的左臂，一头扎进浴室里，开始对身体的例行深度清洁。他已经懒得去深究埃尔文这个家伙到底是在他的公寓里窝了一整天，还是出了门后不知道摸索出了什么歪门邪道又开门进来了。

等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搓洗干净，利维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埃尔文把整口锅拎起来，摆到书桌的一摞报纸上。

“哈！我把一切规划得正正好好。”埃尔文摇头晃脑，十分骄傲。“但还是有一件我做不到的事——利维，可以麻烦你把法棍切片吗？先切一半就行。”

利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购物袋旁边，把长长的面包抽出来，又看见袋子底部还摆着一瓶东西。掏出来一看，瓶身上有许多夺人眼球的广告词：有机、天然、水基、芦荟、低过敏性、pH平衡、超级润滑……

“咚！”

利维被这长长一串词汇（尤其是最后一项）惊得手一松，价值装的大瓶子垂直落回购物袋，撞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巨响。

好在埃尔文不知道是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还是难得好心没有刁难他，总之他什么也没说。利维不敢回头，立马着手于切面包事业，然后面色如常地将之端上了桌。

巨大的埃尔文左手握着一支小小的塑料叉子立在桌上，画面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他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

“利维，你的面包切得真好！”

白眼呼之欲出——面包切片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该不会在每个烘培店里都会夸赞面包师傅吧？

他坐到床头，简短道：“熟能生巧。”

紧接着，他便皱起眉头，因为桌上摆着的实在不像是人该吃的东西。

乍看之下，锅里的料理十分豪华：虾肉、小鱿鱼、某种贝壳的肉、红辣椒、大量蒜片、菇类、小番茄和花椰菜，上面还点缀着绿色的香料；可问题在于，这些丰盛的食材正浸泡在同样丰盛的油里。

埃尔文把面包蘸进油里舀出海鲜和番茄，一同放进嘴里咀嚼，接着闭上眼，发出幸福而享受的声音。利维不禁露出嫌恶的表情。这对辛苦做出这顿饭的人来说很无理，他知道，但即使是曾经靠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过活的利维，也实在无法容忍这种“喝油”行为。

“没吃过这个吗？”埃尔文毫不在意，已经捡起第二片面包插进油里了。“这是油浸虾（Gambas al Ajillo），一道西班牙菜，当然我多加了了些配料。我知道这么多橄榄油看起来有些吓人，但这真的很好吃，快试试吧。”

见利维质疑的表情没多大改善，埃尔文又补充：“请相信我。”

这句话似是有什么魔力。利维鬼使神差地拾起一块面包，将虾和小番茄插起来，盖到上面（他还是过不了“喝油”那一关），再送进嘴里。

他愣了一下。那尽管是两种常见食材，却和利维平时吃到的完全不同。虾肉紧实而富有弹性，像是生前每周都会勤勤恳恳地做三次重训来丰富自己的口感；小番茄在刚入口时有一种极生动的果酸，接着就会涌出一种独特的鲜香，在让人感到清爽的同时，也和海味相得益彰。于是这一块咽下肚后，他立刻做了第二块、第三块。在拾起第四块面包时，他已经开始学着埃尔文的样子用面包直接蘸油了。他惊讶地发现这样吃竟然完全不会有油腻、恶心的感觉；不如说，厚重的橄榄油完美地继承了番茄和海鲜的鲜甜、大蒜和香料的芳香，再加上埃尔文恰到好处的调味，油脂浓郁的香气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和面包中稍显干涩、寡味的法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利维对这味道非常着迷。他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三十多年（大概）竟然从未这样吃过。他决定从埃尔文那里把食谱要过来：他得让这道料理成为他后半生的常客。

丰厚的油脂搭上优质蛋白和精致碳水使这道菜的饱腹感很强。埃尔文早早放下了叉子。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喝着白葡萄酒，观赏利维狼吞虎咽的吃相。平常的利维会因为这样的注视而感到不自在，从而变得浑身是刺；但今天的利维有些忘我。他气势如虹地将桌上的所有面包扫进肚子里，又立马站起来去切第二份。

回到桌上时，埃尔文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隐隐的担忧。

“利维。”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婉转道：“你要不要慢点吃？”

利维正打算把新的一片铺满虾和鱿鱼，又吸满油脂的面包塞进嘴里。闻言，动作卡在半路。他眨了眨眼，终于察觉到向来宽松的睡裤腰竟然变得有些局促。

他这才感觉到不自在——他竟然在埃尔文面前这样丑态百出。他不能接受自己在他人面前失控。于是他放缓速度，分了三口吃完了最后一片的面包。他细嚼慢咽，极力享受着今夜最后的美味。

依依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利维擦了擦嘴角，又仔细地把每根手指都擦干净。

“我饱了。”

他沉声宣布，然后把锅端到厨房，将剩菜全数装进保鲜盒，一滴油都不舍得浪费——这可是他明天的午饭。他知道经过冷藏的油脂会凝固，到时候即使调味再好，也叫人难以下咽。不过，只要用“比莉阿姨”后厨的微波炉将它重新加热，它一定会焕然一新，再度鲜香四溢。光是想象，利维就感到自己开始分泌唾液，只恨自己不会穿越时空，把时间直接快进到第二天的午休。有了这项期待，就连向来让他头疼的服务业早市都变得可以忍受。

利维收拾好一切，刷了牙，回到床边。果不其然，埃尔文已经把自己脱光了，此时正弯下腰，对床单和被子又拽又抹，力争平整、无皱。利维扫了他一眼，不是很理解他为什么在睡觉前突然开始铺床，还非得光着身子。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对于埃尔文挺翘的屁股和结实的大腿，经过昨晚的极端脱敏治疗，他早已不以为然。

利维站到桌边，将马克杯里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眼睛睨着勤勤恳恳做着无用功的男人。但他并不开口点破。经过这两天与埃尔文的相处，他对他人的信任跌至谷底，自保意识直线上升。他怀疑这一怪异行为背后暗藏玄机，所以打算静观其变。

铺好床，埃尔文立刻跳上去，身体扭了扭，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坐好，接着发出惬意的声音。

“快过来！”埃尔文对仍然站在桌前的利维伸出手，这样建议道。

被邀约的人更加谨慎了。他小心翼翼地用五分之一的屁股坐到床沿，然后立刻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实在说不清楚是哪里。

“你怎么在自己家都这么拘谨？”

埃尔文对他旁边的那一小块床面又拍又抹，非常热情的样子。利维看出他动作的夸张和刻意，心想这个人到底又在演什么戏。好奇为他壮了胆。他决定往埃尔文身边挪一挪。手撑到床面的时候，他顿了顿，接着恍然大悟。

“等等……”

他惊讶极了，迅速调整姿势跪到床上，两只手在床单和被套上摸来摸去。

接着狐疑地看向埃尔文：“这不是我的床单！”

尽管这一套床具也是灰色的，但触感和他自己的那套完全不同。他自己的两套质地粗糙，冬天躺进去又冷又硬，像用麻绳编出的裹尸布；现在的这套又软又滑，黄油的质地，摸上去也十分温润。若是钻进被窝，利维都怀疑自己也会变成黄油，直接融化在里面。

“哈，你终于发现了！”

趁利维仍不敢置信地东摸西摸，埃尔文一把将他拽进怀里，高兴地用下巴蹭他的脸颊。

“你去上班后，我想做个贴心的人，于是就去帮你把早上弄脏的床单和脏衣娄里的衣物洗掉。但在等洗衣机的时候，我灵机一动：再买一套不就好了？”

利维呆呆地被抱着，本来没什么反抗的意思，但听到这句，他倏地皱起眉头——他的床单虽然破旧，质量也不怎么样，但那还是忠诚地服侍了他多年的物品，被他维护得很好，没有丝毫瑕疵，怎么就被突兀地闯入他生活的不速之客随手丢了呢？

“啊，别担心，你的衣服和床单在烘干之后，我都叠好放进柜子里了。”大概是感受到了利维身体的僵硬，埃尔文连忙补充道。

于是他又软化下来，一只手恋恋不舍地留在床单上，另一只手虚虚地搭到埃尔文身上。

“摸起来真软……”利维小声说。这是他能给出最露骨的赞美了。

“那当然，这可是500针数的密织埃及棉。”埃尔文骄傲地答。

短短一句话里，利维竟有两、三个词没听懂，但他能从语境中推测出埃尔文是在说这种料子很高级，而高级的料子通常意味着昂贵。

“你到底哪里来的钱？”

利维匪夷所思。他不相信埃尔文光靠和街坊邻居打牌能赢出这么多闲钱。

“利维，我说过我有我的门路。”埃尔文非常自信。

你的确那么说过，可那究竟是什么门路？利维再度谨慎起来，决定暗自调查一下这个区域最近有没有什么独臂大盗的新闻——违法也是一种门路。

利维在疑惑、好奇、焦虑和罪恶感之间沉浮。纵使经历过复杂的贫困与逆境，但利维从未偷盗——他非常不齿不劳而获的行为。我到底是不是在窝藏一个罪犯？今晚我真的要躺在赃物上睡觉吗？警察会不会破门而入？我是他的共犯吗？

“利维。”

“嗯？”

“奖励。”

埃尔文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利维渐渐意识到他的举动的确十分体贴：如果埃尔文没有帮他洗或者弄来新的床单，那他在经历了一整天的辛劳后，回到家里还得面对没有干净床具可用的现实。

其实，按照利维家的规矩，床具、内衣和居家服、外穿衣物是必须分开洗的，而且他会在用公共洗衣机和烘干机前，将机器内里用消毒巾彻底清洁。利维一方面计划着要在休息日将那些东西重新洗一遍，一方面意识到埃尔文竟是第一位帮他分担了家务的人。这感觉上的确有些意义非凡，也许是挺值得奖励的。

而且，利维感觉脑袋又晕又热——刚才那杯酒喝得实在太急了。在酒精的影响下，他想无论他做出什么、答应怎样的要求都是有情可原的。

利维决定故技重施：在埃尔文嘴唇上轻碰了一下就从他腿上滑下去，逃到他臂长之外。只是埃尔文这次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利维刚一贴上去，后背就被紧紧箍住，嘴巴被灵活有力的舌头撬开。埃尔文毫不客气地对他又舔又吸，时不时变换着角度。利维吃力地跟着他的节奏，同时还得暗暗收紧自己的核心，不然他饱得发胀的肚子就会贴上埃尔文依旧紧实的小腹。

一心二用很快让利维败下阵来。他感觉头更晕了，甚至怀疑自己有些缺氧。他泄了力气，主动抓住埃尔文的肩膀来维持稳定。埃尔文也察觉出没有继续箍着他的必要，手便开始向下游移。

当粗糙而温热的指腹摩挲着他的尾骨，利维不由想起那支躺在环保袋里的超值装大瓶子。至少从瓶身上的广告词来看，那似乎要比他的肌肉舒缓膏专业很多。也许应该把它拿过来，利维想。

手游到他的屁股上，又握住他的胯骨。吻突然断开。利维始料未及，嘴还懵懵地向前追了一下，结果一口啃上了埃尔文的颧骨。

“利维，我能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埃尔文嘴上问着，手已经伸进了他的口袋里。利维觉得这个时代可真离谱——就连流浪汉都逃不出网瘾的手掌心，什么时候都想看上一眼。但对此，他也不打算说什么——他又不是这家伙的老妈。

利维把头埋进埃尔文颈窝里，微微喘着气，点了点头。

他听到手机解锁的声音，和手指猛戳屏幕的声音。接着他脑袋底下的肩膀动了动，示意他看过去。

利维懒懒地偏过头，发现小小的屏幕里趴着一只老鼠，用两条后腿站着，头仰得老高，也好奇地看着屏幕外的利维。老鼠通体纯白，头部的毛色却非常与众不同：从颈部到尖尖的口鼻，颜色从浅咖逐渐变为深棕，乍一看像是调皮的老鼠把鼻子扎进了煤炉里。

利维也来了兴致。他在埃尔文身上翻过身，伸出手把屏幕上的图片放大，仔细观察它棕色嘴巴上的胡须：“这是谁？”

“花俏鼠。”埃尔文吻了吻他的头侧，顺着利维调整姿势，让他能躺得更舒服些。“我们昨天不是说了要调查一下它们‘花俏’在哪里吗？”

他们顺着信息页读下去，发现花枝鼠其实和纽约街头的大老鼠是同种动物，只不过它们是驯化型，性格和行为都和他们野生的亲戚大有不同。他们“花俏”是“花俏”在毛色上。
除了最开始的那只“煤炉”色，利维还看见了通体蓝灰的、灰白花的、棕色深浅环纹的……每一只在利维看来都十分俏皮、可爱。

他们又打开附近宠物店的网页，发现除猫、狗以外，花俏鼠竟然是店里评价最高的宠物（4.7/5.0）。4000+位消费者都为花枝鼠的温顺、亲人、聪慧的特质而着迷。最高赞的评论还附上了几段视频作为证据。视频里，一只脸上有着白色倒“V”纹样的花俏鼠站在主人的肩膀上，跟着她在房子走来走去；另一段里，它灵活地绕过一系列复杂的障碍物，最终按响了终点的铃铛，还会跟着主人的手势绕圈……

利维瞠目结舌：“这到底是怎么拍出来的？”

埃尔文也有些惊讶：“我想花俏鼠真的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所以才能学会如此复杂的指令。”接着自言自语般地分析道：“这位主人是怎么教的呢？难道只是靠操作性条件反射吗*？不对，也得要加一些经典条件反射*才行。那要教多久才能教到这种程度……”

“什么是‘操作性条件反射’？”

“啊，就是……”埃尔文正要解释，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将嘴闭起来。

“是什么？”利维催促。

“是……可以用来训练动物行为的方法。你听过‘巴普洛夫的狗’吗？如果在喂给狗饲料的同时摇响铃铛，狗便会在只听到铃声的时候也流口水——这即是经典条件反射。而操作性条件反射，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用奖励来强化动物的某种行为，也可以用惩罚或者不给奖励来弱化不想要的行为。比如说，如果你在给出一个手势的时候，花俏鼠正好转了圈，你就可以给它一些零食作为奖励。这样一来二去，花俏鼠就学会在你给出手势的时候自己转圈了。”

利维心中一动。“这样的训练方式也可以用在人身上吗？”

埃尔文沉默了一下，格外精简地答：“可以。”

利维的脑内刮起风暴——他意识到如果他偷偷在埃尔文身上运用这些技巧，那他也许可以训练埃尔文帮他做家务。如果他埋下一些暗示，让埃尔文分类洗衣、给机器消毒，再给他一些奖励来强化这一行为，那埃尔文一定会变成他的得力助手。

现在只需要个合适的奖励就万事俱备了，利维认真盘算着，根本没工夫细想埃尔文之前话语间极不自然的停顿。

“哇，你看这只也非常有才华……”

伸到面前的手机将利维从沉思里拉了出来。他们继续翻看评论，不断发出惊叹和欣赏的声音，直到利维在一条评论下面看到两只花俏鼠泡澡的视频。视频一开始十分可爱：两只湿漉漉的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大大的浴缸里游来游去，好不自在。录到一半，镜头一转——摄影师也出镜了。那是个蓄着胡子、梳着中分的男人，浓密的胸毛腻在水里。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看了一会儿，接着极其缓慢地咧嘴一笑，露出很多牙齿。

利维看得浑身不适，赶紧伸手把网名为“ZJ”的人发出的视频关掉。

“那就非常恶心了。”等屏幕回到安全的内容上，利维尖锐地评论。

埃尔文发出赞同的声音：“网络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利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先打了个哈欠。

“困了？”

利维点了点头。

“那我们睡吧。”

利维又点了点头。埃尔文把手机放下，探身出去关灯。

“我给你带了一件衣服回来……”利维躺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地说：“等洗干净之后，你可以当作居家服穿。”

“利维！”埃尔文惊讶道。他本来也要跟着躺下，闻言却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要去一探究竟。

“只是工作的地方在发免费的衣服，我就顺便拿了一件。”利维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精神了些，连忙补充道。

埃尔文把手伸进袋子，却摸出了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盯着那个被精心包装的小玩意，又凑上去闻了闻。“好高级的味道——是香薰皂吗？”

“啊，那是一位……大概是朋友的人送给我的。”利维道：“这个也给你用。我做服务业，不方便用带浓烈香气的东西。”

“‘大概是朋友的人’。”埃尔文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去读包装上附的小卡片：“‘……感谢利维先生对我的照顾，能认识利维先生真是太好了。新的一年也请多多指教哦！’爱心符号。”

埃尔文吹了声口哨，引得利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还睡不睡觉了？”

埃尔文没说话。他把香皂放到桌上，关上夜灯，爬进他的那半边被子里。

利维背对着他。他还没搞清楚今天晚上到底会不会发生些什么。他闭上眼，没有睡着，静静等待着（不是期待，只是如果不会的话，那为什么埃尔文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还要在他家留宿？）。

过了一会儿，利维感到有手伸进他的衣服，覆在他的腰上。

利维睁开眼。要开始了。他还是没动，只是做好了随时翻身的准备。

他没想到的是埃尔文也没动。那只手只是缓慢地在他腰上抚摸。

“我想你有一位仰慕者。”

利维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还在说香皂的事。“谁？佩特拉？”他有点莫名其妙：“不是的，佩特拉只是个孩子——一个好孩子。她很会收纳，还会随身携带打扫用的手套，年轻人里很少能见到像她这样爱干净的了。”他顿了顿，又强调：“不会的，佩特拉可是个大学生，哪有必要仰慕我这种人。”

“利维，我也读过大学的。”

这句话听起来竟然有些委屈。利维稍加斟酌，他意识到埃尔文身为大学毕业生，临近中年，却沦落到这般田地，这的确非常值得委屈：这世道，竟然拿着大学文凭的聪明人都得出来流浪！

利维为埃尔文感到不公——迄今为止，他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他感觉到一线苦涩而柔软的液体滴进心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细流促使他翻过身，鼓励他亲一亲埃尔文的下巴，又笨拙地抱住他的肩膀。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头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会好起来的。”最后，他生硬地说。

“啊，利维……”

埃尔文紧紧抱住他，脸埋进他的头发里。

“那家宠物店离这里很近，不是吗？”埃尔文提议道：“也许你该考虑养一只属于你的花俏鼠。”

“我……”

利维花了一瞬去幻想拥有一只毛色特别的花俏鼠：他也可以带着她走来走去，喂她吃很多零食，摸摸她柔软的毛发，教她一些才艺，一起看看夕阳西下……

只是……“我不确定我会是一位称职的主人。”

埃尔文低低笑了，在他的头顶植下一吻。

“喔，利维，”他贴在他耳边说，“任何可以被你拥有的生物都是非常幸福的。”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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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will:美国的一个非盈利机构。最知名的业务是二手商店。
*经典条件反射：classical conditioning
*操作性条件反射：operant conditioning

 

**那么，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呢（就连我都搞不清
**请大家相信，他们在吃了放了很多蒜的食物后，是有大刷特刷牙、大用牙线才亲亲的，他们很香！（尊嘟很在意这点
**一个没用的设定：这篇的文喜欢裸睡，并不（全）是因为方便好色才每次都把自己脱得那么光溜。这篇的利是那种，睡衣会把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乖宝
**另一个设定：利因为没有正经受过教育，所以一直非常向往读书。暗暗有些学历崇拜（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非常仰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嘻嘻，这章又情侣又金婚，望大家喜欢！

*****如果能看到大家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10: 你这个耳聋的混蛋

Summary:

戒断反应

利：妈的！

然而埃尔文并不是每天都来。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毫无预兆。早上出门前，埃尔文照常为他做了早餐，又打包了午餐。下班后，利维理所当然地认为家里正有热乎的饭菜和结实的肉体等着他，但当他拉开家门，找到的却是一片冰冷与黑暗。

那是遇见埃尔文之前，他公寓平常的样子，那天却让他吃了一惊，下意识以为自己误开了邻居的门，还特地退出去，确认了门牌号。

他左看右看，毫无疑问，面前的黑窟正是他的小家。他只好走进去，钥匙甩在锅台上。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直到眼睛习惯了室内的黑暗，变得可以看清物件的轮廓；直到向阴的小屋里比冬夜还要邪门的冷风钻进他的裤脚，勾得他的左腿深处不知哪条肌肉又开始突突地脉动，敲响了作祟的前奏。

利维这才挪到墙边，按下顶灯的开光，又打开暖气片，站在旁边烘烤着左腿。他仍不甘心地左顾右盼，可他的小家实在是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容下6英尺向上的人体在中藏匿。

待四肢回暖，利维想他应该找点东西吃，然后赶快睡觉——他终于可以在在他的单人小床上舒展四肢、大睡特睡了，再也没有讨厌的大个子抢他的被子！他在冷冻层里挑挑拣拣，找出一包他爱吃的陈皮鸡（orange chicken）。他把鸡块丢进微波炉里转了八分钟，然后在上面浇满料包里亮橘色的液体。他站在锅台前，才吃了两口，就被炸鸡块木渣般的口感和酱汁化学勾兑出的甜腻，搞得有些反胃。他逼着自己咽下嘴里的浆糊，叉子在塑料碗里拨来拨去，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再吃下一口。他认为这袋东西一定是因为他储存不当而变了味，否则无法解释它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令人难以下咽——总不可能是因为埃尔文用了几顿饭就彻底改变了他的味蕾，令他再也无法适应埃尔文口中的“深加工食物”。

利维把鸡块倒进下水道。浪费食物令他有些沮丧。而他的左腿就像是掐准了时间，待他洗漱完毕，隐隐的不适便迅速发酵成锥心的疼痛。利维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般强烈的发作。他在腿部贴满发热贴，又吃了一片止痛药，把身体缩成一团，裹进被子里，却怎么都暖和不过来。

他的左腿热得发汗，上半身满是冷汗，弄得被窝里潮乎乎的。柔软丝滑的面料竭尽全力想要还给他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但效果微乎其微。

利维把头埋进枕头里。上面只有高级货独有的那种冠冕堂皇的味道，找不到丝毫埃尔文的影子——毕竟那位流浪汉没有体臭，当然也没有体香，不会在只睡了几晚的床上留下什么气味的线索。

利维紧闭双眼，试图用意志力战胜疼痛，从而入睡。但他越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脑海里的声音就越嘈杂。他很难想象埃尔文会放着他的床不睡，偏要跑去睡大街——他的小屋固然简朴，但总比冻死人的纽约街头要好上很多。他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埃尔文除了他这张屋顶外，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屋顶可以选择。这也解释了埃尔文为什么一直都还算体面、卫生。而且第一次见面时，埃尔文的话术太过成熟。现在想来，那一定是他惯用的招数。埃尔文套上紧身毛衣，眨眨蓝眼睛，就能手到擒来地骗到许多床铺，而利维只是他丰富选择中，十分微不足道的一位。

不知道为什么，埃尔文睡在别人床上，与其他人耳语甜蜜谎言的假想比左腿货真价实的疼痛更让令利维不好受。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希望以此扼杀那些不受欢迎的画面，但微微缺氧的环境让利维的思绪更乱了。他几乎可以看见眼皮后面不断生出乱麻般的黑线，在他的颅腔里肆意冲撞，速度越来越快，像老式的弹珠游戏，也像更微观的分子活动。它们不断纠缠、牵扯，系成一个个没有出口的死结，全都积压在利维本就不堪重负头颅里，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最后，止痛药生了效，利维还是睡着了。只是睡梦也不比清醒好受多少。他感觉自己是一块困在烘干机里的廉价布料，被疯狂地甩来甩去，穿梭于虚幻与现实之间。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正浮在半空，俯视着床上小小的躯壳，看见腥白的脑浆和绛红的稠血从他面部的孔窍缓缓淌出；下一瞬间，淤泥般的怪物将他啃噬成一具空壳，而埃尔文正站在公寓的阴影里，利维只来得及看清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蓝光，就感觉淤泥驱使着他的躯壳扑过去。他咬断埃尔文的脖颈、撕咬他的肌肉，像只真正的野兽，跪在地上舔舐着喷涌而出的血液。利维看着埃尔文混沌泛白的眼珠，再也找不到他熟悉的光芒。对不起，这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他想恳求他的原谅，张开嘴，冒出来的却是粗砺而陌生的喉音，不断重复着：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闹钟响起来，利维浑身一抖，终于从漫无边际的噩梦里挣脱出来。他的心脏跳得极快，翻身起来这一简单动作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床边坐着喘气，胸腔里的躁动逐渐平复下来，头痛却愈演愈烈，随之而来的，则是比最晚更甚的疲惫。

他为自己泡了红茶，但心不在焉，茶叶放多了，浸泡也时间长了。空腹灌下去，疲惫没有减轻分毫，过浓的单宁酸反而使他的胃部开始绞痛。利维抱着马桶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得空踉跄到冰箱前，喝了一口牛奶，让腹部的不适得以舒缓。

他靠着冰箱坐了许久，认为自己大概十分可笑。接连不断的厄运用了半小时就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直到站在了迟到的边缘，利维才扶着锅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步伐虚浮地出了门。

第二天，埃尔文还是没有来。第三天也是一样。到了第四天，利维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他接受了埃尔文十有八九不会再回来的事实：他们间的约定本来就只是刮个胡子而已，至多半小时的事情，却硬生生拖出那么多天，还衍生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纠葛，是该结束了。埃尔文从来没有承诺过他什么，就像利维也没有过一样；他们都是自由的，既然如此，埃尔文想走就走吧！

想通了这些，利维感到神清气爽。他昨晚吃下了大半个速冻墨西哥卷饼，也睡得挺饱。半夜下了大雪。利维早早起来，看到了仍未被人类活动污染的皑皑白雪，还买到了新鲜上架的甜甜圈，泡出了完美的红茶汤。短短几天，利维彻底扭转了生活的走势。他认为自己的状态好极了！

见时间还充裕，利维便悠闲地踏上了上班的路。他甚至有闲心去滑了滑当天的热点新闻（“速报：七所高校联合游行，‘Marley’s’股价再跌——究竟是迟来的正义还是疯子的诅咒？”），又帮一位年轻的母亲修好了半路卡壳的婴儿车，得到了车中小孩手里攥着的一枚糖果作为感谢。

正当他要下到地铁站，比莉阿姨的一通电话找到了他。她告诉利维，夜里的大雪耽搁了送货，他们做不了早午市了，让他下午再来。挂了电话，利维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和逐渐繁忙起来的街道格格不入。他很久没有放过假了，更别提这半天假来得万分突兀，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利维还不想回家，便喝着保温瓶里的红茶，四处走了走。

走过几个街头，一张传单伸到了他面前。

“你好，新年快乐！”一个友好而平平无奇的声音愉悦道：“这是这一季度的‘自由’传单，新的一年，活动多多，也请多来‘自由之翼’选购喔！”

利维抬头，看见一位梳着中分的脏金发色男子。他的脸和他和声音差不多，很友善，但没什么特别的记忆点。

接着他意识到，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家天价售卖着露西的蛋和卢卡斯的残骸的超市，“自由之翼”，的门口。

“活动多多”这句话扣住了利维的心弦。既然手头有时间，他便想着去看看店内的打折商品。于是他提起一只购物篮，草草瞄了眼传单，走了进去。

仅那一眼，他便学到了“自由之翼”这个对于超市来说略显荒谬的名字背后的寓意：开超市的那群人，是希望这家店所宣扬的理念和知识可以帮助消费者们从食欲的奴役中得到解放，从而成为自己饮食和健康的主人；“自由之翼”由此得名。

利维把传单丢进垃圾桶——他可不会被这几句漂亮官腔哄骗。“自由之翼”就是个荒唐的名字，而这家店就是个打着健康名号的圈钱骗局。

再抬头，利维瞬间僵在了原地。因为消失了四天的埃尔文竟然出现在了货架尽头。

埃尔文背对着他，正聚精会神地挑选、对比着货架上的商品。他不是一个人来逛超市的——另一位看起来也十分高大的金发男士正帮他推着车，上半身百无聊赖地塌在购物车的扶手上，跟着埃尔文慢慢往前走。那是很幼稚的姿态，却由一位蓄着胡子，身材和面容皆极具世俗意义上的成熟男子气概的男性做出，是非常违和的搭配。

无聊金发男似乎看到了什么想要的东西。他稍稍驻足，伸长胳膊从货架上摘下一袋东西，扔进车里。可这也没能逃过正在认真选购的埃尔文的法眼，他立刻将其从车里拎了起来，又放回了货架上。

这下无聊金发男不乐意了。他站直身体（利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比埃尔文还高上了一截，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巨人们的物以类聚），露出了类似“撅嘴”的，介于“不满”和“愠怒”之间的神色。他挑衅般地瞪着埃尔文，从货架上明目张胆地又摘下两袋东西，扔进车里。

他指着埃尔文说了句什么，埃尔文又回了句什么。那可能是句挺幽默的话，因为金发巨人翻了个白眼，再也无法掩盖嘴角的笑意，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两人又斗了几个来回，都笑了出来。然后金发巨人重新回到刚才幼稚的姿势，慢慢跟在埃尔文后面。

那是一种十分默契而熟稔的氛围，埃尔文身边环绕着的，也是利维从未见过的一种氛围。利维再也看不下去。他把购物狂扔回门口，逃了出去。

逃了没几步，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那位曾和埃尔文分享三明治的人。红棕色头发的人正蹲在停车场边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什么。利维从对面经过，多看了两眼，怎想那人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猛地一抬头，直直对上利维探究的目光。利维始料未及，被突然相汇的视线悚得汗毛直立。对面的人对他的心境毫不知情，甚至对他露出热情、几近狂热的笑容，又招了招手，似乎是希望利维赶快过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盯着路边的什么东西出神了。

利维连忙瞥过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迅速离开那里。

真是家不祥的超市！利维愤然。他再也不会鬼迷心窍地靠近那种地方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红棕色头发的人对埃尔文说了多余的话，令他重新记起了利维的存在。晚上，他刚一进到公寓楼里，隔了老远就隐隐觉得他家的门缝有光透出来。一开门，果然再次找到了暖黄的灯光、干燥的暖气和饭菜的香气。

“欢迎回来，利维！”

被热情招呼的人愣在门口，甚至没能躲开那支明明很容易就能躲开的左臂。

埃尔文放下锅铲，将利维揽进怀里。

“你的头发好冰啊！”他的脸贴在利维头顶，不由发出感叹。他拉开一小段距离，审视着利维的全脸。“外面一定非常冷吧，你的脸颊和鼻头都被冻红了。”

他说着，将利维的脸捧起来，在方才提及的部位和嘴唇上都印下温暖的吻。

又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埃尔文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他。一时间，无数回复涌上利维心头。

很不怎么样，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现在又被你搞砸了！

你究竟去了哪里？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今天阿尔敏带着他的那两个帮他设计垃圾夹的小朋友来店里——他们似乎刚参加完什么活动，带着很多海报和标牌，脸上画得乱七八糟的，现在的小孩……算了，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总之，我的脸色似乎差到了，让还在点黑咖啡装成熟的小鬼头小心翼翼地提出不要硬撑，非要带我去认识的医生那里看看病……

但最后他只说：“就那样吧。”并不追问埃尔文那天过得怎么样，也不去探究另一位金发巨人的身份。

尽管答案敷衍，埃尔文还是满意地转过身，继续专注于烹饪。他表现得无比自然，仿佛毫无预兆地消失，然后又毫无预兆地出现，不多附加任何说明、辩解，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弄得利维开始怀疑反应过激的他才是奇怪的那个。他在自我怀疑中洗完了澡，出来后，食物已经被装好盘，端上了桌。

利维吃到了菌菇烩饭和羊肉炖菜。七、八种菌菇和多种蔬菜煮出的汤头汇合在一起将米烹熟，赋予了每一粒米繁复的鲜甜，令这道纯素的料理有着任何肉类都无法媲美的滋味。羊肉用了复杂的香料组合腌制，十分入味，丝毫没有腥膻气。炖煮的火候也把握得极佳：羊肉酥烂又不失口感，蔬菜亦然。利维还尝出一些柑橘的香气。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肉类和水果的组合。两种平日里互不相干的食材合在一起竟然毫不冲突——柑橘的酸度和清新完美地中和了羊肉丰厚的油脂，让人完全不会有被腻住的困扰，反而觉得相当清爽。

利维小口小口吃着，悉心体会着失而复得的，埃尔文的味道。吃到最后，盘子里只剩下胡萝卜、花椰菜、羽衣甘蓝和孢子甘蓝。利维心不在焉地将它们推来推去，准备趁埃尔文不注意，就把它们倒进下水道。

埃尔文很快看穿了他的盘算，并搬出了相应的对策。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看上去十分精美的小盒子，摆到利维面前。

“如果你吃掉盘子上的全部蔬菜。”埃尔文说着，拉开了小盒上面的蝴蝶结。小盒子便非常戏剧化地，像开花一样绽开，露出了隐匿其中的宝物。“你就可以吃掉一半这个。”

纸壳花的中央坐着一只娇小的蛋糕，外表看上去像是栗色的丝线堆积而成的小山。山峰上点缀着一朵奶油和一枚栗子，栗色的山坡上撒着细腻的糖粉，像一层轻薄的雪花。

除了超市里能买到的布朗尼、甜甜圈之流的粗劣美式甜品，利维对世人眼中更加高雅的欧洲点心毫无涉猎。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但在埃尔文打开盒子的瞬间，利维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头皮和后背微微发麻的感觉，随之复苏的是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是他和妈妈库谢尔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说不上是一段多么特别的日子，而且利维在那之后很快堕入了一长串生死攸关的境遇，所以从未有机会把那个冬天拿出来回味。这导致他的记忆支离破碎。那天在书桌前，只是不断地有一些气味、光影和声音的碎片浮到意识表面。

他记得库谢尔留着一头黝黑的长发，永远带着薰衣草的香气。那是利维最喜欢的味道，因为那会让他十分安心。库谢尔便把家里的洗浴产品都换成了薰衣草味的。

但临近圣诞，大街小巷都被雪松的味道覆盖。为了生计，库谢尔总是在外奔波。她的头发自然逃不过那种气味的独裁，沾染上了清冷的木质香，这让利维感到十分新鲜。

他们没有买礼物的闲钱，但节日期间，商场里难得有了不用花钱就可以享受的服务。库谢尔便用最体面的衣物打扮了自己和利维，把他带到附近的商圈和圣诞老人拍照。

忘了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利维记得那次照片没有拍成，但库谢尔还是牵着他在商圈转了转，感受节日氛围。利维甚至吃到了一整颗糖果店门口免费发放品尝的巧克力。

经过一家店时，正好有客人从里面推门出来，带出来了一阵糖、奶油和黄油的香风。

那味道对小孩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利维也不例外。他趁库谢尔的注意力被别的商家吸引，慢慢挪到了甜品店旁边，贴在被雾气斑驳的玻璃上往里看。

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双年幼的子女和一位老人坐在离利维最近的桌子上，正和乐融融地分享着六、七份巧夺天工的甜品。年纪稍长的男孩面前摆着的正是那座栗色的小山。男孩挖开蛋糕，发现那小巧的点心里面竟然藏着一层又一层，各不相同的内核。利维在店外也看得清清楚楚，和店内的男孩同时露出了叹为观止的神色。

“那是蒙布朗。”库谢尔走回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解释道：“是根据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勃朗峰，命名的。妈妈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远远望见那里。山顶总是白的，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盖，蛋糕上的奶油和糖粉就是在模仿那个雪顶……”

说到这里，玻璃另一侧的男孩正好低下头，一口咬去了蛋糕顶上的奶油和栗子，一边咀嚼，一边对着父母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个男孩和利维一样，也有着黑色的头发。兴许是意识到了这点，库谢尔的声音变得微弱而伤感。她轻轻揉着利维的头发：“你一定也很想吃吧……”

利维在妈妈脸上认出了名为“悲伤”的神色。这令他也感到十分悲伤、焦急。他只想让那种讨厌的情绪赶快从妈妈的脸上离开。

于是他拉着库谢尔离开了那里。他拉得十分卖力，小小的身躯都因此微微前倾。即使在幼年期，利维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所以库谢尔也必须紧紧拽着他。两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要是他们其中一人泄了力，两人都会因此失去重心，然后摔倒。

“我一点也不想吃那个，妈妈。”利维走在前面，右手做了一个从脑袋里摘了什么出来，并远远抛开的动作——那是库谢尔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帮他把梦里的怪物抓出来扔掉的动作。

利维指着他丢开罪魁祸首的方向，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我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啦！”

之后，他真的将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没有记起过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叫“蒙布朗”的蛋糕。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蛋糕竟然通过来路不明的埃尔文，再度找上了他。

“那是蒙布朗……”叉子上的胡萝卜停在半空，利维愣愣地袒露着往事的回音。“是根据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命名的蛋糕……”

“啊，那看来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好吃。”

埃尔文狡黠地笑着，将蒙布朗平等地从中切开。作为早早吃完了蔬菜的人，埃尔文率先吃起了属于自己的那半蛋糕，并时不时舔着叉子，做出夸张而露骨的享受音效。

虽说是幼稚、低级的伎俩，利维还是上了钩。他乖乖吃完了盘子里的蔬菜，却又认为还没到吃蛋糕的时候——这实在是一块意义重大的蛋糕，他得洗好碗碟、收拾好锅台，把一切都归回原位才能去碰它。这样他的体验就不会被家务和洁癖的压力所玷污了。

于是他摞起桌上的餐具，绕过像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一样来回踱步的埃尔文，开始清洗。

有了期待的利维变得十分轻快，几乎哼出歌曲。收拾到一半时，热锅上的埃尔文终于停下了他那令人头晕的踱步。

“利维，你不吃吗？”他奇怪道。

利维回过头，还没来及开口说明他的用意，就看见埃尔文捻起他的那半蛋糕，扔进嘴里。

“这家店很好吃欸。”埃尔文咀嚼着，含混不清地说。

利维将那声“等等”咽回肚里。他控制好面部表情，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起伏：“我吃得很饱了。”然后转过头，继续他的清洗大业。

他想：那本来就是埃尔文花钱买的蛋糕，全部被他吃掉，也是理所应当。他不应该贪心，去觊觎属于他人的东西。如果他想吃的话，就该自己去买。

可不论利维怎样尝试说服、说教自己，他都无法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说忘记就忘记。毕竟，他可是为了它吃掉了一大盘蔬菜！

他在把沥干的碗盘摆回柜子里的时候仍在挂记那半块蛋糕，将锅台上的油污擦拭干净的时候在想，侧身躺在床上等埃尔文洗澡的时候在想，甚至在衣服被埃尔文脱光、和他亲在一起的时候，也还在想。

过了一会儿，埃尔文捏着他的屁股，已经硬得很厉害，但身体向来敏感的利维却因为这重心事而反应平平。

埃尔文并不担心自己对于利维来说已经没了吸引力。他毫不气馁，十分耐心，以接受挑战的态度，更加卖力地吻着、摸着利维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在埃尔文啃咬他的脖颈时，利维再也受不了内在和外在的双重煎熬。他双手抓揉着埃尔文的头发，轻轻开口。

“埃尔文……”

“嗯？”埃尔文仍然尽职地试图给利维带来欢愉，并未把头从他的颈间抬起。

“那块蛋糕，嗯……是在哪里买的？”利维绞尽脑汁，细心编织着不会暴露他内心真实想法的措辞。“啊——我、我也想去那家店看看。”

埃尔文顿了顿，接着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利维可以从他微微瞪大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已经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利维。”

埃尔文把脸挪到他脸的正上方。利维不自在地往旁边缩了缩。

“你之前是想把蛋糕留到最后吃，是吗？”埃尔文认真地同他确认：“但是却被我吃掉了？”

利维移开目光，并不打算承认，但埃尔文显然可以从他的沉默里提取出答案。

“喔，利维。”埃尔文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在那处印下一吻，柔声道：“你应该这样跟我说的。”

利维觉得他的这句话说得不是很公平——他吃得那么快，哪里给他留了开口阻止的余地？

“冰箱里还有一块，你现在想吃吗？”

利维的眼睛不动声色地亮起来。“真的吗？”

埃尔文从他身上爬起来，头扎进冰箱里，很快将另一只精美的小纸盒捧到利维面前。这一次，利维自己解开了上面的蝴蝶结，小盒再次“开花”，露出了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样的栗色小雪山。

“我是想明天把它和你的午饭一起装起来，给你一个惊喜的。”

埃尔文吻着利维的后背，有些抱歉地解释。利维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蛋糕切成两半，丝毫没有损坏小山的立体形状。他决定把顶上的奶油和栗子留给明天的自己，于是那晚的利维十分珍惜地，小口小口吃着没有雪顶的那半座小山。

他终于知道了二十多年前看到的，蛋糕里复杂的内容物都是什么了——由上到下，依次是栗子奶油、香缇奶油、一小层湿润的海绵蛋糕、果酱（酒味浓重，口味偏酸）、带有颗粒的栗子酱；埃尔文告诉他底座是一个叫是“蛋白霜”的东西。

吃完最后一口，利维仔细地将小盒的“花瓣”恢复原状，又将上面的蝴蝶结系成原来的样子，然后双手捧着它，送进冰箱保存。

埃尔文把他勾回床上。

“好吃吗？”

利维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好甜啊。”

埃尔文笑了。他舔了舔利维的嘴唇。

“法国人都是嗜甜如命的。”

他们又亲作一团。

“利维，我希望你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完全不用拘束自己。”在亲吻的间隙，埃尔文突然用拇指摩挲着利维的脸侧，认真地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希望我做的事情，尽管说就好了。我没有对你予取予求的打算，更不想无意间伤害到你。”

利维随口哼了两声作为应答。了结心事的利维根本没有对话的心思，因为他的身体很快就被摸出了恰当而激烈的反应。于是埃尔文拿出那瓶成分天然的超值装大瓶子（的确比肌肉舒缓膏好用很多），仔细地为利维做润滑。

利维侧躺在床上，右腿向后勾着埃尔文的小腿，身体随着身体里的两根手指律动着。他偷偷地想，看来埃尔文心里也清楚自己已经消失了很多天，久到他的身体已经再次变得生涩，需要从头开始扩张。

在利维可以轻松地容下三根手指，并且被弄得非常舒服的时候，埃尔文咬着他的耳朵提出要求。

“我想用你的腿。”

利维以为那是正式开始的信号，便乖乖地翻到后背上躺着，顺便把腿打开。

没想到埃尔文反而把他翻回了背面。利维稍稍松了口气——面对面做是埃尔文的偏好，利维直到现在都还很不习惯。

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埃尔文让他把腿并拢，并开始往他的大腿根部涂抹润滑。这让他皱起眉头，开始察觉出不对劲来。

“你——”

埃尔文根本不等他说完整句话，就把滚烫的性器挤进他的腿缝，就着润滑开始抽插。大腿被轻薄的人始料未及。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无心照顾埃尔文非同寻常的性癖，下意识就想把腿分开。

“合起来。”

埃尔文停下动作，凑到他耳边，温声同他商量。但见利维不打算听话，就干脆用双膝夹住利维的腿合上，继续抽动起来。

“啊，利维，就连你的腿都是那么美妙……”

埃尔文在他耳边喘着气，利维越听越气。他不敢相信埃尔文竟然在拿手指把他操开、在他的全身种满渴望后，明明知道他最想要什么，却又偏偏不给他。

况且他还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好几天，一出现就不由分说地吃了他的蛋糕，之后竟然还敢这样对他！这可是他家，他现在就应该把这个无家可归的混蛋赶出去！这一刻，这一秒！

生气归生气，利维还是想先把燃眉之急解决了。因为他沮丧地意识到，埃尔文这样对待他的腿、令他这样不爽都没有浇熄他的欲望，反而有点给本来就烧得很旺的篝火里加了把柴的意思。

他把胳膊往身后伸，去抓埃尔文的胯骨——这已经算得上是他们间的暗号了，也是利维可以接受的，最露骨的表达渴望的方式。

但埃尔文无动于衷，只是十分没用地说：“利维，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才行。”

利维不得不怀疑埃尔文在消失的这几天里撞到了头，所以变得蠢笨。

“他妈的，你……”他咬着牙，在冲撞下艰难地开口，“你明明就知道……”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利维。”埃尔文无辜道：“不如你教教我吧，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

利维咬住下唇，倔强地不再出声。他认为这是一场耐力的比赛，而埃尔文注定会输——大腿的感觉哪比得上那里？

但埃尔文一直非常卖力地干着他的腿，并不断在他耳边发出大概是用来诱惑他的、非常享受的声音，像是成心要和他对着干。

最后认输的还是利维。

他把头埋到枕头里。“……进来。”

埃尔文把头凑过来，硬是要他说得再详细些，像一名听不懂前辈指令的愚钝员工。

“我说，”利维气急败坏，“让你这个耳聋的混蛋，把那个笨东西给我插进来。”

埃尔文轻笑出声。“嘘，利维，”他轻轻拨着他的头发，幽默地劝诫，“注意措辞。”

他终于饶过利维的腿，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又在他的腰下垫好枕头，稍微用手指为他做了准备。

利维把胳膊挡在眼睛前，十分不乐意看见那张让他火大的脸。他不打算发出任何声音，以此来报复非让他说话的埃尔文。但在埃尔文猛地挺身进来的时候，身体终于被填满的欢愉还是让利维呻吟出声。

他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但埃尔文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他在进来之后，并不动作，非要利维指点他抽插的角度、力度和频率。利维在短暂的抗拒后，不得不妥协——他担心埃尔文真的会为此和他耗一个晚上。

他咬牙给出精简而粗鲁的指令，时不时带着羞辱一下埃尔文的智商或性能力，想以此激怒他，从而得到干脆利落的性事，但那晚的埃尔文像块柔韧性极强的橡胶，刀枪不入。

最后，利维终于微调出最让他舒服的幅度。在埃尔文尽职的顶弄下，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呼吸越来越急促，嗓子里声音也变了调——他已经离高潮很近了，但没有他的要求，埃尔文只是胯部维持着他要求的频率，并不摸他的身体，也不吻他。

利维知道他不争气的身体需要多些触碰才能高潮。他十分不情愿地继续要求。

“舔、舔我……”

埃尔文稍稍矮下身，对他挑起眉毛，意思是：哪里？

他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只好指着右侧的乳头说：“这里……”

埃尔文十分听话地低下头，轻轻舔舐那里，舌尖的湿热和粗砺感让利维难耐地拱起身体。

“只是舔就够了？”

利维摇摇头，又意识到埃尔文看不见，只好开口：“吸……还有咬，也要。要用力……”

埃尔文嘴上的动作随着利维的指使而变化。在他咬拽利维的乳头时，他能感觉出埃尔文用了相当兽性的力气，但他在那刻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无上的欢愉。

“摸我的前面……”利维抱着他的头，喘着气催促，“摸摸那里……”

埃尔文握住他不断分泌着滑液的性器，仅动了一下，利维就呻吟着，将整个背部都从床上拱起来。他竭尽全力地律动的身体，往埃尔文手里顶胯，而埃尔文每插到他最舒服的地方，他都会无法克制地大叫出声。

高潮持续了很久。利维狠狠咬住埃尔文的肩膀，牙齿几乎陷进皮肉，又将自己的身体倏地绞到最紧。他听到埃尔文喉咙里发出忍耐的声音，于是高潮因为小小的复仇变得更加美妙了。

余韵里，利维的四肢从埃尔文身上滑下来，用无力而柔软的身体承接着他风雨般的欲望。一阵格外激烈的抽插后，他感觉到身体一空——埃尔文将性器抽了出来，在利维的身体上方倾身，扯下套子，缓慢地撸动着胀得几乎发紫的阴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再也无法压抑的闷哼，龟头顶在利维的小腹上，射了出来。两人射出的东西汇在一起，在利维的肚子上变成相当可观的一滩，接着顺着他身体倾斜的角度，向他的肋骨流去。

等再缓过来一些，利维一把推开压在他肩膀上的人，先把身体简单擦了下，然后起身，大步走向浴室。

“等等，利维——”

利维甩上门，用上锁的声音回应身后的呼唤。他把水龙头掰到最左边，轰隆的水声淹没了敲门声和更多的呼唤。

他站在滚烫的水流下，直到后背被烫得发红，才拿起香皂，开始着重清洁自己的腹部、胸前和双腿。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的是，他的腿间因为被上了足够的润滑，所以没有因为剧烈摩擦而红肿，不会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

他大力洗刷着自己的身体，心情很乱，说不清是想把埃尔文揍一顿再踢出去，还是想钻进他的臂弯里窝着，闭上眼睛躺一会儿。

抑或，利维其实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从二十多年前到现在，从未改变。

只是，三十岁左右的利维远没有几岁时的利维的钢铁意志——他再也无法斩钉截铁地忘记一块精美绝伦的小蛋糕；与此同时，三十岁左右的利维也远比几岁时的利维现实——他明白他想要的东西，并不是单靠提出要求，就可以实现的。就像妈妈，肯尼，艾莲娜一样——人在该离开的时候，就是会离开的。

所以，还是不清楚得好。不清楚的话，就不必说出口。没有被听见的愿望是不存在的，会不会实现，也就无所谓了。

利维关上水，擦干身体，开门出去。他看见埃尔文坐在床头，一个巨大的黑影，像一尊石像。

他捡起睡衣穿上，扣好扣子，然后拉开被褥，背对着埃尔文躺下。

埃尔文也跟着他躺下。两人在沉默中躺了会儿，然后埃尔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利维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

“利维，”他轻轻开口，“你生气了吗？”

利维过了几秒才答非所问：“我并不擅长那种事。”

“喔，利维，可是你做得非常棒。”

埃尔文将利维听不出明显怒意的回应视作一种原谅，于是试探着凑得近了些。

“那让我很不舒服。”他闷闷地补充。

“谢谢你为我做出尝试。”埃尔文在利维的颈侧布下轻柔的吻。

“才不是为了你！”利维立刻反驳，并试图用手肘杵开从背后偷偷贴上来的人。“你根本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你、你……”

埃尔文干脆搂住他的胳膊，又勾住他的腿，直到利维再度消了气，放弃挣扎。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利维。”埃尔文把右脸歇在利维的左脸上，像是要直接聆听利维脑壳之下的声音。“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什么。”

两颗头摞在一起，改变了声音传导的路径，让那些问题听起来很近，几乎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播出来的。

纷杂的画面和感官滑过利维的身体：从公寓门里倾泻出的暖黄灯光、埃尔文好像永远都剃不干净的胡茬、妈妈薰衣草味道的头发、栗子奶油的香甜、肯尼皮衣上的烟味、黄油般丝滑的床具、艾莲娜抖动着胡须、埃尔文的大手、埃尔文的体温、亮晶晶的糖纸、埃尔文对他微笑时，眼角的纹路……

在那一瞬，利维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问题在他的嘴唇后成型、膨大。他的舌头品尝到它的苦涩，体会着上面的斑驳的刻度与纹路。只需要借用腹腔的一点点力气、胸腔里的一点点空气，他就能把它咳出来。他和埃尔文离得那样近，它一定可以顺利游进埃尔文耳朵里。

但在最后一刻，利维还是将它吞了回去。

“我想知道那道西班牙菜的方子。”他轻轻开口：“还有蛋糕店的地址。”

“我会再给你做的，”埃尔文许诺道，“也会再给你买的。”

“还有，我不想吃那么多蔬菜，你又不是我的营养师。”

舌尖上闪回着五彩斑斓的“甘蓝”蔬菜的苦味，利维皱起眉头。

“偶尔，我也想吃点炸土豆和汉堡。”

“哈，你说的没错，利维，”埃尔文低笑着赞同，“凡事适其度（everything in moderation）。”

那晚，利维抛出那些最无关紧要、最容易满足的要求来填补空白；那些咽回去的话被他深深埋在身体里，一颗休眠的种子。

所以，在第二天早上，埃尔文递给他午饭和蛋糕时，他不去问。那天晚上，在埃尔文为他端上薯条、炸鱼和塔塔酱时，他也不提。更晚的时候，在他像骑马一样骑在埃尔文胯上，并尝出这个姿势的甜头的时候，他更不去在意那些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发芽的种子。

直到埃尔文再一次销声匿迹。利维在黑暗的公寓里，坐在埃尔文平时会坐的椅子上，打开保鲜盒的盖子，从中插出表面凝出白色油脂的肉块，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

他艰难地咀嚼着那冰冷又坚硬的东西。

他想，幸好他从未允许那些话语见到天日。

Notes:

**这章写死我了，性和吃真的都好难写啊！！（尖叫
**纯甜可能要暂时告一段落了呜呜。再命中注定的情侣都得命中注定地吃一些爱情的苦（吐烟
**这章的利和文都展现出和前文不太一样的地方，大家怎么看这样的利和文呢？我有把利说不出口的话写明白咩？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

***如果能看到你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11: 中看不中用

Summary:

利：多愁善感，但心眼可以很坏

就像习惯了过往人生中的种种境遇一样，利维也很快习惯了埃尔文的行踪不定。

然而，习惯归习惯，那并不代表利维轻而易举地就将生活调整回了他一直以来的步调。

有的时候，仅仅是在午市排队的客人里瞟见一个金发、高个子的人影，都会让他的后腰燃起埃尔文手掌的温度、舌尖浮现埃尔文皮肤的味道。这种不合时宜的感官闪回总让利维又气又羞，而他的不自在翻译到服务态度上，大约是生硬、别扭，几近凶狠的，而那又会在他收到的小费上有所体现。金发、高个的特征组合，在“比莉阿姨”的客户群里并不少见。利维为此十分困扰。他总不能在店门口立个牌子，写上“金发、高个男性禁止入内”。因此被开除都是小事；牌子立起来的当天，他大概就会被五个社会公益组织起诉。

就连下班时的心情都未能幸免。从前，当他顶着曼哈顿的寒风和光污染离开提索奥努斯大厦的时候，心思通常非常简单。寒冷、疲惫和饥饿会让他心无旁骛地渴望热汤和床铺，根本分不出多余的预算给生活的其它方面。要是那天拿到了工资，那他就会活络一点。除了吃和睡，他的头脑还会刮起一阵算数风暴，马不停蹄地计算接下来两周里他的可支配收入会有多少，又可以拿它们买到多少价格优惠的打折商品。

但埃尔文让他彻底分了心。那个人的周身像是有着不一样的重力规则，总引着利维的思绪往他那里飘。在他的衬托下，吃、睡、金钱和物欲，生活的基本组成元素，变得黯然失色。它们像是明白自己上不了台面似的，都低眉顺眼地拉上被子，掩住自己的丑态，不愿再露面。

现在，一旦清洁工作临近尾声，利维就会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在不断震动，像是无数昆虫在鼓翼。在换回自己的衣服、离开大厦的时候，利维又会感觉肚子里的某处变得又紧又酸，像是惴惴不安，也像是有所期待。

在这种状态里，利维总是会联想到“比莉阿姨”后厨里经常能见到的，铁板上煎炸的肉排。肉排在高温下脱水，又在热油的煎熬下不断蠕动、扭曲，最终变得焦香、可口（但若是后厨分了心，它就会变成一块焦炭）。但那种美味是对于食客而言的体验。对于肉排本身来说，它只是经历了一系列难以言喻的折磨，然后在痛苦终结之时，变得面目全非。

他认为他可以理解那些肉排从铁板上落到饭桌上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变得有些情绪丰沛，开始向那些他向来理解不了的，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发自拍、配上人生感悟的多愁善感人士靠拢了。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埃尔文偷偷在他身上留下了“修辞手法”的种子，令他脑袋时不时就会开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类比。

比如，在开始和肉排共情之后，利维又在某一天擦拭电脑主机上的浮灰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以前听说过的那只，如果不打开，就不知道里面的猫是死是活的盒子。这让他联想到他的那间，如果不打开门，就不知道埃尔文在不在里面的公寓。

这算是对他挺有帮助的一项类比了。他开始想象在他打工的时候，埃尔文在他家里，和埃尔文不在他家里的两种现实，其实同时存在于他的公寓门后。只有打开了门，两条路线才会折叠到一起，变成他最终会看到的样子。这大大减轻了他心中那种，怪异的“铁板肉排”感，让他可以更顺利地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

但那些微的缓释也没能维持多久，因为他很块从埃尔文的行踪里摸出来了点规律。他似乎只会在周末左右出现在他的门后，并且不会在离开的那天早上问他会不会回来吃饭，又会在回来的那个晚上问他今天过得好不好，仿佛是位平日里在外地工作，只有休息日才能得闲回家的繁忙上班族一样。

利维是在帮大厦逐层更换新年的日历的时候悟出这一规律的。他在心里快速统计了一遍，几乎确定了这一假想，接着开始咬牙切齿，因为这听起来很像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把他的家当成了来去自由度假屋。

利维向来坚忍，他很少通过踢桌子、捶空气和墙壁等刻板男性行为将自己的挫败宣泄到无辜的无生命物体上。但那天，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六楼的年历已经四分五裂，其中三月和四月变成了他的最大受害者。

不过，埃尔文有时的确看上去挺疲惫的。

尽管他们遵循着最初的约定，勤勤恳恳地消耗着那盒利维意外得来的避孕套。但和埃尔文上完床之后，利维发现自己的身体上总是粘着各种各样的体液，所以他时常需要在同一个晚上洗两遍澡（在一月水电账单寄来的时候，利维学到，性爱除了作用于他的感官和精神外，也作用于他的荷包。性爱竟然有如此现实的一面！利维既惊讶，又有点失落，但暂时还没仔细思考，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盒免费的避孕套，去花这么多水费）。

性事之后的冲澡不需要多么巨细靡遗，一般也就几分钟的事情，但埃尔文有的时候会在那几分钟里睡着。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利维从浴室出来，发现埃尔文的左臂搭在书桌上，脸贴在床垫上，头抵着墙壁，看上去像是想要帮利维设第二天的闹钟，却在半路一头栽下去，然后就那样睡着了。

那样的姿势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对劲，让利维不得不怀疑埃尔文是坏事做到一半怕被他发现，慌乱中只好开始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装睡。尽管利维想象不出埃尔文惊慌失措地样子，他还是不得不怀疑这是个什么他还没想通的圈套。于是他一边扣着睡衣扣子，一边走到了床边，踢了脚埃尔文垂在床边的腿。

“喂，别装了。”

被他踢到的腿顺着惯性回到了床上，但腿的主人仍然平稳地呼吸着，双眼自然地阖着，丝毫没有诡计被戳穿的窘迫。

利维把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又抽出被埃尔文压在身体下面的枕头，放回床头。埃尔文仍未露出马脚。利维试探性地坐到床边。

“埃尔文？”他狐疑地嘀咕：“难道不是装的？”

呼唤了几次后，利维开始相信埃尔文是真的睡着了。过去职业留下的经验让他对人体的细节十分敏感。他相信即使是诡计多端埃尔文，也无法在他眼皮底下长时间装出睡眠中的人体独有的那种肌肉张力。

利维看着埃尔文熟睡中的肉体，十分任人摆布的样子，心中一动，脑海里刮过许多恶作剧的点子，像个头一次去好朋友家寄宿的男孩。他认为他应该赶快去找到一支油性马克笔，在埃尔文脸上画上一些伤风败俗的东西。

但在行动之前，保险起见，利维还是决定最后实验一次。

他俯下身，坏心眼地耳语：“这就累得睡着了？我还没爽够呢。”

又戳着埃尔文的太阳穴：“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老家伙。”

埃尔文浑身没有一处肌肉对这番恶劣的挖苦作出反应，这让利维确信他是真的睡着了。

埃尔文的脸离近在咫尺，利维鼻子里呼出的气会撼动埃尔文脸上的汗毛。若是埃尔文醒着，利维不可能会从这样近的距离去观察他的脸，更不会允许埃尔文这样观察自己的脸。但睡梦中的埃尔文让利维感到安全和不受限，于是他打消了在埃尔文脸上画满生殖器的念头，转而钻到他搭在书桌上的左臂和床铺间形成的空间里。那里恰好可以容下利维侧躺的身体，也为他提供了观察埃尔文的一个，更方便、舒适的角度。

利维不知在哪里看到过人在睡梦中会看起来更年轻的说法。他没有仔细看过别人睡觉的样子，样本量过小，所以无法公正地评断那句话的真伪，但他至少可以说，在埃尔文身上是恰恰相反的：只有在睡梦中，他才会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清醒着的埃尔文，在利维看来，很像传说中的那些，有着许多形象，擅长魅惑人心的坏妖怪。没有活人见过妖怪们本来的形态——也许变到最后，就连妖怪们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了也说不定。

在谈到某些话题的时候，埃尔文会展现出几近幼稚的热情与生命力，像一位因为未经世事，而踌躇满志的高中生。那种状态里的埃尔文十分有感染力，他双眸里熠熠的闪光会变成利维求知欲火引，令他开始对一些以前都没怎么仔细想过的领域产生兴趣。

另一些时候，他又很有成熟的威严与派头，像那些知道自己具体有多重要，并且不屑于装出谦逊样子的混蛋。利维想要声称他是个有反叛精神的人，才不会吃那一套。但实际上，那种状态里的埃尔文，有时只是目光滑过他的身体，都会让利维的脊梁骨生出被密针扎过的酥麻，继而向身体的其它部位辐射。在那些时刻里，他都会深刻地意识到他的身体不算是属于他自己的；如果埃尔文要求，他的身体将会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掰成他想要的样子，再拱手奉上。

利维之所以确信不论是年轻的埃尔文，还是成熟的埃尔文，都不是本来的埃尔文，至少不全是，是因为他曾经抓到过几次埃尔文脸上的时间差。

埃尔文的嘴巴和面部肌肉通常可以精准、及时地演绎出他所想投射的情绪。但他的眼睛，偶尔会像精密仪器里的一枚接触不良的部件一样，需要额外的反应时间和试错，才能升起恰当的情绪，来配合另外半张脸。

那是十分微妙的线索。如果利维没有在小时候在妈妈的脸上见过那种不协调，他想他是无法在埃尔文身上将之辨别出来的。

利维仍然理解不了那样的分裂意味着什么，但那并不妨碍他和小时候一样，为之感到揪心。

尤其是当埃尔文想笑，但眼睛却找不到笑容的纹理的时候。那是最令利维不安的裂缝。他每次都会想，要是人体有着机器的结构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去学习一些工程知识，然后把埃尔文的脑袋打开，帮他重新连接那里的线路、加固节点的接触，把他修到最佳运转状态。否则，他总是要担心埃尔文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彻底坏掉。

所以，睡着的埃尔文很好。睡着的埃尔文颧骨上有小小的晒斑，眼睛和嘴巴周围纹着有逐年累积下的表情纹路。睡着的埃尔文看起来十分普通，就像天底下任意一个，做过一次爱就会累到睡着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样。

况且，如果埃尔文醒着的话，他会在利维洗完澡后，继续亲吻利维的脸、抚摸利维的身体，还要和他说话。那些是很亲密的行为，埃尔文却用不含情欲的方式去执行它们。这样的冲突让利维感到混乱。在他的认知里，亲吻和抚摸只在做爱的“语境”里成立。他的身体有的时候会被摸得再次兴奋起来，但他察觉出埃尔文摸他并不是因为想要再操他一次，让他只好作罢。

观察完埃尔文的脸，利维又犹豫了了一会儿，才慢慢调整姿势，把头枕到他的身上。

接着，他微微张开嘴，露出了一个有所克制的惊异神色。左耳贴在埃尔文的胸膛上，听觉就像是沉入了深海。水底是平稳有力的“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段亘古不变的旋律。这让他觉得很神奇，想到每次就是那个东西，往埃尔文的双腿泵送血液，给他力气离开；同样，每次也都是它，在埃尔文选择回到他的公寓来的时候，为他提供所需的能量与氧气。

低沉鼓点般的稳健节奏让利维十分安心。他闭上眼，有些痴迷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投入埃尔文的深海里。

直到即将滑入睡眠的浅滩，他才会强逼着自己睁开眼睛，然后从埃尔文的胳膊底下钻出来，把他的大脑袋搬到枕头上，又把被子拉到他下巴下面。为了避免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的尴尬与误会，利维会钻进埃尔文背后的空隙里，背对着他，借着之前的困意睡去。

他对于避嫌的执着不是很有效果。他怀疑自己的睡相其实很差，因为几乎每一次，他都是和埃尔文面对面醒来，有时甚至在他的怀里，或者半个身体骑在他身上。

比他早入睡的埃尔文一般也会醒得比他早。所以在利维刚睁开眼，仍然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的时候，经常会直直对上埃尔文早已清明的双眼。

然后利维就会清醒过来。平日里的冷光会回到他的双眼里、皱褶会回到他的眉心，不满于在自己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被别人观察，尽管自己几小时前也做出了相同的行为。

埃尔文似乎认为他才刚刚醒来，脸就能迅速变得那么臭十分有趣，因为他的眼睛很快便会弯下来，对利维笑——是那种令人放心的，没有时差的表情——然后就会凑上来，试图亲他。

利维哪会允许一张早上没有刷过牙的嘴碰到他同样没有刷过牙的嘴？他会用自己真实力气的百分之六十把埃尔推开，又借故上班，试图离开床铺。

但埃尔文会揽住利维的腰，接着一翻身，把他裹到身下。

“再躺五分钟，”埃尔文会用鼻尖蹭他的颈窝，听话地不再亲他，但要和他讨价还价，“最多十分钟。”

利维一开始还会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后来干脆省掉了徒劳的步骤，他会轻轻回抱住身上巨大的身躯，做出无法抵抗的样子，就当是默许。毕竟，现在埃尔文会帮他做早餐、装午餐。他在的时候，利维的早上远没有过去的匆忙。

他不会承认其实是因为埃尔文早上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些鼻音，听上去很像在跟他撒娇，让他无法义正辞严地拒绝。

况且，被埃尔文压在身下，只要稍稍调整头部的朝向，他就又可以在埃尔文不知情的情况下，听见埃尔文胸腔里的声音——他前一天晚上是听着那个声音睡着的，早上也该和它打个招呼，这样才合乎礼仪。

他很快学习到埃尔文早上的心跳，要比睡梦里的快上一些，但还是同样稳健、可靠。

如果他预感到那天埃尔文不会回来的话，他还会在心底偷偷对埃尔文的心脏说话，希望它可以好好为埃尔文的身体提供能量和氧气，保护他不要出什么致命的故障，让他可以平安地回到他的公寓里。为他做饭。

他知道这大概又是一项没什么真实效果的努力，但他的意识里灵性（spiritual）的部分还是让他把这种仪式坚持了下去。

他想，从一颗心脏到另一颗心脏，又贴得那么近，总会有一些信息传达到的。

然后，他会闭上眼睛，允许自己在埃尔文口中的五分钟、最多十分钟里，完全迷失在他的温度、气温与心跳之中。

Notes:

**抱歉久等了！
**没想到这一整章都是利的内心戏。希望读起来不会太累！
**大家觉得这样的利宝怎么样呢？这样的文怎么样呢？

***如果能看到你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嘟***

Chapter 12: 白白胖胖

Summary:

利：孩子王、维权战士（没有自觉）
韩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每周都有那么一、两次，佩特拉和阿尔敏会很默契地在打烊时间后，相继出现在已经上锁的“比莉阿姨”门口。因为利维的敏锐，他们几乎都不用敲门，只需要把自己祈求而急切的笑脸贴在店门的那块毛玻璃上，里面的人就会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帮他们把门打开，接着算不上严厉的告诫他们，不要再把脸往玻璃上贴，那会留下非常不美观的人油印。放他们进来后，利维则会留在门口，在毛玻璃的两侧都喷上清洁剂，细细擦拭。佩特拉和阿尔敏认为利维先生只是想要一个借口来发泄他有些神经质的洁癖，或者在挑战自己，想要把那块毛玻璃擦成亮玻璃，创造一个清洁奇迹。但利维先生的威严在他们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所以他们只敢想想，至多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就在老位置上乖巧地等待他们的热巧克力，或者花草茶，还有当天卖剩的点心。

佩特拉和阿尔敏不知道的是，门上的毛玻璃会扭曲他们的笑容，而他们头上还顶着一盏善于夸大缺陷的灯，这让他们看起来十分诡异、滑稽，像是用了社交网络上最荒诞的特效滤镜。打开门后，因为他们都要比利维还矮上一点，需要瞪着他们快乐的大眼睛仰头看他。两人的头发一金一棕，都是在曼哈顿十分流行的宠物狗狗种的毛色，让他们看起来像两只期待着利维放饭的小狗。

他们的蠢相精准地激活了利维常年低迷的笑点。所以，被两双亮晶晶的狗眼睛望着的时候，利维必须要用左侧的犬牙狠狠叼住嘴里的一块肉，然后装出急着擦玻璃的样子缓一缓，才能维系自己标志性的冷面形象。

当初帮了阿尔敏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即使是对于左腿不便的他来说，处理几个小混混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利维不清楚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在那件事过了这么久之后，还总来找他，与他分享他们的生活。阿尔敏甚至得寸进尺地带来他的那两位青梅竹马给利维介绍。那位“青梅”名叫三笠，是个长相精致的混血。她是位沉默而可靠的女孩，脸上东亚的特征很明显，可能除了头发的颜色之外，和利维没有任何重合的外貌特征，但她身上的氛围莫名让他感到熟悉。三笠显然对他也有相似的感觉。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她刚一进门，就不动声色地把利维从头到脚来回扫视了好几遍，然后露出了些微困惑的神色。

利维只见过她几次。他从阿尔敏那里听到，三笠是一位备受瞩目的年轻运动员，巴西柔术界的冉冉上升的新星，平时训练和比赛的任务很重。他还在阿尔敏的手机上看到了三笠在最近一次比赛里夺冠的视频。利维看出她能精准地操控身体的每一块肌肉，不出两分钟，就以压倒性的力量与反应速度，将对手绞压在自己身体之下，大获全胜。这下他就明白了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但很快，他就有了新的疑惑。因为他发现，不论是聪明的阿尔敏，还是强大的三笠，都不是他们所属的友谊小团体的中心；他们之间，类似“老大”的人物，是一位除了自大和脾气爆之外，在其余方面可谓平平无奇的绿眼睛男孩，艾伦。就连在最权威的国际赛事里拿过柔术冠军的三笠，都会在艾伦背后露出少女独有的那种，柔软而敬佩的神色。

不过，在他们三人之中，艾伦的确是最像美国青春电视剧里高中生的人物。阿尔敏在跟朋友们转述那晚利维先生的英姿的时候，声音和目光里浸满了向往与崇拜。这让阿尔敏过去的崇拜对象艾伦感到十分不服气，尤其是他发现利维先生的形象，和他心目中的“强大”根本搭不上边。他不顾阿尔敏害怕丢脸的低声阻拦，立马提出要和利维比拼扳手腕，也不忘洋洋得意地提出，他的腕力和臂力可是赢过运动冠军三笠的。利维一开始根本不想理他，后来实在是烦了，想要一劳永逸地用出了五分力气。胜负在一秒之内分了出来。艾伦并没有受伤，但在那之后的一小时都不敢动他的胳膊。

可惜的是，在那之后，利维也没得到他想要清净——在那一秒之内，艾伦的不服气瞬间转化成了崇拜，而崇拜的艾伦要比不服气的艾伦吵闹许多。

吵闹归吵闹，利维倒是没想过把他们赶出去。一是因为，他认为阿尔敏和佩特拉实在是有点聪明，竟然这么快就摸准了他的晚班规律（“比莉阿姨”的排班一向混乱，就连利维本人有时候都需要查看店里的排班日历才能才能搞清他到底上哪一班）。这让他认为，上过高中和大学的人果然非同凡响，所以他乐意请他们喝一些茶、吃一些点心，给他们聪明的大脑提供一些燃料。另一方面是，家里反正也没人在等他、需要他，那还不如在店里拖拉一会儿，至少那里有一些年轻人吵闹需要他承受。

而且，他必须坦白：佩特拉带来的的故事都十分精彩。

一开始，一拨高中生遇到一位大学生，谈到的话题都十分正经。佩特拉实际上连二十岁都没到，只比阿尔敏他们大了三、四岁。但在与他们的交流中，却会不自觉地做出人生前辈的姿态，一边小口啜饮着茶水，一边压出智慧而低沉的嗓音，向他们传授申请大学和选专业的经验。阿尔敏他们通常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抛出一些问题，简直像在听什么专业讲座，就差给他们的对话录音了。

利维不会对那些内容多加留意——那实在是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所以他只是将它们当作背景杂音，全心投入在闭店后的清洗与整理。

后来，双方逐渐熟稔，佩特拉也渐渐褪去正经而古板的外壳，变回了古灵精怪的原本样貌。话题也从升学指导，变成由八卦主导。

一开始，她分享了一些生活中的故事：谁看上了谁，谁和谁睡了，谁又和谁白天看上去是敌人，第二天早上却会从那人的房间里偷偷溜出去……利维跟着听了几耳朵，他有点困惑：听上去，大学生们的生活重心好像不在学习上，全在搞一些情情爱爱。高中生们却十分入迷，似乎十分向往长大，迫不及待地想经历那些情感纠葛。

后来，话题逐渐升级，佩特拉开始和他们讲述她在兼职的高端健身房里听来的，曼哈顿富人之间故事。那些故事就十分精彩了。就连利维都很难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毕竟，一个人不是每天都能听到教练与已婚学员发展出肉体关系，让情人身体里埋着情趣用品去上动感单车团课，学员的正配发现了这段关系，然后也与教练发展出情愫，这样扑朔迷离的故事的。在他们的故事开播的时候，利维会不动声色地挪去打扫离佩特拉和阿尔敏他们更近的区域，生怕错过了半点细节。他甚至会在心底记下那些他听不懂的名词或流行语，之后一一查询。他因此了解到了“第四爱”、“三口之家”等关系模式，也了解到了性癖是多么博大精深、情趣玩具是多么令人眼花缭乱。

总统日长周末前，高中生三人组到齐了，佩特拉也带回来了些私人八卦：她在营养生化课上被分到的男搭档，诺亚，让她十分心动。他的个子很高，眼睛是迷人的灰蓝色，头发带些可爱的自然卷，平时也很喜欢做瑜伽和户外。最近，他们的对话从公事公办，开始变得暧昧。他们约好了要即将来临的假期里，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徒步旅行。

高中生们非常兴奋，就连三笠眼里都闪出光芒。他们抛出连珠炮单般的问题：这代表着什么？这算是一个约会吗？你打算在旅行中如何进攻、让关系发展？你们会在旅行结束后变成一对吗？请跟我们传授一些技巧！

佩特拉有些羞赧地表示，她也不知道这个旅行对于他们来说代表着什么，毕竟他们也不是要单独出去玩。她的目的性也没有那么强，在现阶段没有特别想让这种感觉很好的心动，迅速发酵成板上钉钉的关系。她还在很享受在小组作业时，偶尔和他对上目光，心脏就会砰砰跳的感觉。所以她希望，一切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高中生们皆做出如雷灌顶、十分受教的表情。在他们眼里，大学生佩特拉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伟岸——多么前卫、独立的感情观！

利维在一旁听到了全部，认为诺亚听上去像是个挺可靠的家伙，和佩特拉的确十分相配。他在为佩特拉感到高兴的同时，又很不赞同她随遇而安的态度——万一在她还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怦然心动的时候，可爱的自然卷诺亚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利维擦着桌子，心里默默为佩特拉感到着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四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了他身上。

“利维先生，”阿尔敏率先开口，“我们很好奇，呃，你的长周末有怎样的安排呢？”

利维直起身体。他虽然总在明目张胆地旁听他们的谈话，但从来不主动参与——他向来不擅长闲聊。但那并不妨碍那四个人一再试图把他牵连进他们的对话里。

处在众人焦点的利维感到很不自在。他像恐怖片里，被恶魔诅咒的木偶一般，僵硬地回过身。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我会在打工。”

“喔，利维先生，你总是三句不离工作！”

艾伦感觉利维根本没把他的问题当回事。他认为，力大无穷的利维先生，作为真正的大人、人生的大前辈，平日里其实过着非常潇洒、不羁的生活，尽享高中生们想都想象不出来的，成年人的快乐。艾伦忍不住抱怨道：“你应该多注重工作和休息的平衡，不然你的身体和精神都会垮的！现在，跟我们说实话吧，你在休息的时候都会做什么？”

利维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吃饭、睡觉、拉屎，大概和你们差不多。”

利维的措辞让两位高中男生凑到一起，吃吃窃笑。笑完之后，艾伦反应过来，利维先生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艾伦很不甘心被当成小鬼。这样的对待有些伤害到他蓬勃发展中的男性自尊，令他更执着于从利维那里更多的关注和答案。

他干脆站起来，走到利维面前，与他对视。

“你的腿是怎么瘸的？”

问题一出，打烊后的小店变得鸦雀无声。利维看到另外三个人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不敢置信与大惊失色。

自从扳手腕惨败，艾伦这小子就自说自话地认定他是一位退隐江湖的高手，并把打探出他的所有秘密视为己任。他的腿伤，对于艾伦来说，更是某种昔日英勇的勋章，成了他的重点打探对象。

利维倒是不太在意。他对小孩的容忍度本来就更高些；更何况，艾伦的提问和他过去经历过的对待相比，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有点直接。

艾伦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阿尔敏小心翼翼地呼唤着艾伦的名字，像在好心劝诫一只站在悬崖边探头探脑的，好奇心过剩的猫。三笠则把屁股挪到椅子前沿，身体预备性地前倾，心中似乎坚信她那不会说话的好友即将经历暴力，并做好了随时把他拉出利维的击打范围的准备。佩特拉捧着她的茶杯，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目光在另外四人之间飘忽，像一只受了惊的狐獴。

他们的反应让利维十分不解——他不明白这些小孩为什么这么怕他。他认为他对待小孩的态度，只能用和颜悦色来形容。

好吧，实际上，他的左腿背后是有一些故事的，他几年前的生活方式，也的确和现在的大相径庭。但那些都不是适合小孩听的故事。而且，艾伦任性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玩。他不禁会想，如果自己有着相对正常的成长经历，是不是也会交到一些性格怪异的好朋友；在青春期时，是不是也会这样难以管教、自以为是，让妈妈和朋友们头疼。

于是他更不愿意跟艾伦透露任何事了。他不紧不慢地擦完了手头的那张桌子，然后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以前摔过一跤。”

艾伦立刻不服气地跺脚：“利维先生，你不尊重我！哪有人摔跤把自己摔瘸的？”

阿尔敏和三笠再也听不下去，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把艾伦拉回他们身边。

利维压下嘴角的笑意，不想暴露他有多么享受看艾伦吃瘪。“那一跤摔得很严重。”

眼看艾伦又要站起来，阿尔敏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说话的音量高了好几个度，想把话题引开：“我们周末要去探望一个朋友——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萨沙了，是不是，艾伦？总统日那天，我们还要去施泰文森广场公园（Stuyvesant Square Park）参加守夜活动……”

说到这里，三位高中生的表情都变得有些阴郁，像是一同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三笠叹了口气。阿尔敏怅然道：“想不到，转眼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整年，但一切却没有任何进展……”

短暂的伤感后，艾伦的眼底渐渐冒出坚定的火苗。他挺直身板，用力握住住三笠和阿尔敏的手。“不要丧气！我们必须相信正义。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所以我们更不能停止反抗……”

这样的艾伦让利维感到无趣。他转过身，注意力重新回到打扫上。

不过，艾伦的追问和阿尔敏的感叹倒是提醒了利维，他的左腿差不多就是在一年前负伤的。

-～-

实际上，利维并没有对高中生们说谎：他总统日长周末的重头的确是打工。

在周末，曼哈顿的一些街道会被封起来，平日里拥挤不堪的马路两侧会长出许多小摊小贩，变成热闹非凡的集市。“比莉阿姨”在两个假日集市上申请到了摊位。利维和比莉阿姨分别卖了两天小食，忙得不可开交，但赚得盆满钵满。

周日下午，集市闭市。利维把摆摊的东西整理好，带回店里。比莉阿姨整合剩余的餐食，为利维打包了许多，让他带回家。

“这下，你可以把你的朋友们喂得白白胖胖的啦！”比莉阿姨站在店门口送他，叉着腰，快乐地说。

利维含糊地应了声。自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比莉阿姨就毫无理由地认为利维是个朋友满天下的人。而因为他没有及时纠正这种无害的误解，它就无忧无虑地延续了下去，并且时不时就会给他带来一些食物上的福利，他觉得这也挺好的。

不过，在利维与比莉阿姨告别，走向地铁站的时候，心中浮现出了那位金头发、高个子男人的样子。他认为他会在总统日见到他，就像他在上一个公共假期，马丁路德金日，也见到了他一样。然后他们也会像上一次那样，在利维难得的休息日里，疯狂地做爱，像两只发了情的兔子。

在地铁上，利维感觉身体的一些部位因为期待而开始脉动和收缩。为了督促它们重拾公共场合应有的体面和礼仪，他开始想象手中的那些食物让那人变得白白胖胖的样子。

他注意到自己在地铁门上的倒影，看起来是一反常态的轻松。

他允许那抹笑容在自己的倒影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因为他脑海中的景象实在是有些可爱。

-～-

走出地铁，回到地面，利维正好赶上了日落。那天的天气很好，气温已经有了早春的意思，夕阳是完美的金黄，让布鲁克林处处挂上落日的糖浆。

利维感觉自己正走在一颗太妃糖苹果的表面。他的情绪十分轻快。经过盖恩西上的公园时，他注意到里面熙熙攘攘，全是附近的居民。有蹒跚学步的小孩，在家长的保护下，快乐又不稳地踏过好长一段路，最终摔在草地上；也有情侣互相依偎，年迈的夫妇手牵着手，走在园间的小路上……

利维停下脚步。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被公园里的氛围吸引。可是公园里的大家都成双成对，利维担心自己会破坏公园里的气氛，或者过于引人注目——他可不想从陌生人那里得到同情。

最后，他还是向那种诱惑低了头。他走进公园，找到相对僻静的一处角落，在石椅上垫了点纸，坐上去，开始享用一份薯条和三明治。

利维观察着周边的人，完全沉浸在公园的氛围里，几乎产生出他总有一天也可以成为温馨的缔造者，而不是旁观者的错觉。

他有些忘我，以至于对身边环境的变化失去了以往的洞察力。直到鞋踏在草坪上的声音在五步之外响起，他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回头警惕。

慢慢从他身后靠近的人并没有被他的眼神吓退，反而在他回头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他身边。

“你的饭看起来好香哇！”

来人可谓狂热地盯着他的三明治，并且弯下腰，在三明治上空拼命嗅了嗅，几乎流下口水。利维看到那团尽管扎成了马尾，却还是乱蓬蓬的红棕色头发，意识到这是埃尔文的那位流浪汉朋友。

毕竟有共同的熟人，利维稍稍放下心来，认为这位饥肠辘辘的流浪汉没有能力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于是他只是往旁边缩了缩，以防流浪汉的口水落到他的三明治上。

“呃，味道还可以吧。”他保守地说。

“看起来真是太美味了。”流浪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三明治，颈椎也随之而动，看起来像一条在猎物面前跃跃欲试的大蛇。“看呐，那里面有黄辣椒、白蘑菇、酸黄瓜片、焦糖化洋葱、德国酸菜、起司……那会是什么起司呢？是马苏里拉吗……”

流浪汉絮絮叨叨的，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利维只好出声打断：“你分析得没错，除了那些配料，这里主要是帕斯雀熏牛肉。至于起司，里面实际上有两种：波罗伏洛和瑞士奶酪……”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从流浪汉身体里传来一阵不容小觑肠鸣。他有点尴尬，但饥肠辘辘的那位反倒毫不在意。在肠胃表明了立场后，又用人类的语言重复：“能吃到三明治可真好啊……我已经快四十八小时没有进食了……”

利维有点心软。他想起了自己居无定所的时候——那时，他的生活也是由一段又一段的饥饿串起来的。

他又想到这位流浪汉曾经和埃尔文分享过一个三明治，让埃尔文免于饿肚子之苦。也许在他没看到的时候，这样的救助发生过无数次。这让利维也想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曾经帮助过埃尔文的人。

于是他递过餐盒，里面还有一份薯条和一半的三明治：“给你。”

流浪汉感恩戴德地接过餐盒，然后竟然十分没有边界感地在利维身边坐了下来，还试图给他一个拥抱，逼得他往安全的地方挪了又挪、躲了又躲。

幸好流浪汉并不是个执着的人，见利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便不再越界，转而往嘴里抓了好几把薯条。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告诉了利维自己的名字。又在得知了利维的名字之后，很有礼貌地告诉他，认识你这样的好人，我真是太高兴啦！

原来，流浪汉名叫韩吉·佐耶，是一名“自由”科学家。一开始，利维以为那是某种臆想——他以前在街头上，可没少见过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自称自己是什么的都有。他甚至见过一位坚持认为自己是一块石头的流浪汉，整天蹲在街头不喝水也不说话。别人踢他一脚，他就会配合地滚上几滚。

但渐渐地，他从韩吉的赘述中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科学家，甚至有着极强的职业道德：在过去的两天里，韩吉只打了两个三十分钟的盹，没有吃饭，偶尔喝水，不是因为穷得揭不开锅，而是为了监督实验，才选择废寝忘食。

“科学是我毕生挚爱！只要是为了科学女神，即使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韩吉一边往脸里塞下最后一把薯条，一边竖起两根手指，立下这样的誓言，视线在利维头部四周乱晃，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火苗。

接着，科学怪人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属叉子。在利维讶异的目光下，韩吉晃了晃它，骄傲道：“以备不时之需——我的身上总会带点餐具的。”

利维看着韩吉把三明治掀开，用叉子一层一层分析了一遍，然后十分仔细地把里面的熏牛肉拨了出来，连一个肉丝都没有放过。

利维看得头疼。他想这个人该不会是认为肉十分贵重，所以想把里面的肉全都还给他吧？

“呃，”他斟酌着开口，“你知道你可以把三明治整个吃掉的，对吧？”

“啊，”韩吉抬头，对他咧嘴一笑，“忘了跟你说：我只吃白色、绿色和黄色的食物。”然后，仿佛是为了宽慰利维似的，继续解释道：“这个三明治我能吃的部分，其实算很多了！我只需要把红色的帕斯雀拿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利维听得大翻白眼。这种饮食规则，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但那让他不得不想起，对于健康、天然、人道主义饮食格外执着的埃尔文，然后就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可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以前从没见过胆敢对食物有所挑剔的流浪穷鬼，却在今年伊始，一口气认识了两个。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韩吉是有工作的，并且听上去十分刻苦，所以必定可以负担固定的住所。他想，韩吉大概是太勤于工作，生活中反而不拘小节，所以只是看上去像位邋遢的流浪汉，实际上可以负担得起相当锦衣玉食的生活。

想到这里，利维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样努力工作，一定赚了很多钱吧。”

没想到，韩吉一向开朗的面容突然变得愁云惨淡，甚至都停止了进食。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拿到工资了……”

利维愣住了：“但你还在为你的雇主打工？”

韩吉点了点头。

利维的嘴巴在震惊中缓缓张开，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那对极度擅长表情管控的利维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大惊失色了。他认为韩吉正困在十分不健康的职场里，也许无法脱身，也许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他十分可以共情那种笼中困兽的感觉，因为他也曾深陷于那样的泥潭，看不到希望，更无法逃脱。只是，他以前认为那种境遇只会落在像他这种，没什么可取之处的人身上，根本没想过那也会发生在像韩吉这种，受过高等教育，也很有能力的人身上。

他替韩吉感到不值，忍不住拍了一下石椅，义愤填膺道：“你的雇主不应该那样压榨你！你应该立马辞职，然后告发他们，从他们身上榨取高额赔偿金！”

在他的全力击打下，石椅都有些震颤。韩吉似乎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瑟缩着嗫嚅道：“可是……我很喜欢我的工作……”

“即使喜欢，也不可以允许别人伤害到自己的合法权益！”利维恨铁不成钢：“你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这世界上的工作有很多，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一定能找到其它让你更喜欢的工作。但这世界上的坏人更多，如果你给他们机会，他们便会无穷无尽地在你身上榨取利益，直到你只剩下一副空壳，他们就会把你扔掉，就像扔掉一截用过的牙线。”

韩吉似乎被他的话鼓舞到了，脸上的表情拨云见日，将叉子扎进面包里时都带了些底气：“实际上，工资倒不是我最在意的方面。最让我头疼的其实是，我的老板在这一年里变得十分反常、难搞，我真的要受不了他了！我经常怀疑自己要被他逼疯，总有一天会在冲动中把他捅死！”

接着，韩吉与利维分享了那位老板的种种劣迹：情绪阴晴不定，时而雄心勃勃、干劲十足，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时而毫无担当、万念俱灰，白天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不吃不喝，仿佛日光是他最大的敌人，九头牛都没法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夜里，他才会摸黑去冰箱里找东西吃，嘎吱嘎吱的，像一只大老鼠。最近，那位讨人厌的老板身上又滋生出新的缺点：他开始行踪不定，并从来不带手机，只要他想消失，就没人能联系得上他，只能等他自己想通了，才会再次出现在员工面前。

最后，韩吉甚至跟利维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谋杀老板的幻想：如果要解恨，那就要捅他二十一刀，前二十刀都捅在会让他痛苦，却不致命的地方；最后一刀，才捅在致命的地方，并且，一定要让他毁容。如果要避开法律的追责，那就要把特制的毒药偷偷放进他的咖啡里。等到尸检的时候，那味毒药早就被代谢得无影无踪，死因会被判定为突发性的心肌梗死，员工们便可以逍遥法外，在老板的坟墓上喝酒、跳舞、狂欢。韩吉连那种“幽灵”毒药的配方与合成方法都已经构思好了，原材料也都找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利维虽然没有遇到过那样的老板，但听过韩吉的系统赘述，他也感到很生气，认为会让员工这样难办人根本没有资格当老板。他用了一长串极具创造性的词藻辱骂他，听得韩吉哈哈大笑，感到十分解恨、神清气爽。

他们骂得太阳完全沉下山去，空气里残余着所剩无几的自然光，路灯一段接着一段，倏地亮起，像黑暗睁开眼睛。

“利维，你帮我骂了老板，我们聊得很愉快。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是不是？”

在利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韩吉突然这样问他。他警惕地看过去，敏锐地感觉出这是一个陷阱问题，所以并不打算给出明确答案。

韩吉也看向他，然后突然凑得很近。

“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惨白的路灯下，韩吉脸上的笑容堪称诡异。“那可以让我抽一管你的血吗？不……一管可能不够。两……还是五管吧！”

利维冷漠地瞥了一眼过去，接着可谓镇静地转过身，然后越走越快，很快拉出距离，把韩吉挽留的呼唤留在原地。

他想，果然还是遇到疯子了。

-～-

韩吉的疯狂很快被他抛在脑后，因为他的肚子里的某处又变得又酸又紧，胸腔里的昆虫开始鼓翼。他预感到，他马上就会见到埃尔文了。

-～-

然后很快发现，他的愿望落空了。他的公寓又黑又冷。金发的高个子人影，杳无踪迹。

-～-

第二天，他也没有来。利维一个人度过了总统日假期。

Notes:

**呜呜，利宝其实只是想把老公养得白白胖胖的，好淳朴一梦想！怎么就这么难实现呢！都怪埃尔文！
**出现多次的韩吉终于有了姓名！写韩吉写得好欢乐啊哈哈哈。期待写到其他干部们！
**韩吉的老板好坏！利宝骂得好！大家若是遇到这样的老板与职场，务必速速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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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物超所值

Summary:

倒霉蛋利维的荒谬夜

利维不仅一个人度过了总统日假期，而且把那一天过得极其精彩。

早上，他吃到了皮特潘刚出炉的老式甜甜圈，泡出了完美的红茶茶汤，又恰巧在最合适的温度，将它灌进了保温瓶，所以一整天都得以享受稍稍烫口、香气馥郁的红茶。

然后，他深度清洁了他的小公寓。把已经困扰他多时的，淋浴间玻璃门上的水渍擦得一干二净，又给浴室里所有的瓷质表面全面消毒。直到所有平面都洁白得叫人要得雪盲症，闻起来也像是马上要承接病人的手术室，利维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浴室，感觉自己混沌许久身心也焕然一新。

下午，洗衣房并不繁忙，利维轻而易举地占到了那里最新添置的一台洗衣机。因为四下无人，利维还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神经质，几乎钻进机器的滚筒给它消毒。待完全满意了，才将寝具、浴巾与贴身衣物放入洗涤。

利维也没有浪费洗衣机运作的时间。他立马动身去了超市。货架上正好只剩下最后一只巨大而圆滚白玉蜜瓜（只需2.99刀！）。利维光是看着，嘴里就仿佛尝到了蜜瓜的香甜，开始分泌口水。于是他快乐地将它捧进购物车里，大脑里飞快地为这只瓜计划好了余生。这只瓜，至少有四分之一的瓜肉，会被他挖成小球，放在酸奶，或者冰淇凌上，一起吃。他是在前天的市集上看到这种吃法的，已经眼馋了几天。

在洗衣程序结束前十五分钟，他开始往回走。按照计划，他会在洗衣机做最后一次甩干的时候，抵达洗衣房。这样，他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对即将使用的烘干机进行深度清洁。

半路上，万无一失的计划却经历小小的脱轨。盖恩西街上，一位中气十足老妇站在庭院里，叉着腰，指着树，气急败坏地不断数落。利维本以为那是老年痴呆的前兆，走近却听见，老人骂得十分有逻辑。

“……光是这周，我就为你叫了三次911！那些可怜的消防员在救死扶伤之余，还得来营救你这只没用的胖东西！你既然这么想上去，那就永远留在上面，或者给我敢作敢当，自己爬下来！”

老人略带口音的英语让他感觉有些熟悉。利维不禁驻足

只是没想到，他的无心之举也变成了妇人的炮火。“就是因为你，竟然让年轻帅气的邻居先生，看见我这样歇斯底里的样子！真是让我颜面尽失！”

实际上，老人的发怒对象是一只黄白花的胖猫。胖猫不知通过怎样的机制，竟然攀上了一根对于它的身材来说，十分纤细的高枝，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安全回到地面的能力，所以只能摇摇欲坠畏缩在那细枝上，等待主人发现它的窘境，替它叫来那群开着红色卡车的壮男来替它想办法。

但那天壮男们没来，只来了个小个子男人。胖猫似乎察觉出它的主人是铁了心地不打算帮它，于是重新计算局势，然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小个子男人。

利维看见胖猫把耳朵别过去，眼睛瞪得浑圆，又发出受尽冤屈似的呜咽声，身体便先于理智动了起来。他先是向妇人要来一只布包，然后爬上院墙，找到适合受力的粗枝，完全通过双臂把自己拉了上去。如此操作两次，就来到了胖猫正下方。他先在树枝上坐稳，然后把袋子完全罩在胖猫身上，轻轻一推，胖猫便在细枝上失去平衡，被袋子稳稳当当地兜住。

他把布包斜挎在身上，然后又用手臂吊着树枝把身体向下放。他只在最后落回地面上时，因为左腿而小小踉跄了一下。那之前的动作，都轻盈、精准而无声，简直是比黄白胖猫还要合格的猫科动物。

老妇激动极了。她接过利维手上的布包，顾不上查看胖猫的安危，就提出一定要留利维吃晚餐，以示感谢。她也敏锐地注意到利维的无名指仍然空空如也，是名少见的优质单身汉，便提出希望他下个周末也来吃晚餐，这样她就可以介绍她教会朋友的女儿给他认识。

利维感到头疼。他借口有事，礼貌地拒绝了今晚和下周的邀请。但老妇实在热情难却，他只好扯出自己已经心有所属的谎言来糖塞她。

闻言，老妇露出十分惋惜的表情，但还是没放利维走，强硬地要求他在院子里等一会儿，随即消失在房屋内。再出现时，胖猫被她抱在了怀里，布袋则被她装满吃的，挂回了利维身上，并骄傲地告诉利维，那是他能在东岸吃到的最正宗的某种料理了。

具体是什么料理，老妇用了她的母语，利维没听懂，也不敢细问，生怕这点话头又会过多地引出她的热情。

他和老妇道别。临走前，他看到那只胖猫趴在主人身上，眼睛半睁着，态度重新变得慵懒、傲慢、恃宠而骄。

他忍不住挠了挠胖猫的耳后，也轻声同它道别：“拜拜，小家伙，下次不要再那样有勇无谋了。”

胖猫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在他的指尖停留许久。这让他又琢磨起“宠物”这个概念，认为可以被另外一条生命毫无保留、毫无退路地倚靠与需要，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因为迟到了很久，利维几乎确定他的床具和衣物早就被其他没有耐心和教养的住客薅了出来，扔在洗衣机上，或者地上。但他回到洗衣房，却发现洗好的衣物仍在机器里，原封不动，令他不禁生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

等待衣物烘干的时候，利维被一阵音乐吸引，又回到了昨天的公园。一支既有着吉他手，又有着大提琴手的五人乐队，在那里开展了即兴演出。他们的演奏引来了不少听众，有的夫妻干脆就着音乐，在草地上跳起恩爱的舞。

现场演奏的魅力向来博爱、一视同仁，就连不懂音乐，更不会跳舞利维也很难对其免疫。他去街边的餐车买了浇满肉酱和芝士的薯条，与热苹果肉桂西打。他坐在人群之外，胃部暖融融的，伴着夕阳余晖，听完了那场演出。

晚上，利维窝在干净、柔软的埃及棉床具里，安心地嗅着枕套上薰衣草的香气。回顾这一天，他发现从睁开眼开始，一切就顺利得有如神助。他不仅完成了所有欠下的家务，还意外摸到了猫、听到了音乐。他好庆幸埃尔文没有在前一晚来找他，否则他会在床上浪费掉宝贵的假期，从而与这些珍贵的体验失之交臂。

利维感到满足，认为今天的一切证明了他还是那个十分独立的利维，根本不需要别人，就可以把人生打理得很好，就像过去的三十年一样。他在床上看了点收纳视频，精神得到了治愈，又看了会儿书，用紧密排列的小字将自己迷晕，然后关了灯，以几近天真的态度等待睡眠降临。

在利维理所当然地认为白天的幸运会一直延续的时候，一些在日光下站不住脚的东西，反而在黑暗与寂静里受到滋养滋，像格外滑头的病毒，悄悄壮大，贪婪地吞噬那些对宿主有益的养分，企图鸠占鹊巢。这让他不论如何翻身，都找不到半个让他满意的姿势；即使大口喘气，也感觉不到肺部被氧气充盈。

伴随着肉体上的躁动，思绪也逐渐与环境相悖，变得嘈杂不堪。他听到许多往日的声音，或幸灾乐祸，或实事求是，无不在说，他引以为傲的稳定、安全与普通都是假象。实际上，他的四周危机四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观察到丝毫纰漏，它们就会快乐地衔住他的四肢，把他拽回过去的泥潭里。

而利维真的好不想回去。

颅腔里的噪音让他感到一种罕见而稚嫩的胆怯，促使他把头、脚和胳膊都缩进被子里，连一根汗毛都不敢露在外面，像是坚信着床底的黑暗里有怪物蛰伏的小孩。

其实他时不时就会经历一次这样的发作，所以他知道，这些片段轻则几十分钟，重则几小时，所以只要耐心，无论如何都是能捱过去的。但身处风暴中心的利维很难理智地去想这件事情。他看不到终点，认为此刻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

于是，埃尔文的缺席又开始让他感到气恼。因为如果埃尔文在的话，在现在这个时间，手一定已经伸进他的衣服底下，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或许他的衣服已经被剥光了，或许还剩内裤。埃尔文的体温和气味会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他身上，变成他的防护罩，早产儿的恒温箱，让外界的威胁、过往的獠牙，都变成十分遥远的概念，三个街区外的警报铃。

他开始想象，如果埃尔文在他身边的话，会怎样对待他，并自食其力地将那些幻想付诸实际。

他的手比不上埃尔文的大、暖、灵巧，但它们卖力又笨拙的模仿还是起了点作用——即便是幻想中的埃尔文，似乎也有点驱魔辟邪的效果。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恐惧的冰霜逐渐褪去。利维感觉心里平静了许多，便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头伸到被子外面喘气。

但他的护身符也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它甚至想要报复利维的半途而废，于是放出欲望的火舌燎过他的内里，炙烤他的小腹。利维被扰得翻来覆去。到最后，就连被子滑过身体的感觉都像是一种撩拨。它还顺带着嘲讽：根本没有真实的人类想要触碰你的身体。

在这种煎熬下，利维越是警告自己，身体越是失去控制。他感到下体逐渐充血、膨胀，在内裤里以一种失败者的姿态挺立，吐出水来。

利维与生理反应对峙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屈辱地将裤子拉到屁股下面，左手恨恨地揉搓着自己的性器。那复仇般的力道谈不上享受，却还是让一阵阵战栗穿过他的身体。他难以自持地仰起头、绷紧腿，另一只手主动去捏挺立已久的乳头，让他的喉咙里冒出受伤的小动物会发出的，脆弱的声音。

他想要速战速决，左手动得十分辛勤，几乎要患上腕管综合症，过程中还补了两次润滑。但他的身体不为所动，仿佛十分高贵，因此看不上利维淳朴的耕耘，只是不断抱怨着虚空。

利维意识到，他的身体正热烈地渴望着一只又大又热的手掌，去掐他的腰，揉他的屁股，扯他的头发。他甚至会允许手的主人将他的手臂别在身后，让他动弹不得，以此来传达自己的服从与欢迎。

仅仅是想象着滚烫的性器挤进他的股缝，贯穿他，把怪异的黑夜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顶出去，利维简直在脚趾里都感觉到酥麻，并在期待中蜷缩起来。

他几乎急不可耐地从床上跳起来，拉亮夜灯，从避孕套的盒子里捡出一只扯开，套在食指和中指上。

他实在是缺少经验，就连自慰都无法立刻找到一个既能让自己舒服，又不会太丢人的姿势。他只知道埃尔文每次从背后干他，都会让他感到很爽。于是他便趴到床上，左手握住前面撸动，右手手指就着包装里的润滑就往身体里塞。

屁股撅在半空，利维一面屈辱地认为自己的欲望竟然强烈至此，实在是很可悲，一面又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别扭，手指很累，却进不到深处；距离他渴望的，身体被填满的感觉，差了很远。

利维默默努力着。即使是在手指毫无章法的角度和力度下，利维还是感觉身体渐渐变得完整、餍足。

他翻过身，企图运用自身的重量来帮助手指的运作，却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在他的身体里炸开。即使是肉体经历过各色的磨难的利维，也不禁为那种陌生的感觉瞪大双眼、全身僵硬。

他的大脑很快就产生出最为恰当的类比：他感觉自己像是意外坐到了一瓶双重薄荷的漱口水上，屁眼在混乱中还喝了一口那玩意，然后呛得直咳嗽。

利维瞬间没了兴致。他连忙把手指从身体里拔出来，十分嫌恶地将那只避孕套丢进垃圾桶，然后扯下很多纸把它盖上，简直不能再容忍它一眼。接着，他冲进浴室，试图用热水把屁股里那种喝了漱口水的感觉洗净。

他很快便从淋浴间跳出来，十分焦虑地在公寓中踱步，裤子都没顾上穿。那场热水澡收效甚微，可能还有点火上浇油：现在，他的身体里除了许多清凉，还多了一丝灼烧，并且火势有逐渐向外蔓延的趋势。他很不喜欢那种感觉，但更让他担忧的是，他完全没有能力预测事态可能会演变成多么糟糕的局面：如果严重到需要就医，那他宁可现在就把屁股割下来。

利维在公寓里越绕越气，在冲动中将那盒罪魁祸首从桌上连根拔起，意图让它面目全非，然后从窗户扔出去。

但在那之前，他还是想把整件事的原委调查清楚。于是他仔细地对照了商品盒上的说明和盒内的内容物，意识到这个超值装实在是名副其实，里面竟然包含了八种类型的避孕套：基本防护、超薄、极水润、持久、螺纹、凸点、热感和凉感。盒子里，前四种都有所减少，尤其是超薄和极水润，几乎消耗殆尽。但后四种，除了利维意外拿到的那只凉感套，都还没被涉猎。

利维看到如此丰富、物超所值的品相，情绪受到安抚，瞬间打消了把整盒全部扔掉的念头。同时，他也想通了为什么这盒东西会出现在新年礼包里，又被他免费拿到——哪有正常人会花钱给屁股买漱口水？而且螺纹、凸点和热感，听起来也都不太对劲。

于是，他盘算着把凉感套全部扔掉，便十分专注地把那些银白色包装一个一个挑出来。但在过程中，他又感觉到一些怅然。因为少了它们，盒子突然空了好多。

利维有些犹豫。他想到和埃尔文最初的约定，即是让这盒免费得来的避孕套物尽其用。

思来想去，他还是将那些凉感套放了回去。盒内重新变得丰满。利维感到些许安慰：埃尔文也许会是个尊重诺言的人，那便有可能意味着，丰富的盒子会让他在他身边呆得更久，即便那意味着他的屁股总有一天会喝到更多漱口水。

想到这里，利维心生妙计。他把盒子的内容物全数倒出，接着把那些银白色包装藏到盒子的最底下，再把那些颜色安全的摞到上层——至少他可以延迟那天的到来。

-～-

最终，漱口水的感觉还是消了下去。利维经历了好一场闹剧，再躺回床上的时候，反而很轻易地睡着了。

只是第二天，他站在柜台后接待食客，要比平常更厌恶眼神接触。他简直生出疑心病，总觉得客人们能通过他的眼神读出他昨夜的耻辱。如果他们还对他勾勾嘴角、向他道一声早安，那利维就会认为他们都是两面三刀的混蛋，在用他看不懂的方式，不动声色地耻笑他。

这让利维的白天痛苦不堪，简直宁愿出去吃个枪子儿，也不愿意继续做服务业。他把这些都怪罪到行踪诡秘的埃尔文身上——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他，即使刀刃贴上皮肤，他都不太眨眼。现在却活得好丢脸，痛苦的阈值也变得好低、好奇怪。

利维紧紧盯着钟表，掐准了秒针滑过他排班时间的那一霎那，就到休息室拿了东西，顾不上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冲了出去。

在提索奥努斯大厦的清洁工作就要好应付得多。利维独自打扫了分配给他的楼层。少数留下加班的员工沉浸在他们自己的悲痛里，对他视而不见。于是利维一句话也不用说，在既有条不紊，又拼命的吸尘、擦桌子中，得到了些许治愈。

清洁工作结束后，利维踏出大厦，变得稍微可以面对自己的不堪。

外面雨势很大，在夜晚的路灯下，像一片无穷无尽的灰黑珠帘掉在地上，很是嘈杂。利维没带雨伞，只能狼狈地用胳膊护在头顶，跑进通向地铁站的小路。

跑动间，雨水不断落在他的睫毛上，很难视物。他隐约看出小路的尽头有一个高个子人影，只穿着一件单衣，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正在下雨似的，在暴雨中晃悠着，漫步向前。

利维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人影让他的心中浮现出那个人的名字。但他很快打消了那个荒谬的念头，认为自己真的要被埃尔文弄疯了——埃尔文怎么会无故跑到曼哈顿，又正巧溜达到他打工场所的附近？况且，那个人摇摇晃晃，时不时还需要路灯的辅助，才能维持直立，看上去不是个酒鬼，就是个毒虫，或者两者都是。

像是特意要印证利维的判断似的，人影和重力拉扯里几个来回，终究败下，彻底倒在了地上。

在经过那个庞然大物时，利维多看了两眼。

然后猛地停下了脚步。在一瞬的震惊后，利维立马跑到人影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的心脏像个卡针的唱片机，在惊诧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妈的，真的是埃尔文！

Notes:

**呜呜，上一章忘了说，利宝终于从需要在公园捡别人的剩饭，成长为会在公园野餐的宝了！

**这章的利维因为要在私下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所以好难写！感觉这里的利就是，在没有文的身边，并且想念他的时候，就会变得倒霉的体质

**文快多给利做点性教育吧！但机智如文，是不会把这种核心技术外包的

**一些没用设定：文是因为感觉出利的身体很敏感，才一直没有动那些偏情趣的套。还是有体贴的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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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宝贝

Summary:

利：我是法外狂徒

文：**被法外狂徒的大力士老婆可爱到神智都清楚了**

雨夜，本就很难打到车，再加上独臂埃尔文和坡脚利维的组合在外人看来相当怪异，更是没有车辆愿意为他们停留。

利维只好扛起埃尔文巨大的身躯，走到两个街区外车流稳定的大路上，才终于碰到一位急着用钱的司机。

“去哪儿？”

利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将埃尔文安置在后座上，又替他系上安全带。司机嚼着口香糖，右手十分不耐烦地点着方向盘。他从后视镜盯着后座上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略感滑稽之余，又为他们将他的后座搞湿感到十分厌烦——赚不了几个钱，却又多了这么多麻烦！

他注意到那个高个子神智不清的样子，立刻对看起来可以管事的小个子发出警告：“他最好不要吐在我的车上。”

闻言，利维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凶狠地剜了司机一眼，从口袋里摸出那天的日结薪资扔在扶手箱上。

他斟酌了一下附近的医疗资源，并很快做出要把埃尔文送到他所知道的最大、最好的急诊室的决定。他完全没有想过埃尔文不可能有医疗保险这回事，而对于这个国家的医疗体系来说，踏出保险范围的医疗服务是天价的。不如说，金钱根本没被他划进考虑范围内——他只想让埃尔文接受到最好的医治。

“去西奈*……”

在利维说完那所医院的全称之前，原本靠在车门上，几乎半昏迷的埃尔文，突然倒在了他肩上，把他吓了一跳。

“不要去那里……”他拽着利维的衣服，口齿不清地抗议，“不要让我去那里……”

“不去医院？”利维仔细听着，并小声同他确定：“可是……”

但埃尔文又没了反应。利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尊重埃尔文的意思，报出了盖恩西街上的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几眼，然后点了点钱，意识到那足够支付超过三倍的车费。于是他闭上嘴，将那些纸币叠好插进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把口香糖吐到窗外，载着后座上的两人飞驰而去。

-～-

在他的小床上，利维为埃尔文脱去湿衣服，擦干头发，然后接了热水给他擦身体，又为他换上了那件免费拿到的T恤。如此细致地照顾、摆弄比自己大出40%的身体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利维忙前忙后，丝毫没有注意到到埃尔文逐渐恢复了意识，眼珠子随着头缓慢地转，十分迷茫地打量着四周。

埃尔文的皮肤冰冷而潮湿。利维诊断不出他的问题。他认为他不像是发烧了，但又看起来正在经历痛苦，便想着至少先为他泡些生姜柠檬茶，再加点蜂蜜——电视上的人似乎都会为病人这样做。

水才刚烧上，利维就听到一声突兀而沉重的闷响。

他赶忙跑回去，发现埃尔文的上半身滑到了床下。他的头大概是狠狠撞上了地面，巨响之余，就连脖子都歪成了奇怪的角度。摔下床的人却像是毫无知觉，也忘记了头不是一个应该长期和地板接触的身体部位。他不去纠正自己的头脚颠倒，反而执拗地揪着身上的衣服，仿佛在与吸附到身上的巨大水蛭搏斗。

“……怎么会在这里？”

埃尔文的情绪看上去既疑惑，又激动。在与衣服搏斗的同时，不断喃喃自语。

“我、我不能在这里，得想办法逃走，赶快……”

利维蹲到埃尔文身边。他向来不是以温柔体贴的形象而为人所知，也自知不擅长那些细致入微的关怀。但看到埃尔文被梦魇的卷须缠绕，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弯蛋壳色的月亮，挂在宁静的绀色夜空上。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做了噩梦，趴在妈妈怀里，含着手指时，从窗户看到的剪影。

利维也记得，在妈妈拍着他的后背，颠着他的身体，抱着他绕了几圈之后，黑夜和睡眠的恐惧就“噗”地蒸发了。空气里只有安全与承诺，像磅数很足的羽绒被，缓缓地降在他身上。

而现在，作为那床被子曾经的持有者，利维也想让它搭在埃尔文身上。

于是，他把手试探性地覆在埃尔文手臂上，发出“吁吁”的声音安抚。

“这里……这里是安全的。”

利维感到生疏而笨拙。真正说出口后，他开始觉得语言轻如鸿毛，根本不会有什么实际效果。但他强压下心里的别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尽量轻柔的语气，把能想到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你是安全的。不用逃走。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我也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似乎多少传达到了埃尔文那里。与衣服的扭打不再激烈，他把头偏向利维的方向，目光随即出现焦点，如梦初醒一般。

“……利维？”

“是我，是利维。”他有些激动地回应着，不由自主地攥住埃尔文的手。“你从床上摔下来了。我们……我们先让你躺回床上，怎么样？”

但埃尔文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抬起手，不停地触碰维的脸颊，额头，甚至眼皮。他的手法敏捷而有序，像一位喜欢在博物馆里追求刺激，偷摸雕像的惯犯。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球，利维在轻声和他解释现状、打着商量的同时，还得不断闪躲。

利维见他指望不上，便只能再次化身为一台自力更生的起重机，在他身上试了几个施力点，搜寻最稳妥的起重方案。

对于利维的臂展来说，埃尔文的胸膛很宽。利维必须把双臂卡在他的腋下加以固定，才能保证埃尔文不会在半路从他吃力的怀抱里滑出去，受到二次伤害。真正实施起来，他又感到别扭，因为那姿势像一个强迫而不合时宜的拥抱。利维的头不可避免地贴近他的胸口，听到埃尔文的心脏跳得很快。他联想到几天前的早上还拜托过它好好支持这副身体，难免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忍不住责备：玩忽职守！怎么连本职工作都完成得这么差？

他的腿、双臂和髋各自就位，调整到最适合发力的位置和角度。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极细微的变化却让整晚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反应平平的埃尔文痛呼出声，浑身的肌肉猛地绷紧，额头上也青筋毕现。

“不要……”埃尔文虚弱到无法挣脱他的桎梏，便断断续续地发出恳求：“求你了，不要动我，这太疼了……”

利维被吓得不轻，但还是借着最初的那股力气，一鼓作气地把他抬到了床上。接着，他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站直，把双臂收回身侧，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埃尔文不住发着抖，冒着冷汗，身体在疼痛中蜷缩起来。在那一刻，埃尔文看起来要比平日里的他小上许多。这也让利维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头一次感到如此渺小、孤立无援。他右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床边绕了好几个心急如焚的圈，只恨自己不会转移痛苦的巫术——他的疼痛阈值可是很高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所以应当发挥所长，替埃尔文承受所有肉体上的痛苦。

他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埃尔文应该就医。他坐到床边，手轻轻搭上埃尔文的肩膀，却又换来对方的一声痛哼。

利维看到埃尔文吃力地蹭到墙边，竭尽全力地远离他的触碰，不知所措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哪里疼？我怎么才能帮到你？”他俯下身，极轻地说：“也许还是应该把你带给医生看看。”

水壶的唏嘘打断了利维的提问。那尖锐的声音也让埃尔文浑身一耸。他立刻捂住左耳，眉头紧皱。

利维想去把火关掉。但刚一起身，衣服就被埃尔文拽住。

“别走。”

利维看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感到一阵阵焦急和自责。

“你渴不渴？想不想喝水？”他压下纷杂的情绪，将手轻轻覆盖在埃尔文手背。“让我为你泡些茶吧。”

埃尔文并没有明确表示好或者不好，但在他多次保证了马上就会回来后，拽住他的手渐渐泄了力气。

利维按照原本的计划为他泡了生姜柠檬茶，并调配到最适口的甜度和温度。端回床边时，他惊恐地发现埃尔文竟然又和身上的衣服扭打起来。幸运的是，这场打斗止步于床上，没有像上次一样发展到地上。

利维尝试说服埃尔文乖乖呆在衣服里，以防感冒，但埃尔文不断告诉他这件衣服很坏，谎话连篇，还预谋伤害他。利维反而被他说服了，也开始认为那是件邪恶的T恤，便着手于帮助埃尔文从很坏的衣服里解放出来。

但脱衣服的过程也不轻松。他的触碰仍会给埃尔文造成痛苦。听着他急促不稳的呼吸，利维也紧张得满身是汗，手不住颤抖。等终于把衣服从他身上拔下来，利维才意识到刚才几乎忽略了呼吸。

“好了，已经好了。”

利维喘着气，低头研究那件衣服。埃尔文已经把邪恶T恤的胸口揪得皱皱巴巴。那里有个贝壳形状的刺绣，设计得和壳牌公司加油站的经典黄色标识有几分相似。但T恤上的设计还编织进了一个花体的“M”，所以应该和那间石油公司没什么关系。

利维气愤地想，大概就是这个粗制滥造的刺绣把埃尔文的皮肤摩疼了。遂加怒于自己打工的公司：竟然这么抠门，给员工发质量这样差的文化衫！

他把衣服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以此泄愤。接着，他的全部注意力便回到了埃尔文身上。

“对不起，把你弄得这么疼。我不会再随便碰你了，你放心。”他轻轻替埃尔文拉上被子，然后拿起水杯，建议道：“要不要喝点水？”

埃尔文往远处躲了躲，又摇了摇头，接着便十分不讲道理地把脑袋送到利维怀里，像是要与水杯争宠。多亏了利维稳固的核心肌群，才没有在突兀的冲击下，让那杯茶全数泼在埃尔文头上，让他一个晚上做两次落汤鸡。

利维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小心地把水杯放回书桌，又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将手试探性地落在埃尔文头上。他发现那似乎不会给埃尔文带来痛苦，便大着胆子，将他的头彻底抱在怀里。

他们就那样一坐一躺，在安静里呆了一会儿。

“你的心跳得好快。”埃尔文闷闷地说。

“你吓到我了。”利维诚实地答。一只手慢慢动起来，梳理着埃尔文的头发，让怀里的人发出小小的叹息。

“还疼么？”

埃尔文点头。

“哪里疼？”

“手臂。”

“可是你身上没有外伤啊。是骨头在疼吗？”

埃尔文的气息再度变得不稳。

“有人，”他抽了一口气，含混不清道；“有人在割我的皮肤，切我的肉。她把我的手指都砸碎了。她在惩罚我，对我恨之入骨。我认为她还想把我的肱骨砍下来。”

“我是个无能的骗子、资源的浪费，光是存在本身都是个错误。过去一年我一直在反省，也会用余生来赎罪。”

“让她停下来。”埃尔文的声音变得很小。“利维，求你了，帮我说情，告诉她我已经知道我的罪大恶极，让她停下来。”

这番话听得利维好难受。他紧紧抱住埃尔文的头，想用自己的身体最大程度地为他提供庇护。同时，他对这种不见血的疼痛有了些许头绪。

他掏出手机，开始搜寻有关幻肢痛的信息。在维基百科上没找到他需要的知识，便又登上克利夫兰诊所、妙佑医疗、斯坦福和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讯息页，坠入一片片复杂医学名词织成的网。利维耐心地抽丝剥茧，然后愤怒地发现，它们无一不在用繁冗而迂回的方式告诉他：现代医疗束手无策，患者请自求多福。

利维气得要死，认为埃尔文此刻的痛苦，都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医疗机构不争气的错。

但它们多少还是为利维提供了一些思路。在他反复读到的一些可能会有帮助的缓解方式里（首先排除针灸、生物反馈、按摩和心灵疗法——利维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被算作正规医疗），有两种是能在他的小公寓里拼凑出来的：镜箱和止痛药。

他小心翼翼地把埃尔文的头搬到枕头上。埃尔文哼哼着发出抗议。利维便蹲下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作为安抚。

“我来想想办法。”

公寓里唯一的镜子位于浴室的洗手池之上。利维将镜柜开合两次，认为用工具拆卸太过于兴师动众，便稍一用劲，干脆把镜门拽了下来。在他的暴力下，柜子里为数不多的药瓶一一坠入洗手池，利维很快从中找出布洛芬。

他先确认了那瓶药仍未过期，接着徒劳地四处翻了翻，几乎怨恨起从来没碰过违禁药的自己——他并不觉得这种非处方的玩意能有什么效果。而且，他为了省钱，买的不是辉瑞的那款高级货，而是药店自营的杂牌，实际药效究竟如何更加令人堪忧。

利维简直有些羞愧，认为这根本拿不出手。但他也及时想起一个不知从哪里看过的医学概念：如果他骗埃尔文这是某种灵丹妙药，并有足够的说服力，那么相信自己吃下了灵丹妙药的埃尔文，状况也许真的会有所好转。

于是利维抹去脸上的沮丧，换上胜券在握的姿态走了出去。埃尔文眯着眼睛看他，不满地嘀咕：“你好慢。”接着，他注意到利维手中的镜门，明显愣住了。

利维学着网上的教程，找好角度，把镜子摆在埃尔文的右侧。这样，埃尔文右臂的空缺就被镜子中映出的左臂所填补。据那些权威医疗机构所说，这或许能让患者的脑子认为自己所管理的四肢还是完好的，从而停止向身体散布疼痛的口令。

埃尔文缓慢地眨着眼，眼底的暗光逐渐清朗，有了平日里他的影子。他在利维忐忑而期待的目光下伸出手。镜子里的手臂完美地复制出他的动作，但终究又是截然不同的：食指和食指相接，是现实对虚幻的渴望。

“喔，利维，” 埃尔文喃喃道，“你的力气总会让我惊讶。”

他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游过镜门合页处的断裂边界。利维看得心惊胆战，认为他会割伤自己的手指。埃尔文却在他出声阻止前，自己把镜子盖了下去，让镜像的魔法销声匿迹。

“利维，谢谢你费心帮我调查这些。”埃尔文翻身朝向利维的方向，像承认错误一般轻轻地说，“但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这、这对我用处不大。”

“嘿，你不需要为这件事道歉。是我没给你提供足够好的方案。”

利维刮刮他的脸，很自然地把镜门放到一边，接着奉上三粒杂牌布洛芬。

“这是……这是非常厉害的止痛药。别告诉其他人，但这是我通过某些途径获得的处方药。你也知道我左腿的旧伤。在我疼得厉害的时候，只有这个能缓解我的情况，并让我睡着。”利维做出坦白秘密的样子，竭力为他的“灵丹妙药”编造违法背景，增加公信力。“我想，呃，这应该也能帮助到你。不，是肯定能帮到你……”

埃尔文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药片，又滑向利维的脸，最终又落回药片上，有些怔愣的样子。利维认为他的胡扯奏了效：埃尔文已然被他法外狂徒的形象所震慑，杂牌布洛芬的效果应该也会被这种信任提升。

埃尔文的眼角析出纹路，笑容的预兆。

“那……给我十粒吧。”

“啊。”利维把手缩回去，立刻想到了瓶身上的用法、用量说明：每天不能超过六片，谨遵医嘱。而且，这版杂牌布洛芬里加了安眠成分。若是吞下十粒，利维认为埃尔文会一睡不起。

“一粒……就非常强效了，十粒会吃出问题，会上瘾的。”他绞尽脑汁圆谎，“不然，我们从两粒吃起。到时候如果还是不见好，我们就再往上加？”

埃尔文没说话，但冲他眨了眨眼。利维从中读出了狡黠的成分。

“喔，”利维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我根本没能骗过你，是不是？”

“你非常有说服力。”埃尔文捏了捏他的手腕，答非所问。“给我……五粒吧。”

利维皱起眉头，认为五粒的剂量还是太高了。埃尔文看出他的犹豫，解释道：“那是沃尔格林自产的夜间版布洛芬，不是吗？一粒的有效成分有200毫克，五粒就正好是1克。而苯海拉明的含量大概能达到120毫克。那有些高了，我知道，但我想那是正好可以把我迷晕的剂量——昏迷般的睡眠正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见利维还是不动作，埃尔文便继续向他保证：“偶尔这样服用是没关系的。请相信我，利维。”

于是利维就相信了他，喂他吃下五粒药、喝下一些茶水。那大约120毫克的苯海拉明十分称职，没过十分钟，就让埃尔文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利维往水杯里添了些生姜柠檬茶。回到床侧时，埃尔文把头蹭到他旁边。利维立刻心领神会，像之前那样将他的头抱进怀里，用巧妙的力度为他按摩。

他借机仔细观察起埃尔文的身体，然后突然发现，埃尔文身体的角落里藏着一些圆形的，深褐色的斑。那都是些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地方，像是头、颈交接处，头发短茬下的皮肤，或是手臂内里，靠近腋下的地方。他一开始以为那是之前没擦净的脏污，手指蹭上去，却发现那些都是皮肤上的印记，并有些凹凸不平。

埃尔文又因为他的触碰而发出不太舒服的声音。利维连忙停下自己的探究。

他又想到小时候，如果做了噩梦，妈妈就会帮他把梦里的怪物抓走、扔掉，然后噩梦就会真的消失。

利维看着埃尔文头顶的金色发旋，忍不住开始模仿记忆里妈妈的手法。

埃尔文注意到头顶的动静。“我长了白头发吗？”

“我在抓你身上的疼痛和可能会做的噩梦。只要把它们全部除掉，你就不会疼了，也能睡个好觉。”利维一边抓，一边解释。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是自导自演地在空气里抓来抓去，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为自己辩解。“小时候，妈妈们都会对孩子们这样做，不是吗？我只是突然想到了。”

“是这样吗？”埃尔文语气里有着真诚的困惑。他的脑袋在利维怀里动了动，接着用左臂抱住他的腰，像是一截骨头要把自己固定在关节腔里。

“那似乎在起效了。”他极轻地要求：“继续。”

于是利维不辞辛劳地挥动右臂，帮他抓走疼痛和噩梦，又想到，如果大人能和小孩一样好骗就好了。

利维注意到埃尔文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缓慢，却突然感觉鼻子很痒。他还没来及换个姿势，或者做出警告，就打了一串喷嚏。

埃尔文肩膀抖了一下，抬起睡意朦胧的眼睛看他。利维有些抱歉，但他的鼻子还是很痒，便只好停下右手的动作，挠了挠鼻子，再把手放回金色的头顶。

然后，他听到埃尔文在他怀里嘀咕：“我甚至不能帮你挠挠鼻子……”

利维觉得他语气里的伤感和不满意有些好笑，也认为在苯海拉明的影响下不再伶牙俐齿的埃尔文有些可爱。

“那不怪你，”利维揉着他的头发，轻快地宽恕：“你正用两条胳膊抱着我，根本空不出手帮我挠鼻子，不是吗？”

“我……”埃尔文听起来十分迷糊：“我正抱着你？”

“是啊，”利维肯定道，“你的左手在我的脊柱中段，右手却停在我的尾骨那里。我猜它实际上是想摸我的屁股。你这个年纪的男人总是对屁股情有独钟。是不是，老色鬼？”

埃尔文的鼻腔呼出逗乐的气音。

“你的屁股的确十分美妙。”

那之后，埃尔文很快就睡着了。利维本想一直守着他，以防他半夜有什么需求，或者病情有所变化。但埃尔文呼吸像海面平静有序的波动。利维被浪潮舔舐，渐渐失去身体的主权，同埃尔文一起沉进睡眠的深海。

-～-

利维做了梦。

梦里，天亮了，埃尔文也醒了。

但埃尔文又不完全是埃尔文。在利维眼里，他像一团人形的白光。他看不出他的状态和脸色，只能大致推测出应该恢复了不少。因为那团白光从他的床上爬了起来，而利维相当确定，他正打算离开。

他向白光伸出手。即使是在梦里，他发现自己都无法将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说出口。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是告诉他，你被疼痛折磨了一夜，应该很累了，应该休息。

你可以在这里疗养，这里很安全，我也可以照顾你。他又主动提出。

那团白光俯下身，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和嘴唇，但就是不为他留下来。

“喔，利维，宝贝，对不起，”光说，“可我必须得走了。”

白光不断同他道歉，又向他保证，他之后很快就能回来。利维有些倦了，明白了白光无论如何都会离开，再多挽留也是没有用的。

他叹着气，恹恹缩回床上。

“那好吧。你走吧。”他极轻地说：“但至少照顾好自己，也别太勉强自己。现在还是冬天，多穿两件衣服。你昨天都晕倒了。”

“好的，好的。我会那样做的。”白光答应他，最后吻了他的嘴唇。

“利维，谢谢你。”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利维最终被闹钟叫醒。他猛地睁开眼，翻坐起来。

他昨晚以坐姿入睡，醒来时却是躺着的，被子也好好地盖在身上。

他浑身僵硬而酸痛，脖子更是卡在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动弹不得。

但那也不妨碍他跳下床，找遍公寓的每一个角落，接着意识到，之前的告别并不是梦，至少不全是。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Notes:

*西奈：利维这里想说的是西奈山医院（Mount Sinai Hospital），是曼哈顿一间历史悠久，资源雄厚的知名教学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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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的身体比利的大了40%是拿体重算的。仔细一查，文92kg，利65kg，这也差太多了吧🤭🥹

**病弱文好难写哦！！但至少利有稍稍满足一直以来的愿望，好好宠爱了病弱文

**呜，利只要和文在一起，那种既久远又罕见的，可能连本人都快忘记的，被爱过的感觉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复苏。但是埃尔文你在干什么啦！！气死！！！😠

**利的恋爱脑就快治好了！但还要最终再恋爱脑一下（远目

（**啊啊啊第一稿文的断肢竟然被我写反了😭我大反省！文中已更正**）

***如果能看到你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15: 玻璃杯半满

Summary:

佩特拉：我治好自己的恋爱脑，不是为了让你巩固自己的恋爱脑的，栓Q

米克：这真的是我可以闻的吗

埃尔文在他的书桌上留了一百美元。

在注意到那张纸币那之前，对于埃尔文的离开，利维主要是感到混乱。他的身体很沉，仿佛连夜变成了一口石质的坩埚，失去了所有柔韧性。乱麻般的心绪即是配方复杂的毒药，在小火的煨煮下，或绿或紫的气泡不断浮上表面，又穷途末路地炸开。其中有很多不像他的部分，例如忧心，例如委屈，但它们糅合在一起，具体叫什么，利维始终没能想通。同时，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利感受到那团东西。他怀疑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埃尔文的名字本来就不在这间公寓的租契上。他最多不过是一个，在过去一个多月里，会时不时通过一些违法途径进入这间公寓的人。如此评判，他其实是一个情节不算恶劣的犯罪分子。他会离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当利维和绿色票子上的本杰明·富兰克林面对面的时候，所有的不确定与自我怀疑都自动排列成型，找到了共同的出口：怒。

无需追根溯源，那张纸币十分直观地让利维感受到了糟糕。它简直就像在说，埃尔文把他的公寓当成了旅店，或者把他当成了看护工，或者是性工作者，还是时薪很低的那种（算下来，一小时十刀都不到，甚至不及纽约州的法定最低时薪！）。那也让利维倍感冒犯：他可是十分敬业的；若是他决定进军那两个行业，一定可以很快爬到行业顶端。

再者说，在他们两个的关系里，埃尔文为他提供性，利维则回以床铺和暖气。更贴近性工作者角色的，难道不是埃尔文吗？

利维目眦尽裂，太阳穴“突突”地跳。本杰明·富兰克林那抹亘古不变的微笑，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暗讽的尴尬和勉强。活到现在，他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厌恶过钞票，几乎想把它撕碎泄愤。幸好心中还保有一丝对金钱的执着，让他在彻底丧失理智前，把钞票收到了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准备下次再见到埃尔文时，把它塞进他的屁眼里。

站在地铁上时，利维意识到，在短短两个月内，埃尔文竟然单枪匹马地将他变得面目全非。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这个版本的，情绪被埃尔文紧密牵动的自己。他承认，埃尔文的确为他带来了一些正面、崭新的体验。但相比之下，他带来的痛苦更让利维无法忍受。如果后者是得到前者的必要条件，那他宁愿两个都不要。

他渴望回到以前那种，只有工作、通勤、逛超市和吃冷冻快餐的生活节奏。那时候，他的情绪总是很平稳，很少有大喜，更没有大悲。或许有人认为那样的生活无聊、单调又可悲，但他可是历尽了千辛万苦，才从颠沛流离的境遇中抽身，才获得了那种按部、有所保障就班的日子。那为什么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放弃掉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呢？从前的他有着明确的目标，并且每天都在为之努力，哪怕很小。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前进了。

他想要回到一个人的日子

他需要一个埃尔文切除手术。要尽快。

-～-

这份愤怒与怀疑倒也没能维系太久。因为那天也是他人生第一次经历落枕，而落枕太难受了。他一整天都不敢扭动脖子，生怕那生锈、错环的部件，一经强迫，就会直接掉到地上，害自己第二天登上没品的网络速报头条，死后仍在丢脸（互联网上的东西可是永恒的）。所以他只能通过转动身体，来达成转动脖子的目的，看上去像个滑稽的，急需保养和润滑的机器人。

这场闹剧里，唯一的慰藉可能就是“比莉阿姨”的食客们似乎十分同情利维的处境。为了表达对他职业道德的尊敬，给小费的时候，要比平时大方了30%～40%。

晚上，当佩特拉来到店里，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位“身残志坚”的利维。而当利维转动身体，看到的也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佩特拉。

她眼周青紫，嘴唇干裂，脚步虚浮。平日里活力百倍的大学生形象荡然无存。利维还以为她遭遇了暴力犯罪，立马提出要帮她以牙还牙。佩特拉却向他摆了摆手，然后猛灌下两杯冰水，才与他解释，她只是遭遇了失恋，失眠了几天，长出了极其严重的黑眼圈，并不是被人打了。今天，她为了发泄心情，在健身房打了一小时拳击，登了一节动感单车，晚上又教了一堂流瑜伽，几乎力竭，并有点脱水。

接着，她坐下来，扫了眼菜单，以绕口令大赛选手的气势报出：炸皮塔饼配菠菜奶油酱，炸马苏里拉三角，纽约芝士蛋糕，双倍芝士的1/4磅肉饼汉堡加大份薯条，和不加可乐的长岛冰茶。

“呃，”利维一边速记一边发出质疑，“不加可乐——那不就是把很多种烈酒混在一起而已吗？”

佩特拉灌下第三杯水，连连点头之余，又十分乖巧地表示，如果利维先生可以用他的内部关系，说服酒保给她少放点冰，多放点酒的话，她会非常感激的！

利维又想提醒，对于独自进餐的客人来说，她的点单量也许会引起浪费。但他想到自己或许没有资格置喙——毕竟他从未经历过失恋，不了解从中恢复的秘诀，更不清楚该怎样支持她。于是，按她的要求下单后，他干脆先接了一杯司陶特生啤，和杯垫一起放到佩特拉桌上。

“请你。”

佩特拉递过一个憔悴却又感激涕零的眼神，接着端起啤酒杯，仰头灌了好几口，喉咙里发出十分豪迈的“咕咚”声。

看着她的样子，利维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窘境。之后，即使投身于晚市的忙碌里，他也不忘随时留意狼吞虎咽的佩特拉，以防她在不知不觉间噎死。

等她面目狰狞地将最后一口汉堡送进胃里，利维也正好得空休息。他坐到桌子的令一边，看着佩特拉以谋杀的力度把叉子扎进扎实的芝士蛋糕里，同时把没吃完的餐前小食和薯条推到桌子中央。

“利维先生，你也吃呀。”

利维象征性地捻起一块炸皮塔饼。他本来很不看好这凉透的油炸玩意，但牙齿刚埋进饼皮，令人满足的酥脆感就顺着他下颌，传入他的的耳朵，是十分悦耳的动静。口感之余，味道也丝毫不腻口，和刚出锅的几乎不相上下。再蘸上香醇浓郁、口感丝滑的奶油酱，简直是天作之合！

吃下第一块后，利维根本克制不住，立马拿了第二块，还把它狠狠在奶油酱里滚了两圈。他执拗地维系着不为所动的形象，不愿让其他人看出他有多享受。但终究很难抵过精致碳水、油脂和奶制品的协同软化。稍有松懈，思绪便自然而然地脱轨：也许应该带回去一份给……

多亏了思维警察的及时执法，没让那个念头达到令他不寒而栗的终点。利维闭上眼，极细微地摇了摇头，然后用最粗、最黑的马克笔，把那个念头的雏形涂成全黑。

他毫不客气，几乎吃完了小半盘炸皮塔饼和芝士三角。对面的佩特拉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沉默着，只是凶狠地用芝士蛋糕泄愤。

利维突然意识到，以前佩特拉来店里找他，总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入维生素C泡腾片。她总是快乐地、扑簌扑簌地冒出泡泡，带给他许多他没有机会经历的，普通年轻人生活中的精彩，丝毫不介意他的沉默寡言。利维早就把佩特拉的生命力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怨恨起那位罪魁祸首。

“在这件事上，我大概无法为你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建议。”不擅长沟通的利维绞尽脑汁，“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之前的提议一直有效——你有什么人需要我去揍一顿吗？”

没想到的是，他笨拙而朴素的说辞似乎给佩特拉带来了很大触动。她停下对芝士蛋糕的屠杀，抬起头，泫然欲泣：“利维先生，你听我说……”

原来，佩特拉与自然卷诺亚的徒步旅行并不美好。她一开始抱了很大期待，诺亚也对她展现出兴趣，总和她走在一起，不停地逗她开心，遇见难走的地势，还会十分绅士地把胳膊借给她。第一晚上，他们只对了个眼神，便心照不宣地脱离了大部队的喧闹，去森林看星星。气氛几近完美。他们并排坐着，分享一杯热可可，没说多少话，但视线和小拇指偶尔相遇，总会让佩特拉既害羞，又心动。

第二天早上，佩特拉从帐篷里出来，恰巧听到篝火边，诺亚和另外几个旅伴喝着咖啡，聊着昨晚。她躲在一边，以为能偷听到些诺亚对她的看法，但实际听到的内容，却让佩特拉僵在原地。

她听到诺亚叫她“那个生化课上的的蠢婊子”，又说他仅仅是友好地对她笑了两下，就令她春心荡要，昨晚在森林里竭尽全力地勾引他，自发地提出要为他口交，技术却不怎么样，吸了老半天，才让他有点感觉，最后还十分淫荡地邀请他射到脸上。

她听到其他男生起哄的声音，并问诺亚是否那样做了。诺亚发出十分轻蔑的笑声，然后大概是点了下头。他的听众立马爆出更大的起哄声，纷纷拍打他的肩膀和后背，祝贺他“又为组织干了一个”。

佩特拉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身体僵硬而不听使唤，迈开步子逃离现场时，左脚几乎绊倒右腿。她跑到营地边缘，一时间竟然感受不到愤怒，或者其它任何情绪。她只是颤抖，接着反胃。干呕许久，却只能吐出些奇怪的液体。

出于安全考虑，她不敢擅自脱队独自返回，只好落在队尾，默默忍耐。但可怕的是，诺亚并不知道她听到了早上那番话，仍频频找她聊天、说笑话。

佩特拉对他避之不及。诺亚注意到她的转变，在她不慎落单的时候把她堵住，质问她凭什么对他这个态度。

佩特拉不说话，诺亚便恼羞成怒地露出真面目，开始用比早上还要难听的话羞辱她。佩特拉从未遭遇过这种对待。面对接连不断的污言秽语和极具侵略性的肢体动作，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和思维似乎又冻住了，令她不仅失去了给对方一拳的力量（而她平常可是很有力量的），甚至连回骂都很难做到。

幸运的是，她的朋友及时发现了她的遭遇。她先是掏出手机开始录像，接着冲过去，一把将诺亚推开，指着他的鼻子帮她狠狠骂了回去。

诺亚可能也没料到会从女性那里得到这种程度的反抗。在镜头和视频传播的威胁下，顿时成了哑巴。他的眼睛冷漠地扫过她们，脚跟转了180度，开始往大部队的方向走。

朋友不愿让这件事就此平息。她拉着佩特拉追上去，在队里其他男性躲闪的目光下，将诺亚的行径公之于众。在众人面前除了丑，诺亚的脾气再次被点燃，开始回击。他厉声指责佩特拉有错在先，说她们是颠倒黑白的极端女权主义者，成天编造荒谬的谎言，玷污他的名声。

之后，旅行不欢而散，战役却一直打回布鲁克林。一回到公寓，佩特拉就在朋友的支持和陪伴下，将这件事上报给了学校。她们悲观地认为学校并不会给诺亚降下实质性地处分，毕竟他也没有对她们造成“实质性”伤害，而不论是法律还是校规，都对非实质性的行为持袖手旁观态度。但佩特拉和诺亚毕竟是同学，之后若是在课堂上低头不见抬头见，那对她来说又会是新的地狱。所以，如果可以争取到让学校把诺亚调到其它课上，那也算是个微小的胜利。

利维瞠目结舌——这可比他想象中的情伤故事要严重得多。他总感觉这种事只会在他过去混的圈子里发生；包括诺亚的谩骂，他也只在街头上，社会底层混混的嘴里，听到过类似的措辞，根本想象不到它们竟会从大学生的嘴里冒出来。

“我猜，这件事让我这般沮丧的原因，并不全在于遭遇了这样的对待。”

佩特拉平静地抹去悄悄淌出眼眶的泪水，吐露出更深层的声音：“透过这件事，我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强大。我只是参加过#MeToo游行，为“Women in STEM”做过宣传，就自以为是地给自己冠上一些名号。但当真正遇到恶性事件，需要我反抗的时候，却立马变得逆来顺受，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嘿，不要那样想。”

利维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接话道：“实际上，不同的人面对威胁的反应就是会不太一样，那是非常正常的，所以你不需要为自己当下自然的反应而感到自责。是他不该那样对待你。他才应该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无地自容，你不需要为了这种人……”

说着说着，利维渐渐变得没那么有底气。他听到自己说的话，意识到它们或许有正确的成份，但对于此刻的佩特拉来说，大概是最没用的话。如果随随便便就能振作起来的话，谁又愿意一直沉溺在情绪的泥潭里呢？

他一直感觉得到，世界上存在着固有的不公：受害者总要为加害者的错误买单。不论加害者受到怎样的处罚，或者事后经历怎样的自省，受害者都不得不学会和所经历的创伤共生，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的人生就此偏离轨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利维磕磕绊绊地、尽量清晰地讲出他的思路和疑问，但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在逼迫佩特拉听一些毫无逻辑、空洞无物的废话，根本没有达到安慰的效果。他找不到合适的句号，只能懊恼地回到他更擅长的方面。

“我猜，我在尝试说的是，”利维暗示性地攥起拳头，“或许这种问题很难用文明的方式讨论出答案，所以我们还是应该给那个恶劣的小脓包一些教训。他多半是个意大利缎带面（Fettuccine）似的懦夫，我们可以非常轻易地制服他。就像摩登超级英雄组合，我来做你的助手：到时候我来捆住他的胳膊，你就负责打到尽兴。我们可以非常谨慎，责任追究不到我们身上的。”

他们生动地畅想诺亚的惨象和他们的英勇，还为佩特拉构思了几个英雄名。佩特拉终于破涕而笑。“谢谢你听我倾诉，利维先生。” 她接过利维递过来的纸巾，小心地覆在眼周擦拭。“只是和你说说话，我就已经感觉好多了。”

令利维安心的是，佩特拉并不是在同他客套——她身上的确有着年轻人专属的生命弹性。两天后的下午，她再次来到店里，几乎恢复如常。利维为她做了咖啡，听她说上报学校的程序比想象中顺利。小小的希望把她变回气泡水，让周遭环境再度冒出泡泡。

当然，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心有余悸，宣誓要封心锁爱，从今往后只关注自我发展，短期目标是拿到心仪的暑期实习。又提到阿尔敏和艾伦，她希望那两位可爱的男孩不要成长为那样的男人。

利维默默听着，稍稍犹豫，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你爱他吗？”他擦拭着咖啡机周围的粉末和咖啡渍，“我的意思是，在他的混账面目露馅之前。”

佩特拉完全没料到利维先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在她心目中，利维先生是个沉默寡言的硬汉，根本不会对这种儿女情长的东西感兴趣。她端着咖啡杯愣了半晌，嘴唇上沾了一圈白色的奶沫胡子。

“不，当然不。”她连连澄清，“估计连‘喜欢’都称不上。更恰当的描述大概是‘对他有好感’，或者‘被他所吸引’。”

她想了想，补充道：“不如说，我刚到二十岁，根本没有经历过罗曼蒂克的‘爱’。”

“‘爱’是和年龄挂钩的吗？”利维又问。

“嗯……”佩特拉认为自己需要动用全部脑力来构思答案，于是放下咖啡杯，仔细思忖。

“其实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我想对于不同的人来说，‘爱’的定义一定也不尽相同。但至少对我来说，罗曼蒂克的‘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和激情、心动、好感、依赖和性吸引力都不一样，也不仅仅是它们之和，而是要靠各种各样，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点点塑造成形的。所以，更准确的说法大概是爱会和人生经历挂钩？而人生阅历又多少和年龄成正相关？我是这样认为的。”

佩特拉说完，有些忐忑地看向利维先生的背影，难免认为自己在人生的大前辈面前班门弄斧，可能出了大洋相。

但利维没有回以自己的见解。他只是收拾完咖啡机，又转向水池开始洗杯子，顺带耸了耸肩：“听起来真麻烦。”

佩特拉赞同地笑——这听起来才像硬汉会说的话。“是挺麻烦的。”

她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便继续喝起咖啡。

“那为什么……”洗到一半，利维倏地把手撑在水池上，重新开启话匣：“为什么人们还要那样做呢？这个东西那么麻烦，还总给人带来痛苦。你之前还跟我们讲过那位和一对夫妻同时发展出情愫的同事，不是吗？他们一定因为这种关系而各自痛苦着。但如果他们好好留在本来的角色和关系里，就不会经历崭新的痛苦。”

“那么，”他皱着眉头，不甘心似的低声重复，“为什么呢？”

佩特拉看到利维先生竟然放任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不断往地上滴水，意识到这个问题大概对他来说很重要。但她从来没有透过这样的“取景器”观察过人生。毕竟她才二十岁，每天为了学业、吃饭和五、六刀的二手衣物，这种很直观的东西发愁。对于心的动向，也向来随心所欲，不会费精力去思考，既然关系必定会带来痛苦，那为什么不干脆从源头规避掉既定的痛苦。

她好紧张。尽管担心自己的阅历严重不足，但还是积极地想为利维先生的疑惑（足够让他忘却洁癖的那种）提供足够好的答案。

“我想，人和人之间形成关系——不只是情人间的，也包括友人间、师徒间，各种各样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就像是把自己的一部分交予他人，或者赠予别人通向自己的钥匙。也就是说，人在与他人建立起联系的刹那，自己就不再独属于自己了。”

佩特拉小心地斟酌措辞，缓缓道出心中朦胧的思考：“那听起来大概有些可怕。毕竟，谁又知道与你形成关系的那个人，会怎样对待那部分的你呢？从此之后，你的悲喜就不是完全由你掌控的了——虽然你还是所有情绪的唯一体会者，但它却是由两个人搭建出的。利维先生所说的，因为关系而生的‘痛苦’，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而那又是一体两面的。诺亚没有善待对他心动的那部分的我，的确让我很痛苦。但不论是在旅途中竭力维护我的朋友，还是提出要帮我揍人的利维先生你，都让我感到十分安心、倍受支持，让我可以直面令我痛苦的局面。而那种勇气，单凭我自己是无法营造出来的。

“交出去的那部分自己，若是能受到精心的呵护与滋养，必然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美妙的感觉了，不是吗？我想大家就是在追求这个。”佩特拉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但当然，我同事的情况是个特例。不过我想，他也是在追求类似的东西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答到点子上。等了许久，利维先生也没有做出回应。绵长的沉默让她坐如针毡，认为自己果然说了幼稚的话。为了缓解紧张，她喝了两大口咖啡，才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的方向。

但利维先生好像只是迷失在了新的迷宫里。他出着神，擦拭玻璃柜的动作卡在半路，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那天，利维下班回家，突然好想喝酒。

他不确定冰箱里有没有之前剩下的东西。保险起见，从地铁站出来后，他率先绕去了超市。

他准备去个冷藏酒品丰富的超市，但那就意味着，他会经过“自由之翼”。

走上那条街，利维几乎要生出疑心病。他低着头，佝偻着背，不断左顾右盼，生怕遭遇和上次一样的窘境。

他的警惕让他隔了老远就认出了坐在“自由之翼”停车场里的韩吉——那头又红又乱的头发辨别度实在太高了。他短暂地考虑了“打个招呼”这个选项，但韩吉这次并不是孤身一人，而且他们十分聒噪。利维不想引人注目，便很快走到马路的另一边，希望自己不会被认出来。

“哇，是利维！”

仿佛是专门为了刁难他，马路刚横穿了一半，嘹亮的声音就在他背后响起。他假装自己戴着耳机，试图忽略掉那热情的呼唤，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路。

“利维！喂——利维！是我，是韩吉！你帮我骂过我的老板？你不要再装了！你的演技很差！”

这就是贪杯的报应。他的心里闪过这句话。

被揭穿的利维有些颓丧地转过身，再次横穿马路（希望自己能被撞死），走到了声源那里。

在他走近的时候，韩吉一直快乐地依照他步伐的节拍鼓掌，呼喊他的名字，像只很有音乐天赋的鹦鹉，令整条街的人频频侧目。

“利维，利维，利维！耶——利维！”

韩吉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头亲昵地凑上来。利维避之不及，拼命躲闪，不灵便的左腿一下在路肩上踩空，身体向后倒去。

他确定自己会在纽约肮脏的马路上摔上一跤，但心里还没来及闪过任何针对韩吉的诅咒，一只大手就握住了他的左臂，用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愣是扭转了重力的牵引。

“呃，谢了。”

利维望向韩吉的同伴。那位男性十分高大，几乎像一座塔。利维虽然很感谢他让自己免于摔在肮脏马路上的命运，但又有些不服气——这个男的低头看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高傲感。但看在他出手相助的份上，利维宽容地想到，身为一座塔，真的很难不居高临下。

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男士打败了埃尔文，变成了他此生见过身高最高的人。这样的类比唤醒了利维的记忆。他逐渐辨别出其它特征：脏金发色，中分头，小胡子……

“啊……”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熟悉的神色——这不就是帮埃尔文推购物车的那个人吗？

“我们见过？”塔男问道。

“啊，不，我不认识你……”利维连连摇头。

“哎呀，我的礼节都到哪里去了！”韩吉惊叫，又试图揽住利维的肩膀。“请容我介绍：这是我的‘死党’利维！他伶牙俐齿，舌灿莲花，非常会骂人！”

“死党”这个词让利维心寒毛直竖。“喂，谁是你的……”

“嘿，我以为我才是你的死党。”塔男作受伤状。

“——而这位巨人呢，是米克，他也是我的死党，同样也是合作伙伴。你们都是我的死党！”韩吉自顾自地宣告着，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只有那个‘死眉毛’不是我的死党……”

米克把韩吉拉开，抱歉道：“请你原谅，我们都有点醉了。”

利维看向他们的石桌，上面的一瓶红酒已经空了大半。而他们尽管颠沛流离地身处超市的停车场，却不忘情调地专门用桶盛了冰，保护着另一瓶未开封的酒的温度。

“你们在喝酒？”

米克点头，拿出新的塑料杯，向利维示意：“要加入我们吗？”

利维看着那猩红的液体，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

原来，韩吉和米克这对“死党”每两周都会这样一聚，主要是为了抱怨（更多是辱骂）生活中讨厌的人或事。

韩吉已经骂过了一轮老板，现在轮到了米克。

“一些前情提要：有件事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利维小口喝着酒，听米克缓缓讲述他作为理疗师的职业生涯。他说感觉自己非常幸运，
从业以来，与他合作的病人总是很配合，也对他很信任，将自己的康复全权交托给他。

但和一切需要和人对接的从业者一样，时间一长，总会遇到几个难搞的病人。

“若是普通的病人，也就罢了，但这个人难搞就难搞在，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米克郁闷地猛灌下一杯酒，又豪迈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液，“所以我能看出他需要帮助。如果不是从我这里，那至少从其他人那里。实际上，我认为他如果不在其它方面，例如心理，先做些努力，理疗根本帮不到他什么。”

“作为他的朋友，这些我当然都和他说了，但他充耳不闻！他从小时候起就是这副样子！对于私人的事情，根本听不进半点别人的声音！”米克恨恨地把手中的杯子捏瘪，“所以我想着，至少为他好好做做理疗。但他配合吗？当然不！我从没见过服从性那样差的病人。我每提出一步方案，都会遭到气势汹汹的反对。他还很喜欢引用最前沿的文献来质疑我的方法，让每一次治疗都像一次撕心裂肺的博士答辩！他大概对理疗根本没有兴趣，每次来见我，都只是想打一场辩论赛！真是读书读出病来了！”

“我早就习惯了医院里的阶级——他们这些医生永远高人一等。我只是没想到，会从挚友那里得到那样的对待。”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尊重过我们的预约，甚至都没踏进过我的理疗室，但账单倒是非常准时，仍然按照一周两次的节奏抵达我的信箱。”

“那感觉非常差，你懂吗？”米克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那感觉就像、就像，我一直以来的哥们儿，在用一种隐秘的方式看不起我，而我连他看不起我的原理都想不明白。利维，你理解那种感觉吗？”

利维很难感同身受：在他听来，那倒像件美事。韩吉拼命干活而拿不到分文，米克不用干活却拼命拿钱——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但米克十分焦灼地看着他，似乎很需要从他那里得到肯定。利维不忍心让他失望，便尽力表示了同情，并帮他骂了两句。

除了很会打架之外，他的嘴上功夫也毫不含糊。米克很快听得通体舒畅，拿着新酒杯，惬意地向后倚靠，赞赏地看着他。

“那么，利维，”韩吉倾身向前，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有什么让你头疼的人么？”

利维奋力把蹦到意识前沿的人影推了回去。

“我没什么朋友。”他抿了口酒，模棱两可。

“拜托，利维，”米克引导道，“让你头疼的人并不需要是你的朋友。”

利维耐不住这样的关注。他低下头，微微摇晃塑料杯。他端详着自己的倒影随着液体表面变得扭曲，竟然渐渐生出倾诉的欲望——那感觉或许不赖。

“我怀疑，”他缓缓开口，“我从今年初开始，就在遭遇某种诈骗……”

米克和韩吉交换了眼神，然后韩吉帮他添酒，米克同情地拍他的肩膀。利维挑出让自己没那么丢脸的部分（寥寥无几），稍作加工，再分享出来。

他的听众十分投入，在听完利维的叙述后，无不义愤填膺、同仇敌忾，一位建议他“狠狠踢他的屁股，把他赶走！”，另一位自告奋勇“那不够解恨——我也来帮你踹！”。

韩吉和米克提出的方案不断升级，手法愈发残忍、详尽。利维默默听着。他捧着酒杯，轻轻啃咬杯缘，隐藏脸上的笑意。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被人理解，又有人替他打抱不平的感觉可真不错！

-～-

他们又去超市添了两瓶酒，一路喝到半夜，直到米克手表上的闹钟响起。利维看到他腾地站起来，顿时像卡通人物般神采奕奕，连小胡子都变得生动起来。

“娜娜要下夜班了？”韩吉问他。

“没错，”米克快乐地收拾起桌上的垃圾，几乎哼起小调，“我要去接老婆回家了。”

利维有些惊讶。“你结婚了？”

“是啊！”米克立马抽出手机，杵到利维面前。屏幕上的女性留着淡金色短发，面部线条干净利落，透过屏幕，用内敛而温柔的方式笑着。

“这是我太太纳娜巴，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

米克脸上露出既腼腆，又骄傲的神情，和他塔一般的身量和成熟的身体特征很不契合，但莫名让利维感到动容。

“祝贺，”他发自内心地夸赞，“你们看起来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米克更得意了，几乎翘起尾巴。

临走前，韩吉和米克问利维需不需要捎他一程。

利维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告诉他们他准备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再往回走。

于是两人同他告别，又让他保证，两周后的周五还要来这里找他们喝酒。利维耐不住他们的软磨硬泡，只好应下。

-～-

两人转身离开，时不时回头确定利维是否真的留在原地。

直到确定已经走出利维的听力所及范围，他们才安下心，随即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交换了个眼神。

“所以，那个诈骗犯是埃尔文吗？”

“我认为是。”米克耸了耸鼻子，又往身后瞥了一眼，“最近埃尔文身上频频出现的陌生的味道就是他的，而他身上也有埃尔文的味道。他们两个身上还都有股薰衣草的味道，同一个牌子的。”

“干！”韩吉有些崩溃地抱住自己的头。“那难不成埃尔文消失的时候，都是去了他那里？那不是离我挺近的吗？亏我那么费劲地找他！在新年那天还动员了那么多人力！可怜的莫布里特，值完跨年夜的班，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被我从床上拉起来……”

韩吉顿了顿，发现自己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不是，他再怎么玩消失，也不能玩到他那里去吧？他疯了吗？前额叶皮质和杏仁核同时坏掉了？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账又不计后果的事？”

米克叹了口气。然后“滴滴”两声，解锁了他停在路边的车。都停到这个时间了，没被开罚单，四面玻璃完好无损，也没遭遇抢劫，真是幸运，他像个“玻璃杯半满”的乐观人士那样想着。

他先为韩吉打开车门，又坐到驾驶位上，转动钥匙，然后坐在那里，先给发动机机会暖和起来。

车灯下的布鲁克林街头有一种特殊的萧条，像第一视角的恐怖游戏。韩吉总是精力充沛，但米克已经骂不动了，也生不动气。而且，他可是马上就能见到他的娜娜了！比起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决定先抓住生活的小乐趣，想象着自己是一名英勇善战的游戏主角，让思维沿着危机四伏的街道发散，前往未知的冒险。

-～-

被他们留在身后的利维，自然对他们心境的动荡一无所知。他只是在重新变得安静的停车场里，感到更加自在，也察觉酒意上头。他突然想要坐到更高的地方去，便带着酒，爬上了一边的栏杆。

在极细的平面上，他晃了晃腿，轻而易举地维系住了平衡，感到十分放松。

他想到米克谈论到妻子时的表情，又想到佩特拉说的，“必然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美妙的感觉了，不是吗？”。

过往像流星一样滑过他的脑海。一时间，他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捧起酒杯，抬头看向夜空。

他发现，此刻的月亮，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蛋壳色。

Notes:

**崩溃了，为什么埃尔文一旦不出场，篇幅就会很长，文子哥你要不要好好反省一下🤭

**其实本章结尾应该有一段利回到家里后的场景，但前面实在太长了，可能明后天就会作为短章发出来

**利宝交了好多朋友，好为他高兴呜呜

**大家觉得利宝会不会/应不应该实施埃尔文切除手术捏？欢迎留言告诉我！

***如果能看到你的kudos和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16: 可爱侵略

Summary: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即使是埃尔文，在年轻可人的情人面前，也会怀疑自己年老色衰，从而感到小小自卑

他像个纽约街头上随处可见的醉鬼那样，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公寓楼，又摇摇晃晃地开了门。

公寓里亮着灯。埃尔文被门口的声响惊动，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嘿，你回来了。”

他揉着眼睛，转向利维的方向。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吃完饭，艰难地洗碗盘子后，用利维摆在书桌上的习题册打发时间。而这一刻，他的脖子、腰、背、肩，无一不在提醒他是一位自不量力的中年男子这一沉重事实。

他掰动身体，做了些简单的拉伸，然后悲惨地听到身体发出年久失修的声音，此起彼伏。

进屋之后，利维还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站在锅台边，双颊被突兀的暖气熏得发红，怔怔盯着埃尔文看。

这很不像他。利维一直将“自我”藏得很好。只在刚认识的那段时间里里，埃尔文偶尔捉到过利维探寻的目光。但那也转瞬即逝。他像是可以精准探测他人的眼球活动，总能在彻底暴露的前一秒，巧妙地把视线收回，重新换上漠不关心的模样。

所以，这样直白的注视让埃尔文很不适应，不由认为自己的年老体衰在年轻的肉体前暴露无遗。正当他想做出些年轻的举动作为补救，利维却径直向他走了过去。像是再也反抗不了重力的牵引，他连床脚都没绕过去，险些脸朝地趴到地上。

埃尔文看得心惊胆战，同时为利维的平衡力和稳定性暗暗叫好——如果是他被绊了一下，现在应该已经在流鼻血了，鼻梁可能都会再断一次。

他还没来及伸手扶他，利维就已经以碰碰车的气势撞了过来，创造出的不小的冲击力。

埃尔文显然是败北的那辆碰碰车。他向后踉跄一步，左手慌张地扒住墙上的架子，才没带着利维坐到不该坐的地方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恢复成与地面垂直的状态。过程中，他的腰际突然感受到两股不容小觑的压力。

“喔。”埃尔文惊讶地看向环抱住他的利维，有些手足无措，更多的是受宠若惊。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利维的脸。但他发现利维的头发比平时要乱——他发旋的位置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你在这里，” 利维把头深深埋进埃尔文的身体，极轻地说，“你在这里……”

他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像在吟唱古老的咒语。他们贴得那样亲近，隔着轻薄的居家服，埃尔文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嘴里吐出的那一小团热气。那让他变成了一块牛奶糖，在利维的催化下，已经化了一半，变得柔软、可塑，让他想怎么嚼都可以。

他也伸手抱利维小小的身体。

“我在这里。”他亲吻着利维歪掉的发旋，回应他：“欢迎回家。”

听到“家”这个字，利维似乎有所触动。他轻轻抽了一口气，终于把头抬起来，望向埃尔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呆呆的——这也相当罕见。因为平常的利维脸上总带着几分凶狠，好像那是他的出场设置。就连在睡梦中也是如此。埃尔文总会担心他是不是在做压力很大的梦。

在埃尔文看来，这样的利维可爱极了。有的人看到可爱的东西，就忍不住要捏一把，甚至咬一口。埃尔文也逃不过这种倾向，稍稍尝到甜头，就立马想要试探利维可爱的底线。

他捏住利维的下巴，然后惊喜地发现，他都不需要做出进一步哄骗，利维就把嘴巴打开，容他亲吻。

他们吻得很彻底，像是要弥补那些白白错过的时间。埃尔文在他的口腔里尝到花果的香味，像是莫斯卡托的幽灵。

利维很卖力地运用着舌头上的技巧，活学活用。但他必须把脚踮得很高，又总忘记呼吸，腿部肌肉很快发出抗议。

埃尔文察觉出他的吃力，便坐到椅子上，又得寸进尺地把利维拉到他的腿上。利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微微喘气。这让埃尔文感到惊奇：利维穿着坐过纽约地铁的衣服，贴在他的居家服上，但他居然一点抗议的苗头都没有。

“怎么了？”埃尔文捏着他的耳垂问道：“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我……”

利维正要回答，抛出问题的人却像是要故意阻止他说话一样，不断地啄上他的嘴唇。所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机会提出今晚的第一个抗议：“我不乖！”

“喔，好的，不乖，不乖。”埃尔文顺着他的背，纵容道。

“你和朋友出去玩了？”

利维点头，但又更正：“两个陌生人。”

“啊，”埃尔文了然，“那就是新朋友？”

“他们长得好高。”利维不甘心地嘀咕：“其中一个人，可能有我的两倍高。”

“哈哈，那么高？” 埃尔文调笑道：“你交到了篮球运动员朋友吗？”

他同时想象了一下利维加入篮球队的样子。如果要拍合照，利维一定会被放在队伍的正中央。他会穿着队服，被逼无奈地夹着篮球，摆出胜券在握的姿势。为了表达自己对整件事的不满，或者因为本身就不擅长面对镜头，他一定会对镜头之外的始作俑者怒目而视。等这张照片流到外面，一定会在网络上疯传，这样全世界的人都能见识到利维的可爱了！

啊，那还是别让他去打篮球吧。

“尽管我比他们矮一点，”利维又补充，“但我喝得和他们差不多……不，是比他们都多！”

“哇，利维真厉害！”埃尔文由衷道。

他感到利维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很快的两下，推测他的赞赏让怀里的人很受用。

“你晚上吃过东西了吗？”

“我不饿。”利维的头埋在他的颈窝。一摇头，就刺得他痒痒的。“你吃过了吗？”

“我已经吃了。”埃尔文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没等你，我实在忍不住了……”

“别道歉。”利维打着哈欠，含混道：“你不需要为了这种事道歉。”

他说着，在埃尔文身上蹭了蹭，找到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像是打算就那样睡去。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吃点东西。”

“可是我很饱，”利维的脸紧紧贴在他的颈侧，像要在他身上找庇护所，“而且很困。”

“就一点。不然酒精会让你的明天很不好过。”埃尔文亲了亲他的头发，继续哄骗：“而且，你不想洗澡吗？外面多脏呀！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洗澡。很快就能上床了！”

利维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滑下来，算是默许了。

埃尔文将放在烤箱里保温的餐盘拿出来，揭开上面的锡箔纸。为了迎合周五夜晚的氛围和对利维的允诺，他跳脱出健康饮食的圈子，做了烤芝士三明治、水牛城辣烤鸡翅和薯条。沙拉，非常平易近人地，只占了盘子的冰山一角。

他对面露难色的利维说，只要吃掉三明治的一半就行了——那恰巧是他的解酒妙招。

利维也认为那算不上艰巨，便听话地拾起三明治，咬了两口。

“芝士好香啊，”醉酒的利维毫不吝啬赞赏的表情，“还是热的——还能拉得很长呢。”

“我放了五种芝士呢——都是传统手工作坊出品的。”埃尔文邀功似的跟他解释。

那之后，他似乎胃口大开，不仅把盘子上的肉和碳水全数吞下，甚至都不需要额外的敦促，就自觉地把沙拉吃光了。埃尔文十分欣慰地陈列出致命有机手工冰激凌品牌的最新味道：威士忌核桃和覆盆子法奇。于是利维又吃了两个巨大的冰淇凌球。

之后就只剩下清洗了。埃尔文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运气。他仅仅列举了“醉酒的人洗热水澡容易头晕甚至昏厥”和“现在时间很晚了，你也不忍心让我熬夜吧”这两个稍微站得住脚的理由，就达成了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和利维一起洗澡。

在逼仄的淋浴间里，水汽很快蒸腾开来。那本就是为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设计的空间，硬钻进两个人的结果就是，谁都无法自由活动。幸好平日里十分注重隐私的利维，在酒精的影响下，变得很有合作精神。他放下了对绝对干净的执着，也丝毫不避讳埃尔文直白的目光。他只是很自然地，轻轻靠在他身上，抬起头，又用之前呆呆的表情盯着他看，将自己全权交了出去。

这样的信任让埃尔文十分受用。相对地，他也不打算滥用利维赋予他的这份权力，十分严格地约束了自己的德行。

他用比清洗自己细致得多的态度，让香皂滑过利维的皮肤，再揉出泡沫，不错过任何拐角和沟壑。他的视线也借此机会，游过利维的每一寸皮肤（再怎么为德行套上缰绳，心与眼都还是自由的），将以前没机会看清的角落和细节，完整地收纳进心里的地图，像个旧时代的制图师。

他经手过很多，很多副身体，大多展现出病理性的肥胖或瘦削，但也不乏一些会让年轻的助手们大吹口哨。因此，对于人体，他早就养成了职业性的客观与超脱。那就意味着，对他而言，身体变成了窄小的概念。是无菌环境里，暴露在无影灯下的一块皮肤，甚至鲜少有面孔与之挂钩。他的目光一旦落在那个区域，脑里的机关就自动排列成型，为他制定计划，预测意外，寻找预备方案。那种思维模式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他的私生活里，让他很难不把每一具出现在他床铺上的身体，看作潜在病症的载体，或者另一种无机的假体。错位的责任感让他一刻不停地观察、分析上面的所有蛛丝马迹，试图挖掘出沉睡中的病灶，潜伏的炎症，一切可能导致它在几年后出现在无影灯下的提示。那种注目在关系伊始会被理解为兴趣，但时间一长，就显得很诡异了。

但利维的身体截然不同。无论看过多少遍，埃尔文都会感到叹为观止。比起无法将他当作真正的生命体，他更多的是不敢相信利维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总感觉那样的身体应该是被某位极具美学意识，又精通解剖学的艺术家，从一整块大理石里，一点点敲打出来的。他甚至可以用那样的雕塑为主导，去教一学期横跨艺术和医学的本科课程，让学生们写出20页的期末论文（双倍行距——他也不是魔鬼）。

但每每触碰到他的身体，埃尔文又会为那里蕴藏的力量所折服、生命力所触动，变得想要歌颂人体生理和基因的鬼斧神工。而利维的身体总是非常慷慨，光是靠着皮肤和皮肤相接，就会传递给他很多能量，让他也罕见地鲜活起来。

他尤其喜欢利维的后背，一有机会就会用手指追踪他那里肌肉的走向，像虔诚的信徒在临摹画作。有的时候，他还会生出十分幼稚的想法，想要变成微观层面上的人，好去利维背后的丘陵探险。

而今晚，他感受到了全新的震撼。利维的身体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没错。利维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任他摆布，他的精神自然感到兴奋，身体也有所唤起。但他搓他的耳朵，臀部下缘，或者其它更隐私的部位，完全是出于清洁的细心和责任。他单纯地希望自己可以为利维做好一件事，达到他的标准，并得到他的认可。那和性冲动和占有欲是完全分离的。

他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纯粹的心思，思维打了死结，完全想不通这样的矛盾。

后来干脆不想。

“要洗头发了哦。”

他把洗发水揉进利维的头发，看着他的黑头发一点点被白色的泡沫代替，再一点点被水冲净，变回原本的黑色。利维仍紧紧闭着眼睛，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

埃尔文德行的缰绳突然脱手。他俯下身，毫不犹豫地咬住利维背后的一块肌肉。

“啊——喂！”

利维猛地瞪大眼睛，痛叫出声。他把胳膊伸到背后，试图把突然发病的动物打走——他可不想得狂犬病。

埃尔文感觉他酒都醒了几分，便见好就收地松了口，转而搂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歇在他的头顶。

“你知道‘可爱侵略（cute aggression）’吗？”

利维仍想把那颗头打走。“你算是有侵略性，但和‘可爱’可没什么关系！”

埃尔文笑着承受他的拍打。“人们看到可爱的东西，正面情绪满载，大脑就会触发负面情绪机制来维系稳态。奇怪的是，那经常会以类似‘侵略’的形式呈现。”

利维仔细听了一会儿，刚想多问点问题，却突然警惕起潜在的陷阱。“不要转移话题——那和你的狂犬病有什么联系？”

埃尔文又笑，亲了亲他的耳尖，又摸了摸被他咬过的那块凸起。

“你的冈下肌好漂亮。”

醉酒的利维，面对夸赞，很难维持怒意。但他还是不甘心地嘀咕了句：“那名字真蠢”。

从淋浴间出来，埃尔文为利维擦干身体和头发，在他的牙刷上挤了牙膏，然后坐在床上，几乎为利维单手扣扣子的样子着迷。

他把利维拖到他右侧的空位，和他并排躺下。他的手指拨动着藏蓝色布料上贝白色的纽扣，轻轻地说：“那真好看”。

利维突然对他们的惯用的身体排列表达出强烈的不满。他挣扎着坐起来，非要躺到床的左侧去。

埃尔文有些难办地与他协商：“利维，甜心，你不认为那样会挤到你吗？”

利维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坚决地从他身上爬到了对岸，然后钻到了他的手臂下面。

埃尔文根据他的位置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尽量多的给出空间。“这样可以吗？”

利维却又腾地站起来，咚咚走到书桌边，从砖头一样的GED参考书里抽出一张纸，放在他身上。

“我、我不需要你的钱……”利维低着头，嗫嚅道：“你这样做，让我感觉很不好。”

“喔，利维……”

埃尔文坐起来，把利维拉回床上。

“请原谅我，我绝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记起，那天你是叫车带我从曼哈顿回到布鲁克林的。车费应该很高。我想要补偿你。”

“我、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利维的语气仍带了些委屈：“我工作了很多年，积蓄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好的，利维，对不起。”

“也不需要你道歉！”

“好的，利维。”埃尔文吻了吻他的嘴角：“谢谢你找到我、带我回家。”

利维成功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心满意足地被引着躺回床上。

“我们应该用那些钱买点什么。”过了一会儿，埃尔文突发奇想道：“不买吃的，或者其它必需品。要买那种偶然看到，立马与之坠入爱河，但实际没多大用处的东西。”

“你……”利维轻轻和他确认，“你要和我去外面吗？”

“当然。网购虽然挺方便的，但还是传统的购物方式最有感觉，不是吗？当然，那也可能是我的年龄作祟。”埃尔文想了想，继续问：“我们过两天就去，怎么样？”

利维没有直接回答。他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埃尔文身上，手臂也搭了上去。

他碰了碰埃尔文右侧的肋骨。“你还疼么？”

埃尔文再次感到受宠若惊——利维以前基本都是背对着他入睡。从他那里得到直截了当的依赖，这还是头一次。于是他只是摇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破这脆弱而珍贵的稳态。

得到了心仪答案，利维便更加放心地把身体的重量依托到他身上。

埃尔文以为他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迷迷糊糊的开口。

“……吃……炸皮塔饼吗？”

“什么？”埃尔文侧过头同他确认：“豌豆面包*？”

他想象了一下研磨碗豆粉，再将之烘成面包的可能性：“那听起来很不错——作为面包来说，它的蛋白质含量会很出彩，纤维量也充足。就是不知道和小麦面包比起来，味道和口感会怎么样。”

“嗯……”利维的头在他身上蹭了蹭，“炸皮塔饼……给你……”

“好的。”埃尔文应允：“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制作看看。”

那之后，埃尔文也没能马上睡着。他可谓执拗地睁着眼，与公寓里的黑暗对峙。

自从去年的“总统日事件”，睡前的黑暗变得尤难应对。如若久视，黑暗就会变成实体，沉重地压下来。与此同时，那些声音也悄然而至。

“你是个骗子，。自幼说谎成性。关于你的一切都是谎言。根本没有人从你那里得到过帮助。你的无知与无能害到了千千万万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家庭。你的存在就是个谬误，是个累赘。你没有任何价值。而你的真相很快就会被人揭穿。到时候，你会为千夫所指。你的朋友，和你所珍惜的人，都会对你失望透顶，离你而去。”

他想捂住耳朵，但如今那也成了奢望。而且他清楚，即便阻断听力，声音也会从体内响起——他已经听了好几十年了，不是吗？他甚至不记得那个声音响起之前的人生。也许那是恶人与生俱来的警示。他的人生故事，为人的真实写照。他也正勤勤恳恳地，按照它的叙述，走向既定的覆灭。

他知道他是个骗子。应该赎罪，应被揭发，应被唾弃。但黑暗总会让他变成懦夫，让他像个小孩似的惧怕被人揭穿，一切的终点。

他想抱住利维，用身体感受他的真实。但他侧过身，右臂的残肢只能徒劳地抖动。于是他不得不记起，他永远都无法完整地感受利维的身体，也永远无法为利维提供一个完整的拥抱。

而且你也骗了他，不是吗？那个声音又开始幸灾乐祸。他会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一切。大概很快就会。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个气泡，看不见倒计时的定时炸弹。等那一天到来，他会第一个离开你，甚至不会把多余的目光施舍给你……

利维在睡梦中突然发出细小的声音，往他身上贴了贴。非常神奇的，那小小的触碰已经足够成为他的护身符，瞬间为他驱走了沉重的黑暗和不屈不挠的声音。他的环境再次变得轻盈、安静。利维的存在将他锚定到当下。过去和未来的怨灵不敢再叨扰。

他侧过头，脸靠在利维头顶，他的骑士，他的魔法师，没过多久便坠入梦乡。

Notes:

*豌豆面包：埃尔文把利说的皮塔饼（pita bread）听成了豌豆面包（pea bread）

 

**文子哥埋伏了十六章，终于等到自己视角的叙述！他的视角意外的好好写，可能是心思相对简单（？），比利宝的好写好多

**醉酒利宝好乖好可爱！米和韩虽然在他背后大骂他，但无形间还是为他行了好事。文的运气也太好了8！

**进入火葬场倒计时了，嘿嘿嘿（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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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永恒的满月

Summary:

暴风雨前的得偿所愿

第二天，一切都很顺利。

在埃尔文起身准备早餐的时候，利维也跟着起来了。他站在水池前刷牙，任由昨夜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淌过。

他想自己或许应该为酒后的失态感到丢脸，但他就是没有，甚至都装不出苛责自己的样子，好像他的亲近和示弱是理所应当的。

他把牙膏的沫子吐掉，对着黑洞洞的镜柜，尝试推敲了下自己反常的缘由，但很快开始走神。

应该为这只柜子投资一个新的镜门了，他想。这个公寓多少还是需要个镜子，就是不知道合页坏成这样，还能不能装上新的门。可能要把整个柜子都换成新的。

他吃了埃尔文做的芝士欧姆蛋，向料理人表达出简明的称赞和感谢。出门前，又十分自然地踮起脚和为他送行的埃尔文接吻。

“晚上，我们吃红酒炖牛尾（rabo de toro），和玉棋（gnocchi）吧！”埃尔文预告道，最后亲吻了他的额头：“早点回来。”

“好的。”

利维应着，可他其实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菜。牛尾的味道他尚能发挥想象力（可是……尾巴？牛的尾巴不是又细又卷吗？还是说那是猪的？），但玉棋究竟是什么，他毫无头绪。“比莉阿姨”也没在售卖相关的菜色。

他想象来想象去，最后只能从埃尔文的发音中推断出那大概是个意大利的东西。他觉得那个词的发音很好玩，心里一整天都在重映埃尔文说出“gnocchi”时嘴唇形状的变化，像个意大利风味的飞吻。那给了他足够的忍耐力不去搜索玉棋的原貌，一心期待着晚上的揭晓。

他怀揣着旺盛的好奇心，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往回赶。

“玉棋呢？”

他左顾右盼，看到锅台上热气腾腾的两口锅，伸手就要掀锅盖。

埃尔文偏偏跟他卖起关子。他不紧不慢地捉住他的手，把他搂进怀里。利维闻着他身上肉、香料和番茄的香气，顿时好像也没那么好奇了，任由自己被牵进浴室，开始下班后的惯例清洁。

等他收拾好一切，埃尔文终于把巨大的餐盘端到他面前。

利维用叉子戳了戳盘子上挂满红酱的团子。它们看上去白白胖胖的，一个挤着一个，十分讨人喜欢。

“这就是玉棋？”他对意大利菜系的了解大多来源于大型超市冷柜里的速食包装，也就是黄色意面上浇着或白或红或绿的酱。他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家伙，甚至有点不忍心伤害它们。

埃尔文点头，接着稍带期许的看着他。在那样的目光下，利维终于狠下心，把一粒形状稍显丑陋的团子刺穿，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这个口感，好……”利维想说“可爱”，但又觉得难以启齿。“好名副其实。”

“名副其实？”埃尔文不解。

“就是……吃起来和‘gnocchi’的发音很像。”利维可能也觉得那解释不尽人意，便继续补充：“很软糯、黏糊。”

埃尔文似懂非懂地表达出赞同。“利维，你总能想到最独特又恰当的类比。”

“还有这个酱，”利维从盘子舀出一点红酱点在舌尖上，“味道好特别，很好吃，和外面能吃到的都不太一样。里面放了什么？”

“这是史密斯家的秘密配方。”埃尔文有些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菜。在我大概只有七岁的时候，我的家人就把它传授给我了。”

利维听到“秘密”和“家庭”这两个字，便识趣地不再打探。但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七岁的埃尔文，站在厨房里努力把西红柿切成小丁的样子。他是不是要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到料理台？还是说他七岁时就长到可以轻易下厨的高度了？谁知道高个子的人生轨迹是怎么样的！那个时候的他就长着如此荒谬的眉毛吗？年纪那么小就有了驾驭明火的自信？怪不得会长成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

利维谨慎地藏起笑意，大快朵颐起来。胃袋被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团子和软烂香醇的牛尾肉（不细也不卷——肉还挺丰厚的）填满，身体变得充实而暖和，思维也变得舒缓而懒惰。

-～-

他们洗漱完，躺到床上，很快便亲到一起去。

埃尔文已经带着他尝过各式各样的甜头。其中，利维最喜欢的是自己趴在床上，埃尔文从背后进入他的那一刻（学名他不清楚）。最不欣赏的，则是他以坐姿背对着埃尔文，胳膊也被别在背后的姿势——那实在是太失控了。

但若是他的朝向反过来，改成和埃尔文面对面，那也是个不错的折中。这样他既可以夺回对局面的掌控力，又可以被插得很深、很舒服。最重要的是，这个姿势不会给埃尔文的左臂造成太大负担，让他可以更轻松地投入在性爱里。

那天晚上，利维也是自然而然地跨坐到了埃尔文腿上。在埃尔文为他做扩张的时候，利维将细密的吻和点到为止的牙印落在他的脖子和耳廓上。他像往常一样，仔细聆听着埃尔文为他发出的声音，从中收割成就感。但这次，他却感到尤为不满足。

现如今，利维自诩早已身经百战，身体逐渐脱敏，不会像一开始那样，被随便碰两下，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反观埃尔文，自始自终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激起了利维的胜负欲，让他也想看看埃尔文爽到颜面尽失的样子。

于是他雄心勃勃地对他又亲又啃又摸又蹭，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拎出了他在网络上偷偷学到的招数。

但埃尔文似乎只是很享受那些额外的照顾与关注。他笑嘻嘻地用鼻尖蹭他，不断夸赞他“好主动、好可爱”。

货真价实的努力被轻描淡写地归结到“可爱”上，利维感到十分不服气，却又无法反驳——网上明明说那些花招可以让任何男人欲罢不能，但结果怎么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还是埃尔文就是那么油盐不进。

利维想来想去，气馁地认为果然还是自己技艺不精，不是那块料。他干脆不再努力，自暴自弃地把头抵在埃尔文的左肩。

“怎么了？”

埃尔文又蹭他的头，鼓励他继续。但利维太挫败了，根本打不起精神理他。他退而求其次地律动胯部，配合着润滑和扩张的动作向后顶。

过程中，他偏过头，看到埃尔文的右肩关节也在不停活动。

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埃尔文的断臂。现在得到机会，他发现那里的断面非常平整，大概是出自水平极高的外科医生之手。那里的皮肤也要比其他部位的白嫩很多，会让利维联想到小孩才有的粉嫩脸颊。

在上周之前，利维的确会以“遗失”和“不复存在”的角度去看待埃尔文的右臂，但他同时认为，那并不代表埃尔文本身存在着任何残缺。对他来说，埃尔文的存在并不被肉体框定；只要他在他面前，他就是独立而完整的，永恒的满月。

直到眼睁睁看着他经历幻肢痛发作，利维才意识到用“不复存在”来形容埃尔文的右臂是极片面的。他的身体花了四十多年优化的神经通路和枢纽，并不会因为肢体的残损，就跟着灰飞烟灭。它们敏锐地探测现实和认知为的不匹配，惊慌失措地想：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它们想要纠正，想要为主人改变现状，但终究只能送出错乱的信号，适得其反地强调缺失，幻影的疼痛。

而今晚，利维又更新了自己的认知：疼痛绝不是唯一残留下来的感知；埃尔文的右臂也承载着幻影的欲望。

而且，它的动作轨迹十分生动、通俗易懂。利维很好猜出它具体想干什么：有的时候，它只是想和左边的兄弟一样，捏捏他的屁股；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想在左边的那个捏他屁股的时候，摸摸他的脸和头发。

利维莫名感到动容，同时又觉得幸运，因为那实在是个很好为他满足的愿望。

于是他把头靠过去，试探性地用额前的头发蹭了蹭埃尔文右臂的断面。

那一瞬间，利维感到身下的身体变得紧绷而僵硬，难免担心自己冒犯到了他。他有些忐忑地看向埃尔文的脸，却发现那里没有任何厌恶或尴尬。不如说，埃尔文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睛瞪得很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还从未在埃尔文脸上看到如此纯粹的震惊——是好的那种，不是坏的。他立刻变得精神百倍、干劲十足，开始举一反三地用脸颊去蹭，之后又换成嘴唇、舌尖，想把自己身上的各种质地展现给他。

埃尔文仍然一动不动，但利维可以感受到他的胸腔在剧烈地起伏，呼吸愈发粗重，内裤里那包东西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烫和硬。隔着两层布料，利维的小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跳动。

他无师自通地将身体贴上去，用自己硬到不行的那根去蹭他的。

“嗯……”埃尔文闭上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声音在克制和唤起中带着颤抖。

“哈，”话一出口，利维才发现自己也在喘气，声音也变得沙哑。但他实在是很享受此刻权利动态的扭转。他清了下嗓子，稳住自己的气势，靠到埃尔文耳边，低声说：“你喜欢那样，是不是，老头？”

只是，这次他就没有时间沾沾自喜了。他感到自己的腿被夹住，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背就着了床。

他注意到埃尔文眼中的变化。那里积起占有和侵略的云雨，但也有别的：探究、询问。

利维不知道他具体想抛出怎样的问题，又想在他身上得到怎样的答案。他只知道，无论是什么，他的答案都不会有变化。

他轻轻碰了碰埃尔文的手腕，告诉他：“可以。”

埃尔文的神情又起了微妙的变化。这次利维没能马上看懂。不过，他也没有看懂的必要了，因为埃尔文很快把他的腰折起来，拉到腿上，没有跟他玩任何花招，一下进入了他的身体，顶到了最深的地方。

身体被填满的欢愉与不适让利维大叫出声。埃尔文撑在他身上，抽插要比以往直接许多。利维好喜欢这种感觉。他的头在接连不断的刺激里向后仰去，腰也不由自主地从床上拱了起来。

埃尔文把他额前的头发撩到一边，无言，却又十分专注地看着他。利维希望埃尔文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他索求的东西。他把羞耻心丢到一边，大胆接住他的目光，回以同样坚定的注目。

过了一会儿，利维发现埃尔文的断肢就放在他的头侧。他立刻领悟到，它好像是想摸摸他的脸，却不知为何有些胆怯。

利维便担上一半的责任，自己贴了上去。但他觉得那根本不够——自己已经忽略了它的需求太久。他想要补偿缺席至今的关爱，便干脆抱住它，落下他力所能及地，最轻柔的吻和舔舐。

“喔，利维……”

埃尔文发出十分动情的呻吟，注视变得着迷而殷切，身下的动作却愈发激烈。欲望的风暴打在利维身上，那恰巧是他的身体乞求的润泽，便如饥似渴地饮下。小屋被淫靡不堪的水声和肉体撞击的声音填满，此刻却变成了绝佳的催情剂，让利维忘乎所以地依照埃尔文的动作频率叫喊。利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时候他喊出埃尔文的名字，有时候他告诉他自己有多舒服，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发出毫无逻辑的音节。不敢置信之余，沉溺在快感之中的利维十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他们好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交合之处是机关，他则是需要修理的部分。

利维的脚尖和指间感到酥麻，知道自己快要到了。他更加积极地配合埃尔文的动作，求他快点，声音几近呜咽。即便动情至此，即便高潮激烈到让他有灵魂出窍的感觉，星星点点的精液都溅到自己脸上，他都不曾放开埃尔文的残肢。他的甬道在极致的快感中绞紧又收缩，埃尔文一直忍耐着，仍不断刺激着深处的腺体。直到利维的身体彻底瘫软，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右肩滑下，嘴唇和舌尖在那里留下湿润的轨迹，他才终于纵容自己的冲动，被利维湿热的内壁挤压着，吮吸着，欢迎着。埃尔文发出闷哼，身体打起哆嗦，一股一股地射了进去。

他们的头靠在一起喘气，缓了很久。埃尔文的阴茎从他身体里滑出来，利维立刻感觉身体里有液体在往外涌。那感觉很怪。他条件反射般地把埃尔文推开，要去洗澡。

但一站起来，那玩意就顺着他的大腿根往下流。被他屏蔽了四十分钟的羞耻心报复般地袭击了他，让他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他想快步冲进浴室，但偏偏脚步虚浮，刚跨出两步，左腿就猛地一软，差点让他单膝跪到地上。

“让我帮你吧。”埃尔文扶住他，语气十分真诚，表情十分愧疚。“要是不洗干净，明天可能会难受。”

利维觉得那很有道理——他可不想让自己今晚的不知廉耻影响到明天的工作效率，便容许他一起进了淋浴间。他的身体抵着墙，任由埃尔文把两根手指探进他的身体里，引导着里面的液体往外流，再被热水冲进下水道。

那里面可真是存了不少东西。利维再一次面红耳赤。他沉浸在铺天盖地的羞耻里，完全没注意到埃尔文的手指越进越深，动作也越来越有指向性。

然后他的性器再度充血，颤巍巍地抬起头。利维一开始还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不能理解。他暗暗咒骂身体的淫荡，然后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到墙上去，想把身体的变化藏起来。

但很快，后面也出现了个硬东西顶着他。

“怎么办呀？”埃尔文十分无辜地问他，像个该死的，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束手无策。

利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他气急败坏，为自己的愚蠢，也为埃尔文的奸诈。他瞬间构思出四种方式，让他可以在两分钟之内把埃尔文制服，再把那玩意拔下来。

但那东西一旦脱离了本体，就没用了，而利维此刻实在是很需要它。他的前端已经在分泌液体，像个垂涎三尺的馋虫。

他几近粗暴地握住埃尔文的阴茎，咬牙切齿道：“还能怎么办——给我放进来！”

于是，他又被按在淋浴间的玻璃上干了一次。埃尔文猛攻他的敏感点。那种感觉让他根本站不稳，直往下滑。他乞求埃尔文换个姿势，因为他的腿实在是没力气了。埃尔文却一面更猛烈地干他，一面给他做思想工作。

“就一会儿。”埃尔文咬着他的耳廓，断断续续道：“很快就好了。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宝贝？”

于是，利维便为他努力站稳。他的腿抖得越来越厉害，数次威胁着瘫倒，但埃尔文的手臂稳稳地勒在他的上腹，愣是让他坚持到了最后。

他又哼又叫，头直接仰到了埃尔文肩膀上，阴茎硬得像根木棒，最后也射了很多出来，全部喷在了玻璃墙上，缓缓往下流，就像埃尔文的精液顺着他的腿往下淌。利维双目失焦地看到那一幕，神志不清地认为自己被埃尔文变成了一口喷泉。

这次结束后，吃一堑长一智的利维立刻把埃尔文赶了出去（否则这一切将成为一个完美闭环），自己留在浴室里细细清洗。回忆起两次性爱的细节，他还是脸红心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大胆、主动，几乎不要脸。

他擦干了身体，重新换上睡衣后，开始由衷地祈祷埃尔文已经睡着了（以前一次就能把他累得趴下，希望应该很大吧？）。他已经不好意思再面对他。

但当然，埃尔文正精神百倍地坐在床上等他。因为这世界上哪有事情会乖乖随他的意？哈！

埃尔文乖巧地等着利维扣上所有扣子，然后才把他拉进怀里，亲昵地亲他的鼻尖、颧骨和下巴。

“利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是怎样的人，你都会收留我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让利维有些激动。他认为那里隐含的意思是，埃尔文会断掉他在外面的其它关系，今后只维系和他的联系。他立刻想到自己或许应该多在“比莉阿姨”和提索奥努斯大厦多排一些班、多赚一些钱——他虽然负担不起多么大富大贵的生活，像是每天都去“自由之翼”置办吃食，但时不时去一次还是可以的。

那感觉像是一种承诺，一份隐性的契约。他想说“你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但“永远”这个概念对他来说还是太像一支天方夜谭，稀奇而异域。他像是突然被赠予了一颗钻石的乞丐，由于自己的肮脏和不堪，根本不敢去碰触那纯粹、珍贵又一尘不染的宝物。

所以他抱住埃尔文的头，对他说：“明天我下午没班。我们出去买东西吧。”

-～-

第二天出门前，他赖在埃尔文怀里同他亲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但走到一半，他回过头，看见埃尔文的半个身子露在门外，还在目送。见他回头，埃尔文就眯起眼睛对他笑，又挥了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埃尔文只离他几步远，却让他异常想念。于是他转过头，噔噔地走回去，又扎进他怀里呆了一会儿，这才彻底走掉。

在“比莉阿姨”的早市，他干得十分卖力，甚至会在客人进店，铃铛响起的时候，和颜悦色地伴上一句：“早上好，欢迎光临。”

老客们受宠若惊，纷纷问他发生了什么好事。利维向他们耸肩，转过头去就开始想，休息的时候得和比莉阿姨谈谈排班的事。

他在脑海中不断拆散、重组他的日程拼图，试图拼出可以让利益最大化的方案。另一方面，他也丝毫不含糊手头上的工作。点单、上菜告一段落，他便端起咖啡壶，在餐桌和餐桌之间的通路四下游走。

“请问需要更多咖啡吗？”他停在亚瑟旁边询问道。

亚瑟是“比莉阿姨”最忠实的客人之一，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来吃顿早餐，风雨无阻。他已经退休很久，头发和胡须皆已灰白，但仍精神矍铄，腰板总挺得很直，还总为身后的客人留门。他一生从未婚娶，并无子嗣。常年的独居却没有让他在生活质量上懈怠分毫。他喜欢穿彩色衬衫配粗花呢的休闲西装外套，用发蜡把头发捏得相当潮流。但平日里的兴趣爱好还是趋向老派。坐在他的惯用位置上，亚瑟总会自得其乐地戴上眼镜，仔细阅读当天的报纸，享用一份点心和无数的咖啡续杯，一呆就是一上午。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却从来不会给人留下“孤独”的印象。

他也是利维最欢迎的客人之一。因为尽管亚瑟喜欢用手一点点掰点心吃，却从来不会忘记把桌上的渣子全都收集到碟子上；他的消费尽管不高，给小费却从不小气，而且一定会在午市之前离开，把桌子让给新的客流。他友好地称呼利维为“小兄弟”，态度总是很和蔼，聊天也有分寸，从来不会制造任何麻烦。这让利维对晚年生活有了很多期待，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亚瑟那种风格的优质老头。

“那听起来真不错！”那天的亚瑟也是缓慢又慈祥地向利维道谢，把杯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然后十分期待地把手指对在一起舞动，仿佛那不是他那天的第三杯咖啡，而利维也没有在同一个位置上为他提供过上千次续杯服务一样。

不过利维也对那种幼稚的姿态百看不厌，认为那是上早班必不可少的诙谐。他露出类似微笑的神情，俯下身，帮他把咖啡添到五分之四的位置。

“请享……”

他看向亚瑟的脸，正要赠上符合服务礼仪的祝福，目光不可避免地滑过他的宝贝报纸。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因为占据了报纸头版的大半的，赫然是埃尔文·史密斯的脸。

Notes:

**来啦！终于来啦！哈哈哈哈！

**利宝真的，我哭死😭能被利爱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就连做爱都心疼老公会累😭还想养小白脸😭幸好他的恋爱脑走上了烟消云散之路😈

**车真的好难写啊！幸好这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写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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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人鬼情未了

Summary:

“埃尔文·史密斯是一只蟑螂。”

“嘿，这可是近几年最精彩的新闻了，是不是？”

亚瑟注意到利维的迟疑，以为自己遇到了同好，眼睛放光地挑起话头：“所以，你是站史密斯队？还是玛雷队？”

“站……队？”

利维喃喃重复着亚瑟的话，但已经失去了哪怕最基本的理解力。

他的目光无法从报纸的版面上挪开。他确定那张脸是埃尔文的没错。鼻子、下颌、眼睛和眉毛都对得上。但当它们的总和被黑白油墨展现出来，却让利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那张照片以仰角拍出，微妙地扭曲了被摄人的表情。他的左眼半睁，只露出眼白，右眼全睁，目光狠戾。登报前大概有人特意调整了照片的对比度和锐度，突出了人脸上的黑眼圈、纹路、斑点，将所有缺陷暴露无遗，像锒铛入狱前存档用的脸部照片。整体看下来，报纸上的脸尽管没什么特别狰狞的表情，却会让任何观看者不寒而栗，不约而同地认为他是个麻木冷血、草菅人命、纵欲过度、中年发福的“罪人”。但利维很难客观地去读取那张照片的细节。他认为这张照片一定是在埃尔文毫无防备的时刻被记者偷拍，或者被断章取义地从某处截取，刻意塑造出面目可憎的样子。

而旁边配的标题是：“诈骗庸医消失一周年：我们学到了什么。”

“喔，或许你是认为传统媒体和网络上的消息都不可靠，普通人根本无法通过它们触摸到真相的边界，所以选择不站队的那类人？”亚瑟摸着下巴，颇为赞赏地对他点头，“啊，不得不说，那或许才是今时今日的社会公民应该持有的态度——小兄弟，你很有智慧。现在的政治和新闻都太两极化了，和我年轻的时候截然不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极富偏见与敌意地诋毁他们的对立面，对自己的片面与愚昧却全然不觉——世界上明明鲜少有事情是非黑即白的。”

“话虽如此，”亚瑟垂头坦白，“我必须承认，我比不上你的通透——我还是站在医生这一边。”

亚瑟紧接着叹息：“只是可惜，死者无法为自己辩解。资本想把他涂成这个样子，我们这些平平无奇的支持者，也是无能为力”

“他……”

听到那个词后，利维终于将视线从报纸头版挪到亚瑟脸上。

“死了？”

“啊，也许更严谨的说法的确是报纸所用的‘消失’，毕竟警方一直没能找到他的尸体。”亚瑟更正道。“但是，史密斯医生公开对立大食品公司多年，拿出过很多有力的证据。这样的公共人物某一天突然销声匿迹，紧接着各种媒体都爆出有关他的黑料……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这听起来像是‘被消失’了，而不是自主自愿的行为……”

利维盯着亚瑟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目光移回了报纸上。他总不能告诉他，呃，我自新年以来，好像一直在和你口中的“史密斯医生”搞在一起。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人鬼情未了”里，山姆和莫莉做陶艺的画面。

利维想坐下喝杯红茶，想躺下睡到明天，想就这样开门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利维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预感自己即将经历一些。

离开亚瑟桌边的时候，利维想到，他倒宁愿那真的是一段人鬼情未了。

-～-

利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一班的——他大概做了很不称职的服务员。休息时间一到，他就立刻摘下围裙，从后门窜了出去。他蹲在巷子的角落，在手机上的搜索引擎输入“埃尔文·史密斯”的名字，然后疯狂地滑过所有词条。

之前，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亚瑟的报纸。那篇报道运用了颇为耸动的语言，大致描述了编者的立场，即史密斯是一位将阴谋论科学化，一步步巩固自己的可信度并收编信众，从而谋取利益的新型邪教主，在某种程度上有着跨时代的意义。但文章的重点还是摆在对于埃尔文的去向分析，对于前情叙述的篇幅极少。

但网上的信息也好不到哪儿去。网民们分为立场鲜明的两派：七成对他恨之入骨，认为他是科技革命里，最善于蛊惑人心的恶魔；余下三成则誓死捍卫他的理论和作为，认为他是当今社会为数不多的能透过重重资本包装，看清事物本质的伟人。

很显然，这两拨人都认为事到如今，这件事的热度已经高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不论是近期的新闻还是帖子，都没人再去花费口舌梳理整件事的原委。利维被人们的骂战搞得头昏脑胀，不得不越挖越深。

然后，他在铺天盖地信息流里，找到了另外一张熟悉的脸。

缩略图里的米克一身西装革履，梳了绅士又随性的发型，十分端正地坐在一间房间的正中央。暖调的日光打在他脸上，强调了他身上的所有优点，让他看起来既温馨，又肃穆。

视频时长只有四秒，点击率却有好几百万。标题也相当言简意赅：挚友道出史密斯真相。

追求真相的利维立刻点开那个视频，盯着缓冲条转呀转呀转呀转。

正当他等得想把手机摔掉时，屏幕上的米克终于以别扭的表情和怪异的语调开口了。

“埃尔文·史密斯是一只蟑螂。”

-～-

1990年，米克·扎卡利亚斯只有60英寸高，但那在查茨沃斯小学三年级的那群小土豆里，已经算是名列前茅了。

九月份的一天，他参加完足球队的训练，和玛丽亚一起回到了扎卡利亚斯家的住宅。一进门，卡米拉就端上了鲜榨的冰镇橙汁，他的最爱。在引导他上楼洗澡的时候，卡米拉又告诉他，扎卡利亚斯先生和太太马上就会到家，等他从楼上下来，就可以吃到炸鱼塔可啦！

“哇咿！耶！”

米克欢呼着，快乐地亲吻总会给他带来好消息的卡米拉的双颊，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上楼去。

是的，九岁的米克可没长着三十四年后那张典型硬汉的脸——他的眼睛大而圆，睫毛长而翘，皮肤嫩而粉，是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并且，他也深知自己的可爱，因为玛丽亚和卡米拉一有机会就要掐他肉乎乎的脸颊和手肘，先是兴奋地尖叫，然后叽叽喳喳，西语、英语掺半地反复告诉他，他真的是整个拉奇蒙特最可爱的男孩儿。

九岁的米克也还没长出典型硬汉的男性自尊。他很享受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而且，他只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仰视大人们，再技术高超地眨几下眼睛，就能得到几乎任何东西——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可爱是多么高尚的品德！

但其实，他的可爱是真，但他的幸福和呼风唤雨和可爱的关系可不大。

他的父母，威廉和米娅·扎卡利亚斯，和父母的父辈，都是藤校毕业的律师。威廉和米娅现在在曼哈顿经营着中等规模律所，相当成功，经手的案子皆是百万向上。他们的住宅有八个房间，五个浴室，位于富人区中的富人区，从后门出去直达海滩。玛丽亚和卡米拉则是他们的住家女佣，只要不是特别过分，她们必须满足米克的所有奇思妙想。

米克并不觉得那是多么稀罕的生活方式，因为学校里他的小土豆朋友们也都过这这样的生活。甚至有人家有十一个房间，雇用了蓝带背景的职业厨师为家人做一日三餐和零食，还有人根本住在城堡里。相较之下，扎卡利亚斯家的条件似乎没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

除了物质条件之外，他也觉得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这就没法跟他的小朋友们进行有效的横向比较了——大家都挺爱吹牛的。米克上周刚听一个朋友说她的爸妈暑假带她去了月球上的宫殿度假，她在那里被封为月球镇的公主。米克照单全收，深信不疑，并如痴如醉地展开幻想——他也想去当月球的王子。

那个年龄的孩子已经能敏锐地分辨，家里哪些事、父母的哪些习惯是可以说出去的，而哪些一旦说出去，就会招来奚落，或者更糟——其它成年人的注意。

而他们的另一惯性，就是会假定身边的人都在经历那样的事。所以米克会认为，大家的爸爸都温和英俊，妈妈都温柔美丽。他们每天在外打拼完事业，傍晚都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要赠予他们的孩子宠溺的亲吻和拥抱，在晚饭桌上询问他们的一天，然后加以鼓励、赞赏和排忧解难。晚饭后，一家人也不会舍得分开。若是天气好，他们就从后门出去，沿着海岸线散步；若是外面冰天雪地，他们就坐在壁炉前，爸爸弹奏钢琴，妈妈则秀出优美的歌喉。这组迷你乐团排练了大半辈子，已经积累了好几本的拿手曲目，但每到压轴，两人总会含情脉脉地对视，唱起他们年轻时的定情歌曲。

他们从不会要求孩子有什么过人的成就，只希望他们“健康、快乐”。如果孩子对什么展现出兴趣，他们就鼎力支持；如果孩子开始厌烦，他们就鼓励他探索下一个领域。这种无为而治甚至让学校的老师感到困扰和气馁。他们已经很少打电话给扎卡利亚斯夫妇打电话沟通米克在课堂里的表现，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会收到怎样的回复——“对不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太擅长拼写是个问题——米克现在既健康，又快乐，不是吗？”

是的，九岁的米克和他的同龄人们一样，活在以自我为轴的绚烂泡泡里。他还能不理解拉奇蒙特是全国最昂贵的邮政编码之一，更不清楚他的家庭能在这里，住上只会在普通人最狂野的春梦里偶尔造访的豪华宅邸，意味着什么。而即使是在这样富裕的街区，他的左邻右舍，海岸沿线的一座座庄园里，家庭的基石也鲜少是由他所熟知的关爱、理解和支持构筑而成；那些门后的生态，即使是年过四十的他，也只能尝试去想象。

三年之后，他才能笃定地将“特权（privilege）”一词写在纸上，无需纠结它究竟是以“lege”结尾，还是“ledge”；他所能理解，并加以运用的，也只是它的字面意思：特殊的权利，优待，或豁免。至于更深层的含义，需要另外三年的时间，才能在他心中植下懵懂的种子。而这场对于自我的发展与探索，还要再走上六年，才会抵达旅程中的第一个地标；届时，保护了他二十多年的泡泡总算裂出足以窥视外界的缝隙，他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的成长环境，不论是在物质还是精神方面，是那样的罕见、幸运而优渥。

但那些都是很遥远的未来了。1990年9月的米克，只是个刚踢完足球，马上就可以见到心爱的爸爸妈妈，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可爱又天真的小男孩罢了。他洗完澡，跑下楼，在玛丽亚和卡米拉让他小心安全的大呼小叫里，一头扎进米娅的怀中，和她分享他在足球场上的战绩。

“真了不起！真是我的小运动健将！”

夫妻欢天喜地夸赞了米克，然后两人一同牵起他的手，一起走向热气腾腾的炸鱼塔可。作为回应，他们也向米克汇报了他们一天的工作进程。米克听得云里雾里，但大概能明白他们在公司里也收获颇丰。

“爸爸妈妈好厉害！是我的英雄！”米克也丝毫不吝啬夸赞，在落座后，还越过桌子，在父母的脸颊上各落下一枚奖励的亲吻。

“看来今天是扎卡利亚斯家庭的好日子。”威廉快乐地举起白葡萄酒杯，向妻子和儿子致意道：“敬挥洒汗水和知识产权法！”

米娅和米克也跟着举杯致意，然后各自抿下一口杯中的液体——当然，米克杯中的是白葡萄汁。

窗外，纽约的夜色缓缓垂坠在拉奇蒙特上，像钴蓝色的天鹅绒手掌逐渐合拢。与此同时，一辆绿色的捷豹爬上了海滨大道的陡坡，驶入了米克的视野之中。

“喔，嘿！”威廉惊奇道，“是史密斯家的车。”

“他们终于回来了。”米娅松了一口气：“突然消失了好几周，我一直挂念着他们。上帝保佑，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米克什么也没说。他非常喜欢那辆绿油油的捷豹，认为那很像甲虫油亮亮的外壳，但又能跑得很快，实在是太酷了！他以前一有机会，就会要求史密斯先生让他摸一摸。所以自从发现了它从史密斯家的车库里消失了以后，他怅惘了许久。现在终于失而复得，他可得好好看看。

他注视着心爱的车从海滨大道拐入史密斯宅的私人车道，视角几经转变：从史密斯夫妇的正脸，到史密斯先生的侧脸，最后是后座上，陌生男孩的侧脸。

陌生男孩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米克看到他挪到了离他更近的那侧玻璃，随着车的前行，他的头一直在向后转，目光一直黏在米克脸上。

米克看到陌生男孩也长着金色的头发，其它特征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乍一看，像是隔着两层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过，陌生男孩的眼睛和米克的不同，是那种明目张胆的蓝，即使空气里只剩下日光的影子，也无法令它们暗淡分毫。

“也许我们应该去探望他们”米娅又说，“今天不行，他们才刚回来，一定有很多东西要整理。明天吧。米克，明天等你放学，我们为他们烤一份苹果派带过去，用我们上周去果园摘的那些，怎么样？”

“好的，妈妈。”

米克满口答应下来，已经开始为明天的这个时候感到雀跃不已。

他确信自己即将获得一个新的朋友。

-～-

利维前一晚的称赞让埃尔文信心大增，也让他回忆起更多童年的味道。比如说海滨大道尽头的意大利家庭餐厅，他花了一整年和店主奶奶套近乎，试图从她那里套出店里的招牌炖海鲜汤的配方。他很快就讨到了她的欢心，每次和米克去吃饭，都能拿到“朋友和家人折扣”，但直到最后，奶奶都没有在海鲜汤的配方上松口。

“这可是隆巴迪家世代相传的家族秘密，”隆巴迪奶奶骄傲地告诉他，“是不能外传的！”

多次遭到拒绝的埃尔文也没有气馁。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去点一份海鲜汤带回家，对照着它的味道，自己一味一味地摸索。他把一锅接着一锅的试验品摆在米克和纳娜巴面前，让他们帮忙试味道，然后根据他们提出的建议，逐渐优化自己的菜谱。这一试验维持了将近一学期，米克开始觉得自己的尿液闻上去都有海鲜和香料的味道了，而且纳娜巴也吃得面如土色，于是他不断向埃尔文进言，告诉他尽管这不是1:1的还原，但已经足够完美，也够格让你开店，充当你自己的传家宝！

埃尔文这才收手，米克和纳娜巴也松了一口气。

每每回想起那段时光，埃尔文总会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他已经年过四十，那张菜谱也没有可以传授的对象，最后也许会被他带进坟墓。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他只想在利维的舌尖上呈现出那些味道，带给他自己家乡的风味和年少的笨拙，再听他说一句“好吃！”，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还买了法式面包，准备加工成蒜香黄油片配海鲜汤。他有预感利维一定会很喜欢那种口味的东西，所以特意买了两条面包。他几乎可以看见利维吃到脸颊鼓鼓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爱！

下午的行程也让他很期待。和利维一起逛街！他想和利维牵着手走在街上，在等红灯的时候和他接吻。但利维会允许他那样做吗？现在就要开始想话术了。他想看利维穿上各种各样的衣服，买很多很多的东西，可惜他们约好的预算只有100美元。如果他偷偷补上一点，不知道利维会不会因此生气……

埃尔文快乐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几乎要为老不尊地蹦跳起来。他走到利维的公寓门前，正要把购物袋放下拿出钥匙，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利维？”

他试探性地推开门，随时警惕着谋财害命的犯罪分子，但他只找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烟味。

他走进去，看到利维坐在暖气片上，手里拿着一支烟，窗户开着一条缝。

“今天这么早？”他快乐地问道。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到利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去亲他一口。

但他还是先安置了购物袋里的食材，毕竟里面满是海鲜。他一边存放，一边瞄向利维的手。

“我不知道你会抽烟。”

利维撇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把烟送往唇间，再倾身把烟吐出窗外。

“有的时候会。”他答。

“有的时候？”

“例如，心烦的时候。”

“哦，是吗？”

埃尔文已经明确地感觉出利维的冷淡，和昨晚的他判若两人。他看向他的方向，正想进一步询问，却猛然看到书桌上平铺着的报纸。

“啊，”他领悟道，“我想你已经见过了我最丑陋的那面。那间报社真应该为那位记者的特殊才华颁发奖金。网上热度最高的那几张丑照，都是同一个人抓拍到的。”

他试图用些自嘲式的幽默来缓和当下的气氛。但利维只是瞥他，没有为他的笑话动摇分毫。

“利维，”埃尔文正色道：“那些不是真的……至少不——”

“我不在乎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利维拔高了音量，突兀地打断他：“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那些！”

语毕，他一拳打在窗户上，所有的玻璃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那似乎让利维冷静了一点，举止重新变得克制：“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什么？”

“不要——”

利维烦躁地用手掌按住眼睛，忍无可忍，但还是强压下威胁着失控的情绪和音量。

“——跟我装傻。去年的总统日。我根本没想到那是你——谁能想到那里去？不然，我……”

他停下来，摇了摇头，驱散那句话的后半。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埃尔文选择坦白：“你的脸……我们在追溯街道上的摄像头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全脸。”

“但是，会碰到你纯属巧合。我们并没有……”

埃尔文没能把那句话说话，因为他看到利维脸上突然露出了笑意。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带着别的目的来接近我的。”利维发出短促而紧凑的笑声，像豆子洒在盘子上——被落在身后的幽默感终于追上了他：“当然，当然！我早该想到的！你以那种方式登场，然后一直赖着不走，卖给我幻想，当然是因为我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埃尔文看着他：“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我吗？”

利维不笑了。他最后睨了他一眼，然后偏过头，继续吸烟。“我想你是时候滚了。”

“利维，我……”埃尔文试图挽回。

“滚。”

埃尔文还是没走。

“你走吧，埃尔文……”利维垂下头，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就……离开这里。”

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埃尔文的脚步开始挪动。

“等等。”

埃尔文的背影停在门口。

“钥匙留下。”

利维安静地说，但埃尔文迟迟不动，他便有些烦躁地补充：“钥匙，你有一把的吧？尽管不清楚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小小的金属掉在大理石质地的台子上，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冰箱里有海鲜。”门外的声音如是说：“很新鲜。你应该尽快吃掉它们。”

形形色色的人在利维的窗前走过。透过窗缝，细窄的风吻在利维脸上。他捏灭手中的烟，晃了晃烟盒，重新点燃了一支，叼在嘴里。

再等一支烟，他想。就再等一支。

Notes:

**火葬场终于开始了！哈哈哈哈！😈

**写小米克写得好开心嘻嘻！这里的米克有着堪称完美的童年。原剧的米克叔实在太苦了😭 之后也会有一些小米克和小埃尔文的内容～

***很好奇大家对火葬场/正剧序章的看法！如果能看到你的回复，我会很高兴嘟！❤️***

Chapter 19: 五年

Summary:

利维往事 之 五年之约

人如其食·十九

多年前，利维彻底脱离街头生活的契机是揍了一个人。

在那段时间里，揍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东西，唯一拿得出手的特长，大概只是天生力气很大。在他以身高和体重皆低于均值的儿童身躯，轻而易举地抬起了重达28磅的器具时，肯尼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在他们共同居住的几个月里，肯尼只要喝到兴头上，就会心血来潮地教利维几招。利维敷衍着随便学了学，没太当回事。所以，直到很久以后，一次偶然的见义勇为，他才惊觉自己的另一项特长：暴力。

被抵在刀尖上，差点就被劫财又劫色的年轻女孩感激涕零。透过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她注意到了利维纤弱的身型和破旧的衣服，看起来和方才展露的力量和技巧十分不匹配。惊讶之余，她联想到他的生活一定也很不容易，但却没有利用自己的能力走上歪路，甚至对保护费也兴趣缺缺。这让她感受到一种错位的责任感，促使她把包里的贵重物品全部搜出来，往利维怀里塞。

利维被吓得半死——这反而让他看上去像个抢劫犯了。他连连拒绝，同时留意着周围环境，担心会有其他爱好见义勇为的人窜出来将他制服。但女性的泪水与坚持会让他不自觉地想到库谢尔，他尚未发觉的弱点。最后，他收下了几张速食店的招待券和超市的优惠券，才终于被放走。

很快，附近的人纷纷听说这个街区住着个很会打架的小流浪汉。他们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生活实在是糟心，又找不到可以提供帮助官方途径。于是他们找到利维，将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烦恼摆到他前面，希望博得他的同情，从而征用他的武力。如果感觉正义的确需要伸张，而且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利维就会出手，收取一些小小的报酬。他殴打过霸凌者，恐吓过跟踪狂，蹲守过内衣贼……利维奇妙地发现，完成这些委托对于他来说简直像是某种第二天性。他的事业风生水起，几乎成为了一名贩卖暴力服务的个体户。居民们也变得很依赖利维的服务。他们普遍认为利维的存在让这片地方的治安都好了许多。茶余饭后，当他们谈起利维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我们的正义使者”。

一次，利维刚和一户人家结了尾款，没走几个街区，就撞见了一场流氓事件。

利维立刻出手相助，但流氓就像纽约人行道上的口香糖一样纠缠不休，还骂利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侏儒”。

于是利维就揍了他一顿。只是擅长虚张声势、恃强凌弱的普通街头流氓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门牙都被他打掉了半颗。在落荒而逃之前，他啐了一口血沫，恶狠狠地对利维说：“你他妈给我等着！你惹错人了！你知道我的老板是谁吗？我绝对会找兄弟来把你杀掉！”

利维仔细地用蘸满消毒液的手帕擦拭手上的血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种话他听得太多，无一例外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些人需要呵护自己岌岌可危的男性自尊，但其实根本没有寻仇的能力和胆量。而且，即使聚众前来，这种层次的人也很难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利维有自信把他们一一打服。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看似普通的街头小流氓倒是言而有信。三天之后，真的有人来到了他的帐篷前。

“你好，久仰大名。”来人颇为老派地说道。

利维注意到他西服胸口的口袋方巾折得非常巧妙，像一只白底蓝纹的小鸟藏在里面。在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把玩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让利维不得不注意到那个镶嵌着猩红色宝石的巨大金质扳指。

“我相信，几天前我的一位部下给这个街区的人造成了不少困扰。”男人从容地说道：“幸亏有你的介入，才没有让事态走向不可挽回的局面。”

不知为何，男人发音的圆滑与讲究让利维不寒而栗。他抱起胳膊，竭尽所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不卑不亢。

“所以呢？”

“所以，我是来向你致歉的。”男人微笑道：“当然，还有道谢。我听说你将这一片维护得很好。无法从正规渠道获助的困境，都会在你的手上得以解决。你就像是民间的超级英雄，现代的小小神明，真应该被画进漫画里。”

“那太夸张了。”利维听不出那是真心的夸奖，还是含蓄的嘲讽。尽管男人一脸春风和煦，他还是严重怀疑是后者。“我只是需要吃饭。”

“是的，食物，那是非常重要的。”

男人微微点头，然后抬起眼睛，目光扫过利维的帐篷、他的私人物品和桥洞整体。他的态度看似漫不经心，好像只是眼珠需要活动活动，却让利维不自觉地又去关注他手上的金子，瞬间感到如坐针毡。

“那你现在可以从你的遗愿清单上划去一项了。”他生硬地说：“恭喜。”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投入到家务里，等待身后的人理解他的“送客”信号。

“喔，你被我冒犯到了？”访客突然领悟道：“请接受我的歉意。我似乎是一个神经非常大条的人，周围的人经常这么说我。但我并无恶意。大多数时间，我只是非常好奇。”

然后，仿佛是为了自证，他突然把头探得极近，来观察利维手头的活计。利维被他弄得浑身僵硬，右手已经握拳，准备让拳头代替自己说话。

“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男人疑惑道：“你明明这么有能力，却偏偏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境地。这真不合理。”

利维皱眉。“你想说什么？”

男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重新直起身子，把手背到身后，舒展肩膀。

“我是带着一份机会来见你的。”他说：“我的前部下可能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请你相信，我们经营的是一间非常正规的公司。对于那种低级的行为，我们采取“0容忍”政策，所以肇事者已经……”他挥了挥手，“受到了相应的处理。所以，我们正在寻找可以填补空缺的人才。我认为，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我？” 利维顿了顿，然后立刻开始摇头：“我不那样认为。感谢你的青睐，但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流浪汉，恐怕……”

“我很讨厌听到他人妄自菲薄。”

男人轻飘飘地说，让利维像个断电的玩具一样合上了嘴。

“你为这个街区的人做了很多，不是吗？实际上，如果你决定来我们这里工作，工作性质和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本质上是一样的。唯一一点小小的区别，就是服务对象的改变：不再是普通社区里的中、低收入家庭，而是曼哈顿里，百万级以上的富人阶级，人上之人。而那就意味着，你的收入待遇和生活条件，会有很大改观。你所付出的时间和劳动，也会有更深厚的意义——帮助富人排忧解难，实际上就是在间接影响这个社会。而且，如果你表现出色，你还可以‘摸到他们的肩膀’，形成现在的你想都不敢想的社会关系。我想，那对你之后发展的用处，不言而喻。”

“我并不认为只凭财富积累就能让人高人一等。”利维立马说，心里已经相当不悦。

“当然，当然。”男人应着，眼珠又开始四处漂移。“毕竟，和财富与社会地位无关，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是我失言了。”

“如果我还不够直接的话，”利维不停手中的活计，忙里偷闲地瞟过一眼，“那就容我更直接一些。尽管你的点子听起来像是菲尼克斯向凡间拉出来的钻石疙瘩，但我对别人屁眼里蹦出来的东西不感兴趣。”

“喔，利维，不要再欺骗自己了。”男人侧过头，不以为然道：“你难道不想拥有自己的房间吗？”

利维顿住。

“暖和的床铺，遮风避雨的屋顶，独立的卫生间……”他一面踱步，一面细数。“这清单是无穷无尽的。你难道不想要个‘家’吗？”

利维转过身。

“凭你现在的收入，恐怕连那个，”他向利维的帐篷抬抬下巴，“都算是很奢侈了。但如果你加入我们，一个房间，一间公寓，一套房子……不消多时，你想要的东西，都会呈现在你的指尖。”

利维看着男人的嘴吧张张合合。在他嘴里获得形状的元音们，遇见空气，个个变成了既饱满，又克制的石头，全数打在利维身上。他又看见他胸口的小鸟，还有右手食指的红色石头和金子底座。一时间，它们变得极具压迫感。利维变得无限小，它们变得无限大。他意识到红色的石头不是红色的石头，是金子的伪装。金子张开血盆大口，要把他吞下去果腹。

利维点头了。

“啊，那真是太棒了！”

男人喜出望外，对利维伸出手。“很高兴你是个明智的人。那么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事关系了。我叫迦勒·斯图尔森。我很喜欢你。你可以叫我迦勒。”

利维把手递进迦勒的手里。

笑意爬上迦勒的嘴角，双颊，最后趴在他的颧骨上喘息，愣是没能漫进他的眼睛。

“我有预感，我们会合作得非常愉快的。”

-～-

利维用了一周时间给手头的工作收尾、和交好的人家告别。

妈妈们纷纷表现出极大的不舍，但听到利维找到了正经的工作，生活有了更多保证，又都很为他高兴。

“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她们含着泪光，围在利维身边依依不舍。“等到休息日，多回来看看。”

离别也让利维有些多愁善感，但他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直到他在面对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帐篷的时候，坚忍的面具才有了裂纹。

“谢谢你这样牢靠。我连好好保养你的能力都没有，你却连一个线头都没炸开过。”

利维想给帐篷一个拥抱，但帐篷并不是用来被拥抱的。它的骨架在受到外力挤压的时候，总会很诙谐地找到没有外力的方向弹开，像个青春期的臭小子，叛逆而残忍地拒绝利维的情感。

利维不怪它。他摸了摸它的头作为最终告别。然后把它转手送给了一个住在纸壳箱和报纸里的青少年。

那之后，利维便搬进了员工宿舍。

他有一个名叫法兰的室友。他的个子足足比利维高了两个头出来，但两人的实际年龄可能差不多大。利维从来没有过过集体生活，十分不适应。他坚持独来独往，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看，对同处一室的人也维持着很高的警惕性，认为他随时都有可能来割自己的喉咙。但法兰实在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既随和又热情，而且从来没拿利维的身高说过笑话，很快让他卸下心防。

“这里的工职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

利维刚进去的那段时间，没人管他，迦勒也不见踪影，导致利维的生活里只剩下吃和睡。突如其来的清闲让利维坐立难安，认为自己变成了白吃白喝的窝囊废。幸好那段时间法兰也不是特别繁忙，一有空就拉着他在公司里闲逛，顺带介绍这里的情况。

“但等级制度只适用于工作方面，级别越高，工作难度越大、内容越机密，相对应的，薪水也更高，服务的客户也更高级。当然，在工作之外大家是没有等级之分的。我们处得很融洽，像一个大家庭。”

这在他们的住宿安排上也有所体现。法兰比利维早入社一年，职别比他高了两级，但他们仍住同一个房间。但若是做到了最高那级，生活的待遇会有显著的不同，平时也不会住在宿舍里了。

“至于他们的业务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的级别太低，根本没有接触到他们的权限。但我一定会升到那级的。我有这个自信。”

法兰在园区的柠檬树上随手揪了两个大果子放在利维手里。“告诉你点内部消息：这棵树结的柠檬很清香。我们今天回去可以做点冰柠檬汁。”

利维目光呆滞地举着两颗柠檬，跟在法兰身后。法兰看出他的心事，便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这个月迦勒在外州，等他回来就会见你了。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他亲自招进来的。他一定对你非常重视。你应该趁现在多吃饭，多休息，等真正忙起来，你一定会非常怀念这段清闲的时光的。”

一个月后，迦勒果然召见了利维。

迦勒的办公室里只零星摆着几样家具，主要是办公桌、椅，和接待用的沙发，让偌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空旷。利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低效的空间利用。迦勒背后至少有三分之二是落地玻璃窗。清晨的日光气势汹汹地倾泻在傻站在办公室中央的利维身上，一阵晕眩袭来，让他感觉自己是沙漠里的遇难者。

迦勒坐在办公桌前打邮件，良久才抬眼看了利维一眼，只一瞬又垂了回去。

“坐。”

利维盯着沙发皮面油亮的微光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坐下，屁股只敢沾一点边。

等迦勒终于从桌前站起来，利维已经出了一裤子汗。

“喝点什么？”迦勒站在迷你吧台前问他。

“呃，”利维看着酒柜里各式各样的玻璃酒瓶，又一次感到眩晕，“我不用……”

“那不是我的待客之道。”迦勒不由分说地从酒柜里抽出一瓶酒，放在手里掂了掂。“这样吧，你和我喝一样的——麦卡伦12年。那永远不会出错。”

他说着，在杯子里放上冰，再倒上两指酒，递到利维面前。

利维接过来，十分不自在地攥在手里。迦勒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惬意地倚靠着。

“这几天还习惯吗？”

“嗯。”

“大家对你怎么样？法兰有没有带你熟悉这里？”

“大家都很友善，法兰也为我介绍了很多。”

“很好。”迦勒赞许的点头。“那么，我再跟你讲一些入职的细节……”

迦勒告诉他，既然这是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那么就意味着，员工需要拿出相应的能力和态度来回报这种优待。从本质上来说，公司是个创造利益的机器，而栽培新员工是一件相当消耗资源的事。也就是说，在一位员工刚刚投入工作的时候，实际上会给公司造成赤字；只有在他创造的总盈收大于总投入成本的时候，公司才会回本。作为雇主，在后者来临之前，他显然是不欢迎员工擅自离职的。

“但那种事难免会发生。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们就不得不另辟蹊径，活用……创意，把他亏欠的利润夺回来。”迦勒抿了一口酒，像是想到了不合时宜的笑话一般轻笑起来。他用酒杯向利维示意。“那个在你从前的街区造次的人，很不幸，最终就是走上了那样一条不明智的道路。”

利维茫然地看着他。

“不过，我想我一点都不需要担心你。你比他优秀太多了。”迦勒摇头晃脑，松弛地说道。“不过，我们多少还是要走个程序。”

“五年。”他把右手摊开，伸到利维面前。“你必须得在这里工作至少五年，才有资格和我们谈离职。我们理解你很年轻，未来的可能性很多，变动也会很大。所以我们才把这个阈值设为五年，是个非常宽容的数字了。怎么样，不错吧？”

“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迦勒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是许下五年的诺言，然后赚得盆满钵满，过上富裕的生活，还是就此离开，重新回到街头上？”

利维挪开目光，艰难地吞咽。“我会留下。”

“非常好。”

迦勒满意地靠到背后。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利维，然后伸手指他的酒杯。

“我注意到那还是满的。”

利维被他引导着看向被攥得汗津津的酒杯，犹豫了一瞬，接着果断地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在迦勒的欢呼声中，液体琥珀从口腔跌进空空荡荡的胃里，热意很快涌向四肢，野火烧上颅腔。

利维的脑袋又昏又胀，视野出现扭曲。他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呕吐，并觉得对面的迦勒正当着他的面变异成某种怪物。

利维死命压下反胃和恐惧。他想，至少我得体面地从这间办公室走出去。

再忍一下，就一下，这团火很快就会熄灭，幻觉也会随之而去，他告诉自己。

他等呀等呀等。

它一直烧了下去。

Notes:

**既然分了手，利宝就可以多回忆回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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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根本污垢

Summary:

利维往事之 辞职风波

利维工作上手很快，入职三个月，就轻轻松松地升到了第二级。

生活的顺风顺水让他感到惶恐。在他看来，迦勒分配给他的工作要比以前街头上的简单太多了，他甚至很少需要用到拳头。大多时候，他只是把一些身分不明的人从地点A护送到地点B，潜进住宅或者办公楼，把指定的东西放在指定的地方。很偶尔的，他会接到一些打心理战的恐吓单子，例如把死公鸡放在指定的人家门口，偷偷往别人家里植入一批大蟑螂（是的，世界上真的有人在做商用蟑螂生意），没日没夜地偷按门铃、打骚扰电话（在对方接起来时，还要竭尽全力地发出诡异的声音）……利维干得莫名其妙。他认为有钱人真是既无聊，又幼稚，还很阴暗。但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打杂，让利维挣得比个体户时期三年加起来还要多。所以，白眼翻完，他还是勤勤恳恳地干了下去。

升到第三级后，工作性质就有了变化。递到利维面前的，越来越多是一些和情爱有关的事件。其中的大头是处理纠缠不休的情人。最让利维印象深刻的，则是一位委托人的特殊兴趣：向法律无法制裁的性犯罪者处以私刑。但利维所熟悉的“把人打服”方针并不能让她满足。她想要看见的，是十片装在证据袋里的指甲，或者是一片皮肤、几颗牙齿、一整根生殖器。

一开始，利维还对这种要求心有抵触。不过他看过这些人的卷宗，只要稍微联想他们对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造成的伤害，下刀或者下钳子时，就没有什么障碍了。

让他最不适应的，反而是全新的工作模式：团队合作。

那是他第一次接到“撮合”类的工作。法兰把一头雾水的利维带到会议室，和分到同一个任务上的同事们开作战会议。

法兰给大家安排了角色，制定了剧本。那剧情相当宏大，故事线跨越了好几个月。利维听着听着，突然领悟到那些努力竟然都是为了制造吸引力、控制和情欲，以此把一个男大学生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进已婚委托人的怀抱。

“等等，”他不可思议道，“这不就是拉皮条吗？”

几个凑得很近的头同时抬起来看他，脸上都带着耐人寻味的笑。

“嗯……”法兰诙谐地耸着肩膀，“如果你非要那么想的话……”

几个男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

“他的话很好笑吗？”利维奇怪地看着笑作一团的几人：“那就是……”

“利维。”

法兰揉着眼睛站起来，向门的方向歪了歪头。

“我们去抽根烟。”

院子里，法兰先把烟盒递到利维面前。利维摇头，法兰便把烟叼在自己嘴里。

利维告诉他，在他从前居住的街区里，罪案频发。其中数一数二为人所不齿的，就是拉皮条。利维一直选择站在犯罪的对立面，即使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不曾和他们同流合污。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有了正经的雇主，反而要去经手那些下三滥的勾当。

法兰吸烟又吐烟，十分专注地听完了利维的心声。接着，他把烟头用脚跟碾灭，然后把胳膊搭在利维肩上。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故事，利维。”他由衷地说道：“几乎像个童话。但我必须和你说实话：你不能把过去的生态和逻辑带到这里来。你的雇主已经更换，而这个国家的富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为所欲为。现在，我们的委托人只是对那些可口的，刚刚成年的年轻男女感兴趣，并想用点无伤大雅手段得到他们而已。对于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这点爱好已经算是非常无害的了！”

他仔细观察着利维的表情，明白自己的说辞根本没有动摇对方分毫。法兰暗暗叹了一口气，不顾利维的反抗，把他搂得更紧。

“团队合作，从来不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东西，是不是？”法兰对他挤眉弄眼。“但至少还有一点好处——你不用确实地掺合进来。我可以帮你打掩护。”

利维不挣扎了。他抬起头，面带期许地看向他的室友：“真的吗？”

利维脸上罕见的稚嫩与童真让法兰有了做大哥的快感。他的头晕乎乎的，尾巴翘到天上，忍不住大包大揽起来：“别担心，包在我身上！”

经由这次，法兰和利维发现他们在工作偏好上十分互补。法兰是天生的领导人，深谙人心，早就将角色扮演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融入了日常生活里。利维则擅长一切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部分。之后，他们合作得越来越默契。需要团队合作时，法兰会大肆释放他的人格魅力和演员天性，让利维可以安心地在一旁当一株壁花。结束后，利维便会履行他那半的契约，帮法兰去割他不想割的生殖器。

有了法兰的照应，利维守住了自己的原则，干得越来越顺心。直到某一天，他在电视上看见了一则新闻。

那是一则对于庭审结果的报道。平平无奇的内容，借由平平无奇的主播之口，在平平无奇的晚餐时段，飘入平平无奇的耳中，变成平平无奇的背景音。

食堂里人声鼎沸，大家都忙着和同桌的朋友吹牛，只有利维离经叛道一般，死死盯着电视，表情越来越凝重。

法兰正在跟大家分享他昨晚的艳遇。他能看出大家正被他的叙事深深吸引，这也让他讲得更加起劲。

这时，利维倏地站了起来。故事戛然而止。椅子倒下的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利维？”法兰疑惑地看着他。

利维低着头，面色铁青。他谁都没理，跨过地上的椅子就跑了出去。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一人恍然大悟道：“天呐，法兰，你怎么能在那么小的孩子面前讲那么露骨的话！”完全忘记了他们自己并没比利维大多少。

大家在沉默中反省了一会儿。然后另一个人凑到法兰身边，偷偷问道：“接下来还有吗？”

利维不顾秘书的阻拦，推开迦勒的办公室门就冲了进去。

他怒不可遏地把手机上拍到迦勒的办公桌上，屏幕上是之前那则新闻的网络报道：“他被判了214年的刑期！如果这是在德州，他一定会被送到电椅上！”

迦勒全神贯注地打着字，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是吗？”

“是的！”迦勒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利维感到不可理喻。他几乎大吼大叫起来：“他是个年轻的父亲，人生才刚刚起步，但他需要在牢底腐烂两个世纪。他那两个不足三岁的孩子，也会在父亲是个罪人的阴影里度过余生！”

“所以呢？”迦勒动了动脖子。“触犯法律的人就该付出相应的法律责任。我以为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但他没有违法。”警惕着隔墙有耳，利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两年前，那些信件和药瓶，是你让我植入到他的家里去的。而那些恰巧都变成了案件判决的定罪证据。”

“那不能说明什么。”迦勒耸肩道：“我承认，我们的做法的确有违程序正义。但利维，你有没有想过，盲从程序正义是对司法的阻碍。世界上有多少犯罪者，仅仅是因为证据不足，逍遥法外了一辈子？”

“够了，正不正义的，和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没有关系！”利维嘶声道：“你我都清楚这是诬陷。那件事是委托人干的！”

那终于让迦勒合上了电脑，抬起头，把注意力转移到利维身上。

“你的……假说。”他拉长调子，慢吞吞道：“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听见。”

“利维，”迦勒叹着气，“已经三年了，你还是没能搞清自己的立场吗？那让我非常失望，利维，非常失望。”

“正如你所说的，正义与否、犯人究竟是谁这种细节，和大局毫无关系。法庭依靠证据回溯真相，但那归根结底只是一种推测。最后的判决结果，完全看控方与辩方的论述，谁更能打动从公民中随机选出的，各自带着偏见的陪审团。”

“难道那就是绝对的真相、完美的正义？实际上，事件一旦发生，就会失去客观的形态。真正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我们这些局外人，更是没有对当局人的真相品头论足的资格。”

“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件事？不如想一想，谁的自由能给社会带来更大的正向影响。现在蹲在牢里的人，只能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来益处。那我们的委托人呢？他会在全国，乃至全球，创造成千上万的工作机会，给无数的家庭带来希望。”

“我想，这种程度的比大小，应该不至于难倒你。”

迦勒看着利维面如死灰的样子，点了点头。“好了，你可以走了。”

“也许这会让你感觉好点。”迦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笑着补充：“你可以放心，那位先生，是不会有机会在监狱里腐烂那么久的……。”

利维不知道是自己是怎样走出那间办公室的。他只记得脑袋里有声音不断重复着：我要离开，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

他有预感，级别升得越高，工作内容会越让他难以忍受，所以必须得趁早离开。

但他又想起入职之初的约定，和他必须回报的公司资源。

五年。他暗暗提醒自己。只剩下两年不到，我可以忍到那时候。

他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任凭法兰怎样问他，他都找不到回复的力气。

那之后，他开始回避一切新闻媒介。

很快，利维就又升了一级。随之而来的，是更加丰厚的薪水，和愈发锥心的痛苦。

利维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帮委托人解决“困扰”上面。这个级别的困扰，可不是被谁插了队、踩了脚之类的小打小闹。利维需要处理的，是吹哨人、竞争者、道出太多真相的记者。他必须对他们做出很多不好的事。如果他们还是不松口，那就得对他们的亲人、朋友做出更不好的事来，直到委托人的目的达成为止。

利维看着在他手下流血、哭泣、咒骂的那些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在过去居住过的街道上，和他交好的人们。因为他们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一群人。他们辛勤工作，希望能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同时，他们又心怀大爱。他们坚守自己的原则，在看到触犯到他们底线的事情时，就想到变革。他们几近天真地挂念着，尽自己的一份力，无论多微薄，就能为现在和未来的人，打造出更好的环境，甚至不曾考虑，他们妄想对抗的权力基础，可能是由成山的先驱者遗骸堆积而成。

在处理完那些工作后，利维总会陷入十分黑暗的境地。有一次，利维在睡梦中被法兰摇醒。他听到自己发出惊叫，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你终于醒了。”法兰喘着气，惊魂未定道。

利维看到法兰满手是血，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法兰却只是看他。利维也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没找到外伤。再看一眼自己，胳膊上布布满血痕，乌黑的陈血和皮肉卡在指甲下，有两片甚至翻了起来——是他自己把自己挠成那样的。

那之后，类似的事又发生了两、三次。利维胳膊上没剩下多少好皮，旧伤也一直好不了，开始发炎溃烂。法兰不得不在他睡前，把他的手腕用专业的手法捆起来。这样，利维尽管会在睡梦中挣扎，数次挫伤手腕，但至少旧伤不会被打扰，得到恢复的机会。

在彻底崩溃之前，利维终于走进了第五年。那一年，他是靠着频频上网阅读离职相关的故事度过的。他反复看到员工应该提前两到四周告知雇主的说法。于是，他早早就和迦勒的秘书预约了会见日，把自己的离职意向告诉了他。

“哈？五年？什么五年？我可不记得我说过那种话。”

迦勒轻飘飘地说着，却让利维感到五雷轰顶。

“可是……”他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可是，你明明——”

“‘你明明’、‘你明明’。”迦勒晃着脑袋、掐着嗓子学利维说话。“这种话有什么用？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录音？合约？证人？随便拿出来一个，我就放你走。”

利维瞪着他，但灵魂几乎出了窍，竟然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迦勒从容不迫地看着他，缓缓勾起嘴角。

“唉，如果你执意要走的话……”

从迦勒的办公室出来，利维没能离职，反而拿到了一张两年的劳动合同。

在签字之前，利维在法兰的帮助下，翻来覆去把合同研读了十来遍，确认它的合法和合理性，才下定决心签字。

法兰觉得很奇怪，他想问利维以前竟然没签过合同吗，那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五年”从何而来。但看到利维脸上的表情，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年末，利维通过了内部审核，升到了最高级别。正如他所预感的，一切逐渐走向最糟糕的局面：他开始接到杀人的委托了。

接到第一个任务的午后，他提前来到了指定的街区。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目标牵着三个孩子做游戏。一个女孩在奔跑中摔倒了，凉鞋飞出去老远。女孩“哇”地大哭起来。目标连忙把鞋捡回来，捧起女孩的脚帮她穿上，然后笑着亲吻她肉肉的脚背，哄她开心。

利维站起来，开始往回走。

“我做不到……”在迦勒的办公室里，利维颤抖着一遍遍重复。

“我做不到……”

“你可以，”迦勒握住他的手，把掉在地上的匕首按回那里，“你必须做到。”

于是，利维回到那个居民区。更晚些时候，他听见哀求，对他的，对上帝的，对家人和孩子的。温热的血液喷溅到利维的脸上，然后是垂死的“咯咯”声。他感到麻木，感到绝望和反胃，却无法挪开目光。他看到湛蓝的眼睛逐渐黯淡、腐朽。那对不久之前温柔地亲吻了女孩脚背的嘴唇，先是变成绛紫，随即变得惨白而干涸。

利维闭上眼，然后有那么极乐的一秒钟，他才是那具辐射着无限的空与静的尸体。

那天晚上，利维又在鲜血和尖叫声中惊醒。只是他和法兰都有了独立的房间。深更半夜，他再也找不到人把自己的双手捆住。

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出路。血渍、不知名的脏污、不小心沾到的人体组织、灰尘、蜘蛛网、腐烂的气味……只要去注意，只要多找找，他的空间里，他的物品上，总沾染着他无法忍受的元素。于是他搓、洗、掸、扣、擦。直到膝盖僵得像块石头。直到指尖裂开，愈合，又撕裂。直到头脑空白、无法思考，利维才能在无边无际的麻木中寻得一丝满足，仿佛只要通过那种苦行的仪式，他就能将那个空间中最根本的污垢清走——他自己的意识与存在。

利维在无尽的煎熬中，度过了两年。

他再一次提前一个月找到迦勒提出离职，这次牢牢抓着自己的劳动合同。迦勒看着他视死如归的样子，无辜地耸肩。

“你看上去像个专门用来表现‘去意已决’的雕像。”

他顿了顿，没等来听众的捧场，便不屑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做完这个月，你走吧。”

利维像一只在地底生活了七年，终于突破厚重的土壤，来到阳光下的蝉。他突然充满希望、势在必得。晚饭前，他感觉到久违的饥饿，胃口大开地吃了好多咖喱虾和印度炸面包片。

和利维交好的人纷纷道上祝贺。其中最为他高兴的就是法兰。但更晚的时候，兴奋头过去了，他又有点惆怅。

“等你走了，”法兰把自己那份米布丁放到利维面前，“我会想你的。”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利维抬头问他：“你的合约什么时候到期？”

法兰盯着利维头顶上方的虚空出神，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我……还是算了吧。”

最后，法兰只是笑着摇头。“像我这种人，即使出去了，又能干什么呢？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的勇气，利维。”

最后的几周平静地淌过。迦勒像是彻底对他失去了兴趣，只零星抛给他几项恐吓业务。搬家对他来说更不是难事。他的私人物品很少，连一只旅行袋都装不满。他给自己计过时，发现只需要31分钟就能将它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搜出来，全数塞进包里。于是，他开始花大量的时间浏览租房资源，并对自己的新生活展开幻想。他兴高采烈地把自己撰写的计划表给法兰看。法兰艰难地阅读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手写字，眉头紧皱，然后把它没收了。

“你应该先好好度个假，再考虑重新找工作的事。”他严肃地提议。

利维的认知里没有“度假”这个概念。法兰说度假就是躺在沙滩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晒太阳，可利维不认为那会对自己有什么帮助。法兰不肯把他的计划书还给他，他便津津有味地写起第二稿，要比第一稿更加详尽、充实。

倒数第五天，利维坐在休息室里喝红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是一年一度的“进货”。

所谓的“货物”，其实就是孩子，公司的新鲜血液，用来填补那一年因为死亡（占大头）和离职造成的空缺。除了利维之外，大部分人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的。但据他所知，能被公司选中留下，其实算是不错的命运。没被选中的那些，通常为具有某些特质的女童，会被转手卖给第三方。然后她们就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不会有和她们有关的消息传回来。

利维看到遍地的小孩，或流泪，或麻木，或强颜欢笑。孩童脸上露出的，超出他们年龄的表情总让利维震颤，是找不到语言的心碎，而且他最不想见到的迦勒正在不远处指导工作。于是，利维带上帽子，快步向前，准备去宿舍区避难。

他的余光里突然闪过一抹眨眼的红。那是不太常见的发色，而利维正好曾经和一户红发家庭交好。

利维鬼使神差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一对碧绿的，宝石一般的，泫然欲泣的眼睛。

他不逃了。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段记忆：在从前的街区里，有个小孩总喜欢像只小鸭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那时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但已经跟着父母看了许多纽约的黑帮电影，并认为利维就是她们街头行走天涯的帮派头子。所以在她当小尾巴的时候，总要咿咿呀呀地问他：“大哥，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呀？”

“伊莎贝？！”

“大、大哥……”

极度恐惧中，突然被熟悉的面孔抚慰，女孩大哭起来。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牵引过来，包括迦勒的。

“哦，玛格诺利亚家的小孩？”迦勒抬抬眼皮，漫不经心道：“她的父母欠了很多债，拖了好几个月，实在还不上，就把她卖给我们了。”

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一听到那句话，就立马抬头，在抽噎中狠狠瞪他。

利维的脑袋一片空白。但人生中总有一些时刻，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结论的，那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手举起来，指向人群中的红发女孩。

“……把她给我。”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苍白却坚定。

迦勒挑起眉毛，居高临下地看他，在等待。

利维不需要更多提示。他知道自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拿出等值的东西交换。他也知道，尽管自己几乎一无所有，但他为数不多的资源正好可以满足迦勒的欲望。

“只要把她给我，”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我就留下来。”

Notes:

**所以利维才能和韩吉和米克迅速达成统一阵线，坏老板/客户实在是太可恶了😠

**利维往事还剩一章，应该很快就能发出来。大家觉得年轻时的利宝怎么样呢？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很高兴嘟！❤️

Chapter 21: 红花

Summary:

利维往事之 是爸爸，是主人，是儿子

人如其食·二十一

为了把伊莎贝留在身边，利维以之前薪资条件的40%，签了另外三年的合约。

迦勒在一旁看着他签字。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种喜好。”

等他放下笔，迦勒从容地收起那张纸，忍不住得意起来。

“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用那么费尽心机地留下你了。你每年都可以挑一个走，现在都讲究以旧换新嘛。”

利维听不太懂迦勒具体是在影射什么，但他轻佻的语气和态度已经足够令他作呕。他已经明白了和迦勒起正面冲突是一件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为了保护自己，他只能尽量减少和他接触的频次。

于是利维沉默着撇过头，转身离开

但迦勒还没玩够。他看着利维的背影，幽幽补充：“祝你好胃口（bon appétit）。”

利维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他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如果他现在回过头，举起那台电脑主机，把他的头砸开花，砸到脑浆四溢，会是怎样的感觉。

几瞬过后，利维吐出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推门离开。

隔天，他回到了过去的街区，敲开玛格诺利亚家的门，却发现房子已经易主。他根据新房主提供的信息，几经辗转才找到他们现在的住所。

玛格诺利亚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听利维说了伊莎贝的情况。最后，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苦痛，失声痛哭起来。

“对、对不起，利维，我、我竟然如此失态……”

玛格诺利亚太太接过利维的手帕，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利维，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切开始于三个月前。那时，玛格诺利亚先生即将跳到更大的公司去。于是，他辞去了旧司的工作，打算在新工作开始之前，带着老婆和孩子出去度假。所有人都沉浸在幸福和美的氛围里。

然而，谁都没能想到，那竟然是噩梦的开始。

“在临行前，我先生他……出了严重的车祸。”

说到这里，玛格诺利亚太太又忍不住开始啜泣。

“他被送到急诊室。可他前司的医保已经失效，新公司的医保还没生效。院方在发现他没有在效期的医保，并且我们负担不起原价医疗时，竟然要把他转到另外一所接受联邦医疗辅助的医院去，不论我怎么反抗都没有用。我先生那时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他旁边一直哭。然后突然有个人坐到我旁边，问我需不需要借钱……我、我实在是想不出其它办法，就跟他借了……”

之后，玛格诺利亚先生被送了ICU住了好几天，各种各样的医疗费以万为单位往上跳。等到他彻底脱离生命危险，欠款也累积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我们倾尽存款，也没能还上那么多钱。我先生的新工作泡了汤，短期内也无法继续工作，我为了照顾他一直请假。家里经济很紧张，他们的利率又那么高，我们根本堵不上那个窟窿。然后、然后伊莎贝就被……”

玛格诺利亚太太泪眼婆娑地看向他：“我想让她回到我身边。我只想让她和老公都好好的。可是、可是，如果她回来，我怕他们……”

利维当然明白她的顾虑。

“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伊莎贝的。”他坚定地对她说：“我发誓。”

-～-

伊莎贝的到来给利维的生活带来了很大改观。那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利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以前，他的同事们一旦酒过三巡，就会情不自禁地聊起心底最隐秘的向往。其中的最常出现的，就是组建家庭和养育小孩：“买一栋有白色栅栏的大房子，取个温柔美丽的妞儿，生一堆孩子，还要在院子里养狗”。也许是因为从未经历普通的家庭生活，利维很难理解那种情绪。他只想辞职，然后在生活方便的街区租一个自己的小公寓。和养家糊口比起来，那似乎渺小到令人难以启齿。

况且，小孩到底是怎么养大的？利维也尝试过想象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但最多只能看到一种粗制滥造的简笔画：头发花白的他和一个没有具体面貌的小家伙，隔了老远，面对面坐在两只沙发上，一言不发，气氛尴尬。

有了伊莎贝后，他心中渐渐萌生出答案的雏形。他仍然不懂养育。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在被伊莎贝抚育。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出那种感受，反正好像就是生活突然有了重心，为他的所有努力和痛苦赋予了正当的意义。毕竟可是多了个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的小生命，而他必定不会辜负这种毫无保留的交托。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对生活中的优先次序做了重组与排序：伊莎贝的需求和幸福被放到首位，他的感受和偏好被压到倒数。

责任令他注意到自我的渺小，但他从不认为那是一种负担。不如说，比起之前每天都被工作和环境压得喘不过气，他更享受这种因为有了外在目标，所以与其无关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的状态——他向来擅长为他人而活。

痛苦还在那里，只是从杀气腾腾变得锈迹斑斑。利维有时会梦见钝得像个棒球棒似的东西，仍然自不量力地想要割伤他。

“你已经伤害不了我了。”

梦境里的利维抓住那根可笑的棒子，扔到远处。他平静地说：“现在我有需要照顾的人了。”

那些棒子还是潜伏在他的四周，居心叵测，像鬣狗一样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刹那。但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伊莎贝也在他四周尽情发挥她的孩童魔法，不断削弱那些所剩无几的纽带。

她没能带来任何私人物品，所以一直穿着利维的旧衬衫和牛仔裤在宿舍区跑来跑去。利维一开始觉得那没什么，甚至感觉很欣慰，因为那些衣服被他保养得很好，只是对他来说有点短了，扔了又很可惜，套在伊莎贝身上就很正好，只是稍微宽。也就是说，等她再长大一点也可以穿。实在是太划算了！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种传承！

但渐渐的，利维开始听见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有人说，伊莎贝像个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另外一些人说，她更像个离经叛道的小乞丐。那些都是茶余饭后，没什么恶意的闲话，却让利维认真反思起来。他想起他的妈妈尽管只拥有五根发绳，却能编出各种各样的辫子：有时一根，有时两根，有时侯像长长的鱼骨头，有时侯像松软的羊毛绳。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像花圈一样戴在头上的辫子。利维记得，妈妈每次出门前都会在镜子前坐下，手指翻飞几分钟，就能从漆黑得有如夜幕的一帘头发中，变出一个崭新的发型来，总让小时候的他叹为观止、如痴如醉。

经过观察，他发现尽管公司的工作氛围不适合出挑的打扮，但在休息日里，他的女同事们还是会佩戴一些饰品、做一些别出心裁的搭配。利维意识到，或许女孩们的喜好和他的很不一样。那么他绝对不应该让自己习惯性的节约影响到小孩的茁壮成长——毕竟他还是存下了一些钱的。若是不用在这里，那要用在哪里呢？想通了这点，他心中便默默记下要帮伊莎贝置办些新衣服的事。

一次，他在外面办完事，路过了一条商业街。一群小孩恰巧从街头的一家店面叽叽喳喳地走出来，他们的胳膊上套着五彩缤纷的购物袋，挺着腰板，像一群想要装成成年鸭子的小鸭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利维面前走过。

利维从橱窗望进去，看见门口的塑料模特身上，套着一条玫红色的连衣裙。在利维看来，那条裙子好看极了：胸口缝着一大朵粉花，下摆有两只蝴蝶结，腰间绣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卡通老虎。

利维很激动。他认为这条裙子简直就是为了伊莎贝而生的——那红色和她的头发是多么相配！伊莎贝不就像是一朵肆意绽放的花朵？蝴蝶结是用来装饰珍贵的东西的，那不就是伊莎贝？老虎的寓意也是很好的。利维希望伊莎贝也能有那样的品格。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就是要张大嘴把它们都吞掉！

他立刻进店买了那条裙子。为了一个满减优惠，他还捎了三双卡通人物的袜子和一对绿色树叶形状的发夹。

晚餐时间，他邀功似的当着大家的面把购物袋放在伊莎贝面前。

“哇，大哥，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女孩兴冲冲地把裙子从香喷喷的礼品纸下面挖出来，爱不释手的样子。她果断地抛下晚饭，跑去把裙子换上。

“合适吗？好看不好看？”她臭美地在利维面前转了好几个圈，一面审视自己，一面问：“会不会显得我肩膀很宽？”

利维喝着汽水，欣赏着这场小小的时装秀。他称赞衣服很合适，你穿着很好看，肩膀不会看起来很宽。而且即使很宽也没有关系，因为那是强壮的象征。

伊莎贝当即做起百变时尚姿势。

“我像不像大模特？”

利维把笑意藏在塑料杯后面，为她的表演鼓掌，告诉她，你简直是位大明星！

之后，伊莎贝便开始穿着红裙子、夹着绿夹子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像一簇火苗的精灵。每当利维眼角余光里闪过风风火火的小影子，他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欣慰与骄傲——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凭一己之力让一个人那样快乐。他认为自己或许在育儿方面还挺在行的。

有关“假小子”和“乞丐”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式微。这更助燃了利维的自信，让他不去深究周围人或躲闪，或不可思议的目光。

利维心安理得地活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泡泡里，直到一周后被出差回来的法兰戳破。

在食堂里，利维把伊莎贝带到法兰面前展示她的新套装。在伊莎贝娴熟地转圈的时候，法兰眉头紧皱，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的行头。

“你怎么能给孩子穿这么俗艳的衣服？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很有自尊心了，你让她天天在大人面前丢脸，她会变得自卑的。”法兰苛责道，接着奇怪地喃喃自语：“你这是在哪里买的？曼哈顿不可有衣服店卖这么丑的衣服吧？”

“法兰，你在说什么？”利维十分不解，“大家都觉得伊莎贝很美。对不对，哈珀？”

利维充满期待地看向法兰旁边的人，希望可以得到女性视角的肯定。哈珀本来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但听到自己有被牵扯进混战的可能性，便立刻闪开目光，加入桌上另外一侧的对话。

“那是因为这件衣服、这种搭配，已经丑到了大家不好说什么的地步！要是明说出来，那就是霸凌了。”法兰替哈珀说出心里话。

接着，他拍了拍伊莎贝的头，心疼地叹气：“我们的伊莎贝真可怜，不仅得和臭男人住在一起，还被逼无奈，天天穿这么难看的衣服……”

第二天，法兰和哈珀就带伊莎贝上街买新衣服了。法兰和哈珀的确是公司里数一数二会穿衣服的，就连常年只穿衬衫配牛仔裤的利维都能看出些他们对搭配的讲究。所以，把伊莎贝交给他们，他很放心。

女孩晚上回来，情绪明显很高涨。利维在沙发上喝着红茶。他意识到，当一个孩子真的很开心的时候，她的举手投足都会往周围辐射喜悦，而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一味夸张地表演。

利维成熟地藏起自己的失落，但他的心思还是被伊莎贝看穿了。她把大包小裹收到一边，坐到利维旁边。

“大哥，你给我买的衣服，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女孩的安慰让利维感到更没用了——他竟然连隐藏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了！

“伊莎贝，你不用说这种谎的。”他颓丧地小口啜饮茶汤。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伊莎贝拍着胸脯向他保证。

“大哥，你带回来衣服的那天，我真的很高兴。”伊莎贝继续说：“也许大家会被这种大胆的颜色吓退，但我一看就知道你为什么特意选了这条裙子——是因为它和我头发的颜色十分相称，对吧？”

“这颜色的独特之处，只有我们两个可以理解，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纽带。所以我现在一看到这种红色，就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大哥你。”

伊莎贝把他的目光引向窗外。“比如说那棵树。尽管在天黑的状态下可能看不太出来，但那上面开满了花，恰巧就是这个颜色。”

“那天你要出远门工作，我是在很挂念你的时候，注意到这棵树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感觉到冥冥中奇妙的安排。一整个下午，我都坐在树下。在一些瞬间，我真的能感受到大哥你的存在。于是我便不停地、默默地为你的安危祈福，希望即使在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你也可以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这些话让利维十分动容。他把茶杯放回小上几，嘴巴张开又闭上，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大脑短路了半天，愣是没能为心中不断冒着泡泡的激动找到合适的出口。

最后，他倏地站起来，准备为伊莎贝泡一杯热可可。

“你不用为我担心的，我在外面一向能顾好自己。我的业务能力很强的！你还那么小，只要想着吃饱饭、营养均衡、睡得香就好了，那样才能长得高高的。长高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边旋开可可粉的锡罐，一边语速极快地，毫无逻辑地，喋喋不休。

然后，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伊莎贝，你总能说出很聪明的话，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呀？”

第二天，利维便拎着很多书回来了。只要晚上没有工作，他就会和伊莎贝一起读一会儿。有的时候，他读着读着就睡着了，但早上醒来的时候，总会在自己身上发现毯子，头下面发现枕头。在那些清晨，他总会懵懵地在沙发上多躺几分钟，不舍得打扰毛茸茸的暖意和肩颈的舒适，希望它们能多停留一会儿。

日子就这样平稳地淌过。利维的精神世界也跟着变得平滑而驯从，像溪水遇到巨石，只要稍稍变换形态，还是畅通无阻地从两旁潺潺流过。

只是，在处理完杀人的任务后，利维还是会接连几天都提不起从床上起来的力气。利维不想让伊莎贝看到他那样萎靡不振的样子，所以会提前把她送到法兰的宿舍，请他代为照看。

那天，他也是按照惯例去送孩子，却看见法兰房间的门把上挂着一条领带。

利维奇怪地把那条领带拿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法兰平常不爱做那种穿西装、打领带的商业精英打扮。利维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拥有一条领带，并且竟然如此不懂得珍惜！

利维抱着为可怜的领带打抱不平的心思，推门进去。

“法兰，你知道你的……”

利维没能说完那句话，就连嘴巴都来不及合上。在开门的瞬间，他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一些旖旎的声音，随即被一连串惊声尖叫代替。然后，借着背后的灯光，利维看清了床铺上一上一下摞着两颗头发凌乱、嘴唇红润、表情惊恐的脸——法兰和哈珀。

这时，伊莎贝也从一旁探头进来。“大哥，怎么……”

利维立刻身手矫捷地捂住她的眼睛，想了想，又换成捂住她的耳朵，又想了想，还是换回了眼睛。他匆匆把门带上，推着伊莎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他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死死攥着那条领带。利维触电一般把它扔到一边，然后惊魂未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大哥，大哥，”伊莎贝跟在他旁边喊，“法兰那是在干什么呀？”

“呃……”利维不自然地把目光挪到一边，“嗯……”

为了显现出自己很忙的样子，利维开始烧水，准备泡茶。把水壶和茶叶罐从壁橱里拿出来时，金属制的瓶瓶罐罐叮叮咣咣的，终于盖过了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那是，嗯……”

利维用量勺舀出茶叶，接着突然灵光一现：“啊，在打架！是的，他们在做体力训练！我们的工作是对身手有一定要求的，所以必须时不时做些练习……”

利维对自己的圆滑十分满意，却没想到伊莎贝立刻露出挑剔的神色。

“大哥，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女孩摇头晃脑，很是得意。“他们那是在做……”

利维浑身一抖，勺子里的茶叶撒了一半出来。他顾不上收拾，大惊失色地捂她的嘴。“不要把那个词说出来！”

伊莎贝却从容地把他的手揭开，谆谆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谈性色变呢？那明明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情之一了！”

然后，她像小大人一样把手背到身后，为她的大哥讲起“性”这件事的原理来。她讲得十分详尽，从性与快感的运动机能，到精子与卵子的融合、生命的诞生，再到爱情和性的相辅相成。利维硬着头皮听完全部，崩溃之余，又的确感觉自己学到了一些东西。

“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最后，彻底词穷的利维不可思议道。

“是妈妈教我的呀！”女孩十分骄傲。“她还说，不是所有的爸爸妈妈都会教给孩子这些。所以，如果我遇到了他们，就该把我知道的知识分享出去！”

尽管接受了如此翔实的性教育，利维还是难免为自己撞见的事感到无地自容。他一直刻意躲着法兰和哈珀，为此连晚饭都不去食堂吃了，并做好了再也不去食堂的准备。

直到一周后，法兰自己找上门来，让他无处可逃。

他们站在阳台上。法兰也有点不自在。他点燃一根烟，然后揽住利维的肩膀。和伊莎贝说的一样，法兰也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尤其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说，我和哈珀已经约会了半年了，那之前也眉来眼去了好几个月，你没有发现吗？

利维摇摇头。

唉，总之，年轻人就是会互相吸引、相互倾心的！法兰笃定地说，然后低头看向利维，问他，我知道你是个比较内敛、注重隐私的人，但是，这里肯定也有那么一两个让你动心的人吧？跟我说说，我替你分析分析，出出主意。我可是过来人了！

利维又摇头。

嘿，跟我就不用这么神秘了吧？法兰调侃他。速速招来！

利维表情空白看着他，可是我真的没有啊！

好吧，那的确不是百分百诚实的回答。其实利维已经默默关注了一个人许久。但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出于法兰口中的那种兴趣，尤其是因为，他关注的对象不是一个异性，而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同性。

那个人个子高到什么程度呢？他高到不得不养成一种习惯。在踏入每扇门之前，他都会先用手扶一下门框上缘，以防它赶不上他的身高。这样，他的手背可以为他的脑门做个缓冲，让他不会频繁地直接撞到门框上。

这个下意识的行为，连同他的长腿、长胳膊、大手都让利维十分着迷。他可是比很多门都要高！门！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通过的，门！

阳台谈话后的晚上，利维就做了怪梦。他梦见他的高个同事来到了他的床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为他读书，哄他睡觉。

利维猛地惊醒，寒毛直竖。他立刻冲进浴室，把头发连洗了两遍，才终于洗掉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们三人各自成长着，踏入了第三年。利维和法兰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伊莎贝却突然变得神神秘秘。利维经常好几个小时找不到她，问了一圈，谁也不清楚她的下落。等她再度现身，利维奇怪地问她去了哪里，她却闪烁其词，说只是出去玩了一个下午。

利维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叛逆期。正当他苦思冥想对策的时候，迦勒突然在公司集会上公布了一则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这是伊莎贝·玛格诺利亚。”迦勒把身旁的女孩推到众人面前，介绍道：“相信你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很熟悉她了。但今天她是以全新的身份站在这里的——她是公司里的最新员工。她的年纪轻轻，但已经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和责任感。希望大家好好和她相处，欢迎她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法兰和利维没有跟着周围的人鼓掌。他们面面相觑，都在用目光询问：你事先知道这件事吗？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

会后，利维立刻把伊莎贝抓到一边，质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伊莎贝这才支支吾吾地道出事情的原委。原来，大约一个月前，迦勒特意找到她，为她提供了一个工作机会。

“他说，如果我顺利完成这项工作，会有优渥的报酬，可以用来帮爸爸妈妈抵不少的债。”伊莎贝告诉他，“他还说，这算是对我的考核。如果我能通过这次试用，他就会把我纳入公司，变成正式员工。这样我就能用薪水来帮爸爸妈妈还债，就可以尽早回到他们身边。”

利维一听，就知道迦勒是背着他在女孩身上用了他蛊惑人心的本领。他立刻抓住她的肩膀，焦急地让她去找迦勒反悔。

他告诉她，这里的事是不适合小孩子掺合进来的，钱的事交给大人烦恼就行了。但伊莎贝只是握住他的手，平静地说：“大哥，真的很感谢这些年你对我的照顾，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和公司续约了。等三个月后，你的合约到期，你就离开这里吧！”

利维愣住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合约只剩下三个月？

伊莎贝摇摇头，浅浅地对他笑：“你能向我保证你会那样做吗，大哥？我一直都知道这里的工作和生活让你很痛苦。也知道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早就远走高飞了。我一直感到愧疚。每每窥见你的痛苦，我也会感受到切肤之痛。我已经不想再做任何人的累赘了。”

“大哥，你从来不会要求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不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我一直看着你，学到了很多你的坚忍和担当。我的家现在遇到了这么多困难，可我却在你的荫蔽下，一直对向你撒娇、索求疼爱。尽管那真的是很幸福的日子，但我不能再这样纵容自己了。我必须担起我的那份责任，来帮爸爸妈妈解决问题。”

“所以，答应我，好不好？”

利维想说，可是我从来不认为你是累赘，或者说，是你给我的生活带来色彩，带给我驱走痛苦的力量——其实从来不是你需要我，是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但面对女孩期许的表情，他仿佛丢失了语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垂头丧气找到法兰，希望向来能说会道的他可以帮他说服同样伶牙俐齿的女孩。

但法兰罕见地没有站在他这边。

“利维，你应该走。你必须走。”法兰用不像他的柔和语气低声道：“你一直都想要脱离这里的，不是吗？伊莎贝也和我聊过这些——我们都非常、非常希望你可以得到自由。”

尽管利维没什么表情，但法兰能看出他的天都要塌了。于是他凑到利维耳边，友好地调侃：“偷偷跟你说，我和哈珀背地里都说你是个典型的溺爱家长，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把他们喂养成连鸡蛋壳都不会剥的小皮球。”

然后向他保证：“你放心，伊莎贝一直是个很可靠的小姑娘。我和哈珀也会一直照顾她的。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即使你搬得远远的，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到时候就是个朝九晚五的人了，但我们的工作时间还是比较有弹性。在你定时定点地辛勤工作，苦不堪言的时候，我们就到你旁边，吃着冰淇淋，袖手旁观你头痛的样子。哈！想想我就很期待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被决定下来了。利维从来没有这般恐惧过时间的流逝。他想把日历按住，让它不要再翻页了。但时间是世上最铁面无私的概念，无论如何，它都公正地一秒一秒滑过钟面，直到利维开始认命，开始把分离焦虑转移到精打细算上。他的私人物品比三年前多出很多，但他打算把大部分东西留给伊莎贝。他不停地想：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经过两天两夜的思维反刍，利维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下，拎回来了价值400美刀的可可粉、卫生纸、餐巾纸、香皂、洗发露、沐浴液和润肤露。

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拭去额角的汗水，又甩了甩勒出红印的双手，立马着手于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进宿舍里小小的橱柜。

面对伊莎贝的目瞪口呆，利维心态积极地同她解释：“这种生活常用品，不是很容易突然就用完了吗？有了这些，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用为了那种危机发愁了！”

任凭他怎样不情愿，分别的那天还是到来了。法兰没有说什么特别煽情的话，只是捏捏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保重”和“后会有期”。

轮到他和伊莎贝告别的时候，向来寡言少语的利维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不舍全都表现在了强迫症的恶化上。他在宿舍里一会儿掸掸灰，一会儿正正书，最后干脆牵出吸尘器，开始吸光洁得有如明镜的地面，竭尽所能地为自己不愿离开的行为赋予正当理由。

最后，伊莎贝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暂停了他笨拙的拖延，正式开启了他们的别离。

“大哥，你在外面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伊莎贝嘱咐他：“我在想你的时候，就会去花树下坐坐。大哥，你要是想我，就去找找属于自己的红花。我就在那里的。”

利维的手悬在半空，踌躇半晌，最终落在了女孩小小的肩膀上。

“好的，好的。那真是个好点子。”他听到自己说：“我会那样做的。我答应你。”

那天晚上，利维便搬进了盖恩西街上的小公寓。经前同事的介绍，他找到了大厦保洁的工作，然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比莉阿姨，开始进军餐饮业。正常而繁忙的工作让利维感到十分充实。他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轨。

-～-

利维是在八个月后的半夜接到那通电话的。他那时睡得正熟，迷迷糊糊地摸到震动不已的手机打开免提，然后神智不清地哼了几声。

“利维，伊莎贝好像有点不对劲。”

利维一下子瞪大眼睛，从床上蹦了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

“发生了什么？”

“伊莎贝她好像……”法兰迟疑道：“已经升到最高一级了。”

“什么？”利维不可思议地瞪着手机：“她才入职几个月！”

“我，唉……”法兰叹息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外宿。我们在刚起步的时候，不也经常会有需要在外过夜的时候吗？所以我就没多想。但哈珀跟我说，感觉她情绪看上去也很紧绷。可她什么都不跟我说。今天早上我去接任务，发现级别最高的那摞信封里，压着一封给‘I.M.’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们这一级里哪有什么人的首字母是I.M.？晚上她又没回来，我就潜进你们以前的宿舍了。”

“那封信果真是给她的。我在垃圾桶里找到斯碎的纸片，拼在一起，就是时间、地点、首选和备选死法——是一个杀人任务。”

“那上面的时间，就是明天……啊，不，是今天早上七点，距离现在只有五个小时不到。”

“她还那么小……”法兰喃喃自语：“她太小了，怎么会派给她杀人的单子？她会受伤的，甚至更糟……不行，不可以……”

“怎么办，利维？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该怎么阻止她？你知道些什么吗？”

听着电话那头惊慌失措的声音，利维反而冷静下来。

“也许这是个机会。”

他坐回床边，沉吟片刻。一个计划逐渐在他心中成型。

“法兰，”再次开口时，利维的声音已经变得沉着而坚定，“你能想办法搞清玛格诺利亚家的欠债余额吗？”

-～-

凌晨，大雨磅礴。天空将亮未亮之时，曼哈顿东村21街上突然多出了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他们没有打伞，只是穿着巨大的防水斗篷，把帽檐拉得很低，低着头匆匆赶路。

走到一半，他们像是终于被雨势打败，一并钻入路边24小时营业的小铺躲雨。高个子的那个走到柜台前和老板买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茶。矮个子则留在门口，死死盯着对面的居民楼。

高个子和埃及裔的老板聊了几句，然后走回门口，把热茶塞进同伴手里，也加入了盯梢任务。

“怎么样？”

小个子摇摇头：“还没来。”

两人陷入专注的沉默。小铺里弥漫着异域的香气。门外的雨幕势不可挡地改过室内喇叭里埃及女歌手的忧思。大地升起水雾，在仍在酣睡的21街上肆意扩散，让一切都染上些许捉摸不透的质地。

清晨的东区很冷清，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们很难相信曼哈顿竟然有如此静谧的角落。两人续了好几轮杯，眼睛鲜少眨动，几乎要当场患上干眼病，却只看见了一个高个男人搀扶着另一个高个醉汉从公寓楼里出来，坐进车里离开。不久后，一辆闪着警灯但没响警铃的警车开过来，填充进刚刚空出的车位。

“谁家的贼这么勤劳，这个点就开始闯空门？”高个子看着两位警员从车上下来，忍不住嘀咕。

“嘿，”他的同伴冲着十点方向扬了扬下巴，“看那边。”

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娇小的身影缓步走来，身上穿的是和他们身上一样的斗篷。两人交换了眼神，随即把纸杯扔进垃圾桶，推门走了出去。

娇小的身影明显也注意到了那辆警车，本来笃定的步伐不由顿了顿。正当她快速调整好心太，鼓足勇气，准备继续向前时，却又被两个横穿过马路，直直向她走来的身影引去了注意力。

“法兰？”她疑惑地呼唤着，又看向另外一位。“大——”

利维快步冲到不断后退的女孩面前，捏住她脖子上的某处。她的身体瞬间失去力气，绿眼睛中的惊恐还没完全成型，便无法控制地合了起来。

法兰接住伊莎贝，又从利维手中接过装满钱的挎包，沉甸甸的。

“你确定要这样做？”

他最后向利维确定。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拍拍他的手臂，对他说：“注意安全。一会儿见。”

然后，两人同时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

利维避开摄像头，潜进楼梯间，一路向上。

在十二楼，他把匕首反握在袖子里，推门出去。他再熟悉不过的铁锈气味扑鼻而来，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提供着十分片面的照明。利维在半摸黑的状态下向1208走过去。空气中的腥气愈发浓烈。他不得不用衣袖遮盖自己的口鼻。

“啪嗒。”

脚步踏进浅滩的声音。利维低头看去，头顶的照明正好睁眼。他发现自己踩进了一汪红水。

啊，是血。利维想着，目光追着红色的轨迹滑过墙壁和屋顶。全是血。

公寓门口的“1208”门牌号也被深红盖住，利维盯了好久，才辨出原貌。

灯光又开始眨眼。周围陷入一瞬的黑暗，再有光亮造访时，却不是来自头顶，而是走廊尽头的电梯。

“嘿，那好像有个人？”电梯里走出四名穿着制服的人，在注意到利维的身影和他手中的寒光后，纷纷摸向腰间的配枪。“不许动！”

利维开始奔跑。他钻进楼梯间，又从八楼钻出来，从楼道的窗户跳到隔壁的楼顶，将将在湿滑的平面上站稳，然后便沿着那栋楼的防火楼梯往下跑。

利维降到马路上。他能听到命令他停下的叫喊至少从三个方向传来。他向没有声响的方向跑去，他逐渐落下身后的脚步，但紧追而上的，是高亢的警铃。

他竭尽所能地奔跑，脚下水花四溅，嗓子涌上缺氧的腥甜。他走投无路地跑到东河边，然后不得不跑上繁忙的大桥。

“站住！”

几米外突然出现了黑洞洞的枪口。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逃，却发现后方也被一队人堵了起来。

利维只好看向一旁的围栏。他发现那东西根本不高，算不上什么障碍。

“嘿，你犯不着这么激动。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和你聊一聊。”后面一个举着枪的人试图和他沟通。“怎么样？不然，你就……”

利维向围栏冲过去。他右手撑到上面，轻轻一跳，便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

身后，枪声响起。但子弹的惯性远没有下坠灵活。只有一枚擦过他的上臂，可能有点热，可能有点疼，利维不是很清楚。

利维变成了雨点，融入雨幕。咸水河升起来见他，迫不及待地想把每一滴水、每一份滋养，纳入它的自我，然后无比慈爱地、包容地，载着它们汇入更深的河流。

Notes:

**这就是全部的利维往事啦！没想到最后一章会这么长，希望读起来不会太冗长。

**是的，利宝最初的性教育是比他小十岁的伊莎贝给他做的🙊是的，利宝的xp是高个男🙊

**呜呜，越写越想做利宝的孩子🥹

 

***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22: 处理垃圾

Summary:

米克：可是他叫你史密斯耶
米克：还是想办法帮帮兄弟

可当你从几十米的高空坠下，水的柔情很难落到实处。利维下意识护住头部，身体却没能采取防御性姿势。东河像铁板一样拍在他身上。利维来不及感受疼痛，只是一下就脱离了他的身体。那是十分自由、无牵无挂的利维。他很快将那副躯壳忘怀于心，任由那死气沉沉的断线木偶被湍急的水流冲向别处。而他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地逆着雨滴向上飞升。在快要碰到天幕的时候，他才往下撇了一眼。刚才那处围了好一圈警车，把水汽映得蓝、红、蓝、红，把桥上的交通堵得水泄不通。利维不用看得多仔细，就能知道桥上的人都在愁眉苦脸、骂骂咧咧，纷纷想着：就因为那个想不开的狗娘养的，害得我们都要迟到！

利维并不感到抱歉，甚至十分恶劣地感受到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的幸灾乐祸。毕竟和桥上的人们相比，他是如此的自由！

利维回过头，不再把关注分给地面上的可怜虫们。滚滚云海布下天罗地网，可他感觉自己还有好多时间呀。于是，他随心所欲地飞着，心里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地。良久，才感受到来自地面的一点牵扯。

那是一个极小的光点，像清晨的露珠在晨曦下闪光，却彻底地勾起了利维的好奇心。他立马暂停了对天空的探寻，向下飞去。

他看到小小的女孩蜷缩在不起眼的门脸前。雨水在她脸上的凹陷处汇成池塘，又顺着沟壑淌下。她的睫毛拦下许多水珠，累得弯下身子，像不堪重负的枝桠。

一位妇人打开门，先是一怔，然后立马扔下手中的杂物，几近疯狂地将沉睡中的女孩抱进怀里，失声痛哭。泪水融进雨水里，悲伤和喜悦也凝结在睫毛上。

妇人发现女孩身上的行李，掂量了一下，随即打开，发现是一捆一捆的钞票。她惊得连哭泣都忘了一瞬，条件反射般抱紧女孩，不明就里地四处张望，生怕这一切是另一个陷阱。

她自然是看不见享受着无限自由的利维的。

哦，伊莎贝。利维呢喃着，把手掌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你要好好地、慢慢地长大。

女孩似乎对他的触碰有所感知，但在她眼皮轻颤，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查看时，利维就又飞走了。这次，他飞进了一间洁白到令人觉得逼仄的房间。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身上连着不少管管线线。口鼻上的呼吸机变白又褪色，变白又褪色。

床边，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一面研读着手中的卷宗，一面观测着屏幕上的各种数值，眉头越皱越深。她碰了碰病人的额头，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在为他调整点滴的速度的时候，她看向房间里另一位个子很高的男性，极细微地摇了摇头：情况不乐观。

利维也看向床上的人。即便在昏迷中，他的眉头也紧紧拧着。脸上了无血色，嘴唇干燥皲裂，就连金色的头发都变得暗淡无光，看上去属实是不乐观极了。

利维又去看那位忧心忡忡的男人。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儿，突然意识到，他们不就是在公寓楼前，互相搀扶的两个人吗？原来那不是一场惨烈的宿醉！

利维恍然大悟，刚想仔细看看床上的人到底是怎么了，却又感到来自背后的轻拽。他下意识向后一看，环境随着他的动作骤然暗下。眨眼间，他已经站在全然不同的房间里了。

他的眼前摆着另一张床。在一片漆黑的布景中，利维隐约能看见被子下面裹着一个人。那人大概很胆小，因为他把巨大的身躯缩得很紧，连一丝头发都没露到被子外面，瑟瑟发抖，仿佛坚信着一旦松懈，床底下的怪物就会把他叼走。

利维想掀开被子看看这胆小鬼的模样，但手一搭上去，场景又唰啦啦地变了。

法兰在奔跑，但他跑得很不顺利。因为天上下着大雨，他的脚总是被湿软泥泞的土地吞下去。他既要把脚夺回来，又要赶路，跑得踉踉跄跄，泥水四溅，很是狼狈。

树枝刮坏了他的衣服，又划破了他的手臂。利维想，再这样下去你会……这个想法还没完全落到地上，法兰就输了靴子争夺战。他的右脚直接从靴子里拔了出来，整个人扑倒在地上。他立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腿是软的，头是昏的，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得去找他，”法兰靠着树木，吃力地喘气，“我必须去。”

石头割伤了他的额头，血涓涓流下，淌了满脸，让他看起来像个含冤而死的恶鬼。

法兰平常总是很有风度，行为举止都很得体。利维从没见过他狼狈至此的样子。他有些好笑地把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用急，慢慢来，利维安抚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其实被其他人握着。利维疑惑地抬头看去，发现面前又是一张病床，而床上坐着的，就是之前昏迷不醒的那个病人。只是他这次不昏迷了，而房间也没有了那种逼仄的感觉。利维背后就是扇窗户，暖融融的阳光覆在他的后背上，而他的影子浇在病人腿上，和树的影子融在一起。

屋里的一切都亮亮堂堂的。他发现病人只剩下左臂，却丝毫不吝啬它的使用。他一直用它抓着他的左手，还不厌其烦地揉捏他的手指。

利维发现自己的右手也没空着——它正死死抓着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十分有使命感的样子。他一头雾水——这苹果怎么就削了一半？他可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可床上的人状态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脸上该有的颜色都在那里，蓝眼睛炯炯有神，金头发熠熠生辉，还一直对他笑。他似乎是个很会笑的人，眼睛眯起来，就像在脸上放置了粘蝇板，引得利维不管不顾地飞过去。这下，不论他怎样扑扇翅膀，都离不开了。

利维心甘情愿地粘在那里，莫名感到既轻松，又入迷。所以，左手的使用权，右手的怪苹果，也就都无所谓了。

你怎么又进医院了？每次见到你都是在医院里。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利维想说。但咔哒，场景又换了。他的右手里不再是苹果，而是另一床被子的被角。环境里溜进晨曦的微光，黑暗逐渐无处可藏。利维借着这股隐喻，利落地掀开了被子——终于可以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让他有些吃惊的是，被子下面，竟然是他自己。床上的他蜷缩着身体，眉头紧蹙，浑身冷汗。睡衣因此粘在身上，卡着他的脖子，让他很不舒坦。

利维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他正在经历肢体的疼痛，又困在错综复杂的梦魇里。两者交织在一起，顺着他的脊骨缠绕，吸食他的生命，令他不住地发抖、发出丢脸的呜咽。

“不要……”

他的嘴唇轻翕。利维俯下身，仔细去辨另一个自己的所思所想。

“不要走……”

他怜惜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用的，我们早就想明白，没有人会为我们留下，而那也没关系，不是吗？

“……利维……”

“……利维？”

一注意到自己正被呼唤，腰间就多出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瞬间把他拉到了别处。再睁开眼时，大雨不留情面地拍在他脸上，灌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止不住地咳嗽，，污水、泥块和种种异物从他的五脏六腑往外涌。身体散了架，像被掰得四分五裂的玩具大兵，但痛觉偏偏千丝万缕地牵连着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每一寸都被搅碎，又被拙劣地黏合在一起。

除了左腿。他的左腿以违背生理规则的角度拖在地上。他已经失去了对它颐指气使的权力。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法兰脸上不断涌出鲜血，又不断被雨水冲淡，粉红的蛛网。他抱紧支离破碎的利维，不断呢喃，在说给他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我会把你带到医生那里，他们会好好照料你、修补好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的利维也在缓缓转醒。闹钟不依不饶地尖叫，像个极恶劣的索命鬼，闹得他头痛欲裂。清醒却拖泥带水。利维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自己从梦魇的泥潭里拔出来，回到人间。但直到他从床上坐起来，狠毒地按掉闹钟，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落在了地狱里，再也寻不回来了。

利维浑浑噩噩地洗漱、泡茶、出门上班。清晨明媚的阳光将他晃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再启程时，一眼就认出了马路对面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那人正急急忙忙背过身，装模作样地跟餐车小贩买咖啡。他驼着背，竭力融入工作日里，盖恩西街上急需咖啡因的人潮。但他的身高实在太扎眼了。在利维看来，那是相当滑稽的欲盖弥彰。

利维穿过马路，走到他身后。

“米克。”

被点名的男人浑身僵硬了一瞬，随即换上惊喜而开朗的笑脸，回过头。

“哇，利维！”米克雀跃道：“好巧啊，竟然能在这里碰到你！你想不想喝点什么，我来……”

“米克，别演了。”利维冷淡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埃尔……史密斯的朋友。”

米克像个被抓包的木偶一般合上友好的嘴吧。

利维继续问：“你在这里盯我？还是说你是来盯史密斯的？”

“盯？”

米克顿了顿，然后惭愧地垂下脑袋。

“我只是想看看史密……埃尔文在不在你这里。昨天他没回来，韩吉很担心。”

“哦，这样。”利维心不在焉地撇过头。“他不在这里。”

说完，他抬腿就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米克连忙扔下咖啡钱，大步跟上他。“那、那你知道他有可能会去哪儿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利维加快步伐，想要甩掉米克。但在左腿的拖累下，利维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你们吵架了吗？”过了一会儿，他的长腿跟屁虫恬不知耻地问道。

利维停下脚步，开始瞪他。他的反应足够让米克确定心中的假想，并立马感到同情——上帝作证，只要他想，他的那位兄弟真的可以气死人！他想拍拍利维的背，给他一个感同身受的拥抱，把他正式拉进他们的同盟。但利维的眼神真的很凶狠，瞪得米克诚惶诚恐、胆战心惊。他想说点什么来活跃气氛。但在他想出合适的笑话前，利维像是突然想到了别的什么，脸上酝酿着的暴风雨骤然卷缩、褪去。

“你是哪儿的人？”

“我？”米克愣了愣：“我是纽约人——拉奇蒙特。”

利维没听过那里。“临海吗？”

“海？”米克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这里，但还是如实作答：“那里的确临海。事实上，我就是在海边出生、长大的。”

“啊，是吗。”利维点点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利维走回公寓楼里。米克听话地站在原地等他。正当他怀疑自己或许被耍了，利维就又从楼中现身，这次手里拎了个大袋子。

利维把袋子塞进他手里。“海边长大的人，一定很爱吃海鲜吧？这里有好多海鲜，建议你尽快冷藏，然后这一、两天就把它们吃完。”

处理好垃圾，利维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米克愣在原地。他看看那只袋子——“自由之翼”的环保袋，又望望袋子里的内容物——蛤蜊、虾、青口、扇贝、鳕鱼、红葱、大蒜、番茄、牛至叶……

米克立刻感到头大——他一看就知道，这他妈的是埃尔文逼他喝了整整半年的意大利海鲜汤！阴魂不散的味道出现在他的舌根。米克打了个寒战，把那段屈辱的高中回忆从脑海中抖掉。

“给我一分钟，” 他小跑着追上利维，“我和韩吉的确是因为认识埃尔文，才会接近你。但我们对你的友情是真情实意的。我们都认为你是个很酷的家伙，也是很靠谱的朋友。嘿，要是这事儿能选，我们绝对都会选你！你们吵架，我们都站你这队！还有我的娜娜，和莫布里特——那是韩吉的下属，有人把他介绍给你吗？——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你看，我们多支持你，你的队伍多么壮大！”

利维脚步顿了顿。他看向一脸殷切的米克，迟疑道：“说这么多好话，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目的。”米克冲他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休息日？我们几个最近打算回到我在拉奇蒙特的老家聚一聚——我父母去欧洲度假了，所以房子任我们使用。你刚才问我老家的事——我就是在那栋房子里长大的。尽管现在还不够暖和，但在天气好的时候，海景还是挺不错的。如果你愿意在那里过夜，我们可以去看日出！”

“我们都很欢迎你加入我们！那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米克亲切地补充。

话说到这个地步，利维也感到不好拒绝，但他还是警惕道：“都有谁？”

米克立马心领神会：“没有埃尔文，我发誓！”

利维继续盘问：“你们都会干什么？”

“不会干什么特别的事——我们都不是疯狂的人，当然，我是说除了韩吉。”米克调皮地冲他眨眨眼。“我们只是吃晚饭——卡米拉的西班牙菜手艺在拉奇蒙特可是远近闻名！然后，我们可以在炉火前品品酒，配着芝士和葡萄，随便聊聊天，还可以看部电影，或者玩把扑克。”

利维听到米克老家竟然有个壁炉，瞬间有些心动。他一直想感受一下在寒冷的冬夜里点上壁炉的感觉！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十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哇，你同意了？”

米克喜出望外地揽住他的肩膀，被躲开后也还是一样喜出望外。

“那就这样说定了！真是太棒了，娜娜会很高兴的——她一直很想见见你！”

米克把车钥匙环套在手指上，快乐地转了转。

“你是不是要去曼哈顿？我捎你一程吧！”

-～-

米克的车很干净，车载香薰的味道也很好闻，比总是弥漫着牙缝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的纽约地铁车厢，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更难能可贵的是，米克不是那种受不了在密闭空间中存有留白的典型美国人。他看出利维没有聊天的心思，便怡然自得地跟着音响哼歌，右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开得十分潇洒。利维暗暗记下他的姿态，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也要这样开车。

利维平时没有音乐鉴赏的习惯。音响里的歌他自然一首都没有听过，只是感觉它们听上去挺舒服的，一点也不吵。所以他推测米克的品味应该也不赖。

下了车后，利维感觉积郁于胸腔的阴霾都被那些轻快的旋律驱散了。他对米克的印象有了质的飞跃，认为他实在是个十全十美的家伙。

没想到埃尔文这种人竟然有幸交到这么好的朋友，真是便宜他了！暴殄天物！利维难免阴暗地想。

但那种阴暗也转瞬即逝。因为他刚一打开店门，煮上咖啡，佩特拉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利维先生，利维先生，你看，你看！”

女生把一张看上去就很贵的纸举到他面前，脸颊因为兴奋而绯红：“我拿到大公司的实习录取了！”

“那真是太棒了！”利维由衷地说，几乎露出笑容：“祝贺你，今天想来点什么？我请你。”

于是，昨夜和清晨的阴郁皆被抛到九霄云外。这都多亏了世界不断提醒着他，他也是有着很棒的朋友的。

Notes:

**尝试写了跨越时空的利宝，写得好开心！2万+字没有出场的埃尔文，终于在这里小小返场

**是的，这里的伊莎贝和法兰都没有死！实在是不忍心让他们再受苦了😭

**米克：金牌调解师（幼稚大人版）。他可能都没想到，40+岁的他还在为兄弟经营这项业务。

**利宝马上就要正式加入史密斯受害者联盟了

**生气的利宝可是很绝情的！不仅不叫名字，就连免费的东西都不要了！（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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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人评论说看不懂利的腿是怎么伤的、文的手臂是怎么没的（这个的确还没写到）。利的腿伤会很难懂吗？利“灵魂出窍”时看到的伊和法我有写清楚吗？如果这些的确难懂的话，我就集中解释下～

Chapter 23: 爱情的传教士

Summary:

小利勇闯大观园，米克带货滑铁卢

周末，利维乘上了驶往拉奇蒙特的火车。

车厢很空。利维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开始还很矜持，但在城市逐渐褪去，草地和水域衔着它的尾巴追上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始扒着窗户往外看。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去临州执行任务的经历，利维这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纽约城。再往细了说，他甚至鲜少踏出曼哈顿和布鲁克林区。生活在这样的地域茧房之中，利维早就习惯了将自己的生存逻辑套用在全世界之上。直到看见一排排古灵精怪的小镇建筑物，湖边小屋的烟囱吐出袅袅青烟，山野间的孤鹿抬起机警的脑袋，羊群如云海一般在地面涌动，他才惊觉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困在250平方英尺的空间里讨生活。事实上，他的人生体验才是少数。只要稍微往外走走，少至三十英里，就能看到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

他看得入迷，完全顾不上在乎自己看上去有多幼稚，或者有多没见过世面。但就在此时，他的背后冷不丁响起了一句“这条线上的景色真不错，是不是？”。他瞬间浑身僵硬，顷刻之间变回了平日里拘谨而克制的他。

“呃，”他端坐回座位上，“是还不赖。”

他打量了一下向他搭讪的老人。头发花白，眼睛友善，嘴角有一道竖着的疤痕。他不禁紧紧捏住他放在邻座的红酒瓶。他还活在城市的逻辑里——纽约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同人攀谈；笑眯眯的陌生人则需要格外小心。他怀疑这人其实是想偷他品质上乘的美酒，或者图谋其它什么更糟糕的东西（天知道他在地铁上被多少老头唐突地冒犯过）。无论如何，他至少可以用酒瓶打他的头。

但老人只是抱起胳膊，满怀憧憬地沉浸在回忆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第一次乘这条线的时候，老天，那是四十多年前事了！时光飞逝！”他感慨道：“那时我也是像你一样，脸一直贴在窗户上往外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城市住久了，你就以为哪里都是高楼、尾气和压力。”

利维死攥着酒瓶颈的手放松下来。“是的，的确是那样。”

“那时，我是和我太太——实际上，我们那时还只是在约会——一起回她老家吃饭的。”老人含着笑意低下头，右手摩挲起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现在，我们刚刚庆祝了我们结婚四十年纪念日。”

“哦，”利维点点头，“祝贺。”

“那么你呢？”老人友好地抛回问题：“你有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吗？”

“呃，”利维瞥过目光，“我、我没有……”

“哦，那也没关系，这件事可不能求快，更不能凑合。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时间呢！”

老人宽宏大量地包涵了他的独身。利维抑制住一个白眼，稍带阴暗地想：这群纽约客，如果不是要抢劫，或者教唆人进行性交易，就他妈是要做爱情的传教士！就没有个什么折中方案吗？

“总而言之，我这个老头子还是别再耽搁你的时间了——你一定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老人冲他眨眨眼手，往车厢前方走去，却还是不忘嘱咐：“好好享受年轻，去找‘你’的人！”

利维看着老人在前排落座，然后重新侧过身，望向窗外。

他忍不住嘀咕：四十年的婚姻——我都还没有四十岁呢！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头发花白的样子，又尝试想象拥有一位愿意与他厮守终身的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衣服可坚持不了四十年，他盘算道。首饰也许可以，但他向来对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世界上有能活四十多年的宠物吗？

他想到马，想到鹦鹉和乌龟。但窗外的景色要比任何生物都亘古、可靠多了，让他很快就把那么久以后的事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醉心于当下的世间万象。

-～-

在拉奇蒙特站前，利维一眼就从接车的人群中挑出了巨人米克。

“欢迎，欢迎！”

米克热诚地帮他打开副驾的门，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红酒。

“嘿，纳帕的仙粉黛！”他欣赏地吹了声口哨。“你真会选！以前我和娜娜在北加生活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要去纳帕谷住上几天！”

“能和你们的心意就好。”利维平淡地和他交换场面话。“谢谢你们邀请我来。”

“荣幸是我们的。”米克谦逊地低了一下头，“大家都很期待见到你！”

车子缓缓驶出车站。利维先是看见了一幢幢体积相当可观，且设计得各有特色的房子。然后，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密集，路边的建筑物也由疏入密，从民宅转到商铺。利维意识到这大概是拉奇蒙特的市中心。他看见独立品牌的冰淇凌店和咖啡馆，门口摆放着花花绿绿的手抄黑板菜单。每家餐馆都配有户外用餐的区域，中间穿插着高大的火炉，源源不断地向周围辐射着热能，让周末下午四点的闲散客流更加可以悠闲、舒适地用餐。

米克开得很慢，因为路上时不时就会有人横穿马路。这时候米克就会很有耐心地踩下刹车。司机和行人隔着车窗交换笑容，一边的意思是“快点过去吧！”，另一边则是“谢谢你，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要是碰到熟人，米克就会把车窗摇下，热络地和他们聊上几句。

利维看呆了。因为如果这是在曼哈顿，司机一定等到车头帖上那双该死的不守规矩的腿，才不情不愿地踩下刹车，只恨自己不能合法地将它们碾断。行人则会愤怒地递上中指和怒骂，还要拍打车的前盖。最坏的情况下，司机会就地下车，和行人直接扭打起来。

“你他妈的，”利维忍不住爆出粗口，“是从童话书里的走出来的吗？”

米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谦逊地回：“这里的确和城里挺不一样的，是不是？”

出了迷你商业区，驶到小镇边缘，车速逐渐提起来，利维被隐形的手按在座椅靠背上。这个方向的房子比之前的还要夸张些，像是从什么欧洲建筑画册里复刻出来的。幢幢豪宅散漫地排列在道路两侧，有种重峦叠嶂之感。

利维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些许蓝色闪光。是哪家装了彩绘玻璃吗？他想。

米克在T形路口的停止标前停下。利维便伸长脖子去找那栋房子。这里的房产看上去是那样尊贵，如果在装修上搞点花样出来，肯定能和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相媲美。

车子动起来，先是拐入一条小径，然后拐上了一条大路。答案就大剌剌地展现在利维眼前了。

“啊。”利维喃喃道：“是大海。”

从车内的视角望过去，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水域。米克仿佛载着他驶到了陆地的尽头。太阳正好行到海的另一头，阳光亲吻水面，波光粼粼，像翻涌的宝石，也像调皮地眨来眨去的眼睛，在调情，在诱惑。

利维情不自禁地将下巴歇在车窗上，嘴巴都忘了合上，又一次看得入迷，直到旁边响起米克的轻笑，才重新拘谨起来。

“我以前没看过海。”他生硬地为自己辩解。

“我明白。”米克善解人意地回。

于是利维不去看海了。他从另一侧的车窗望出去。于是，很多句脏话噎在他的喉咙里，一时间谁都挤不出来。

“搞什么？”他不可思议道。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海滨大道旁边会有一排城堡？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但在他有机会发出质疑之前，车就开始减速，然后拐进了一间城堡的私人车道。

利维看见车道入口的信箱旁边竖了个颇具艺术气息的标牌：扎卡利亚斯一家。而隔了十英尺左右，就是同样具有艺术气息的另一个标牌。两个并排站着，一看就知道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乍看之下，没多大区别。

当然，那是说，除了上面的文字。

扎卡利亚斯一家旁边立着的，是史密斯一家。

“史密斯”和“扎卡利亚斯”不同，是个挺常见的姓氏。如果此时此刻有一块陨石砸到这片土地上，可能随随变变就能砸死几十个史密斯。

但利维就是知道，那里住的不会是约翰·史密斯，或者杰斯卡·史密斯；那里住着的，一定是他们共同认识的那个，该死的史密斯！

利维意识到这一切根本是个圈套——亏他还翘首以盼了好几天！

他无法不认为自己是个傻子。但他即使是个傻子，也是个不好惹的傻子。他立马动员他的所有鄙夷和憎恶，对米克怒目而视。

但米克只是心态很好地直视前方，几近无辜地操纵着方向盘，仿佛对近在咫尺的杀意浑然不觉。

“米克，”利维咬牙切齿，“我相信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以前算是半个职业杀手，而且业务能力很强。”

“我的确有所耳闻。”

米克云淡风轻把车驶进车库。然后，刹车、换挡、熄火、拔钥匙，一气呵成。

“朋友之间就是要靠互相多了解来增进感情的。”米克热情好客地帮他拉开副驾的门。“你为今晚开了个好头。快点进来吧，大家都想多听听关于你的事。”

-～-

米克的确认为自己无辜极了。毕竟，他向来信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既然他许诺了利维这次聚会上不会有埃尔文，那么埃尔文这个人就不会在他面前出现。

但同时，他也认为人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投一些无伤大雅的机，取一些一石二鸟的巧。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世道如此：当今社会，哪有人能光靠淳朴和真诚获得成功呢？大家多多少少都得耍一些小聪明，打一些信息差。

而且，米克认为自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不知道埃尔文和利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他的好兄弟在过去一年里变得阴晴不定，极难伺候。就连醉心了二十年，并差点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和追求，也无法让他振作多少。但有一天，他身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后来经韩吉的怀疑和米克鼻子的证实，那是利维的味道），随之而来的，便是许多正向的改变：周身的氛围变得轻快，过去的笑容渐渐回到他脸上。旁人也因此受益，因为同埃尔文的相处没有那么让人烦恼了，他也重新拾起了非他不可的责任。

几十年来，米克一直看着他的兄弟几近癫狂地试图用学业、工作、巨大的责任和其它过人成就来弥补生命中的空洞。那是旁人看不见，也无法理解的东西。米克认为恐怕就连埃尔文本人对它也只是一知半解。但那股陌生气味的主人像是一缕材质特殊的阳光，只是稍微动动手指，便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笼罩在埃尔文身上的顽固阴霾。那是就连过命的交情也束手无策，不可能的任务。

米克很为他的兄弟高兴。所以，在看到他神神秘秘、藏着掖着，好像饥肠辘辘的流浪狗破天荒捡到了大油饼的美滋滋样子时，也就随他去了。

他完全忽略了油饼并不是块任君采撷的油饼；油饼有着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双腿。如果一条流浪狗让它受尽委屈，它完全可以去找更好、更懂得珍惜它的流浪狗。所以，当一切急转直下，埃尔文连夜变得比之前还要萎靡不振，几乎半死不活的时候，米克懊恼地直拍脑门：他明明知道他的这位兄弟除了医术、科研和领导能力过硬以外，其它方面，说难听点，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之前怎么就没帮他一把呢！

但他的哲学是，迟到总比缺席好。况且，他可是经营着相当成功的感情和婚姻。他担任过篮球队队长，也打过辩论，现在天天和各种各样的客户打交道，所以他很擅长审时度势、制定计划并说服持相反意见的人。他想他是埃尔文的社交圈里，最适合帮忙劝和的人了。

尽管他不知道埃尔文和利维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但他确信一定是埃尔文惹到了利维，而不是反过来。也就是说，在他们的故事里，利维是受尽迫害的主角，埃尔文则是那个无恶不作大反派。

那么，要怎么让楚楚可怜的主角原谅罪行累累的反派呢？米克认为，他需要跟好莱坞借点灵感，即通过背景故事来为反派赋予人性，从而引发同情、共情，如果幸运的话，还会有些许怜爱。有了这些情绪的铺垫，谅解就水到渠成了。

今晚的聚会就是围绕着这个逻辑精心设计出来的。首先。他要确保利维会被很多友善的面孔簇拥。那些面孔必须是埃尔文的朋友，但埃尔文本人不能出面。这样才能展现他的真诚，也能让利维放下戒心。

晚饭前的时间至关重要。米克看着利维逐渐融入大家，表情松弛下来，便提出要带着他逛逛这套房子。

米克和娜娜巴极具技巧地将利维引到通往二楼的楼梯那里。在工作之余，扎卡利亚斯夫妇热爱孩子和摄影。他们常常把这两个爱好联系在一起。于是，经年累月，记录孩子们成长的照片都被挂在了楼梯边。这样才能强迫每一个需要用楼梯的人沉浸到米克、纳娜巴和埃尔文的人生旅程之中。昨晚，米克还特地为照片墙做了调整，按照时间顺序，放了最凸显埃尔文优点的照片上去。

第一张：小米克和小埃尔文度过的第一个万圣节。埃尔文是弗兰肯斯坦博士，米克则是他的科学怪人。

“你看，那个时候的埃尔文多么可爱！眼睛又蓝又大。他的才华在那个年纪就锋芒毕露——白大褂多么适合他！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小小科学家”米克骄傲地说：“那年，我们是整个滨海街区里最成功的两个孩子！埃尔文活用他的可爱和口才，为我们讨来了整整三个南瓜筐的糖果。”

“呃，”利维说，“原来他那么小就精通巧言令色、操纵人心了啊。”

米克意识到自己出师未捷。但没关系，他暗暗为自己打气。重头戏还在后面。

下一张：高中篮球队的合照。米克和埃尔文身为队长和队里最核心的人物，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在队伍中央。

“刚认识的时候，他和我一起踢过几年足球。但到了初中，我们都开始窜个字，就一起叛变到篮球队了。”米克怀念地说：“这是我们在纽约州的高中篮球联赛里夺冠后的纪念合照。尽管我才是队长，但我们其实是靠着埃尔文的出谋划策和扬长避短，才能一路以智取胜，攀上顶峰。”

“我们的高中并不是什么篮球名校，是那一届最大的黑马。当时甚至出了一起赌球的人被我们气得心脏病发作的案例。我们的几名队员也是因为卓越的竞技成绩，申请上了他们学术能力之外的大学。”

“哦，那可真幸运。”利维顿了顿，然后澄清：“我是说你的队友，不是说那个赌球的倒霉蛋。”

下一张又是一剂猛药。

“那个时候埃尔文22岁。从哈佛毕业的时候，他被选作毕业生代表，在典礼上致告别辞。”米克示意利维去看埃尔文明锐英朗的双眼，和势在必得的肢体语言。“怎么样，这样风华正茂的埃尔文，很罕见吧？”

利维撇过头，兴趣缺缺地耸了耸肩。

“也就那样吧。”

他的油盐不进让米克有些泄气。但娜娜捏了捏他的手，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没关系，我们是有备而来，不是吗？

米克瞬间感到十分踏实。他对娜娜感激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向下一张照片。

“这是埃尔文的半裸照。”米克得意地说：“在医学院做科研的那年，他的研究方向是阻力训练和代谢性疾病的关系。他是喜欢‘以身试法’的那种人。研究到一半，埃尔文干脆把自己当成实验对象，开始搞健体，同时实时检测自己的血糖和代谢健康。他只系统性练了一年，然后就在健体比赛里拿了第一，拿了小几万的奖金呢！”

“你看这个肩、腰比，你看这个腿、这个屁股。多么完美的肌肉线条！”

米克期待地看向利维。他认为在美好的肉体前，再百毒不侵的人也会原形毕露。他满心以为会看见利维的垂涎、敬佩、或者至少眼神会变得直勾勾。但利维只是用更古不变的空白表情，再一次打碎了他的美好幻想。

“练到这种程度很难吗？”他奇怪地问：“有的时候，我只是连续干几天重活，身体的形状就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只不过是身材没他高，骨架没他宽而已。”

米克哑口无言。他身为资深理疗师目光在利维身上飞速游走、测量、评估，随即意识到他面前站着的是位极其罕见的“肌肉天才”，纯属抽中了基因彩票。而他竟然在这种天赋型选手跟前班门弄斧了那么久，令他很难不认为自己是个小丑。

“这是医学院‘白袍仪式’上的埃尔文。”

米克走到最后一张照片前，气势全无，心中只剩下自我怀疑和彷徨失措。

“你看，站在一众高财医学生里，埃尔文是不是还是最出挑的？即使是千篇一律的白大褂，也无法掩盖他的英姿飒爽。更别提，他的身材还是那样挺拔，肩膀还是那样宽，把宽松的白大褂穿得跟时装秀一样。”

米克又示意利维复习他们看到的第一张照片。“一切果然早有端倪。他真的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并且哈佛、麻省理工一路走来，还实现得如此成功！勤奋和钻研是多么高尚的品格！他为自己构筑了最美妙的人生叙事的闭环！而这些优点将会伴随他终生，让他越来越杰出、成功。他是多么值得托付的对象！”

这次，利维倒是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

“这是不是个很重要的仪式啊？”利维指着照片上的一个细节，挑剔的问。“他的一侧领子竟然没翻开，好丢脸啊！”

-～-

晚饭时刻，韩吉和莫布里特在餐桌上迎接到的是泰然自若的利维，对利维刮目相看的纳娜巴，和米克的空壳。

他们对视一眼，接着向挫败的米克壳子投去询问的目光。米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让他们不要再揭他的伤疤。

卡米拉将晚餐以tapas的形式呈现在餐桌上。菜品十分丰盛，有火腿、蜜瓜、芝士和饼干的拼盘、西班牙辣酱土豆、恩潘纳达炸馅饼、可乐饼、西班牙煎蛋饼和西班牙海鲜饭。桌子几乎都要堆不下。利维光看着就感觉食指大动，不停吞咽口水，心里计划着可以让胃袋容量最大化的最优进食法。

除了共享菜色外，每人都还分到了一碟汤和一份蒜香黄油面包。大家都是从汤开始吃的。利维不知道吃tapas是不是有什么必须先喝汤的的礼仪规定，所以即便已经眼馋了那盘恩潘纳达许久，他也不好意思第一个动叉子。

那碗汤看起来也挺不错。浓稠的番茄汤汁，浸着琳琅满目的，一看就是新鲜捕捞上来的海鲜，上面还有嫩绿的欧芹和罗勒叶加以点缀。香气不断撩拨着他的嗅觉，可是利维越是盯着它看，心里就越是感到惴惴不安，无端认为如果自己吃了那碗汤，一定会后悔莫及。

大家倒是喝得都很香的样子，尤其是韩吉。韩吉吃得勺子和碗几乎奏出打击乐，然后甚至十分不讲究地把面包撕成小块，去沾碗壁上勺子舀不上来的汤汁。

待碗碟洁白得有如在洗碗机里走了一遭，韩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不论吃多少次，这个汤都还是很好吃耶。”

莫布里特表示赞同。米克和纳娜巴交换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韩吉，”利维随机应变，“这碗我没动过，你想不想再喝一碗？”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到他身上，如临大敌的样子，让利维感到既不自在，又莫名其妙——不就是一碗汤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呃，利维？”米克用餐巾蘸蘸嘴角，有些神经质地试图让他改变心意。“可是、可是这个汤真的很好喝……”

“嗯，我相信它一定很美味，但我就是不想喝。”

利维顿了顿，然后意识到他的行为和言辞或许对厨师和聚会的主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尊敬。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在吃固体食物的同时摄入汤汤水水的东西，我的胃会胀得很不舒服。”他改口道：“我想留着胃口多吃点别的菜。桌上的其它料理看起来要比这碗汤更吸引我。”

厨房的方向突然传来叮里咣啷的声音，像是有许多金属制的锅碗瓢盆掉在了地上。利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去。

但韩吉兴高采烈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嘻嘻，我可没有那种烦恼。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啦！”

韩吉把他的汤碗拽到面前，又一次大快朵颐起来，还不忘口齿不清地同他道谢。

“利维，你真大方，真是我的好哥们儿！”

餐桌恢复到快乐祥和的气氛上，大家笑着闹着，关于汤和厨房噪音的小插曲很快被他们抛在脑后。

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自然也就没人去在意，一个高大而落寞的身影默默推开了扎卡利亚斯宅的后门，灰心丧气地任由拉奇蒙特的夜晚将他吞进肚里。

Notes:

**从此，拉奇蒙特村又多了一名伤心汉

**那个油饼的类比：本来觉得英语语境里没有油饼，只有面包和披萨，所以这个类比不太合适。但我莫名觉得流浪狗与油饼惺惺相惜、爱不释手的感觉真的和文很贴，脑海里甚至自动调出了金毛狗叼着饼谁都不让碰的样子。所以就让利做油饼了哈哈哈哈

**因为上一章有人问了，所以也问下大家，情节走到这里，有什么我没写明白的地方吗？let me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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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4: 再也不交朋友了

Summary:

利：好听，爱听，偷偷听；好看，爱看，偷偷看

利维如愿吃到了热呼呼的恩潘纳达炸馅饼，竟然是羊肉馅的！饼皮焦脆酥香，一咬就直冒肉汁。馅料里的青豆都是现剥的。和仓库式超市里批发的冻货不同，新鲜的青豆口感脆嫩饱满，在利维的口腔里出其不意地爆开，为他制造了许多惊喜。馅料里加的玉米粒、芝士和辣椒圈也是神来之笔。让炸饼在咸香、油润之外，又暗藏点到为止的甜、鲜和辣，让人吃多少都不会觉得腻味。

桌上最让利维惊喜的，反而是看上去最朴实无华的西班牙辣酱土豆。好吧，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就是很爱吃油炸的东西。但这道菜妙就妙在，它并非以油炸独有的酥脆口感制胜。土豆先被炸得通透，然后被浇上莎莎布拉瓦酱。这样，油炸的酥壳就可以充分吸收布拉瓦的鲜、辣和些微的酸。滋味丰富之余，口感也因此变了样。土豆的外壳失去了轻薄的脆口感，变得很有韧劲。但一旦突破了那层劲道的外皮，里面的土豆还是鲜嫩多汁的，充满了土豆独特的香气。利维很享受这种调味和质地的层次感，几乎欲罢不能。

饭后甜点是西班牙吉拿棒，可以蘸着巧克力酱或者香草冰淇凌一起食用。利维没吃过这玩意，觉得很新奇。酥脆的吉拿棒上撒着一层白砂糖，嚼起来颗粒感十足，很有趣味性。砂糖被嚼碎，甜味越来越明显，而吉拿棒面团的调味是略带咸口的。甜和咸交织在一起，丝毫不冲突，反而谱写出最悦耳的交响乐。原味的吉拿棒就很好吃，但和冰淇淋或巧克力搭在一起也是相得益彰。利维很难取舍，干脆两个一起蘸着吃。

“我要炸了。”

韩吉神情痛苦地揉着肚子，只从自己的盘子上捻起一根吉拿棒，把剩下的全部推到利维面前，算是还了海鲜汤的恩情。

“你要多吃点，多多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利维欣然接过那份吉拿棒。能多吃一份甜品让他太满足了，满足到甚至没去追究他平常最介意的“矮子笑话”。

饭后，他们坐到客厅里。纳娜巴挑出应景的黑胶唱片，米克则打开了利维带来的红酒。莫布里特因为不喝酒，所以被招待了鲜榨的葡萄柚汁。

一群青年人聚集在一起，话题很难不落在爱情上，他们也无法免俗。但偏偏在一众适龄男女青年里，除了米克和纳娜巴身处恩爱的婚姻中，其他人皆茕茕孤立。在这种配置下，已婚人士很难不拿出导师的姿态向单身人士们传授爱情的真谛。

“在我们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是朋友了。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战胜地心引力，开始被佣人们护着在街区里跌跌撞撞地走。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街这面，娜娜恰巧在街的那面。我们的目光同时落在彼此身上——”

说到这里，米克佯装无辜地撅嘴，实则炫耀地耸肩。“剩下的，就都是历史了。”

在米克看不见的方向，纳娜巴一面翻着极其标准的白眼，一面指着他，连连摆手。

“如果你们知道他在上大学的时候，他的父母每个月会为他订两次‘女仆服务’，让人上门打扫他的宿舍，把他的脏衣服带到洗衣房，烘干后，再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回他的抽屉里，这其中包括内裤的话，”纳娜巴一一细数他的罪状，“你就会知道他说的都是一派胡言。”

于是，恩爱夫妻在沙发上拌嘴、打闹、你侬我侬起来。他们的听众，利维，认为他们的讲述没什么起承转合，一点也不引人入胜，所以不断走神。同时，他机敏地发现好像没人对卡米拉精心为他们准备的火腿、芝士和水果的拼盘感兴趣。于是，他饮着酒，趁机大吃起来。

“那么，利、利维……”

莫布里特怯怯地开口。利维忙着在往切达芝士上涂威士忌黄杏果酱，良久才察觉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

“你叫我？”

莫布里特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不说话了。利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人也太胆小了，他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吧？

“我想莫布里特想要问的是。”韩吉乐呵呵地把手搭在利维身上，揶揄道：“听了米克和纳娜巴这对神仙眷侣的故事，我们都很想知道，你的人生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呀？。”

“没有。”利维果断地把饼干掰成两半，不假思索道：“一直以来，我的生活里只有赶都赶不走的，不特殊的人。”

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愣。又是韩吉第一个反应过来，拍着大腿发出爆笑。

“不、不特殊的人！”韩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说得好！我好爱你的表达方式，利维！我可以剽窃你的点子吗？”

利维被笑得一头雾水。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幽默吧？可是韩吉好像真的对那句话的版权很感兴趣，不断问他要，他只好迟疑着点了点头。

“利维。”

米克微微倾身，正色道：“其实，你还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伴侣的事。你的年龄正合适！和爱人共筑人生真的是一件很美妙的事。那就像是……”

米克歪着头想了想措辞。“就像是两个艺术家互相认为对方很辣、很处得来，于是他们决定要一起雕出世界上最完美的雕塑。创作的旅程很长，他们会历尽千辛万苦，也必定无法一直维持在最好的状态里。所以，当其中一位无法将自己心中最完美的弧度和光滑度在雕塑上呈现出来的时候，那也没关系。因为他知道他的另一半会出手帮他。反之亦然。这种互相扶持的过程其实要比最终的成品更加令人满足。因为当一个人处在美好的伴侣关系里，他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无私，就像是一种互利双赢的共生关系。所以，爱人的得偿所愿，就是你的得偿所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对不对，娜娜？”

这次纳娜巴同意了他的话。她把下巴歇在米克肩膀上，向利维保证：“确实是那样。”

利维嚼着芝士和饼干，十分想不通。从下午的火车，到晚上的酒局，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爱情来、爱情去。他烦透了！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坐个车，免费吃点芝士吗？

“那是听起来是还不赖。”他干巴巴地说：“但是，我要去哪里找这种人？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还是曼哈顿的垃圾桶里？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应接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处理那种事情。”

“或许，那就意味着你不应该从零开始，毫无头绪地去找陌生人。”米克抿了一口酒，意有所指道：“或许，你应该参考我和娜娜的例子，从现有的社交圈里找。这样，大家都知根知底，多靠谱啊！”

利维无法苟同他的话，尤其是“大家都知根知底”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喜欢隐瞒、说谎、诈骗的图谋不轨之徒，多了去了！小人防不胜防！

正当他默默堵着气，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时，韩吉替他反驳了米克的观点。

“其实，我认为爱情和伴侣关系并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韩吉揽住利维的肩膀，自在地说；“你们难道不觉得，我们的文化给罗曼蒂克的感情，冠上了太多不必要的普世性和必要性了吗？在一切主流的影视作品里，每个人必须达成一个‘幸福快乐地永浴爱河’的结局，不论那段关系是多么的牵强。女主人公们一旦意外怀孕，剧情就必须让她们无视未来，生下孩子，和那个真的不怎么样的男主角共筑爱巢。这大大忽略了每个人对情感的需求都是不一样的。这世界上也的确有很多人可以从爱情中获得莫大的滋养，没错。但与此同时，会因为爱情而痛苦，或者干脆认为它没多大必要的人也很多。可是主流的文化叙事总在排斥他们，让他们怀疑自己其实很不对劲，是个罪大恶极的异端分子。为了不被社会所放逐，他们不得不从众，去追求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并为此感到苦不堪言，让他们白白荒废许多精力与时光。”

韩吉眯起眼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听起来真像是政府的阴谋，是不是？”

“不过，那种东西可骗不了我！”韩吉再度活跃起来：“我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我早就发现，比起与人亲嘴和同居，科研和友谊要让我满足得多！现阶段我的人生就是由它们构筑起来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

“所以，利维。”韩吉压低声音，分享阴谋般说道：“你要是觉得这听起来很符合自己的情况，欢迎加入我们独身主义的阵营！你的人生会得到莫大的飞升！你的愿望都会实现！”

然后特意，更小声地补充：“不要去管那些，只给你带来一点点甜蜜，却把不成比例的烦恼、困惑和背叛强加在你身上，耗费你精力的人。那种烂人，就让他们都去吃屎吧！”

“韩吉……”米克从酒杯的上缘紧盯满肚子馊主意的人，发出警告。

可是利维认为韩吉说得很对。利维甚至有些心潮澎湃——韩吉精准地道出了他心中那种难以名状的别扭感。对啊，人为什么必须要追求爱情？是米克和火车上的老人太片面了！他想要人生的飞升，想要实现梦想。这种渴望，是米克那种不仅上了大学，还有钱买“女仆服务”，甚至住在城堡里的人，理解不了的！

“我加入！”

利维为韩吉把酒倒满，然后提出他们应该干杯。

“就让他去吃屎吧！”

-～-

半夜，米克安顿好客人们，回到了他和娜娜的卧室。

娜娜点着台灯，带着眼镜，正在看书。米克垂头丧气地坐到床的另一边，把脸深深埋在手掌里。

“我好失败……”

纳娜巴既好笑，又心疼地把书放到床头（好笑居多——她必须用牙死死咬住嘴唇下面的肉，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笑出来），从背后抱住米克的肩膀。

“哦，亲爱的，”她轻声安慰，“不要这样苛责自己，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

“还不够棒。”米克孩子气地闷声反驳：“利维、利维他怎么这样啊！”

纳娜巴想了一会儿。

“我想，利维可能是那种很能忍的人。”她缓缓说：“但是忍耐终归是有限度的。他之前一定默默受了埃尔文的很多委屈了，不断为了他挪动自己的底线，现在才终于爆发出来。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回心转意的，。”

“心死如灯灭。”纳娜巴颇富哲理地总结道。

米克心想，这盏灯哪止是灭了，根本是被砸得稀烂，碎片还被路过的乌鸦衔走，随口扔在粪坑里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遇到问题时，会选择用忍耐来应对吗？”米克还是想不通：“难道不是应该及时把自己的感受说明白，与对方沟通，一起解决误会，或者寻找解决方案吗？只靠忍耐，什么都解决不了哇！”

“你又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在和你差不多的环境里长大的了。”纳娜巴提醒他。“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健康的沟通方式是个陌生的概念。那或许来源于，他们的成长环境一直在向他们传递‘你们的需求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一讯号。他们会将之内化，长大以后也会对自己的感受避而不谈。”

“而且，沟通是个‘双向车道’。有的时候，即使你尝试沟通，你想沟通的对象也不一定会接你的茬。”纳娜巴补充道：“你想想，我们的埃尔文是那种开诚布公的人吗？”

米克知道他不是。他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纳娜巴的手。

“谢谢你从来不那样对我。”

纳娜巴从他们的窗户望出去。隔壁的房子漆黑一片，仿佛已经许久无人居住，早已变成一栋鬼楼。

“你最好还是过去看看他。”她轻声嘱咐道：“他今天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呢。”

米克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侧头靠在纳娜巴身上。

“我是该去，是不是？”他有气无力地念叨。

他的声音随即变得铿锵有力：“妈的！再也不交朋友了！”

米克溜出房间，又溜进楼下的厨房，用冰箱里的剩菜组装出营养全面的餐盒。他看到那道特意为利维做的海鲜汤，不禁冷哼了一声。在冰箱冷光的照映下，他的脸看起来格外阴邪。

他毫不犹豫地盛出了一大份，为他的邻居送去。

他用备用钥匙开了门，轻车熟路地摸着黑探进那间房间，然后“啪”地打开了灯。

裹在被子里的巨大身躯把自己缩得更紧。

“米克……”他沙哑而虚弱地说：“把灯关上……实在太刺眼……”

米克气势汹汹地，像个来叫赖床的孩子起床的家长一样拉开他的窗帘。他知道现在是半夜。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戏剧效果——毕竟窗帘被大力拉开的声音也是很有震慑力的。但他忘了史密斯家的装修前几年刚做了更新，所有的窗帘都被换成了自动的。所以无论他怎样拉扯，窗帘都只是徐徐地、优雅地打开，只发出了轻到可悲的“嘶嘶”声。

米克气急败坏。他回过头，对床上的那包东西厉声道：“你的声音怎么这个样子？不要告诉我你今天一天连水都没喝！”

没有回答。于是他恶狠狠地把保鲜盒摔在他的床头柜上。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极有震慑力的声音。

“跟你确认一下，你知道我们已经四十多岁了吧？”借着刚才的气势，米克继续输出：“不论在哪个国家，我们都算是中年人了！也就是说，我们不是和朋友闹了别扭、吵了架，就要躲在被窝里哭鼻子的幼儿园小朋友！我们可以更成熟的解决处理人际关系问题！”

“米克，”埃尔文冷静地说，“有关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这一点，我们以前有过许多讨论。我们不是一致认为，那只是世俗武断的规训，放在个人身上，除了会约束他们的自由外，没有任何正向意义吗？你现在来指责我为人处事方面没有表现出中年人应有的成熟，是不是有些伪善？”

米克顿了顿，然后立刻反驳：“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成年人可以被允许拥有婴幼儿的情商！”

然后小声嘀咕了句：“妈的，你们两个在这点上还挺像的。”

埃尔文发现他的诡辩术在一起长大的人面前起不到多大作用，便不再做声。

米克叹了一口气，也开始运用不同的战略。

“你多少还是该吃点东西。”他尽量平和地说：“纳娜巴很担心你，你不想辜负她的心意、让她担心吧？”

埃尔文说：“你在说谎。纳娜巴根本不担心我。”

米克再一次忍无可忍，干脆去掀他的被子。

“给我吃！”他和被子里的窝囊东西展开搏斗。“难不成，你这个巨婴还在指望我给你加热食物，打成糊糊，再一勺一勺喂进你嘴里？我们的友谊有再多年也经不起那个！”

“米克，不要那么残忍。”

挣扎之中，埃尔文的眼睛露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碗红色的海鲜汤，然后触电一般缩回了自己的龟壳，滚到了床的另一侧。

“把汤拿走，不要让我看见那个！”

米克勾起幸灾乐祸的嘴角。

“我偏不。”

他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床上的缩头乌龟。

“你想让它消失，就自己下来扔。”

埃尔文突然变得非常沮丧。

“他、他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埃尔文低声道：“他竟然连我的汤都不喝，还说卡米拉的菜更吸引他……”

米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重重了口叹气，终归还是软下心来。

“那只是巧合，他都不知道那是你做的。”

米克坐到床边，把一只手搭在埃尔文身上。。

“那不是更说明了，他很讨厌我吗？”埃尔文契而不舍地分析：“他光靠直觉，就知道那汤不对劲了，或者连上天都在帮助他讨厌我。这得是有多讨厌我啊！”

米克听得哑口无言。

“你看，你也觉得我说得没错吧！”埃尔文听上去有些错位的得意洋洋。

“埃尔文，这碗汤、这一切——如果你一开始就跟利维说了实话，不就不会制造出这么多心碎吗？”米克忍不住道：“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好好地、开诚布公地和他沟通吗？”

“如果我一开始就和他说了实话，那么他从一开始就会对我恨之入骨。”埃尔文闷闷地说：“如果我现在开始对他说实话，那么他对我的恨意会翻倍。所以，还不如不沟通，这样他对我的恨就会维持在一个刚刚好的状态，不多也不少。”

米克再一次哑口无言——普通人真的很难打赢埃尔文的逻辑。

他只好感叹：“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因为失恋而如此失意的样子。”

“失恋？”

在一刻的沉默后，埃尔文奇怪道：“你说谁失恋？我吗？”

米克继续哑口无言。他突然明白了，他的中年兄弟真的还有许多东西要学、要悟，而他的老师绝不会是他，或者其他任何人。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必须要亲身经历、体验才行。

他套用了他打不赢的逻辑：如果埃尔文一直让他哑口无言，那就是上天在暗示他，你就不该说话。

于是他拍了拍被子里的人，作为晚安和告别。

“米克，我这是在失恋吗？”

米克轻轻把他的门带上，听见里面的人还在问。

他怕求知欲向来旺盛的埃尔文为了得到答案而突然下床，追出来继续纠缠他。于是，他迈开长腿，跑出了史密斯宅。

室外冰冷的空气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米克突然感觉十分疲惫。这天太长了！他必须回到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老婆旁边的温暖被窝里，抱着老婆为自己充电。

但在倒霉的一天里，倒霉永远层出不穷。他回到扎卡利亚斯宅，正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却突然发现，楼梯口的拐角处漂浮着幽蓝的冷光。

他瞬间僵在原地，浑身冒出鸡皮疙瘩。蓝光缓缓向下移动，每一步都走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会是什么呢？幽灵？恶魔？水鬼？总之是循着他的气味来的，专门要来狩猎他，并且要在最终吃掉他之前，先让他吓破胆。

一时间，米克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狰狞的鬼脸。一想到那种东西正在楼梯上蛰伏，他就冷汗直流，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那未知的东西，加速自己的死亡。

历史悠久的海边小镇向来不缺鬼故事。在他小时候，玛丽亚总喜欢用它们来威胁他听话。

例如：“你知道吗？海的主人最喜欢陆地上的人，但是他不能离开大海。那么，他要怎么得到他中意的人类呢？”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海的主人最擅长魅惑人心。他能看到每个人心中最渴望的东西，然后派出手下的水鬼变成那种形态，在半夜访问那些人，诱惑他们自己走向深海，消融于海水之中。这样，他们和海的主人就会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了。”

“我可知道海的主人的独特癖好——他最喜欢调皮的、不听管教的小孩子。因为他们能给他古井无波的生活带来趣味。他最爱看人笑话！”

“你如果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的爸爸妈妈、我和卡米拉吧？那么就赶快睡觉！要不然他就要派人来把你勾走了！”

那之后的记忆消失了。米克怀疑自己可能是吓晕过去了。记忆再续上来的时候，就是半夜被尿意憋醒，但他连把脚伸出被子外面都不敢，更别提摸黑走到屋外的厕所了。

他默默忍耐着，不断发抖、出汗，终于挨到天亮。玛丽亚来叫他起床，找到的就是一个睡衣被汗水和尿液浸透的米克。

是的，那是他这辈子最羞辱的往事之一。

回忆到这里，米克恐惧到了极点。他小心翼翼地摸出手机，想给纳娜巴发消息，让她下来营救他。在他颤抖的双手变得听话之前，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极轻微的“咔嚓”声。他立马认出，那必定是一个生长在科技时代的人，用智能手机拍照的声音，不可能是鲜少有机会接触现代社会的上古幽灵发出来的。

于是，他跨出两步，来到楼梯口。果然，黑暗中悬浮着的，是在手机屏幕光的映衬下变得阴惨惨的，利维的脸。

此时，利维也发现了米克。在一刻沉默的尴尬后，他锁上了手机的屏幕。周围再次陷入黑暗。

“要我帮你开灯吗？”米克问他。

“呃，没关系，不用了。”利维回答：“我只是……你知道，在陌生的床上，很难入睡。”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

米克爬上楼梯。利维侧身让他过去。

“我真的只是失眠。”利维忍不住强调：“我没有在看照片。”

米克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一次递上无言的晚安和告别。

“我发现。”

在米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利维还是忍不住开口。

“正如你所说的，这里有很多你和纳娜巴还是小婴儿时的合照。但是那个人的只有八、九岁以后的。怎么，他是不是从小就是个讨人厌的小孩，所以你们都不情愿做他的朋友？”

“哦，利维。”米克看向楼梯上撇着头的小小身影，轻声道：“那是因为，他在那个年龄之前还没有来到这里。”

“没有来到这里？”

“他是温蒂和……史密斯夫妇后来带回来的孩子。”米克解释：“在那之前他在哪里、发生过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利维不说话了，似乎陷入沉思。米克回过头，继续向卧室走去。

他勾起嘴角。这一天没有他原先想的那么倒霉了，因为他兄弟的处境似乎还没有那么悲惨，还是留有一线希望的。

当然，他是不会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他的。毕竟，埃尔文现在需要的可不是更多溺爱和纵容！他必须要自己学会解决问题才行。

-～-

听见米克的房门关上的声音，利维也慢慢挪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回床上。

这场狭路相逢让他在沉默中崩溃，又在崩溃中坠入梦乡。

睡到一半，他突然醒了。那是很奇怪的清醒，因为房间既安静，又暖和，床铺也很舒服。在这样安逸的环境里，照理说利维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但他就是睁开了眼睛。

直觉在他耳边呓语：这里不止你一个人。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在他翻过身，确认了床边的确站着一个小孩的时候，甚至产生出果然如此的快感。

Notes:

**《论把手机照相设成静音的重要性》
** 结尾是一个画风突变的大动作！
**史密斯受害者联盟连夜变成催婚阵线联盟
** 突然发现，这里的利还挺擅长阴阳怪气的哈哈哈哈

***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25: 夜海疯

Summary:

“埃尔文·史密斯为什么是一只蟑螂？”

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还有比皮肤更加洁白无瑕的，镶着荷叶边，看上去轻飘飘的衣服。

男孩站在他的床头，微微俯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睛好像永远不会干似的，一直没有眨过。

按理说，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如此专注地盯着，不论那个小家伙长得多么讨人喜欢，都会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但在他的目光下，利维仅仅感到平和，像睡醒后发现一片羽毛落到了身上。可能是因为男孩周身辐射着一种飘渺的白光，让他的注目有一种客观、圣洁又纯粹的感觉。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以耳语的音量发问：“天，米克和纳娜巴不会其实有个孩子吧？你是被他们派来做恶作剧的？”

男孩并不言语。利维伸出手，想要探一探他的虚实。他的手指几乎要碰到男孩的衣角，却还是被他躲开了。

男孩挪到窗边，突然消失不见。利维追下床。他看见那个白茫茫的影子重新出现在海滨大道上。与此同时，一辆卡车飞驰而来，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利维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想向小孩大吼“快跑！”，想向司机咒骂“你眼瞎吗？看不到路上有个小孩？”。

利维感到反胃，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但幸运的是，他很快便清晰地看见，小孩在卡车真正撞上来的前一刹那，再度消失了。

他张望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这次离得更远，是在公路那侧的海滩上。

利维套上毛衣，下楼追了出去。他跌跌撞撞，一路狂奔，喉头出现血的腥甜。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放任那个小孩离他越来越远。所以，不论他的左腿抛给他怎样的苦头，他也不敢缓下脚步，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好不容易跑到沙地上，男孩却已经站在了浅滩里。利维好着急，但偏偏他每跑一步，脚就会多陷进沙子里一点，几乎寸步难行。男孩倒是走得轻巧，仿佛完全不受阻力的困扰一般，稳步向更深的海域走去。

利维只好一面尝试从沙子里拔出自己的脚，一面向远处大喊。

“你要去哪里？”他声嘶力竭：“那不是小孩子应该去的地方！快点回去睡觉吧！”

陆风把他的头发、衣服和声音的都吹得七零八落。好在他的声音似乎多少传达到了男孩那里。

他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狼狈的呼唤者。

利维发现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湛蓝，又客观，像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一汪波澜不惊的湖，仿佛永远不会受到到黑夜的侵犯。

“对，就是这样。”他与男孩协商。“现在，慢慢回到我身边来吧！”

可是男孩把目光投了回去，接着举起右手，指向了更远处的黑暗。

我要去那里。利维读出他的意思。你跟我来。

男孩继续向前，背影越来越小。利维突然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他再也顾不上其它，拔腿狂奔起来。

他连摔了三跤，最后直接跌进了浅滩里。黑暗的潮水一拥而上，在争抢，在侵占，在掠夺。毛衣喝饱了水，也变成它的同盟，死死坠住他，让利维的身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风不断刮，贪婪地窃走走利维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他很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接着是腿和腰。但他不在乎。他甚至感到如释负重。终于可以摆脱这副碍事的身体！这样他就能好好追、快快追，不然他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孩了。

于是利维忽略了自己并不会游泳，也不去深究为什么男孩能走得那样快、那样顺利，为什么他能清晰地看见男孩的双脚。男孩柔软的脚踏在乌黑的海面之上，干燥又洁白，像是全黑画布上的一点白墨，是为了衬托其余画面的污秽而存在的。利维也是画布的一部分；画布要将他变为自己的一部分。海底吞掉他的脚，水面漫过他的胸膛、下巴、口鼻。最后，急躁的海浪干脆一掌拍在他的头顶。他的氧气被夺走，短暂归还，接着又被夺走。他被灌下好几口黑水。咸、苦、涩。很恶心的味道。利维惊觉自己还有味觉，那便意味着，他还有嘴巴，还有身体。那可不行呀！身体是负担，是累赘。如果不尽快把它抛下，那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回、呃……”

利维不断呛水，但仍不忘虚弱地呼唤：“回来……”

意识像燃香的余烬一样凋零、湮灭。只剩下一句话，也如线香燃尽的余韵一般，一直在他的脑海音绕

你其实根本不用追他。那个声音说：只要你维持现状，放弃抵抗，你就可以融入他的背景，在他的脚下永远支撑着他。他会因为你的衬托，而变得更加圣洁无瑕。

利维认为声音说得对极了。对他来说，那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种归宿。

像雨滴落进海里，他放弃了，将自己全权交给这片更广袤、更了不起的媒介。重力和浮力在他身上展开博弈，因为他终究不是一滴水。鼻腔里奇异的酸痛，肺部徒劳地收缩，肉体用痉挛和挣扎表达抗议，但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后来，他的身体也放弃了。作为奖励，痛苦如潮汐般退去。他听得见大海的心跳。闭上眼，就能看见黑暗的水域吞下他、接纳他。他被宽恕了。小小的、苍白的脸逐渐变得平静而安详。

那小孩呢？小孩怎么样了？他还是放不下。于是大海就让他看了。洁白的小孩还在笃定地、目不斜视地沿着睡水面向前。利维放下心来。果然。果然。比起追逐，比起比肩，坠落还是更好的选项。这样至少他永远不会被甩下，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步速与姿态。他可从来没有在海边居住过。不如说，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见过海。沙滩上、海水里，实在是太难走了！他认为即使给他再多时间，他都无法精通在海边走路之道。所以，这样就好。只要知道他的放弃可以让小孩走得更快、更稳，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

利维贪心地多看了一会儿。男孩走着走着就长大了。先前风格阴柔的白色花边衣服，也随着他的成长，变作一件迷你白袍。他长得很快，身高不消多时就超过利维的。衣服变成印着校徽的运动背心和短裤，有大量的肌肤裸露，所以利维看得出，他高得徒有其表，身型还是少年独有的修长。后来，他的大腿、肩膀和胸腹渐渐追上身高的成熟，将所有衣服都填得很满。尤其是那件黑色的，带了一条红围巾似的学士袍，简直像是特别为他定制的！他看起来很有气势，蓝眼睛熠熠生辉，精神极了。黑色之后，又是白色。这时候的白袍就要比迷你的那件正式多了。即使是千篇一律的工作服，也被长大的小孩穿得别具一格。他的胸、背和肩把衣服撑得十分挺括。这件袍子从工厂的流水线上下来的时候恐怕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被如此气派的人穿上。

利维想到胸肌资源格外优渥大公鸡，暗自笑了。他流连忘返，想一直看下去。小孩之后会长成什么样子？又会穿上什么样的衣服？但在男孩能在他眼前继续长大之前，他突然感到肚子上一紧，接着浑身变得无比沉重。他意识到自己被迫离开了海水。他想抵抗。他必须得回去，回到小孩的脚下，为他铺垫。不然，不然……但是冷，太冷了。他的牙齿打颤，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肩膀，为了温暖，为了稳当，又或者是为了把他推开，这样他才能掉回水里，重新变得轻盈，不会继续发抖。

但肩膀硌着他的肚子，让他的五脏六腑翻搅、打结。他咳到呕吐。一旦开始了，就完全停不下来。他被放在沙滩上，内脏的肃清行动仍然声势浩大。他几乎抽不出空呼吸，感觉自己脸上的所有孔洞都在向外喷射咸腥的海水。

唯一的慰藉是，他是靠在一副身体上吐的，还有大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又可靠地划圈，帮他顺气。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那个人向他保证：“你是安全的，我在这里……”

身体里的水吐空了，理智被置换回来。他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具体的认知。很快，他就认出了容他倚靠的肉体，背后的温度。

他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顿时憎恨起自己的脆弱来。他无法容忍自己以这种姿态呈现在别人的目光里，更不用说是他的目光里。胃里契而不舍地翻江倒海，他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稳住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不愿继续做病弱的落水狗。

“……放开我。”

埃尔文没动。利维便去推他，用了真力气。埃尔文向后倒，利维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头晕，差点也摔倒。埃尔文坐到地上，还是想扶他，他伸出一只手，作为拒绝和警告，愣是逼自己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喂。”

埃尔文追上来，声音有些恼怒。利维置若罔闻，步履不停。

“喂！”

利维的脚又陷进沙子里。埃尔文趁机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扳回来，面对自己。但利维可谓迅猛地用另一侧的手捉住他的手腕，仅轻轻一掰，就唤醒了那处所有的痛觉神经。

“如果你对你的左手还保有任何留恋的话。”

利维终于转过头睨他。环境里朦胧的月光，和远处马路的白炽照明，经过他的眼球的翻译，都变成最不近人情的利刃，刺向身后的人。

“那我建议你，不要再碰我。”

“你……”

埃尔文听话地收回手，垂下眼，表情不知是吃痛，受伤，还是畏缩。

“你差一点就溺水了……”

“怎么，提醒我应该感恩戴德、知恩图报？我明天是不是应该带上我的毕生积蓄，登门拜访，再联系媒体做采访，好让你成为家喻户晓的‘小镇见义勇为英雄’？史密斯医生，你救死扶伤那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乎那些名利了。”

“我、我当然不是！”

他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缩起脖子，撇过头。他从没见过埃尔文吃瘪的样子，感到十分新奇，便也趁机好好看了他几眼。短短几天没见，他几乎变了一个人。脸色惨白，头发乱作一团。当然，那估计和浑身湿透，又站在寒风里吹了半天脱不了干系。但除那之外，他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嘴唇干裂，胡子又长了好几茬，单薄的睡衣上有一大块污渍，比头一次在街上看到他那回还要邋遢几分。这让利维感到些许平衡，因为他很确定自己要比他体面得多。

有一瞬间，利维想提醒他最好赶快回到室内，洗热水澡，换上干净温暖的衣服，喝姜茶，吃感冒药，否则第二天有他好受的。但他又想，埃尔文怎么样又干他什么事呢？他是医生，比他懂得要多的多，哪里需要他指手画脚？于是利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向米克家走去。

“我们、我们难道就不能，说一会儿话吗……”

身后的声音很小，如果再往前，肯定就听不清了。

利维停下脚步，留给他背影。

“你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独自下海？夜里的海是很危险的。你……不像是来夜游的。”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该不会是因为我们的事，你才想……”

他说得躲躲藏藏，但利维一下便听出他的怀疑，并感到十分荒谬。

“我没有时间跟你扯这个！”

“等、等等，利维！好的，我们不说这个了。”

见自己磕磕绊绊的说辞没有动摇利维分毫，埃尔文可怜地咕哝：“你就那么恨我吗？连一点点时间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利维“啧”了一声。

“第一，我并不恨你。”他利落地说：“第二，我急着回去，是因为穿着湿透的衣服站在冬天的海边，说不上是什么绝妙的主意。而且，请停止你荒唐的揣测。我在半夜出来，是为了追一个小孩。现在我追丢了，所以更得赶快回去报警，让专业的人来营救他。”

“小孩？”

埃尔文立刻机警地扫视海面，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回头。

“你却定你没看错吗？利维，自打你从米克家跑出来，我就从窗户一直看着你，所以我非常确定，海边，甚至是这整片区域，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利维毛骨悚然，眉头紧皱——自己竟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最不受欢迎的人观察了这么久。

“感谢你的意见，不过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埃尔文看着利维一意孤行的背影，实相地接了句：“你说的对，安全总比后悔好。”

利维走得飞快。埃尔文亦步亦趋。

“你说你不恨我？”他略带期许，厚着脸皮问。

“是的，我当然不恨你。”利维实事求是地说：“我恨这个国家的移民法案，我恨我的脑子不够好，但我不恨你。”

“我只是希望以后可以不用再看见你。”

利维的语调十分轻快，说出的内容却要比冬末春初的风与水更令人遍体生寒。心怀希望的埃尔文始料未及，只能呆呆地回了声“哦”。

“那……就这样吧。”

利维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人一点。

眼看着他就要消失在通向米克宅的小径上，埃尔文还是追了上去。

“利维，我……”

他想要解释，必须要解释。他最擅长说话了，不是吗？若是不用在这里，那还有哪里值得用呢？

“对不起……”

但面对利维，他的脑袋里只剩下最笨拙而苍白的东西。

“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故意伤害你。”

“‘没有想过要故意伤害我’。”

利维慢慢重复着他的话，带着嘲讽的笑意。“多么崭新！”

“一开始，韩吉真的只是偶然发现了你，我未遂的暗杀者，住得很近。我们一开始根本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毕竟你那天连见都没见到我，更别提杀了。而且你看上去已经远离了那些是非，过着平实的生活。我们只是出于好奇，才展开了对于你的一番观察。”

埃尔文急切地解释：“后来我捡到你的橙子是偶然，会被你带回家也是偶然。那从来不在我们的计划里。我更没有想到，在和你有了更深层的接触后，我会……如此透彻地、无法自拔地，被你所吸引。”

“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敢坦白了。一旦想到真相会让你生气，甚至变得再也不想跟我讲话，我就很害怕。我向来是个懦弱的人。”

“也许一开始我就该把一切都和你说明白。可是我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

“玛雷集团。”

“什么？”

“玛雷集团，他们是你‘消失’之前，一直在斗争的对象，不是吗？”利维说。“当时买凶杀你的雇主估计就是他们。顺带一提，我当时只是代班，很仓促的决定，最后一刻填上去的。我连你的照片都没拿到，只知道你的住址。”

“玛雷的徽标是一个类似贝壳的形状。调查到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这么眼熟？过了几天我才发现，那个标志就绣在我给你拿回来的T恤上——我在你死对头旗下的公司大楼里工作。”

“所以那天你才不断说，这件衣服很坏。你实在是很有说服力，我都相信你了！”

利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满意地发现埃尔文也止步不前，和他维持着一步半的距离。

“你想告诉我那也是巧合吗？如果你说是，那你也太不会说谎了吧。”

“利维……我……”

“我对你的道歉和托辞不感兴趣。”利维举起一只手。

埃尔文顺从地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逆来顺受的样子，利维心中无端升起了兴奋。他想要看到埃尔文头更低、更加无地自容的样子。与此同时，他恰巧也知道，他该怎样说、怎样做，才能把那颗高高在上的头颅压得抬不起来。

“所以，你的盘算是怎么打的？”利维抱着胳膊，挑起嘴角，好整以暇地看他。“是想把我套牢以后，去帮你偷数据？作伪证？还是干脆以牙还牙、一劳永逸，把玛雷的头儿和重要人物都给杀了？再给你做点公关管理，让你以忍辱负重的英雄形象，回到世人的目光里？”

“不论是什么，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不夸张的说，事到如今，我在睡梦里都能给你策划出十场完美的谋杀方案。让我感到新鲜的是，隐瞒、欺骗、作秀、操纵，这些也都是老朋友了。我可是在那样的圈套里，浪费了十多年。终于逃出来的时候我还安慰自己，吃一堑长一智。至少这意味着，我已经有了免疫力。以后在更关键的人生节点，我不会再次落入类似的陷阱里。哈！现在看看我，才将将过去一年，这不是又被套住了吗！”

“你把我耍得团团转。最后的那段日子，如果你让我去跳楼，我可能都会欣然接受。为什么像你们这种聪明的有钱人，都那么会蛊惑人心？你们上了那么多学，付出那样高昂的学费，是不是他们会特地为你们开设课程：如何利用比你们不幸的人？”

利维抱着胳膊，满意地看到埃尔文的身体越缩越小，像自然频道里，展示植物枯萎过程的倍速视频。

“如果你今天说的话里，有百分之一的真实。”

利维嗤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转过身：“以后就请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

走了几步，只有一句委屈的小话跟了上来。

“你明明说过，无论如何，都会收留我的……”

利维顿了顿。“我说过那种话吗？那听起来可不像我。”

同时，他也忍不住嘀咕：富贵人家的小少爷，顺风顺水的常春藤医生，哪需要我这种穷光蛋的收留？

-～-

利维报了警。出警的年轻警员一听到“小孩失踪”这个关键词，立刻严阵以待。过去的谨慎和恐惧仍然鲜活于心，利维被他们审得浑身是汗，直到另外两名年纪稍长的警官带着这一片的监视器录象过来，他才得以喘息。

于是利维、米克、纳娜巴和四位警员共同见证了无比惊悚的一幕。屏幕上的利维奔跑、摔跤、追逐、呼喊，但不论从哪个角度剖析，现实都一目了然：沙滩和海面上没有除了利维以外的第二个人影。

“不可能啊！这不可能……”

利维不断倒带、慢放、重复观看，逐帧搜寻那个男孩的身影。看到最后，向来不相信鬼神的他都感到毛骨悚然。尤其是在0.5倍速的加持下，所有动作变得诡异阴森，让他看上去像个超脱世俗伦理的疯子。

害怕的不止他一个。米克满头大汗，几乎藏到了纳娜巴身后，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对利维叫：“你遇到鬼了！天啊，我不会是在鬼屋里长大的吧！”过了一会儿，又说：“天！我临睡前还想到了这个故事！你被海的主人看上了！”

他听到一位年轻警员偷偷说：“如果我们把这个视频发到网上，一定会火的，就像几年前那个洛杉矶酒店电梯里的女人一样。”

两位老警员若有所思的对视了一眼：“先生，你能再给我们描述一遍，你看到的小孩的外貌特征吗？”

“当然！他、他的……”

利维瞪大了眼睛。十几分钟前还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的男孩，此刻已经灰飞烟灭，像是明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抓不到的词汇。

最后，他只在冲动下说出：“他很白！”

两位年轻警员窃笑起来。利维瞬间感到十分无地自容。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一位老警员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背。“别太苛责自己。类似的事每几年就会发生一次。这两个家伙年纪小，没见识，我和库布里克已经见怪不怪了。”

说着，他往身后瞪了一眼。两位年轻警员瞬间立正站好，不苟言笑，回到了训练有素的样子里。

“听过‘幽居症（cabin fever）’吗？要是你不相信那些有的没的，‘闪灵’差不多就是在演这个现象：人在偏远的小木屋里囚着，就会变得古怪。在我们的圈子里，你所经历的事被称为‘夜海疯’，多发在第一次看见海，并且生活不太如意的人群里。很多失意的年轻人来我们这里散心，或多或少都地会经历这个现象。”

“小伙子，你要多保重，珍惜当下的时光。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新回到岸上的运气的。”临行前，老警员还不忘嘱咐他。

“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过去的‘夜海疯’幸存者都会经历十分幸运的人生转折。我觉得你可以多期待期待。”

他们走后，米克依然惊魂未定，死死抓着纳娜巴的衣服不肯放手。身为医生，纳娜巴见多识广，这点小事根本无法动摇她无神主义的立场。于是，她冷静而利落找出居家医疗包，为利维做了健康检查。

“嗯……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纳娜巴收起听诊器，总结道：“你很健康。所以我的判断是，你经历了一次复杂的睡眠现象，也许参杂了睡眠瘫痪、幻觉和梦游。睡眠是很深奥的过程，直至今日，我们对它的了解也只是触及皮毛。你的生活里最近有什么重大改变，或者压倒性的压力源吗？”

利维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张脸。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或者压力。”他说：“不如说，现在我的人生终于可以回到本来的轨道上了。”

-～-

之后，一切如常。利维的生活围绕着打工、买菜和睡觉飞速运转。唯一的不同是，他的一日三餐不再以“深度加工食物”构成。他开始偷偷从“比莉阿姨”那里学习简单的食谱，也会和佩特拉交流健康饮食的知识。

他再也没有撞过鬼，或者其它的什么。谁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老警察那番话倒是留在了他心中。真的能变得幸运吗？这种话，一旦听到了，就难免会偷偷心怀期待。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几周后，他果真莫名其妙地遇到了好事。他先是被比莉阿姨提拔成了店里的领班。没过几天，罗伯特转进公司总部的消息传来。于是利维接替了他的位置，变成了提索奥努斯大厦的总管理员。两项升职加起来，让他的薪资待遇涨了好几番。

升职当天，他在打扫的时候，竟然在大厦里遇到了加班加到神智不清的佩特拉。原来这就是她实习的公司！两个人都因为这个巧合兴奋不已（佩特拉直率，利维含蓄）。佩特拉更是靠着这股肾上腺素，又多加了三个小时班。

工作之余，利维的社交生活也变得丰富起来。他又被邀请去了几次拉奇蒙特，一次赏花，一次爬山，一次摘草莓。他把卡米拉擅长的菜系统统吃了一遍，还吃了不少商业街上的手工冰淇淋和特色点心。

史密斯宅始终没亮过灯。

和米克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微醺的利维恶劣地想：他们会不会继续说埃尔文的坏话呀？他其实挺想听的，但米克和韩吉默契地闭口不谈，他便也作罢。

他再没见过埃尔文，或者听过和他相关的任何事。要是没有书桌上的那盒用了一半的避孕套，他几乎要认为埃尔文·史密斯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和那个海边的小男孩一样，仅仅存在于他的臆想里，布鲁克林的“夜海疯”。

真应该把它扔掉。

坐在桌前准备GED的时候，那个玫红色的盒子格外碍眼。他数次动了把它扔掉的念头，但每一次，节约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他干脆不去动它，笔和参考书都绕着它放。盒子像一面代表过时立场的旗帜，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每天都被看见，每天都被忽视，一场古怪的禅修。

利维也想过搬家。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街区已经不是痴人说梦。但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不是出于节约——这里可是他的第一片独立的天地！它如此宽厚地接纳了利维的生活，他哪里舍得离开！

又是一个月过去，米克和纳娜巴邀请利维一起去一个酒庄过周末。

那个时候的利维手头宽裕，饮食健康，朋友丰富，学习顺利，所以他的心态很平和，早已不把年初的那些糟心奇遇放在心上。

只是，他心里还剩下一个疑问挥之不去。好奇心是很难说死就死的。

在车上，利维和米克交换了礼貌的问候，等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埃尔文·史密斯为什么是一只蟑螂？”

Notes:

**这里的利维遇鬼，在我心中是其实有个小小的前因back story的，但大家想要怎样理解都可以！

**卑微小文，海边求和；小利好凶，小文吓鼠

**感觉这里的文和利就是个典型的1m0s（0s是被逼出来的）

**下章就是埃尔文往事了！

 

***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26: 人如其食

Summary:

埃尔文·史密斯的荡汉羞辱

米克脸上的表情从轻微的疑惑，转向恍然大悟，最后停在大惊失色。

“啊，你也看到那个视频了是不是？”

米克懊恼地直薅头发。“那不是我说的！呃，那不算是我说的！”

临道的车毫无预警地别了他们一下，噌地插到前面。米克光顾着解释，急得满脸通红，连喇叭都没按。

“哎呀，总之，我是被陷害了，那是被恶意剪辑的！埃尔文可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反正我是不会搞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那种卑鄙的勾当的！”

米克敲打着方向盘，愤愤不平地总结：“网民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少上点网，多经营经营自己的生活吧！”

利维饶有兴趣地看他：“好吧，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到底是在怎样的语境里说出那句话来的？”

“唉……”

米克长长地叹气，肩膀都垂了下来。

“这个嘛，”他丧气道，“说来话长……”

-～-

艾莉森·哈特是一名编导，就职于某知名流媒体平台的原创影集部门。

那是一份令人浮想联翩的工作。朋友们总是既艳羡，又向往地问她，天啊，你是不是每天都在和明星打交道？明星真的有屏幕上那么帅、那么美吗？我听说那个谁谁背地里其实是个势利眼，是真的吗？你肯定每天都浸泡在全球最精彩的办公室八卦里！

面对这些问题，艾莉森一般只会回以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把理解的权利交给她的听众。这是她摸索出的最稳妥的方案。这样，她既没有说谎，又为自己平添了几分神秘。幻想总能把一切修饰得更加光鲜亮丽。

因为现实可比幻想逊色多了。实际上，她的装模作样也是一种自我蒙蔽。如果让她平铺直叙地承认她的工作内容，那她恨不得现在就被卡车撞飞！

在一所公司里，既然会有酷的组，那么就必定会有不酷的组。艾莉森不幸的属于后者。他们的小工作室主要产出科普向的迷你纪录片影集。内容平平，数据平平，无法给平台带来任何额外的流量。后台显示，他们的播放量主要来源于工作日的后半夜，也就是说，只有在疲于工作的年轻人们磕嗨了，或者喝醉了的时候，才会觉得他们的节目值得一看，或者够格当他们的催眠白噪音。

这种剧集真的有存在的意义吗？艾莉森常常在深夜一边剪片，一边思考。一开始，她得到的结论是，一切篝火都是需要底层柴薪的。后来她想开了，认为只要能有她一口饭吃就行了。

他们工作室是由一档叫做“人如其食”的节目起家的，专门探讨这个国家的食品安全、行业道德等相关问题。每一季都在被砍线上疯狂试探，但每一季都在最后关头幸免于难。

谁都没想到的是，这种不温不火的节目竟然也有掀起舆论浪花的一天。起因是他们安排了一场反果糖运动科学家和某汽水企业家的辩论。这种当面对峙的机会对于学术界来说十分难得。受邀科学家整合了毕生所得来到现场，声色俱厉地指控企业家滥用果葡糖浆，处心积虑地设计专门让人上瘾的产品，直接导致了逐年飙升的肥胖率和代谢疾病率，让这个国家的医保系统不堪重负。

因为：“卡路里和卡路里不是对等的。喝一罐含糖汽水并不等同于吃一个半苹果。你们这样标注，就是在误导、引诱消费者！”

企业家笑眯眯地答：“我相信，任何学习过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人都应该清楚，卡路里只是一个能量单位，卡路里和卡路里之间就是一样的。在人体这个封闭系统里，体重的增减就是和卡路里摄入和支出的平衡有关，和一瓶小小的汽水，没有直接关系。”

科学家便回，你这是在曲解我的意思！不同常量营养素所带来的卡路里在人体的代谢命运就是不一样的。你吃掉一个苹果，不仅可以摄取维生素，里面的可溶和不可溶纤维还会妨碍卡路里被照单全收。你喝掉一罐含糖汽水，卡路里全部吸收了不说，血糖还会飙升。果糖无法被人体完整代谢，只会引起内脏脂肪堆积、促发炎症。它还会影响人脑，让人不知不觉摄入更多的卡路里！

企业家平静地说那都是谬论。我们公司也发表过内部实验，我们的产品对于血糖健康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影响。

科学家气急败坏，说你们的实验设计从根本上就有问题！哪有人喝一罐汽水要花四小时的？你根本就是知道自己的产品有多么邪恶，却硬要给它打上无毒无害的标签。你自己平常肯定都不喝！

企业家又呵呵地笑，说我可是自家产品的忠实粉丝，早、中、晚都会喝上一罐，冰镇的。你看看我。

企业家做了个姿势，展示自己平坦的小腹，容光焕发的皮肤，和花了大价钱种植的茂密秀发。

再看看你。

科学家大腹便便，皮肤松弛泛红，皱纹深深烙印在他的脸和脖子上，头也秃了大半。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科学家当即恼羞成怒，一场低级骂战就此展开。艾莉森的团队紧握收音器和录像机，快乐地录下整个过程，然后连夜剪辑出先导片，为之后全片上线预热。

这段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衍生出许多表情包、鬼畜视频和重新演绎。“人如其食”系列也因此小火了一把，在平台的首页上呆了整整两周。

那天，艾莉森刚走进办公室，组长便对她招手。

“新一季的拨款已经下来了。”组长告诉她。“题目也定下来了，我们拍史密斯V.S.玛雷。”

“啊？”艾莉森嫌弃地皱起鼻子：“他？”

那时的她不可能想象得到，不出两个月，这个男人的故事就会让他们默默无闻的小工作室大红大紫。届时，艾莉森终于能够向他人炫耀：没错，我就是那部埃尔文·史密斯纪录片的导演！

-～-

一开始，她真的很不看好这个决定。她认为他们的工作室是终于尝到了点流量的甜头，于是自此就要走上乱蹭热度、哗众取宠的歪路。

尽管艾莉森认为科普向纪录片是世界上最不酷、最不性感的题材，但她还是觉得既然要做，那就得认真地做，传播真正有意义的内容。比如说探究牛奶和起司真的是有益健康的必需品吗，还是说它们的畅销只是奶制品产业的阴谋？就像几十年前，烟草公司在电视上打出广告：“你的医生也在享受香烟”，就此打开了全民吸烟的狂潮一样。又或者，深层剖析谷饲牛产业链的里里外外。谷饲牛长得快、肥得快，成本低，吃着香，让大众都能吃得起牛，接触优质蛋白。与此同时，环境却深受其害。牛的屁和嗝含有大量甲烷，是农业里庞大的温室气体排放源。除此之外，热带雨林也因为需要为养殖牛让位，而被滥砍滥伐（意料之外的连接，是不是？）。再说回人类。谷饲牛尽管能让人填饱肚子，但比起草饲牛，它们的热量过高，促炎，影响血糖健康，有更多抗生素堆积。这样一权衡，当你要把一片厚厚肥肥的牛排扔进购物车里的时候，是不是就要多犹豫一秒？

埃尔文·史密斯的性质却和奶制品和谷饲牛的争议都不一样。他主张的是，玛雷集团，这个国家首屈一指的食品大亨，在旗下的食品中添加了某种对于特定人群有毒的物质。说得更直白些，他认为玛雷集团在通过这种方式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民族迫害，甚至可以说是肃清。

真是离了大谱！这是艾莉森第一次接触到他的言论时，最直观的感受。日益激化的民族争端与分裂本来就是这个社会长久以来最严峻、最难以解决的议题。他却在风口浪尖上提出如此耸动的理论，让人很难不怀疑他只是个不择手段地想要搏人眼球的疯子。

怀揣着不少的偏见，艾莉森展开了针对他的背景调查。史密斯的父亲也是医生，母亲是大学教授。他本人也不负众望，顺风顺水地一路从名校光荣毕业，中间还在知名咨询公司呆了一段时间，几年前又和几名医生合伙开了一家名叫“自由之翼”的新概念超市。他的CV足足有六十多页，上百条的文献发表，其中不乏Nature，柳叶刀之流的“蓝绸带”高影响力期刊，h-index接近100，从来没有过数据作假丑闻。

一言以蔽之，史密斯是出身于高知家庭的小少爷，长大后顺理成章地接替父母填入精英阶级，不断优化自己生来完美的履历。翻白眼之余，艾莉森倒是对他有了些改观：他听起来不像是那种为了获得关注，而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捏造阴谋论的戏精。

史密斯的“饮食迫害论”的确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他的临床经验里衍生出来的。他在采访中解释道，自从他还是个刚入门的住院医，在各个科室轮转的时候，他时不时就会经手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病例。他们的年龄普遍偏小，生活方式健康，没有家族病史，排不出任何内、外源的病因。最后，他是在一个高中生病例的身上得到了启发，才终于把怀疑放到了玛雷集团上。

这个推论背后的逻辑依据实在是太过于学术，艾莉森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每读几个词就得维基百科一下，最后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但她莫名感觉被史密斯说服了些许，也开始认为玛雷集团和其它的大食品公司一样十恶不赦。

她在笔记里标注片子里需要采访其他学者来证实或者反驳史密斯的观点，然后进入了下一步的调查。

顺带一提，在社交网络里扒信息的时候，艾莉森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不少人为埃尔文·史密斯开创了粉丝账号。里面鲜少歌颂他的学术成就，多数是在为他的外形陶醉。例如，有一个账号致力于分享他的各种身体部位，名为“呼叫史密斯医生”。博主会把搜集到的史密斯官图和生活照放大、截图，今天发个屁股，明天发个喉结。有时还会发些刁钻的细节，比如金色的腿毛和身上的小晒斑。每日两更，十分敬业。点开评论区，无一不是网友们对这些部位的垂涎与意淫。他们纷纷“呼叫”史密斯医生来与他们行一些荒淫之事。创意之绝，令艾莉森叹为观止。

托粉丝们的福，艾莉森窥视到了完美简历以外的埃尔文，也收获了很多宝贵素材。其中包括他参加健体比赛时，只穿着内裤走来走去的影像（她不得不承认，他看上去确实十分可口）。她很佩服粉丝博主们搜集信息的能力，认为他们都是做记者的好料子。她给几位发了私信，想从他们那里获得更多图源，可惜皆未得到回复。

背调结束，采访取材如火如荼地开展了一周，就遇到了瓶颈。

史密斯在医学界驰骋多年，固然有着丰富的人脉积累。艾莉森访问了他的同学、同事、导师、徒弟、下属、商业和科研合伙人，最后只得到了一个结论：史密斯既天赋异禀，又勤奋过人，是个百年难遇的优秀人才。能拥有和他共事的机会，让我倍感荣幸。

那出了办公室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艾莉森总要追问。他的心会为什么歌唱？会为什么而笑？为什么而哭？

他的受访者则会跟她大眼瞪小眼，好像她突然长出了第二个头。

呃。他们最后只能磕磕绊绊地答。怎么说呢，他是个工作狂。

转机出现在第九天。终于有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他像一台高精尖仪器。受访者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说。

艾莉森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立马展开追问。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并同意关掉摄像机之后，他才终于松口。

我们，嗯……

受访者眼神躲闪，不自觉地扣着胳膊上的痂。

以前有过关系。

关系？

受访者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将目光投向地面。

你明白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曾经是伴侣关系吗？

哈！

受访者发出嗤之以鼻的笑，仿佛她说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呃，抱歉。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我们当然不是伴侣关系。只是两个晚上，还是三个？记不清了。那是在科罗拉多参加会议的时候。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那之前你们就认识吗？

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受访者羞赧地挠了挠鼻尖。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我一直想和他说说话，但在我能鼓起勇气之前，他就毕业了。

艾莉森敏锐地捕捉到他们在同一行业里的前后辈关系，不禁联想到近几年频频爆出的滥用职权案。

啊，那没有，那没有。受访者连连摆手。他在纽约，我在波特兰。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他想了想，又自动补充。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能同意和我搞到一起去。那天我喝了点酒，才终于和他说上话。我也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一来二去，就进到房间里了。

艾莉森能看出来他有点欲言又止，便摆出诚恳的倾听姿态，静静等待。

后来，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嗯。

受访者压低声音。他……好像来者不拒。

艾莉森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心里怀疑的却是：会不会是我想反了，史密斯不会是一路睡到现在的高度的吧？。

那你刚才所说的“高精尖仪器”。是指他在房间里的样子，还是之外的？

受访者空白地看着她。

你说呢？

后来，她又陆续采访到一些史密斯的露水情缘。谈到昔日，他们中有的从容大方，称赞史密斯为“贴心又尽职的完美情人”，完全不用担心后续会有不干不净的拉扯。那真是堪称完美的一夜！他们怀念地感叹。有的则明显没完全放下这位金发碧眼的高材医生，愤愤不平地称他为“拔屌无情的反社会混蛋”。

回到工作室，组长提醒她，我们是有严格的时间轴要遵守的，可别太跑题了。艾莉森嘴上说着我会注意的，手上还是把一些有的没的的问题编入采访流程里。她有一种感觉，这些内容以后都能派上用场的。况且，史密斯长成那副样子，如果只是让他在屏幕里讲科学，那就太浪费了。大家就是想多听听他的八卦！

整理素材的时候，艾莉森想到一位纪录片届的大前辈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法：人生是一场“简历品质”和“悼词品质”之间的博弈。一个人可以拥有一本如19世纪的法国小说一样荡气回肠的专业简历。但在那个人的葬礼上，人们总不能对着他的简历照本宣科吧？他们应该分享的是，这个人是怎样优秀的父亲、丈夫、朋友，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怎样的爱、欢笑与无私。

她意识到，史密斯是典型的“简历品质”杰出，“悼词品质”几近于零的成功人士。换言之，史密斯一心扑在工作上，私生活贫瘠，缺乏建立长期、稳定、深度的亲密关系的能力，就连交心的朋友都很少。

她找来找去，最后只找到了两位称得上是史密斯密友的人：米克·扎卡利亚斯和他的太太，纳娜巴。纳娜巴女士出于个人原因不愿意出镜。米克则欣然接受。有大公司要把他朋友的斗争事业搬上荧幕的消息让他很是激动，爽快地表示他们三个是一块儿长大的，他可以代表妻子回答问题。

录影之前，艾莉森从棚里出来透气，无比滑稽的一幕映入她的眼帘。

米克像一只沙漠里飞行功能已经退化殆尽的大鸟一样扇动着双臂。他腋下的汗印已经延伸到了腰部。在藏青色的衬衫上，他的心理状态一览无余。纳娜巴也在跑前跑后地帮他想办法，先是扇风、纸擦，后问化妆师借来吹风机吹。最后干脆跑去旁边的商店，帮他买了一套新衣服回来。

“唉，怎么办呀，我最不擅长这种场合了。”她听见米克懊恼的声音。“万一我说错话了怎么办？这可是要放到流媒体上的。全世界的人和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能见识到我的嘴有多笨了。以后还会有客户和我合作吗？”

“你会表现地很好的。”纳娜巴安抚他：“他们发来的问题，我们排练过很多遍了，不是吗？你只要按照练习的来就可以了。”

艾莉森憋着笑往回走。一方面，她认为扎卡利亚斯夫妇的相处模式十分可爱。另一方面，她忍不住品头论足——个子这么高，胆子却这么小？像遨游天际的老鹰瞥见地上蹦跳的天真小兔，她暗自打起别的盘算。史密斯就这么一个朋友，一会儿必须得好好招待一下，不然片子可不好剪。

开机后，她先按照大纲把问题过了一遍。米克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后面就慢慢放开了，把准备好的答案背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地与她分享了几件他们小时候的糗事。

时机到了。艾莉森装模作样地端起纸笔，笑眯眯开问：你知道，为了制作这档节目，我已经采访了一百余人。其中，只有你对他的评价最为正面。

是吗？

嗯。大多数人称他为“工作狂”。和他有点“私交”的，则说他像“机器”、“人工智能”、“假面人”。

埃尔文，他……身上背负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在不同的环境里，他自然需要有不同的表现。

刚才是含蓄的说法。有些人说得更加露骨：“来者不拒”、“滥交”、“学术男妓”、“拔屌无情”、“反社会”、“自恋型人格障碍”……

嘿！米克愤愤不平地叫停。那些人没有资格那样说他！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都在说谎，真实的史密斯医生是一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人，是吗？

你……唉！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米克苦恼地捂着眼睛。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他比那些人说的要复杂得多。

复杂？这一切对他来说应该说不上有多复杂。只不过是一夜，最多三夜的麻烦而已。堂堂名医，肯定应付得过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以片面的视角来评价一个人的全部。他是个有很多层次的人。他经历了很多！

米克已经完全被绕进去了。他抓着头发，搜肠刮肚地寻觅措辞。他是很难懂，没错。但那都不是他的错！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在推卸责任，但我没有那个意思。怎么说呢……我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即使他是一只蟑螂，我都会因此洞悉他作为蟑螂的所有层面、领悟他的一切动机。但外人是理解不了。他们只会认为这是只蟑螂。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你在说的是，因为你是他的竹马，见证了他的成长，所以可以理解并原谅他身上的所有缺点和错误。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米克可能是以为自己想出了绝妙的比喻，神情骄傲了一秒钟。但他随即注意到镜头外的纳娜巴一直盯着他摇头，手上不停比着“X”。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呃，这和玛雷案也没有关系啊！刚才我随便说的。我们只是在闲聊。摄像机关没关？你不会用刚才那段吧？

那是自然。

那天，米克惨败而归，而艾莉森满载而归。她一回到家，就立马整理、上传了所有素材，然后喝着起泡酒泡了个香薰浴，早早上床睡觉，养精蓄锐。第二天是总统日假期，但她不能休息。在协商了一个多月后，大忙人史密斯终于在公共假期的上午找到了三个小时空闲，来接受他们的采访。

第二天，闹钟还没来及响，组长的电话就来了四个。

“出事了！史密斯出事了！”

“啊？”艾莉森摸着眼镜，下意识问：“性丑闻？”

“不是！比那个可劲爆多了！链接发你了，快看看。然后立刻、马上、快马加鞭地回来剪片子！”

好不容易找到眼镜戴上，艾莉森点开新闻，然后嘴巴越张越大，眉毛升进了刘海里。

史密斯遇害了。被鲜血染红的1208门牌登上了各大版面，一面面触目惊心的旗帜。

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在医院找到符合描述的伤员。现场曾有可疑人物出没。但在警察的围堵下，嫌疑人跳进东河，再无踪影。

一些同楼的住户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发到网上。艾莉森一张一张看过去。暗红的血液溅射痕迹一直延伸到房顶。她的心沉了下去，认为史密斯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组长只给了她五分钟来消化新闻。电话很快再次追过来，催她回来剪视频。

整个工作室加班加点地改大纲、串素材、连剪三天。“埃尔文·史密斯之谜”于一周后登陆流媒体平台，立刻引爆全网。尽管不少观众在背地里嘀咕，这片子和这案子好像没多大关系，艾莉森的小工作室还是一战成名。他们在公司里越上“阶级”的枝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资源滚滚而来。他们终于可以从低成本科普片毕业，去拍些更酷、更性感的内容了。

一年后的夜晚，艾莉森伏案写着新片的脚本。窗外似乎有鸟驻足。树叶簌簌地响。但在她抬头看的时候，鸟已经扑楞楞地飞走了。

思绪断了。她摘下眼镜，撑着下巴发呆。

她才三十岁出头，但已经清楚地知道，和那部未完成的“人如其食”会让她遗憾终生。她太想听听史密斯本人讲述他的人生故事了，也认为他的故事值得被搬进屏幕里，让更多的人看见。

但是，唉。

恐怕谁也不会有那份幸运了。

她悲观地想着，然后再度提起笔，衔接上之前的思路。

Notes:

**浅浅羞辱他一下😈

**纪录片里的文和利宝面前的文很不一样8！他真的很爱🥹

**下一章就是真正的爱文视角了！敬请期待嘻嘻

 

***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27: 异常值

Summary:

史密斯往事之·再聚首

“喂，史密斯！”

埃尔文的一条腿还留在工作服外面，更衣室的门就“唰”地打开。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在错愕中忘记了遮掩。迎接他的是一声投机取巧的“咔嚓”，和米克得逞的坏笑。

他的不速之客轻浮地吹了好几声口哨：“几个月不见，你的臀大、腘绳和股四都维护得很好耶！”

埃尔文无动于衷地转回头，继续穿裤子。

“早上好，米克。”镜子里的埃尔文带着适度的挑剔迎上他的目光。“看来，在加州的几年反而助长了你的变态。西岸的民风果然要比东岸开放很多吗？”

“嘿，别那么死板嘛！”

米克走进来，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肩：“从今天起，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史密斯医生’了！可不是每一天都像今天这般特殊的！你知道的，在你还在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年纪，我爸妈就是你的头号粉丝了。这二十年来，他们一直兢兢业业地收藏你的照片，我哪忍心让他们错过这个宝贵的时刻？我都向他们保证了三周一定会发今天的照片给他们的！”

“我从来没有在威廉和米娅面前‘光过屁股’。我来到拉奇蒙特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个年纪了。”埃尔文严谨道：“你确定他们想要的是我换衣服时的照片？”

“哦，相信我，他们的收藏比你想象的还要丰富。”米克胸有成竹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这意味着，我的家族手上捏着丰厚的‘史密斯资源’。”米克搓了搓手指：“等你结婚的时候……哈！我可要在仪式上好好丢丢你的脸！”

镜子里的埃尔文递过另一个无动于衷的眼神。

“哎呀，就像我所说的，小时候的屁股，成年的屁股，他们都想看一看。你也做过科研的，试验者当然要一直追踪同一位实验对象的同一个部位呀，这才是控制变量！”

他快乐地继续信口胡诌：“再说了，我又拍不了娜娜，要是拍了，那就是真的变态了。就只能来拍拍你咯，退而求其次嘛！”

埃尔文也有点装不下去了。他的脸在严肃和捧腹的博弈中变得有些扭曲。

最后，他用拳头碰了碰米克的肩膀，任由对方胁迫着他摆出上镜的姿势，记录下他们镜子里的倒影。

“很高兴又能和你一起共事，米克。”

他真诚地说。

-～-

时间是2012年中。大选不温不火地迈入倒数，世界末日在不远处蛰伏。与此同时，经济危机的卷须仍阴魂不散地蛰伏于大街小巷。换句话说，这个国家人心惶惶。即使是以混乱著称的曼哈顿也没能经住这项考验，日益疯狂的动荡如濒死之人口中的泡泡，不断浮上表面，又穷途末路地炸开，继续传播无望的孢子。

但不论危机怎样蔓延，社会上总会有那么些人对之免疫。在拉奇蒙特的海滨大道上长大的三个小孩就是这样的异常值。不如说，他们反而过得更好了。至少米克是这样觉得的。在他的认知里，“一起”即“更好”。从本科开始，尽管他一直追着娜娜走，没有和她分开过超过一个周末。但他们和埃尔文已经经历了临州、跨岸、跨国，距离越来越远，友谊全靠不靠谱的网线维系。如今，他们终于在纽约再聚首。距离甚至比八岁时更近——他们不仅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还在同一所医院里工作！如果想和对方说说话，只需要爬上两层楼梯敲敲门（大多数时候，他连门都不会敲）。这对米克来说，无疑是十全十美的安排！

客观来说，米克的确是他们三个人中最幸福的那个。但实际上，除了身高之外，他自小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不像纳娜巴那样天资聪颖，也不像埃尔文那样野心勃勃。尽管他出身于律师世家，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也没有让他对法律和公正产生特别的追求。他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类人，所以就连金汤匙都不太能勾起他的兴趣。相对应的，他的父母也不要求他大富大贵或者出人头地；他们仅仅希望他健康、快乐，毕竟他们已经替他和他日后的家庭挣出了足够的钱。于是，米克谨遵他们的嘱咐，从没心没肺地小孩，长成随波逐流的高中生。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没能发现自己有什么过人的特长或者特别的兴趣。如果硬要说的话，他为数不多的天赋可能就是鼻子很灵，但他偏偏又对嗅觉或者味觉相关的工作毫无兴趣。

纳娜巴和埃尔文和他截然不同。他们在很小的年纪就明确了想要成为医生的目标。他们也不是像其他小孩一样说着玩玩，而是孜孜不倦地一直为之努力，修了一个又一个大学预科课程，做了一个又一个暑期实习，忙得团团转又不亦乐乎。在他们的衬托下，米克简直像一只乐在其中的无头苍蝇。只有在申请大学的时候，他才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迷茫。

最后，还是埃尔文随口提出的一个想法帮他解了围。

“做点和运动相关的事情如何？”

埃尔文一边把饭盒放进微波炉，一边漫不经心地分析（全校只有他一个学生会为自己带午饭，真是天生的医生料子！）。“你一直在球队当队长，也很擅长运用自己的肌肉，不是吗？你的履历对于运动相关的专业来说堪称完美。如果你对职业竞技不感兴趣，也可以考虑偏学术的学科，比如运动机能，还可以连带学点营养学的东西。日后，你可以做私人教练，如愿以偿地天天泡在健身房里。”

这番话让米克醍醐灌顶，直拍脑门：对啊，这么显而易见的方向，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于是，他跟着纳娜巴申请大学，然后按照埃尔文的建议读了运动机能和营养学。毕业后，纳娜巴想试试西岸的生活，米克便跟着她在北加州上了理疗院校（为了能在医院里工作，离娜娜和埃尔文都近点，他选择了理疗而不是私教）。

而如今，他已经成功在纽约州和加州考取理疗师和营养师的执照，也积累了几年工作经验，有了稳定的收入和工作时间。他的父母很高兴他能搬回纽约州，二话不说就为他和娜娜置办了公寓，还为他们订购了相当高品质的餐食配送服务。让他们在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后，只需要把餐盘塞进烤箱里，就能吃上蓝带级别的美味晚餐。

和米克的闲云野鹤不同，两层楼之下的纳娜巴和埃尔文时时刻刻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西奈山医院经营着全国首屈一指的儿科住院医师项目，但那同时意味着，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医生们也得学会消化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压力、责任与期待。

而作为项目伊始的下马威，科室轮转从整个部门最为焦灼的急救科开始。儿童急诊的负责人？大名鼎鼎的基斯·夏迪斯。

是的，这里的大名鼎鼎具有双重含义。对于患者和他们的家庭来说，夏迪斯医生是妙手回春、化腐朽为神奇的名医。对于他手下的年轻医生来说，那即是臭名昭著的委婉说法。

就连离开了东岸医疗圈七年之久的纳娜巴都对他的严厉和凶狠有所耳闻。

“听说他在第一年就会让三分之一的住院医师落荒而逃。”入职集会前，她紧张地对埃尔文耳语。

“有这回事吗？”

不知道是逞强嘴硬还是发自真心，埃尔文听起来像是在与她闲聊天气一样云淡风轻。他撑着脸，懒洋洋地环视四周，随即注意到他们的两排之后坐着一位个子挺高，留着小胡子，却紧张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的男性。

他突然玩心大发。“跟你赌50刀，他将会是那三分之一中的一员。”

“埃尔文！”

纳娜巴苛责地推了推他的肩膀，然后偷偷往后看了几眼。那位同僚看起来实在是十分楚楚可怜。

她也忍不住戏弄：“天，不知道他需不需要急救？”

两位年过三十的名校毕业生就这样在座位上交头接耳、窃笑不止，浑然不觉夏迪斯主任已经站在了台前死死盯着他们，脸色越来越黑。毫无悬念地，他们被骂得狗血淋头，用来“儆猴”的最完美“杀鸡”表演。埃尔文看到那名小胡子男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像一尊上了年纪的石膏像，让他倍感诙谐。于是，在夏迪斯训纳娜巴的时候，他就在主任背后不断做着鬼脸，逗得纳娜巴必须得死死掐住大腿才能勉强维持住知错就改的面具。

对于魔鬼主任来说，光骂肯定是不够的，他们还被罚了一个月的文书核查工作。既繁冗，又耗时，侵占了他们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但他们坐在一起，放着音乐，吃着喝着米克送上来的慰问品，嘻嘻哈哈的，好像也没有多痛苦。时间悄然滑过。一天，纳娜巴从成山的文件里抬起头时，看见下一摞文件的封皮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一只让她加油的卡通猫。她一下便认出那是埃尔文笨拙的画风，突然感到十分怀念、动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生活天翻地覆，埃尔文的身高都抽高了将近两英尺，但他的画技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拙劣！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转过身，用笔尾戳了戳他的后背。

“你在忙吗？”

“怎么了，有什么事？”

埃尔文从文献里抬起头，转过身看她，十分专注的样子。啊，那看来这点也没变呀。纳娜巴从小就怀疑埃尔文其实深谙某种眼睛魔法。他的目光一旦挪到你身上，就会让你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我是特殊的”的幻觉。毕竟你可是占据了埃尔文——那个埃尔文！——的全部注意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很特殊，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升上高中之后，他们身边时不时就会有人因为这种幻觉而对埃尔文生出可谓执迷不悟的迷恋。那是一种相当危险的沉迷。一旦发现现实中不存在理想中的回应，它们就会迅速转化为怨恨，并衍生出令人始料未及的连锁反应，是埃尔文几近完美的高中履历上唯一的污点。根据纳娜巴在休息室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判断，类似的困境似乎一直延续至今。

“哦，其实也没什么。”

她反而难为情起来：“就是突然想到，我的咨询师建议我平日里可以多做些表达自我和感激的训练。我还没跟你说过吧？你身上总是带着那种可以轻松驾驭任何情境的氛围，无论多么的棘手苛刻。那真的好可贵。在你的影响下，我也总算可以抛下一些胆怯和焦虑。如果是我一个人挨骂受罚，我一定每天都藏在储物间里痛哭流涕！”

埃尔文缓缓眨了两下眼睛。他的表情依旧全神贯注，但似乎完全没能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想，我在尝试表达的是。”纳娜巴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你是个很棒的朋友。在加州的这些年，我时常想念你的友谊。”

“喔，娜娜，你现在听起来和你的老公一模一样！”

埃尔文夸张地打了个寒战，挑起眉毛揶揄道：“以前那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若是米克和我胆敢靠得太近，还会向我们丢石头的小女孩去哪儿了？”

“好了，我已经开始为我的怀旧和遵从医嘱的习惯后悔了。”

纳娜巴翻着白眼，回到桌前的公务里。

“一段深刻而健康的亲密关系就是会让人有所改变的。”她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以后也会的。对了，说到这个，皮肤科的纳塔莉已经向我打听了好几次关于你的事。在我看来，她的眼睛又大又绿，十分迷人，和你的蓝眼睛很是相配。她的皮肤状态也堪称完美，就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细纹——毕竟她的专业在那里，这就不用多说了。你怎么看？”

“纳娜巴，纳娜巴，你知道我的答案的。”

埃尔文打了个真实的寒战：“我们以前聊过这件事，不是吗？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种关系，那种……情绪，并不是适合我的东西，也并不和我追求的人生轨迹相匹配。”

“可那是十年前的答案了。那时你还是个高中生。埃尔文，难道你指望我相信，你现在还是真心那样想吗？而不是在自欺欺人？”

“我们都是在十岁以前就计划着要当医生了，不是吗？有的想法就是不会改变的。”

“这两件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它们都是对人生大方向的规划。”

纳娜巴有些挫败地呼了口气。“呃，好吧，那我认为你的计划需要迎接一些灵活性。生活鲜少是一条完美的函数线，所有的数据点都会按照预定走向老老实实的排列在上面。再完美的数学模型都需要含括异常值。况且，亲密关系也不是你的敌人。也许你的伴侣会让你的预定人生轨迹更加顺利，也许对方的确会让你的函数线发生偏离，但那或许会是更美好的轨道，是你独自一人的时候无法想象的完美形态。你永远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

“又或者，我和那位‘伴侣’会逐渐变得憎恨彼此，每天都在互相指责、不满与争吵中度过。我们逐渐会把这份怨恨带到家庭之外，工作也会停滞不前。然后，在经历了昂贵、毫无意义并浪费时间的婚姻咨询后，我们终于决定支付更加昂贵的律师费，进行一场撕心裂肺、劳民伤财的离婚和财产分割。当初怎么会傻到没有签订婚前协议呢？如果没有结婚的话，我一定会比现在成功好几倍……”

“那是你的过去在说话，在灾难化根本还没发生的事……”

埃尔文轻轻叹了口气：“娜娜，我很感激你的这份心，我说真的。我也很为你和米克的幸福高兴。所以也请你相信我的说法：并不是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会像你和米克之间的那样完满。就像有的人尽管每天锻炼、干净饮食，但在基因的作用下，还是会轻易患上糖尿病，而另一些人每天饮酒，饮食中含有大量的游离糖，却还是拥有完美的血糖健康一样。在亲密关系上，我属于前者，我早就知道的。”

“好吧，如果你这样说的话……”

纳娜巴闷闷地答道。她没有被说服，但同时明白自己是胜不过埃尔文的固执的。这点倒是也没有变。

两人沉默着工作了一会儿，空气里弥漫着赌气的张力（单方向的——埃尔文永远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气人样）。

最后还是纳娜巴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晚上要来我们家吃饭吗？”

“嗯，我看看……”埃尔文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晚上是谁做饭？米克，还是蓝带厨房？”

纳娜巴立刻为老公打抱不平：“嘿！米克做饭挺好吃的！”

“啊，我可没有评价米克的厨艺意思。”埃尔文玩味地看她：“我只是想知道晚上的厨师是谁，从而做出决定，仅此而已。”

纳娜巴楞了一下，然后闭上此地无银的嘴巴，低头道：“是蓝带厨房……”

“啊，是吗。”埃尔文满足地说：“那么，我会去敲门的。”

纳娜巴气鼓鼓地重新投入到工作里，心中的怀旧荡然无存。

哼，我们走着瞧，她赌气地想。未来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玩偶，即使是埃尔文这种天才型选手也不行。她确信埃尔文日后一定会坠入爱河，而且像他那样自以为是的人，一般会以非常滑稽的姿势掉进去。

到时候我一定要在旁边哈哈大笑，还要跟你讲一千遍：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吧！

埃尔文被人迷得五迷三道的蠢相令她倍感期待。她开始默默祈祷那个人可以尽早光临埃尔文的生命，好让她可以尽情笑一笑。

Notes:

抱歉久等了！！呜呜最近码字的状态很差，很需要大家的鼓励嘟！！

Chapter 28: 人缘问题

Summary:

史密斯往事之·很凶很生气

埃尔文从电梯里出来，一阵风一般刮入急诊室，卷走了戈麦斯护士手里的卷宗。他的步履没有丝毫拖沓，以至于戈麦斯有一瞬间认为自己遭遇了抢劫。直到两声清脆的响指从前方传来——标志性的史密斯“快点过来”讯号——戈麦斯才回过神来，小跑着跟了上去。

“情况？”

“原因不明的昏迷，先生。除此之外，患者头上有几处昏厥跌倒造成的擦伤，身上有淤青，还有轻微的脱水。我们已经为她处理了伤口，也做了补液。”

戈麦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短促、简明扼要而铿锵有力。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军队里呆过，但每次和史密斯医生合作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在第一次出征前，和长官打汇报的新兵蛋子。

史密斯医生把卷宗翻得哗啦哗啦响。对于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来说，他看上去一定像是在读在他们小时候十分流行的那种靠着翻页速度让画面动起来的手绘漫画。实际上，直到现在戈麦斯都认为史密斯医生速读卷宗的样子十分诙谐，又很不可思议——因为他就是可以在这种状态下汲取到所有他需要的信息。

他们路过了很多同僚，但史密斯医生一直在埋头苦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或者点头示意。自然，其他人也没有去打扰他。他们无一不小心地规划着自己的视线，好让它们不会在不经意间和史密斯的碰上，为自己赢得几秒钟的尴尬。于是，他们干脆将同情的眼神投到戈麦斯身上，因为他们清楚史密斯的目光绝不会落在那里：哦，可怜的家伙，又是你在和他对接！

或者这只是戈麦斯单方面的臆想——毕竟这是急诊，不是茶水间。每个在这里值班的人身上都背负着生死攸关的责任，他们必然不会让得体的社交礼仪和琐碎的家长里短妨碍到工作进度。

戈麦斯和同期入职的同事对上眼神。两人默契地隔着病床做起鬼脸。

“多长时间了？”

“呃。”

戈麦斯连忙整理好自己的五官和态度，但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什么多长，先生？”他胆怯地问。

“患者是失去意识后多久被送到医院的？既然已经出现了脱水的征兆，那么病发和就医之间一定隔了一段时间。”

“哦，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先生。”

戈麦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不是他的错。“据患者的母亲所说，她是在凌晨下班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女儿的情况的，那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在我们做病情分级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一直这样念叨。”

“凌晨？”

面前的人倏地停下脚步，又一次刷啦啦地翻起卷宗。

“她才十一岁。她不应该被独自留在家里。”

史密斯医生回过头。戈麦斯看到他极具权威的眉毛拧在一起，目光中盈满挑剔与指责，他的高个子和宽肩膀毫无保留地传达着“居高临下“。这令戈麦斯情不自禁地挺直腰板、双手紧贴裤缝，如果他长了尾巴，那它一定会被他夹在两腿之间，仿佛他才是那位玩忽职守、铸成大错的家长。

“她是一位单身母亲。”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虚弱地说：“她说她要打三份工才能勉强维系生活。当然，我不是在为她的失职辩解，但那听起来挺不容易的，不是吗？”

语毕，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医生，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现，对方没有被他说服分毫。医生的眉毛拧得更紧了，几乎打出死结。戈麦斯认为那个结既存在于史密斯医生脸上，又作用于自己的气管上。

结越系越紧，空气越来越稀薄。戈麦斯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但最后，史密斯医生只是以令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吐了口气，随即把头转了回去。

“做得好，戈麦斯，谢谢你把这一例交给我。”

史密斯医生把卷宗夹在右臂之下，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好了，你快点回家吧，你的轮班在二十分钟前就该结束了，不是吗？”

戈麦斯愣在原地：是这样吗？在他呆呆地抬头确认时间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刷啦”一声——医生已经拉开了D22病床的床帘，踏了进去。

“你好，我是埃尔文·史密斯。我将会是奥罗拉的责任医师……”
戈麦斯听见医生的声音重新变得冷酷而精确，像悬垂在皮肤上的柳叶刀刃，顿时感到十分安心，且迫不及待地想要下班。他背着手，脚步轻快地穿过忙碌的走廊。

之前冲他做鬼脸的朋友立刻迎了上来。

“天，刚才真是惊险，是不是？”朋友夸张地打了个哆嗦：“真对不起，我没害你被骂吧？”

“哦，别放在心上，当然没事！”

戈麦斯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史密斯医生没有那么吓人。我认为他只是有些不幸，长了一张‘静息恶魔脸’。”

“是吗？”朋友狐疑道：“可是他的态度也称不上多友好。每次我不得不和他讲话的时候，都认为他在琢磨要怎么把我杀掉才最省时间！”

“是的，他是个有点怪的人，我不得不认同。”戈麦斯轻笑：“可是，你见过他和小患者在一起的时候吗？”

朋友摇摇头。

“哦，那你下次可要看看！”戈麦斯快乐地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在这所医院里，没有人比他更关爱他们了！”

-～-

那时，第一年的科室轮转临近尾声，决定他们命运的资格评定沉重地压在每一位实习医生的颈椎上。像一场马拉松的最后五英里，每个人都在他们的强弩之末，却都还要靠着48小时前那令人怀念的4小时睡眠吊着自己仅剩的那口气，并不停地向内默念：再坚持一天，一小时，一分钟。这一切总会结束的。不论是先熬到评定，还是我先一步猝死，总归都是个终点！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多多少少会发展出古怪的自我调节方式。比如说，艾玛·卡特在新生儿ICU呆了三个月后，突然开始在休息室里用柳叶刀割自己的长发。她称这是世界上最疗愈的事情，并不断劝她的同事们加入她的阵营。在同事们惊愕又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她花费了十天的饭休时间，硬生生把自己维护了十几年的长发削成了一副坑坑洼洼的头盔。

“真不敢相信我以前每次都要在发型师那里交上一百多刀！”

艾玛十分满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不由得发出惊叹：“没想到完美解决方法一直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又省下一笔钱，我每个月就可以多还点助学贷款了！”

又比如说，内分泌科的威廉·布鲁恩每天都在教导严重超重的青少年们游离糖和深加工食物的危害，自己却以自动贩卖机里的蛋白棒、奇巧威化和Twix巧克力焦糖棒为生。不出半个月，他就不得不去消化科开了最大劲儿的泻药，又去成人内分泌科查了糖化血红蛋白，很快便拿到了二甲双胍的处方。

“没事的，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威廉挺着日益饱满的大肚，向休息室里永远盛满零食的大盆发起进攻的时候，信心满满地向大家保证：“我在内分泌学到的最宝贵的医学知识就是糖尿病前期是可逆的！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只是暂时的，为了更重要的目标服务的。只要扛过这个月，确保我能通过评定，我就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逆转我的胰岛素抵抗！我还这么年轻，以前还是运动员，现在周围全都是优秀的医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的确，正如威廉所说，现在他们的需要优先考虑的事只有医途。所以，只要能保证无限趋近于完美的工作质量，几撮头发和血糖健康，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在人人皆疯的情况下，那些还算得上正常的人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且格外不受欢迎。当不正常的人们看到人模人样的他们，就很难不去想：凭什么他们还是维持这副样子？为什么我就不行？我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哼，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他们把自己的变态隐藏得很深，一旦暴露出来一定会万劫不复。又或者：真会装！要我看，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失误就在拐角处候着呢！看谁能笑到最后！

所以，当其中一只鹤，埃尔文·史密斯，被黑着脸的夏迪斯主任叫进办公室的时候，空气中便开始蒸腾一种“看，我就说吧！”的兴奋（更何况埃尔文向来就有一点人缘问题）。大家奔走相告，小道消息像小分子药物一般在西奈山医院血脉中扩散，从一开始的“主任看起来很不满意”，到后来的“主任当众大骂史密斯，史密斯还嘴，然后两人开始斗殴。”

纳娜巴听到的是一个折中的版本。她在休息的时候，带着午饭在埃尔文可能出没的地方绕了两圈，才在练习室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用躯干模型练习一场手术，注意力高度集中。纳娜巴推门进去，他的肩膀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看你这么认真的样子，”纳娜巴坐到他对面，掀开饭盒的盖子，“看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假的？老头没把你开掉？”

埃尔文维持着手上的动作和胳膊的角度，只抬起眼皮看她。

“怎么了？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你犯了大错，所以老头让你卷铺盖走人。”

“哦，是说早上的事？”

埃尔文的眼皮又落回去。“我的确被羞辱了一通，但还没有到开除的地步。我很幸运。”

“你又怎么挑战他了？”纳娜巴饶有兴趣地扎起一朵西兰花，放进嘴里。‘

闻言，埃尔文罕见地叹了口气。他的肩膀塌下来，把手术用具扔到一边，丧气到干脆放弃了这场模拟手术。

“娜娜，你来帮我判断一下……”

-～-

埃尔文是带着偏见拉开Ｄ22床的床帘，走进奥罗拉的案子的。他基本可以确定这里面一定牵扯到了儿童虐待。11岁的孩子独自在家，甚至连及时的医疗救护都不能得到？仅凭这一点，埃尔文就可以叫来儿童保护服务（Child Protection Services，CPS）的社工，他们会把这位失职的母亲告到下辈子都见不到这位可怜的女儿。怪不得戈麦斯会特地叫他下来处理这个病例。

正如戈麦斯所说，患者的母亲，歌洛丽亚，正失神落魄地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不断摇晃着身体、揉着手。她身上仍穿着某快餐店的制服，嘴里念咒般呢喃着：怎么会这样，我的宝贝，怎么会变成这样……埃尔文的出现让她的咒语产生出些微的变化：医生，求求你帮帮我们，求求你……

埃尔文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胳膊，言简意赅地请她在椅子上坐好：您的冷静才是现在的奥罗拉最需要的。

但他心里想的是：不要碍事，不要让事态变得更糟了。怎么会这样？你的女儿就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他气极了，只是作为这一届遭遇过最多投诉的实习医生，他不得不拿出一套至少让人无诉可投的“床边礼仪（bedside manner）”。

证据到处都是。身体上新旧不一的淤青——肢体暴力。四肢的瘦弱程度明显超出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身材的追求，再加上不符合比例的腹部脂肪堆积——严重的营养不良，或许出于贫困，或许出于监护人的极度忽视和饥饿虐待。奥罗拉的身高远没有达到这个年纪女孩的平均水平，估计也和这一点脱不了干系。

埃尔文看着奥罗拉肩膀上恢复了一半的淤青，紫色和黄色交杂在一起，还有细小的血管破裂而成的红点，皮肤上的宇宙。他短暂地想了一下那些颜色会是由什么促成的。或许是棍棒，或许是推搡。肉撞在木头上。啪！

也许“原因不明的昏倒”根本就是谎言。也许奥罗拉就是在她面前昏倒的，因为她的暴力，她却因为想要逃避法律责任而选择隐瞒……

过去和当下在眼前重合，埃尔文感到自己的内脏在燃烧，手臂上垂坠着动作的重量。他的右手离口袋是那样近，近到从伸手进去，到按下CPS的速拨键，恐怕连一秒钟都用不了。不，那样还不够。在那之前，他还想用那只手扯住那位母亲的衣领，摇晃她，威慑她，把她摔到地上。给我振作一点！你在演给谁看？他想要这样喊。

如果你不打算好好养她，那为什么还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你明白这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吗？

埃尔文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然后吐出更深的一口，又一口。这是他在哈佛跟从的导师与他分享的呼吸法，是用来让人专注于当下、清空思绪的。那位老师年近八十，活得十分乐呵。他很早便将自己从医学前沿的腥风血雨中剥离了出来，一面不温不火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实验室，一面钻研一些不被正统医学所看好的东西，比如瑜伽、冥想、舞蹈疗法、呼吸法……他的办公室里贴满了相关的信息画报。埃尔文每次过去和他开会，都要花些力气才能藏起自己嗤之以鼻的表情——他可是被正统医学教育出来的。

但是，怎么说呢，他后来也渐渐意识到，实际操作下来，那些东西好像也不完全是一无是处。

和那些荒谬的海报一起浮到意识的表面的，是导师的一句忠告。

“不要用证据来填充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埃尔文，而是要用证据去哺育可能性。否则医学将不再是医学，而是一场专断的暴政。”

好的，老头子。埃尔文满怀讽刺地想。那就让我再玩一次让你如此热衷的推理游戏——尽管那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淤青，淤青……埃尔文的目光追随者小患者身体上的青紫。他意识到这些痕迹大多遍布于奥罗拉的四肢，而非躯干。这和他在临床上见过的家庭暴力案例不太一样——为了避人耳目，经验丰富的施暴者们通常会将暴力限制在可以被衣服遮蔽的地方。

埃尔文灵光一闪：奥罗拉身上的痕迹可能更贴近日常磕碰。但普通的磕碰是不会造成如此扎眼的淤血的。那就还要配上凝血功能障碍，再往源头上推，就是肝功能的问题。反观她不协调的身体脂肪分布——这也暗示着严重的内脏脂肪堆积，恐怕还连带着血糖调节，即胰岛功能的问题。

可是，这一切发生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埃尔文还是只被说服了一半。他一边从医疗车上摸出血糖仪，一面沉声问道：“信息表上，我看到家族病史那一栏是空着的。”

“啊，是的！”歌洛丽亚从椅子上蹦起来，焦急地答道：“我的母亲今年五十多岁，身体一直非常健康。我也一样。我一直认为她把健康遗传给了我和我的女儿，但是……”

埃尔文冷淡地打断她：“那父亲那边呢？”

“啊，父亲……”

歌洛丽亚的气焰瞬间被削去了大半。她低下头，嗫嚅道：“这个……我、我不清楚……”

与此同时，只听“滴滴”两声，埃尔文手里的小机器读完了数据。他低头一看，眉毛立刻紧紧拧到了一起。他下意识觉得这台机器发生了故障，于是跟隔壁床位借出了一只型号更新的重新测试。

测量结果的阈值毫无变化，仍旧是在300mg/dL以上。

“胰岛素！”

埃尔文掀开床位帘，向护士站大喊：“四……五个单位的胰岛素到D22床铺！快点！”

-～-

故事讲到这里，纳娜巴也差不多吃完了她的午饭。

“哦，这听上去不是很不错嘛！”

她一面收拾，一面向埃尔文投以赞赏的目光：“你既发挥了超乎寻常的洞察力，又战胜了自己的偏见——上帝知道那在凌晨的急诊室里是多么难能可贵——以此攻克了一例疑难杂症。那位小患者因为你而保住了性命，而那对命运多舛母女也不用再遭遇无妄之灾。好一段佳话！真应该被写进西奈山的编年史里。”

纳娜巴夸得真情实意，埃尔文的表情却一刻不见放松。

于是她继续问：“所以今天早上，老头其实是用羞辱你的方式表扬了你一顿是吗？真像他的作风！”

埃尔文用完全笑不出来的表情看着心态很好的纳娜巴，轻轻叹了口气。

“我被警告了。严重警告。”

“什么？为什么？”

“夏迪斯认为在我的目光落在患者身上的那刹那就应该给CPS打电话，举报这起疑似儿童虐待的案例，这样才能让医院最大程度地撇清责任。”

“呃，可是……”纳娜巴迟疑道：“难道他没看化验单吗？空腹血糖、A1C、肝功能、血常规……她的指数一定都跳到房顶之外了。那难道不足以说明，这是某种肝脏或者代谢相关的早发性疾病吗？”

埃尔文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我得到的回答是：‘堂堂麻省理工，难道连最基础的行医道德都没有交给自己的学生吗？还是说你认为这些规则不值得你屈尊降贵地去遵守？你已经自大到这个程度了吗？’”

纳娜巴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他们的夏迪斯主任出身贫寒，是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在行医的道路上杀出了一条生路，爬到了现在的位置。非常令人敬佩、荡气回肠的故事，没错。但那同时意味着这位主任非常看不上出身优渥的人，认为他们都是娇生惯养、吃不了一点苦、狂妄自大的巨婴。

“所以呢，你说了什么？”以她对埃尔文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忍气吞声地忍下闷气的。

埃尔文无辜地看她。“我就是下意识接了一句：‘您的做法难道不是等同于，把青蛙的腿全部切掉，发现它们对声音刺激失去反应后，就总结青蛙的听觉器官长在腿上吗？’。”

纳娜巴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

“哦，”她说，“那你是惨了。”

埃尔文耸了耸肩。“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覆水难收。那之后，主任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是还没有到把我逐出项目的地步，但用主任的话来说，我已经在被开除的边缘疯狂试探很久了。”

两人之间有一刻停顿。纳娜巴见他似乎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催促：“所以呢，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通告了CPS。”埃尔文拣回零散在桌上的手术用具，寻找之前半途而废的节点。“他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该到了。”

“我想夏迪斯的坚持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过了一阵，埃尔文自说自话地接道：“那位母亲的确让她的11岁的孩子独自在家，直接导致了她无法及时得到医疗救助，危害到了她的生命安全。那些淤青也有可疑之处。根据我们在医学院学到的道德条例，这确实已经严重到应该让有关部门来调查。”

“她是位单身母亲吗？”

“是的。”埃尔文点头：“单身母亲，家境困难，需要打三份工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埃尔文接着问：“想知道夏迪斯主任针对这点是怎么说的吗？”

“他怎么说的？”

“‘贫困的单身母亲是实施儿童虐待的重灾区。相信我。我在这所医院工作了将近三十年年，你不知道我见过多少例和这起一模一样的虐待案，仿佛他们商量好了要套用一样的家庭模版。’”

“什么？”纳娜巴不敢置信地皱起眉头。“他是认真的吗？他把这一切归因于一个家庭的社会经济水平和房顶下有没有一个父亲？首先，那位隐形的父亲在哪里？其次，社会的责任在哪里？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什么会期望一个单身母亲既能哄孩子睡觉，辅导他们的功课，准备营养的餐食，同时还要平衡三份工作？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我不知道，娜娜。”

埃尔文把左手的钳子扔到一边，用手掌疲惫地揉起眼睛。

“我不知道……”

-～-

三个小时后，埃尔文接待了CPS的社会工作者。他们向歌洛丽亚解释了这一切，但那位疲倦不堪的母亲似乎没能理解事态的全貌，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点头，口中不断重复着“好的，知道了，谢谢。”

调查持续了好几天。一周后，他们又回到了医院。这次是为了把奥罗拉保护起来，让她脱离受虐的环境，歌洛丽亚的抚养。

有很多的抵抗、泪水、尖叫、抢夺。奥罗拉不想离开母亲。歌洛丽无法接受现实。埃尔文听到“妈咪！妈咪！救救我！”，还有“是你们搞错了！我没有……我怎么会？！不要把她带走！”。

嚎啕、怒骂、嘶吼。哗啦啦。床帘被扯下来。咚！椅子摔在地上。

埃尔文站在门边。这些极度刺耳的、不和谐的声音揉杂在一起，令他右眼周围的肌肉突突地跳，预示着一场极为惨烈的偏头痛。

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十分不负责任地躲在天花板的一隅，远远避开了纷争。它幸灾乐祸地看着必须站在门边，没有丝毫自由的埃尔文。它尝试辨别那张脸上的情绪：是不安，内疚，痛心，或是厌烦？它分辨不出来。因为那张脸是空白的，无菌的，洗刷一新的。它只看到埃尔文对着手机讲了几句话，过了几分钟，就进来了几位凶神恶煞的保安，要把那位疯疯癫癫的女人架走。

她挣扎着，踢着，涕泗横飞，像走投无路的野兽那样露出牙齿，但都是无济于事。她的头四处乱转，如同鞭打下的陀螺，等待着，寻找着。最后的最后，她的目光猛地锚在了埃尔文身上，熊熊烈焰和它的柴薪。

“你……”她歇斯底里地叫：“是你！”

埃尔文没有动摇分毫。

“你怎么能对我们做出这种事？！”

埃尔文的漠然只是助长了那团火炎。

“你这个罪人！你会下地狱的！你会在永无止境的业火里度过永恒，永世不得超生……”

歌洛丽亚的诅咒回荡在走廊里、大堂里、埃尔文的颅腔里。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埃尔文才终于离开那间房间。仿佛全然感受不到众人的注目礼，他信步走进电梯，消失在缓缓合上的梯门之后。

-～-

两星期后，纳娜巴接待了奥罗拉的复诊。事后，她立刻找到正在查房的埃尔文，告诉他奥罗拉的各项指标已经好了很多，情况非常乐观。

“尽管我们还是查不出病因，但既然她恢复得这么好，那就不重要了！”纳娜巴快乐地跟他报告，接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看来那老头子当初的坚持还是对的。真相究竟如何姑且不论，或许她需要的真的只是离开她的家庭环境。”

一个月后，手术室里。埃尔文和纳娜巴正在主持他们行医史上的第一场胆囊摘除手术。夏迪斯在一旁监督。

他们的患者是一位十二岁的少年，这次手术是为了纠正他的胆囊炎，至少他们当时是这样认为的。术前，模拟练习的时候，沟通流程的时候，肩并肩洗刷着手和小臂的时候，埃尔文和纳娜巴都探讨过，究竟为什么一个常发在中年人身上的病，这次会出现在一位刚刚踏出儿童期的少年身上。每一次，他们也只是花了三言两语带过他们的疑惑和惊讶。毕竟，现在的大趋势就是肥胖年轻化和疾病年轻化。针对这个问题的研讨会他们每个季度都在参加，而每一次都没能听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和解决方案。他们的工作是把病治好，而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分析病理——之后还有五台手术等着他们呢，可没有功夫去和流行病学家们抢饭碗。

手术台上，先由埃尔文切下第一刀，再由纳娜巴探入内窥镜。尽管他不会这样承认，但埃尔文其实有点紧张。他紧紧盯着那道创口，不断反思自己刚才不够果断，力度也没有把握到最好。真是令人失望至极！他恼怒地想。如果四下无人，且不是无菌环境，他一定会狠狠掐自己两下。

一旁的纳娜巴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埃尔文的完美主义发作得太过于彻底，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夏迪斯主任喉咙里也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脏话，才终于将他从自我厌恶的泥潭中拔了出来。

他望向屏幕。有一瞬间，他认为内窥镜出现了故障，因为那上面反映出来的不像是腹腔里会出现的东西，而是得了皮肤病的星球表面，或是遭遇了严重烫伤，满是脓包的烂肉。

然后他想：等等，那看上去也像是一个常年酗酒的中年人的肝脏的一部分。然后立马否定了自己：不对，这可是个小孩啊。

他回过头，看到夏迪斯主任和纳娜巴脸上皆带着七分不解，三分震撼。

“那是……”

埃尔文舔了舔嘴唇，向两人确认道：“肝脏？”

他认为自己听上去像个人类生理学补考了很多次还没能及格的医学生一样，相当愚笨。但手术室里具有丰富临床经验的人们也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谁都不敢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天，谁都没能看穿这场平平无奇的微创手术之下蕴藏的深意；他们面前赫然是一座隐伏已久的秘密工程，经历了数十年处心积虑的构筑，终于在那一刻露出了马脚——一场“人为”流行病正在避人耳目的角落肆意蔓延，而在场所有人的人生都将因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Notes:

从这章不难看出，年轻的埃尔文脾气也不咋地，和利真是绝配！

***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29: 死亡时间

Summary:

史密斯往事之 · 死亡时间

五月初，气温骤降，纽约下了一场怪雪。刚刚开始花枝招展的纽约客们只好骂骂咧咧地翻出上周才收纳起来的厚重衣服，纷纷认为自己的信任遭遇了背叛。

米克·扎卡利亚斯——永远的乐天派——却不这样认为。他早上出门前甚至没有看天气预报，披了件牛仔夹克就出去了，现在冻得手指几乎失去了知觉。可他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是五月的雪，五月的耶！雪花还很大耶！他由衷地赞叹，也不去思忖这或许是全球变暖所带来的极端天气，不去振臂高呼：地球就要完蛋啦！

对他来说，唯一可惜的地方大概就是他想不到办法把鹅绒般的雪花保存起来，再带进西奈山医院里，给正在当班的娜娜瞧瞧。

不过，能和自己最好的哥们儿共同经历这一古怪却美丽的反季节天气也称得上是一件美事。他抿了口咖啡，斜眼偷看身侧的老友。埃尔文显然也有些震惊。他的目光愣愣地随着雪花向下飘，然后伸出手，像是情不自禁地想用食指把它接住。

米克偷偷地笑，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老伙计终于摘下了那副不苟言笑的职业面具，看上去更贴近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埃尔文了。

这段时间，即使是在生活里，米克也已经很少能见到面具之下的他了。

口袋里的手机“叮”了一声。米克不用看就知道是娜娜的短信——他们就是这样心有灵犀。

你们到哪儿了

米克立刻开始委屈地撅嘴。怎么会这么冷淡！明明平常都至少会加个“宝贝”，或者“甜心”的。正当他犹豫是应该走幼稚路线（哦，你让我的心好痛！），还是成熟路线（怎么了，亲爱的，需要我给你带点什么吗？）的时候，手机又“叮”了一声。

拖住埃尔文

米克顿住脚步，脖子后面的皮肤上浮现细密的针刺感觉，精神也随着纳娜巴简明而紧迫的措辞而紧绷。他刚想细问，下一条信息又追了进来。

别让他回来出事了绝对

绝对不要让他进急诊

“怎么了？是娜娜吗？”

可能是看他脸色不对，埃尔文也皱着眉头凑过来。米克浑身一耸，条件反射地想把手背到身后去。慌乱中，手机竟然从他生满冷汗的手心里滑了出去，正好落到埃尔文脚边。

“哎，等等……”

米克徒劳地伸手阻止，接着无力地看着埃尔文弯腰捡起他的手机，又顺其自然地读到了屏幕上没来急滑走三条信息。

“不是……”面对埃尔文不敢置信又极富威严地拧在一起的眉毛，米克微弱地找着借口：“你听我解释……”

但埃尔文已经转过身，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起来。米克懊恼地拍打自己的头，诅咒自己的无能，随后把咖啡抛进垃圾桶，迈开步子开始追逐。

“埃、埃尔文！”

冷风灌进他的肚子，把他支离破碎的声音吹进每一个停下看热闹的路人耳里，但就是够不到那个擅长跑步的金发混蛋。

“你给我停下来！”

米克看见了102街的标牌，心凉了一大半。有决心的埃尔文向来是潜力无穷的。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米克只恨自己身上没有随身携带能把埃尔文的脖子拴住的套索。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目标拐过一个弯，消失在急诊室门后。

米克咬紧牙关，追了进去。猛地停下，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还引发了耳鸣。急诊室里驻扎着不少人，但和平时忙碌的动态不同，大部分的人，不论手上忙着什么，都朝着同一个方位频频侧目、对着同一个人指指点点。

急诊室里，要说亘古不变的，就是那份势不可挡的嘈杂。广播的传呼、医生的命令、护士的脚步。而胜过其它所有的，是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的那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专横而固执的，象征着正有人站在生与死的边缘的声音。

“……13，14，15……所有人放手！”

吱——啪！

“心跳未能恢复，继续CPR！”

米克喘着气，揉着耳朵，一眼就在急救小组旁挑出了埃尔文和纳娜巴的身影。

他先是注意到纳娜巴血迹斑斑的白大褂，极度的恐慌让他的意识出现了几瞬的空白，然后理智找回了他：那不会是娜娜的血，他的娜娜没事。

接着，他注意到的是她眼中的焦虑和担忧，甚至恳求。他的纳娜巴自小就是个波澜不惊的小孩，这点倒是和埃尔文挺像的，很少有人或事能在她脸上挑起“微笑”或“冷漠”以外的情绪。

上一次看到她这样……回忆自顾自地翻找起来：好像也是在医院里，也是因为埃尔文……

纳娜巴拽着埃尔文，嘴唇一张一合，重复着一样的形状，一样的话。而埃尔文只是死死盯着床位上的病患，像一颗根系发达的树一样无动于衷。但米克同时也注意到，埃尔文的手尽管紧握成拳，却仍然抖个不停。

与此同时，在急诊室的混乱的嘈杂中，来自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开始喧宾夺主，演变成不容人忽视的副旋律。只言片语不断漏进米克的耳朵，任他拼凑，像一款格外残忍的益智游戏。

“是那个小孩……”

“浑身淤青……”

“史密斯医生通报的那个……”

“闹得满城风雨……”

“寄养家庭竟然……”

“这种地步？……”

“不，我听说是自杀……”

“如果当初没有……的话……”

“所以，归根结底……”

“杀死她的人……”

这时，纳娜巴也在人群中找到了他。

帮我！

两人对上目光，纳娜巴立刻向他投以求助的目光：过、来、这、里！

视角变了。米克艰难地开辟出一条不会影响到医护人员的路，在脑袋和脑袋之间的空隙里，他先是看见了抢救病床上的一双脚，接着是大腿和手臂。

他感到很奇怪。因为那些被他看到的肢体太干、太瘦了，让人无法与生命之联系。这让他认为，急救小组正在试图抢救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具干尸。

接着是肩膀，脖颈。看到脸的刹那，米克心里猛地一耸，然后他必须把头别过去，必须停止看下去。

但那张脸还是刻印在了他的眼皮之后，挥之不去。

——那是一张枯槁得宛如骷髅的，小孩的脸。

他随即意识到那张脸并不陌生。这令他感到十分怪异，因为当一副躯体枯萎到那般地步，它一般只能让观者们想起它的组成单位：骨骼、皮肤、肌肉纹理。或许还会让人联想到：恶心、可怕、怪物。具体的五官、长相、身份，还有其它作为人类的种种，皆失去意义。

脑袋被鬼魂般的熟悉感搅得一团乱。米克来到纳娜巴旁边，还是不敢望向另一侧。

“娜娜……”

“好了，停下吧。”

另一侧的声音打断他：“已经结束了。”

急救小组安静下来。

“患者奥罗拉·冈萨雷斯，死亡时间，1:54。”

奥罗拉，奥罗拉……

奥罗拉！

米克立刻去看埃尔文，而埃尔文在听到“死亡”这个词之前就停止了对急救小组的关注。他利落地转过身，想要离开，需要离开。但纳娜巴又一次拽住了他。

“你听好，这不是你的错，你记住了吗？”

纳娜巴捧住他的头，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再说一次：这、不、是、你、的、错！你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埃尔文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的确望着她，但那更像是惯性的结果，而不是聆听和理解。

又顿了一刻，埃尔文沉默着把纳娜巴的手挥开。

“让我一个人呆着……”

他转过身，继续往外走。但身体已经开始了它的背叛。左腿一软，他开始往下倒。

米克连忙架住他：“埃尔文……”

埃尔文勉强站稳，随即试图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放开我。”

米克当然不可能听他的，但同时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好和他僵持在原地。

“我说了——不要碰我！”

埃尔文猛地将他推开。这次轮到米克差点摔倒了。米克打量着埃尔文的后背，他想可以更粗暴一点，更不择手段地把他留下，或者强制把他带到能让他冷静下来的地方。但埃尔文的眼睛是那样的……那样的……

米克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种状态，只是单纯地为他感到心碎。

于是他说：“向我们保证，你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也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没有回应。

“埃尔文，”米克沉声：“向我们保证。”

埃尔文在门口顿了顿，头极轻微地点了一下，随即消失在了门后。

娜纳巴靠到他身上，疲惫不堪。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

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米克再一次诅咒起自己的无能。他只能把娜纳巴紧紧抱在怀里，希望至少能为她带来些许依靠。

然后，他又想到了埃尔文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你，看到的却不是你。你们离得那样近，同样的时间穿过你们的身体，但你就是知道，埃尔文其实离你很远；他不在那里，而是又一次深陷于某个他永远不会给你权力知悉的时空。

你的眼睛，究竟看向哪里？看到了什么？米克默默问道。那是他在现实中，永远无法鼓足勇气问出口的问题。

无论如何。米克望向埃尔文消失的方向。在你准备好的时候，请你安然无恙地回到我们身边。

 

-～-

1987年末，整个国家仍然沉浸在股市“黑色星期一”所带来的恐惧与低迷之中。一位名为罗纳德·基恩·西蒙斯的男性正在阿肯色州，他的家乡，进行一场无缘无故的疯狂杀戮。与此同时，百忧解，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抗抑郁药物，正在美国市场上闪亮登场。

和大多数年份一样，1987年称不上平凡，但也绝对不平淡。不过，那都和卡梅尔利特修道院没有关系。在明尼苏达州，希宾市的八十英里外，每个人都过着毫无波澜的，不会被经济危机、大规模杀人狂、和抑郁症所威胁的生活。

那天晚上，阿格涅斯修女做完了例行的打扫和阅读。在进行晚间的祷告之前，她需要先去确认院门已经上了锁。

外面的雪已经非常厚了。阿格涅斯修女披上袄子，评估了一下，又弯下腰，艰难地套上了棉靴。

哎，老了呀，老了。

她捶着吱呀着抗议的腰，叹息道。

顶着寒风和雪暴，阿格涅斯修女在平整的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和过去成百上千个冬夜一样。

但也有不一样的——这一夜好像没有往常安静。有什么声音，“笃笃笃”、“笃笃笃”的，非常有规律地重复着。

这是什么呢？啄木鸟？还是我老得开始耳鸣了？

离门越近，她就越确信，声音是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的。

她快走了几步。到了门前，废了一点力气，才抵着积雪的压力把门拉开。

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一个小孩。

“晚上好，修女。今天晚上的雪下、下得可真大呀，是不是？”

小孩被冻得面无血色，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却仍不忘装成个小大人，熟稔地说着礼貌的话。雪像一层糖霜一样覆在他身上。他的刘海压在眼睛上，金色的睫毛上挂着冰晶。修道院门口的灯很暗，却也无法模糊那双眼睛的那种，凛冽而空灵的蓝。

“你好，我想我现在是一名孤儿了。你得收留我。”

看阿格涅斯修女被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小孩毫不客气地直接从她旁边挤进了门，告知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然后好奇地四处打量。

“所以，我的房间在哪儿？”

Notes:

好久不见哇大家！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看（对手指

Chapter 30: 令人头疼

Summary:

史密斯往事之 · 很久很久以前

那之后，小孩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第二天一早，卡梅尔利特修道院就炸开了锅。修女们谁也搞不明白这么点大的小孩是怎么凭空出现在院门口的——要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小镇也在三十英里之外。而小孩一改昨夜的伶牙俐齿，一直在角落里呆呆地坐着，垂着眼睛，嘴巴像藏了珍珠的蚌壳，谁也撬不开。

修女们连他的名字都问不出来，只好们报了警，又叫来了医生。

警员们在修道院周围调查了一番，又在小孩换下的私人衣物里翻找一通，一无所获。

“我想，这个孩子不可能是离家出走来到了这里。这附近没有公共交通，最近的民宅也不在步行距离内。昨夜温度一度逼近零下二十，他必然不可能是徒步走到这里的。这个月，整个圣路易县也没有通报儿童失踪的记录。”

年轻的警员抱歉地看着修女们——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多余。

“我们认为，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是被人遗弃到院门口的。但不论是脚印还是车痕，全部都被大雪掩埋得一干二净。他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和他的身份或家庭有关的东西——不如说，我们只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这个。”警员晃了晃证据带里的巧克力。“我们可以从这里切入，尝试找找卖出这块巧克力的店铺。但这是个大众品牌——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上面投注太多期望。”

“我们会继续监控州里的失踪儿童报案的。保持联系。”

警员们用令人信服的语气留下一句保证，推门走了。他们所负责的片区人口不足五千，这五十年里都没发生过什么重案、要案，但儿童抛弃案每年都会有几起，所以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不会再有下文了。

“哎，真是渣滓。”

老警员抽完最后一口烟，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骂，然后一踩油门，走了。除了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上留下两道乌黑的轮胎印，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

送走了警察，修女们开始期待医生能带给她们一些好消息。如果不好，那至少有用。

“他说话了吗？昨天晚上，他还挺能说的呢！”阿格涅斯修女急切地问道。

医生摇摇头，把听诊器从小孩的身体上挪开。
“他并不是没有说话的能力，这应该是创伤下的应激反应。哎，可怜的孩子……”

医生叹着气，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头发，然后示意修女们借一步说话。

“他年龄应该在六岁左右。身上有淤青和冻疮，还有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修道院长痛苦地闭上眼睛，在胸前划了十字圣号——她最听不得这种事。

“不过他身上没有新伤。最新的烫伤看上去也已经结痂了。所以，我认为他已经脱离了他的施暴者有一段时间了。”医生宽慰道。

“除此之外，他的鼻梁应该也断过，所以他这里才会有个那样的角度。”医生点了点自己的鼻梁上端：“尽管事出的时候没处理好，但所幸对呼吸道没有造成压迫，所以不会对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好的，医生。请问我们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他有些营养不良。对于他的身高来说，他的体重是不够的。所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多喂他吃点东西吧。至于语言功能，如我之前所说，是心理原因造成的。所以请你们耐心待他。我相信在修女们的悉心照顾下，他很快就会对大家敞开心扉的。”

医生从医药箱里配了几种维生素，布置下每天餐前、餐后进补的流程，然后又留下了几句宽慰的话，也告辞了。

目送医生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院长又在胸前划了十字圣号，双手合十道：“愿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这都太令人心碎了。”

走神的阿格涅斯修女也连忙效仿。她还在琢磨小孩心因性失语的这件事——他昨天晚上明明说得很流利呀？到底是他在耍我们，还是我疯了？

她们回到方才的房间。小孩仍然坐在床头，姿势和她们离开房间时的一模一样。他身上穿的是修道院收留的孤儿们统一着装的，镶着荷叶边的白布衣。非常朴素的款式，但穿在金发蓝眼的小孩身上，有一种默契的合适。荷叶边和他的四肢和头颅一样，总是没精打采、呆头呆脑地往下垂着，让他看起来像一株缺水的白花。

院长蹲到小孩面前，慈爱地握住他的手。“小朋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卡梅尔利特大家庭的一员了。在找到和你相匹配的、足够优秀的家庭之前，我们会担起责任，好好照顾你的。”

小孩看着她，对她的话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哎呀，一大早就被我们这群大人搞得团团转，今天还什么都没吃过吧？” 院长怜爱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转头吩咐道：“阿格涅斯，你先带他去厨房找点吃的吧。”

“好的，院长。”

阿格涅斯行了个礼，送院长离开，然后低头去看这个令她头疼的小孩。

“你……在笑吗？”她吃惊地问。

在问题还没落地的时候，小孩的脸就又变得空白了。仿佛阿格涅斯捕捉到的那一刻，那抹大功告成、游刃有余的，不适合出现在小孩脸上的笑，从来不曾存在过。

-～-

据阿格涅斯的观察，小孩是个聪明的小孩。其他小孩啃着手指、嚼着头发，纠结五十分钟才能答出一半的题集，他二十分钟就能答完，且正确率很高。

阿格涅斯也很快发现，小孩是个人缘不怎么好的小孩。这和他的失语没什么干系——卡梅尔利特修道院里也有其他有身心障碍的孩子，但那并不妨碍他们和别人打成一团。但小孩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一得空就藏进院里的读书室里。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想要搭理他了。

然后有一天，小孩开口说话了。

如果突破了这层障碍的不是暴力，那阿格涅斯修女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她赶到现场的时候，小孩正被安德按在地上扇巴掌。现在可不是庆祝小孩终于突破了心魔的好时机。连忙把两人分开，修女发现安德脸上也被小孩挠出了血痕。相比之下，小孩只是脸的一侧被扇肿了，伤势反倒算轻的。

“够了！”

她对即使被分开了，仍在激烈对骂地两人怒喝：“安德，赶快去找路易莎修女去处理你的伤口。难道你想顶着那些疤过一辈子吗？”

“而你！”她把嘴巴撇成最能体现嫌恶的角度，瞪着小孩道：“跟我走！”

她用余光看见小孩灰溜溜地跟着她，无法无天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不禁得意地翘起嘴角。

“今天骂人骂得相当响亮嘛！我在主楼里都听见了。我还在想那是谁的声音呢。没想到，我们为你请了这么多医生，最后竟然是安德把你医好了！”

在厨房里没找到现成的冰块，修女干脆拿塑料袋装了点外面的雪，丢给小孩敷脸。

“捂好了！不然接下来一周你就顶着张猪脸去打扫厕所吧！”

听到自己往后一周的宿命，小孩立刻不服气地抬头。

“这不公平！明明是他先动手推我的！”

“他推了你，难道你就应该再去推他吗？我们平常是这样教你的吗？”

“那他都在打我了，你还让我怎么办？难道我应该乖乖地被他打吗？”

“当然不是！可你明明有很多其它选择，像是找我们来调停，你却选了最不应该、最不动脑子的那个！”

“找你们调停？”小孩皱着鼻子，嫌恶道：“我可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的卑鄙之徒！以牙还牙要比那高尚一百倍”

小孩像一把沉寂了许久的机关枪，一旦扣动了扳机，就再也按耐不住天性，要把这几个月没能抒发的观点倾倒出来。

“年轻人，在跟我继续争辩这一点之前，”阿格涅斯竖起一根手指，警诫道：“你最好先仔细想想，安德最开始是为了什么才开始推你的。”

看着小孩脸上微妙的吃瘪表情，阿格涅斯乘胜追击：“也不要想着胡诌个理由糊弄我。我相信安德现在已经一五一十地跟路易莎修女报备过了。”

其实她大概能猜道他们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卡梅尔利特院内设有一处在附近小有名气的“造物主展览”，是几位修女去肯塔基州交流学习时，被那里的创世博物馆所启发而打造的。院内的展品是由修女们手工制成的，论艺术性和宏伟程度肯定比不上原作，但她们也是竭尽所能地展现了上帝是如何在六天内创造了天地、动物、植物和人类的，也制作了证据证明进化论是亵渎神明的现代科学家们捏造出的谎言。

她们一开始纯粹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与坚持才开始这一创作，没想到后来居然受到了附近居民的一致好评，甚至会有人周末开车三小时专程来看她们的作品，让修女们十分自豪。这些年来，她们不断充实、完善那些作品。慕名前来的人越来越多，也让修道院得到了不少的大众募款。

而且，这个展览也是极佳的教学资源。从前，她们总是要依靠着画册和玩偶来教孩子们圣经的细节。现在，她们将创世论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一切皆不言自明。

在小孩第一次来到展览室的时候，阿格涅斯修女就意识到了他恐怕真的是一个有着两副面孔的小孩。当时，凡妮莎修女慷慨激昂地赞叹着主创造世界的圣举，而她的小听众们无一不为那波澜壮阔的故事所倾倒。唯独小孩，阿格涅斯观察到，脸上带着那种处于“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和“我真想撬开你们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之间的微妙表情，显然认为这一切都荒谬至极，但又碍于自己的失语，只能生生咽下那口气。

安德和他恰恰相反——他是这一展览最大的拥护者，且向来不羞于表达自己的支持与狂热。相对应的，小孩也从不吝啬于用自己的五官传达对他的讥笑与蔑视。两人相当不对付，之前就起过几次冲突。今天这颗定时炸弹终于爆发了。

“安德，他信仰着这么荒谬的东西。”

小孩稍加思忖，再抬起头时，表情相当认真。“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好，而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以帮他，所以我承担起了把真相摆在他面前的责任，仅此而已。”

阿格涅斯看着他脸上的理所当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首先，你务必要记住，刚才这番话，你最好不要跟这里的第二个人重复。”

修女指了指回廊里的长椅，示意他坐下。

“第二点，在我听来，你似乎是想把个人的观点强加于安德身上。”

小孩立马纠正道：“不是我个人的观点，是正确的观点。”

“正确……是吗。”

修女顿了顿：“那么对你来说，何为‘正确’？”

“‘正确’就是客观的，不带个人主观色彩的，无需证明的那些事。”小孩不假思索道。

“听上去，你是将事实与正确画上了等号。”

小孩歪着头想了想：“也可以那么说。”

“可是，不分场合地追求事实的行为一定是正确的吗？”修女看向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环境并不接受你所认同的现实。”

“所以我更不应该动摇我的立场。我不能任由自己被错误的环境同化。不如说，正因为我是真理唯一的拥护者，所以我才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去把环境推往正确的方向。”

修女有些惊讶。趁院里其他小孩打雪仗、捉迷藏的时候，小孩都在思考这种事情吗？

她在欣赏的同时，又不禁为他感到担忧——她已经能预感到这个特性日后会让小孩吃到很多苦头了。

“你知道安德是怎么来到我们身边的吗？”

小孩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显然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

“他的父母是所谓的……‘极端宗教分子’。”

修女斟酌着措辞，挑选着适合说给六岁早熟小孩的部分：“在一次……活动中，他的父母皆因信仰而殒命。”

“安德是唯一的幸存者。他受到父母的影响很大，宗教是他存在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所以他才会那样痴迷于那些展品。自打他出生起，他就不被允许去了解那之外的可能。”

“那难道……”

小孩的语气中添了几分犹豫：“不该有个人站出来，纠正他糟糕的养育，告诉他正确的思维方式吗？难道要让他继续这样下去？”

“实际上，你现在看到的安德，已经比最开始的安德柔和很多了。每人应对创伤的机制都不一样。恢复和改变是自发的过程。我们作为他的同伴，能做到的就是陪伴、接纳与友好的引导。冠以‘我是为了你好’的强硬手段通常只能起到反效果。”

小孩垂下眼睛，面露愧疚之情。修女趁机补充：“有自己的坚持是好事，非常好的事。但振臂高呼并不是坚持理想的唯一方式，审时度势也是必不可少的技巧。你想想看，你在院里公开反驳创世论究竟会让谁受益？的确，你的主张在那一刻得到了伸张。然后呢？那些创世论的拥护者是你的同伴、照顾者，每天与你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你会变成团体里的异类，或许还会有人因此克扣本应属于你的资源。你会一直处于劣势。”

“你可以强硬地坚持，也可以圆滑地坚持，世界上有很多坚持的方式。总而言之，你应该把你自己的利益作为最终目的。你的策略和行为都应该为你的长远目标服务。不要为了即刻的满足，而忘却那之后的发展。”

小孩的头越来越低。他今天正好又穿着那身白衣服，让阿格涅斯不禁想起了刚捡到小孩的时候。

“好了！”她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和安德道歉、和好。今天晚饭后再到我这里报道扫厕所。”

小孩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却没有立马离开。

“阿格涅斯修女……”

“还有什么事吗？”

“是不是……”

小孩拉扯着衣服上的荷叶边，扭扭捏捏的。修女也不催他，耐心等待着问题的后半。

“是不是只有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撒娇、讨好、说好听的话，才能得到关爱呀？那、那怪不得我……”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孩的困惑让阿格涅斯十分揪心。她把小孩揽入怀中，安抚道：“孩子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每个孩子都应该得到无条件的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极不合理的，而那完全是大人的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知道了吗？”

“嗯……是吗……”

小孩听上去仍然半信半疑的，于是修女将他抱得更紧。

所以她不可能知道，小孩的脸上一直是笑着的。是计谋得逞，还是沾沾自喜？总归是高兴自己多少扳回了一成。

-～-

在小孩身上，阿格涅斯学习到，“令人头疼”是一个极具连贯性的品质：如果一个人已经在几个领域展现出令你头疼的特质，那么你基本可以大胆地假定这个人会在方方面面都令你头疼。

开春后，卡梅尔利特举办了那年第一个“开放日”。所谓“开放日”，并不是单纯地迎接外人进院参观。她们主要迎接的是有领养意愿的人，前来勘察合适的孩子。

那天来的人不多，所以孩子们都格外热络地围着访客们，展现自己的方方面面。

当然，那是说，除了小孩之外的孩子们。小孩一进门就找到了离访客们最远的角落坐下，膝上端着一本书，一副刻意要和那些人划清界限的姿态。

在这个地方，领养实际上是一件特别现实的事情。在圣路易县，平均每个家庭有3.8个孩子，远远超过国家平均水平。也就是说，这里的家庭不缺孩子。那他们缺的是什么呢？另一则数据把这一点体现得明明白白：50岁往上的居民构成了圣路易县总人口的54%。也就是说，这个县很难留住，也很难吸引年轻人。年轻劳动力便成为了最稀缺的家庭资源。

50岁往上的居民也构成了卡梅尔利特主要的来访客群。他们大多是抱着想要找一个日后可以帮着务农、处理家务、照顾晚年的人的目的而来的。这样的现实让修女们感到悲伤，因为这意味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或许在新的家庭里也无法体悟到那种一心一意的、不含杂质的爱。但她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也有正向的一面：这种目的性让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们更有可能被领走，反转了领养市场上难以逾越的规律。

受到目的性的驱使，访客们当然会优先选择那些看上去健康、乐观、与人亲近的孩子们。只会冷着脸坐在旁边的壁花根本不会有人问津。

但或许是小孩的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实在是太过符合当地的主流审美。有一对老夫妇竟然主动走了过去，向他搭话。

然后，阿格涅斯修女就听到了那句令她永生难忘的话。

“省省吧老家伙，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家，帮你擦口水、换尿布的。”

话一出口，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震撼。阿格涅斯修女率先反应了过来。她押着小孩跟那对无辜的夫妇道了歉，然后火速把他带离了现场。

“你到底在干什么！”到了无人的角落，修女披头骂道：“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以为你你至少听进去了一点点！”

“我只是在实话实说。我就是不愿意去到那样的家庭里，花费我的后半辈子做他们的仆人。如果我要过的是那样的生活，那我还不如留在原来的家里！”

小孩毫无悔过之意地插着腰看她。修女被他的理直气壮气昏了头脑，指着小孩“你”了半天，竟没能找到足够有力的反驳论点。

“他们为什么要以这样……谄媚的姿态，去争取一个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呢？”

占着上风的小孩反而率先泄了气。他低下头，忧伤地问：“看着他们会让我感到十分可悲。他们不惜贬低自我也想得到的，是正常的世界里根本无人问津的东西。”

“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乞丐……”

阿格涅斯深深叹了口气，再一次为小孩的将来感到忧心。其一，是因为年幼的他竟然如此轻易地看透了这件事的本质。其二，是因为他在以相当悲观的角度看待这一切。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并不赞同。”

她摸了摸小孩的头，安静地说：“你的同伴们，他们其实只是比你多了希望。他们相信如果自己不放弃，如果自己可以换一个环境生活，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一样。”

“哈，希望……”

小孩“哼”了一声：“多么愚蠢的东西。”

阿格涅斯又叹了口气。

“好了，今天你不用再回去了，快去玩吧。”

她把小孩送到楼梯口，叮嘱道：“在你准备好迎接希望之前，以后的开放日，你可以躲到一边，可以不说话，但你千万不可以再像今天那样表现了，那会影响我们的口碑的。答应我，好吗？”

小孩终于听了一次话。在之后的开放日里，他重操旧业，尽职尽责地在角落里扮演着失语者的形象，任谁上来搭话他都不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来自讨没趣了。

直到一年后的一个开放日，卡梅尔利特修道院迎接了一对怪夫妇。

阿格涅斯一看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是本地人。是穿着、谈吐、元音的发音、女主人挽着男主人胳膊的方式，处处都烙印着不一样。

他们似乎还有点怕生。进了门，也不去拿曲奇和柠檬汁，也不去亲近孩子们，而是有些拘谨地站在人群之外。他们倒也没闲着，两双眼睛不断扫视着室内的一切，像在寻找着什么。

阿格涅斯还以为她们提供的小食不和这对外地人的胃口，正想迎上去招呼一下。这时候，女主人眼睛突然闪烁起奇异的光芒。她拍了拍男主人的手，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

然后男主人的双眼也闪烁起光亮。夫妇两人对视一眼，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他们走向角落里的小孩。

“早上好啊。”

两人在小孩的两步之外停了下来，蹲下来与他搭话。给他留足了空间，也尽显自己的友好。

“你在看什么书呀？可以跟我们讲讲吗？”

小孩的目光从书页上滑到两人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慢悠悠地挪了回去。

正当阿格涅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对外地夫妇也要吃到闭门羹的时候，小孩开口了。

“你们好。”

小孩的声音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是阿格涅斯从未见过的一面。

“这本书是讲一个小男孩，他要独自去冒险……”

在夫妇两人十分捧场的“唔”、“啊”声中，小孩用稚嫩的声音缓缓地讲述着书中的内容。阿格涅斯看着他的眼睛变得闪亮，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生动。最后，他竟然被那对夫妇逗得咯咯直笑。

阿格涅斯捂着自己的胸口，背过身去。她好高兴，好激动，也不舍，也担忧。心中蓬勃的情绪几经翻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希望！

—～—

领养手续在半年后敲定。又一周后，文森特和温蒂·史密斯驱车把小孩接到了他们位于拉奇蒙特的宅邸。

车拐进私人车道，小孩正好看见了隔壁房子里，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桌上的小孩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金头发、蓝眼睛，不过他的父母看起来要比史密斯夫妇年轻许多。

家的光景，他几乎在每一本书里都会读到，但许久没有在现实里见识过了。

我以后也会像他那样，和家人一起围着桌子吃晚饭吗？他不禁去想，心神有些恍惚，说不清是向往还是恐惧。

进了家门，史密斯夫妇率先带他去看了自己的房间。

小孩的注意力一下就被窗前的一堆东西吸引了去。他好奇地跑过去，忍不住摸来摸去。
有一只看上去就很细工的书包。包的前袋上绣着一个很漂亮的花体名字。

“埃尔文……”他读道：“史密斯？”

文森特握住他的手，抚平了他头上一簇卷翘的头发。

“从今天起，你就是史密斯家的一员了，埃尔文。”

埃尔文……埃尔文……

那之后，文森特和温蒂带着他参观了宅邸里的阅览室、娱乐室、太阳房。又在晚饭后向他展示了去往海边的捷径。他的指肚抚过一册又一册书脊，脚底踩着沙砾和贝壳的新奇。与此同时，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咀嚼着那个全新的名字，感受着它的质地与形状

埃尔文。

临睡前，埃尔文已经足够熟悉了这个名字，仿佛它自始自终就是他的一部分，从来不曾分离。

然后他发现，在通往史密斯夫妇卧室的走廊上挂着许多照片。一开始是年轻的文森特和温蒂。很快，他们的怀抱里就出现了一个小婴儿，金发蓝眼。照片里，小孩越长越大，夫妇的头发就越来越白。但他们的表情从来都没有变过；满足、幸福、骄傲。

照片在某一处戛然而止。

在结束之前，最开始的婴儿已经比文森特高出两个头了，还蓄了胡子。背景是春天。一家人站在哈佛的校徽前。文森特和温蒂仍然笑得很灿烂。相较之下，照片中年轻人的表情似乎有些黯淡。

“那是格雷戈里，你的哥哥。”

温蒂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把埃尔文吓了一跳。

“啊，哥哥……”

埃尔文重复道，感受着另一个陌生的词汇。

“那他什么时候回家呀？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沉默。

“格雷戈里他……”温蒂说得很慢，“已经不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把手搭在埃尔文的肩膀上。

“埃尔文，你要记得，我们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知道了吗？”

“嗯。”埃尔文听话地点头。“我知道了。”

他望着照片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体悟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却无须他人多言的使命：他需要去效仿、去超越、去取代。这样才不会愧对这张和格雷戈里分享着许多相似之处的脸。这样才不会辜负不远万里把他从可悲的宿命中解放出来的夫妇，才能让满足、幸福与骄傲重新回到他们脸上。

Notes:

一直觉得小埃尔文应该是个很令人头疼的小孩，是吃了很多亏才能长成后来那副样子的

Chapter 31: 我值得吗

Summary:

埃尔文往事之 · 内驱力

更衣室里安静得不正常。纳娜巴走进去，和大家打了招呼。换衣服的时候，塞西尔和她聊了夏天的婚礼安排，野川雅子约她下周一起去东村最新、最潮的古着店淘货。她们轻快地交换着自己生活中的新鲜动向，但就是没人去承认房间里的大象，那件她们在纳娜巴进来之前一直在讨论的事。

从更衣室出来，纳娜巴刻意在门口多停了一会儿。果然，随着她的离开，门后的讨论立马复苏了。她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史密斯医生”和“休息室”这两个关键字被提到的频率很高。

纳娜巴叹了口气。但她也看到了好的那面：这至少意味着埃尔文今天已经来上班了。

昨天晚上，埃尔文已经消失了超过八个小时。她和米克轮流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但直到今天早上，那些消息都还没有变成已读。

显然，他们的同事们还没有做好和西奈山现在最具争议的话题人物面对面的准备，所以平常总是过于繁忙的休息室里现在只装了埃尔文一个人。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发型看上去也被精心抓过，整个人简直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让人很难把他和昨天急诊室里的那个人联想到一起。

埃尔文正在清理休息室里的那台历史悠久的意式浓缩咖啡机。咖啡机往往是一间员工休息室里使用频率最高，却又最少被维护的可怜机器。在他们刚进来那年，这台咖啡机坏过一次，拖了一个月才找到了当初的厂商上门修理。然而一个月没有免费的咖啡可喝根本不是最令人崩溃的地方。因为维修师傅在把机器一点点拆开的过程中，竟在各种管道和罅隙里掏出了三只完整的蟑螂尸体，在豆仓中也发现了疑似蟑螂碎片的物质。得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喝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蟑螂风味咖啡的实习医们震撼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蟑螂？咖啡机里？它们怎么进去的？医院里怎么会有蟑螂？在经历了库伯勒-罗丝式的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和沮丧后，他们纷纷选择接受——因为医院根本没有给他们添置一台新咖啡机的预算。

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埃尔文就成为了那个会定期清理咖啡机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总会不厌其烦地揽下那些没人愿意干的杂活。纳娜巴看他这样做过几次，每一次都有冲动架起摄像机，记录下埃尔文把一台完整的机器拆解为个体，用刷子和棉签精细地抹去灰尘和咖啡垢，再一点点把看上去毫不相干的零部件拼合为具有复杂性能的整体的过程。如果发到网络上，一定可以治愈很多观众。

她的手放在门把上，简短地想象了一下她可以就这样推门进去，像以往一样旁观他的手艺，正如更久以前，她边吃冰棒，边看他把章鱼开膛破肚，寻找触须里的神经系统一样。

但她最后没有那样做。因为她太清楚那会怎样结束了。她会问他，你还好么，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我和米克，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然后埃尔文会开两个不切实际的玩笑，再说一些甜言蜜语，当作风格独具的道歉。她会继续问他：你还好吗？我可以帮到你吗？然后他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很温和地看着她，微笑着答：我没事、我很好。

我没事、我很好。

纳娜巴已经数不清她从埃尔文那里听到多少次这样的回答。而每次她都知悉，他有很大的问题，而且一切都他妈的糟透了，和“好”根本沾不上半点干系！

所以，她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答案。那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二十多年来的心照不宣。因为她知道不论再怎么坚持，她也只能得到同样的答案；因为她知道她的坚持只会给她的好朋友徒增困扰。

她知道埃尔文或许从未对任何人卸下过心防。她也知道，如果让她的老公听见这段心声，那他一定会非常哥俩好地搂住埃尔文的肩膀，对她说，怎么可能呢？我连他的屁股蛋上有几个雀斑都知道。是不是，哥们儿？

啊，米克，她的丈夫，多么乐天又自以为是！尽管纳娜巴的确没有数过埃尔文屁股上的色素沉淀，但她可以确定，她比米克要更理解埃尔文的某些部分。

是初中的时候吧？纳娜巴已经收到了好几封米克的情书（事后想起来，她非常确定那些内容都是被埃尔文润色过的）。那个时候的她还十分讨厌米克。因为他过分的乐观和阳光
在她看来都是被家境堆砌出的狂妄自大。他是所有人的焦点，而她是那个总是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不论天气多么炎热潮湿都总是穿着厚重长袖长裤的阴暗女生。他的热情和关注又令她成为了全年级女生的众矢之的。所以纳娜巴烦米克烦得要死，连同那个和米克同进同出的埃尔文也一起烦了。

有一次体育课上，她的后腰被排球扣了个正着。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越来越疼，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正当她坐在树荫里，苦思冥想应该找什么样的借口逃掉剩下的课的时候，埃尔文来到了她的树荫下。

很疼吧？

你在说什么？

埃尔文没有继续和她打哑谜，而是递给了她一件质地光滑的衬衣，和两个可以维持6个小时冷敷的凝胶贴片。

这种质地的衣服不会轻易粘在身上，却很适合粘这些贴片哦。我以前都是这样用的，能让你轻松很多。埃尔文像个小医生似的指导她。

他们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局促而心照不宣的笑。意思是：我会替你保密，那你也要帮我保密哦。

还有一件事。

纳娜巴偶尔会有那种——天哪，我根本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的恐惧。这便是首当其冲的例子。

埃尔文来到拉奇蒙特的时候，史密斯夫妇都已经超过六十岁了。他们早已退休，而且已经失去过一个儿子，便把所有的关注与爱都倾注到了埃尔文身上，一切都完美无憾。

但不好的那一面就在于，他们注定没法陪伴埃尔文很久。

温蒂·史密斯在埃尔文从哈佛毕业的那一年去世了。葬礼办得体面又温暖。整个拉奇蒙特聚集在了一起，眼里蓄着泪水，分享着温蒂与他们之间或温馨，或诙谐的小事。大家都很爱温蒂。

文森特·史密斯本来就有比较严重的心血管疾病史。在格雷戈里去世后，他经历了第一次心脏病发作，上了支架，之后每三、五年都会因为心脏的问题入院。前年，他正好被送去了埃尔文实习的医院里。

没有人预料到这会是文森特最后一次入院。病情突然加重的时候，纳娜巴和米克恰巧都陪在跟前。但埃尔文还在手术室里，那是他辅助的第一场肾脏移植手术。消息传进手术室，主治一面钳住患者的肾动脉一面说，你可以先离开，去陪伴你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如说，我建议你现在就走，不然你将后悔一辈子。

事后听其他在场的医护人员说，埃尔文应该自始自终都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一选项。听了主治的劝说，他也只是用吸引器把腔体内干扰视线的残血清走，又往暴露在外的器官上滴上生理盐水，维持人体组织适宜的湿润度，手法娴熟又稳定，仿佛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我的父亲会希望我留在这里，履行我的责任的，他这样回应。

等手术终于结束，他明显是在慌乱中赶向病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里还抓着手术帽，鬓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下。如果纳娜巴再少了解他一点，她几乎会把那错认为泪水。

感应到埃尔文的到来，本来已经在平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文森特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探向门口的埃尔文。

生命体征监护仪随着他的动作发作刺耳的警报声。纳娜巴按了静音。米克帮他取下了口鼻上的氧气罩。

“埃尔文。”

米克安静地看向仍站在门口的人：“我想文森特有话想要告诉你。”

又过了几刻，埃尔文才跨出走向他们的第一步。米克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纳娜巴意识到埃尔文一直没有眨过眼睛。她突然想到了日光——在这种时刻里，她的思维总会跳到奇怪的地方。所有可见光的波长合在一起，不就造就了白光吗？那时的埃尔文就是这样的。太多的思绪、太多的情感汇聚在一起，反而让他看上去一片空白。

他突然捉住了文森特的手。

“父亲，我……”

没有把控好音量，埃尔文的声音在病房里突兀地炸开。

“我是个足够好的儿子吗？”

“我有让你足够满意吗？我……”

“迄今为止的表现……我值得吗？”

空白褪去。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字母都给埃尔文带去了极大的痛苦，扭曲着他的五官。但他必须问出来，在彻底来不及之前。那一刻，纳娜巴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年少的埃尔文。那个总是尽善尽美，完美到让人无法挑剔的埃尔文。但在那之下，填充着他的，驱使着他的，蒙蔽他的双眼，令他永远无法足够客观地看待自己与周围的人的，不过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疑问。

我值得吗？

那一刻，文森特的脸上浮现出极度悲痛的神情。他的嘴唇颤抖着，嗓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咯咯”声。他意识到自己还有那么多想要表达，想要忏悔。他想自己这一次还是没能做成一个合格的父亲，否则怎么会一直没能察觉到他的儿子竟然一直在被这样的怀疑煎熬。

他想要将无条件的肯定与接受传达给自己的儿子，感谢他的存在让自己重获新生，习得无边无际的希望与爱，教导他自己在漫漫人生路上体悟到的智慧和诀窍……

可是时间的指针永远都只会往前迈进。

纳娜巴把脸埋进米克的肩膀。他们两个都在流泪。为文森特的离开。为埃尔文的提问。为他们眼前的事实：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最好的朋友也从未允许自己接纳安全与关爱。

为再也不会有机会得到答案的埃尔文。为即使听到了肯定的答复，也未必会容许自己相信的埃尔文。

-～-

嗡——

咖啡机已经被清理好了。服役超过十年的机器发出劳累过度的噪音。与此同时，意式浓缩的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让纳娜巴的心情轻快了不少。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进去，埃尔文就会毫无怨言地把这杯咖啡让渡给她。他就是这样一个，很少能把话好好说明白，只会把关心、愧疚、感谢和歉意一股脑儿地塞在实际服务中的行动派。他平常看上去能说会道，所以很少有人能意识到，他其实是个相当笨拙的人。

她算好时间，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埃尔文头都没抬就把咖啡杯递进了她手里，还帮她用奶泡拉了个歪歪扭扭的微笑。

埃尔文又为自己做了一杯，然后两人靠在柜台上，沉默着等待咖啡因融进血液里。

“一会儿的汇报，”纳娜巴问道，“一起去吗？”

“嗯。”

埃尔文低头押了一口咖啡，平静道。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是的，他们什么都没能解决。纳娜巴又一次纵容了埃尔文，允许他用相当不健康的方式来对抗生活。但作为朋友，如果连她都不去纵容他，那还有谁会呢？

所谓“汇报”，即是“死亡汇报”。在西奈山，当急诊室出现患者死亡，责任团队必须给出对整件事的详细剖析。在撇清院方责任的同时，大家也借由这个机会来设计和完善未来的应对方针。

因为这已经是奥罗拉·冈萨雷斯第二次在西奈山引起轩然大波了，所以院方对这次汇报相当重视。在纳娜巴和埃尔文来到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塞满了人，正好给了他们藏在角落里的机会。

台上的汇报人告诉他们，警方早上已经通知了我们好消息，患者冈萨雷斯的死因可以完全归咎于寄养家庭的虐待，相关人员已被逮捕，院方不会被追究任何法律责任

纳娜巴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算好消息吗？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撇了一眼埃尔文。他对这番话没什么显著的反应，只是面色如常地专注于汇报屏上的数据。

接下来的内容也和医疗没什么关系了。冈萨雷斯因为受不了寄养家庭的虐待，一找到机会便离家出走，想要逃回生母身边。但在那之前，她已经几乎一周没有吃过饭，在街头上又遭遇了大降温。饥寒交迫之下，她完全失去了独自回到生母那里的能力。于是希望耗尽，她选择了了结自己的生命。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生命体征已经很弱，早已无力回天。

院领导借此机会强调了在就诊过程中，一有怀疑就要立刻通报儿童保护机构的重要性。没有人站出来提醒，这位小患者本来就是经由社会福利系统落得这个下场的。不幸的孩子们似乎只是在从一个地狱跳到另一个地狱里。那该怎么办呢？提出质疑恐怕也是无济于事。根本没人知道答案到底在哪里。

会后，大家都急着往外赶，在门口造成了不小的堵塞。

“娜娜。”

会议期间一言未发埃尔文突然开口。纳娜巴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终于找到了方向的光芒。

“有时间吗？一会儿跟我去趟办公室吧。”

他说：“我有一个想法，还不是很成熟。你的观点一定会给我很大帮助的。”

Notes:

大家新年快乐哇！

不知道这两章我有没有写明白，文的内驱力其实是他坚信自己是从根本上不够好，从本质上就是有缺陷的。这点即使在充满爱的史密斯家里也没能得到改善。所以他永远无法在关系中感受到安全，放任自己去体会别人的爱。因为他打心底里不相信其他人会爱他本来的样貌，所以一直努力努力努力，伪装伪装伪装。这里的文的内核还是挺悲，挺累的。

Chapter 32: 吃播主播

Summary:

埃尔文往事之 · 科研之痛

“还记得韩吉·佐伊吗？”

在一瞬间的空白后，纳娜巴逐渐想起了一张带着啤酒瓶底眼镜，头发乱蓬蓬，表情总是介于丰富与疯狂之间的脸。

“哦，你说那个比我们小两级，入学的时候MCAT得了满分，面试却差点没过的那个？”

埃尔文笑了一声：“对，就是那个。”

纳娜巴眨眨眼。“怎么了吗？”

“韩吉因为想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所以写了一个可以用基因测序数据推算祖源信息的算法。”埃尔文说：“就在今年，韩吉把它卖给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摇身一变成为百万富翁，上个月已经从医学院退学了。”

“啊，那很好啊。我记得她一直不太能适应医学院的制式。”纳娜巴客套道，还是没能明白这位与他们并不相熟的昔日同窗和他们的现状有什么关系。

“我们这两年不是陆陆续续地遇到了一些相当年轻的代谢疾病患者吗？之前也筛过基因和遗传的问题，但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埃尔文一面把电脑唤醒一面说:“所以在看到韩吉的新闻的时候，我就突发奇想想要用她的程序跑一下，总归不会有害处。于是征得家属同意后，就把数据传过去了。”

“啊，”纳娜巴的精神被他带动起来，“结果怎么样？”

“相当惊人。”

埃尔文把屏幕转去她的方向：“除了有两个样本由于测序质量不佳而被排除在外，其它的竟然都追溯到了同一个源头。”

“同一个？”纳娜巴皱起眉头，眯起眼睛细细研究树状图的脉络：“艾尔迪亚……？”

纳娜巴看到这是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一个很小的旁系，推测道：“抱歉，我对这方面很不擅长。这是欧洲那边的族裔吗？”

埃尔文点点头。“你知道，我一开始没告诉韩吉这些样品是哪里来的。所以她最开始看到结果的时候，还以为我是终于受不了做住院医的生活，跑到欧洲追逐我的考古淘金梦了。”

他又拉出另一个看上去很复古的信息页，上面介绍艾尔迪亚王国曾是东欧的一个国家，于中世纪后半灭亡，而艾尔迪亚的难民则流向东欧和中欧的其它国家，又于18世纪中叶随着欧洲的移民潮流向美洲。据这篇历史科普文的作者所说，现如今，纽约正是艾尔迪亚民族最大的聚落之一。

“现在能找到的信息只有这些。网络上关于艾尔迪亚的讨论几乎为零，接下来可能得去细翻那种偏门又晦涩的历史文献了。”

“嗯……”

纳娜巴捏着下巴，歪着头，犹豫道：“要说这是巧合……那可能太牵强了。毕竟这些样本全都溯到那里，还是这样一个鲜为人知的祖源。”

“我明白你的疑惑。这个发现太突兀了。它没有办法解释我们观察到的任何现象。不如说，它只是给了我们多加了一层需要破译的难关。”

“当初，作为筛查遗传病的一环，我们也建议了小患者的家长们去做身体检查……”

纳娜巴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说：“将检查结果分享给我们的那些人——他们的确多多少少都有不健康的地方。但亚健康是现代美国人的平均状态，他们不健康的程度也是在国家的平均值上下浮动，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调查的地方。”

“是的，所以基因和遗传不是决定性因素。在F1代没有出现的性状，却在F2代格外显著。”

“那就肯定是环境……”纳娜巴顺着埃尔文的思路答下去：“那些孩子有共同经历过什么‘地标性’的创伤性事件吗？或者什么环保灾害？辐射造成的集体性基因变异？”

埃尔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他们互相不认识，只是都生活在纽约。纽约市的确称不上生养孩子的风水宝地，但也不至于偏偏会让一个特定少数族裔的小孩生怪病。”

“埃尔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也太奇怪了。”

纳娜巴挖空脑袋也想不出半个合理的解释。“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我们很幸运。在我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韩吉之后，她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并自告奋勇地提出要继续查下去。”

“她要怎么查？”纳娜巴立刻想到科研最大的局限性：“经费从哪里来？”

“她还是打算从基因序列入手，先找可疑的基因片段。所以现阶段都是‘干实验’，完全在电脑上实现，花不了什么钱。”

“那之后呢？”

“如果能顺利找到几个‘嫌疑基因‘，那接下来的功能性验证——听好了，这有点疯狂——韩吉也能在家里做到一部分。”埃尔文做了个怪脸：“很显然，她从大学起就一直在攒钱筹办属于她自己的家庭实验室，而且相当成功。她现在拥有两套移液枪，PCR机器，恒温箱，无菌棚……都是比较老的款式，但对于基本细胞实验来说绰绰有余了。”

纳娜巴听得瞠目结舌：“那体内实验呢？不要告诉我她连老鼠都有现成的能用。”

“她还没有狂热到那个地步——感谢上帝。”埃尔文轻笑道：“那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想办法吧。”

纳娜巴还是不懂：“这应该是相当费时间的工程。韩吉这样接下来真的没关系吗？”

“她毕竟年纪轻轻就摘得经济自由，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埃尔文轻松道：“而且这对她来说也不是毫无益处。对科研的热爱是一。而且她告诉我她接下来打算做一名‘自由科学家’，即不被经费与课题所约束，想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的人。这将会是她的第一个项目。她可是相当兴奋呢。”

纳娜巴扶着额头，败给了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多样性。

之后，埃尔文给他们三个拉了个群聊。纳娜巴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很安静的群，毕竟在她的经验里，科研是个很缓慢的过程。但没想到它很快就超越了米克，变成了纳娜巴手机里最聒噪的对话框。一开始纳娜巴还会出于礼貌逐条回复，后来发现韩吉根本是把这个群聊当成了树洞，她的礼貌反而打搅了她的思路，于是干脆把群聊静音，眼不见心不烦。

有一天，她和埃尔文在值大夜班的时候接到了一则群通话。

“啊！啊！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埃尔文把手机放到两人之间。即使没有开免提，韩吉饱满的声音都把他们的耳膜震得嗡嗡响。

“是ALDOB！果糖-1-磷酸醛缩酶！我找到了！”

在最初的癫狂劲儿过去后，韩吉向他们解释，这几个样本都在ALDOB上携带一个单核苷酸变异，变异序列编码一个极性的氨基酸，但在健康人里，那段序列对应的是非极性氨基酸。她已经拿程序分析过，这个点变异会改变蛋白质的折叠，也就是说有很大几率影响蛋白质的功能。

闻言，埃尔文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我记得遗传性果糖不耐症就是由ADOLB的变异引起的，对不对，娜娜？

“没错，是醛缩酶的缺乏导致果糖中间代谢物的堆积，拿对内脏有很大毒性！”纳娜巴也跟着兴奋起来：“实际上，那和我们在小患者中看到的症状有很大相似之处！做得好，韩吉，我有预感这是个对的方向！”

韩吉又爆发出一串大笑：“好的，不和你们说了，我要去克隆DNA了！”

老天像是刻意要泼他们冷水。接下来的实验远没有第一步顺利。韩吉加班加点，只花了一个多月就把细胞实验和相对应的基因表达分析赶了出来。可那些数据，怎么说呢，是那种如果你硬是想要发一篇论文出去，也是多少可以编点结论出来。但如果发到业内比较权威的期刊，审核人只要看一眼就会给它打上个“一派胡言”的标签给你退回来。

隔着屏幕，三个人对着这些模棱两可的结果大眼瞪小眼。最后埃尔文还是做出了继续做体内试验的决策。那个时候，埃尔文已经通过不知道什么渠道筹到了资金，租下了一间破产的生物科技公司留在身后的实验室，又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每两周给韩吉发一次工资。

“体外试验毕竟是片面且孤立的。我们申请不到真实的人类样本来做试验，而这些永生化细胞系向来就有很大局限。”埃尔文解释道：“我们不该止步于此。或许在完整的生理系统中，这个点变异的效果会非常明显。”

他们跟一间基因编辑公司定制了一批携带ADOLB点变异的试验鼠，工期六个月，后又延至八个月、十个月。等待让韩吉痛苦得发疯。况且她从一开始就非常怀疑外包人员的水平，所以一直在跟埃尔文申请款项，要自己学习基因编辑技术。

在埃尔文第五次驳回她的提议后，她变得十分悲观，经常在群里宣泄自己的焦虑。

韩吉：“花了这么多资金、心血、时间、期待，万一最后体内试验也是一场空，那该怎么办啊！”

韩吉：“那我一定会去撞墙的！我一定会！”

埃尔文总能掰出点道理安慰韩吉，例如：“科研的性质就是如此，韩吉。项目伊始至今，我们一直努力，在团队能力和认知允许的范围内做出最优的决策，所以现在我们也应该去做最适合现阶段的我们做的事：等待和休息。成果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到时候，不论是硕果累累还是竹篮打水，我们再去讨论下一步就行了。”

“尤其是你，韩吉。说真的，好好休息休息吧。”

埃尔文总能让韩吉安静下来，因为她需要抓着新招的助理莫布利特，在现实中大骂这位巧舌如簧、爱说废话的老板几个小时泄愤。

但她还是闲不下来。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开始投身于各大历史论坛，寻找关于艾尔迪亚王国的蛛丝马迹。

“好的，这本书里有一点记载：宗教信仰是艾尔迪亚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好吧，这大概是废话。在中世纪的欧洲，宗教信仰在哪里都是重头戏吧？支持个日心说都能被教会烧死。”

“哎，这还有点意思：艾尔迪亚的主流教派不是基督教。他们的信仰在当时被视为异端，所以整个国家在欧洲相当弱势，为众国所欺。”

“哎呦，他们当时还有个叫‘玛雷’的死对头呢。瞧瞧，可真是让人惊掉下巴呢——两个国家又是因为宗教结的仇！艾尔迪亚信仰的主神在玛雷有全然相反的社会地位；他们将之视为恶魔。”

“两个国家总是起冲突，最后艾尔迪亚也因此覆灭……嗯？不会吧？就为了这个？？？”

“天啊，宗教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人类因为这种无法被科学证实的傻东西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生命、创造了多少悲剧啊？到底为什么它能延续至今？怎么还没个会管事儿的人站出来把它禁掉啊？”

尽管在短信里这样铁齿，在基因编辑公司告诉他们下周就能将ADOLB变异小鼠寄出的时候，韩吉还是在实验室里摆满了现代所有主流宗教的主神像。

“我想他们能流传至今肯定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韩吉双手合十，对目瞪口呆的纳娜巴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们之中谁比较擅长保佑试验结果，所以现在每天开始工作之前，我都挨个拜一遍，祈祷他们保佑我们的项目。”

语毕，韩吉对她灿烂一笑：“宁滥毋缺嘛！怎么样，相当不错的策略吧！”

或许是韩吉的不虔诚触怒了众神，或许是他们的现实已经糟糕到就连神明都无能为力的境地。总之，体内试验的结果令人大失所望。不论从什么角度介入干扰，ADOLB变异小鼠都和野生型小鼠展现出了差不多的健康水平。他们甚至特别定制了模仿典型西方儿童饮食的，高脂肪、高碳水、高糖、低纤维的鼠饲料。这种饲料让小鼠们非常开心，每个实验组都展现出惊人的进食行为，把自己喂得肥头大耳，并变得非常不健康。但和之前的种种实验一样，ADOLB鼠表现平庸，并没有发展出什么特殊的病理现象。

韩吉一看见那些憨态可掬的肥老鼠，气就不打一出来。试验一结束，她就把它们的饲料换回了健康而难吃的基本款。肥鼠们纷纷没了胃口，只会在极度饥饿的时候去啃两口，有一些甚至表现出了精神抑郁的征兆，每天垂头丧气，对异性小鼠都兴趣缺缺。看着它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她体会到了复仇的快感。

但实验室里还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神像，各个都用圣洁和肃穆的姿态审视着、讽刺着她的失败，这让她更加气急败坏。

正当她韩吉把那些东西收进一个垃圾袋，准备在回家路上扔给慈善机构的时候，纳娜巴的短信来了。

“嘿，我刚收了一个新病人。”

她说：“我认为你的祈祷奏效了。”

-～-

一开始，纳娜巴还以为自己接到了一名童星，因为不断有人无视诊室的规则，探头进来问她的患者能不能一起拍照。

而在她出声反对之前，萨沙·布劳斯总是很轻快地蹦起来，大大咧咧地对她的粉丝说，当然可以！只要拍照就行嘛？要不要录像？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姿势或者说的话嘛？

被这样打断了好几次，最后问诊都没问完，预约的时间就结束了。

“哈哈，没关系，扎卡利亚斯医生。”

萨沙乐观又憨厚地说：“是我的问题，光忙着饭撒，正事儿都忘了。那我回去再重新跟你预约。”

“那你得再等四个月。”纳娜巴叹气道：“这样吧，你先去外面等着，午休的时候我叫你进来。”

“啊，那多不好意思哇。”

萨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要不然，我也和你合个影吧？我妈妈车上应该还有我的周边，等她来接我的时候我去拿给你。”

正在更改日程的纳娜巴手上一顿，抬头疑惑道：“布劳斯小姐……不好意思，我不常看电视。请问你的代表作是……？”

“呀！瞧瞧我，稍微有了点名气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萨沙拍拍的脑门儿，接着熟练地掏出手机，点开自己的频道，放到纳娜巴面前。

“你好，我是卟噜吃吃！”女生用一种听上去像是排练过千万遍的可爱节奏说到：“请帮我按赞、留言、订阅、分享哦！也别忘了打开小铃铛，才不会错过吃吃的最新视频哦！”

之后，休息室里。

“吃播主播？”

埃尔文缓慢重复了一遍纳娜巴的用词。这显然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那是什么？”

“好像是个现在挺红的视频领域。”

纳娜巴也不是很确定。她把手机推到埃尔文面前：“就是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对着镜头聊天。不过这个孩子是走大胃王路线的，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大胃王，所以有额外看点。”

埃尔文充满怀疑地把“卟噜吃吃”的频道向上滑。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爱看这种视频？”他指着屏幕上五百多万的粉丝量，震惊道。

“我也不知道。” 纳娜巴耸耸肩：“不过这玩意儿真的挺邪门的。我之前因为好奇点开了一段看。一开始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视频结束的时候就是莫名感觉到意犹未尽，然后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了下去。”

她捎带遗憾地补充：“不过……她这份职业应该很难长久。”

“身体出问题了？”埃尔文了然道。

“没错，已经让她去住院部报道了。”纳娜巴无奈地捏了捏鼻梁：“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她才上高中啊，就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样。”

“要建议她去测AOLDB变异吗？”

“嗯……”

纳娜巴闭上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她一边在手机备忘录上备注，一边无所谓地说：“总归不会有害处。”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到了晚上，埃尔文已经将这位五百万粉的“吃播主播”抛在脑后，而纳娜巴又兴致勃勃地和她的老公科普了这个领域。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吃着外卖，痴迷地看了整个晚上的吃播视频。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位莫名其妙的网红竟然成为了一切的转折点。

Notes:

**终于开始揭秘让埃尔文登上舆论殿堂的原委了！

**萨沙宝放到现在真的很适合当吃播对不对！！

**如果能看到你的留言，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嘟！

Chapter 33: 邪恶

Summary:

埃尔文往事之·风雨欲来

周五中午，埃尔文临时被韩吉叫走，米克在外地开会。纳娜巴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干嚼着韧得像鞋底一样的面包，感到十分无聊。

周围没有认识的人。纳娜巴像只猫头鹰似的把脖子转了好几圈，才掏出手机，偷偷摸摸地点开萨沙的视频看了起来。

是的，她有些上瘾了。

作为医生，她当然知道自己不应该支持这种通过预支健康来博眼球的行为。但萨沙……萨沙是不同的。屏幕里的少女大口撕咬着一扇巨大的烤排骨，眼睛亮晶晶的，毫不吝啬地向屏幕外辐射着自己的快乐与幸福。很难解释具体是什么原理，但纳娜巴感觉好像只要看着她吃饭，自己就会逐渐被一种温暖的能量裹住，也跟着变得饱满而充盈。

“扎卡利亚斯医生。”

纳娜巴啪地把手机扣下，心虚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男孩。

男孩对她露出“我懂你”的笑容。“萨沙的视频很不错吧？看她吃饭真是一种享受。她总是那样投入而郑重，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了。”

“啊，你是……”

她想起萨沙总是闹哄哄的病房里似乎是出现过这样一位访客：“萨沙的同学？”

“是的！医生你竟然记得我呀！”

男孩变得有些兴奋：“我叫阿尔敏·阿诺德。和萨沙一样是泰坦中学九年级的学生。平时的爱好是保护环境。其实……这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以后也想成为一名医生……”

纳娜巴顿时失去了耐心。医院里时不时就会有这种人出现。他们把自己的雄心壮志放错了地方，会借着探视的机会跟医护人员套近乎，希望能为自己谋得一份暑期实习机会。她知道现在的医学院竞争已经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每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都得不择手段地撰写出完美的履历，但这未免也太不合时宜了。

她托着餐盘站了起来，在男孩彻底缠上来之前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我得去开会了。”她对他简短地点头。“很高兴认识你，阿诺德。以后请多来看看萨沙。陪伴与支持对于患者的康复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等、麻烦等等，扎卡利亚斯医生！”

男孩跌跌撞撞地追上来：“萨沙的病，常见吗？有查出来具体的病因吗？”

“我是不能泄露病人的信息的。这一点，如果你日后真的成了医生，也请铭记于心。”

“不是的，医生，请你听我说，我有一个想法……”

阿尔敏急急忙忙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但纳娜巴已经趁机发挥了她的身高优势，大步走到了广场的另一端。

“扎卡利亚斯医生，请至少告诉我……哎呀！”

男孩发出一声惊呼，引来了不少侧目。纳娜巴也不得不回头看了一眼。男孩正从地上把自己撑起来。他垂头看着自己渗血的膝盖和手掌根，嘴角向下挂了去，表情泫然欲泣。

她心软了，连忙跑回男孩身边。

“先不要急着站起来。”

纳娜巴蹲下，轻柔地碰了碰伤处周围的皮肤。

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阿尔敏一扫之前的委屈可怜，正眯着眼睛盯着她笑。

她叹了口气，示意男孩扶着她站起来。

“走，带你去处理伤口。”

“在那之前，扎卡利亚斯医生，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阿尔敏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取决于你的问题。”

“这几年医院里是不是陆陆续续地接收了不少类似萨沙的病人？年纪轻轻，却患有原因不明的，常见于中老年群体的疾病？”

纳娜巴掩盖住自己的惊讶。“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阿尔敏把手里的笔记本递到纳娜巴手里，眼里是远超一个九年级学生的坚定与成熟。

“我有一个猜想。”

-～-

那天晚上，阿尔敏来到约定的会议室里，把早就准备好的PPT投到屏幕上，给纳娜巴和埃尔文做了详尽的汇报。

放在不同的年代，萨沙·布劳斯可能只是一个会因为偷吃军粮而摊上牢狱之灾的贪吃鬼。但放在现代，她就是个天生适合经营油管频道的圣体。

个子长到能勉强够到锅台的时候，她就开始扒拉台面上的半成品吃。有一年圣诞，她趁着大人不注意，一个小孩吃掉了整整一盆，用十个土豆炸出来的土豆块。每一次去看牙医，大人都得死死拉着她，不然她就会不停地去问前台要棒棒糖吃，直到那个总是满满当当的展示碗里不剩一粒糖果。

在他们上初中的时候，来自韩国的“mukbang”吃饭聊天视频开始风靡油管。萨沙自然也很喜欢。所以一到十六岁，她就立刻开创了自己的频道。她每天都会录下自己吃晚饭的影片，稍加剪接就会上传，不存在什么美学或者技巧，但因为长得可爱，性格又开朗，还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巨大食量，萨沙很快就得到了很高的关注度。

当然，最开始的关注还是负面居多。评论区有很多人骂萨沙的父母是利用小孩赚钱的渣滓，因为没有人相信一个正常小孩会心甘情愿地吃下这样巨量的食物。甚至有人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到了她的个人信息，报警举报了他们家，造成了不少麻烦。

等这件事过去了，萨沙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去做了个全面的体检，并在视频里开诚布公地向大家汇报了体检结果，也附上数据佐证自己的健康。在视频里，她十分的大方地感谢了大家对她的关心，同时也系统性地解释了她绝对不是为了博人眼球才吃那么多——那是她的真实食量。又提起了几件小时后因为贪吃而闯祸的趣事。最后，萨沙说得鼻子发酸，因为她觉得自己能在这么小的年纪，以自己最为热爱的事做职业，实在是一件幸运又奢侈的事。

女孩的真诚和率性让这个视频在网络上经历了病毒式的传播。评论区的风向变了，但终归还是少不了一些爱说风凉话的人：不要再装了，你真可悲。总有一天你会吃出病来的；总有一天你会装不下去、露出马脚的。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对此，萨沙的应对方法是每半年去体一次检，并在网络上公布自己的健康信息，让那些人无话可说。

她一直维持着傲人的健康水平，直到她收到了一家公司的公关包裹。

那个时候，油管上的mukbang关键词出现了新的潮流风向。萨沙视频里的看起来丰盛、营养又美味的家常料理变得不再“性感”。观众们在被油炸多力多滋裹起起司球、芝士辣酱盖韩国年糕泡面吸走。

所以萨沙非常欢迎那个来自玛雷公司的包裹。这是个相对新的中等规模食品公司，论实力完全比不上百事、家乐氏之流的业界大头，但他们在积极尝试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最近几年，玛雷不断推出可能会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的，价格低廉实惠的食物，并大力投资推广，希望能在这一代人中建立起一种新的饮食习惯。

他们显然在产品研发上下了不少功夫，萨沙一吃就迷上了。之后一段时间，玛雷的产品不仅变成了她视频里的常客，也变成了生活中的常备品。她发明的的一个吃法，墨西哥饼卷爆辣玛雷肉丸意面、玛雷中东肉串和炸薯条，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她再一次回到了mukbang界的顶流。

但与此同时，她的健康水平开始出现显著的下降。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父母。他们开始鬼鬼祟祟地跟阿尔敏和萨沙的其他朋友打听，萨沙是不是谈恋爱了。他们非常确定没有，也就这么答了——萨沙一心扑在吃上，从小就谁都看不上。在他们反过来问布劳斯夫妇为什么会这么问的时候，他们反而支支吾吾的，像是难以启齿。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阿尔敏敏锐地发现，萨沙的肚子大了很多，然后恍然大悟——布劳斯夫妇是在怀疑他们的女儿怀孕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萨沙只是吃胖了而已。但那也很奇怪，因为萨沙从小到大不论怎么吃都没有胖过。

然后他注意到了更多：萨沙变得精神不济，注意力难以集中，经常无法跟上大家的谈话，甚至无法参与射箭队的训练。她还会时不时按按揉自己的上腹，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忍耐痛苦。

她在阿尔敏的敦促下又去做了一次体检。在得到阴性的验孕结果后（是的，就连专业人士都在怀疑萨沙或许是怀孕了），医生又帮她查了常规的项目。这一次，她的各项指标都升到了危险的领域里。内脏脂肪升了近十个点，甘油三酯冲上了300mg/dL。最严重的是，医生在萨沙的腹腔中找到了一个肿块。家庭医生大惊失色，连忙把萨沙推到了西奈山。

“这就是整件事的原委。我立刻就怀疑上了玛雷公司的食品安全问题，因为他们是萨沙生活中唯一的变量。但萨沙没当回事，她说他们的产品现在非常红。他们寄出了很多PR包裹，并与许多KOL有过合作，如果他们有食安问题，那出事的肯定不会只有她一个。”

“但真的只有萨沙一个吗？我抱着这样的疑问，去研究了其他在视频中大量摄入过玛雷食品的博主，然后发现了这位男性KOL。”

阿尔敏把PPT换到下一页。

“我给很多朋友看过这两张截图的对比。”

他从左往右示意着。左侧图片里，男人年轻精瘦、神采奕奕。而右边，男人面部浮肿、死气沉沉。
“大部分人直觉上认为他们不是同一个人，或者以为这两张图片之间相隔了十年。但实际上，左侧是他去年年底的样子，而右侧是他最近一次更新时的样子。相隔不过半年多。”

“我知道像萨沙那样不管怎么吃都对身体没有影响的才是极少数，所以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吃播这个职业而变得不健康。但我仔细看了他在和玛雷合作前后的视频。据我的观察，在合作之后，他在视频里的状态和表现都下滑得极其明显，和萨沙的经历很相似。”

“在上个月，他已经停更了。我找到了在现实生活中认识他的人了解情况。结果是，他竟然也住院就医了。”

“所以我的想法是，玛雷的食品是有问题的。或许不是对针对所有人，但人群中多少有一部分的人会被它影响。”

幻灯片走到最后，阿尔敏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两名货真价实的医生竟然耐心地听完了之前完全没有人买单的理论，突然变得有些羞赧。

“我知道这只是由两个样本推测出来的假说，没有普遍性。况且，我所收集到的证据最多能证明两者之间具有相关性，而不是因果性。或许这一切只是我的异想天开吧……我也不知道。扎卡利亚斯医生，史密斯医生，你们觉得呢？”

埃尔文同纳娜巴交换了个眼神。他们是在韩吉的调查中第一次听到“玛雷”这个名字的。那时的“玛雷”是在中世纪的欧洲覆灭了艾尔迪亚帝国的国家。现如今，这个名字又出现在了有关艾尔迪亚族的语境里。要说这是巧合，或许太过牵强。

而且，“玛雷”？这帮人竟然自大，或者没有创意到，连名字都没想着要换一下吗？

两则推论结合在一起，用“大胆”来描述稍显保守，说它“疯狂”还比较恰当。如果把它写进给国家科学基金会的提案里，那一定会被打上“一派胡言”的标签退回。

“你的观察十分敏锐，阿诺德。”

埃尔文对他赞许地点头：“这也许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片拼图。”

-～-

阴差阳错的，阿尔敏还是通过埃尔文得到了一份实习。他在韩吉的实验室里泡了整个暑假，主要职责是照顾老鼠。那是单调而难闻的工作，但他做得挺开心的。他给每只老鼠都取了名字，熟悉了他们独特的性格。每天早上他都会挨个儿跟他们打招呼，在清理笼子的时候与他们聊天。下班之前，他会小心翼翼地称出实验组（玛雷食品）和控制组（其它牌子同品项食品）的晚餐，并祝他们好的胃口。

但一个月后，阿尔敏就失去了刚入职时的活力。看着吃着玛雷食品的老鼠们接连在痛苦中死去，他的心情愈发阴暗，而韩吉却日益兴奋。他听到他的主管给埃尔文打电话，大笑道：“它们都死了！终于开始死了这些小混蛋们！我们找到了！我们成功了！”

阿尔敏眼里噙着泪水，看韩吉把一只又一只小鼠开膛破肚，手法娴熟地取血样，再将内脏分离，塞进离心管的溶液里。他哀悼着自己的朋友们，也在哀悼自己的未来——他想他恐怕真的不是做科研的那块料。

之后的实验非常顺利。夏天结束之前，韩吉就收集完了足够的数据，开始摸索具体致病物质的提纯。而埃尔文整合了证据链，数次尝试接触玛雷，但都吃了闭门羹。

“这样也好。”埃尔文反而感到轻松：“这件事需要大众的关注，而我们的实验室需要经费。”

那段时间，“邪恶大企业”叙事占据着整个国家的意识前沿。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医生们像在万圣夜给来按门铃的小孩发糖一样，在无数处方单上签下止痛药“奥施康定”的名字。如今， “阿片上瘾危机”的幕后黑手，普渡制药和其背后的萨克勒家族被推到了台前，第一次暴露在了世人的目光之下。笼罩着每一个人的恐惧、不解与创伤终于得以找到共同的出口：怒。每一个州、每一个城市，反对普渡制药的游行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天早上，闹钟一响，每台手机就能收到几十篇催人泪下的推送：又一名年轻而无辜的受害者葬送在了止痛药的引力下。这份愤怒为社会添了一份罕见的凝聚力，也为这系列新闻博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关注度。也就是说，本该流向普渡制药的资金被生生截断，全都流向了最初曝光了他们的主流媒体。

是的，超过二十万人因此丧命，更有不计其数的家庭被之摧毁——这是一场毫无疑问人间惨剧。一个善良而理性的人应该去祈祷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只可惜，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离善良和理性很遥远。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绝不会是一个孤立事件：这个世界上潜伏着无数的资本阴谋，正等待着勇敢而机敏的人去发掘。况且，比起揭示这个世界的真、善、美，人类向来更会被那些栖息在阴影中的事物所吸引。于是，每一家媒体都在眼红，都在手忙脚乱地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普渡制药”。

因此，埃尔文的爆料可谓是一场雪中送炭。经历了几轮竞价，他以足够维系实验室运作一整年的价格把证据链卖给了社会议题取向的媒体。

媒体方很看好这则新闻的潜力，但他们也一致认为，要想让读者们买单，光依靠科学数据是不行的。这个社会的“反智”思维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大量引用“科学论证”只会引来怀疑和叫骂。现在他们没有吹哨人，也没有的可靠的采访资料，所以一定得从别的角度挖出点什么才行。

很快，一位调查记者透过自己在欧洲的关系，竟然扒出了玛雷科学顾问席上的一名高级科学家在研究生时期撰写的一份研究报告。发文量是每一位学者的命脉，但这份研究却从未走上任何发刊渠道，而是安静地委身于大学的历史存档。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只被34人阅读过。

那篇报告名为：罕见基因点变异与食品添加剂代谢物引发的器官毒性：一个小型欧洲队列研究。

韩吉刚读完摘要就开始兴奋地大叫：“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研究的东西吗！只不过我们的研究对象是小型北美队列，他们的则是欧洲队列！我的天，这个人十多年前就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基因变异存在！这摆在法庭上叫什么来着？对了，是‘有预谋的作案’！嘿，可真是确切！预谋作案可要比激情作案多判好几十年呢！”

报告中提到的添加剂叫做“西克曼诺”，是一种带甜味的食品乳化剂。在这个世纪初的欧洲，这种既能丰富口味，又能优化口感的东西着实流行了一段时间。那时的食品科学界普遍认为这种一石二鸟的超级添加剂将会是创造出下一个可口可乐式的爆款商品的引子。但实际上，在真正投入使用后，西克曼诺表现得很差，原因是它的甜味属性和乳化属性很难平衡：甜味正好的时候，口感就会变得奇怪，反之亦然。投入市场三年后，欧洲的食品安全局以安全剂量画像不完善为由将它撤了下来，这也导致它从未有机会踏入北美市场。

有了具体的“嫌疑人”，提纯的步骤就要简单多了。韩吉根据西克曼诺的分子式设计了三个方案，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在玛雷的商品中发现了类西克曼诺物质的存在。并在后续的实验中，证实了这个物质正是导致变异小鼠死亡的罪魁祸首。

至此，证据链形成了完美的闭环。新闻在一周后登录各大平台，立刻造成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踏着奥施康定的浪潮，民众的愤怒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在抗议大医药和大食品公司的游行里，暴力事件频频发生，许多超市不得不进行紧急撤柜，而玛雷的股票在一天内跌了十个点，官网也被人黑了进去。

所有人都在等待玛雷的回应。一个声明、反驳、道歉，什么都好。愤怒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情绪。他们需要新的刺激，新的目标，来承接他们的无处释放的火焰。

但玛雷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这让韩吉十分焦虑。她担心大众的关注度会随着新闻周期下落，就像之前的每一个新闻周期一样，而那会让他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这间狗屎公司怎么回事？”韩吉盘坐在办公椅上，几乎一刻不停地刷着手机：”股市的价格，资方的压力，消费者的质疑，这些加起来还不够让他们有所表示吗？还是说他们根本连个像样的公关部门都没有？”

“恰恰相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的公关部门应该相当有手段。”

埃尔文从电脑前抬头，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韩吉，下一个新闻周期的‘明星’ 恐怕就是我们了。”

就像是特地要应征他的话一样，第二天一早，“西奈山的罪恶”这个标题就铺天盖地地出现在了各大平台上。

“想象一下，你是一位单身母亲。”

其中一篇报道邀请读者们进行一场思维实验：“你的孩子十岁。孩子的父亲早就不知所踪。生活不容易，你总在奔波，每天都很累。除此之外，你还要想办法照顾自己行动不便的母亲。但不论如何，你永远都是一位称职的、负责的、深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母亲。于是，你谨遵医嘱，每年都会带着自己的宝贝去做健康检查。今年也是如此。你把孩子带到了西奈山医院。这可是全国最优秀的医疗资源之一。所以你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医生，理所当然地认为，你的宝贝会在他们手里接受到最专业、最细致的照料。”

“但是你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一名史密斯医生冒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开始指控你在虐待儿童。于是，在你反应过来之前，警察来了，儿童保护机构也来了。你试着解释、试着否认。但在这个社会里，出身富裕的白人男性的声音，永远要比说话有口音的女性声音有分量。”

“然后，你失去了你的孩子。”

“一开始，你甚至没有怀疑这是有问题的。一开始，你被巨大的罪恶感吞噬了。你早就内潜移默化地内化了社会对于贫困单亲家庭的偏见，一直担心自己没能给到孩子最好的关爱与照顾。现在，你的担忧被外界的力量证实了：如果是西奈山这样权威的医疗机构都下了这样的判断，那就一定是真的吧？”

“你加入了一个互助组，偶然对另外一位母亲打开心扉。然后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三个……发生在你身上的，不是一个孤立事件。你不得不承认，在得知自己并不孤单的时候，你感到了些许慰藉，但紧接着，就被无边无际的羞愧与恐惧吞噬。”

“你的确没有过去那样无助、那样绝望。相对应的，那意味着这个社会里有人分享着你的无助与绝望，而那恰恰是最不应该存在的命运共同体。”

“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明显是不合理的。那位史密斯医生出身于上流社会，而被他拆散的无一不是低保线以下的贫困家庭。这究竟是偏见作祟，还是有预谋的滥用职权、变态心理？医院是否操作着更深层的阴谋？这些被不可抗力从原生家庭剜出来的可怜小孩究竟流向了哪里？真的是在社会福利系统和寄养家庭里吗？还是在哪位超级富人的神秘岛上，永远被剥夺了自由和尊严？”

那天上午，玛雷也终于以一条推特打破了一个月以来的沉默。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尊重事实的媒体的，真是令人倍感安慰。请不要再用我们来掩盖罪恶。现在，是你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在玛雷迟迟不回应的时候，埃尔文就大致猜到了他们会出这一招。保险起见，他早早就跟西奈山方面报备，并同高层和公关部门沟通了好几轮应对方案。院方对这一现实很不满意。但是埃尔文刚给他们汇报了一遍这两年在西奈山被判作虐童的病例。近二十个小小的面孔挤在一页PPT上，看着的确令人触目惊心。他们自己都不由震惊于这一现实：这所医院这么大，加在一起上万个员工，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些家庭的裁决产生过质疑。

好吧，为数不多的对之产生过质疑的就是刚刚给他们做了汇报的那一位。会议桌上的一部分人还记得以前读过这位史密斯医生一路递交上来的报告，指出儿童科室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怪异的病例，并提出他认为这些不是寻常的虐童案例，而是某种罕见的代谢疾病。有这一记忆的高层也记得当时下意识的想法：疯子。异想天开。真麻烦。真多事。这是第几次了？还真是坚持不懈啊。没有人认真对待过那些繁冗的报告。

而现在，这位多事的医生似乎真的证实了罕见代谢疾病的存在。也就是说，他证实了院方的失职。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多管闲事啊。我们明明也只是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不是你这家伙，这些事情根本不会被爆出来啊！他们心里叫苦连连，但碍于理亏，明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

“在我看来，我们只有两个选项。”

埃尔文竖起一根手指，分析道：“第一，否认。否认到底。当然，这是最不推荐的。一个是证据很多，我们的否认根本站不住脚。而且，从历史来看，一味地否认现实向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第二，就是承认……”

“不可能。不能只是承认。”公关部的一位主管用笔尾戳着眉心，立刻打断道。

“关于这个，我有两个亚方案。”埃尔文说：“一个是在承认自己有过失的同时，强调我们是在情报受限的情况下，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了我们当时认为最正确的应对。这样既凸显出我们的诚意，也再次提醒大众：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食品公司身上。”

“另一个是‘水平战术’。我们肯定不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接收到可疑病例，并将之归类为虐童案件的医院。我们只是唯一被爆出来的那个。所以我们可以去搜集相关证据，把别家医院拖下水。用我们的同事混淆视听，分担战火。”

会议桌上的一张张脸更加愁云惨淡。他们都知道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无法推卸责任了，但他们更不情愿在公众面前承认自己有错。

“哈！”

会议桌的左侧响起突兀的笑声。“史密斯，你这家伙！什么‘否认到底’，什么‘水平战术’啊！我看你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让医院跟大众谢罪了，然后随便扔了两个烂方案进来，好给我们这些老头子一点参与感。”

埃尔文不置可否地耸肩。“原谅我，我没有什么公关经验，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方案。在座的各位在医学领域要比我资深得多，想必一定能想出更加两全其美的方案”

会议室里又响起不满的咂舌声，和一阵忍无可忍的叹气声。很显然，有人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麻烦医生一点颜色瞧瞧了。

“哎呀，行了！”

刚才笑得不合时宜的人把手里的文件夹合起来，“𠳐”地敲在桌子上，再次乐呵呵地说：“明知故问！要是我们有别的想法，还能在这里听你汇报了这么久？你的话可真多啊，哈哈！真同情你的朋友！那是说，如果你有朋友的话！”

他站起来，一一看向同桌的每一个人，热络地说：“还坐着干什么？散会！记者会上见！记住啊，别化妆，最好能让自己看上去面色铁青，穿朴素、黑白色的衣服，也千万别笑！这些我都会让秘书记下来，提醒你们的。”

Notes:

如果能看到你的评论，我会更有动力码字嘟！

Chapter 34: 轻松

Summary:

埃尔文往事之 · 风雨满城

记者会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药，但它是个不可或缺的仪式，就像剧烈运动之前的热身，可能不会让你跑得更快，但至少能保护你不易受伤。

韩吉一如既往地焦虑着，几乎茶不思饭不想地监控着网上的讨论。眼看着风向不对，她连忙写了个程序，注册了上千个账号，企图扭转局势。但平台很快把她的行为认定为恶意交互，多次警告无果，干脆封锁了她的IP。

她一面征收了莫不利特和阿尔敏的电脑，一面打电话跟埃尔文和纳娜巴抱怨。

“这不是根本和真相没有关系吗！”

韩吉急得直抓头发：“现在根本是看这个国家到底是更恨资本还是更恨精英阶级的知识分子！这根本不是重点啊！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还有一个在被悄无声息地迫害的人群！这都该怎么办啊！谁来想想他们啊！”

然后她怒极反笑：“哈！平日里，资本、精英和科学总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被恨。这次终于凑到了一起比拼，我倒是要看看谁能拔得头筹！”

一周后，结果出来了。玛雷那里留住了三分恨，剩下的七分流到了埃尔文那里。

韩吉因此萎靡不振。她不理解为什么明明证据链那样完善，实验数据那样毋庸置疑，最后却落到了一败涂地的地步。

埃尔文却很乐观。

“韩吉，不如这样想。”埃尔文对她说：“放在四、五十年前，我们都根本不会有发声的渠道。或者即使我们找到了渠道，也不会有人听我们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更有可能的是我们会在有机会开口之前莫名其妙地死掉。报纸上会说我们死得很蹊跷，然后就此淡出世人的视野。想想凯伦·丝克伍——那是你尊敬的人，不是吗？现在我们不仅还活着，还拿到了三成的信任。而且玛雷那方发的稿子里只提到了我——幸好不会害到你们的生活。这不是很好的结果吗？”

不知道为什么，埃尔文的话让韩吉更郁闷了。她说，你也跟那七成的人一样，根本理解不到事情的重点，回去把小学重上一遍吧！

但渐渐地，韩吉也感受到事情似乎真的没有像她想象的那般糟糕。她的实验室开始收到私人捐款，并与许多NGO建立了联系。此外，萨沙出院后立马做了视频，为他们在年轻人中收获了不少支持。最令她没想到的是，一个艾尔迪亚组织的几位成员在实验室楼下的咖啡店里找到了她。组员们撸起袖子，拔下头发，自告奋勇地要把自己的生物样本捐给韩吉，帮助她的研究。韩吉十分兴奋，但好在心里还有未泯的实验道德，和没完没了的外在监督（埃尔文好歹算是她的上司）。于是在走完冗长的文书工作和审核流程后，她终于从小鼠实验毕业，开始转攻人体组织实验。

她一心扑在科研上，埃尔文则担起帮大家屏蔽掉外界噪音的责任。他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院内对他的意见很大。

玛雷V.S.史密斯这个词条被炒起来后，他接到了许多网络博主的邀约。他明白这些人大多是抱着一种想要看热闹、搏流量的心态来接触他，并不是真心想要了解他的立场。与此同时，埃尔文也清楚网络上的这些人被称为“KOL”，是现代的关键意见领袖。在某些群体中，比传统新闻媒体的影响力大得多。所以，尽管作为玩转不了社交媒体的X世代，他还是硬着头皮参与了许多播客和油管节目的录制。不论对方是带着敌意、看笑话还是猎奇的态度采访他，他都会拿出自己最能糊弄人的那副面孔来讲述整件事的原委。这套“推销话术”逐渐成熟。视频的播放量向来不赖，评论区也逐渐涌现出越来越多支持的声音，但线下的讨论度始终上不去。

“问题出在‘包装’上。”

录制结束后，一位支持他的博主老道地点评：“你的立场是什么，大家其实早就清楚了。人们不相信你，是因为你提出的事情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但黑心医生？糟糕的医疗系统？被系统吞噬的穷人家的孩子？这是大家能理解，甚至习以为常的现象。所以对手才会出招，拿你添补上预期的空白。在某种程度上，你的新闻让大众都松了口气。因为恨你很容易，很浅显易懂。况且你还是个人模狗样的精英。在这个社会里，把精英拉下神台可比性爱爽多了。”

“尽管这听起来有些悲哀，但事到如今，大众的倾向和你的证据没有关系。你的……形象，你的谈吐，讲故事的能力，‘讨人喜欢’的程度。这些才是至关重要的。”

那位博主探过身子，压低声音，用暧昧的语气说着。他的脸离得很近。埃尔文看见他的眉毛里藏着一颗痣。一阵恍惚。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番来自过去的教诲在他的耳畔复苏：你可以强硬地坚持，也可以圆滑地坚持。世界上有很多坚持的方式。你的策略和行为都应该为你的长远目标服务。

有多久没想起过那时的事了？他坐在温度宜人的室内，却像站在冬夜的雪地里，脚腕和手腕都隐隐作痛。不论过去了多久、距离多远，明尼苏达的幽灵似乎永远不会放他自由。

但他也因此想起，这位博主所提议的，正是他最擅长的事了，不是吗？度量他的观众，了解他们的口味、他们的机关与密码，再由此为自己定制剧本，奉上最令他们赞不绝口的演出。由他人定夺自我，用自我获取他人。他向来无法独自存在，只会在环境中寄生。

自那以后，埃尔文彻底挥别低调的生活方式，开始了抛头露面的日常。

第一步是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将自己的形象和观点大众化、娱乐化。为此，埃尔文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此前一直疏于了解的网络世界，开始认真经营自己的线上形象。他的账号一经认证，就有源源不断的骂声涌入他的评论和私信里。但相对应的，他的粉丝量也长得很快。他并不直接回应自己的舆论争议，而是采取迂回的方式，开始运营饮食健康走向的科普内容。围绕着进食即是将人的外部环境与内部环境相融合这一主题，他认真做了很多功课，悉心挑选该领域与日常生活最相关的前沿研究，再以通俗易懂、易于传播的方式编写、发出。几个月后，他的评论区风向就有了变化。在大众的意识中，他从“邪恶医生”，变成了“挺有诚意的科普博主，但背地里可能是个邪恶医生”的人。

接着，是打造积极的社会形象。这点倒是不难。他一直以来都有做义工的习惯。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这一面相自然而然地融入传统新闻、公益组织的头版和头部KOL的推特流里。一番操作下来，他又变成了“高产的科普博主，似乎做了挺多公益，但那些正面形象可能只是个幌子的邪恶医生”。

这期间，还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找上了门。一位粉丝联系上他，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开一家超市。这位粉丝以前是做风投的，年纪轻轻就赚到了很大的第一桶金，同时也累出了脂肪肝浸润。这让他厌倦了日日逐利的生活，想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例如，开一家关注消费者健康、永续农业、地球伦理的超市，然后把盈利的10%捐给预防医学研究。

两人一拍即合。第一间店开在东村。“自由之翼”这个名字是埃尔文取的，意在希望这家店所宣扬的理念和知识可以帮助消费者们从食欲的奴役中得到解放，从而成为自己饮食和健康的主人。在埃尔文的影响力和粉丝的运营之下，自由之翼非常成功。他们很快在切尔西开了第二家，又在布鲁克林开了第三家。

有了这间超市之后，埃尔文再也没有去过其它地方买菜。即使没有东西要买，仅仅是走在货架之间都让他倍感享受——这可是他的超市！而且这间超市可要比亚马逊的傀儡Wholefoods好太多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其实有个开超市的梦想。可每当他看着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货品，冷柜里按色系堆叠的水果和蔬菜——都是货真价实、营养丰富的有机原型食物——就会感受到那种脚踏实地、千金难买的满足与自豪。

那之后，无需额外施力，民意的指针就自己动了起来，寻找新的平衡点。恰巧在那段时间，一个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营养学学会对埃尔文的理论产生了兴趣，便邀请他来做那年峰会的特邀演讲。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来自高校、学会、甚至政府机构的邀请。那一年，他飞往全球各地做演讲。他是天生的演讲者。不论重复了多少次，那些遣词造句都仿佛是第一次在他的声带上找到了合适的频率，永远生机勃勃、跃跃欲试。但实际上，演讲时的情绪起伏、语气的抑扬、呼吸的节奏，连同穿衣的松紧、肢体的参与、皮肤的裸露和递给观众的眼神，都是为了创造共振而一分一厘计划好的。震惊、绝望、愧疚、愤慨、希望，台下的人沉浸在台上之人所塑造情绪框架里。在演讲结束，掌声雷动之时，听众们已然成为了新的信徒。

那段时间，埃尔文以相对正面的形象，再一次成为了传统媒体的宠儿。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事后想起来，一切似乎就是从那里开始走偏的。

埃尔文每周会去三到四次健身房。从公寓出发，走进健身房，再做上一套米克为他量身定制的训练动作。这是他维持了十多年的节律。一但进入状态，大脑就像是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那天也是这样，所以他完全没有发现环境中的异样。

第二天，网络八卦媒体上就登出了他在更衣室里的照片。写出那篇报道的人可能多少还有点良心，没有用特别裸露的照片，只是放出了他刚把T恤拉上来时的那一刻。

这次他有点生气了。在健身房的一个半小时本是他十分珍惜的时间。在那里，他什么都不用想，也顾不上想，只需要全神贯注在让自己的身体蹲、推、拉起越来越重的重量。但竟然有人侵害了他为数不多的避难所。

他立刻找了律师维权。几天过去，他的确让那间网络媒体撤下了那张照片和相关报道，但终究为时已晚，他的照片早就传播了出去。

那之后，八卦媒体对他的兴趣就像培养皿里面的细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他经常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哭笑不得地发现躺在手机屏幕上的几条推送里，有他前几天穿着睡衣在公寓楼旁边倒垃圾，或者在医院门口因为赶时间而横穿马路的身影。还有一次，他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近期有望产出更多数据，届时会向大家汇报。最初的官方报道被编排了几轮，最后流传最广的版本竟然是他已经拿到了来自内部的确实证据，会在近期公布。埃尔文处理得焦头烂额，最终也没能把谣言的源头掐掉。

一周后，结束了三十小时的值班，还在补觉的埃尔文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诉他他的办公室被非法入侵。他连忙赶回医院。因为有可能涉及到病患信息泄漏，院方立马报了警。埃尔文到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里面有两位穿着防护服的人正在提取生物痕迹。他在一位警员的陪同下勘查了现场。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微弱丙酮气味。紧接着，是墙上猩红色的，血液一般的涂鸦——“闭上你的嘴”。此外，带锁的抽屉、文件柜被全数撬开，文件资料散落四处。办公桌翻在了地上。电脑外接屏身首异处，像在断头台被斩首的犯人，可悲地倒在他人脚边。

埃尔文感到十分庆幸。他不知道对方具体在找什么。他只知道那个东西一定在他的电脑里。昨天下班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倒头就睡，根本不会再看工作一眼，却还是把电脑装进包里带了回去。没想到一念之间的装模作样竟然帮他规避了更大的风险。

他的办公室里唯一的私人物件，是几张和父母、和米克娜娜的合照。它们落在了门边，相框的玻璃碎了一地。他看着自己的脸被破碎的玻璃割得四分五裂，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气急败坏地对着他的脸猛踩出气的样子。

“没有摄像头对着你的办公室。”那位警员告诉他：“但是西侧的走廊上有一个。你的办公室位于这层楼的边缘。按理说每个去你办公室的人都会经过那里，被摄像头拍下来才对。但我们已经把画面梳理了两遍，也没能找到可疑的人。”

埃尔文也亲自看了一遍那段视频。除了偶尔几位脸熟的医护人员和穿着住院服的小患者以外，没有其他人出现在画面里。

“你的同事们都排除了嫌疑。他们之中，也没人注意到什么可疑人物。”警员说：“很抱歉，可是……。”

埃尔文把一段监视器录像翻来覆去地滚了几遍。警员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追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头绪吗，史密斯医生？”

“啊，不……”

埃尔文按下暂停键，站起来，闭上眼摇了摇头。

这的确不可能是医院内部的人做的。员工之间，日程都是公开的。所以不论是想要威胁他，还是想要从他这里偷点东西，他的同事一定能找到更聪明、更掩人耳目的方式。

可是要是不是医院员工的话……那出现在这段录像里的，就只有……

不可能吧。

那一瞬的怀疑被他清出了脑海。他认为自己是睡得太少了才会生出那种不恰当的怀疑。随后，他去录了口供、提交了生物样本、跟警方确定后续流程。一切结束后，离他上班的时间只剩四个小时。他找到一间空的休息室，倒在沙发上，立马昏睡过去。

-~-

连埃尔文自己也没想到，这场博弈竟然能吸引到那间流媒体平台的兴趣，而自己将在有生之年，作为纪录片剧集的主角之一，参与录制。

他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尽管编导明确表示，平台不会站边，只做客观呈现，但他清楚，一旦剧集上线，凭借这家流媒体的庞大受众，事件将触及千万量级的观众。光靠做客油管、播客频道可够不到这个规模的影响力。只要能让大众听见自己的声音、知悉斗争的存在，那目的就算达到了。

米克也接到了受访邀请。为此，他高兴了好几个礼拜。不管熟不熟，他在医院里几乎逢人就说，哈哈，拖我的哥们儿的福，我要上电视啦！到时候你要看哦！要告诉我感想哦！

但在采访结束的时候，他立刻夹起了尾巴做人。他找到埃尔文，再三跟他强调，剧组的编导不简单，是个人精，简直居心叵测！你得防着她。不行，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和他们约的哪天来着？我送你去。

埃尔文觉得他神神叨叨的样子有点好笑，便问，好久没看见你这个样子了，到底怎么回事？米克闻言，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给出个正面答案，只说，反正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给你压场子。他们要是敢欺负你就完蛋了！

沟通了好几周，最终敲定的时间是总统日假日当天。埃尔文那天五点就起来。公寓楼里很安静，许多家庭都趁着长周末出门短途旅行。外面下着暴雨，他还是雷打不动地去了健身房。运动完，洗了澡，抓好头发，就开始审视自己的衣橱。之前，纳娜巴帮他搭配了一套浅蓝西装，配渐变绿色方巾，说这是正时髦的穿法，也很衬他的眼睛。但真正穿到身上，埃尔文又觉得这实在太潮流了，穿在三十多岁的人的身上，很有装嫩的嫌疑。而且颜色太浅，感觉不太讨镜头的喜欢。

黑色呢？似乎又过于死板。于是又拿出一套藏青，一套灰蓝，铺在床上比较。思来想去，还是下不了决心。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埃尔文干脆拎着衣架来到门前，准备问问米克的想法。

“米克，你说……”

但打开门，埃尔文看到的却不是米克，而是一位矮小的女性。

传教的？这是埃尔文的第一反应，还是推销的？

他很快否定了这两个猜想。再勤劳的人也不会在节假日的一大早就开始挨家挨户地串门。而且，她太瘦了，瘦得让人想别开目光，看往任何她不存在的方向。颧骨突出，双颊凹陷，眼睛像临时嵌在眼眶里的两只玻璃球，头上还有很严重的斑秃。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滞销的万圣节面具，被常年搁置在药店最底层的折扣货架上。如果这是埃尔文当班时遇到的，他多半会说，做个毒检吧，保险起见

“你好。”他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找……”

埃尔文突然感觉自己右眼周围抽搐了几下。紧接着，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妈咪，救救我！幽灵般的呓语浮了上来，还有——

是你！<>/i

“是你……”

在他反应过来的当下，女人的手上闪过寒光，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用手去挡。

金属的锋刃切进他的掌心。那本该刺进他身体的刀刃，就这样被他生生握住。

“冈萨雷斯女士……”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剧烈的疼痛让思绪变得浑浊。他看着女人嶙峋的手腕，廉价石膏一般的头颅，不禁想到，把那掰断、压碎，对他来说会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

但他不能那么做，也不会那么做。她是受害者。她的女儿是受害者。这个社会，医疗系统，和我，都是加害者。逆着疼痛的惯性，他不断提醒着自己，以此逼迫自己把刀刃死死握住。猩红的血顺着小臂落在地上。滴答，滴。倒计时一般。

“冈萨雷斯女士，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解释。必须要解释。哪怕要强词夺理，歪曲事实，推卸责任。说服别人，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引导到对他有利的局面，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了，不是吗？

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实际上，歌洛丽亚也根本听不到环境中的任何声音。她筹备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如果不是为了这一刻，她也早该去死了。

“我要杀了你！”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吼，怪物一般。

“杀了你！杀了你！”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凭什么能当医生？”

“我的奥罗拉，我可怜的奥罗拉……我的爱，我的生命！”

恍惚间，她真的看见了奥罗拉的笑脸。那是七岁的奥罗拉，仍然健康，快乐的奥罗拉。她的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伸得长长的，身体优雅地倾斜着，假装自己是一只茶壶。

妈咪，妈咪，她蹦跳着说。妈咪今天一天都在外面，一定累了吧？这是我在幼儿园学到的茶壶舞，我要给辛苦的妈妈倒热水，泡薰衣草茶给妈妈喝。

喔，我的宝贝，妈妈对不起你。歌洛丽亚对女孩的幻影说。

你现在一定很孤独，很冷吧？对不起，妈妈又让你等了这么久。但是快了。马上，妈妈就会去找你了，请你再耐心一会儿，等等妈妈。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杀掉你！”

团聚的期许给了她无限的力量。她猛地一抽手，竟然真的让刀刃挣脱了埃尔文的桎梏。

有一瞬间，埃尔文因为疼痛而闭起了眼睛。歌洛丽亚趁机抬起手，这一次瞄准了他的心脏。

在危急关头，埃尔文还是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他侧过身，刀尖避开了胸膛，转而刺入了他的手臂。

心脏心脏心脏。歌洛丽亚剧烈地喘着气，几近癫狂。下一刀，下一刀一定要……

但就在她在把刀抽出来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喷到了她的脸上。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以为是埃尔文的反击，痛嚎着后退了几步，摔到了地上，拼命揉着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和灼伤并没有袭来。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发现视线变红了，空气中仿佛升起了一片红雾。一摸，脸上是湿的。一看，手上也全是血。

“呀——！”

走廊的另一端突然响起尖叫声。歌洛丽亚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毛衣的小女孩哭喊着跑进一间公寓。

“爸爸，爸爸，救命啊，外面有……”

距离冲淡了小孩的声音。歌洛丽亚回过头，这才清楚地领略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血，全是血。目可所及之处，全部被鲜红覆盖。地上，墙上，房顶上。

埃尔文也虚弱地滑到了地上。他捂着动脉上的伤口，但已经使不上多少力气，只能任由一股一股的血从指缝间溢出。

“喂！”

另一端的公寓里，女孩的父亲站了出来，对歌洛丽亚喝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稚嫩的声音又响起来：“爸爸，那个人怎么样了呀……”

“宝贝，快回去。”父亲眼疾手快地把探头探脑的女孩赶回安全的地方。

歌洛丽亚看着地上的埃尔文。他是那样的虚弱，那样的不堪一击。她仍然死死握着手里的刀。现在正是时候，一定可以的。只要一刀，照着脖子划一下。只要这样，就能给奥罗拉复仇。她的女儿终于可以瞑目了。

但她却僵在了原地，再也找不回片刻前的决心。

“停下！停下！”

那位父亲又喊：“我警告你！我已经报警了！他们很快就到了！”

歌洛丽亚看着不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小人。很简单。只要迈开步子。一步，两步，最多三步，就能打开门，从那里逃出去。

很简单，大脑却无法使唤四肢动起来。

“走……”

最后，反而是埃尔文的声音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快走！”

见她仍无动于衷，埃尔文铆足力气推了她一下。歌洛丽亚最后看了他一眼。他的行为让她无法理解。正好，她也不想去理解。

歌洛丽亚离开之后，埃尔文的视野已经变得极其狭小。

止血。所剩无几的医生的本能趋势着他解下了皮带，又用最后的力气将它缠绕在右臂根部。他感觉很冷。目之所及，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本的形态，扭曲，融化。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真的做了个聊胜于无的止血带，还是说这是他在临死前幻想出来的东西。

然后，视野里出现了一块脏金色。秋天的草丛。鼻间有洗发露的味道。是头发。

啊，米克。

“带我去阿尔贝多的诊所。”

混沌之间，他好像这么说了，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没说。

“不要救护车。带我去他的私人诊所。”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想，如果可以就这样死去，那该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情。

Notes:

抱歉久等啦！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看（对手指
还是很期待大家的评论的，嘻嘻

Chapter 35: 可燃垃圾

Summary:

埃尔文往事之 · 这是命运

米克会尽可能不去回忆那一周的事。但偶尔，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一些画面会自己找上门来。

那天，他是哼着Bruno Mars 的 The Lazy Song踏上电梯的。到了埃尔文的楼层，他注意到旁边有一间公寓的门是虚掩着的。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门缝里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还把他吓了一跳。

“他在那儿！”门缝里的男人激动地指着走廊的另一侧：“他在那儿！”

“啊，是的，我知道……”

米克一边奇怪这俩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是来找埃尔文的，一边开朗地和他们打起招呼：“谢啦，兄弟，我这就去接他。”

越往深处走，他就越感觉不对劲——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急诊室的味道。血的味道。

那之后的记忆都是断开的。一个画面里，埃尔文浑身惨白，犹如一尊蜡像。另一个画面里，埃尔文又全是红的，仿佛皮肤消失殆尽，在他面前的，仅仅是一滩血与肉。

“是谁！这是谁做的！”他记得自己这么问了，一直在问。埃尔文几乎没了意识，气若游丝，嘴唇却在动。米克要贴得很近，才勉强听得清他一直在重复的话：我得消失，我得消失。不要让救护车找到我，带我去阿尔贝特的私人医院……

下一个画面。在那间洁白到令人觉得逼仄的病房里，埃尔文身上连着不少管管线线。口鼻上的呼吸机变白又褪色，褪色又变白。

刚住进来的那天是顺利的。埃尔文的止血带起了作用。修复血管、清创、输血输液，都赶在了急救的黄金时间窗内。几个小时过去，他甚至醒来过一次，神志异常清晰，说得出那天是星期几，也知道自己本来是应该去参与纪录片的录制。通过了定向力测试，他跟米克道谢。幸亏你真的把我带来了这里，他说。为了赢过玛雷，我的“死”是必要的。

是玛雷吗？袭击你的人是玛雷的人吗？米克立刻追问，可在他得到答案之前，埃尔文就又睡了过去。

后半夜，埃尔文发起高烧。之后的三天，他再没有醒来过。在他身上，最强力的退烧药也只剩下短暂的效果。服药后几小时，皮肤就重新变得滚烫，受了伤的手臂却在逐渐变冷。颜色也跟着变化。一夜之间，从紫红落向乌紫。纳娜巴帮他做了检查。转过身，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喔，米克……”她断断续续地说：“他的手臂，埃尔文的手臂……”

他再醒过来，是一周以后。米克和纳娜巴都在，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在短暂的评估和沉默后，埃尔文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又扯扯自己空荡荡的袖管，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

“埃尔文，你……”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爬过米克的身体。埃尔文让他感到很陌生。为什么你不愤怒，也不悲伤？就这么轻飘飘地接受了这个糟糕透顶的现实？你丢掉的可不仅仅是右臂，还有日后行医的可能性，从小到大的梦想与心血。

你到底在想什么？在计划什么？那具头骨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纹理与逻辑？

该不会，你其实……

埃尔文看向他们，前一刻的情绪流露已经被正常的神色盖了过去。

“没事的，米克，娜娜。”

他挥挥手，评论天气一般说道：“正好，这下想要认出我来可就有点难度了。”

-～-

埃尔文声称自己并不记得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的，人在经历重大创伤事件的时候会触发大脑的保护机制，导致部分或全部记忆的缺失。具体机制是什么来着？解离性遗忘？还是应激反应中的海马体抑制？哎，这段我在医学院没好好听，真是可惜！以前在电影里看到失忆的桥段，我总会责怪编剧的懒惰，就不能想点新招出来推进故事的发展吗？没想到，这次还真就在我身上发生了！哈哈，看来我的人生也是毫无新意嘛！”

若是被人问起，他就会供上这么一段合情合理又生动活泼的说辞糊弄过去。尽管米克知道他在隐瞒真相，却不忍心对他继续逼问。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和广大网友一样寄希望于媒体和警方。可是官方渠道也一直没放出什么可靠的消息和结论，网友们只好组织起民间调查队来挖掘真相。

在大众的认知里，埃尔文是在家门口遇袭后，在现场流下很多很多血，又凭空消失了。这种悬而未决的发展要比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要吸引人得多。一时间，谣言、阴谋论四起。而这一次，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埃尔文（尽管在网友们看来，是埃尔文的遗志）。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次失败的暗杀：本该被伪造成耐不住压力的自杀，然后再被扫到资本的地毯之下，却被无能的杀手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一夜之间，埃尔文就从一个卑鄙无耻、连路过的蚂蚁都恨不得要啐一口的精英黑医，变成了令人敬佩的勇士、殉道者、先驱者、求真者、精神领袖。

之前不是有过报道吗？说史密斯医生拿到了关键情报。那一定是真的。玛雷急了，所以他才被灭了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这类言论很快变成了网上的主流观点，信众们也广泛发出呼吁：我们不能让史密斯医生白白牺牲！我们需要一位吹哨人来继承他的遗志！请知情者勇敢地站出来，继续战斗，主持正义！

米克觉得他们分析得还挺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埃尔文那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他估计也会相信。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这是真的，那埃尔文可就太冤了。他们根本没拿到过玛雷内部的情报，这本身就是条没被辟干净的谣言。现在老谣言又生出新的谣言，好一场生命的延续与循环。

看来看去，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有一条比较趣味性的阴谋论吸引到了米克的注意力。有一位网友声称，史密斯医生一定是被纽约的那个神秘组织干掉的。这个神秘组织由训练有素的青少年构成，近十年来已经在暗中解决掉很多类似埃尔文这种碰到了别人的奶酪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竟然搞得这么高调，不像这帮专业人士一贯的作风。评论里还有人提供了这个组织的刺杀名单，一眼看过去，的确都是近几年得罪了位高权重的人。

这些人真的都死了吗？米克随手谷歌了几个，发现他们真的不是死于自杀，就是死于意外，而且媒体报道的篇幅都不太多。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年头，做个正直的人的成本可太高了。

警方那里，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一张监控录像截图。米克把它带给埃尔文的时候，韩吉也正巧来探病。

“谁啊这是？”韩吉一边揪着病床床头摆着的提子扔进嘴里，一边大大咧咧地问道：“像个小孩。”

“据负责案件的探员说，这是袭击你的凶手。”

米克观察着埃尔文的神情，解释道：“他在逃逸追捕的时候被监控拍下全脸，后来自己跳河，畏罪自杀了。警方拿着他的照片来问我，这是不是什么我们认识的人。我反正是没见过这张脸。所以我要了一份复印件过来问你。”

埃尔文的脸上划过一丝讶异。在米克看来，那又是一瞬间的真情流露：怎么回事？怎么会怀疑到这个人头上？明明不是这个人啊。

他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说是全脸，毕竟只是从街头的监控录像截下来的，画质也没有多好。只能大约分辨出，那人穿着个深色的防水衣，遮着脸的兜帽应该是在奔跑中滑了下去。他在奔跑中回过头，表情却不慌张，更多的还是决心与机敏。

“你说这人出现在我的公寓门口？”

米克耸耸肩：“反正警察是这么说的。”

“他看上去的确不像那栋楼里的住户。”

“我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

“根据旁边的参照物来看，他的身高……的确不高，我估计只有五尺二、三，可能都不到。”

埃尔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点评道：“他们确定这不是谁家的小孩儿吗？”

韩吉也问：“对啊，我也想说呢，条子为什么觉得他是凶手？我以为你去把埃尔文带走的时候，凶手已经离开了。”

米克摸了摸脖子，回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来着。但据和我联络的探员说，在他们到现场的时候，这个人就在埃尔文公寓门口探头探脑的，手上好像还有凶器。他们一叫他，他就跑了。为了逃命，甚至还跳了窗户。”

“人看到警察就跑的理由有很多。他有可能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

“我同意你说的 。但警方的理解是，一些凶手在作案后，喜欢回到现场回味。或者他也有可能是来善后的，毕竟你门口那景象……简直是在尖叫，‘快来看呀，这里刚刚发生了命案！’”

听到这里，韩吉发出一声嗤笑：“返回现场回味？这不是连环杀人犯电影里最爱的桥段吗？NYPD到底行不行啊？这得瘾多大的人，刚杀了人没十分钟，就要绕回来当着条子的面回味啊！”

米克看了一眼埃尔文，接着说：“不过，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看来这个人不是袭击你的那位，是吧？”

埃尔文把照片放回被子上，淡淡道：“我已经说过，我不记得了。我单纯是觉得警方的推论有很多逻辑漏洞。感觉他们只是想把这件事硬扣到别人头上，给自己的无能脱罪。”

“……的确。”

米克叹着气，把照片收回口袋。

“唉，不过你还真别说。”他突然想起网友们的推论：“据说纽约有个专门搞刺杀的地下组织，里面的杀手用的都是青少年。”

韩吉听了，立刻大笑出声，连带着病床上的埃尔文也偷偷笑了出来。

“拜托，那得是多混乱的地下组织啊！你能想象吗？有组织有编制的青少年罪犯团伙，看在上帝的份上，还要去计划暗杀偷袭！人的大脑可是到了25岁才勉强能算是成熟。一群小屁孩聚到一起，如果没有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上演‘蝇王’，你就偷着乐去吧！”

米克被他们笑得颜面尽失。他撅起嘴，指着照片上的人脸不服气道：“那你们说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那里的！”

“他估计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投机犯、倒霉蛋、替罪羊。那天他可能只是想趁着节假日去高档公寓闯个空门，没想到碰上了这种事。”

埃尔文又扫了一眼那张照片，轻描淡写地说：“可真是不走运啊。”

-～-

埃尔文出院的时候，韩吉自告奋勇地收留了他。

“反正你现在不适合住在曼哈顿了，你在那儿太知名了。”韩吉兴奋地说：“跟我去布鲁克林吧！没有在布鲁克林住过的人算什么纽约人！太好啦，这下我们还可以随时随地都能一起讨论工作了！哇哈哈，等着吧玛雷，我们来啦！”

米克也是这么想的。有了埃尔文的运筹帷幄，和韩吉的科学怪人，胜利可不就是指日可待了吗？埃尔文可不就马上就能卷土重来啦？他们不就又能回到以前的状态啦？

他美滋滋地在那儿静候佳音。没过两天，等来的却是韩吉崩溃的电话。

“谁快来把他带走吧！！！！”

一接起来，话筒里就传来韩吉的哀嚎。

“他私底下是这么个人吗？是我太不了解他了吗？这和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如果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人，我才不会让他住到我家来！你能来把他接走吗？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接手那位杀手的未竟之业。”

“啊？他干什么了？”

这在米克听来倒是十分新鲜。他以前总去史密斯家过夜。在他的印象里，埃尔文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室友，既整洁，又爱照顾人。顶多就是对生活品质不愿意妥协。通俗来讲，就是有点娇气。但那也算不上是什么致命缺点，怎么能把韩吉烦成这样？

韩吉立马开始一一细数他的罪行：阴晴不定。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沉默郁结。白天不下床，晚上站在冰箱跟前偷吃东西，前两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他窝在床上的时候更恐怖。明明四下无人，但他就是一直说个不停，好像在跟墙壁对话似的。说他话多，但又多得不是地方。别说跟他谈工作了，我一要跟他说话，他就说能不能改天再说，然后哎呦哎呦地叫唤，说他的头要疼死了。我不是没有同情心。我好歹也算是半个医生，所以我是真的知道他头根本不疼！他就是在装！他就是要故意气我，才装出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纳娜巴听说了这件事后，立刻带着米克来到了韩吉家里。他们正巧赶上了埃尔文藏在被子里谁也不理的状态。米克看着纳娜巴蹲到他面前，用那种在儿科病房和小患者说话的方式，连哄带骗地才和他说上了两句话。

“我知道我不是精神科的，但他这个状态是教科书式的应激障碍、重度抑郁发作、加行为退行。”

事后，在酒吧里，纳娜巴啜着威士忌给埃尔文下了诊断。

米克对着这一长串的精神术语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埃尔文他……明明一直以来都很正常的啊？”

纳娜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头。“亲爱的，不要随便把‘正常’和‘不正常’的帽子扣在别人头上。所谓正常与否，本来就是人造的概念而已。”

米克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你说得对。”

“在我看来，埃尔文其实一直都有轻微的双向倾向。只是这一次，在遇到极端暴力事件，差点没命，和失去右臂的三重打击之下，他的身体把抑郁和退行当作保护机制，把其它对生存本身无关的部分暂时压制了下去。”

纳娜巴叹了口气，继续道：“说实话，我都很惊讶他竟然能撑这么久。这两年真是发生了不少事，但他偏偏一口一个‘我没事’、‘我很好’，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忙，弄到最后……”

“那该怎么办呢？果然还是应该带他去看医生吧？”米克急切地问。

纳娜巴摇摇头。“我认为，现阶段还是就让他这么呆着吧。过度干预只会适得其反。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先让他撑过这一段，先活下去再说。”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向韩吉：“所以可能……还是要麻烦你……包容……”

“哎呀！我知道了！”

韩吉无可奈何地靠在座位上，然后脖子一仰，把手里的啤酒喝了个底朝天。

“真是的，所以我当初才要从医学院退学嘛！”

她把啤酒杯掼到桌上，又开始自己劝自己：“算了，谁让他是我老板呢……”

-～-

埃尔文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就像是有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反手就关掉了他身体的开关。但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开关。

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以前，即使是再难熬的事儿，他都可以和自己协商：“来，我给你十分钟、一小时、十二小时，你可以尽情崩溃、失能，但等时效一过，我会倒数三下——三、二、一——然后无论如何，你都要振作起来。”

这个策略效果一直没有背叛过他，直到现在。

现在，埃尔文发觉他原本的自我变得很小、很浅、很远。快起来，你还有事要做，还有责任要履行！他有时能听到这句话。然后他会想，是啊，你说得对。但那些任务和责任也离他好远好远，看上去又好沉重，像时时笼罩的乌云。相较之下，还是身体下面的床铺，还有身体上面的毯子更实际、更轻松一点。于是，他不断地允许自己坠入那个无意识的状态之中。在那里，他没有责任，更没有义务；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恨他。最好的地方是，那里没有人需要他。在那里，他头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安全与自由，即使那意味着，他完全不能思考，不能行动，也失去了除了那些飘渺感官之外的一切。

你这个废物、懦夫、没种的、给父母蒙羞的家伙！你这样还算是活着吗！你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空气！

偶尔，那个陪伴了他三十年之久的声音还是会响起来，但埃尔文发现，听到这些，他再也不会有过去的情绪反应了。相反，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些骂辞，并做出了自己的回复：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个废物；大型可燃垃圾就是我。

这感觉真不错，他也会迷迷糊糊地想。我喜欢这里，我不想离开。

直到有一天，韩吉早上风风火火地回到公寓里，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就拉开了客厅的格挡，然后一头冲向窗边，拉开了窗帘。

“唔……”

晨间的日光对于埃尔文来说是最大的冒犯。他把蒙着自己被子掖了又掖，虚弱地抵抗：“韩吉，算我求你，把窗帘拉上……”

但韩吉毕竟是韩吉。在碰到勾起她兴趣的事的时候，她是完全听不进去话的。埃尔文只好从被子的缝隙往外观察，发现她正在捣鼓那台天文望远镜，对着楼下扫视。那是韩吉卖掉了祖源程序后，给自己买的第一样礼物。她很宝贝那东西，几乎每天半夜都会花个三十、六十分钟仰望星空。但在埃尔文搬进来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机会碰它了。

“天还亮着呢……现在……”

“埃尔文，埃尔文，快过来看呀！”韩吉兴奋地大呼小叫：“我……我好像看见那个人了！”

“谁？”

“监控里那个人，他没死！”

韩吉调整着镜筒，密切地追踪着街道上地背影。“上帝啊，埃尔文，我感觉他好像真是个小孩儿。”

这番话确实勾起了埃尔文的兴趣。他把被子掀开一个角。脸露出来了，但还是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废那个力气下床。

“快来呀！”韩吉急得直跺脚：“你再不来看的话，他就要下地铁站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被韩吉的急迫所感染，埃尔文真的翻下了床。接过镜筒，正好捕捉到那人消失在地铁口的瞬间。黑头发，小个子，棱角分明的脸。乍看之下，真的很像。

“真的是他吗？”他还是不确定。

“我感觉是的！”韩吉自信地说：“其实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路上看到他了。我估计他也住在这附近。”

埃尔文模棱两可地哼了两声。他把镜筒还回去，身体自然而然地倒回了沙发上。

“是就是吧，”他说，“反正和我没关系。”

“你说什么呢，埃尔文，这是命运啊，命运！”

韩吉仍意犹未尽地对着目镜看了又看：“我已经摸清他的时间表了。他几乎每天都会这个时间去地铁站。”

她拍了拍埃尔文的大腿，一锤定音地说：“明天我带你下楼去看。我们看活的去！”

第二天，埃尔文没能赢过韩吉的任性，一大早就被她拉了起来。他臭着脸坐在马路边上。趁时间还早，韩吉还去旁边的赛百味买了个一英尺长的三明治和他分享。

两人像街头随处可见的可疑份子那样，把那根三明治递过来又递过去，一人咬一口，可疑却很公平。

半个三明治下了肚，韩吉突然挺直了腰杆，像一名蹩脚的间谍一样板起脸，用胳膊肘碰了碰埃尔文。

“来了，来了。”她很紧张，连嘴唇都不敢动。“三点钟方向，小心点看啊，别太明显。”

凑巧的是，那人也看向了他们的方向。有一瞬间，埃尔文和他四目相对。那人很快就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 ，我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埃尔文盯着他的背影，很快得出了三个结论。第一，这人不是小孩，而是个身形和脸都极具欺骗性的成年男性。第二，这人应该不太好相处，防御心强，脾气大，浑身是刺。

第三，第一条和第二条结论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在这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

那之后，埃尔文不再日日卧床。每周都会有那么两天，韩吉打开家门，会惊喜地发现家里空空如也——那碍事的，字面意义上的“房间里的大象”，还没回来。那么，埃尔文未归的那几个小时就是韩吉最宝贵的假期。她会先往沙发上一坐，脚翘到茶几上，然后开一罐冰啤酒，一边喝一边听科学播客，一边还要过一过第二天的实验安排。

接着，她会再开一罐啤酒，继续以前的夜间仪式——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

她的望远镜本来一直固定在一个角度上，用来看她最喜欢的那颗星球。但最近几次望远镜的角度都不太对劲，明显是被埃尔文动过。

“真奇怪，他到底是在看什么啊？”

她也拿埃尔文没办法，只能一边抱怨一边慢慢找回原来的角度。

渐渐地，韩吉感觉埃尔文活了过来。他甚至开始帮着做饭、打扫家里，也会和她讨论实验和玛雷的问题，制定下一阶段的目标。

她本来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直到十二月三十一号，她在实验室做着实验跨了年。一月一号早上回到家，发现家里竟然又是空的。这次她就笑不出来了——埃尔文还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她立刻给埃尔文打去电话。没接。再打去，在家里听到震动声了——他根本没带手机。

韩吉只好下楼，一边给莫布利特打电话求助，一边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跑着找人。

她自然不会猜到，就在八小时之前，那个令她非常头疼，恨不得要掐死的借宿室友，正坐在她刚刚经过的路口。

更早些的时候，他从公寓的窗户看到了那个他悄悄观察了几个月的人，在跨年夜孤零零地往回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冲动，可能是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人，就跑下了楼，在下一个街口守株待兔。他走得很急，随手抓到的衣服是韩吉的卫衣，他穿着根本不合适。这一点，他直到坐在了寒风里才发现。

然后，他为那个人接住了一只橙子。

然后，他说：“我的名字是埃尔文·史密斯。你呢？”

Notes:

想不到吧！这一切其实都开始于文的跟踪与暗恋
这里的文还是要比原作“更像人”一些。尽管也爱硬撑，但撑到了一个程度还是会有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最近对这篇故事里文和利的感悟：真是典型的回避型依恋之间的互相折磨。文先把利折磨成焦虑型，直到利断崖式下头，又把文打成了焦虑型...

Chapter 36: 不吉利

Summary:

利：来个会驱鬼的好心人帮帮我吧

客人走了，报纸还在。利维收拾桌子的时候想到，今天该擦窗户了。

工具也有了，真幸运啊。利维轻松地想着，把报纸叠了三叠收起来，却没想到，最后一叠的版面上，赫然印着那张脸

“妈的……”

这简直是远看是蝴蝶，近看才发现是会飞的蟑螂的程度。利维下意识把手中的报纸丢了出去，低声骂道：“怎么又是你……”

利维非常确定，他的人生正在闹鬼。拉奇蒙特的那夜过后，他的人生的确消停了一段时间。那个家伙（是的，利维拒绝提起那个人的真名）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就连米克那群人鲜少谈起他。有的时候，利维甚至会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但就在利维以为这种安稳会一直持续下去，那场怪梦也将随时间慢慢淡去，直至被他彻彻底底地抛在脑后的时候，那个家伙却又如阴魂不散般卷土重来。

准确来说，阴魂不散的是那个人的形象，不是真人。

按理说，形象就只是形象，不会有什么实质影响，利维只要不去看就行了。但形象也有形象的坏处。在和“形象”的博弈中，利维永远处于被动。他无法选择要不要看见、在什么时候看见。通常都是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头稍稍一转，那张脸就居心叵测地在那儿等着他。

第一次发生，是在一个月前。利维路过坚尼街的时候，在路边小贩的摊子上，看到了印着那张脸的T恤，下面还配词“Rx: REVOLUTION”。因为太过于震惊，他甚至停了下了脚步，多看了两眼——怎么会有人想穿印着那张脸的衣服？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小贩把他的注视误认成兴趣，还积极地捡起一件对他挥舞：“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哎！现在热销的史密斯文化衫，这是我们家的独家设计，在别的地方可买不到！来，小弟弟，我看你和它有缘分。这样吧，我给你第二件半价……哎，小弟弟，你别走啊！”

利维听得汗毛直立。他立刻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后来，利维真的在街上看见了别人穿那件T恤。还有配套的帽子，和卡在包上的徽章。除了在布料上，他的名字和形象出现在手机推送、新闻、广播、他人的谈话里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利维防不胜防。每次看到或者听到，他的心里都会一激灵，身上一阵阵冒冷汗，突发恶疾一般。那个人像一块旧伤疤，本来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却被外力戳戳捅捅，就又开始发炎了。

利维恨不得每天蒙上眼睛，塞住耳朵活着。

我只是想好好地、普通地打工、吃饭、睡觉而已！他在心里对那张该死的脸咆哮，为什么你就是不放过我！为什么就连这点平静你都要剥夺！这难道是什么很贪得无厌的诉求吗？我只是想要平静的生活而已！你这个杀千刀的精英狗屎杂种！

利维多少也能明白，这场闹鬼估计和玛雷集团近段时间层出不穷的负面新闻有关。民众对此事的关注度实在太高，导致各个平台都在无孔不入地对之进行报道，让向来不关心时事的他都不得不对玛雷内部的恶行略知一二。

最先见光的，是一段公司高层和秘书之间的婚外情。近百页的邮件和Slack对话流出，全是两人间露骨的调情和勾引。利维一页页读着，一面觉得这实在是太令人作呕了，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窥探的目光。由时间戳判断，这俩人五个小时内能交换近百条消息，在线上酣战三个回合——真不知道这算是有效率还是没效率。

另一方面，利维又感到十分疑惑：这不是位国际化大企业高层，受过高等教育的千万级精英富翁吗，怎么在私下说起话来，还会和人索要裸照，比路边随便一棒打到的瘪三还要瘪三？

还有，他哪儿来这么多时间和下属煲着文字粥偷情？他的工作呢？还是说这就是上流社会的时间管理能力？而且，这人到底是自大到什么程度，才会不管不顾到用工作上的即时通讯账号发和别人发这么多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利维原以为这事已经足够荒诞也足够耸人听闻，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事实证明，这位高层实在是很擅长做精力管理——他可不仅是个通奸者，更是一位性骚惯犯。而这一消息竟然是他的太太透出来的。

“我不能允许自己继续袖手旁观。”一天午夜，这位太太清空了自己几十万粉的Instagram账号，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和她近几个月来搜刮到的证据截图。上到公司中层管理，下到暑假的实习生，不论职责高低，都平等地收到了来自这位高层的职权骚扰和性骚扰。为什么他放过了高层管理？因为高层管理里面根本没有女性。

是的，很多骚扰还是在发生在公司的Slack频道上。

后来，这对夫妻离了婚。多亏了丈夫近段时间的臭名昭著，这场牵扯到巨额财产的婚姻反倒离得格外顺利。即使男方砸重金请了金牌离婚律师团队，法官仍罕见地做出了偏向女方的财产判决。对于这场闹剧来说，这已经是童话故事般的结局了。

不过，这整件事还是给了不少人灵感——既然这群狂妄自大的傻子什么都敢往公司内部的通讯渠道里发，那如果再稍微扒一扒的话……那不就……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几个月里，丑闻如同雨后春笋般展现在世人面前。针对儿童的欺诈式营销、利用多国空壳公司逃避境内税务、为了满足DEI指标而安排的表演型面试……其中，让利维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场针对孕妇的职场霸凌。曾经，玛雷的高级管理层是有一位女性的，大家表面上也相处得算是融洽。但在她怀孕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不再被邀请去高层会议，主导的大项目也被突然分配给另一位男性副手。还有工作明显不够饱和的人做出表情包：“喂奶室 -> 新办公室？”，或者像小学男生一样，用她的姓氏开一些黄色玩笑（芬格尔[Finger]？她的老公肯定不是靠fingering把她的肚子搞大的，懂我的意思吧？）。

后来，这位皮克·芬格尔女士实在不堪其扰，自己提了离职。怎想悲剧接踵而至——她在回新罕布什尔老家的路上出了车祸。送到医院后，命是保住了，孩子却……

利维读完这一连串的悲剧，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曾经以为，有钱且读过书的人的生活一定是光鲜亮丽、幸福美满，恨不得放个屁出来都能清新空气。但现在看来，不论是贫是富、是聪明还是笨拙，如果你的肤色不够浅，性别不顺应社会的权力结构，那人生就会各有各的苦。

另外，尽管和“艾尔迪亚”相关的内容已经许久未登上头条，似乎早就被这一连串的闹剧挤下了舞台，被众人所遗忘，但利维大概猜得到，这背后的操盘手还是T恤上印着的那个人。米克和他解释整件事的原委时提到过，他们最大的痛点就是一直拿不到可以证明玛雷在迫害少数族裔的直接证据。利维猜测那个人干脆换了打法。这叫什么来着？声东击西？管它叫什么，总之就是先挥刀砍在够得着的地方，一点点削弱他们的根基。在他们忙着扑火救命的时候，真正的漏洞就会自己漏出来了。

想到这里，利维反而对报纸上的内容有点好奇了——事到如今，关于那家伙，这些记者还有什么能写呢？是歌颂，是谩骂，是复盘，还是随便废话冲冲当天的kpi？

如果是骂，那又是怎么骂的？

犹豫了一阵，利维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把报纸捡回来，看了一眼。

“起死回生？神秘消失562天，‘幽灵医生’现身买香蕉。”配图的角度有点像偷拍。

哈？香蕉？

这标题取得太哗众取宠，利维皱了好久的眉头才反应过来荒诞外壳之下的意思——那个人在超市买东西的样子被人拍下来了，然后见了报。

什么鬼？利维身上立马冒出了一层汗。就连他都能参透丑闻危机背后的罪魁祸首，玛雷集团本尊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之前或许还无从下手。现在，罪魁祸首占据了挺大的报纸版面，大剌剌地在那儿挑选香蕉，这不是找杀吗？

焦虑之下，利维掏出手机，手指在米克的号码上悬浮许久，几次都几乎要按下。但最后，他还是定了定神，把手机收回了口袋。

这和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人各有命。如果有人抢着要去投胎，那他肯定是拦不住的。他也没有要拦住他的责任。

利维默念着，把那张报纸扯成两截，又拦腰撕了一道，扔进垃圾桶里，回到了日常的工作之中。

-～-

晚上，佩特拉来到了店里。她点了一份炸物小食和一套汉堡餐，坐在角落慢慢地嚼。到了打烊的时间，她也没有走，而是坐到了吧台上陪利维做闭店工作。利维给她打了一品脱啤酒。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一反常态的沉默。也因如此，两人都没能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佩特拉……”

利维的声音有些阴沉。被这么一叫，女生突然意识到她没把酒杯放在杯垫上，而盛着冰啤酒的酒杯已经在干净整洁的桌面上留下了一圈湿答答的印记。她连忙正襟危坐，用袖口擦去了水渍，又带着模范市民的笑容抬头面对即将来到的暴风雨，只希望他看在她知错就改的情况下，利维可以网开一面。

“什么事，利维先生？”

令她没想到的是，利维根本没看往吧台的方向。他的动作定格在把碗盘放进洗碗机的角度上，仿佛突然忘记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似的。

“是这样的，我，嗯……我有一个朋友，”短暂停顿后，利维缓缓开口，“他最近遇到一个烦心事儿。简而言之就是，我这个朋友A呢，他有一个，嗯……以前的熟人吧，我们可以称之为B。A和B尽管有一小段时间关系还不错，但他们后来闹得很不好看，早就分道扬镳了。”

“喔，什么矛盾闹得这么严重？那是A想要和B和好吗？”佩特拉聪慧地接道。

“啊，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利维连忙澄清，卡壳的动作又动了起来。“是这样的，我……我的朋友A呢，他最近……算是观察到了一个现象吧，而这个现象可能会影响到B。”

“影响到B？”佩特拉被他暧昧不清的描述绕得云里雾里。“怎么影响呢？”

“嗯，是有点严重的影响。”利维答：“最坏的状况下，可能会危及生命。”

“嘶……”佩特拉倒吸了一口凉气。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利维先生果然是她人生的大前辈，随随便便做出点观察都是性命攸关的观察。这真是太酷了！

“所以，我……A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洗碗机开始运作，利维又开始擦洗水池和厨房垃圾处理器的开口。

“你的意思是说，A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B吗？因为已经闹掰了，所以不好开口？”

利维叹了口气。

“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觉得多少还是说一下吧。”佩特拉不假思索道：“毕竟人命关天嘛，再大的仇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当然，如果是恨到只有杀了B才能一解心头之恨的那种仇，那就当我没说哈。”

佩特拉笑了两声。“如果觉得直接联系B难开口的话，A也可以匿名写个信、留个言，或者通过共同认识的人传个话之类的，这样也行吧。”

沉吟片刻后，利维说：“嗯，你说得对。谢了，我会把你的建议如实传达给A的。”

“能帮到忙就好。”

佩特拉笑眯眯地说着，又在心里偷偷笑话起利维先生来——这么个人生大前辈，怎么连谎都不会说呢？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利维先生根本就是A嘛！不过这个“B”又是谁呢？竟然脾气这么好的利维先生气到和他闹掰，那这人肯定不怎么样。

想到这里，佩特拉端起杯垫上的啤酒，一口气喝下大半，又分外豪爽地把酒杯掼了回去。

“利维先生，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

“问我？”

利维放下手上的工作，转过头，认真起来。“怎么了，在大学遇到什么事了吗？”神色一凛。“有人欺负你吗？”

“啊，没有没有，大学还算顺利，同学们也很友好。”

佩特拉整理了一下语言，深吸了一口气道：“利维先生，如果你的手头有一份资料……一份证据。它所揭示的事实与你一直坚持的正义和信念完全背道而驰。如果把它公之于众，一定可以帮到很多人，但相对应的，一旦你你这么做了，就会给你本身带来很大麻烦。如果是你的话，利维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还是安安全全的最好。”

“现在不是在说我嘛！”

面对女生的任性，利维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我的话……”

想来想去，他还是说了实话：“我会想办法让大家知道这些证据的存在吧，但那是在能保证我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尽管他强调了后面半句，但佩特拉明显只选择性地听进去了前面半句，表情一下亮了起来。

“谢谢你，利维先生，我想听的就是这个！”

佩特拉一口闷掉了剩下的啤酒，背起包，兴冲冲地站起来，向门外跑去。

“今天我先走了啊！我们改天再见！”

“喂，你啊！”

利维对着她的背影喊，但女生早就跑得没了影。

“给我小心点啊……”

-～-

回去的路上，利维越想越不对劲。

证据、正义 、危险……这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佩特拉到底被卷进什么事里了？

利维想到她的暑期实习——那里的确和那家伙在搞的事有所瓜葛，不是吗——心中升起不安。他得叫停这件事，至少也得再和她谈谈再说。

他停下脚步，拨通了佩特拉的电话。

“快接啊，快点啊……”

电子产品并不能体恤他的心情，在令人恼火的“嘟”声过后，它开始机械而礼貌地指导利维，请在“哔”声后留下自己的语音讯息。

“该死！”

他低声咒骂着，又试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时间已经接近零点，说不定佩特拉只是睡着了而已。不如说，工作日的这个点，但凡是个正经学生，都该睡着了吧？

但他根本听不进理性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全身心沉浸在泥泞的思绪螺旋之中，困兽一般在路当间来回踱着步。

等他终于注意到背后的动静，已经为时已晚。

“晚上好。”来人这样说。

利维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声音，身体随之变得冰冷、僵硬。

可恶，狗屎，狗娘养的，操！

在极短的时间内，利维在心中把所有他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一遍，才勉强定下了心神。

跑？他是不会跑的。他又没干什么亏心事儿。要跑也是那个家伙跑才对。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他缓缓转过身，用自己最狠戾的表情怒视对方：“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一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所以，现在你是来找死的，是吗？”

没想到，对方却没有被他吓退半分，反而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

他轻浮的态度更是激怒了利维。新仇旧恨夹杂在一起，再加上对于佩特拉处境的焦虑，和被可恶之徒笑话的侮辱，让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汇聚在他的右拳上。

利维拿出自己全盛时期百分之七十的实力。拳头落到脸上的时候，被打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倒在了地上。疼痛来得更晚，但十分猛烈，令地上的人丝毫顾不上面子，毫无保留地发出痛嚎。

“我说过的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利维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太久没有打过人，这样猛地出一次力，手腕也有点受不了。但可千万不能现在表现出来。好不容易扳回一局，不能再输了。

他最后睨了那人一眼，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Notes:

利终于返场啦！好久不见！回过头去才发现埃尔文往事真的写了好多啊。明明埃尔文这个人很难写的，也不知道咋写了这么长😓可能文不管在哪个宇宙都是个自带故事自带话题的角儿

是的，利是蹦起来打的文（。
终于让利打到文了，嘻嘻

这次（不出意外的话）会一鼓作气一直更到结局，请大家多多支持呀！

Chapter 37: 万恶之源

Summary:

这是命运 · 之二

埃尔文躺在地上。这是自他成年以来，头一次体会到“眼冒金星”的感觉。他下意识觉得自己的下巴一定碎了，最轻也是脱臼。但用手去摸，下巴确实还在，关节的功能也还算完整。

往乐观了想，幸好两年前是歌洛丽亚先找到了他家，不然他早就变成了沉在河底的无名白骨了。

他强忍着疼痛和耳鸣，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利维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嘿！”

听到他的声音，利维走得更快了。好在埃尔文多少还有点身高优势，追上去并不是难事。

“利维，等等！”

埃尔文拽住他，强迫他转过身面对自己，又在利维能再度出手揍他之前，退到了他的臂长之外。

利维撇过头，目光落在路边那只开肠破肚的多力多滋袋子上，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的做法不是很光彩。”埃尔文指着脸上那块明早就会孵化成淤青的红印，不满道：“我可是残疾人。”

“那又怎么样？我也是。”

利维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扯起嘴角：“残疾人揍残疾人，这不是很公平吗？”

埃尔文也叹气。

“我们……我们难道就不能像两个21世纪的文明人那样说说话吗，利维？”

利维抱起胳膊，摇了摇头。“我不是文明人，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

埃尔文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嘴里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他用舌头碰了碰伤处，刺痛。再用牙齿咬。等到实在受不了那种疼了，才又睁开眼。

“那也行。”埃尔文安静地说：“那就请你听听我要说的吧，利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哈。”

听到“帮忙”这个词，利维立刻笑了出来。“果然如此吗，你就是想要我帮忙才来接近我的。”

“如果我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也根本不会相信，不是吗？”

“你有做过什么值得我相信的事吗？”

听到他的反问，埃尔文的神情似乎变得有一些……受伤。借由这一刻的停顿，利维发现，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埃尔文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好像还瘦了一点。他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身上的衣服更合身、正经，几乎有点“衣冠楚楚”的意思了。

想到这里，利维不自在地避开了眼神，继续去观察路边都陈列着哪些垃圾。

“……好吧，你说说看，究竟有什么是我这种人可以做到，‘史密斯大人’却做不到的。”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最近又上了几份暗杀名单。”

“哈，谁让你一直去捅老虎的屁股。”

利维想起早上看到的报道，忍不住埋怨：“那你逛超市的时候还找记者去拍？你是在找杀吗？”

“是的。”

利维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就是因为这个来找你帮忙的。我希望你可以帮我联系你过去效力的那个组织，告诉他们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不可能！”利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想死的话就自己找栋高楼去跳，不要连这项业务都找人外包。”

“为什么不行？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举两得……”

利维举起一只手。“不要给我在这混淆概念，这根本是两码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要把我扯进你的烂摊子里。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才和他们做了分割，过上正常的生活吗？哈，的确，你这种人哪会知道。如果你觉得我会为了你这种……这种自恋狂，再和他们搭上线，那你就真的疯了。”

“利维，你听我……”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利维斩钉截铁地落下这句话，然后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过身，开始往回走。

这次，埃尔文没有再追上去。他只是注视着利维的背影，轻轻地笑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

-～-

那天晚上，利维气得睡不着觉。

妈的，这个骗子，他凭什么还来烦我？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他？他怎么有脸跟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他的脸皮到底有多厚？他还是觉得整个地球都该围着他转吗？自恋狂！

还有，凭什么他的状态反而变好了？怎么，没了我他的生活是有了质的飞跃还是怎么着？这不公平！这种烂人就应该看上去像一滩烂泥才对啊！这样才配啊！

最让利维生气的是，他最近一段时间睡眠质量本来挺好的——这是多么珍贵的体验！结果被埃尔文这么一打扰，他立刻就失眠了！

真是瘟神！万恶之源！

好不容易睡着的那几小时也充斥着鬼打墙式的愤怒。他梦到自己还在流浪的时候，需要溜进布希维克学校里洗澡的一个晚上。明明学校就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但就是怎么走都走不到。拐一个弯，碰上死胡同；已经路过的公交站牌没一会儿又出现在了前头。好不容易碰到了围墙，翻进去的刹那，周遭景色四变——他竟然落到了警察局里去。他只能拔腿就跑，警察也奋起直追。他就在梦里跑呀跑呀跑，一直跑到了闹钟响起的那刻。

这一觉睡得简直比没睡还要难受。利维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乘上地铁，如果身边站了身材高大的金发男性就要狠狠瞪人家一眼。几次过后，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危险分子，自觉地避让开。最后，利维竟然在早高峰地铁上谋得了一块算得上宽敞的空间。

不过，新的焦虑很快找上门来，让他不得不放下前一夜的积怨——佩特拉还没有回他的电话和短信。要知道，佩特拉作为Z世代的代表人物，手机是从来不离手的，也不太会允许电子产品突然就没电了的意外。对她来说，秒回是常态，最慢也不会超过十分钟。像这样无故失联十二个小时，着实罕见。

利维只能想到三种可能。一，她的手机丢了或者坏了。二，她在赌气，所以不想理他（他倒宁愿是这样，可他们昨晚分别的时候还好好的）。三，她被人控制了，手机被没收，自然联系不上外界。为了排除第二点，他还联系了阿尔敏，让他给佩特拉发几条信息看她回不回。等了一个上午，仍是杳无音讯。

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第三点是最符合逻辑的。

休息的时候，利维再一次愁得直踱步。报警对他来说不太现实。如果警察来了，提出要查他的身份证件，而他什么都拿不出来，那警察可能会把他先带走。另一个是因为，在“比莉阿姨”之外，利维对佩特拉几乎一无所知。他知道她是个大学生，但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她平常生活里都在和什么样的人交际，甚至连她姓什么都不是很确定。仅凭他知道的这点信息，连要求警察做个基本的安危检查都困难。如果直接要求报案，那利维也只能说，平时和我关系很好的一个客人突然不回消息了，根本达不到立案的标准。

那该怎么办呢？我能做点什么帮助她呢？

他尝试整合了一下现在已知的信息：佩特拉手上有一份不知道从哪儿弄到的证据；佩特拉暑假实习的地方和最近丑闻缠身的玛雷集团有所关联；在她下了决心要“主持正义”的时间点，别人就联系不上她了；对于逼人闭嘴这件事，玛雷有着丰富的经验，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利维本人就当过他们的黑手套，昨天晚上还见到了他们最有名的受害者。

这样梳理下来，真相呼之欲出。

那，如果这件事真的和玛雷有关系的话，现在能帮忙的人不就是……

利维拍着自己的脑门，懊恼不已。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要真的要联系他？可是我昨天刚打了他一拳，还三令五申让他不要再来烦我。这才过去半天，我才不想腆着脸又回去求他。

而且，如果我去找他，这不就意味着，我也得答应他的要求吗？

利维回到柜台后面。午饭潮刚过，店里只剩下零星的两桌，都在看书，看上去短期内用不到什么服务，正好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用来反思，然后崩溃。他想不通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实在诸多不顺，也很不体面。他沉浸在后悔里，不断去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到底应该回到哪一步、哪一个决定，才能扭转乾坤。

想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埃尔文这位瘟神身上。和他牵扯上之后，利维的生活完全脱轨了。

去年的新年夜就不该一时心软，引狼入室。可是那家伙本来就是带着目的来接近他的，又很能说会道，所以即使躲得过那天，恐怕也很难躲过之后的招数。

那就再往前回溯，当初就不应该去暗杀他。可是他是为了伊莎贝才去做这件事的，而伊莎贝也的确因此获得了自由，那这件事就是值得的。

那……那最开始，在迦勒找到他的时候，他就不应该加入那个该死的组织。

但……尽管利维真的恨透了那时的生活，和那些不得不做的“工作”，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恐怕很难结束流浪的生活方式。那么现在的小公寓，劳累但稳定的工作，考取GED的目标和梦想，全都会变成无稽之谈，而他真的很喜欢头顶有屋顶，晚上有可靠的床铺，冬天有暖气，每两周发一次薪水的感觉……

利维注意到了这些事件似乎都是被一种不可抗力串联到一起的。他很讨厌现在的处境没错，可在此之间每一个关键的节点，都是他基于那时的主导需求和认知水平，所能作出的最合理的选择。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处境是他本人一手缔造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那他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呢？人生又会流向哪里？他又会沦落到什么地步？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吗？根据他以往的运气来判断，估计不会。那难道一切会越变越差吗？可是他目前为止的人生已经够糟糕了，如果还要继续走下坡路，那会糟糕到什么地步呢？他明明一直很努力的啊，为什么还要受到上天这样的对待、接受这样的处罚呢？

利维此生头一次体会到了存在主义危机，而那对初学者来说真的很恐怖、很沉重。于是他抱着头，崩溃地蹲到了地上。

“利维先生！你……你还好吗？”

头顶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利维心中一动。世界上会这么叫他的人并不多。

他抬起头。午后的太阳落在她身上，使女生看上去自带圣光。

“佩特拉！”

利维如释重负。他腾地站起来，又因为左腿踉跄了一下。

“你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吗？”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和脸都有点凶，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旦确认了佩特拉的安全，他就变得有点窝火——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知道我都急成什么样了吗？

但佩特拉这次并没有被他的怒意所威慑。她轻轻吐了口气，侧过头，目光透过窗户落向远方，神情空洞而游离。

“利维先生，我一夜没睡，刚从警局出来 ，可以先给我一杯咖啡吗？”

-～-

“昨天晚上，我从店里离开，往回走，离公寓楼只剩一个街口的时候，突然有两个穿制服的人过来问我是不是佩特拉·拉尔。”

送走了两桌散客，利维和比莉阿姨打了个招呼，和佩特拉坐在角落的桌子上了解情况。

“我也没多想，他们既然问了，我就如实说我是啊。结果他们就把我拷住了，还像演电影一样告诉我我有权保持沉默，然后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回了局里。”

佩特拉涉嫌参与的，是一起发生在她公寓楼内的入室抢劫与故意伤人案。劫匪入室时正好撞上归家的屋主，双方发生扭打。最终劫匪刺伤屋主，之后逃逸。没有监控捕捉到劫匪的样貌。抓佩特拉是因为得到了“可靠”的目击信息，说案发后不久，有一个茶色中长发，身材矮小的年轻女性浑身是血地从公寓侧门溜了出去。

听到这里，利维心中也是一惊——这是那个组织的惯用手段了。有挺长一段时间，利维的工作重心就是按照所谓的“SOP”制造冤案。佩特拉所描述的正是其中最常用的剧本之一。

之后，不论佩特拉如何强调你们搞错了，案发的时间我在图书馆自习，根本不在公寓里，都被用统一的话术驳了回来：你说你有不在场证明，但又说不出来谁能为你作证。你就不要抵赖了，我们这里证据确凿。佩特拉说，我没有在抵赖，我说的是实话，你们验证不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是你们工作能力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见状，桌子对面的人苦口婆心起来，说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不如说，我们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的生物样本已经交上去了，再有几小时就能出结果，到时候就板上钉钉了。那可就晚了，谁都救不了你了。你还不如现在就认了。主动认罪，态度良好，有了这些考量，法官能酌情少判你几年。你现在还很年轻，咱们好好悔过，进去改造几年，出来以后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不算晚……

佩特拉见辩不过他们，便提出要求见一名律师。桌子对面的人就变了脸色。他们铁着脸，生硬地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知道吗，根据我们的经验， 一般只有问心有愧的人才会需要律师。佩特拉不说话了，他们也只好应下来，说已经联系过了，律师过一会儿能到。

但律师来之前还有时间。一个晚上，审讯室里的人换了好几波，有人很凶，有人很和善。被颠来倒去地审，佩特拉很快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绝望又抽离的状态里。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在经历这一切吗？桌子对面的人嘴巴在动，又在向她确认案发当晚她的行踪，她只能再重复一遍。这一次说的必须和前面几次一模一样，否则这些人又要开始从头盘问她一遍。她麻木地想，天啊，我到底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律师什么时候到？她小声地问。过一会儿，他们应道，就像之前五次所承诺的那样。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所有人都说她在隐瞒事实，在说谎，十恶不赦。你考虑一下受害者的心情。如果不考虑受害者，那也想想你的父母。他们投资了那么多物质和心血在你身上，你这样做对得起他们吗？即使你犯了罪，你的父母也会希望你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是吗？最后，佩特拉自己也产生了动摇。那天晚上的记忆模糊着，闪烁着。有一瞬间，她似乎真的看见了自己满手是血的样子。会不会我真的在撒谎？否则怎么会所有人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会不会我真的抢了劫，也捅了人？我真的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罪犯？

那如果是我做的，我是不是应该认罪呢？

不知道过去多久，佩特拉几乎已经要放弃的时候，审讯室的门突然开了。

你没事了。来人没头没尾地撂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没事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佩特拉愣在原地，已经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直到房间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最后，只剩下她一个。门外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碌，经过这间房的时候，没有人停下看她一眼。

佩特拉这才转过弯来——她的嫌疑被排除，她也可以走了。

走到大堂里，她被自然光晃得睁不开眼来。明明没有特别悲伤，或者特别恐惧的感觉，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这时，有一位西装革履的男性注意到了她，走过来，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这不是嘴挺紧的吗？”

男人俯下身，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到。“继续保持。把嘴闭紧。这样的话，这件事就彻底和你没关系了。”

说完，男人信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颇有风度地对她一点头，离开了警局。

佩特拉看着男人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通体生凉。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都和她掌握的证据有关系。实际上，在询问利维的意见之前，她已经联系上了几间媒体，其中应该有那些人的眼线。为了达到恐吓的目的，他们就策划了这么一出。

“没想到他们的势力竟然这么强大。媒体，甚至警方，估计都被他们渗透了。我以前都以为这些都是电影里的桥段呢，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真有这种事儿。”

把这一晚上的经历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佩特拉已经感觉好了不少。她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肚子也叫起来，便又点了块蛋糕来吃。

“那……既然他们这样只手遮天，为了自己的安全，我看你就别……”利维忍不住嘱咐道。

“我才不要！”

佩特拉激动地拍着桌子，义愤填膺道：“他们这么对我，就说明我掌握的证据并非无关紧要；是有份量的！他们心虚了！如果我之前还不太确定，那现在我可不会再犹豫了。绝对要放出去！一定要把事实摆到大众面前！”

她两口解决了盘子上的蛋糕，口齿不清地义正言辞：“他们以为这就能把我吓到了？可笑！我才不会退缩！抛开其它不谈，至少我不会让他们诚心如意！我看他们就是横行霸道惯了，必须有人来给他们上一课才行！”

她说着，就掏出手机疯狂打起字来。“也怪我，都现在这个时代了，还联系什么传统媒体啊？看我现在就写个万字长文，把一切都发到网上……”

“等等……”

利维按住她的手。对于女生的愤怒和决心，他倒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他自己不会这么做。可能是因为“公正”和“正义”之类的概念向来离他比较远。所以，在自己的人生安全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一定会优先顾及自己，其余的都是次要。但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这或许是一件好事。这个世界有糟糕透顶的地方，却也有充满希望的角落，佩特拉的坚持大概就是其中之一。那么，他作为上一辈的人，就应该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这样的希望。

他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在米克、纳娜巴、和韩吉之间挑挑捡捡，最后选择了看上去最不会背叛他的韩吉。

“我认识一个人，或许对你会有帮助……”

Notes:

即使再讨厌也无法断个干净。可怜小利何尝不是被命运玩弄了🥺

Chapter 38: 畸形秀

Summary:

利：心不甘情不愿地吃饭看热闹

三个人约在了周六的上午见面。利维查了一下约定的地址，发现是家上东区的法餐厅的时候，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怀疑。他发消息问韩吉，喂，我再跟你确认一下，周六是你来见我们，对吧？韩吉说，当然呀！我怎么会骗你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等到了日子，利维站在店门口，面对着那低调却又极具设计感的门脸，心彻底凉了。主领班已经微微欠着身，满面春风地替他们拉开了门：“早上好！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是不是？”

主领班的英文里带着明显的欧洲口音。利维注意到他穿得很正式，还打了领结。他低头身试了下自己的着装——黑色裤子，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棕色灯芯绒夹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件外套本来就是个二手货，买回来以后又被他穿了五年。现在衣况说不上褴褛，心地善良的人或许会说他走的是复古风，但无论如何都配不上高档餐厅。而且，利维隐约记得这种地方都有所谓的“dress code”，穿得不对的人禁止入内，可能还要遭白眼。

面对站在门口愣头愣脑的二人，主领班笑得更加和煦：“你们好，周末快乐，敝店欢迎你们的光临。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利把佩特拉往前推了一把：“这里应该挺安全的，不然你自己进去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佩特拉眼疾手快地抓住他。

“利维先生，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显然也没怎么来过这种高级地方。“我们要见的是你的朋友，你得负责到底。”

利维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佩特拉走进店里，嗅着恰到好处的玫瑰香氛，眼神躲闪地报出韩吉·佐耶的名字。

“嗯，佐耶，佐耶……”

领班的眯着眼睛滑着平板上的名单，笑容渐渐被为难取代：“嗯……怎么回事呢，我这里并没有看见‘佐耶’的预约呢……”

“洛朗。”

用餐区传来一声呼唤：“他们是我的客人。”

“啊，原来是那位先生的客人啊！”

领班的表情重新明朗起来。“来，请跟我走！”
利维拖车尾般跟在后面。他短暂地闭上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手指翻飞。

你死定了，他发给韩吉。

兄弟，我也是身不由己，韩吉这样开脱。

桌前，埃尔文和佩特拉双双开启了社交模式，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入乡随俗一般，恨不得还要行个贴面礼。

终于有这个荣幸见到你了，拉尔女士！利维与我分享过许多关于你的事！

哈哈，希望都是好话，我平日里可是总给他添麻烦！

放心。他一直对你赞赏有加！他总是跟我说，你是他见过最会整理收纳的年轻人了。你也知道他有多爱干净——那算得上是至高的褒赏了！

哎呀，不要说啦，我会不好意思的！

来，快坐下吧！

埃尔文帮她拉开座位。利维绿着脸站在一边，见那只社交蝴蝶竟然还想帮他把座位拉开，他连忙提前一步，自己坐下了。

“利维。”

埃尔文冲他简略地一点头。利维立马意识到，这个埃尔文和昨晚的埃尔文，还有几个月前他公寓里的埃尔文，判若两人。眼前的埃尔文带着面具，严丝合缝。不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埃尔文呢？利维意识这或许才是更合理的解释，毕竟他也没有多了解那个人。

他莫名感到别扭，又很想叛逆。于是他对他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当作回应。

所有人落座之后，佩特拉看着这位优雅又有风度的绅士，渐渐明白了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啊，你……”她捂着嘴，惊奇地说：“你是……”

“嘘……”埃尔文竖起一根手指，俏皮地冲她眨眨眼：“好了，现在你知道我最深刻的秘密了，我相信你会帮我保密的，对不对？”

“那、那是当然！”

埃尔文就是有那种能力。在他允诺下，就连一份普普通通的信任都能变成一剂令人飘飘然的良药。她对着埃尔文做了个拉起嘴巴拉链的手势，然后抓起利维的胳膊，兴奋地来回晃：“利维先生，你的朋友都好酷啊！”

而利维抱起胳膊，像个愤世嫉俗的中年男人那样板着脸。“只是认识。”

侍者来到桌边，先是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表达了能为他们服务的荣幸，最后介绍了当日的主厨特色菜，并分发了菜单。

“好了，快来看看他们今天都有什么吧！”埃尔文说：“今天由我做东——请允许我好好享受你们的陪伴。”

然而，利维又被难住了。他眯着眼睛，在菜单上细细搜寻，只能勉强挑出几个和英语有几分相似的法语词汇——女士、炖饭、和西红柿。

这也拼不到一起去啊？他偷瞄了佩特拉一眼，恰巧碰上后者说了一句，哇，这些都看起来好好吃呀！好像没有遇到任何阅读上的困难。大学连法语都教吗？他也不清楚。

利维死死盯着菜单，出了一身冷汗。一会儿点单的时候该怎么办？不然就点最贵的吧！价格他还是看得懂的。但最贵的品相要89美刀——这得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才能卖到这个价格？万一端上来的是什么怪东西，他到时候还是下不来台。

侍者踩着优雅的步伐为他们端来了咖啡和热茶。准备好了吗？他问道。见埃尔文和佩特拉都点了头，利维也只好跟着点了头。

“请给我一份赫尔曼斯欧姆蛋。”佩特拉说。

“Nous prendrons une corbeille de pain pour la table, s’il vous plait.”埃尔文说:”Et pour moi, ce sera un hachis de confit de canard.”

侍者会心一笑：“Parfait, monsieur.”

“我，呃……”利维紧紧捏着菜单，手心都出了汗。“我就跟他一样吧，谢了。”

送走了侍者，利维终于放松下来。

“那么，请跟我说说吧，佩特拉——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可以称呼你为佩特拉吗？”

“当然！”

佩特拉明朗地应允着，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她暑期实习时的发现。利维啜着热茶（他不得不承认，这茶泡得很有水准，完全保留了茶叶的甘甜和芳香），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据佩特拉说，做实习的当下，她完全不知道那地方其实是玛雷集团专用的CRO（受托研究机构）。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这间公司做事的方式很怪。打个比方，假设一个大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披萨，各组之间的分工通常会既明确，又单一。一个组专门揉面团，另一个组专门切洋葱，还有一个会把上游的东西组合到一起，送进烤箱，产品就出来了。那个CRO也是用的这个结构。不一样的是，他们采用的是一种高度隔离的组织架构，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一个小组每天就只负责一道工序，完全不知道其他组在做什么，也无法接触到最终成品。揉面的人不知道最后成品是披萨还是面包，切洋葱的人不知道这些菜丁是要放在饼上还是要送出去做催泪弹。

佩特拉最开始被分到了一个粗提纯组。每天就昼夜不分地守着一个层析柱，等着宝贵的液体缓慢地滴下。她很不习惯这种工作方式，更受不了这种可以腐蚀大脑的无聊。于是，一得空就去找人聊天：我们到底在提取什么？这玩意儿是用来干什么的？是什么味道？会加到什么吃的里？你每天的工作内容是什么？真好呀，看起来要比我的好玩得多！

过了没多久，她的调动令就下来了，从研发调到运营。她再也碰不到核心技术，每天就是接收物资、管理库存、处理生化垃圾。这倒是没有以前无聊了——至少她可以走来走去，再也不用被拴在实验桌前。但相对应的，她什么和专业有关的东西都没学到，根本帮不到她的职业发展。佩特拉察觉到这大约是某种惩罚。但是为什么要惩罚她呢？难道就是因为她话太多了？

除了管理邮寄包裹之外，她也负责实验动物的进出。每周都要花一整天时间把一只只新老鼠录入内部系统。在臭气熏天的动物房里，她起初还尝试苦中作乐，冲那些锁在笼子角落里的小家伙打招呼，唱歌哄他们配合，假装自己不过是某种微缩世界里的邮差小姐。但那些没有良心的小混蛋们根本不理睬她的好意，还把她的手咬得伤痕累累。她很快失去了仅剩的乐观、耐心和同情心。她麻木地揪着它们的尾巴，把他们从一个容器里扔进另一个里，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我管你们去死呢。

五天后，她去收生物污染垃圾的时候，一个袋子装得太满， 在去焚化室的路上直接裂开了，小鼠冻僵的尸体撒了一地。佩特拉气得对着墙猛踹了几脚，然后大声问侯着in vivo组的祖宗十八代，表情扭曲地把尸体们一个个捡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尸体都没有做颈椎脱臼。按照公司的规定，无论小鼠死因为何，在当成生物污染废弃物处理掉之前，都必须通过颈椎脱臼“安乐死”，以确保彻底死亡和伦理合规。但实际上，大家在这件事上多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你早上一进动物房，发现笼里一只小鼠已经硬了，那谁还会假惺惺地关心什么动物福利啊？直接把尸体处理掉不就行了？

这种事偶然发生一次，最多被归入“正常损耗”，根本没人会放在心上。但眼下佩特拉眼前躺着几十只小鼠，光靠“意外”二字，根本解释不通。

这样看来，一定是实验的某一环导致了这批实验动物的死亡。这反而让她更加疑惑：这间公司不是做食品的吗？食品线上什么东西能有这般威力？

四下无人，她便其中两具鼠尸悄悄藏了起来，开始私下调查这件事。利用运营岗的便利，她在进出每一个部门，每一间实验室时的时候都刻意留心，拼接着产品上线前的完整路径。她看到提纯组将初步产物交给QC组，QC结束后又转交给交给制剂，最后然后流向功能验证。在这一步，大量小鼠死亡。可最终呈上的项目汇报里却写着：安全性高，可大规模投入市场。

她这儿看一点，那儿听一点，渐渐拼凑出一个骇人的可能性；这家公司在用产品杀人。

了解到这一步，佩特拉的精神状态也明显开始走下坡路。在公司里， 她总觉得不安全，像是有人在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这种疑神疑鬼甚至蔓延到她的私生活里。有几次回到家，她总觉得有几样东西的摆位不对劲，像是有人进来过。到了后期，她甚至对回家产生出极大的抵触情绪——万一有人埋伏在她的床底下、她的衣柜里，那该怎么办？她受不了每天这样胆战心惊的生活。于是她整合好证据，不顾职场礼仪，直接在深夜给上司写了封邮件辞职，然后不管对方的问责，再也没出现在公司里。

“太精彩了！佩特拉，做得很好！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果断。”

听到某处，埃尔文发出这样的赞叹。而佩特拉早已折服于他的个人魅力之下，认为能得到他的肯定是一件光荣得要命的事情。

利维隐隐感到不适，却溯不到这种情绪的源头。或许是佩特拉的反应让他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为了那人的关注什么都想去做、肯去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样子，他也说不清。

-～-

餐点陆续上桌后，利维就没再听了。什么实验、QC、阴谋的，那些都和他没关系，他只觉得那些小鼠很可怜。桌上其他两人的心思明显不在吃饭上，他便打起了十三分的精神专注于此。

最先端上来的，是一篮子面包。有长有短，有圆有方。利维只能认出法棍和可颂。抱着尝鲜的想法，他随手选了一块以前没见过的，放进嘴里嚼。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面包惊艳到。面包还是温热的。烘烤后的表皮带着一丝焦糖化的麦香，竟然有点像刚出炉的曲奇，内部柔软有韧性，略带湿润，带着天然的酵母香。明明都是面包，手里这块怎么和超市里的白面包差了这么多？于是涂上黄油，再涂上杏酱，最后一片涂上黄油加杏酱，灵动的酸甜再加上醇厚的油香，实在是很美味。

主菜上来，利维看着盘子上的排列——焦黄的土豆块配着看上去就很酥香的碎鸡肉，上面盖颗一颗娇嫩欲滴的半熟蛋，还有欧芹和酸奶油的点缀——松了一口气。埃尔文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谈，他对吃的确是有一番见解的。

土豆带着一层咸香的酥壳，内里却是糯的，带着繁复的草本香气。除此之外，土豆还带着一种特殊的肉香。利维好奇地插起一块肉送入口中。咬下去，先是“咔哒”一声脆响，随后，浓厚的油脂香在嘴里爆开。它的口感有点像炸鸡，油脂感更强，却更清淡，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腻味。第二口，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鸡肉，应该是鸭肉！他平常的饮食习惯较为保守，还从没吃过鸭子。鸭子竟然是这么好吃的东西吗！我竟然错过了它这么久！

他把半熟蛋戳破，心满意足地看着金黄的蛋液浸透下面的食材。然后，他根本停不住嘴，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了整盘。就连那团酸奶油都很令他惊喜——那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有些微微的呛口，却完全不会让他感到不适。用鸭肉蘸着吃，不仅增添了风味，还可以中和油腻，实在是天作之合。

盘子空了，但酱汁还在。利维见两人还沉浸在对话里，便用面包蘸着汁液，把盘底刮了个干干净净。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埃尔文和佩特拉的盘子就跟没动过一样。天啊，他们不会要浪费食物吧！

此时，他已经不怕丢脸了——这桌子是埃尔文的，要丢脸丢的也是他的脸。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招来侍者，要来了甜品单，一眼看到上面竟然有蒙布朗！他立马要来一块，吃完了，又要了一块可露丽。

他撑得肚子浑圆。去卫生间腾了点地方，出来的时候感觉还能吃下点面包。

但等他回到桌前，桌上却只剩埃尔文一个了。

“她呢？”利维立刻皱起眉头。

“佩特拉得去兼职的健身房上课了。她让我为她的不告而别道一声抱歉。”埃尔文说：“别急着走，利维，再坐一会儿吧。”

利维本来想说，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吗？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但看见位置上新上了一份冰激凌，他便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谁会和免费的美食过不去呢？

“嗯！”埃尔文挖了一勺冰激凌，点评道：“奶味很足！”

利维也吃下一口，道：“是还不赖。”

短暂的食评交换后，桌上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铁勺碰到玻璃的声音。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利维顿了顿：“你说哪件事？”

“请你帮忙的那件事。”

“我已经拒绝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利维有些不耐烦：“不要把我牵扯进你的自毁倾向里。”

“可是我并不是在自毁，我是想救人。”

“在别人急着要杀你的时候，你把自己洗干净送上门去，大大降低他们的业务门槛，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昨天，你没让我说完。我联系你的前雇主，其实是想绕过中间人，直接接触那个真正下单要我命的那股力量”

“那是……？”

“玛雷背后真正的掌权人，戴巴家族。”埃尔文吃完了冰激凌，把容器往前一推。“我相信他们也清楚，杀了我并不能解决他们的烂摊子。而我，恰巧能给提供一条出路，那也会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为他们点明生路？”利维怀疑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你现在是倒戈了？还是转行做慈善家了？”

埃尔文微微一笑：“都不是。我只是想和他们做个交易而已。”

“那你想从这个‘戴巴’手上得到什么？”

埃尔文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犹豫了一下。

“目前，这还是个秘密。”他竖起一根手指，颇具戏剧性地说：“所以我还不能告诉你。”

利维向后一靠，忍无可忍地翻起白眼——搞什么神秘啊！

“行，反正不论你跟不跟我说，我的答案是不会变的。”

他盯着埃尔文，挑衅般说道：“不、行！”

“对了，利维。”

接二连三地被拒绝，埃尔文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感觉，面色如常地开启了新的话题：“阿尔敏也让我跟你带句话。他问你下午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去医院探望他的朋友。”

利维仰起头，又叹气起来——这个混蛋，怎么连他干瘪的社交圈都渗透到了这个程度？

他看了眼手表。今天是他的休息日，完全没有工要打，但他本来想着可以学点习，或者出去走走，买点菜什么的，现在看来，是要泡汤了。

“你能帮到佩特拉吗？”利维闭上眼睛，安静地问。

“可以。”埃尔文不假思索道“不如说，她掌握的线索对我们来说是一份财富。能和她合作是我们的荣幸。”

顿了顿，他又补充：“利维，谢谢你把她带来我们这里。”

利维不自在地望向窗外——他向来不擅长处理来自他人的称赞。同时，他悲凉地意识到，埃尔文这也算是在帮他的忙。有了这层人情，他将不得不更正自己的态度。

“我猜，”他撇着嘴，充满讽刺地说，“阿尔敏那家伙……也邀请你了，是不是？”

埃尔文耸了耸肩。“阿尔敏和我每两周就会去探望一次。”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才是那个麻烦的插足者，是吗？”

埃尔文勾起嘴角。“啊，利维，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有多怀念你的幽默感。”

利维“嘁”了一声：“你倒还是一样，对我的想象力相当没有信心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他能感受到来自对面的视线，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那道视线下变得越来越烫。

“好了。”他突兀地站起来，斩断了那些碍事的可能性。“地址给我。”

埃尔文也跟着站起来。“我准备打车去，我们一起吧？”

“不要，我坐地铁。”

“反正我已经要打车了，车上也有多的座位。”

两人走出店外，埃尔文还在劝。

“难道你不想清清闲闲地坐着吹空调吗？今天还是有点热的。”
“车钱都是一样的，两个人一起坐不是更划算吗？”

“地址，”利维并不买单，“给我”

埃尔文想不到就连“省钱”这个论点都无法让利维动摇，也有些黔驴技穷。想了想，他只能说：“地铁上怪人很多的。”

利维“哼”了一声。“说得好像出租车上就没有怪人了一样。

-～-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哎呀，我的上帝！”那声音怪腔怪调的，很是浮夸：“这不是医生大人嘛！”

这一声喊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被认出来了？利维下意识看向埃尔文，正巧捕捉到他脸上一连串微妙的情绪流动。

这场偶遇似乎完全超乎了埃尔文的预料。有那么失控的一瞬间，他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妈的，怎么又是他？但他很快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惊愕与不耐烦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已尽数隐去。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然是一副全新的面具。

“吉克！”

埃尔文转过身，十分热络地招呼来人。利维顿觉毛骨悚然——这副面具下的埃尔文，连声线都变得不一样了，比平常低沉很多，像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娶了金发美女，生了五个孩子，还爱把美国国旗插在家门口的纽约成功男性的声音。在利维听来，却像是铁叉子刮在铁盘子上。他简直要怀疑埃尔文肚子里是不是藏了个尼克斯队的死忠球迷，此刻正跟他联手上演双簧。

天啊，这到底是谁啊？

然后，埃尔文和那位被称作吉克的人两人各往前的两步，一边发出低沉的怪笑，一边把对方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

利维看着这两人，一时分不清这俩人到底是在打招呼还是在为打架预热。

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自己应不应该去拉架，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上个世纪上的人会把“畸形秀”当作阖家观赏的娱乐形式——人的本性就是如此，眼前的东西越怪，就越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啧啧，真是少见啊，我们纽约的传奇精神领袖，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走在上东区街头上。怎么，闭关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吃高级料理了？”

埃尔文笑着摇摇头，展开臂膀，做投降状：“请你高抬贵手吧！什么‘精神领袖’，那都是网友们乱起的外号，闹着玩的。”

他又话锋一转，诚恳道：“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可惜，大家都不知道，其实这出戏从头到尾，全靠你那运筹帷幄的英明领导。”

“嘘……”吉克微微一笑，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语气既调侃又警觉：“你这张嘴迟早得害死你，我们这可还是公共场合呢。”

“啊，你说得没错！”

埃尔文拍啦拍自己的嘴，反省道：“你看我这样子。若是没了你的指示，我该怎么办才好呀！”

两人又没头没尾地笑。笑完了，吉克就开始拍埃尔文的肩膀。

“你啊，要是能早点这么识趣，也不至于……”他看着埃尔文空掉的袖子，意有所指道：“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利维的眉头越皱越深。埃尔文此时的肢体语言也变了很多。他微微弓着背，左手无处安放般悬在半空，脸上的神情半分讨好半分谄媚。说实话，利维感觉这套演出不是很有说服力，像初出茅庐，用力过猛的舞台剧演员塑造出来的角色。但那位吉克看上去好像很吃这一套。埃尔文的姿态越低，他的背就挺得更直，笑容也更灿烂，胸挺得老大，像只神气的大公鸡。

对了，看到怪东西，当然要和朋友分享啊！韩吉看过他这副嘴脸吗？米克呢？

想到了受害者联盟的群聊，利维兴奋起来，开始摸手机。他的动作却招来了大公鸡的注意。他迈出两步，停在离利维很近的位置，弯下腰来。

“咦，埃尔文，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朋友啊。”

吉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真奇怪，怎么这么矮……”

一听到那个字，利维理智的弦立马就断了。他也上下打量了吉克，很快发现这个人体毛很重。一张脸上三分之二都是胡子和眉毛，露在外面的手和腿上也密密麻麻地爬着卷曲的汗毛。利维感到一阵不适——这种人估计后背上都长着毛，在泡澡的时候体毛会像水澡一样在水中摇曳，真是恶心！

“我也正觉得奇怪呢，”他抱起胳膊，讽刺地笑，“这是怎么回事？返祖现象吗？怎么这么像只猴子？”

一时间，吉克竟有一些语塞。为了防止事态升级，埃尔文连忙站到了两人之间，打断了利维挑衅的注视。

“哎，我还正打算请教你呢，耶格尔博士，你到底是怎么保养你的头发的？这年头，像你这么成功的科学家，竟然还能保有这么浓密又健康的秀发，多么罕见！”

说到这里，埃尔文换上一副忧愁的脸，捻着自己的头发道：“你也知道我这个年纪的医生都是什么样子。哎，我也得小心了……”

利维听得直翻白眼——这话术也太烂了吧？但吉克还是很受用。他已然把前一刻的龃龉抛在脑后，再一次膨胀起来。

“我也很想帮你，埃尔文，但可惜，”他骄傲地把刘海向后一撩，“但这是天生的。我平常就用三合一洗头发，护发素我连碰都没碰过。”

“啊，可真是上等基因的代表啊！”

埃尔文一面钦佩地说着，一面回过头，给利维偷偷递了个眼神。

我的天，他不会指望我和他一起拍马屁吧。

利维不可理喻地看了他一眼，已经失去了看热闹的心情。同时，他的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这只狒狒说我矮，你竟然还要夸他头发多？

他回过头，开始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他不知道埃尔文是怎么给这场闹剧收的尾。但在他下到地铁站之前，埃尔文就追了上来。

“利、利维，等一下。”

他喘着气，在路边招手叫车：“我们一起吧。”

“我才不要跟怪人一起坐车。”

他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踏上了通向地下的阶梯。

Notes:

终于吃上饭啦！
埃尔文的面具大赏！文本来想在利面前装一波，最后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偷笑
拍马屁版埃尔文真的写得我脚趾抠地

Chapter 39: 无路可走

Summary:

转念

最后，反而是利维率先抵达了约定的医院。他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远远看见埃尔文坐在的士上，但路上太堵了， 车走得没有人快。不一会儿，埃尔文付了钱，直接下了车，穿过拥挤的车流，向利维走来。

“久等了。”

利维站起来。他看得出，埃尔文的马屁精面具已经卸掉了，但还是没忍住，递过去一个挑剔的表情，问：“那家伙到底是谁？”

“是……玛雷的首席科学总监。”

埃尔文看上去也很疲惫，表情里甚至夹杂了一丝羞耻。像是为了防止他继续问下去，他把手放到利维的后背上。

“上去吧。”

纳娜巴把他们从偏门带了进去，乘电梯到了儿科，又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阿尔敏本来坐在一间小屋里写作业，看见他们就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史密斯医生！”

“阿尔敏，你好。”埃尔文笑着说：“谢谢你这么耐心。”

利维敏锐地察觉到埃尔文又带上了新的面具。但这个面具不错，很温和，他并不介意。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还在明面上生活时，做医生的样子？利维想。还挺人模狗样的嘛。

“没有啦，正好我也可以为我的报告多读点文献。”

阿尔敏说着，看向一旁的利维。

“咦，利维先生？”他明显有点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你怎么会……”

“好了，阿尔敏。”

埃尔文不动声色地板着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我们去看萨沙吧。她一定闷坏了。”

他们踏入一间病房。床上的女生看见他们，立刻绽开笑容。她想要坐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最后是阿尔敏按了按钮，病床才缓缓地把她带了起来。

女生看上去有些郁闷。为了活跃气氛，阿尔敏格外开朗地说：“萨沙，你看！这就是利维先生！今天我们把他也带来啦！”

这招很管用。女生立刻对着他笑了出来。

“呀，利维先生也来了呀！”萨沙快乐地说：“阿尔敏和艾伦和我讲了好多你的事，今天终于见到你啦！我好开心！”

“也很高兴认识你……”

小孩毫无保留的善意反而把利维弄得有些局促。他也尝试笑了一下，但感觉脸很僵硬，实际表现出来的搞不好是个鬼脸。

“哎，不好意思啊，我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萨沙理了理头发，然后对他伸出手：“你有手机吗？可以把手机借我吗？”

“手机？”

利维反应了一下——病房里可以用手机吗？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纳娜巴，看到她点头后便把手机递了过去。

他本来以为女生是想打个电话什么的，没想到她轻车熟路地打开了油管，找到自己的账号，替他点了关注。

“利维先生，请你看我的视频！”

女生明朗的表情开始闪烁，但她强颜欢笑着，又说了一次：“请看看我的视频吧！”

“请看看我原来的样子吧！”

“我以前……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说着，萨沙落下泪来。利维不知所措，想安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接过手机允诺道：“好的，我一定会看的。”

见状，阿尔敏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冰柠檬水递过去。谁想萨沙看到那保冷的金属水瓶，哭得更凶了。

“呜……我、我不想喝这个！”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想喝冰可乐！冰汽水！”

“会好起来的，我承诺。”埃尔文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安抚道。

“你骗人，根本不会变好！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状态了……”

利维最看不得小孩的眼泪。他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然后退到病房门口。

“萨沙……会好起来吧？”他小声问纳娜巴。

“这要看你如何定义‘好起来’。”

纳娜巴中立地说：“她会恢复健康。我们现在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可靠的干预法，可以逆转玛雷食品受害者的代谢症状和器官毒性。”

“啊，那就好。”利维立刻松了口气。

“但问题在于，那只是相对健康。”

纳娜巴眼里带着惋惜，继续说：“刚才你也看见了，萨沙原来是位头部美食博主。她在日常生活里就是个爱吃的姑娘，还有着超乎寻常的代谢能力，吃多少都不会胖，也不会变得不健康。她相当于把自己的爱好发展成了事业，还特别特别成功。”

“在她第一次出院后，我们谁都没想到，她会失去她的代谢优势。她尝试了一段时间继续做吃播视频，但过去的饮食方式让她的健康状态急转直下。那是她第二次住进来。后来，她本来都想着频道就先放一放，先专注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回来。这一次，她仅仅是在日常生活里，随心所欲地满足着自己的口腹之欲，但还是不行，又病了。”

“那……”

利维歪着头想了想。他打开萨沙的频道，最新的视频发表于四个月前，是个告假通知。下面的评论有两万多条。利维随手翻了翻，目之所及几乎全都在为她加油鼓劲。还有很多人提出，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吃东西，以后不论你做出什么内容，我们都会继续追随的。

“她也可以考虑转型，不是吗？”利维分析道：“看，支持她的人真不少呢！”

“话是这么说，我们也这么劝过她，但吃播对于萨沙来说真的是一份很重要的事业，我们都无法切身体会失去这项天赋、这些自由、这个选择的痛苦。”纳娜巴说，“而且，当你深陷在那种痛苦里的时候，目光通常会变得很窄，只能看见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做不到理智，也看不见其它可能。尤其是对于萨沙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她才上高中，正是一个展望美好未来的年纪，本来一切都蒸蒸日上，却又不得不学会处理宇宙抛来的随机悲剧。”

“不公平。”沉吟片刻，利维又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甘心。”

“是啊，我同意。”

利维注意到门口萨沙的名牌上面标注着：CND — 7号规程。

“‘CND’是什么？”

“非公开病因（Condition Not Disclosed）。”

“为什么不能公开？”利维不解。

“因为到目前为止，不论是这个社会还是医学界，都还没能就病因，或者是否应该将其界定成一种疾病，达成一个共识。”

“什么叫不能达成共识？这难道不就是‘共识’吗？已经有人病了。”

“欢迎来到医院，”纳娜巴半是无奈，半是嘲讽，“一个实际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但至少会被扫到地毯底下的地方。”

利维沉默了一会儿。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手握成拳，浑身紧张着，头都有些发昏——他实在是看不得小孩受难的样子，更无法忍受小孩在受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现实。于是，他问纳娜巴自己能不能四处转转，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但他很快发现，这整个区的病房外都贴着“CND”的标签。从门上的小窗偷偷看了看，他们中有的和萨沙差不多大，最小的恐怕只有七、八岁。

周围，墙壁是白的，灯光是白的，工作人员的衣服也是白的。利维被无边无际的白色晃得头晕目眩，身体越来越难受，好像不论怎么呼吸都得不到足够的氧气。他急需一扇开着的窗，或者通向外面的门，好能让他透透气，否则他真的觉得自己就要不行了。

最先失能的，是他的左腿。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到地上，不得不扶着休息。但一旦停下，其它症状便一涌而上。视野变得狭窄而潮湿，耳朵里是尖锐的噪音。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不论他怎么呼吸，还是没有空气进到身体里。不如说，他感觉有什么正勒着他的气管。

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得心脏病了？正当利维扯着自己的衣服，用所剩无几的脑细胞考虑自己应不应该呼救的时候，前面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

“你在做什么？”

一个手上扎着留置针的小男孩从房间里走出来，有些扭捏地握着门把，好奇地打量着他。利维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扶着一间病房的侧窗。一个怪人在病房面外呼哧呼哧地喘气，肯定把里面的小孩吓坏了。惭愧的浪潮打在利维头上，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我就是身体有点不舒服，没有想故意吓你的意思。”

利维诚恳地同小患者道歉。同时，他观察到这个小男孩有着一头卷曲的红发，估计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剪过，此时乱七八糟地垂坠下去，让他看起来像个迷你版的麦当劳吉祥物。红头发也让他想到了伊莎贝。不过，眼前的男孩皮肤发灰，双颊凹陷，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大得不正常，和总是健健康康、活力四射的伊莎贝截然不同。

小男孩摇头，毫无责怪之意，还对他招了招手。

“大哥哥，你过来。”

“我？”

利维狐疑地指着自己确认道。在受到第二次邀请的时候，便听话地跟了进去。

小男孩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侦查了会儿环境，然后把门掩上，又神神秘秘地从床垫底下掏出来一个东西。

“这个送给你。”

利维看着男孩塞在自己手心的东西，发现那是个碎成了三瓣的棒棒糖。

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麻烦你担心我啦，但是我已经好了，没事啦。”

他尽量温柔地说着，把棒棒糖还了回去：“谢谢你，不过这个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男孩直勾勾盯着着那荧光绿色的玩意儿，直咽口水，明显很馋，但还是忍耐。

“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偷吃啦。”

最后，他还是用钢铁般的意志打败了身体里的馋虫。他把棒棒糖推回利维手里，解释道：“我不能吃这种零食了，吃了会难受的，还要打针，我不能再让爸爸妈妈花钱啦。”

利维愣了下：“连这个都不能吃吗？”

“不能，”男孩的眼神仍然黏在棒棒糖上，“我上次偷偷吃了一根，结果难受了好几天。所以送给你，吃了心情会变好的。”

“那……谢谢。”

利维默默把棒棒糖收进口袋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男孩把他送到门口，大力挥着手：“大哥哥再见！要再来找我玩哦！”

利维也笑着和他告了别。走之前确定了一下他的门牌——果然还是“CND”。

他来到休息区，坐到椅子上。金属的椅座又冷又硬。利维变了几次姿势都找不到一个算得上舒服的位置

天啊，怎么连座位都这么凄惨？这让家属怎么休息啊？

利维拨弄着手里皱巴巴的包装纸。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摘开包装，捏起其中一瓣碎片，放入口中。在他的舌尖上，硬糖逐渐溶化成糖浆。虚假的青苹果味在他的口腔里逃窜，简直是从来没有吃过青苹果的人想象出来的怪味道。它把他的舌头染成绿色，像是要把他的一部分人性夺走似的，也变成这个巨大的工业化产业里的一员。

但是，好甜啊，利维想。尽管他知道糖果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无法想象没有甜味的童年。他们还都是孩子啊。表现好的时候吃一颗，跑得快的时候，需要安慰的时候吃一颗。不论物质条件如何，家庭幸福与否，甜味都是最唾手可得的避风港。就连利维小时候都经常受到糖果的抚慰。孩子就应该无忧无虑地、心无芥蒂地享受甜味，不是吗？怎么会有人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幸福都要剥夺？

一个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不用抬头他就知道，那是埃尔文。

“吃吗？”

他把剩下的两瓣糖递过去。他其实只是不想和他在这儿干坐着，就用这个动作来填补这段空白，没想到对方还真的拿走了一瓣。

“真甜呀。”他也说。

两人各自品味着甜蜜，面对面坐了一会儿。

“这些孩子……真的就是被玛雷害成这样的吗？”

“是的。”

“为什么？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他们就只是一帮小孩而已啊，根本没有可能危害到大企业的利益吧。”

“据我们的理解，这背后存在着一些历史和宗教原因。但实际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个世纪之久。这种迫害为何会延续至今，并且膨胀到现在这个规模，我们也说不清。能为我们解惑的，或许只有这一恶行背后的幕后黑手了。”

埃尔文又说：“我想，恶意和歧视的恐怖之处就在这里。大多数时候，恶意并不需要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利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望向埃尔文的双眼。

“那么你觉得……为了阻止玛雷，为了让无辜的孩子们继续受苦，你这一步所需要的，是联系上想要杀你的人，对吗？”

“没错。”

“为什么？”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需要联系上戴巴家族。但那背后的原因，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或者告诉任何人。”

利维仔细搜寻着那张脸。埃尔文的表情很镇定，很坦白。他想要找到的，不想要找到的，均没有出现在那张脸上。

“那好吧。我就……相信你的判断吧，埃尔文。”

最后，利维还是做出了让步。毕竟，除了相信，他似乎早就已经无路可走。

-～-

来回解释了好几遍，法兰才听懂他们的诉求。

“这还真是头一次。”

法兰新奇地点评道。尽管理解不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还是爽快地帮他们传了话。整件事比利维想象得要容易许多。回信很快传了回来，戴巴竟然也同意了要见埃尔文。时间定在下周日。对方还装模作样地寄了一张烫着金，喷着香氛的邀请函来。

“敝府大门常开，恭候阁下莅临。”

邀请函上写着这句话。利维把那句拗口的话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还是不能理解这家族一面策划着暗杀，一面又寄来文邹邹的上流邀请，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戴巴邸就在离拉奇蒙特不远的另一个贵族小镇上。于是，周五下午，埃尔文的团队在扎卡利亚斯宅里齐集一堂。是庆祝，是陪伴，是鼓劲，也是践行。利维不知道自己怎么也被算到了里面。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站在那个不知道该叫客厅，起居室，还是会客室的空间里，左手拿着红酒，右手拿着着卡米拉做的恩潘纳达了。

晚饭桌上，除了利维以外的人都陷在一种格外喜庆的氛围里。利维看着他们的笑容，感到很不真实：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还能打趣、讲笑话？还能这么吵吵闹闹？难道他们真的那么讨厌埃尔文？他们的老朋友要去赴一场鸿门宴，他们却高兴成这样，这合适吗？

利维这才意识到，尽管答应了埃尔文的请求，帮他牵了线、搭了桥，甚至到了箭在弦上的这一步，他还是很不看好埃尔文的计划，还是觉得这是个自杀式的送人头行动。

我是不是助长了这个怪人的自毁倾向？在他的幻想里，明天埃尔文一踏上那栋庄园的车道，就会有机关落下来砍掉他的头，然后那群该死的戴巴们就会从硕大的宅邸里懒洋洋地走出来，在他身首异处的尸体上撒尿、跳舞。

利维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但他四周的人偏偏都那样该死地兴奋着，笑声都要把房顶掀开了，把他衬得格格不入，好像他才是想太多、大惊小怪的那个。他好像把酒杯砸到地上，对他们怒吼：你们正经一点行不行？把事当事行不行？

最后，他还是把那份冲动，压了下去——连这群埃尔文的老相识这么松弛，那他这个局外人还插个什么嘴呢？

韩吉手舞足蹈地讲着故事，纳娜巴笑得喷出一小块土豆，米克搂着埃尔文的肩膀放声高歌，又从座位上滑了下去，就连总是唯唯诺诺的莫布利特都喝红了脸。利维铁着脸，置身事外一般，毫无幽默感地吃着别人顾不上吃的饭。他吃下大半盆卡布里沙拉，又就着烤麦饼吞下一整盘蘸满了塔塔酱的炸鱿鱼圈。吃完巨大的奇米丘里酱牛排，又把薯条一根接一根的塞进嘴里。看韩吉的那份动都没动，就又把她的吞并了。甜品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撑得动弹不得。在别人要么选择不吃甜品，要么两人合吃一份的时候，他硬是又塞了一份苹果酥塔和一份恶魔蛋糕进胃里。

坐着的时候还没那么难受，一旦站起来，利维立马感觉到头晕目眩，肚子往下坠，像是要炸开了。他还有点反胃，根本不敢有太大太剧烈的动作——要是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那就太浪费了。

他全神贯注在让自己不要吐出来这件事上，像僵尸一般跟着前面的人群慢慢地挪动，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领头人，纳娜巴和米克，是在给他们分房间。

他们走到二楼尽头的时候，米克指着 右手边的房间，开朗地大声宣布：“好啦，那最后这间房……就给埃尔文和利维吧！埃尔文，你不介意和别人分享房间，对不对？”

埃尔文耸耸肩：“我是无所谓。”

利维捧着肚子，呆站在原地发呆，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的时候，大脑才慢条斯理地把那句话的意思传达给他。

“哈？我才不要和别人睡一间！”

他立刻指着左后方的那间房间反抗道：“明明以前都会把那间房单独给我，不是吗？”

“哎呀！你看我这个脑子！”米克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可是，今天那已经分给莫布利特了，而你也知道，那个房间根本容不下两个人，不是吗？”

“那……”

把莫布利特赶去和埃尔文睡，把他的房间给我！利维本来想这么说，但他看着莫布利特那副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样子，实在狠不下心来害他。

“你、你这房子这么大，难道就没有其它空房间了吗？”

“哎，这的确是一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房子。”米克仿佛很羞愧地说道：“的确只有三间客房，没有第四间了。”

妈的，什么烂房子！利维在心里咒骂道。他实在吃了太多炸物和碳水，又被这招奇袭打了个猝不及防，脑袋根本转不过来，看不穿那个明目张胆的思维陷阱：明明史密斯宅就近在咫尺，这又不是什么小学生的留宿过家家游戏，埃尔文完全可以回自己家睡。

“那……那我去睡沙发，行了吧！”

“哎呀，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让客人睡在沙发上呢！这不符合我们的待客之道呀，是吧娜娜？”

纳娜巴点了点头，可她的脸皮没有米克的厚，看上去有点问心有愧。利维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她能帮自己说说话。但纳娜巴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到一边，似乎铁了心要和丈夫同流合污。

“利维，不然你过来看看，这间房条件很好的。”米克把房门打开，对他招手，“你看，多宽敞！窗户多大！还有独立卫浴呢！”

利维慌张地来回扭头，寻找着一线生机。他看到了在不远处吹着口哨，抱着胳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韩吉，狠了狠心，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韩吉，要不然……”

“不要。”

韩吉咧开嘴，露出十颗牙齿，拒绝得干净又利落：“别看我这个样子，但男女还是有别的啊。”

利维此刻切身体会到了做甲方的痛苦。他血糖上脑的脑瓜也想不出其它办法，只能在其他人揶揄的目光下，视死如归地接受了现实。

-～-

“我先洗澡。”

房间里，利维生硬宣布着他下一步要干的事，没有留下任何商讨的余地就钻进了浴室里。埃尔文望着那扇紧闭着的门，哀伤地想起曾几何时他们是会一起洗澡的关系。

门缝里有草本洗发露的香气钻出来。埃尔文坐到飘窗上。窗外，黑暗的海水跳动着、翻涌着。他不由想起刚被温迪与文森特带到拉奇蒙特的那段日子。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不禁折服于那种浩瀚又飘渺的力量。

小时候的他很快便学到，夜晚的大海和白天的大海截然不同。夜晚的大海无边无际、静默、深邃、没有回音。它可以吞噬一切，接纳一切，抹消一切。它承载的不是美、希望、与欢笑。人类不去看它，失去了定义它的权利，它便由客体变回主体。站在夜海面前，他感觉自己的过去、好的那面、坏的那面、他的思想、他的肉体，皆被全然接纳，皆不复存在。只有在那里，他才是他自己，才是自由的。

利维从浴室出来，冷脸擦着头发。埃尔文也默不作声地走进浴室，洗完了澡。出来后，看到利维在飘窗上安了窝。

“你可以睡床。”埃尔文提议。

利维嗤笑一声。“然后你睡这儿？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这地方连你的大鼻子都摆不下。”

这话说得让埃尔文有些心寒。他下意识摸了摸鼻梁，委屈地想着自己的鼻子也没有那么大吧？

还是说其实真的大得不正常，只是没有人跟他明说过？

埃尔文坐到床边，突然十分气馁。这床比利维公寓里的那个大得多，完全容得下两个人，甚至会有很多结余。况且床上还有两套枕头和两套被子，他们完全可以在一张床上睡出两张床的感觉。床肯定要比飘窗上的垫子舒服。如果两个人都能好好睡上一觉，那岂不是美事一桩？但利维根本不给他机会提出这个可能性。即使提出来，他估计只会说出更残忍的话来，最后两人估计还会吵起来

埃尔文不想再吵架了——他明天还有点冒险的事儿要办。他倒在枕头上，背对着窗户，把身体缩了起来。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他其实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而已。对利维，他从来没有心怀恶意的欺骗过。再说了，隐瞒算是欺骗么？如果算的话，那他也是有他的苦衷的嘛。为什么利维就不能尝试体谅他一下呢？为什么利维的脾气就这么差呢？

好吧，埃尔文尝试换位思考。利维选择不谅解、不原谅，肯定也是有他自己的原因、他自己的苦衷。他们各自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了自己的动机和利益做出选择，半斤八两罢了。

说到底，谁都没有错，只不过双方的苦衷与动机是不一致的，自然会出现这样难以调和的矛盾。

哎。

这些辩证性的思考在埃尔文脑袋里像车轱辘一样转呀转，最后还真把他转进了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埃尔文在梦中突然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是夜海。夜海来找他了。

真好呀，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惬意地翻了个身。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好像有些不对劲。夜海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液滴，凉凉的，眼泪一般。

“埃尔文，醒醒，”夜海说，“醒醒。”

夜海摇抓着他，摇晃着他，他躺在浪里。一开始还算惬意，但很快，浪潮愈发汹涌，把他晃醒了

埃尔文揉着眼睛，不情不愿地睁开一条缝。

接着窗外月亮的幽光，他看清自己是在米克的客房里，不是在海上。而那种湿漉漉的触感来源于床边站着的一个湿漉漉的人。

那人的头发滴着水，乱糟糟地蒙在脸上。此外，下巴、手、衣服、全都在滴水。他光着脚，皮肤惨白，令他看起来像一具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

埃尔文花了几秒钟处理眼前的景象，接着惊得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是利维！

Notes:

好可怜的小文，自尊被利伤得所剩无几🥺
上一章忘了说了，文其实是预判到利会跟着他点单，所以点了他肯定爱吃的菜，嘻嘻

Chapter 40: Sehnsucht

Summary:

相信

“不要去。”

“你怎么了？”

“埃尔文，不要去。”

“利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两人追究着各自的执念，结果就是谁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利维低下头，声音颤抖着。

“明天，你不要去。”

“我不准你去。”

“求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像一芽凝结着许多晨露的叶片，不堪重负地垂在他的床边。

是在为我担心吗？

埃尔文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提醒自己自以为是很让人讨厌的品格。明明他们两个睡前还剑拔弩张，没有理由睡了半宿以后性格突变。

“你的身体在发抖。”

他柔声说着，选择了最稳妥的那张牌。“我们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谈 ，好不好？不然你明天会感冒的。”

他轻轻牵起利维，为他找出一套新的睡衣，又帮他换上。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利维十分顺从而乖巧地接纳了这一切，像一只可以任他摆布的玩偶，或者是淋了雨的流浪小猫。

吹头发的时候，埃尔文注意到他脖颈和脊椎链接处的那块突出的骨头。这是C7第七颈椎，常驻在他身体里的医疗专业人员不解风情地说道。但另一个他，更贴近真实的他的那个他，不由发出喟叹：好怀念啊。

怀念。他说不清这种怀念是英语里的“nostalgia”，还是德语里的“sehnsucht”。前者强调一种“怀乡”，但也可以引用它更广义的引申含义，对某种已知、已发生之事的怀念；后者更强调“渴望”，其对象也更加抽象，是对未知、未抵达或模糊幻想中存在的渴望，是一种明知道无法抵达，却依然魂牵梦绕的情绪。

可无论哪一个，都不足以勾勒出他内在结构。他当然怀念和利维窝在那套小公寓里的时光，那段利维误以为他是位流浪汉的日子。讽刺的是，尽管他们的关系建立在隐瞒和误解之上，那却是他离疲惫最远的一段时光。没有身份，没有来处，没有未来，没有责任，无需解释。他从未被这样完整地接纳过：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是他，仅此而已。

但虚假的泡沫终会破灭。他渴望全然接纳，而那不是为别有用心的人准备的。他从一开始就背叛了前提。也就是说，他在伪装之下讨来的东西，本质上都是空壳。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真正得到过。

但他还是会渴望。渴望一个家，一个归宿。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家不是砖瓦结构，不是一双父母，不是学校的宿舍，不是事业高地，不是高级公寓。朋友很像家，但又不完全是。

利维是。曾经是。

“好了。”他把吹风机关掉，拨了拨利维额前的头发，“焕然一新。”

“回去床上吧。”他又说。

令他没想到的是，利维竟然真的听取了那句话的字面意思，不但和他一起爬上了那张大床，甚至还和他钻进了同一个被窝，轻轻靠着他身上。

“怎么了？”

埃尔文受宠若惊，又实在搞不清状况，感觉这一切都是做梦。他像一名在环境保护栖息地举着长枪短炮到处跑的鸟类爱好者，生怕惊动了远处树上的那只罕见的鸟儿，一动也不敢动。

“你会死的。”

“人固有一死，利维。”

“那家人……他们明天会杀了你的。”

“哇，这是诅咒吗？”埃尔文决定逗逗他，“听上去，这个可能性很让你很是痴迷。”

利维没有笑。“你不应该去。”

“可是我必须去。”

“那是谁规定的？”利维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我以为你很聪明，难道你那聪明的大脑袋就只能想出这种烂办法吗？”

“这是个孤注一掷的方法，我承认。”埃尔文说 “他们有钱有权，还有人力，我们这边只有屈指可数几个人，不孤注一掷一回，赢面很小。”

尽管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但利维的态度似乎软化了许多。埃尔文试探性地把手放到他的背上，在得到了对方的默许后，又收紧力量，彻底把他抱在怀里。

“你原谅我了吗？”

利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到了你会死，而那让我……有点不安。”

“今天会发生什么，谁都还不知道呢。”埃尔文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抚着他，“况且，我掌握着不容小觑的筹码。利维，这多亏了你。如果说之前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的话，现在有了佩特拉交给托付给我们的东西，我就有百分之九十的自信了。”

“可那还不是百分之百。”

“我想要相信自己是个谦逊的人，利维。”埃尔文打趣道，“把一切说饱、说满……那很有自恋的嫌疑，不符合我的作风。”

“得了吧，你这家伙，难道没有自省能力吗？你根本是个自恋狂。”

埃尔文装出很受伤的样子：“啊，你的语言真是比刀锋还要尖锐……不过，请你相信我，我的自恋程度比起……比起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群来说，已经算是相当健康且温和的魅力调剂了。”

听到了“魅力调剂”这个说法，利维立刻嗤笑出声。

“还说自己不自恋。”

埃尔文也笑了。“你说得对，我会反省的。除了讨人厌之外，自恋其实也是个容易被人利用的弱点呢，会给人可乘之机。”

他又说：“看吧，利维，如果缺少了你的监督，我将会变成一个多么令人生厌的生命体呀！我一定会被所有人冷落，最后只能孤独终老。”

谈话似乎到达了一个自然的停顿处。埃尔文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在这种静谧又安全的气氛之中，利维缓缓抬起了头，同他对视。埃尔文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情绪。他想要安慰、保证、相信。

但如果那些皆遥不可及，那就忘却。

他们情不自禁地靠近彼此，直到吻在一起。

埃尔文很难形容那一刻他心中的感觉，像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也有怅然若失，幡然醒悟。

他遥遥看到了一个可能性。他看到自己说，我们一起逃走吧。然后他们一起钻进车里，油门踩下去，车窗卷起海风。沿着海岸线一直开一直开。黑夜消弭，山麓吞噬水域。世界像一轴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的画卷。他们会找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展开人生，只有彼此的人生。

但可能性也终究只是个可能性。在两人分开的同时，那个玫红色的幻想也瞬间失去了生命力， 退到了意识之后。

“我、我应该把你的腿卸下来……”

利维的额头贴在埃尔文的肩膀上，说话的时候震得那一块酥酥麻麻的。

“利维，我已经够可怜了。”

埃尔文蹭了蹭他的头顶，为自己求情。

“你身上有大海的味道。”

“啊，嗯……刚才的确去海里游了一圈。”

“睡不着吗？”

“那倒不是，就是……看到了点东西。”

“噢，又是上次那种？”他想到利维第一次来米克家时发生的事，“那个时候……我记得你说你看到了个小孩，对吗？这次也是吗？”

他感到利维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喃喃道：“没想到我竟然睡得那么死，连你出门的声音都没听见，多危险呀……”

说着，一段来自过去的回忆渐渐浮上了意识表面。

“说起来，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几次梦游……”

“我可不是在梦游！米克家真的不对劲，我在这儿总能看到怪东西！”

利维辩解道：“说不定你也是见鬼了！只不过你太害怕，所以大脑选择性遗忘了！”

“唔……你说得对，说不定是这么回事儿。”

埃尔文想了想，缓缓道：“现在想起来真是挺诡异的。有好几次我都走到海里了，但每次都在海水淹到嘴巴的那个节骨眼上突然醒过来了”

“爸爸妈妈来找你了吗？”

埃尔文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那几次都没把爸妈吵醒……我猜那倒和今天的情况挺像的。”

“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唔……”埃尔文认真地想了想，“好像……都是被吓醒的。”

“吓到了？”

“嗯，我记得有一次是听到有人叫我，有一次是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还有一次……我的天啊，我想起来了，是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拍手。那次真是吓把我吓得不轻，浑身一激灵，一下就醒过来了。发现自己竟然泡在海里，四周一片漆黑，我就更害怕了。那个时候我还不会游泳，只能一边哭，一边呛水，一边往岸边刨。”

“原来你也会哭啊。”利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困顿，“你也做过小鬼头嘛……”

“是啊，我小时候可和现在不一样，很讨人喜欢的。你要是看到小时候的我，一定爱不释手。”

埃尔文把他抱得很紧，又撒娇一般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很久没听到过这么没有公信力的话了。”

利维不堪其扰地把他的头推到一边，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两人像一大一小两只勺子一样扣在一起，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利维是感受到有人在摸自己的头，才从睡梦中逐渐转醒。他揉着眼睛惊讶地发现天已经大亮，而埃尔文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身上带着古龙水的味道。利维一下看到他的衬衫领子下面压着一个项链一样的东西。与普通项链不同的是，那枚吊坠很大，看上去像是什么名贵的石头。在清晨的阳光下，那块宝石泛着墨绿色的幽光，有一种晦暗的深度，像猫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替主人窥探着什么。

利维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块石头，触感温润，已经沾上了埃尔文的体温。

“那是什么？”

“这是个波洛领结。”

埃尔文趁机捉住他的手腕，轻轻亲吻他的手指。“你喜欢吗？”

“嗯……”利维诚实地说：“还挺适合你的。”

“那太好了！”埃尔文看上去真的安心了不少。“戴巴家的主人可是富豪榜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可不能还没进门就被人说是土包子。”

闻言，利维把手收回来，藏到被子里。

“……你要出发了？”

“是的。”

“那我……”

“不用起来，等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埃尔文帮他拉了拉被子，柔声道：“我会完整无缺地回来的。”

“可是……”利维发现自己还是很难相信他的承诺，“可是你很没用……”

“哎呀！”埃尔文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你的话总会让我痛彻心扉！”

利维丝毫没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

“我、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小声说，“可是……以我现在的身体，我已经失去……我已经没有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利维看上去和平常的他很不一样。他的声音少了防备，带着些许胆怯，但更多的是勇气。他心甘情愿、毫无修饰地在埃尔文面前吐露出心声。他脆弱的这面让埃尔文心中也生出动荡。诚实的利维看上去年纪很小，让埃尔文不禁联想到，从小到大，一定有很多人向他承诺过东西。然而，不论是真心还是虚情，蓄意还是厄运，终究都没能实现。最后，只有利维把承诺当成承诺，一直在等待。

我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头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

我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的安危并不独属于自己，而是与所有关心我的人共享。

我必须回应利维的期待。我绝不能和其他背叛过他的人一样伤害他。我需要把信任与安全还给他。

我是真心在乎利维的，所以我必须这样做。

“利维，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就去履行之前的约定吧。”

“约定？”利维看上去有点疑惑。

“嗯，我们去买东西吧。”

他俯下身，在利维的脸侧落下一吻。

“我会去找你的。在此之前，请你替我想想吧，或许还可以列个清单。”

“我们的生活会用到什么，还需要添置什么。”

“没用的东西也要买点，或者让你一见钟情的东西。那才是购物的乐趣所在，不是吗？”

-～-

那天，利维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便开始了等待。

等待。他太熟悉这东西了。不夸张地说，他感觉他的大半辈子都花在了等待上。等待妈妈，等待舅舅。等待食物、水和洗澡的机会。等待转机。等待危机过去。等待埃尔文。

不一样的是，这次的等待远没有之前的焦虑。尽管埃尔文没有说明白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找他，但他们的关系似乎在那一夜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具体是怎么回事利维也说不明白。总之，他相信埃尔文会遵守他的诺言，回到他的身边。或许这只是愚蠢的惯性行为，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认了。

他选择相信，想要相信。

三天后，报纸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新闻：戴巴家族主动退场，原CSO接任玛雷集团掌门人。

配图上，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人歪着嘴，笑得轻蔑又嚣张。利维一眼就认出，这是和埃尔文在街上偶遇的那只体毛很重的狒狒人。他厌恶地把那张报纸仍到垃圾桶里，恨不得要踩上两脚。让这种人升上食品公司的最高位，就不怕他们产品线上出现体毛污染问题？他光想都要打寒战。

不过……这大概和埃尔文的谈判有关系吧？那这算是个好兆头，不是吗？戴巴家族受到了惩戒，管理层迭代，这是不是意味着埃尔文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这件事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小孩因为这间公司受害？

又过了三天，利维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眼就从街对面的人潮里挑出了那个身影。

“啊……”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身体都开始微微发热。那人就明晃晃地站在那儿，身体倚靠着一只邮筒。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晃晃悠悠的，好像喝醉了酒的样子。

对方并没有发现他的注视。有一瞬间，利维很想要大喊出他的名字。但他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另一方面，他竟然生出了一点俏皮的想法：他想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他朝马路对面跑去，但呼啸而过的卡车冲他猛按了几下喇叭。他只好退到人行道上。

下一个瞬间，他看到路对面有个人倒在了地上。

那幅画面一闪而过 ，很快就被下一辆车挡了过去。

“埃尔文！”

利维有点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看准了车流间的空隙，直接冲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那只邮筒旁边根本……空空如也。

“……埃尔文？”

他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前前后后绕了几圈，找了很久。

“这不好笑！你赶快给我出来！”

路上，有几个行人怪异地打量了他几眼，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除此之外，再无下文。

埃尔文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Notes:

这里偷偷补充一个设定，米克家真的有点灵异成分（可怜的小米克）。救了小文的真的是未来的利，利看到的也真的是过去的小文

下一章应该就是正剧的最终章啦！

Chapter 41: 终局

Summary:

文，一款在外呼风唤雨，在利面前却会变成幼稚小鬼的一款成功男士

醒过来的时候，埃尔文头痛欲裂，嘴里很干，还有股怪味。他猜测自己在昏迷的时候吐过，没有在那个时候窒息而死，已经算是半个奇迹了。

问题应该出在那杯咖啡上。早上，他在利维的公寓楼对面，心里既紧张，又澎湃。他实在是坐立难安，就了去一家咖啡店，买了杯馥芮白，出来三口就闷了下去。

等他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药效发作得很快。他头昏脑胀，四肢像灌了水泥，浑身都没了力气。

他需要离开，哪怕只挪几步，只要不倒在利维的视线之内就行。绝不能让他看见。绝不能再让他担心。他咬紧牙关，废了好大力气，左腿刚迈出半步，膝盖便忽地一软。那是一种完全不受控制的状态，就像是地底下突然冒出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把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再来，他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了。空气中悬浮着淡淡的霉味。借着环境中的微光，他判断出这是间厂房。他的左手腕被自锁式扎带结结实实地栓在了暖气管上。双腿则在膝盖和脚腕处被绑了两道，动弹不得。

早不绑、晚不绑，怎么就偏偏挑了这个最不凑巧时机来绑？怎么会有这么没有眼力见的绑架犯？他和利维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点破冰的迹象，甚至还有继续发展的可能，现在却又被打回谷底！

实在是太倒霉了！

他不确定当时利维有没有看到马路对面的他。如果看见了……那他会很担心吧。他会怎么做呢？会跑来找他吗？会不会因为他而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会置自己于险境吗？

还是说，他会彻底对他失望？

临出发前，他明明再三发过誓，说自己会平安回来，说不会再让他担心，结果却当着他的面被人劫走了。

连埃尔文自己都觉得这很不可靠。如果有朋友认识了这样的人，那他绝对让朋友离这种人远远的。

那如果……利维没看见他呢？

谁知道他会在这里困上多久？那这应该就算他爽约了。利维百分百会觉得他是个言而无信、无可救药的混蛋，估计再也不会理他了。

厂房里又潮又阴。埃尔文弓起身体，想尽可能保存一些热能。但只要他稍稍一动，被铐着的手腕、脚腕就会立刻发出抗议。他只好维持着本来的姿势，侧身倒在那里。

他的身体也并不打算让他就此消停。没过多久，他的消化道再次拧在了一起。他侧过头，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咳着咳着就开始呕吐。他早上没吃东西，胃早就空了，此时只能吐出又酸又苦的胃液和胆汁。

他脑袋里的医生角色还不忘贴心地提醒，这样对牙釉质可不太好。

给我闭嘴！他此刻的主导人格责骂道。分一分缓急轻重行不行？现在是担心牙釉质的时候吗？！

等这一阵终于过去，他费劲地喘着气，滚动身体，把身体一点点挪到了没有被污染到的地方。

胃仍在阵阵抽搐。埃尔文实在是很不舒服，而他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总会展现出不符合他年龄和形象的幼稚。他委屈地想，自己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现在只想窝在利维的怀里，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利维在他生病的时候一定能把他照顾得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会让他受到一点委屈。

如此质朴的愿望在此刻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不如说，这个愿望说不定再也不会有机会实现了。

不过……埃尔文又转念。他的安危问题似乎会给利维带去焦虑，而焦虑会让利维变得宽容而慈爱。

那……这是不是能当作苦肉计来用呢？

上帝，我在想什么呢。埃尔文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自己混沌的大脑。

一旦失去了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大脑就只能聚焦于肉体上的痛苦。埃尔文猜测下药的人用的不是劳拉西泮，就是唑吡坦，且剂量把控得很差，简直不像是要留活口的样子。如果再多一点，他可能会在运他过来的车上直接停止呼吸。

“所以说……”

“不是专业的就不要给人乱下药啊……”

他嘶哑又虚弱地埋怨着面前的黑暗，再一次昏了过去

-～-

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是一桶冰凉的水。

惊吓之间，一口冰水直灌进了气管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他。他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倒不过气来。

“醒了？”

埃尔文眯起眼睛。逆着强光，他只能看出那人的大致的轮廓。但这个声音，他是绝对不会认不出来的。在过去的几个月，这个声音已经让他产生了近乎生理性的厌恶。

对埃尔文来说，这个人很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万一不小心吞了下去，又要担心会不会划伤自己的食道。所以他只能任由它卡在那里，不上也不下。而自己只能做小伏低地吃点流食，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吃，把那根鱼刺小心翼翼地贡在喉咙里。

不过，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

“吉克，那是你吗？”

他狼狈地扭过头，躲避着强光的照射

“你……为什么……”

“我、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不是吗？只要把戴巴搞下台，玛雷由你接手，你、你就会纠正他们……”

“哈——哈哈！”

吉克蹲到他面前，瞪着眼睛大笑了几声。“不会吧，我们的医生大人，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什、什么意思？”

埃尔文瑟缩着，尽职尽责地演绎出一个刚刚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背叛的人的那种，不敢置信、惊恐万分的的怯懦之态。

“难、难道你——”

“天呐，埃尔文，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吉克站起来，嫌弃地睨他：“尽管我从最开始就看出你是个徒有其表的家伙，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蠢到这个程度。我给你喂点玛雷的黑料，再随手扔给你两颗甜枣，你就被骗得团团转，不知天地为何物了。你这种人究竟是怎么考上医学院的？果然还是靠着家里的关系吗？”

吉克突然变得有些焦躁。他抱起胳膊，在埃尔文面前来回踱步。

“还有那些相信你的人——妈的，怎么会有人相信你这种人？就凭你这种……”

“你知道吗，现在就连你的脸都有商业价值了。街上不少小贩在卖印着你那张脸的衣服。”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下脚步，侧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埃尔文看。

“你的那张脸！上帝保佑，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崇拜你崇拜到想把你的那丑张脸穿在自己身上？果然，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比你还要愚笨吗？你自己应该也在街上遇到过吧？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不要告诉我，你觉得那很光荣，每天都在家偷着乐呢。”

“所以，这一切都是骗局，对吗？”

埃尔文没有理会他的嘲弄。“你利用了我。你只是想借他人之手，让自己上位。”

“天呐，你不会才想到这一层吧？”

吉克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一般：“你——你多少岁了来着？有没有四十？这可不是四十岁的人应该有的理解水平啊。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我帮你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你的命运拼出来吗？”

他全身心沉醉在这场压倒性的胜利和权力的倾斜之中，甚至忽略了眨眼。此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在灯光之下闪出怪异的红光。

“Y、O、U，You！”

“W、I、L、L，Will”

“D、I、E， Die！”

“H、E、R、E，Here!”

他弓起身子，笑得前仰后合，像是爱极了自己的幽默细胞。

“天啊，史密斯，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从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你的那一天，我就想杀掉你了！亲手杀掉你。上帝啊，你的那副、那副自命不凡的嘴脸——啧，真是让我作呕！”

“可是、可是你说过……”埃尔文做出语无伦次的样子，“我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也想要阻止戴巴的恶行，帮助受害的儿童、主持正义，难道不是吗？”

“哎，史密斯，史密斯，史密斯！”

吉克恨铁不成钢地把双拳扔到空中：“拜托，医生大人，你得争气一点啊！你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也会连累到我，让我这个和你合作过的人很丢脸，懂不懂？”

“什么‘帮助受害者’、‘主持正义’啊！现在我们有足够的隐私，周围没有记者，没有录影机，你不如就不要装了，怎么样？”

“你的演技可能骗得了外面的那些蠢蛋，但可骗不到我，史密斯。因为我们很像，太像了。”

“我们很像？”

这样的评价倒是勾起了埃尔文的好奇心。他顿了顿，忍不住追问：“怎么说？”

“我们决定去做一件事的驱动力，是一样的。”

“那是？”

吉克看着他，脸上渐渐绽出一个灿烂而诡异的笑容。

“只是因为，我们可以。”

“只是因为，我们可以……”

埃尔文若有所思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尽可能正了正姿势，抹去了脸上那份惊慌失措——吉克说得没错，现在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所以，那就是你的动机吗？”

他沉下声音，镇静地问：“你利用食品公司向特定的族群投毒。这一切只是因为，你可以这样做，你有能力这样做。”

“喔，不错嘛。”

吉克鼓着掌，对他赞许地点头。“行，你的脑袋总算灵光了一回。”

“所以你承认了，”埃尔文继续问，“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是你，而不是戴巴家族。”

“废话！”

吉克嗤之以鼻道：“妈的，和你合作的这段时间可憋死我了。戴巴充其量就是个老钱家族，被世代财富喂得脑子流油的木偶。他们家三个孩子，一个沉迷于Instagram网红美女，一个隔三差五去秘鲁找神棍喝死藤水解放精神，一个整天找爸妈要钱做注定会亏钱的投资。我看，把他们家所有人的脑子加在一起都很难读出个硕士毕业生来。他们怎么可能搞得出货真价实的食品科技？”

“不过……你应该修改一下措辞。我哪有投毒？”

他眯起眼睛，无辜地摊开手：“我们只是为了优化食品的质地和口味，正常地在使用添加剂！不信你自己去看看，每一家食品厂都是这么做的！我们只是做出了顺应市场规则的常规操作而已。有的人吃了以后有不良反应？那的确很可惜，但那只能说明他们的体质有问题，就和那些一闻到花生味儿就不能呼吸了的人一样。一切都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但你做的事和‘天’没有关系。那个物质是人为设计出来，在实验室里合成，再被加到食物里去的。这是‘人为’。”埃尔文说，“还是说，你是在把你的行为，和天意划上等号？”

“喔，我懂了，你是把概念弄混了！”

吉克锤了一下手掌，恍然大悟道：“我说呢，那个时候的你怎么就跟条疯狗一样，突然就开始指控我们在迫害少数族群了。原来是把这种最基本的概念搞错了！史密斯，你生物的基本功可不太扎实啊！”

“哎，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这是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

责备完，吉克又自说自话地谅解起他来。

埃尔文突然意识到，吉克说话的方式其实挺有意思的。常常前言不搭后语，逻辑自相矛盾。前一秒还在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蛋”，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下一秒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里，肉麻地声称，“我懂你”、“我们其实很像”。

那吉克到底是在说，他根本和埃尔文一样无可救药，还是在说埃尔文其实是个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杰出人才呢？

如果现在把这些漏洞一一列举出来，吉克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不过，即使这个念头再令人心动，现在也还没到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时候。

“那么，请你赐教，我究竟犯了怎样的思维谬误？”

吉克得意地勾起嘴角。“‘物竞天择’里面的‘天’，在现代社会，仅仅是个比喻，一个概念。毕竟，在现在这个时代，自然因素已经很难对人类基因频率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了。一切都在人为！引领着当前的人类向前迈进的，正是人类本身！”

“可是，若不加以监管，进化的方向就会是随机的、无序的。那也不太好啊。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是蠢蛋居多，而让一个随处可见的蠢蛋得到力量的后果，我们在历史上已经看过一轮又一轮了。就我个人来说，那些叙事已经让我很厌烦了，我相信你也一样，是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一个加害者，而是一个人类进化的监管者。”埃尔文顿了顿，“你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上帝’的角色。”

“哎呀，拜托，”吉克像是听见了什么污言秽语一样皱起鼻子，“不要在我面前用那种词。史密斯，你的采访我都看过。我知道你不是个不可知论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不要跟个红脖似的把那种词到处乱扔。”

“你说得对，我的措辞的确不恰当。”

埃尔文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上帝不会任由自己的偏见去裁决一个族群的福祉和生死。你更像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独裁者。”

吉克沉下脸来。

“而你，史密斯，”他冷冷地说：“更像一只永远被自己浅薄的见识局限着的井底之蛙，看不清全局，更没有大义。”

“对你来说，何为大义？”

吉克摇摇头。“跟你这种人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是我不会懂，还是你根本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吉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你究竟为什么要针对艾尔迪亚族？就是因为几个世纪之前，玛雷和艾尔迪亚两个国家之间的历史遗留矛盾吗？”

吉克沉默着把一旁的行李箱放倒，拉链拉开。

“据我所知，当时两个国家之间的矛盾也是由你所不齿的宗教问题造就的。那么，吉克，你为什么仍然沉溺于几百年前，毫无理智可言的仇恨里？”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闭嘴……”

埃尔文却继续追问。“你的仇恨究竟来源于哪里？或者说，继承于谁？是宗教的教义，历史的教育，还是……父母的灌输？”

“够了……”

“你为什么不去质疑，不去思考？为什么不去抵抗自己过去受到的影响，反而将之延续至今，照搬进自己的现实里？”

“我说——够了！”

吉克对着脚边的箱子狠狠踹了一脚，然后转过身，皮肤通红，眼中盛怒。

“所以我才说你理解不了啊！艾尔迪亚是邪恶的民族。任由他们这种恶魔继续延续下去，对你，对我，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是极大的灾难！而看得清这一真相的人并不多，所以我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他又开始来回踱步。“明明一直挺顺利的！结果、结果，半路杀出个你来，乱七八糟地指控一通，把我完美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我帮这个世界除害，你的生活也会因此受益，但你竟然以怨报德，反咬我一口。”

他两步走过来，一脚把埃尔文踹回地上。

“你和艾尔迪亚的恶魔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祸害。”

他站在埃尔文的身体上方，空洞地笑着：“幸好，你再也不会有作恶的机会了。”

吉克开始拆解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东西。埃尔文感觉有两片塑料落到了他的头上。塑料皮上有轻微的磨砂质感，隐约可以看见半个医疗用具品牌的商标。

“那是什么？”他警觉起来。

闻言，吉克直接坐到了他身上，大方地向他展示起手里的东西。

“这玩意儿，你肯定不陌生吧？”他甩着手里的软管，道：“我之前都不知道，像这种医疗用品在网上就能买到，我还以为都是商家给医院特供的呢。”

那是经口胃管，是一条可以通过口腔和食道，直接插入胃部的细管，常用于给病人喂食和给药。那确实是他很熟悉的东西，还在医院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用到。

此时此刻，它的出现却让埃尔文愈发不安。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让你吃得饱饱的再上路啊！怎么样，我还挺贴心的吧？”

吉克给胃管的一头装上吸满了某种乳黄色液体的60毫升粗针筒，又说：“我们这里的死刑执行之前，不是有个‘最后一餐’机制吗？据说点什么都会满足呢。但你不觉得那很荒谬吗？那些可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每个社区里都有吃不上饭的穷人，监狱却要拿纳税者的钱去搞一出人道主义的表演，满足那些垃圾们最后的欲望。”

“不过，我倒是因此得到了灵感——就让最后一餐也变成惩罚的一环吧！这样就会公平一点了。”

两个部件组合起来，吉克试探性地推了推活塞柄，针筒里的乳黄色液体被顺利地推入软管。

“成功了！”吉克欣喜地捏住他的下颌，“尽管你嚷嚷着说我在给人投毒，已经嚷嚷了好多年了，但实际上，你自己根本没试过我们的产品，不是吗？这可不太称职啊。以前的医生可是会通过尝病人的尿来判断他们有没有糖尿病的。在很多文化里，那些传说中的神医都是会一味药、一味毒地品尝的。你不是精神领袖吗？那你也得以身作则啊。”

“哈哈，你究竟会怎么死呢？啊，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艾尔迪亚血统，而且这玩意儿起效没有那么快呢……真可惜。我只能多多往下灌啦，最后你的胃大概会爆炸吧！哇，听起来好恶心……”

吉克兴奋地絮叨着，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埃尔文渐渐无法抵抗那股力量。双唇间一出现空隙，吉克就立刻用小刀别住他的牙，把他的嘴巴越撑越大。

“不要乱动哦，医生大人，”他的眼睛放出兴奋的光，“弄得满嘴是血可就不好看了。”

胃管轻而易举伸进喉咙里，可再往下走就没那么容易了。吉克显然没有事先做过功课，也没有预料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疗操作对于门外汉来说竟然难度这么大。他换了好几种策略。但刀不停刮到肉，血液阻挡视线，更是增加了操作难度，令他愈发不耐烦起来。

“错了……”埃尔文挣扎着，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又不是医生，你根本……”

“闭嘴！”

吉克似乎彻底被激怒了。他紧攥胃管，以用匕首捅人的方式把它往埃尔文的食管里塞。

强烈的排斥反应让埃尔文边咳边呕，令他几乎失去了正常呼吸的能力。在大脑缺氧的状态下，他朦朦胧胧地想，吉克猜错了，他应该会窒息而死，或者食管破裂而死。

“不要动。”

这时，吉克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人的身体同时一僵。吉克慢慢直起后背，向后看去。

“你是……”吉克的脸上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皮……克……？”

“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开他。”

皮克用枪口示意他把手上的刀扔掉。“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手举起来，退到角落那里。”

吉克无动于衷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埃尔文，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诡异的表情。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种同盟啊，史密斯医生。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呢。”

他懒洋洋地让那只小刀在手指间转了两圈。停下时，刀刃正好抵着埃尔文的颈动脉。

“一段时间没见，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一样有勇无谋呢，皮克。”

他挑衅一般扬起下巴。“没看到我手里也有凶器，而且离受害者更近吗？你站得那么远，子弹再快也快不过贴着皮肉的刃吧？况且，你枪法如何？和你共事这么多年，我可没听说过什么神枪手的传闻。”

“最坏的状况是我毫发无伤，而医生大人的动脉血喷到房梁上、你我的脸上。他可是几分钟之内就会变成橡胶模型一样的尸体哦，很恶心的，你也不想那样吧？”

“话又说回来，你真的会开枪吗？”

吉克上下扫了眼持枪的女人：“你个女人家家的……还是个母亲，根本……”

听到“母亲”二字，皮克神情在一瞬间有所动摇。

“啊，抱歉，抱歉！”

吉克矫揉造作地皱起眉毛，痛惜地大呼小叫，“我都忘了！你没做成母亲嘛！孩子……”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女人的下半身，“没了。”

他勾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看向皮克，满心以为自己已经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而对方一定快要崩溃了。却没想到，恰恰相反，女人相当镇静地从口袋里拿了什么出来，按下一个键，播出来的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艾尔迪亚是邪恶的民族……任由他们这种恶魔继续延续下去，对你，对我，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是极大的灾难……所以我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吉克疑惑地望向她手里的手机。

“录音？是怎么……”

他困惑的眼神又落在了埃尔文身上。明明身上都搜过了啊？到底是怎么……

“可不只是声音。”

埃尔文偏过头。一小截胃管还留在他的喉咙里，但他克服了那种不适的感觉，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正常、清晰。

“皮克，直播的观看量怎么样？”

“我进来之前看了一眼，五百万了。”

“啊，那是不错。”

埃尔文对着仍没有反应过来的吉克笑了一下：“来，对着镜头，笑一笑吧。毕竟你可以积累了百万量级的观众呢。”

吉克脸上的表情由不解瓦解为惶恐，随即落向癫狂。

“在哪里！”

他怒吼着，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刀刃刺破皮肤，一缕红色蜿蜒而下。

但埃尔文丝毫不惧。

“好了，吉克，这种的表情可不讨镜头的喜欢哦。”

埃尔文弯起嘴角，眯起眼睛，摆出自己专门用来营业的笑容，道：“笑的时候，可以露牙齿，嘴巴一定要有弧度，但幅度最好不要太大，否则容易照出双下巴来，直接让你多胖出10磅。另外，眼睛不能瞪着，不然就会有人指控你是反社会人格。这可是我从一次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宝贵经验呢，在这里，就免费教给你吧……”

“毕竟，入狱时的大头照可是会流传很久呢。不仅是传统媒体，网友们也要用。那就像你后半生的领英头像一样，可要好好照啊……”

“闭嘴！给我闭嘴！”

吉克目眦尽裂，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咆哮道：“交出来！把摄像头给我！不然我现在就……”

他无法接受这种权力动态顷刻间的逆转，完全沉浸在被羞辱的盛怒与失控的恐惧之中，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针扎入脖颈的刺痛，和药液涌入身体的冰凉。等他的眼前出现重影，身体开始疲软的时候，已经完全无力回天。

“妈的，我、我要……”

他仍挣扎着，想把刀往前推，至少得带走一个。但皮克一脚踹到了他的腰上。他倒向一边，身体蠕动了几下，很快没了动静。

皮克捡起他的刀，随即往他的皮肤和后背上补了几脚，确认他真的昏过去了之后，又往他的太阳穴补了一脚后跟。

“皮克，小心点，踢头的风险很大的……”

埃尔文虚弱的声音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她连忙跪到他身边，将束缚着他手脚的扎带隔断。

“我的天啊，这……”

她看着埃尔文嘴里的管子，面露难色。“操，吉克这家伙真是个十足的变态，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想出来这一招？”

埃尔文做了个手势，告诉她不用慌，然后自己动手，找准了角度，把胃管从嗓子里拽了出来。

他一边干呕，一边把那玩意儿扔得远远的。

“啊，血、血！”

皮克看他不仅咳出了不少血，脖子上的创口也随着他的动作涌出不少血来，手足无措道：“警车和救护车都已经在路上了。你还好吗？撑得到他们来的时候嘛？我、我该怎么帮你？我不是很擅长这种……哎呀，早知道就多学点急救知识了。”

埃尔文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等咳嗽和呕吐的劲儿完全过去了，便捂住脖子上的创口，为自己按压止血。

“抱歉，现在我的手有些不够用了，请帮我把设备取下来吧。”

“好、好的……”

为了不给他造成二次伤害，皮克格外小心地取下了他领子下压着的波洛领结。

“你别说，这玩意儿小虽小，像素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她拿出手机，给地上的人看屏幕上的直播画面。她冲着那看上去像是宝石的东西做了个鬼脸。屏幕上，她的影像也连忙效仿。

“看，连我脸上的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正在她感叹着科技的进步的时候，外面已经隐约听得到警铃的声音了。

“好了，直播就先停了吧。”

她摸到宝石背后的按钮，顿了顿，又把宝石的正面，那个隐藏式的摄像头对准了埃尔文的脸。

“跟刚才提心吊胆的朋友们说一声，现在已经成功把他营救下来啦！来，埃尔文，也跟关心你的人报个平安吧！”

埃尔文立刻对着镜头露出标准的营业式微笑。

“劳烦大家担心了。我现在已经安全了，也成功录下了玛雷的首席科学总监的招供。艾尔迪亚民族的儿童之后的安全终于得以保障。这一切都是托大家的福。”

“真是很感谢大家，我们之后再见。”

按下按钮，切掉直播后，皮克对他挤眉弄眼：“你可真个为了镜头而生的人！当之无愧的媒体宠儿！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会说场面话！”

玩笑开完，她的表情很快正经起来。

“埃尔文，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可能……”

“请不要这样想，皮克。”埃尔文温和地打断她：“要说感谢，是我们要感谢你才对。正是因为你的加入，我们才能拨开权力迷雾，查清那个躲在暗处操纵一切的黑手；也正是因为你，这项计划才得以顺利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的勇敢和坚强为艾尔迪亚的儿童塑造出了更安全、更广阔的未来。”

“而且，你真是在最完美的时机救下了我！如果早一步，那我们就录不到最有价值的口供；若是晚一步，吉克那个变态恐怕真的会把我做成感恩节的火鸡。”

两人相视而笑。见气氛轻松了一些，埃尔文正色道；“接下来，请你一定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皮克抹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地点头。

“而你，埃尔文，接下来请好好珍惜自己的健康和安全，安安分分地生活吧。”

她竖起一根手指，摆出公司高管的姿态劝诫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朋友，这几年一定被你吓死又气死好几轮了！回去要好好和他们表达感激，听到了吗？”

Notes:

最后一章太长了，还是分成两章发出。下一章稍后就来！

Chapter 42: 来日方长

Summary:

Tying the knot

利：混迹情场一年，归来仍是恋爱脑

埃尔文知道自己伤得根本不重，就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脖子上缝了针，嘴里的伤口时不时会渗血出来，看着比较吓人。

医院里，医护人员刚帮他处理完伤口，米克就冲了进来，抓着他的肩膀大呼小叫。

埃尔文惊喜地发现，利维竟然也来看他了。只不过他躲在人群之后，目光躲闪，始终没有正视过他。他好不容易安抚好米克，再去找的时候，利维已经不见了。

之后几天，他的朋友们轮番过来照顾他。每当有人敲门进来他的病房，他总忍不住要再往外门外眺望一会儿。说不定，这次他也一起来了。好吧，好像没有，那下次……

每天，他的心中都会燃气新的希望。毕竟，上帝作证，他看上去真的很可怜！而且那场秘密直播闹得很大，利维一定也看到了。吉克那个变态是怎样侮辱、虐待他的，而他又是怎样靠着勇气和智慧化解掉这一切的。利维难道不为他感到骄傲吗？不心疼吗？不替他窝火吗？

他不相信利维是心如止水地看完那一切，然后决定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利维一定会来看他的！

但是已经过去五天了，他怎么还不来啊！再不来的话，他身上的淤青都要消失了！

-～-

利维是在第七天，才重新踏进了医院住院部的大门的。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他乘电梯来到七楼，又在护士站旁边踌躇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开始警惕地打量他，他才终于迈开步子，往那间病房走去。

令他意外的是，隔着三扇门的距离，利维竟然遥遥听见了那个人的笑声。

并且，那个声音并不孤独。听上去，他的四周至少还围着五名年轻男女。所有人都在笑。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肯定猜不到这是一间医院，而是会觉得这是一间酒吧包房！

利维的心里窜出一团火。他想起纳娜巴在过去几天，一直唉声叹气地跟他渲染，埃尔文一个人在医院里是怎样怎样无聊，怎样怎样可怜又冷清。像一位孤苦伶仃的老者，也像枯木上仅剩的最后一片枯叶！纳娜巴捂着心口，这样比喻他的处境。没有人陪他聊天，没有人关心他，实在是……哎！我看着他，真是觉得好难过，好内疚！

利维就是这样被骗过来的。他本来都想走了，但听着门内的嬉笑，他突然恶向胆边生，直接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门毫不留情地撞上门档。巨大的声音把病房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利维环视一周，数到三位年轻女性和两位年轻男性，看上去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医护新人。

“啊，我的朋友来看我了！”

埃尔文对那些小年轻报以和煦的笑容：“朱莉、杨、施瑞亚、雅各布、德鲁乌，谢谢你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和我这个老家伙聊天。每次和你们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的年纪。”

几人挨个和埃尔文道别。嘴上说着要走要走，脚却迟迟不动，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那些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内部笑话。

利维站在门边，尤感格格不入。等这些人终于都滚了出去，他才终于舒出一口气。

“你看上去相当健康，娱乐生活也很丰富。”

他抱起胳膊，目光扫过埃尔文身上的淤青和伤口。“看上去，我是多余来了这一趟。”

“怎么会！利维，你的到来可是让我这间小小的病房蓬荜生辉！”

见利维不为所动，仍站得远远的，面无表情之中又透胡一丝嫌弃，埃尔文连忙转变策略，柔声道：“这几天，我一直想着你你，想着我们的约定。”

他又说：“请过来我这里吧，利维，陪我坐一会儿就行。”

利维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搬起椅子坐到床边。

“你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

利维用脚把床头的垃圾篓勾过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和一只苹果。刀刃扎进果肉里，发出清脆的咔喳声，随后拇指推着刀向前，在一股巧劲儿的驱动下，薄薄的苹果皮一圈圈落进篓子里。

利维对付苹果的气势，和对刀具极其灵活的运用让埃尔文心生不安。怎么感觉，这是一种威慑？

“呃，实际上……”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还不能吃固体食物……”

利维手上顿了顿。随着最后一绺果皮的坠落，他直接把苹果塞进自己的嘴里。牙齿埋进果肉，又是咔嚓一声。

“这是我要吃的。”

他瞪着床上的人，挑衅一般说道。“没说要给你，你这个自恋狂。”

“啊，那就好！”

利维把头撇向另一侧。手中的苹果果肉酸甜适中，是一只难得的好苹果。

他的思绪飘向这两天看到的新闻。吉克被捕，并被检方以绑架罪、非法拘禁罪、故意杀人未遂、蓄意投毒罪、危害公共健康罪、仇恨犯罪，等一系列五花八门的罪名起诉，每一项都足以让他把牢底坐穿。

戴巴家族恢复了他们集团掌门人的身份。在社交平台上，他们高调发文，庆祝恶人终于伏法，正义重回正轨，还声称这一切都是他们和埃尔文并肩作战的胜利果实。

而那位曾经被恶劣的职场氛围逼到离职的前高层，皮克·芬格尔，也终于以新任首席科学总监回到了玛雷的管理层。在新闻发布会上，她对着镜头，庄严地向大众保证，她一定会严加监管；从此之后，玛雷食品将只为人类的福祉而存在，过去的那种扭曲科学、背理论里的行为，绝不会再有重演的空间。

苹果被他啃得只剩下细细的一核。他把它丢进篓里，用手帕擦了擦手指。

“之前，你之所以用那么恶心的态度应对那只猴子，是为了你的计划吗？”

“是的。”埃尔文答道：“和他第一次接触，我就看出他是个极其自恋的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也觉得我是个极其自恋的人，话语间一直传达出一种和我惺惺相惜的感觉。”

“哈，果然你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吧。”

“或许吧，”埃尔文耸耸肩，继续说，“然后我就想到，自恋这个特质其实很容易利用，就是初期得把戏做足，所以在他面前忍气吞声了几个月，让他相信我完全臣服于他，并会帮他把戴巴拉下来，送他上位。”

“那你另外的合作方，究竟是戴巴还是皮克？”

“都是。最先找到我的是皮克。戴巴家族很难接触。最后，还是经由你的引荐，才终于搭上线的。”

“天，那不就是……两周前的事吗？”

利维惊讶道：“那不是相当冒险吗？如果和戴巴谈不拢，他们拒绝你，或者直接把你杀了，不就功亏一篑了？”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有相当的把握可以说服他们。”

埃尔文解释道：“在某种层面上来说，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戴巴想要风调雨顺，想要止住针对公司的舆论风暴；而我，只想确保这家公司不再制造有毒的食品。只要他们合作，我便不会继续撕裂他们的公众形象。如此一来，不仅风波可解，一旦吉克落网，他们甚至还能借机获得一次正面反弹的机会。舆论的触底反弹往往会带来巨大的利益。所以，理性的决策就是和我们联手。”

“不过，这也要感谢吉克的嚣张。还记得佩特拉交给我们的东西吗？很显然，吉克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与我的合作并没有让他有所收敛，他反而变本加厉地想要制造出一个毒性更强的新配方，来加快他肃清的步伐。我把证据平铺直叙地展示在戴巴面前，这是他们第一次看清吉克在背地里干的事。”

“你们三方……还真是弄了个相当复杂的剧本出来。”

利维的脑袋都转晕了。“那这场绑架，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算是吧。当时我很确定，吉克在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下一步一定是要致我于死地。他其实非常讨厌我，我能感觉得到。剩下的，就是猜他会怎么杀了。”

“戴巴家族偏爱的暗杀，或者速杀、伪装自杀，不是他的风格。吉克是那种，会想要在猎物死去之前，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向对方灌输自己的理念的人。那我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获得他的直接口供——那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吗？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身上带着一个微型相机。如果我超过一段时间没有与之交互，它就会开始录像，并连上我的账号，开始直播。”

利维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开始削皮。

“听上去，吉克还真是只自恋的笨猴子呢。”

“自恋是他的短板，但他一直没能发现。”

埃尔文靠在床头，轻松地说：“而我就很幸运了，利维。我有你，而你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我的短板在哪里。”

利维毫无幽默感地“哈”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削苹果。

渐渐地，他听出埃尔文的手里似乎把玩着什么东西。病房里能有什么给他玩的？他心里嘀咕着，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抬头看了一眼。

埃尔文趁机开口：“利维，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手里把玩着的，看上去一个圆头的方卡片。再仔细一看，卡片上绕了好几圈的线，线的一头是月牙一般的弯弯细针。这应该是医用缝合线吧？利维恍然大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的真身。

“可以帮我把这里弄断吗？”埃尔文的手指示意着线上的一个位置。

利维狐疑地看着他，但还是用小刀把线割断了。

“你要干什么？”利维质疑道：“这不是医疗用品吗？哪儿来的？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埃尔文把有针的那一头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

“现在才问，已经晚了不是吗？”

他轻笑着，对他伸出手。“利维，请把手给我。”

见利维的神色中仍带着很多质疑，他又补充：“请你相信我。”

利维犹犹豫豫的把手搭上去。埃尔文用拇指的指腹抚摸着他的手指，道：“相信你已经听米克说过了，我以前是一名医生。”

“他是这么说过。”

“但我现在只剩下一条胳膊了，所以再也没机会行医了。”

“啊，唔……”

面对他的坦白，利维一时有些语塞——他最不擅长善解人意了。

“那个……真是令人惋惜啊。”

他生硬地说：“不过……相信你也注意到了，人生其实挺多元的……”

埃尔文微微一笑：“没事，不用勉强自己，利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让你安慰我。事实上——这让我自己也很惊讶——在我真正意识到我失去了右臂，连医学也被一并剥夺之后，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绝望。”

“啊，那很不错嘛。”

“是啊。况且，我很快意识到医学并没有完全离我而去。这里，请允许我稍稍忆一下往昔。刚入医学院的那一年，我就靠着我双手的灵巧程度名声远扬。据说，就连荣誉退休的教说都有所耳闻，新生里有个人可以单手打出外科结来。”

“单手打结？”

那似乎是有一些难度。利维甚至想象不出自己单手系鞋带的样子。外科结？那听上去比系鞋带可难多了。

“嗯。而且我左右手一样灵活，所以至少现在，我还是可以为你打出一个标准的外科结。”

埃尔文摩挲着他无名指的指根，把医用缝合线在那处绕了一弯，手指翻飞起来。利维看得眼花缭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外科结便跃然在他的手指上。

“唔啊……”他不由感叹，“没看出来，你还是挺有真材实料的嘛……”

他把手抬起来，对着光欣赏着那只外科结。尽管他不清楚外科结的标准，也不了解结与结之间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他就是知道，他手指上系着的，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好看的外科结。

他完全沉浸在外科结的精美工艺之中。过了好久，他才联想到，无名指上的结，好像有着别的隐喻。好像很像一种贵重的东西。

“等等……”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你在……”

看着利维的迟钝的样子，埃尔文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他头一次见到一只肥嘟嘟的宠物鸟时发生的事。那个时候的他也是，只想把小鸟紧紧包在手心里，哪里都不许它去。

“我需要你，利维。”他说：“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才会知道我是谁，才能看到自己身上好的那面，也看到差的那一面。”

“如果……如果我在你的人生里也有些份量的话……那我们……我们就一起……共筑我们的生活吧！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埃尔文难得笨嘴拙舌的样子，利维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有一些积蓄，在拉奇蒙特有房子。除了偶尔的闹鬼，你也挺喜欢拉奇蒙特的生活的，不是吗？车我也有——尽管我现在开不了了，但你可以开！”

见利维的表情仍没有什么变化，埃尔文更加卖力地在脑中搜刮起自己的卖点。

“我们在一起的话，你……你可以获得这个国家的合法身份！我也会帮助你考到GED！我之后也不会在家游手好闲的！我会出去工作，你就不用……”

“等等。”

利维闭上眼睛。他想按按自己的太阳穴，冷静一下。但他一只手被埃尔文攥着，另一只手里拿着个苹果，实在是分身乏术。

“你这个人……太突然了，知道吗？”

利维说：“你刚死里逃生。在那之前，还三番五次地让人担心个半死……你这个人，真的很不怎么样。”

埃尔文低下头，一副知道自己犯了错的样子。

放到从前，利维一定要继续羞辱他，直到他的那颗头再也抬不起来为止。

但现在，明知道他这副可怜相是装出来的，他却很难狠得下心了。

他又去观察手指上的那只外科结——那可真是只完美的结呀！而能打出这种结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糟糕透顶的人吧！

“埃尔文，需要我提醒你吗？两周前的约定你可还没履行呢。现在又一股脑儿抛出来这么多……鱼饵，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呢。”

“啊，那你这是答应了吗？”

利维翻了个白眼。“那是哪只耳朵听到的？要我按护士铃吗？你好像已经产生幻觉了。”

他压着声音，却很难好好藏起嘴角的笑意。

“总之……先向我证明你是个可靠的人吧，史密斯医生。剩下的……就之后再说吧。”

“毕竟，你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无业人士了，空闲时间一大把，不是吗？”

利维背后是扇窗户，暖融融的阳光覆在他的后背上，而他的影子浇在埃尔文腿上，和树的影子融在一起。

“嗯，你说得很对。”

埃尔文知道自己在笑，而且笑得很没节制。如果有媒体在场，那在接下来的新闻周期里，他的双下巴照片又会在各大平台流转了。

幸好，此时此刻，他面对的不是镜头；他面对的，仅仅是利维一人。

窗外，阳光明媚。在病房的一个角落，二人的影子短暂相融，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他们只好分开。

但那没有关系。毕竟，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毕竟，来日方长。

Notes:

天呐！没想到这篇文真的有完结的那一天！利就这样水灵灵地被文的小把戏小魔术骗走啦！我为他感到不值（咦

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么大体量的东西啦！其实写作过程中也多次考虑过坑掉（滑跪道歉），也自觉有一些情节处理得不够成熟，但最后能写完，能完整地构筑出一个文与利的世界，真是太好啦！

真的很感谢为我留言、点赞，支持我写到最后的宝子们！如果没有你们陪伴，我是绝对写不完的！也希望这篇文有好好回答大家的期待，希望它有给大家带来好的阅读体验, 不妄和文利在故事里走了这一遭！

之后还会有一个婚后幸福生活的番外，应该也会在近期发出来！敬请期待呀！

Chapter 43: CODA

Summary:

Happily ever after！

来日方长。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操作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两人很快便腻到了一起。利维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埃尔文一看到他，就会立刻化身一朵娇贵的兰花，一会儿抱怨病床不舒服，一会儿想喝冰水，一会儿又嫌躺着无聊。利维则忙前忙后，不厌其烦地满足他的各种奇思妙想。

米克有幸见识过几次他们的互动模式，不禁直皱眉头。他的兄弟私底下竟然是这样一副面孔吗？

他想跟利维说，要是这人太任性，你就不要理他就行了，否则他只会变本加厉。但利维看上去心甘情愿，甚至有点不亦乐乎的意思。米克意识到这或许是一种特殊的情趣，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再一天，来探望埃尔文的是纳娜巴。利维自然也在。纳娜巴根本找不到让自己变得有用的途径。埃尔文一有需求，利维就会立刻停下自己手里的事，千方百计地去寻找满足他需求的办法。

于是，她站在一边，一边啜饮咖啡，一边转动眼珠，默默观察着病房里的一切。

然后，趁利维出去帮他找某款纯天然无糖版瑞士苹果草本味喉糖来缓解喉部不适的时候，纳娜巴来到他的床边，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埃尔文很是疑惑。

“我就说嘛！”纳娜巴大笑不止，“你好滑稽！”

埃尔文早就忘记了多年前，两人在被罚着做文书工作的时候聊过的话题。他自然也不会想到，现在自己的这副模样，对于那时的自己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背叛。

他只是觉得纳娜巴的嘲笑来得很突然，并且伤害到了他的自尊。

不过，那也没关系了。因为利维已经拿着两袋喉糖往回走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他带了一根成分比较天然的棒冰。

他一定要和利维告她的状：多年好友竟然无缘无故地取笑我，让我好伤心！

利维是一定会站在他这边的。

真好啊。

-～-

又过了几天，由于看上去太过健康，埃尔文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办理了出院。

而那之后没多久，利维就和他一起搬去了拉奇蒙特。

盖恩西街上的小公寓的还有大半年才到期。利维本想和房东协商一下，提前退租，埃尔文却把他拦了下来。

“这样，我们要去曼哈顿的时候也有个地方可以落脚，不是也挺好的吗？”

利维一想，觉得他说得没错。况且，那间小公寓真是承载了他的很多人生、很多回忆，冷不丁要和它分离，利维还真有点舍不得。

出院后，埃尔文本来没急着找工作，但架不住医学院不停向他抛来橄榄枝，且条件开得一间比一间好。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实在说不过去。于是，那段时间他频繁出入曼哈顿，和那些学院沟通。每次去的时候，他都会把利维带上。晚上，他们就一起窝在盖恩西街的小公寓里，像刚认识彼此的那段时间那样，在用餐的灶台前做着过于复杂的饭，又在书桌前用着不成套的餐具用餐。

吃完饭……自然就到那盒东西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过去的利维根本想象不到，这间小小的公寓竟然装得下这么多的欲望。现在的利维也时常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的场地几经变迁。一开始只在床上。后来扩张到了浴室，淋浴间里，或者水池前。接着是地上、桌边、抽屉柜上，甚至门边，把公寓里能利用的场所都利用了个遍。利维也在改变。一开始对于新鲜事物的审视与拘谨，很快演变成了大胆与欢迎。经常，在结束之后回想十几分钟前的某个场面，利维简直不能相信那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是自己会允许埃尔文做出来的事。

很快，他便开始偷偷期待那些需要在曼哈顿过夜的日子了。比起在拉奇蒙特偌大的宅邸里，他更喜欢在盖恩西小公寓里的感觉。或许是那里会让他想起他们两个刚认识时候的事。也有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实在是相距甚远，导致在那里干那种事的的时候，他总能若有似无地感觉到来自过去的批判和白眼。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反而更令他欲罢不能。

埃尔文似乎也和他分享着类似的感觉。利维感觉得到，在这间小公寓里，埃尔文也会比平常更加投入、卖力。在这里，埃尔文格外喜欢咬他的脖子和后背。有时候会留下淤青，有时候血痕。第二天背包的时候，身体上的疼痛感便会提醒他昨晚他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羞耻之余，幻影般的战栗也会拂过他的耳畔、脊梁、尾骨。

总之，他好喜欢。

不知道埃尔文是喜欢这里的什么呢？这里这么简陋，和他拥有的那间豪宅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在拉奇蒙特长大的孩子没有道理喜欢布鲁克林的小破公寓。偶尔，利维在走神的时候会想到这个问题。不过，埃尔文总有办法把他从那些无关紧要的求知欲里拖出来，固定在现实的欢愉之中。

渐渐地，他也不再去思考这些问题了。喜欢就是喜欢；偏好就是偏好。既然他们都觉得这间公寓还不赖，那就多来造访就好。

-～-

睡前，他们会抱在一起说一会儿小话。

在这种时候，埃尔文很喜欢问他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比如：你喜欢夏天还是冬天？西边还是东边？山还是海？甜还是咸？

你看过一部名为“龙虾”的电影吗？对，电影名字就叫龙虾，可以吃的那个。故事设定在一个反乌托邦的未来社会，单身的人若找不到伴侣，就会变成一种动物，你自己可以选择动物的种类。我想我们现在已经不会变成动物了，但如果要变的话，你会选什么动物？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两个其实都是漫画角色，有人每天在画我们？笔者今天是不是偷懒了？

有的时候，也会有认真的问题混进来。

比如说：你会不会觉得，如果我是个四肢健全的人就好了？

利维本来都要睡着了，听到这个问题，硬是把眼皮重新扒开，严阵以待。

难道你会觉得，如果我不是个瘸子就好了吗？

埃尔文蹭了蹭他的头顶。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

-～-

他们选了秋高气爽的一天外出购物。在布鲁明戴尔，他们买了配套的真丝睡衣、眼罩，和床具。在威廉-索诺玛，他们买了绣着水鸟的鸡尾酒餐巾，又订了一整套季节限定的餐具。从居家用品店出来，埃尔文就带着他一头扎进了隔壁的欧洲进口超市，挑了一整车的食材，在柜台直接叫了配送服务帮他们送到家里。

埃尔文的购物习惯简直叫利维眼前一黑。这一路上，只要看见了喜欢的，质量也不错的，他就会直接扔进购物车里，完全不看价格，也不去货比三家，或者看看网上的价格会不会比实体的低一些。利维跟在他后面，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价格标牌，不禁发出一声又一声惊呼。

“这价格根本不合理。”他把那对真丝眼罩从购物篮里捡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回货架上。“你知道我用这些钱可以买到多少普通眼罩吗？我几乎可以开一家眼罩店了。”

“可这是真丝的。”

埃尔文又把它们捡回购物篮里：“真丝对皮肤很好的，对头发也好。谁能拒绝的了光滑的皮肤和柔顺的头发呢？”

他又劝利维要和他一样，看见喜欢的就要出手，不要被价格绊住。一个东西贵总有它贵的道理。这些都是值得投资的品相，不需要为了一点价格差就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

利维抱着胳膊听他说完，压抑下一掌拍到他头上的冲动。

以前，看到这种东西，他总要疑惑究竟是哪种傻子会为这种离谱的价格买单。没想到，时过境迁，他竟然就和这样一位傻子生活在了一起。

利维很难接受自己或许要和一名傻子共度余生的现实。他想，自己必须要改造他，但是要怎么改造呢？埃尔文这么会玩文字游戏，利维就怕自己反而被改造了。

就在他为改造大计苦恼不堪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家宠物店门口。

利维很不理解。他们和他们的朋友们家里都没有宠物。如果埃尔文想要在这里消费，那他就真的是有些挥霍无度的病症在了。但埃尔文无论如何就是想进去看一看，利维也只好依着他，跟他进去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店里竟然在办一个花俏鼠的活动。看见了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流连忘返的那个立刻就变成了利维。他扒着展示区的边沿，看着围栏里的小家伙们有的在吃饭，有的在玩玩具，有的拱在一起，睡得把肚皮都翻开了，可爱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宠物店里的生意比较冷清。店员注意到利维的兴趣，又看到他们手上大包小裹提着的东西，就立刻迎了上来，亲切地为他介绍花俏鼠的不同花色。利维随着对方的指引一只一只看过去。其中有米白、香槟、丁香、珍珠、可可、肉桂、俄蓝、暹罗重点、蓝重点、喜马拉雅重点，等等等等。

“有喜欢的吗？”埃尔文问他。

利维看鼠看得眼花缭乱。店员额外的关注也让他很不习惯。面对对方热切的目光，利维心里只会越来越没底。

“请问……”

犹豫了半天，他才鼓足勇气开口：“有黑色的吗？”

店员愣了下，随即保证道：“我们店百分百保证血统纯正，绝对不可能混入街头上野耗子的任何一滴血液。”

利维有些失望。埃尔文摸了摸他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你很想念艾莲娜，但是这些鼠也很可爱，不是吗？”

“它们是都挺可爱的，”利维妥协道：“可是……”

左顾右盼之中，他突然注意到旁边有一只标注着“特价”的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肥肥懒懒的花俏鼠。那只鼠的颜色没有香槟和丁香色那么柔和。除了“黄色”之外，很难找到更有商业价值的词汇来描述它的颜色。

“我真的可以拥有一只花俏鼠吗？”他问埃尔文：“我真的会是一个好主人吗？”

“当然了，利维。”埃尔文答道：“任何可以被你拥有的生物都是非常幸福的。”

“那……”

利维指向那只特价笼子：“我想要它。”

“啊？”埃尔文愣了下：“那只？”

那只花俏鼠正以一种和人类很像的慵懒姿势瘫在笼子的一角。它折起身子，像是想要舔一舔自己的肚皮，但又由于体型过大，身体折叠度不过，根本舔不到。不过幸好它对这件事也没有很执着。既然舔不到，它就心安理得地瘫了回去。

除了性格之外，这只鼠的面相在埃尔文看来也有很大的问题。围栏里的那些花色特殊的小鼠们就连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卓越的敬业精神。“相信我，如果你选择带我回家，我一定会做一只称职的可爱小宠，让你尽享有宠生活！”它们在传达这样的信息。

反观那只特价鼠，它的眼神里就透露着一种贪婪。“呵，能把我带回家是你的荣幸。”特价鼠这样说：“你必须要给我提供荣华富贵的生活，否则我就要用尿泡烂你的沙发，用牙啃烂你的网线。”

埃尔文难掩嫌弃之色。“利维，甜心，你知道你不用为了追求特价商品，而去买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东西，对吧？”

“这只看上去一点也不‘花俏’，而且和围栏里这些明显不是同一窝的。它看上去更像是上一窝没卖剩下的。它被剩下……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难道你不想买一只花色更特别，也能陪伴你更久的宠物鼠吗？”

利维没有理会他的话。他走到笼子那里，在得到店员的允许后，打开了笼门。他先给那只鼠闻了闻自己的手，然后把它抱了出来。没想到它真就老老实实地趴在了他的臂弯里。皱皱鼻子，抖抖胡须，七分懒散、三分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嗷，快看呐！”

店员仿佛被眼前的画面感动了。“它好爱你！”

“这只好。”

利维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它身上的毛。“我就要这只。”

尽管还是很看不上那只老鼠，但看到利维这么喜欢，埃尔文还是掏出了信用卡买单。

店员十分贴心地为他们找齐了养花俏鼠的必备品，又为他们介绍了养鼠须知。

看着利维和丑老鼠玩得不亦乐乎的利维，埃尔文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懂你。”店员站到他旁边，向他抛来一个过来人的眼神。“对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人来说，小家伙们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

“什……”

埃尔文感觉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冷着脸拉着利维离开了那家宠物店，然后杀回布鲁明戴尔，给自己买了一整套抗衰护肤品和红光疗养仪。

-～-

很快，那只丑鼠就变成了埃尔文最大的眼中钉。

向来节省的利维先是花了好多时间与金钱为它打造出了一个鼠鼠乐园。埃尔文对那不算有意见。毕竟，丑鼠有了优渥的生存空间，那就把它扔在那里，让它在那儿自生自灭不就得了？再说了，这只丑鼠很懒。它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游玩设施，只要给它个舒服点的窝让它躺在那儿它就心满意足了。

但利维给他做好了鼠鼠乐园后，反而没有给它拨出多少娱乐时间。他几乎走到那儿都带着它。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他分别会出现在利维的大腿上、怀里、肚子上；它的四只脚都很少有落到地上的时间。

后来，还是埃尔文坚持说缺乏运动对小动物的健康很不好，利维才依依不舍地把丑鼠重新放到地上；埃尔文这才夺回了一点独占利维的机会。

矛盾在一个周三的傍晚达到了最高点。

自从搬到拉奇蒙特，他们之间养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在周三晚上，他们会一起泡澡。

那天，埃尔文也是在这样的期盼中回到了家里。他兴冲冲地拉开卧室门，却发现空气里已经飘起薰衣草浴球的香味了。

“……利维？”

他轻轻推开浴室门，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浴缸里，利维正和丑鼠一起泡澡。丑鼠浑身都是泡泡。在水里的它竟然要比在陆地上灵活许多。此刻，他正在水里扑棱着爪子，灵活地绕着圈。

而利维好像看见了什么奇观似的，快乐地拍着手，为它叫好。

“天啊！”埃尔文蹙眉惊呼：“你在和那个又丑又蠢又胖的丑八怪做什么？”

“喂！”

利维立刻把丑鼠抱进怀里，捂住了它的耳朵。

“不准你这么说王子！”

是的，利维给它取的名字是“王子”，实在是创意十足。

倒不是埃尔文对皇室制度有什么特殊情感，但是任何明眼人都会觉得这玩意儿和“王子”没有半点干系！

那天，埃尔文去客卧草草冲了把澡，然后躺进被窝里，闭上眼睛生闷气。

利维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的样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今天睡得真早啊。

然后他关上灯，钻进被窝里，也睡了。

埃尔文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利维的道歉或安慰。

迟钝！冷血！他在心里委屈巴巴地控诉。

一整个晚上，丑鼠的那张丑脸一直在他的梦境里阴魂不散。

哈哈，我会把他夺走的。

一段梦境里，丑鼠翘着脚，剔了剔牙，又拿出一根雪茄，眯着邪恶的小眼睛对他说。

事实上，他的心早已弃你而去，你不会感觉不到吧？

埃尔文被吓醒，出了一身冷汗。他伸手去摸身边的位置。

还好，还在。

他把利维抱在怀里，又睡了过去。

-～-

初冬，埃尔文接下了一所医学院的教职，春季入职，秋季开始正式教课。

利维很为他感到高兴。他感觉埃尔文很适合教书育人，会是一名好老师。学校也给了他自己的实验室和启动基金。对于求知欲过于旺盛的他来说，可以研究自己想研究的课题，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史密斯教授这个称号……怎么说呢，听上去挺不错的。

这场幻想发生在厨房里，利维帮埃尔文做饭的时候。他偷睨着站在炉灶前，监控着煎锅里肉排的面衣颜色的那位的主厨。他身上的那件白背心已经不知道几天没有换过，上面积累了好几块黄渍、红渍。利维一看就知道，这件衣服已经洗不出来了。它的归属是垃圾桶，而不是洗衣机。但平日挥霍无度的埃尔文偏偏对这些贴身衣物情有独钟，不论利维说什么都不愿意换。所以利维只能和那件旧衣服干瞪眼，谁也拿谁没办法。

不过，等他开始上班了肯定就不一样了。

史密斯教授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会像电视里的那些老师那样，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净，梳一个得体的头型，再穿上咖色的花呢休闲款西装外套，站在台前，自信又悠然地侃侃而谈吗？

利维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自顾自地偷乐起来。

可是等埃尔文实际入了职，利维很快发现，一切都和他想象的相差甚远。

春季学期一开学，埃尔文的确忙了起来。但让他忙碌的东西不是教书或备课，而是没完没了的会议和写作。

因为繁重的写作需求，埃尔文反而更出不了门了。这就导致有的时候有了工作的他比游手好闲的时候还要不修边幅，且精神更加不稳定。

他经常赖在利维怀里，像个厌学的小孩一般抱怨。我写不出来啦！真的半个词都写不出来啦！

利维感到很奇怪。我以为你是个教授，教授不是应该要让学生写东西吗？你到底在写什么？

埃尔文就哼哼唧唧地解释说，要想让一个实验室实实在在地落地，大量而稳定的经费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必须要写很多很多，上百页体量的科研提案投给各种各样的机构，和成千上万的实验室一起竞争经费。

什么教职啊！我不就是个科研经费乞丐而已嘛！埃尔文在他的怀里哀嚎。可是我不想当乞丐啦！

那就辞职吧。利维也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所以每次都会纵容地告诉他，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一定还有很多可以胜任的职业的。

听到他这么说，埃尔文总会陷入一阵沉默。

算了，我还是回去写吧……

然后，他就会像一只挨了骂的大狗一样，垂头丧气地回到书房里，继续在经费地狱里煎熬。

-～-

不过，写作顺利的时候，埃尔文还是挺有模有样的。

利维很喜欢他的这个面相。所以，在他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如果发现埃尔文还在书房里耕耘，他总会为他送一点喝的进去。

那一天也是，利维端着一杯缬草茶敲了敲门，没听到回应，他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埃尔文，喝点水吧。”

他把马克杯轻轻放到桌边。埃尔文还是没有反应。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左手飞快地掠过键盘，编织者屏幕上的文字。

他就是这样，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可以做到完全心无旁骛。

“喔，你回来了。”

过了好一阵，埃尔文才侧过头来，对他简略地一点头。

“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谢谢你。”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只杯子早就在他的手边放着了。

利维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回头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曾以为眼前这人是位流浪汉——如果当年对身边事物感知能力迟钝到这个地步，那他估计早就该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不过……

利维不禁回味起刚才埃尔文的那个眼神。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甚至怀疑埃尔文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是‘利维’，只是公事公办地跟突然出现在这个空间里的生命体打了个招呼。

心中的悸动让他不想那么快地离开埃尔文的身边。他走到一边，吹毛求疵地整理起书架上的摆件，掸去浮灰。

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另一侧的墙上多了两个装裱框。那应该是证书之类的东西，字体弯弯绕绕的，很是华丽。但那应该不是英语，除了埃尔文·史密斯这个名字，利维不认得那上面的其它词汇。

书桌那里传来笔记本电脑合上的声音。利维转过头，问道：“那是什么？”

“嗯？”

埃尔文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啊，是我本科和医学院的毕业证书。”

“那看上去不是英语。”

“对，那是拉丁文。”

“拉丁文？”

“嗯，好像因为拉丁文是以前学术界的通用语言吧，就像现在的英语一样。所以年头久一点的大学还在沿用这个传统。”

“哦……”

利维做了个鬼脸。“好……臭屁！”

“哈！”

埃尔文撑着脸，看着他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亮亮的。“我很难反驳这一观点。”

埃尔文笑得很开心，身上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利维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又是一阵躁动。

他慢慢靠近埃尔文。对方很快领悟到他的暗示，拉住他的手，和他吻在了一起。

情绪越来越浓烈。利维跨坐到他的腿上。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磨蹭着、律动着，像是要和对方融到一起。

分开的时候，两人的呼吸都乱了。埃尔文的眼睛变成了风暴前的海蓝色。

“我们去……”埃尔文摸着他的腰，低哑着开口。

利维却摇了摇头。他轻轻咬着唇角，从埃尔文的腿上滑了下去，跪到了办公桌下面的空间里。

他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很烫，但是他不想停下。借着这股欲望与冲动，他把手伸向埃尔文的裤腰——幸好是松紧的，如果他穿了复杂的皮带，那他估计会羞耻得很难继续下去——将之轻轻拉下。

埃尔文立刻猜到了他想要做的事。他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利维，你……不用勉强自己做这个……”

“怎么了，你不想要吗？”利维稳住即将跳出胸膛的心脏，抬头对上埃尔文的眼神。

面对他的挑衅，埃尔文紧张地吞咽起来。

“那……那倒也不是。”

“那就闭嘴。”

然后利维不由分说地拉下了他的内裤。那根半硬着的东西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并在他的注视下逐渐膨大，很快就完全硬了起来。

天啊，每次让他舒服的，竟然是这么一根东西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那东西的完全形态，利维觉得很不可思议。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厉害，竟然放得下这种型号的东西。

而且……看着那上面突出的血管，利维不禁咽起口水。

自己竟然在期待这件事，这让他既羞耻，又惊讶。

他先用手拂上去。这立刻换来了埃尔文一声享受的轻哼。得到了鼓励的他大胆起来，手开始小幅度的上下撸动。他感受着手心上滚烫的温度和跳动的节律，看着埃尔文胸膛的起伏，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起那东西的头部。

“天……”

埃尔文难耐地哼出声：“利维……”

简单的舔舐，很快进阶为先含，再舔，最后，利维努力学习着网上那些学习资料里面的样子，用整个口腔裹住头部，上下吮吸起来。随着程度的变化，埃尔文的反应也越来越大。他把胳膊搭在眼睛上，浑身绷得紧紧的。尤其是腿上的肌肉，利维甚至感觉得到那里变得越来越热，夹着他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天啊，利维，宝贝……”

他发出享受的叹息：“对，就是那样……继续，宝贝……”

得到了这么多回馈，利维也感到很高兴，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兴奋。他吮得十分卖力，并敏锐地察觉到，埃尔文正极小幅度地推着胯。这让他察觉到，自己提供的深度似乎不太够。他想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尝试了几个方法，却不得要领。

正在他想办法的时候，埃尔文的手突然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紧接着，又狠狠往里一送。那根硬棒直接顶到了他的嗓子眼。利维的身体产生出剧烈排斥反应，他的嗓子紧缩，手下意识去推他，想让自己恢复到一个可以好好呼吸的状态。但埃尔文的力气很大，得不到足够氧气的利维无力招架。幸好，埃尔文只往里顶了几下，就把自己整个抽出来，放开了他。

利维喘着气，浑身没了力气。他摊在埃尔文脚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抱歉，宝贝，” 埃尔文把他拉起来，吻去他脸上的生理性泪水。“那实在太舒服了，你做得好棒。”

利维本来还想和他生气，但听到表扬，孱弱的怒气就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任由埃尔文把他捞起来，按到落地窗上，又拉下他的裤子。

刚才利维全心全意地投入在埃尔文的感受上，丝毫没有发现，自己也已经硬得不行。

埃尔文简单地帮他做了扩张。他们十二个小时前刚做过，现在他的状态还很不错。

然后，埃尔文罕见地没有跟他废话，也没有用任何方式折磨他，而是很直接地把他的腿拉开，一顶腰，就全部塞了进来。

利维仰着头，嘴巴张得很大，却舒服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埃尔文立刻抓着他的腰，开始剧烈地撞击。

这扇窗对着海。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天空中点着紫，就连海中都带着暖意。利维不敢想象，要是有人从外面看见了他们会怎么想，但他也没有多余脑细胞去焦虑这件事了。埃尔文让他好舒服，太舒服了。他还没进来多久，利维就已经感觉到小腹里有那种酸酸胀胀的感觉了。

“埃尔文，我……”

他去抓埃尔文的手腕，想让他轻一点，慢一点，但对方并没有理会他的暗示，反而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唇缝。

利维立刻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张开嘴，把那根手指含住。接着，第二根手指也挤了进来。两根手指模仿着后面的节奏，在他的嘴里抽插着，利维也配合着它们的动作，乖巧地吮吸、舔舐。

天啊，这样简直就像……

他迷迷糊糊地想。上面和下面都在被进入一样……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小腹的感觉更是越积越多，很快就让他冲上了顶峰。

他的身体颤抖着，死死靠在埃尔文身上。埃尔文也紧紧抓着他，做他的倚靠，胯部仍不停顶弄，帮他把这种极致的快感尽可能延长。

利维的身体瘫软下来。埃尔文把他放在地毯上，从办公椅上拿起软垫放到他腰下。然后俯下身，亲吻他的嘴唇，乳头和小腹，让他舒服得直哼哼。

见他缓过来了一些，埃尔文便抱起他的腿。利维感觉到又有硬物抵着自己的屁股，连忙喊道：“等等，我才刚……啊——！”

再一次被进入的时候，利维的身体还很敏感，而且他很快发现，在这种状态里得到的快感几乎令他他癫狂。他扭着身体，不知道是想离他更近还是更远。但他的腿被埃尔文抱着，所以他哪里都去不了。

“埃尔文……这样，我……”

埃尔文看到他求救的眼神，反而去摸他的大腿根，亲吻他的小腿和脚腕。有了那幅景象的加持，一切就更糟糕了。他的嘴里开始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手不受控制的抚摸自己的身体，掐揉着自己的乳尖。很快，他竟然在没有硬起来的状态下又一次攀上了顶峰。

这一次，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小小的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搬到了书房的小沙发上。埃尔文吻着他的肩膀和后背，把他的身体折成合适的形状，下面就又顶了进来。

“唔……”

利维发出小小的声音。

沙发的对面有一面镜子。不知道是不是埃尔文故意而为，但从利维的角度，正好能从镜子里看见里两人的全身。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折起来，正好可以被沙发容下。但埃尔文的身体不行。所以他的双脚必须站在地上，那个角度让他的腿看起来很长，很漂亮。使劲的时候，臀部和腿部的肌肉线条毕现，实在是十分色气。

说到色气，利维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皮肤上泛着一层粉红，身体随着身后的节奏律动着，脸上的表情更是露骨。若不是亲眼看到，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会在自己这张脸上出现的表情。

“嗯……啊——！”

埃尔文的动作又更猛烈了一些。连带着利维的前面也颤巍巍地探起头，吐出水来。

他的身体向后靠去，想和埃尔文尽可能的贴在一起。他把埃尔文的手拉往自己的胸前，自己则用手照顾起前面。

“唔，利维……”埃尔文在他耳边说，“我想……”

“可以……”

他不需要知道那句话的后半。对于他来说，只要是来自埃尔文的请求，答案都只会有那一个。

“可以。”

随即，埃尔文咬住他的肩膀往后拽。一阵战栗顺着他的脊骨淌了下去。他被埃尔文死死钉在沙发上，埃尔文也深深埋在他的身体里。高潮之中，他的甬道痉挛着、挤压着，把埃尔文至高的欢愉尽数吸了出来。

他听到埃尔文的声音也爽得直抖，心里十分满意。两人沉浸在高潮的余韵里，就这样湿哒哒、黏糊糊地叠在一起，直至感觉完全褪去。

-～-

利维的记忆停在了沙发上的那一刻。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遍漆黑。他晕头转向地坐起来，意识到这里是卧室，时间是半夜，而他已经昏睡了好几个小时了。

“抱歉，把你吵醒了吗？”

埃尔文侧过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继续睡吧，我会把屏幕再调暗一点的。”

利维揉着眼睛，发现埃尔文竟然还在打字。

“我的天，你还在工作？”

他打着哈欠，依偎到埃尔文身边。

“把夜灯开开吧，这样对眼睛不好。”

“我没事的，利维，快睡吧。”

埃尔文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

-～-

那段时间，只要他一回到家，埃尔文就会立刻从书房里出来找他做爱。一开始，利维还以为这是季节更替带来的荷尔蒙波动。后来意识到，埃尔文会趁他睡着的时候疯狂工作，效率还很高的样子。利维经常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想，我怎么好像变成他的办公用品了？

几周过去的一天，埃尔文突然地从书房冲出来，抱着他转了好几圈。

“我赶上截止日期了！”他快乐地说，“还投了两份出去！”

“那太好啦！”

利维也紧紧抱住他，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

埃尔文看得出利维非常喜欢那个缝合线做成的简易戒指。他拒绝把它拿下来，嘴硬地说着反正也不影响正常生活，硬是戴了三个月。直到缝合线展现出分崩离析的前兆，他才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收到盒子里。

这让埃尔文后悔地直拍脑门，早知道利维这么好骗，他就早点开始骗了！打外科结多容易啊！

在定制戒指的时候，埃尔文考虑到了这一点。他也想到利维不像是个会喜欢在手指上戴大钻石的人，而普通的素圈又太无聊了。

于是，他联系到一位设计师。对方帮他们以外科结戒指为原型设计出了一对对戒。成品花了三个月才寄到他们家里。埃尔文提出，这种戒指不能自己给自己戴，只能让对方给你戴。尽管害羞得耳朵都红了，利维还是听话地照做。在把戒指推向他的指根的时候，手都在微微颤抖。埃尔文玩心大起。本来想着可以借此机会得寸进尺，但在他给利维戴戒指的时候，脸竟然也开始发烫。

最后，两人害羞地坐在沙发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只戴着戒指的手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靠近，叠到一起，手指交缠。那一处的温暖好像意义非凡，轻易地跳脱出此刻、此时的局限，，让周遭的一切，乃至整个世界，都变得安全又静谧。

“利维，”埃尔文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

偶尔，他们也会吵架。

比如，有一天，埃尔文兴冲冲地从厨房里出来，把一块热气腾腾的面包塞进了利维嘴里。

利维不疑有他，大嚼了几下，却很快被古怪的口感恶心到。他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奔向最近的水池漱口，想把余味冲干净。

“你、你不喜欢吗？”

埃尔文的语气有点失落。但利维并没有给他留情面的打算。

“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那东西太恶心了，连王子都不会吃的。”

对话中，“王子”的出现让埃尔文更加难过。

“可……这是我为了你特地研发的菜谱。”他委屈地说：“你不是提过你想吃豌豆面包吗？这是我用豌豆磨粉烤出来的，很不容易呢。”

“哈？”

利维莫名其妙：“我怎么可能说过那种话？”

他又说：“你记错人了吧？”

就是这句话，点燃了两人一整天的战火。他们吵得鸡飞狗跳，事后还冷战了三天。

为了拉到盟友，埃尔文把豌豆面包的菜谱发给了“自由之翼”熟食部门的负责人。对方在他的基础上优化了一个月，豌豆面包便作为烘焙新品上架了。销量非常好。各地的超市纷纷效仿，推出他们自己的豌豆面包。

两人就此和好。

-～-

那年的圣诞节假期，两人跑了好多场聚会，身心俱疲。好在，节日当天，他们哪里都不用去，就在温暖的火炉前腻了一整天。

晚上，吃完晚饭，他们开了一瓶红酒，只用了一只杯子，一人一口，慢慢地喝。

好完美。埃尔文醉醺醺地想，但随即听到了恼人的吱吱声，不由心生厌烦。

在特殊的日子里，利维自然不会亏待他的“王子”。此时，那位“王子”正不知感恩地趴在利维身上，贪婪地吃着小零食。

埃尔文对它怒目而视，而“王子”只是不停动着嘴，无动于衷。

他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忍不住问道：“利维，宝贝，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作为一只花俏鼠，它根本不称职！”

几个月下来，利维已经习惯了埃尔文对王子的敌意，也研究出了一套很好用的应对方案。

“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很特殊的理由，不是吗？”

利维说：“只是因为它是它。”

“可是它很丑！”

“只是因为它是它。”

“可是……可是它除了吃，其它什么都不会！”

“只是因为它是它。”

“外面大多数的花俏鼠都要比它好看、名贵得多！它什么特殊的地方都没有，根本什么都不是！”

利维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只是因为它是它。”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酒，递到埃尔文手里。

埃尔文晃了晃手中的杯子，似乎还是很不服气。

他看到酒液会染红杯壁。尽管玻璃上的红膜很快就能褪去，但碰到红酒的玻璃和没碰到红酒的玻璃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旦接触，就会改变。

“只是因为……”

他的语气放松下来。“他是他？”

利维拍了他两下。

“就是这样。”

窗外是安静的雪。目及之处，皆被白色吞噬。

看着这幅景象，埃尔文经常会产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他只是一个困在了雪花球摆饰里的塑料小人。有人拿起他的世界摇了摇，就会白雪皑皑。

但幸好，他不是一个人被困在这里。

他把头埋到利维的颈间，把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他身上。

“你突然干嘛呀？”

利维的语气并不苛责，而是带着笑。说着，他又揉了揉埃尔文的头发，就像埃尔文知道他会做的那样。

我也在摇利维的雪球，埃尔文偷偷想，就像利维也会摇动我的雪球一样。

“利维，我们是雪球。”

埃尔文说：“我们是雪球啊！”

“你在说什么呢？”利维笑了，“你喝醉了吧？”

埃尔文也跟着笑。

幸好，幸好。

Notes:

嘻嘻，豹豹猫猫又幸福啦！
回顾人如其食里的文利，不禁感叹宿命感满满。我想起以前有一位读者留言问过文会不会得到机械肢，利的腿会不会痊愈。我后来就想，肉体上的缺陷或许是这俩人相爱的前提之一。如果他们在文还是医生，利还是杀手时相识，他们或许不会有爱上彼此的能力。一点小碎碎念啦！希望大家喜欢这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