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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4-10-31
Completed:
2024-10-31
Words:
29,877
Chapters: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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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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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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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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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8

【风起东宫】碎骨(系列文完结)

Summary:

行行重重长安道,层层叠叠燕子巢。

Chapter 1: 碎骨

Chapter Text

  01

卢凌风左肋下一寸处,留了一片碎骨。

是极小的一块骨头,日后被卢凌风自己亲手剖出来时,发现不过半个小拇指尖大小。他晓得这碎骨是从何而来,那把属于魔王的陌刀从他左肋斜劈向上,刀尖在他的骨肋之间顿挫,于是血肉翻卷,筋骨崩裂。费鸡师讲这伤极险,他迟来半刻,卢凌风血就要流干。

说这话的时候费鸡师满脸苦大仇深,捏着胡子望着裹着伤药包着纱布还非得坐在书桌前写查案日志的卢凌风,深感自己上辈子真是欠了他的,怎么会有这么不听话的伤患,真是恨得牙痒,又怕触卢凌风的霉头,硬忍着脾气讲:“当时止血要紧,没替你把那块骨头取出来,等你修养一阵,我再替你动刀子。”

卢凌风在鬼市淌尽半身血,面容与纱布共颜色,身上披了件素白的袍子,更衬他几分憔悴。伤中憔悴的大理寺少卿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应道:“再说吧。”

一再说就再了许久,日月悬在卢凌风头顶,仿佛对他格外苛责无情,好容易从他大理寺少卿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八日养伤时光倏忽而过,于是提枪、上马、探案,于是面见公主、叩拜新帝、逐出长安。

日日匆匆,费鸡师偶尔想起那一块碎骨,却叫不住奔忙的卢凌风。

是快到拾阳时候,费鸡师同卢凌风站在客栈外等裴喜君,忽而一拍大腿:“嗳,卢凌风,你那块骨头如何了?”

卢凌风眉心微动,面容之上却浮出片刻迷茫,好像需细细思量,才想得起那一块碎骨,转而面露恍然,却瞧见裴喜君正背着行囊出来,敷衍道:“本就无碍。”

他顿了顿,又讲:“不许同旁人提起。”

费鸡师瞧他形貌,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目光移到他左肋下一寸处,忽而龇牙咧嘴。

卢凌风瞪他:“做什么怪相?”

费鸡师面目都快狰狞:“是我牙疼——很疼。”

卢凌风没理他。

 

02

开膛破肚取骨的家伙事儿已经在火上过了三遍,费鸡师掐指一算,心道今夜便是取骨的良辰吉时,万事皆备,卢凌风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苏无名,外搭上一个半活不死的褚樱桃。

还有个倒霉催的独孤。

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费鸡师再想起那块骨头,是给苏无名熬完最后一副药的时候,他倒是记得卢凌风的叮嘱,看苏无名龇牙咧嘴喝完苦药,反手拖着卢凌风到后院。

“嗳,我说正好,我给你把那块骨头——”

这次卢凌风倒不必想上许久,只低头理着袖口,叫费鸡师瞧不清他神色,但听他讲:“明日就要出发,不是好时候。”

费鸡师斜眼仔细端详卢凌风脸色,瞧他俊朗侧脸似乎又锋锐几分,日光一照,映得他面容愈发的白,心里不由得盘算是否要给这不要命的开上点补血的方子,手上更敏捷,冷不丁去探卢凌风的脉,却被前任中郎将一把甩开。

“我好得很。”他道。

费鸡师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卢家七郎从来如山如岳如海如渊,行走坐卧如常,不曾滞涩半分,若非费鸡师亲眼见过那一块嵌进筋脉骨肉之间的碎骨,几乎也要觉得卢凌风一切如常。

卢凌风定定瞧他脸色,忽然笑了一笑。他笑起来可爱,这时候才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天真样子,他拍拍费鸡师肩膀,温声道:“放心。我向来康健而力壮。”

“可、可……”费鸡师支吾两声,被他扶住肩膀转向,晕头晕脑间,忽然想到,已是许久未见卢凌风展颜。

“又要上路,带你去买些酒——走了老费。”卢凌风哄他。

 

03

苏无名意识到那一点不对,是过深县时候。

愈往山上走,积雪愈重。众人翻出冬衣,苏无名瞧着卢凌风的毛领子笑了两声,心道个小将军怎么裹得比他个书生还厚实,嘴里却忍不住犯贱:“到底是范阳卢氏,好生豪奢的狐裘。”

卢凌风没理他。

苏无名吃了个无趣,不恼,心中却想,小将军话真是愈发的少了。

遇见那没礼貌的老头,樱桃急眼,卢凌风也只不过撂下一两句话,苏无名心中愈发觉得空落,只好撺掇着众人去瞧那石碑,一回眸却见卢凌风分毫不曾上前,站在风雪中,萧萧肃肃,眼眸低垂。

小将军这是伤心了。苏无名心道。

来了两批刺客,乃是军中甲士,意欲取他卢凌风的性命——

小小一个云鼎县尉,竟与大唐最为权势滔天的两个人,有掰不清扯不断的纠葛,只是他小小一个县尉,到底又怎样妨碍他们掌天下权?

谁要杀他,他都伤心。

只他最伤心。

苏无名轻咳一声,又开始掰扯些有的没的,一路聒噪到摩家店前,其间少说斜眼偷看卢凌风二十次,只想在他脸上看出些不一样的神情——怎的愈发苍白?苏无名茫然抬眼,窥漫天风雪,一时也有些错愕,当真……如此天寒么?

好在一眼瞧出摩家店有异,和费鸡师两个一唱一和,总算把卢凌风哄进店里。

还得是找点案子破,有案子,卢凌风还能回回神。

——才能瞧着,不似把魂魄,留在长安。

啐,长安有什么好?大坟场!苏无名唾弃。

 

04

柏木穿喉,诛了弗述,将军也力竭。

这边厢父女姐弟仇雠、爱欲贪欲妄念,样样七情上脸,苏无名看那边厢,小将军独一人站在旧浮屠前,仰首而沉默。

卢凌风看得很专注,甚至有些出神。

——苏无名跟着他,也有一瞬间的出神,六朝旧物,几经兴衰,江山万里,英雄美人都化骨。苏无名蓦然想起雪中对吟,那也是他为了逗他,原以为多少是一句“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哪晓得小将军张口便是“江山辽阔,居然有万里之势”,此乃袁彦伯离京哀叹,从小将军口中吟出,苏无名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怎的又勾起小将军的伤心事,忙不迭抬出恩师来转移话题,好在又出人命案……还得是破案,还得是破案。

骤变。

亮了刀子的凶徒直扑上前,卢凌风竟然半点没有察觉,苏无名肝胆俱裂,仓皇欲扑可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料想龙太暴起挡了刀子,不仅如此,卢凌风回枪,动作竟快不过挨了两刀的龙太。

卢凌风仓惶喊费鸡师救人,面色更苍白三分,苏无名一双眼惊疑不定,死死锁在卢凌风身上,但见他一手搂住龙太,左手按在肋下一寸处,深深按进肉里去。

最后还是姜威把龙太扛了上去,众人目光都落在龙太身上,未察觉卢凌风落后三步。苏无名佯装不知,踉跄跟上众人,倏忽回眸,正正瞧见卢凌风啐出了半口血。

唇角沾了一星,倒叫他面容不似方才惨淡,却很快,被他用衣袖抹去。

用的还是衣袖的内衬。

——惯犯。

苏无名心中闪过如此念头,惊惧非常。

龙太命悬一线,老费忙得脚抽后脑勺,好险跟阎王爷抢回龙太一条命。苏无名忍了又忍,见费鸡师终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忙凑过去,猛扯他一把:“给卢凌风瞧过没有?”

费鸡师水刚灌半碗,被个苏无名一扯,差点呛到归西:“咳咳咳……你真是要死啊!他就是力竭,回头给他炖两只鸡补补……”费鸡师连呛带咳,话说一半,一拍桌子,直直往起一站,“糟糕!”

费鸡师往外头撞,苏无名跟在后头跑,这架势惊了给龙太送被子的裴喜君,被子一丢忙不迭跟着一起往外冲,还没来得及开口,三个人一齐撞出大堂,正瞧见站在院中看雪的卢凌风。

天又落雪,玉絮纷纷,坠他发、肩、衣袖。

卢凌风回身,眉峰轻蹙:“慌乱什么?”

——还有他眼睫。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相顾无言,费鸡师暗中踹了苏无名一脚,叫他像个兔子似的往前一蹿。见卢凌风眉心痕又深两分,苏无名连忙打着哈哈开口。

“那个什么……龙太情况稳定下来了,我让老费来也给你瞧瞧,担心你刚跟弗述大战一场,别落下什么暗伤。”

卢凌风的表情和缓下来,负手而立:“我没事。”

苏无名拎着衣袍又上前两步,侧着脑袋伸着脖子去瞧卢凌风:“你没事?”他顿了顿,面上已有薄怒,又道一遍,“你没事?”

说着手便探出,直直伸向他左肋下一寸处。

卢凌风足下一让,侧身已避开了,冷着一张脸道:“那两个杀手,你搜过身没有?再磨蹭,就我去搜。”

苏无名一双常带三分狡黠的眼,此刻恨不得化作火炬将小将军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恨恨再欲开口,却被凑上来的费鸡师暗暗拽了一把。苏无名顿时心领神会,与老费眉来眼去两个来回,倏然转身:“我去搜!”于是痛快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而去,顺手拉了一把裴喜君,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费鸡师。

卢凌风怎会看不出他三人的款曲,只是不理。

他自觉已无这份心力。

 

05

“哎呀,不是新受的伤!”费鸡师焦躁得在屋里直打转,“那是当时在鬼市受的旧伤!”

“那时候的伤还没好?你怎么给他看的伤?你不是讲给你八天就行?这都多少个八天了?”苏无名难得光火,一把拽住直打圈的费鸡师,脸上汗都快出来了,“你就让卢凌风挺着那道伤跟人动了那么多次手?”

“哎呀,不是,不是,你别拽我!”费鸡师也一肚子火,“那伤早好了!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医术?”

裴喜君也着急:“鸡师公,你方才又说——”

费鸡师急得跳脚:“都别打岔!谁再打岔我给毒哑了!”

“伤是早好了,但当时给他治伤时候棘手,他肋骨折了两根,其间有一小块碎骨,正卡在筋脉骨缝之间,位置刁钻,要取极耗功夫,当时卢凌风那混小子根本等不起,他出血太多,再多等一刻都要丧命,我只能尽快给他缝合。本来打算等事情了了,有闲暇时刻,找机会给他取骨,哪晓得——唉!”费鸡师捶胸顿足,“我的一世英名啊!全给卢凌风嚯嚯完啦!”

苏无名攥着刚从那两个猎命郎君身上搜出来的文书,只觉遍体生寒。

彼时彼刻,谁也不会想到,卢凌风会再离长安。

如此匆匆,如此仓惶,如此凄哀,如离群孤雁,片刻不等得安歇。

——西去千里,何枝可依?

“那、那总不能就放那块碎骨头在他身上吧?”裴喜君又怕又痛,眼泪都快坠下。

“老费,若碎骨一直不取,是否会有大碍?”

“大碍……你得看什么叫大碍。”

“本就是他自己的骨头,所附着之处又在筋脉骨缝之间,不会伤到内脏,因此,确实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但因为恰恰在筋脉骨缝之间——”费鸡师一张老脸又紧巴巴皱在一处,猛一跺脚,“他——他疼啊。”

“日日疼痛、时时疼痛、刻刻疼痛。”

“行走时疼痛、坐卧时疼痛、更无一刻安眠。”

苏无名面色褪尽,裴喜君眼泪长流,费英俊唉声叹气,倒是将将赶来的储樱桃听了个尾巴,面露茫然之色。

“他……他疼吗?”

 

06

他……疼吗?

 

07

卢凌风长久凝视那一份文书,直到裴喜军君失言。

他没办法再装一个聋子,再装一个哑子。

在拾阳县时候,苏无名试探他,被他就此糊弄过去,苏无名是聪明人,自此再不提起。只是到了此时此刻,东西已呈到了他的面前,他总不好,再糊弄一把。

——他总得承认这件事。

“……他想杀我,为何不直接降旨。”他只得背过身去,遮掩他的狼狈与凄惶,缓步跌撞出这风雪之中的摩家店,眼前万山层叠,山后重重复重重,正是他欲归依之路途。

卢凌风轻抬左手,按住左肋下一寸处,这动作他已做得熟练。

他按得很用力,以至于皮肉凹陷,只是背脊挺直,颈脖也不曾弯曲,从他身后看,仍是庭前芝兰,阶下玉树,好似从未被风雪摧折。

 

08

他不再遮掩。

苏无名眼瞧着他愈发频繁地按住左肋下一寸处,苏无名如今知晓了,那里有小将军的一块碎骨。

众人都瞧见,都知道,都不说。

看谁比谁更能忍、更能熬。

从千重渡波翻浪涌之中回来,卢凌风一刻不停又去审了犯人,言辞如刀你来我往不必动刀动枪少耗心力,那边厢提了人压入大牢,这边卢凌风侧身为自己倒一杯茶,手中一抖,茶杯倾翻,地上咕噜几转。

几双眼睛立刻粘上卢凌风后脊,但见他右手撑住桌案,左手已深深按进肋下皮肉里去。

裴喜君从来最心软,凄凄哀哀上前,顾不得礼数管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握住他左腕,使了力气拉扯:“你……你这样按它,岂不是……岂不是更痛?”一边说着,一边已坠下泪来。

卢凌风稳住身形,缓缓抬眼,一时,眸中竟有迷茫之色。

他并没有看裴喜君,目光落在空茫之处,迟而又迟,钝而又钝,仿佛在咀嚼着他无法理解的言辞:“痛……?”

忽然,卢凌风苍白面孔之上,浮现出几分释然,他忽然轻笑,卢家七郎颜色好,如此这样,好似流风回雪。

——偏在此时、此刻、此地,竟叫众人纷纷一惊,胸口齐齐一窒。

“从未痛过。”他笑。

 

09

苏无名请他喝酒。

卢凌风擦着枪,瞟了那壶酒一眼:“片刻之后就要提枪上马,哪有喝酒的雅兴。”

苏无名陪笑:“我知这时候紧急,只是此战凶险,生死未卜,有些话,总不能等死了,都憋在肚子里。”

卢凌风早看出他心思,连勾一勾唇角也懒得赠他,只道:“你以前从不讲这样的丧气话。”

苏无名摆手,拖声拖气:“嗳——生死无常。”

卢凌风被他气笑,下意识按了一按左肋,却被苏无名眼疾手快钳住了手腕,卢凌风终于肯正眼看一看自己这个好师兄,四目相视许久,久到落在旁人眼里,都要以为他们二人定情,卢凌风终于认输,抽回被苏无名钳住的手腕子,低头继续擦枪:“想我说什么?”

“……你恨吗?”

 

10

“恨什么?”卢凌风嗤笑了一声,“恨太阴会吗?谈不上,只是觉得他们讨厌。”

“……我说李三。”苏无名豁出去了,开始大逆不道,口放厥词。

卢凌风怔然片刻,不知是不是因为“李三”这个称呼,竟被苏无名逗笑,笑了一阵之后,才渐渐冷下面目来。

“我恨他什么?”卢凌风轻声反问。

“恨他要杀你。”

“你若是他,此时此刻,这般境地,你该不该杀我?”

苏无名悚然一惊:“你竟然还替他说话?!”

卢凌风失笑:“什么……你糊涂了,师兄。”

“他是天子。”

“他做他该做的事情。”

苏无名只觉肝胆俱裂:“你若当真如此想,又何必自苦?”他指尖都在抖,恨不得戳在卢凌风左肋下一寸的皮肉之上。

卢凌风泰然自若,继续擦自己的枪。

“不是自苦。”

“近来恍惚,多发梦,我图清醒。”

苏无名喉咙发紧:“梦见什么?”

卢凌风忽然一哂:“师兄,何必苦苦相逼。”

 

11

很久之后,李三郎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当时的卢凌风,半身都是血,刚从朱雀大街上杀了一遭来回,剿清了些仍要反扑的公主余党,手里长枪还在滴血,就这么匆匆赶到公主府里,正瞧见镇国长公主悬梁咽气那一刻。

李三站在三尺外,仰首看他的姑姑。听闻脚步声,垂下眼眸来,瞧着卢凌风。

见卢凌风一身的血,李三郎拧住眉心:“受伤了?”

卢凌风的目光从他的母亲身上抽离,怔怔然回望,许久,哑然道:“……不是说,留她一条性命。”

李三郎于是悲切,垂泪掩面:“姑姑……是自戕,朕是想拦,可惜来迟一步。”

繁花着锦权焰滔天的镇国长公主还在房梁上悬着,妆容艳艳,发丝都未凌乱,一个屋子里,容颜最狼狈憔悴的,乃是那个与她做了敌人的儿子。

李三郎与她的儿子相对而立,卢家小七长久凝视当今天子,忽而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在这还悬着长公主的屋子里显得极为吊诡,以至于自觉世上再无可惧之物的当今天子忽而心惊,却见提枪的小将军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眼眸,手中长枪倒转——

“你干什么?!”唯一能站在这屋子里的局外人陆仝爆喝一声,挡在天子身前。

天子却问:“你笑什么?”

“笑……此时此刻,你还留大将军在身边。”

“防谁?防我么?”卢凌风嘴角噙笑,手中咔哒一拧,三截亮银枪的枪尖已被他卸下,枪身坠在地上,发出“当郎”一声闷响。

天子拨开陆仝,声音却开始颤抖:“……我,从未防过你。”

卢凌风抬眼看他,好像在看,这一句,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12

卢凌风从来知晓李三郎说话时的真假。

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

他从八岁做临淄王的伴读,到如今,十六载倏忽而过,细细算来,他呆在李三郎身边,足有一十三年。

于是他知道,这是一句真话。

李三郎的的确确,从未防过他。

他怎样想,和他怎样做,是两回事情。

譬如他明知卢凌风的枪尖从不可能朝着他,身边也要守着一个陆仝。

再譬如他晓得卢凌风绝不会叛他,也要杀了他。

皇图霸业,从不赌人心。

 

13

“你……恨吗?”

卢凌风抬眼看他,面上又迷茫了一瞬:“……恨什么?”

“恨你吗?”

卢凌风好像终于听懂了这个问题,于是摇了摇头。

“你一直做的都对。你是该想着杀我。你也该杀我的母亲。”

“大唐自武后临朝到如今,已动荡飘摇三十载,如今终于可堪休。”

“昔日我做你伴读,你讲要江山稳固,再无为社稷枉死之人。我才下定决心追随你——到如今。”

“我父便是枉死。”

“……郭庄也是。”

李三郎细细俯身听着,直到郭庄这个名字出现,他才第一次发怔。

他并不记得郭庄是谁。

卢凌风看他迷茫,却没有解释的心情,只缓缓道:“终于到得今日,该死的都死了,该落在你手中的,也都在你手中,自此天无二日,江山永固,不再飘摇,你所作所为,从未有违与我的诺言。”

“所以……我恨你什么呢?”

卢凌风忽然面露恍然之色:“我晓得要恨你什么了。”

李三郎身形一晃,忽而紧紧攥住衣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想逃。

——原来当今天子,仍有可惧之物。

一定要到此时、此刻、此地,李三郎才惊觉,自己是如此怕他,真的有恨。

 

14

“恨你辱我。”卢凌风轻轻扬了扬下巴。

卢凌风的目光倏忽飘远:“想要我死,你大可以和我直说,何必……我从来,事事都如你愿。”

“只是……你可曾有半分不舍?”

李三欲上前而踉跄后退,他不再装相、不再演戏——他如今再不必和谁去演,那的确累极。

“从来都不舍。”李三轻声道,“从来都不舍。”

“要杀你,是为李唐江山。”

“不舍得,是为与卢家小七的私情。”

李三郎的脊背颓然一塌,好像已被他刚得手的江山压垮。

 

15

卢凌风又笑了一笑,他五月初被召回长安时,人已瘦得好似一张纸,面色更白,像骨头里埋了雪。

忽然这样一笑,面容之上,竟绽出一二分艳色。

于是他倒转枪尖,抵住左肋下一寸,轻轻一剖——

他探二指进去——他太熟悉那个位置——夹住,拉扯,连着血与附着的碎肉,苍白而沾血的双指在空中轻轻划过,那一小块碎骨,咕噜噜,落在李三郎的身前。

那一块碎骨,是彼时彼刻,他从长安带着一路西行的七情六欲,是他的爱、他的哀、他的悔、他的怨、他一切的痛苦与悸动,他一切的不甘与踌躇,他一切的该恨与不想恨。

“送你吧。”卢凌风笑道。

 

Chapter 2: 余痛

Chapter Text

 余痛

01

开元四年十一月初六,是平常日子。湖州司户参军苏无名下值回府时,天色未黯,长街尽处铺一道霞光。苏无名无心赏景,埋头疾走,险些在自家门前,同薛环撞个满怀。

苏无名捻着胡子瞧着薛环,半笑不笑揶揄他:“我说薛环,要不我给你找个犁套上吧,我府前两道你徒脚犁出来的沟壑,瞧着尚不好种粮。”

薛环学他师父,从来平肩昂首意气飞扬,今日稀奇,蔫头搭脑好似一根竖条条刚遭霜的茄子,被苏无名打趣也不跳脚,苦着张脸瞟了苏无名一眼,又垂下头去,继续在苏府门前绕圈。

苏无名看他这副样子,多少有点兔死狐悲,凑两步上前,垫着脚去搭薛环的肩膀头子,安抚道:“唉,我说你——老老实实跟他道个歉的事情,他还能跟你怄多久的气?再说,你和他犟,他倔驴一头,你犟得过他?”

薛环仰天长叹,又瞧着苏参军,很诚恳问道:“那先生为何还不去找我师父道歉?”

苏无名:……

苏无名,甩袖,跺脚,也跟着仰天长叹。

苏无名和薛环两个,在短短一旬的时间里,接连招惹了卢凌风,费鸡师对此啧啧称奇,被前来医馆躲难的苏无名翻了个大白眼。

 

02

若要说来,此事是薛环先动的手。

半月前薛环生辰,满了十八,大家都开心,卢凌风尤甚,苍白面孔上生出些经年不见的鲜活欢喜。苏无名主张,拿薛环生辰作由头,要开宴,说是要热闹热闹,当然这钱是卢凌风出,师父、师父,苏无名很严肃同卢凌风讲,你可算小薛环的半个爹了,这钱不算你头上算谁头上。

喜提好大儿一个的卢凌风兴致昂扬,全然不考虑小薛环出生那会儿他方十岁连毛都没长齐,痛痛快快掏了钱去办生辰宴,又支使着薛环去给湖州长史送帖子。薛环从“半个爹”开始就愈发黑沉的脸蛋子更黑两分,沉着脸盯了一眼苏无名,气哼哼去了。苏无名手拢袖子里老神在在,轻车熟路装死。

宴上唯湖州长史马蒙来迟,他公务最忙,没办法的事情,推开门时已打好了告罪的腹稿,又想着叫人空等半个时辰,这帮人也没拿自己当过外人,不晓得还能给自己剩下几口吃食,如是腹诽着一推门,人傻了一阵,退两步出去,瞧着是这间包厢没错,才又迟疑着踏足进来。

“这是……什么个章程?”马蒙小心翼翼问道。

他见苏无名黑着脸,费鸡师黑着脸,卢凌风也黑着脸,至于薛环本人——

薛环不在。

没人搭理马蒙。

马蒙点点自己鼻子,讲好笑吧,你们请我来赴生辰宴,小寿星呢?该不是给我庆生辰吧?话掉地上,好清脆一声响。马蒙尴尬,想了想,又把手中匣子往卢凌风面前递了递:“薛环不在,你代他收着?”

卢凌风冷着脸没讲话,眼睛冷冷瞧过来——讲真话,马蒙自去岁来湖州赴任到如今,就没见过卢凌风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实在有些适应不良,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是不是欠了他什么,忙不迭把匣子打开:“送薛环的,前两月得来一把好刀。”

刀是好刀,哪晓得不知触了卢凌风哪根没搭对的神经,人蹭一下站起来,站得又猛又急,踉跄晃了一步,马蒙吓一跳,忙不迭要去扶,被卢凌风一把甩开了,抬腿就走,头也不回。

马蒙:?

马蒙又指着自己鼻子,问苏无名:“我招他了?”

苏无名长叹一声,沉痛道:“你招他了。”

马蒙:“啊?”

苏无名大腿拍青:“你但凡早半个时辰到,都没这破事!”

半个时辰前这包厢里还其乐融融,四人围桌坐着,等马蒙时,说些有的没的的闲话,话头不知怎么扯到褚樱桃身上,说樱桃带着裴喜君游山玩水,却游到边关,误打误撞帮着朔方节度使探查到了敌情,建了好大一份功业。众人都是又喜又叹,正说着樱桃喜君二位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卢凌风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说徒儿,今日满了十八,日后,有什么打算?

薛环脸上笑意都没来得及褪,人已经怔住。

卢凌风想了想,开了身侧一直放着的匣子,讲:“送你。”

一把削金断玉的横刀,当年在寒州时候木林郎送他的,他从来珍视,如今要送与薛环。

薛环不接,一双眼沉沉瞧着卢凌风,费鸡师察觉出不对,悄悄扯薛环袖子:“接着呀,跟你师父客气?”

薛环一把把袖子扯回来,哑着嗓子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卢凌风瞧出薛环不高兴,却一时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惹着好徒儿了,他这些年脾气实在好了太多,反而软了声音,哄小孩儿似的:“昔日你拜我为师时,说要习得武艺,建功立业,复祖上的荣光,如今你已——”

薛环硬邦邦顶了他一句:“你不是都帮我打算好了?”

卢凌风眉心一动,转脸瞪了苏无名一眼。这事情他就和苏无名说过,无非是讲薛环如今长成,自是要出去闯荡,寒州陆都督帐下是不错选择。苏无名又是使眼色又是摆手,拼老命示意自己绝不曾泄密。薛环看他两个眉来眼去,三丈火被浇至八丈高,又硬邦邦讲:“刀我不要,寒州我也不去。”

卢凌风多少年没被人这样顶撞过,更何况是从来乖巧机敏的薛环,一时连怎么生气都忘了,竟然还在哄人:“你若是想迟两年也无不可,都凭你——”

“迟两年也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薛环“噌”一下起身,冷声回呛道:“你怎么还跟哄小孩似的哄我?”

卢凌风心口“突”的一跳,脸色未沉先白了三分,苏无名拍桌子的时候费英俊先跳起来,拿手指着薛环急眼:“小薛环!你想干什么!把你师父气出个好歹感情不是你来给他瞧病?”那边苏无名也冒火:“薛环,尊师重道四个字,尽给你吃了?”

薛环掉头就走。

卢凌风下意识想把薛环拽住,身起一半伸出手刚碰着薛环的衣袖,人忽然脱了力,颓然跌回座上,一时脸白如纸唇色褪尽,胸口兀自起伏不定,瞧着是连喘息都艰难。苏无名共费英俊哪里还顾得上薛环,一个忙着扶住人,一个忙不迭从卢凌风怀里摸药瓶,手忙脚乱伺候着人把药混着水吞了,苏费两个才意识到自己都急出一身汗。

偏吵架那两个,薛环已摔门去了,卢凌风一手撑着桌案,胸口仍起伏不定,一双眼沉沉盯着匣中刀刃,竟是一言不发。

苏无名哄人已是熟练工,立刻唱白脸:“薛环今遭过火,明日我定抓他来,按师门规矩处置——”苏无名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掉下个“师门规矩”,硬睁着眼睛说瞎话。

费鸡师立刻跟上,唱红脸:“我说你也别太生气,上月刚病一场,哪里遭得住——我两个替你收拾薛环便是。”

卢凌风抿着褪尽血色的唇,没说话。

 

03

薛环这事还没消停,苏无名又去招惹他,气得老费抄扫帚要打人。

本也是小事,湖州连绵了一个月的秋雨,近日终于放晴。秋雨缠绵,卢凌风旧伤也缠绵,浑身上下处处钝痛煎熬,除薛环生辰宴那一回,也是月余不曾出门。见天放晴,他自己又掂量着,觉得自己好了大半,人闲不住,跑去老费医馆里帮忙。

老费的医馆里忙碌是真,天气寒凉下来,病患日多,老费因大半精神都放在卢凌风身上,自觉无更多精力授徒,不想耽误了人,因此医馆里也就两个小徒弟跟着他忙活。前一日老费多提一句,药材闷得要发霉都来不及晒,今日正给人诊着脉,就瞧见卢凌风撩起门帘进来。

费英俊手不离脉,人空着急:“你来做什么?又哪里不舒服了?”

卢凌风苍白一张脸,全靠淡青色锦袍衬出一点气色,他慢悠悠过来,把手里提着的一小壶酒放在柜台边上,笑道:“我好得很,来给你帮忙。”

费英俊“嘶”了一声,指了指后院:“晒药?”

卢凌风笑着颔首。

费英俊从来心疼他,一双眼在卢凌风身上来来回回逡巡,心里头掂量了好几遭才松口:“……行吧,你自己注意着点儿啊,小心你那肩膀、还有你那肋下、还有、还有……”

”行了老费。”卢凌风笑笑,拍了拍老费的肩,随意摆摆手,人已径自到后院去了。

可怜老苏那头苦哈哈下了值,腰酸背痛往家走,推了门进去,那么大一个宅子,竟空无一人——薛环自前几日恼了他师父,一直在马蒙那儿蹭住,家也不回,老费多半是医馆忙碌,那,那卢凌风呢?苏无名一拍脑门,急匆匆往医馆去,他掀帘子掀得急,正撞上费英俊瞪他:“你慌什么?”

苏无名气没喘匀,一手叉着腰一手点着后院:“他在那儿呆多久了?”

费英俊一拍大腿,把他前面那病患吓一跳:“两个时辰,你快带他回去歇着——”

苏无名更急,气没捯匀人已冲进后院,正瞧见卢凌风双手拎一筐天门冬往晾晒台上倾,赶紧三步并两步过去给卢凌风搭把手。一筐天门冬倒尽,卢凌风闲闲拿药筢把这些枝枝叶叶铺开,有闲心笑苏无名:“家里走水了么,瞧你喘成这样。”

没听见苏无名跟他拌嘴,卢凌风才抬眼看人,瞧着苏无名犹如越熬越发黑的阿胶似的脸色,一时茫然起来:“怎的了?”

苏无名还在喘,也说不出话,竖两根指头给他。

卢凌风更迷茫,心念电转,于是诚恳道:“说了你之前从我这里诓走的两块银铤,不必还了。”

苏无名为此绝倒,好险没被气撅过去,两根指头并作一处,点一点他肩膀,又点一点他左肋下一寸——他虚虚点着,手指头都不敢碰到他衣料——气终于喘匀了:“你不疼了?”

卢凌风觉得好笑,苏无名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苏宅到医馆也就两条街,喘成这熊样,还把他当瓷做的护着,于是伸手攥着苏无名手腕子,把他那只指指点点的手按下去:“早不疼了,你就急这个?”

苏无名看他这不知死活的样子,硬按着脾气没跳脚,心道半个月前连床都下不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好在多年经验告诉他卢凌风这一款倔种只能顺毛捋,好言好语道:“行了,回家吧,剩下的我替老费晒完。”

卢凌风无所谓摆摆手:“瞧着你最近事务甚是清闲——正好搭把手,好让我早回家,饿了。”

苏无名咬牙再咬牙,忍气再忍气,心道行吧,两个人好歹动作也快些,闷不吭身去端药材。卢凌风斜了他一眼,见他这憋气样子,倒也没说什么——老苏又不是个什么难哄的人,比他那徒弟省心不知道多少倍。不过若是苏无名同薛环知晓卢凌风心中竟然是这么个想法,恐怕也真的要呕出一口血来。

书生干活是真没有卢凌风利索,这边卢凌风又晒开了三筐防葵,那边苏无名端个药箩差点闪着腰,被卢凌风毫不留情嘲笑,讲师兄,你要不还是歇歇吧。苏无名叉着腰心道本参军上值一天累个半死,下值还要给老费打黑工,还被卢凌风笑话,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肚子牢骚却在卢凌风弯腰去端药箩时骤然散尽,他只瞧见药箩从卢凌风指间滑脱,人一手按住肋下,躬着身体直不起腰,除却药箩坠地,没多发出一丝声响。

“卢凌风!”苏无名又气又急,人像只受惊的山羊,几步蹿将过去,一把撑住卢凌风手臂,扭头喊道,“老费——”

卢凌风轻咳两声,借他力气终于直起身子,不轻不重瞪他一眼:“何必烦扰老费?”

苏无名额上青筋直跳,他苦忍好久,终于是没忍住:“卢凌风,你知道他辛苦,何必还如此叫他烦忧?”

卢凌风一怔。他瞧了瞧被他铺了大半后院的药草,又瞧了瞧满面忧色与不忿的苏无名,一时间不晓得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双手间空荡的厉害——苏无名面色却已从不忿转为担忧,一双眼迟疑落在他面上:“扶摇,为兄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担心……”

“好了。”卢凌风轻轻拂开苏无名的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三筐草药,“剩下那点,留给你了。”

然后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04

苏无名瞧着一后院的草药,长吁短叹。

薛环瞧着满星天的浮风,短叹长吁。

费鸡师揪自己的胡子,痛苦不堪。

“你俩不回家,我还想回呢?我累一天了,你俩饶过我老头子行不行?”费鸡师痛苦。

马蒙抱着刀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讲:“你们躲着他,不如叫扶摇住去我那里——”

薛环跳脚:“不可能!”

马蒙:?

你在我这里蹭住可以,你师父就不行是吧?怪不得你师父给你撂脸子。马蒙腹诽。

马蒙又道:“这事情,我觉得是苏参军的不对。”

苏无名痛苦抱头:“是我不对。”

承认得太痛快,叫马蒙又没话讲。

费鸡师愁得开始揪眉毛,先骂薛环:“小薛环啊小薛环,你师父就是怕他耽误你你知道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不晓得怎么在心里头怪自己呢!那男儿自该建功立业,你总守在他身边,你叫他怎样想?是不是他身子不好,故而惹得你牵挂,这才迟迟不肯出去闯荡?喜君如今都是名满天下的画师了,你还守在他身边侍疾,你叫他好不好过?”

薛环一口气哽在喉头,发不出吞不下,把自己憋的要呕血:“不是这样——老费,你不明白!”

老费一脸错愕,点自己酒糟鼻,心道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岁,我有什么不明白?可瞧着薛环跟他师父一脉相承的倔种样子,硬忍住,转而去骂苏无名:“还有你,还有你!别整天在他面前摆那破师兄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

苏无名大呼冤枉:“我怎么没好好说?我憋得有多难受你是不知道——我讲什么?我就讲‘你知道他辛苦,何必还如此叫他烦忧’,是重话吗?这是重话吗?我都没来得及说重话呢!”

马蒙听笑了,很不给面子,“扑哧”一声。

“马长史!”苏无名急眼。

马蒙笑道:“你自觉不是重话,怎么不敢回家?”

苏无名:……

苏无名:“马长史你还是坐下来说话。”

马蒙:?

苏无名:“站着说话不腰疼。”

 

05

马蒙没见过先天二年七月初六那一日卢凌风流过的血,因此并未那么惊惧。但显然无论是苏无名、费鸡师又或是薛环,都不太敢忘那一日。

初六时候,长安城里的血已淌了三天。

长安戒严,苏无名被困在卢凌风的私宅,不得而出。世人都道他是公主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卢凌风只有一件事要他做。

“别出门——活下去。”

——而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确再多做不了什么。

书生。书生。苏无名长叹。

老费薛环樱桃喜君四个,皆与苏无名在一处。如今在这漫天血雨的长安城里,恐怕只有这一处宅院最安全。

——这是月前,天子新赐给卢凌风的。就在隆庆坊,旁边,是五王子宅。

而自初五那天,长安城里便开始落雨,正是多雨时节,朱雀街上新泼洒的血,很快便被冲尽,不多时新血飞溅,便尽数溶在血里。

卢凌风从墙上翻进自家宅院时,雨正缠缠绵绵的落着,苏无名正坐在廊下,枯枯守着这一场雨。

“卢凌风——”见他回来,苏无名疾疾冲进雨里,而雨势骤然磅礴,压得黑沉的夜愈发如铁,“你受伤没有——老费!”

卢凌风抓住他双手:“师兄,听我说。”

一双手冰冷,苏无名被他冻得一颤,众人急急跟着冲进雨幕之中,褚樱桃急道:“别站雨里呀——”

“陛下口谕,苏无名调任湖州司户参军——收拾行李,走!”

磅礴雨幕之中,卢凌风浑身湿尽,颤声道:“连夜——现在就走。”

苏无名立时明白过来,抓着卢凌风的手腕子便把人往廊下拽,卢凌风足下踉跄,被薛环搀住,便听老费惊道:“先处理伤口!”

卢凌风顺着苏无名的力道跌跌撞撞向前,撞入廊下,血便沿着他的衣摆滴落在地,很快牵连出一道血路出来。众人惊骇得肝胆欲裂,惊慌中定睛去瞧,原来从肋下剖出三寸长的血口,正长牙舞爪,如一头吞噬卢凌风血肉的怪兽。

苏无名只觉得冷——冷意从后脊攀到他颅定,他一把按住卢凌风:“先治伤!”

卢凌风艰难站定,反手攥住他手腕:“……我和你一起走。”他眸中已有凄哀之色,“还不懂吗,师兄?”

费鸡师已掏了药粉往他伤处抹,小老头急得满头是汗:“我不懂!我只晓得你再不躺下让我治伤,你就要死了!”

苏无名在惊惧之中颤颤出声:“……你呢?”

卢凌风轻轻摇头,却在苏无名目光逼迫之下不得不轻声道:“削官为民——师兄,”他顿了顿,忽然一笑,“我将那块碎骨送他。他送我自由身。”

苏无名浑身一颤,拽住卢凌风的腕子,厉声道:“走——”

费鸡师惊声叫道:“何至于如此匆忙,卢凌风他——”

“老费!”苏无名倏然回首,眸中沉沉暗色,“等不了。”

“——不可去赌,如渊圣心。”

 

06

从长安到湖州,一行六人,说是赴任,仓皇如奔逃。

出春明门,一路向东,过东都时卢凌风已开始呕血,路途颠簸,卢凌风身上大伤小伤根本无法愈合,而肋下那一处他亲手剖开的口子,正在初秋的雨水中,开始腐朽。

费鸡师讲,腐肉要剜掉——没有麻沸散,你且忍着。

卢凌风靠在马车壁上,垂眸看自己的血肉,他忽然一笑——他竟然一笑。

“腐肉,本就该剜掉。”他轻声道。

他知道这一块血肉早就开始腐朽,这腐朽来的太早,早到延和那一年的秋天,又或是更早,经年累月在他的躯体里不安地震颤,给他带来绵延如长安秋雨的钝痛。

剖去才痛快。

他为自己剖下了第一刀,显然,显然还不够——这已经是一处顽疾,从他八岁那一年便开始生根,在漫长岁月里枝枝蔓蔓生长,已如巨树撑满他肺腑,攀尽他血肉。

费英俊为清这一处腐肉,剐了十六刀。

“这样的伤,想要愈合,还需要很久很久。”颠簸的马车上,费英俊为他裹起鲜红的血肉。

卢凌风始终清醒着,他讲:“我知道。”

 

07

马蒙从苏府里出来时候,瞧见两个在门前犁地的人,没忍住,又开始笑。

苏无名叹气:“马长史,总笑话旁人,不是好习惯。”

马蒙耸耸肩,悠哉悠哉过来,诚恳道:“我观扶摇今日脸色,其实还好,瞧着并没有太生气。”

薛环立刻凑过来:“那——旧伤今日痛否,有没有吃药?”

马蒙瞧他这样子,忍不住讲:“你少气他两次,我看他旧伤也能少痛些。”

可怜薛环立刻像一条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似的,耳朵耷拉尾巴耷拉,眼眶都红。

马蒙看了又觉得不忍心,安抚道:“旧伤么——痛才正常,不痛才有些怪。”

他说真话。马蒙自己是武夫,这些年没少挨刀口子,因而最清楚。譬如他身上最轻一处伤口,当年在寒州剿灭太阴会时,无名指挨了一刀,半寸长,口子深,血当时流的吓人,费鸡师给他裹了伤药,半个月伤口愈合,到如今四五个年头过去,到秋冬时节,那小小一处伤疤周围,皮肤便开始一层层蜕起皮来。若是更长更深的伤口,又或是搓筋、断骨,更有漫长余痛。

马蒙拍拍薛环的肩:“你也习武,应该懂得。”

薛环沉默,苏无名也沉默。

许久,苏无名肺腑中翻涌出一口浊气来:“只是心中不忍罢了。”

马蒙笑笑,摆摆手:“这就和我没关系了,反正——我没招惹扶摇。”

说罢,大摇大摆走掉。

 

08

月升时候,坐在苏府门前托腮愁苦的一老一小,一人被轻踹了一脚。

薛环蹿起来:“师父!”眸中刚闪过一丝欣喜,立刻又惶惶然,垂着头咬着唇,拿脚蹭着地砖,不吭气了。

苏无名撑着老腰“哎呦哎呦”站起来,瞧着抱臂立于门前的卢凌风,先偷摸瞥一眼他脸色,才开始装相:“哎呦我说师弟呀,你师兄我可上年纪啦,哪里经得起你这一下——再说,尊师重道,大不敬啊师弟——是不是啊薛环!”他冲薛环使眼色,薛环不理他,他暗踹一脚,继续使眼色。

薛环蔫头搭脑,理都不理苏无名:“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却又说不出余下来的话。

苏无名立刻开始咳嗽:“咳、咳——那什么,老费说呢,他乐得给你操心,从未觉得烦扰……”

“行了。”卢凌风抱臂瞧着这两个,摇摇头,“回家吃饭。”又很无奈似的,点点薛环,“小的不省心,”再点点苏无名,“大的也不叫人省心——走了。”

言罢,转身回府。

苏无名共薛环两个,愣愣瞧着卢凌风潇洒背影,点点自己鼻子,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费解,真是倒反天罡,也不晓得最不叫人省心的是哪一个,却只得齐齐哀叹一声,忙不迭跟上了。

 

Chapter 3: 弃长安

Chapter Text

弃长安

 

01

薛环送来那个消息的时候,卢凌风正裹着披风在屋内温酒。

正是立冬时候,前几天湖州落了大雪,彼时还不觉得怎样,这几日化雪,愈发透骨的寒。卢凌风身上不好过,不怎么出门,苏宅里那些书被他这几年病中来来回回翻遍,实在闲来无事,又惦记着老费辛苦,请马蒙送来小巧红泥炉子,温了一壶箬下青,等老费回来喝。

赶上苏无名休沐,自然和卢凌风窝在一处,伏在桌案上将自己那本探案笔记写到第三卷第二章,薛环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师父,长安……不是,是老伍,出了事情。”

薛环刚满十八,正是最风风火火冒冒失失的年纪,脾气赛过当年未被贬出长安的卢凌风——他简直处处像他师父,身姿也像,脾性也像。难得吞吞吐吐,苏无名已知不好。

卢凌风揉了揉额角。

老伍大名伍凭,祖上也是隋末时候有名的将领,以武传家,只是到他父辈时衰落,如今在马蒙手底下做些事情。他既承了祖上的武艺,也承了祖上的脾气。昔日苏无名刚来湖州上任时候,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老的在湖州开医馆,小的跟着苏无名做他护卫,两位巾帼一个卖画一个行镖,唯有卢凌风一个,成日隐匿在苏宅里。老伍瞧不惯,偶有一次进苏宅找老苏,瞧见卢凌风廊下吹风,一双眼自卢凌风面上逡巡片刻,张嘴便是:“还以为苏参军清贫,怎么把这苏宅当作金谷园,在这里养翾凤藏绿珠呢。”被卢凌风用薛环练功用的细竹竿抽成一个猪头,自此服气了。一来二去,伍凭也成苏宅常客,有时怜卢凌风病中无聊,总给他带些街市上的小玩意解闷,是以也成了知交。

苏无名听见“长安”两个字如今都有些犯恶心,又惊又怒道:“他不过是协助转运使送些土贡入京,能出什么事情?”

“说是送的紫笋出了岔子,拿了隔年陈茶以次充好,长安那里命人细查,最后查到老伍头上,说是他监守自盗,偷盗贡品是大罪,如今人已经下了大理寺狱,只等过了年关,便要流放南岭。”薛环竹筒倒豆子,一双眼却时不时偷瞟他师父。

他师父胳膊撑在桌案上,一双眼只瞧咕噜咕噜沸着的红泥炉。

苏无名也跟着瞟一眼卢凌风神色,没瞧出什么来,于是指节敲着桌案道:“这岂不荒唐?先不谈老伍为人品性,那贡品出了岔子他第一个掉脑袋,岂能监守自盗?”

薛环急得跺脚:“就是这个话,杨刺史也觉得奇怪,更何况此事那李——”他咽了咽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妥言辞,“那天子不继续追究,可若是追究起来,马长史也要遭殃,杨刺史也得跟着丢官帽,是以杨刺史这会儿也急得头上冒烟。”他话说着,脸已忍不住皱巴起来。

卢凌风轻叹一声,手撑着桌案,晃晃荡荡站起身,薛环忙不迭去扶,被卢凌风轻拂开。

“我去。”

苏无名脑袋“嗡”一声,“噌”一下站起来:“你去什么你去?”

薛环眨巴眼睛:“去哪里?刺史府?”

卢凌风瞧着自家徒儿满脸的天然,没忍住伸手敲了敲他脑壳,继而冲着苏无名安抚笑笑。

“长安。”

 

02

苏宅鸡飞狗跳一整晚。

主要是薛环,其次是老费,两个人呜哇叫着死活就是不同意,薛环急得泪珠子都快出来,老费蹦得像只猴,还叫着说卢凌风你要是再不消停我老费就给你锁屋里,苏无名不说话,兢兢业业扮石像。

费英俊实在气不过,上去给他一脚:“你说句话啊苏无名!”

苏无名慢吞吞抬眼,去瞧站在堂中面沉如水的卢凌风,恍然间想着冬天真是熬人,怎么小将军裹着厚厚披风,瞧着却又比秋日轻减,他默然许久,在费英俊第二脚到来之前先开口。

“长安冬日更冷。”他道。

卢凌风有些讶异地看过来,面上表情松快了些,渐露出点笑意:“我穿多些。”

费英俊暴跳如雷:“是这个意思吗?啊?苏无名,我是这个意思吗?”

“老费——”卢凌风拖长声调——他只有喊老费时候会这样,叫旁人总是轻轻脆脆,唯有喊老费时候像是在撒娇,“别太担心,我如今一介白衣,无人图谋我性命。”

费英俊张口结舌哑哑半晌:“可、可长安——”

长安实在不是个好地方。长安埋了卢凌风的半条命。

卢凌风走过去,捏捏费英俊肩膀:“放心不过,就随我同去。”

苏无名沉默仰首,看许久房檐下燕子空巢,忽然道:“我想想办法,与诸君同行。”

卢凌风并没有反对,只笑道:“好。”

 

03

四人过春明门时,已是腊月十三。

一路策马急奔,除卢凌风外,其余三人心中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惊惶。当年雨夜离京,与如今雪中折返,走的是同一条路,昔日卢凌风在这条路上淌尽半身的血,彼时惨败萧颓至今历历在目,不由得人不后怕。

唯有卢凌风坦然,除却过汴州时候又呕了一回血,吓得老费差点把人打包回湖州外,平静得好像回的不是他的伤心地。

苏无名总偷眼看他,心里来来回回掂量。湖州四载,他们从未谈起过长安,哪怕睿智通达如苏无名,也会有令他仓皇胆寒之事,苏无名清楚,不提长安旧时,三分是他不忍,七分是他尚未有此勇气。

卢凌风被他偷瞧得不胜烦扰,终于忍不住瞪他:“你差不多行了,怎么没完没了。”

苏无名立刻收敛,装出眼观鼻鼻观心模样,没一会儿又摇头晃脑:“怕你再呕血。”

卢凌风:……

卢凌风拿帕子丢他。

踏上长安道时候,苏无名终于还是没忍住,遥望皇城巍峨,他故作支支吾吾情态,在卢凌风忍无可忍将动手之际陪笑道:“如今又回长安,心情却是和先前全然不同了。”

卢凌风斜觑他一眼,炯炯双眸如星如火,却忽然柔和表情,笑道:“大抵和万岁通天时候第一次入长安,是一样心境。”

老苏掐指一算:“彼时范阳卢凌风,不过八岁。”

费鸡师大笑:“小薛环正正好在娘胎里。”

薛环气鼓鼓。

苏无名摇头晃脑:“所以又是什么样的说法?”

卢凌风瞧着他笑笑:“正是——没什么说法。”

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长安,不过是长安。

 

04

卢凌风来去长安,活到如今二十八个年月,不过四回而已。

昔日作临淄王伴读,随他远去潞州,再回来时已窥破长安风与雨的气味——风中有刃,雨里有刀。他晓得此番回长安,是为江山社稷搏杀。

而此后三进三出,也全是因那一个人。

为江山社稷,为清明澄澈理想,为——

为李三郎。

朱雀大街上,不知溅过多少回鲜血,有时候是卢凌风赠予它的,有时是卢凌风自己的。

行行重重长安道,层层叠叠燕子巢。

而今他又回来。

 

05

自春明门入京,长安却不是旧时模样。

卢凌风瞧着眼前重重楼阁殿宇,难得露出呆滞神情。费鸡师同薛环并没有那么熟悉长安,只是挠着头觉着眼前风物不同,恍惚间想起天子新建兴庆宫的消息。

唯苏无名鬼鬼祟祟凑近,不怀好意讲道:“天子拆你的宅子,是不是没同你打过招呼?”

——挨了卢凌风十分不矜持的一瞪眼,实在是他活该。

——没挨揍也得亏范阳卢氏的好家教。

昔日五王子宅连同整个隆庆坊如今已成帝王新所,一东一西勤政务本之楼与花萼相辉之楼遥遥相对。费鸡师观如今长安气象,只觉比四年前更为煌煌煊煊,不禁啧啧称奇,再讨厌,也要承认当今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皇帝。又忍不住问道:“勤政务本之意鲜明,可又何谓花萼相辉?”

苏无名眼观鼻鼻观心。

费鸡师“嘿”了一声,又去看卢凌风。

卢凌风被费鸡师满目探究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转而去瞪苏无名:“——师兄,既已入京,你还不快去留邸报到?”

“哦——哦,是,是,为兄立刻就去——”

费鸡师愣住:“不是,有没有这么着急——卢凌风!你是不是故意岔我话头?”

卢凌风可怜巴巴看他:“老费,我左肩有些痛。”

费鸡师大惊,忙不迭抓着卢凌风去寻邸店,落苏无名共薛环两个在后头牵马。

苏无名捻着胡子,哀叹:“你师父实在学坏了很多。”

薛环正色道:“我以为,这都是跟苏先生学的。”

苏无名:……

苏无名嘿然。

薛环又问:“所以——何为花萼相辉?”

苏无名被少年人刨根究底的目光瞧得实在没办法,却又觉得,实在不好背着卢凌风讲他的旧事,胡子都快捻断两根,终于轻吟道:

“棠棣之华,萼不韡韡。”

“花复萼,萼复花——”

“不过是帝王龙兴前的旧情。”

 

06

苏无名不似卢凌风,卢凌风如今是白衣之身,天南海北任他徜徉,而苏无名这个湖州司仓参军,还是假借了替湖州刺史在他回京述职前来留邸置办的名头,才得以回一趟长安。

长安不比湖州,是个步步如履薄冰的地方,苏无名不敢怠慢,先去一趟湖州刺史的留邸,认认真真地装模作样,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又与留邸中的家仆就老伍的事情细细问了,才去寻卢凌风他们。

卢凌风在长安本是有不少宅院,除却因挨着旧五王子宅,随了一起拆了成了兴庆宫一角的那一间外,在宣阳坊里还有几间,只是他们离京日久,又未曾留人照看,料想那旧宅早该是荒烟蔓草,因而定了在崇仁坊的樊家邸舍住下。

苏无名匆匆赶到樊家邸舍,却没见着人,只有一个薛环候在那里。苏无名心道不妙,急急问是出了何事,小薛环脸黑似锅底,讲人在燕子楼。

苏无名大惊,转念道:“可是碰见了什么人?”

薛环老老实实讲:“不认得——师父喊他兄长。”

“兄长?”苏无名瞪圆眼睛,“哪门子兄长?没听说范阳卢氏有他亲近的兄弟在长安——兄长?”

二人匆匆到了燕子楼,二楼戒备森严,却有人来迎他,苏无名已知不好,垂着头踽踽跟着,待进了厅内,瞟见上首坐着的人,老老实实一拜:“湖州司仓参军苏无名,见过宋王殿下。”

——宋王也离了封地回长安。行吧。

苏无名偷眼看坐在宋王身侧的卢凌风,正端端正正坐着,脸色尚可,不太惨淡。又瞟一眼他案前——酒是温的。

——行吧。行吧。

 

07

苏无名讲,多少年没查过这么简单的案子了。

卢凌风讲,就这么点事大理寺都查不明白。

苏无名挤住他话头:“可以了,可以了——常少卿可不是酒囊饭袋,人也是——那什么命不可违啊。”

卢凌风没说话。

两个人站在大理寺后门等着老伍,苏无名瞧了瞧卢凌风身上那件白狐毛披风,雪白的毛衬着卢凌风愈发清瘦的脸,倒是驱走了些他这些年沾染的病气,又有些当年在长安城里烈马长枪中郎将的华贵风姿——那白狐毛披风是前两天晚上分别时候,宋王李成器送他的,卢凌风本是想推辞。

宋王先讲:“长安冬寒。”

宋王又讲:“已在长安受了许多苦,今遭回来,总不能再病了。”

卢凌风瞧着那白花花的袍子,一双眼瞧着他喊了许多年阿兄的人,面上是几分踌躇,更有几分萧索:“其实……”

“好了,扶摇。”苏无名轻咳一声,“帝京偶遇已是缘分,又恰巧有锦袍在侧,辜负宋王情谊已是不好,怎好再辜负这天地高阔却好相逢的机缘。”

宋王笑起来,定定看苏无名,目光又转回卢凌风身上:“怪不得你爱和他呆在一块儿,确实是个妙人。”

卢凌风不好再说什么。

宋王抖开披风,已替卢凌风披在肩上:“夜中更冷,千万当心。”顿了顿又讲,“过完年再走。”

卢凌风指尖捋过狐裘边缘,葱白手指与白狐毛融成一色,他垂眸许久,终于叹一口气道:“好。”

 

08

除夕夜里,宋王在花萼相辉楼上设宴。

苏无名捏着请柬,啧啧称奇:“宋王,在花萼楼上,设宴。”一双眼瞧过卢凌风八风不动那张脸,又一字一顿讲,“请你,请我,请老费,请薛环赴宴。”

费英俊挠头:“不会是想把咱一锅端了吧?”小老头有些紧张,“卢凌风,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回湖州吧?”

卢凌风饮温酒一口,却道:“没请老伍?”

老伍叼着块胡饼,茫然抬头,实在不清楚这天潢贵胄的事情,怎么还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苏无名“嘶”声:“你差不多得了。”

卢凌风冷笑一声。

老伍:……啊?

薛环守在边上,沉默好久,忽然讲:“师父,那件狐裘,我给你烧了吧。”

费英俊大惊:“你卖了它给我买几只鸡也是好的,你烧了做什么?”

薛环不理老费,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师父:“若是太冷,我再给你买一件便是。”

苏无名头好痛,真的好痛。

他扯了扯正一心一意饮酒的卢凌风袖子:“唉,我说,你管管你徒弟行不行?”

卢凌风把杯子一丢,酒杯咕噜咕噜滚了几下,稳稳当当停住,他冷冷瞥薛环一眼:“烧了这一件,明日便有十件送上门——等回湖州,拿去给老费垫鸡窝。”

费鸡师直拍大腿:“我说,能不能卖了给我多买几只鸡?”

苏无名:……

苏无名有时候也会觉得,这队伍带起来,实在是太难。

 

09

花萼相辉,欢饮达旦。

宴从亥时起,楼子上笙歌管弦,灵蛇堕马,临觞饮醉,楼外是不宵禁的长安,正宝马雕车,庭燎烁烁,嬉笑喧嚷。

其实宴上并不太多人,除却宋王家眷,来者只能是还不够班陪天子过节的,而其间又够与宋王亲近者,也就那寥寥二三。见了卢凌风,也都不惊讶,如常寒暄,关怀几句身体。大理寺少卿常方也在,坐他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聊些近来大理寺的案子。

“要不——扶摇,你留长安,帮我些忙吧?”常方喝多了酒,脸通红,开始说胡话。

卢凌风还没应,苏无名先开口。

“长安冷了些,扶摇旧伤未愈。湖州是好地方,气候温和,春秋也暖,适合养伤。”

常方大着舌头:“那就……那就等伤好……”

卢凌风忽然笑了一声,敬常方一杯酒:“恐有违少卿所期。”

常方迷迷瞪瞪瞧着卢凌风苍白面色:“这么久了,怎么还没……”

费鸡师插话:“累伤而成病,又攒成沉疴,便有我老费在,也是养一辈子的事情。”

卢凌风按下老费,只笑笑:“也不是,是扶摇……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常方讷讷,许久不言。

而上首端坐的宋王,只是喝酒。

到亥时末,宴已尽了,宋王遣宫人送客,去忽然讲,与苏先生有要事相商,还请先生随我来,忽然顿了顿,费神医,薛小兄弟,不若一起。

薛环起身,贴在他师父身侧。

卢凌风轻拍他手背,是柔软安抚:“去吧,为师在此等你们回来。”

 

10

花萼楼最高之处,忽然沉寂了一阵。

只独坐一个卢凌风。

忽而,脚步声响起,卢凌风闻声已撑着桌面缓缓起身,侧身离座,撩开衣袍,膝还没弯,已被一把扶住了手臂。

“小七。”

卢凌风垂着眼眸:“陛下。”

李三郎攥着他的小臂,始终没有松开,两人好似佛庙里的雕像,就这么定定站了一程。

还是李三郎先开口:“……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卢家七郎在漫长沉默后,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如今的天子,他缓缓开口:“那就……祝陛下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但这疼痛与他身体内盘桓绵延的旧伤相比,只像一阵暂驻的冷风。

许久,当今天子忽而轻叹一声,松开了手。他轻轻拨了拨卢凌风脸侧的白狐毛,才重新将手,拢回了袖中。

忽而,楼外鞭炮骤响,烟花自遥远处绽开,遥坠千万道光。

卢家小七定定看许久烟花,又见花萼楼下千万顷的繁华,忽然轻声道:“这些年……陛下辛苦。”

李三郎轻叹一声。

许久,李三郎才讲:“你回湖州吧。”

“……谢陛下。”

李三忽而一窒,在漫长沉默后,目光流转回卢家小七苍白的面孔上:“该谢的不是陛下。”

卢家小七缓缓抬眼,迎上当今世上最尊贵之人的目光:“那就……多谢三哥,这些年的成全。”

 

11

“若放在五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长安城,会留不住卢家小七。”别长安时,宋王前来相送,折了勤政楼下柳树枯枝,在行至春明门外时,送与卢凌风。

卢凌风拢了拢披风的领口,接过枯枝,定定瞧着他的这一位兄长,他忽而抬眸,遥遥望向花萼相辉楼头。

宋王也跟着回眸。

但听卢家七郎轻叹——

是长安弃我。

宋王悚然一惊,不敢再回首,只定定瞧着卢凌风。

卢凌风终于收回目光,回视宋王:“——因而江山万里。”

“我弃长安。”

 

12

于是上马,扬鞭,与诸君同行。

再不回头。

 

Chapter 4: 开元四年李三郎的忧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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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四年李三郎的忧与爱

 

01

在二十年后的冬日里,李三郎听闻从湖州传来的消息,卢家七郎终于没能煎熬过那样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就此兰折玉摧。而彼时的李三郎乍闻消息,尚来不及悲痛,回忆起的并非隆庆坊里潞州城下又或是太子东宫的日日夜夜,而是往前倒数二十年,他于开元四年的苦恨与忧愁。

其实他并不很常想起卢凌风。

 

02

皇帝是天底下最辛苦的差事,李三郎偶尔会这么想。

西北边军大捷,力克吐蕃大食,短短几月横扫千里,李三郎龙颜大悦,当即命传捷报于宇内,要帝国上下乃至于边陲四隘都闻此不世之功。就因为这事情,刑部尚书宋璟呲了他一通,意思无非是陛下此举实在有些好大喜功非明君圣主之相云云,李三郎听得头痛,只好在心里头一遍又一遍默念太宗文皇帝的家训,不至于让宋尚书进相之前先掉了脑袋。

向来在这时候会替李三郎说上几句话的高力士因实在也有些怵宋璟而正艰难的搜肠刮肚,倒是前些日子刚进了怀化大将军的陆仝莫名其妙提了一句,说湖州刺史杨程茂的亲弟杨程荣也在此役中加官晋爵,前些日子归朝宴饮间还同他谈起,想要去湖州看一看他的兄长。

李三郎就坡下驴:“准了。”

那边宋璟呲完了皇上,也做好了就此事同高力士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冷不丁被陆大将军横插一杠之后,发现殿内站着的四个人,只有他一个还打算在此事上纠缠下去,宋尚书瞧了瞧暗自生闷气鼻子还歪着的皇帝,又瞧了瞧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力士,再瞧了瞧盯着房梁认真鉴赏的陆仝,向来睿智无匹的宋尚书,难得“啊?”了一声。

高力士一抚掌:“还是宋尚书为国尽心!”

宋璟:……嗯?

被君臣三个一通组合拳送出殿的宋尚书还在思考是不是今早睁眼的方式不太对,那边端坐紫宸殿的天子却在认真回忆湖州刺史杨程茂这个人,三个月前李三郎动过将此人调职的念头,无他,杨刺史实在自作聪明。

当时杨刺史从湖州回京述职,在紫宸殿里面圣,先洋洋洒洒啰啰嗦嗦讲了好久自己治下的湖州如何太平繁盛,等吹完了,忽而看顾左右,低声下气讲一句:“大将军送去湖州的那些药材,也已经送到了。”

天子忽而面色一沉:“什么药材?”

龙颜不悦,杨刺史已打起了寒颤,抖抖索索讲道,几年间陆陆续续送去刺史府的那些药材呀……大将军所赠,微臣实不敢贪昧,全都、全都……

陆仝脸都绿了,普通一跪,朗声道:“臣将御赐之物转手相赠,实乃大罪,请天子责罚!”

这边杨程茂话都还没讲完,好在福至心灵,晓得自己大难将至,哆哆嗦嗦垂死挣扎一回,硬着头皮道:“送去了……啊,医馆……医馆……造福一方……啊……百姓,都很……都很感念陛下恩德……”救命,裤子都要湿了。

最后这件事以大将军陆仝罚俸三个月作为了解,杨程茂软着腿被陆仝提溜着出宫的时候人都还是晕的,好容易出了宫门才凑过去低声问:“大将军,那以后……”

陆仝瞪他:“还敢再提?”

杨程茂是仗着和陆仝有姻亲,哆嗦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不是……卑职是真的不明白,那一箱一箱药材,总不能真是给老头子我的吧?那……”

陆仝一个脑袋两个大,忍不住又瞪他:“那难道陛下是真的是赏给本将军的?”

“……啊?”

陆仝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杨程茂肩膀上:“照送。”顿了顿又讲,“只不许再提。”

陆仝与杨程茂在宫外这些啰里八嗦,李三郎知道了也当不知道,只一个人在龙椅上翘完左腿翘右腿,翘完右腿翘左腿,十分烦躁不安。一旁侍立的高力士当然晓得人心虚时候就是这模样,非常适时地给皇帝陛下递台阶。

“陛下爱重大将军,才时常赏赐这许……呃……些许药材,大将军也是因为与杨刺史有姻亲之故,才分那么一些……总之,无伤大雅,罚了大将军三个月俸禄,依老奴看,此时便算了解了。”

李三郎十分严肃点点头:“卿所言甚是。”

于是君臣二人之间忽然陷入一种极为诡异的沉默,高力士垂手而立许久,也没有听见陛下要将杨程茂调离湖州的消息,心知杨刺史是熬过了这一劫。杨刺史并不是一个无能的官员,为官几十载,因过于耿介中正而迟迟未得高升,之所以能坐到刺史这个位置上,还是因为陆仝的缘故——或许他能熬过这一劫,也正是因为他的耿介中正吧。

 

03

高力士和陆仝一直以为,远州刺史逍遥,天子近臣难做。

尤其是摊上李三郎。

——当然后半句话,两个人没胆子直说。只是目光交汇,你懂我懂,尽在不言之中。

上一回让高力士觉得天子近臣难做的事,就在上一回。

工部侍郎裴道衡领了天子命,督建兴庆宫,旧隆庆坊四周的宅子叮铃咣铛一通拆,拆差不多了过来问天子的意思,说是隆庆坊边上有一座宅院,屋主人不知何踪,是以宅子至今没有拆除,只是工期将近,不好再拖延,故来问天子的意思。

莫说天子,高力士都觉得两眼一黑,恨不得上去干干脆脆捂了裴道衡的嘴。

天子不言。

裴道衡小心翼翼抬头,仔细打量天子脸色,晓得天子是生了气——可怜裴道衡前年从洛阳调任长安,一辈子最擅长就是水利诸事,督建宫殿一事于他已经是不容易,还碰上劳什子无主旧宅,哪家宅子落在五王子宅外头还能是个无主的?裴道衡实在觉得难办,顶着天子黑沉沉目光开口:“臣听闻那宅子是范阳卢——”

“是臣!臣可以做主!”伴食宰相卢怀慎攒了半辈子的胆子全用在这一刻了,抖抖索索上前一步,高声道,“那宅子本是臣亲近子侄所有,恰好人离京远行,那宅子臣可以做主——”

话说一半,又哑了。

拆还是不拆?卢怀慎好不容易有胆子来替裴道衡顶天子怒火,可哪有胆子真做这个主?

偏偏天子露齿森森一笑:“如此甚好,那不如卢卿说说,那宅子拆还是不拆?”

卢怀慎汗都下来了。

裴道衡再莽也意识到气氛不对,拿眼一个劲儿瞟卢怀慎,但见当朝宰相面色从青到白,瞧着像是已经写好了遗书的腹稿。

——啊?一间宅子,怎么复杂成这样?

最后还是高力士挺身而出,一躬到地言辞恳切:“——那间宅子本就是陛下赏的。那间宅子本就该属于兴庆宫。”

卢怀慎忙不迭跟上:“臣——正是这个意思!”

天子莫名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都送出去了,已非朕之物。”

——好酸。裴道衡下意识捏了一下鼻子。

高力士就差磕头了,情真意切讲道:“此宅不同,从来是陛下所有,自万岁通天到如今,时迁日改,亦不曾更改。”

裴道衡:?

裴道衡心说能这么算?要能怎么算你一个两个早干什么去了,在这儿延误我工期?

可是天子脸色却当真好看了一些,只是许久不言,在高力士老腰都快鞠断了的当口,才终于开口:“朕记得,那宅子在隆庆坊西侧。”

“正是——哎,陛下是如何知——”被卢怀慎暗踹一脚的裴道衡适时闭上了嘴。

天子干咳一声,继续坦然道:“改建为高楼吧,就与那勤政楼相对。”

“遵陛下命——”裴道衡应道。

“就叫,花萼相辉楼。”李三郎把话说完。

裴道衡直觉天子语气此刻简直怪诞非常,说不出的那味道,茫然抬眼,只见高力士也好卢怀慎也罢,连大将军都一脸讳莫如深,裴道衡自知不能再多问半个字,只能说好。

 

04

兴庆宫落成之后,皇帝陛下像是多等不了一点,装模作样矜持了半旬,就要摆驾兴庆宫,说是避暑。

——好笑,兴庆宫离大明宫就隔了三条街,啊哈,避暑?

高力士讲,谨遵圣命。

其实本来是一件好事,皇帝要重温龙兴前的旧梦——且不论这梦是红色黄色还是粉色——总之本该是个大家都开心的事情。好巧不巧,驾还没摆出去,武婕妤拎着衣摆袅袅娜娜过来,说是要同行。

两月前武婕妤初为天子诞下龙嗣,又仗着恩宠正隆,多少有些无所顾忌。高力士站在一旁,张了嘴都不知道怎么劝,心里头感慨人还是不能太贪心,当今天子并非滥情之人,武氏已得了足够的宠爱——武氏还有大把的将来。

只是她和那场旧梦,实在没有什么干系。

可天子大抵是怜她刚诞龙嗣,又左右找不到好借口,最终还是应允。

应允了就出了事情,武婕妤一路随侍进了南薰殿,一边同皇帝娇嗔何时可封妃的事情,一边人已蹭到了皇帝身上。一旁的高力士正准备悄默声回避,却听“咣当”一声,高力士应声抬头,见是天子今日大概实在是兴趣缺缺,与武婕妤推拉之间不知怎的多用了力气,推的武婕妤蹭撞在桌案上,恰恰好撞落了一个木匣子。

那木匣子坠地便开,咕噜噜滚出一个小物件来。

——高力士目光触及那小物件的一瞬间,已经在北邙山上给自己选好了墓。

那东西时他自作主张放过去的。若不是被武婕妤撞翻出来,他不会多说半句——天子看见了,也只会装作不知。

那物件就会永永远远的放在这儿,谁都看得见,谁都不会提,谁都装作不知道——它只要在这里,就好了。

偏偏被武婕妤撞翻了。

武婕妤“呀”了一声,附身便要去取,被皇帝眼疾手快攥住了腕子拽过一边,偏偏当今天子抖着手伸出去,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若武婕妤多看天子一眼,也晓得此时不该多话,偏偏她被那白生生的小东西吸引走了全部的目光,她实在瞧不懂这是个什么,苍白的,圆不圆、方不方,有棱有角,极小一个,还不如她步摇上坠着的珠子大——“这是什么?这是一块……这是一块骨头?”武婕妤骇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忙不迭后退了几步,“谁把这东西放在天子案上?!”她又惊又怒,叫出声来——

高力士一撩袍子跪下了:“是臣自作主张——”

“范阳献上来的宝贝。”天子忽然开了口。

在长久的僵滞之后,他脸上挂好常有的笑,缓缓附身,拾起盒子与那一块骨头,小心翼翼放好,甚至还闲闲对武婕妤笑道:“是鹰的骨头,那鹰生在幽并之地,凭这一块骨头,可搏击万里长风,实在是难得之物——只是有些年头,朕险些也忘了。”

高力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下去吧。”天子冲武婕妤轻声道。

武婕妤下意识躬身告退,她清醒意识到这不该是自己久留的时刻,离开南薰殿时,瞧一眼高力士背影,却听天子下一刻道:“你也退下吧。”

于是殿内只剩下天子一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为这样一件事而付出代价。若是高力士没有在天子留宿兴庆宫的那个夜里,窥见天子夜中长久擦拭那一小块碎骨,反反复复擦拭,以至天光大亮时刻,恐怕他也会觉得,当真没有任何一个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后来那个装有鹰隼碎骨的木匣被当今天子堂而皇之地放在了花萼相辉楼的最高处。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过问。

 

05

天子本不爱喝湖州紫笋,贡上来也多半是赏赐给宗室。开元四年各地进上土贡的时候,恰好天子召宋王进了京。

理由有趣,说他在隆庆故地建好殿宇楼阁,请王兄前来一观。宋王并不耽搁,甚至从歧州到长安十日路程,被他快马加鞭缩短了一半,十分迫不及待,只是兄弟二人携手同游兴庆宫时,却相顾默默无言。

进贡的湖州紫笋被天子尽数赐给了宋王,宋王谢过隆恩,待回了宅邸,照例是把御赐之物命人入库安置,却听司仓来报——说不清楚,还请殿下移步一观。

三个箱子,两大一小,大箱子里是满满当当湖州紫笋,小箱子打开,是锦绣绸缎。

掀开绸缎再瞧,是一件白狐裘。

“可是——宫人失误?御赐物件名录里,实在没有这——”司仓满是迷茫,为官为吏这些年,他也没碰见过这种事。

宋王在短暂惊诧之后,亲手抱起了这锦绣布裹,他长久凝视,忽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离开了。

到次日,便报与天子——报的是湖州紫笋以陈茶充新茶,恐有硕鼠暗生。

于是大理寺少卿常方奉帝命彻查,不出三天,就抓了伍凭。

常方审问了伍凭一夜,天刚亮,便携伍凭的口供面了圣。

那一份口供并没有收入大理寺的档案之中,以至于后来苏无名来问时,常方能拿出来的只有如也空空。苏无名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在伍凭被放出来之后问他,说少卿那一夜到底问了你什么,也没动刑,你怎么就认了罪?

伍凭干笑两声:“常少卿十分关切卑职湖州生活呢,大事小事,事无巨细。”

苏无名:……

伍凭又干笑:“您别问了,我保住脑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苏无名:……

 

06

行行重重长安道,层层叠叠燕子巢。

宋王李成器折枯柳送别,见翻飞狐裘终于随马蹄声一道消失在长安道的尽头,才折身上了花萼相辉楼。

高力士守在楼梯边上,并没有随时侍奉,在这能望尽天涯的高楼之上,只站着当今天子一人。

“兄长。”李三郎道。

他本该叫皇兄,此时只唤兄长。

宋王瞧着当今天下最尊贵之人——李成器看着他的弟弟。

“三郎。”于是他应。

“我不曾弃他。”李三郎扶住栏杆,轻声道,“想过……但,不曾。”

李成器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三郎,你并没有做错过什么。”

“一切只错在,他是姑姑的儿子。”

李三郎任由他的兄长替他开脱,迟迟,不再开口。

在这一刻,盛世还远未落下帷幕,而李三郎已开始察觉自己的颓败与衰老。

李三郎疲倦不堪。

 

07

在李三郎的一生中,曾无数次登上花萼相辉楼,开元二十四年冬月那一次,呆的格外久。

从一个夜里,枯坐进另一个夜里。

他身前放着一个木匣,却始终没有打开。

李三郎不会预料到,在二十年后,连他也开始弃长安而去的那个夜里,在惊惶哀惧之中,他竟然还能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再上高楼,死死攥住这一个小木匣,在仓惶出逃的一路里,始终不肯丢弃。

二十年前,二十年后,都是不可预料。

但二十年后,便是天子也不可一窥,如今的李三郎只能明白,眼前的盛世是他的,而那只弃他而去的鹰隼,不过是盛世的一道影子——不过是盛世的代价。这一切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他尤其清楚。

所以他早就不会去恨、不会去怨,甚至在许多时刻,他不再去想他。

二十年间,他已经很少、很少,再去想他。

没有人会活在梦里——李三郎如是安慰自己。

可也没有人比李三郎更清楚,当旧梦太好时候,人总会——人总会,试图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道虚影。

所以,他常登楼。

登楼远望,望昭昭盛世,望迢迢长安道。

只是行行重重长安道——

等尽燕子,未肯归。

Chapter 5: 孤臣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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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万里

 

01

开元七年十月戊寅,五星错行,夜中,京师星陨如雨。湖州大震,有声如雷,坏城壁庐舍,山裂水涌,泥出青色。人有死者。

 

02

卢凌风左手拽一个苏无名右手拖一个费鸡师冲出来的时候,震还未停。苏宅连厅堂到耳房塌了一半,万万幸没塌到苏费二人这一间,是以卢凌风还能拖拽二人出来,而不是在废墟里头挖人。

苏无名惊魂未定,先去扒拉卢凌风,一双手扒在卢凌风身上从肩膀两臂到前胸后背,最终确认卢凌风只是右手臂上被碎石刮擦出一道血痕,好悬一颗心才慢慢吞回肚子里。费鸡师看不下去,说苏无名你老小子是不是趁机耍流氓,一边念叨着一边浑身上下一摸,大晚上睡觉的谁把药塞身上啊,费鸡师也不做这事情,于是懵着脑袋又想往药房里撞,被卢凌风一把拽住后领口拖了回来。

“还没醒酒啊老费?”卢凌风声音因山摇地动而跟着有些颤,费鸡师愣愣瞧他,心道卢凌风何时生出三个脑袋,缓了片刻三个脑袋并回一个,卢凌风松开了扯着他衣服的手。

“这是地裂了!”苏无名恨恨一拍大腿。

地裂不过一时二刻的事情,苏无名出窍的七魂才回来三个,大地已重回安宁。黑黢黢的夜里没有月亮,而秋风混着秋雨在人脸上乱刮,实在是冷。苏无名起初以为是自己在抖,定了一会儿发现不是,反手握住卢凌风一直撑在自己肩头的手腕子,已经是很伶仃一节,苏无名的声音也开始颤:“你还伤着哪里了?”

费鸡师一惊,手忙脚乱去扶人,黑沉沉夜里瞧不清卢凌风面目,触手只觉得冰凉,扶了人,满地狼藉之中连坐的地方也没有,费鸡师只好干站着捏着卢凌风的手腕子诊脉。卢凌风缓了缓身体内蔓延开来开的钝痛,缓缓吸一口气,沉声道:“没事,只是牵扯到旧……”

“你闭嘴!”费神医在这事情上对卢凌风已经没有好脸子。

卢凌风无奈之余,轻轻松开一直攥着的苏无名的肩膀,人却因骤然失去支撑而不可避免地摇晃两下,被苏无名一把扶住了。卢凌风却伸手拂开他:“师兄,去公廨。”

苏无名牙都咬碎,若不是挂心卢凌风,他早一头扎进公廨里,此刻只能沉声道:“老费?”

费鸡师沉吟片刻:“牵动了旧伤,旁的却是无大碍,你去吧,这里有我,路上小心。”

苏无名一跺脚,“诶”了一声,丢下一句“别淋着雨”,冲出门去了。

卢凌风被费英俊扶着,抿了抿唇:“那你刚才还让我闭嘴。”颇有几分委屈。

费英俊翻他白眼子:“没信誉的人不准说话。”

卢凌风哼哼:“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费英俊可烦他这德行,龇牙咧嘴,恨不得汪汪两声让他闭嘴。

 

03

自开元四年在长安过完那个莫名其妙的年之后,卢凌风的身体倒是终于有了起色。

其实也不能这样一笔带过,毕竟一行五人刚回湖州,卢凌风左脚还没踏进屋子,轻咳一声,他下意识用衣袖一遮,已喷了满袖子的血。继而好似要把他从长安带回湖州那剩下的半身血都呕干一半,无休无止地苦苦呕着,连呼吸都带着血沫子。

薛环抱着卢凌风往屋内冲,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好似拥着一抹雪,冰凉的一捧,轻飘飘。

卢凌风呕尽浊血,又连着烧了四五日,不知哪一个时刻,鬓边竟生出星星白发,薛环恍惚以为人要留不住,跪在病塌前发尽了愿,讲只要师父能醒过来,他薛环必事事如他所愿,话这样讲出来,少年人心脏几乎裂开,于是眼泪流得要淹掉苏宅。

不知是费神医妙手又或是众人发愿得成,也或是卢凌风命不该绝。五日后卢凌风终于有了常人的体温,此后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苏无名总担心这个好不容易讨来的宝贝师弟在连日高烧之后就这么烧傻了,因此卢凌风睁眼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竖着三根手指头问卢凌风这是几,卢凌风没搭理他,苏无名急得拍大腿,揪着费鸡师问:“他这是真傻了?”

费鸡师冷笑一声:“可能是单纯不想理你呢?”

苏无名:……

或许当真是秋尽而春来,到五年春日,柳树抽芽之时,卢凌风已经能下地,再之后三四年间,也再没呕过血。好似他前半生的浊尘终于在那一次里都呕尽了,此后日日都是春风春雨春生。

费鸡师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不说,后来还是薛环总放心不下,揪着费老神医问这问那跟小蜜蜂似的,把人烦都烦死,费鸡师实在没办法,才讲了,说你师父呢,身上伤是一回事,心上伤又是一回事,老费我能治的只有身上伤——要不然头几年我愁什么呢?薛环讷讷一阵,才讲,那现在心上伤是好了?费鸡师表情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捏着胡子故作神秘许久,看薛环已经忍得头上要冒火了,才叹口气道,你给你师父一点时间行不行,这种事急不来。

费英俊要承认,若当今世上有胜过他的神医,那只能是时间。

寒来暑往,磨平透骨陈伤。

 

04

过一个时辰,天微微放亮,卢凌风再坐不住,撑着潦草拾掇出来的石头桌子缓缓起身,费鸡师想拉他没拉住。

卢凌风也没说话,一双黑而亮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费鸡师。

费鸡师被他看得没招了,叹口气,也站起来:“走吧。”

末了又叮嘱一句:“不准逞强!”

卢凌风笑笑:“不会。”

出苏宅,二人见满目疮痍,俱倒吸一口冷气。苏宅前的那条湖州官道,裂开黑黢黢一寸宽的缝隙,这缝隙一路绵延,瞧着竟是要把湖州城一割为二,而两旁屋宇纷纷东倒西歪坍坯大半,夜中奔逃而出的百姓就那么衣不蔽体沿街坐着,身上都是血,小儿嚎哭妇人长叹,能动弹的胆子大的还在试着从屋子里往外搬家当,卢凌风顺手扯住一个壮汉:“屋子不稳,先莫要进去。”

那壮汉是急了,一把甩开,脏话冲出来一半:“关你娘的什么——是卢先生!哎哟俺这,俺这……”一下子黢黑脸挣得发红,支支吾吾讲不出,脚下倒是停下来,没再往屋子里冲,“真是失礼,俺只是……”

卢凌风摆摆手,并未多言。

这时候马蒙正领着一伙官差急匆匆往这边走,老远瞧见卢凌风,眼睛亮了一亮,快步上前,先问:“伤着哪里没有?”走近了,借光一下子瞧清卢凌风苍白面色,又瞟到他手臂上裹着的一圈白布,眉心已经拧了起来:“老费,他——”

“城中如今何处安全?伤者都送在何处?”卢凌风截断他话头,又用他那双黑而亮的眸子直勾勾看人。

马蒙剩下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只能去看费鸡师,费鸡师只能看天,马蒙没办法,老老实实指了路。城中屋宇坍毁大半,剩下的也并没有多安全,夜间有一直细细密密地落秋雨,总不好叫伤者露天躺着,因此司功参军领着些差役满城找了几圈,只找着城南几座寺庙坚固,顶多坍了些砖瓦下来,苏无名已经连夜一一瞧过,确认了还能住人,因而马蒙眼下正领着人四处搜寻伤员,搜出来的便往庙里送。

马蒙话都没讲完,卢凌风抬脚已往城南去了。马蒙还想再叮嘱两句,瞧着卢凌风瘦削却坚韧背影,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05

放在十年前,卢凌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去做个教书先生。

他范阳卢氏诗书传家,到他卢凌风这儿整日舞刀弄枪,但该读的诗该念的文半点没落下,他笑苏无名是个书生,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读书人,当年和冷籍对的“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有一阵还传到了长安,被苏无名拿来对着他挤眉弄眼了好一程。

而自他身体渐渐回转些,人愈发闲的无聊,虽常去老费的医馆帮忙,但除却秋冬时节,老费的医馆也没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更何况到了秋冬,老费让不让他劳心劳力还是两回事。后来薛环去了寒州,卢凌风连教徒弟这件事都没得做了,人实在闷得头上已经开始长蘑菇,精神状况摇摇欲坠,苏宅一百零八块砖被他数到第五遍的时候,他拉着马蒙打听有没有可能在不被苏无名发现的情况下帮公廨抓个贼修个水渠之类的,马蒙吓得二话不说就去找费鸡师告状,气得卢凌风有半个月没搭理马蒙。

也就是凑了巧,城中私学的先生告老,费鸡师瞧着卢凌风那又期待又可怜的样子,心道做个先生总不能又给他累出病来,终于是松了口。

于是卢凌风从卢将军到卢少卿到卢县尉,现在成了卢先生。

——不是没气出病来过。

从来做惯天之骄子的卢先生连收徒弟也是收薛环这种机灵又刻苦的,这辈子都理解不了十来岁的人了怎么一句“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解释了八遍还不懂,有一阵下学时候溜得比学生还快,一边走路一边揉胸口。费鸡师关怀他,他哭诉,这辈子没想过教书能累成这样,苏无名在一旁袖着手讲风凉话,说知道我以前带队伍有多难了吧?卢凌风咬牙切齿,拿空药碗丢他,老苏手忙脚乱接住,好歹没让碗碎在地上。

但卢凌风好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在阴沟里翻船,冷静下来的卢凌风干脆找杨刺史借了他家后院养的一只灰鹤捏着翅膀提去学堂再讲《舞鹤赋》。学生哪见过这种奇景,灰鹤一扑棱翅膀小孩子就鸡飞狗跳,这边鸡飞狗跳完了鹤被吓得挂房梁上还得卢先生飞梁跃瓦去取,等双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卢先生一边顺着鹤羽一边讲何谓厌江海何谓掩云罗,瞧着那一帮小萝卜头堪称呆滞的眼神终于渐渐活泛过来,卢先生总算是把自己调理好了。

只是在小萝卜头懵懂问他,先生您不如教我们学武吧的时候,卢先生一口气哽住,硬生生掰断一节桌角,而真正的欺师灭祖还在后头,小萝卜头点着《鲍参军集》认真问,说帝乡岂不是最繁华处,缘何又说“岑寂”,另一个小萝卜头深以为然,摇头晃脑道:“要我说这鹤不聪明,何苦去帝乡?离帝乡而去,就只能——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啦!”

过来凑热闹想看看卢先生究竟怎么实物教学的苏参军脸都绿了,正想着现在找老费过来把这俩小萝卜头暂时毒哑还来不来得及,却见卢先生在片刻怔然之后,轻声道吟道:

“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

苏参军硬插一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卢凌风与苏无名隔着满屋子小萝头遥遥相望,在一阵寂然无言之后,忽而轻声道:“苏参军这是吟舞鹤而怜己了。”

苏无名无言,硬着头皮认下,故作仰首而掩泣状,逗得卢凌风笑出声来,心下才松一口气。

至于被小萝卜头气够呛的卢先生,在教书这一遭上竟然愈发无怨无悔起来,一日比一日还有干劲,苏无名只能评价,讲扶摇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

——而当苏无名瞧见卢凌风在云清寺里跟着费英俊忙前忙后时候,只能再一次如是感慨。

 

06

到大震后第五日,卢凌风开始重操旧业。

那天苏无名带人去云清寺送吃食,正正好撞见修炼得已经十分温文尔雅的卢先生随手扯过寺里拴驴的麻绳抬手把个汉子捆成驴一脚踹出寺门,恍惚间觉得自己瞧见当年中郎将风姿。

他茫然抬眼,用眼神去问卢凌风,卢凌风刚动完武,人多少有些喘,抬手示意苏无名自己无事,缓了会儿才道:“是个来寺里偷粮食的,苏参军看怎么处置。”

苏无名脑壳一跳一跳发痛,心道卢凌风实在是学坏了,现在已经会主动把恶人甩给他来当。

如今是这么个情况,十月份,刚收完秋稻,家家户户粟米盈仓,结果大震震得房屋半毁泥浆倒灌,湖州仓直接往地里陷了一半,官府共百姓抢救出来的粮米不足十之一二。富庶之家在这种境地里尚可自保,穷苦人却当真没了口粮,杨刺史算着朝廷赈灾的时间把那点粮食均分,日日往出放一些接济饥民,却根本是不够。

城南三座寺庙用以安置伤员,到这一日还躺在这里头的都是分筋断骨的重伤患,人不在少数,危重者亦甚多,费鸡师师徒共湖州其他郎中皆已竭尽所能,但大震之后连药材都不易找,昨日还从庙里抬出去几个,埋也无处埋,草席一张暂且裹着搁在院中。杨刺史不忍见这样惨状,下令药与粮先紧着伤患来,这的确缓解了寺庙这里的窘况,但自然招来小贼。

苏无名瞧了瞧廊下站着的卢凌风,只觉他腰间束带都松垮,脸色隐隐有往早几年靠拢的趋势,很想多问一句,那你好好吃饭没有,但当着众目睽睽,又顾及卢凌风颜面,实在没好问出口。苏无名挥挥手叫人把那偷粮食的拖出寺庙,没走多远,把人放了。

苏无名已没力气教化他,合州上下大小官员差役,整整五天下来,没几个能睡囫囵觉的,多讲一句话都是累。他叮嘱那小贼两句不可再来,否则按盗窃罪惩处,也就罢了。

只是又过一旬,境况竟然更差。

附近州府多少也有波及,无从支援,朝廷赈灾钱粮还在路上,急也急不来,湖州城内大户也陆续开仓放粮,但街头已有饿殍。

马蒙收到饥民困围三寺的消息,慌忙带差役赶到,正瞧见通往三寺的街巷里黑压压尽是人,却蠕动着并不前行,甚至还有纷纷后退迹象,马蒙登高一看,原来街巷尽头,只站着一个卢凌风。

身后是佛家山门巍巍,身前是饥民好似凶蚁,卢凌风负手持刀而立,拿自己作碑,划出楚河汉界来。

马蒙眼尖,瞧出那刀钝,但刀尖有血。

 

07

长安星陨那个晚上,李三郎在花萼相辉楼上观星。他当然晓得此乃异象,要是因为这个再死些人,搞不好他还要被臣子逼迫着检点自己的德行。

只是诸星乱坠,竟然无比凄异而壮美,曾缀在苍穹之上的星辰拖拽着莹白夺目的长尾如此决然地弃寥天而去,非要扑进尘埃里。

李三郎无法叫自己不去长久凝视。

次日西北大捷的凯旋之师回京受赏,朝野上下喜气洋洋一片,多少冲淡些昨夜异象带来的惊惶,是到十日之后,湖州报灾的信使才冲进尚书省,天子细细算来,大震时分,竟然就在星陨的那个夜里。

纵使一代雄主,也无法避免从五脏六腑翻搅上来的痛苦与惊惶。

 

08

卢凌风很久不曾持刀,刀柄的粗粝质感摩挲在他掌心,他竟然开始觉得陌生。

但他握得很紧。蛰伏多年的疼痛再次从他的筋脉骨骼之中蔓延开来,肩膀、肋下、膝弯,蒙蒙秋雨粘附在旧伤之上,冷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淌,又好似被冰刺扎回骨缝里。

只是手不曾抖,刀也不曾颤。

为首的乱民试图和卢凌风讲些道理——这人卢凌风认识的,学堂里的孙狗儿是他家的幺子,去岁过年时候还给卢凌风送过一条腊肉,被卢凌风丢给孙狗儿又让他带回家里去了。他自己读过点书,讲起话来,竟然还有点道理。

他说卢先生,人人都想活命,粮食就这么一点,寺里那些人多半是活不成了,就算活下来,缺胳膊断腿的,都成废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粮食给我们这些生民?

他说卢先生,人人都是贱命一条,谁也不比谁高贵吧,凭什么他们受了伤就能活,我们就要饿死?

旁边那个忽然讥笑起来,说杨刺史把粮食往寺里送,究竟是因为庙里有伤患,还是因为庙里有卢先生?

啊哈,谁不晓得您范阳卢氏出入刺史府跟回自己家似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潢贵胄,命就比我们这些贱民高贵?

无官无职,不过也是一介白衣,又是凭什么横刀阻拦?

嗡嗡、嗡嗡。

卢凌风其实并不太听得清楚,耳侧嗡鸣不止,他因此而头痛,眼前不可避免地发花,黑一阵,白一阵的。

但他的手没有抖,刀也不曾颤。

“静一静——”为首者忽然爆喝一声,叫周遭纷扰一下子平息,此人仍好言好语,他几乎是在劝卢凌风。

先生,街上已经在饿死人了。

就算您执意不肯把寺里的粮食让出来,那这样吧,我听说,寺里陆陆续续也在死人,让寺里的小师傅们,把那些尸首丢出来吧。

若是十年前,卢凌风听见这样的话,大概一巴掌已经扇过去,再多赠一句:“你也配是个人?”

而如今卢凌风持刀而立,缓缓抬起眼眸,唯有苦笑一声。

人人都想活命。

上至最尊贵的天子与公主,下至低微蝼蚁草民,人人都想活命。

因而唯有相杀。

卢凌风并不晓得究竟是谁错了。

于是他缓缓开口:“寺中的尸身,已放了些时日……吃进肚里,恐有瘟疫横行。”

他面色很苍白,也很平静,如星双眸平视空茫前方,不知把话讲给谁听。

“既然如此,我有肉一块,不知可救何人性命。”

钝刀在空中掠过,惊起细小风声,刀锋入肉、翻卷、顿挫,于是左臂上一块肉随之掀起,卢凌风看也不看,刀尖一挑,那块任包着衣料的血肉就此飞掠而起,带着飘洒血迹,咕噜噜滚至为首乱民的脚下,落尽尘埃里。

“卢先生!”惊叫四起,一时人人皆被镇住,无人敢动。

卢凌风扯了扯嘴角,脸上显露出些许苦恼神色:“当是不够。”

而在下一刀落下之前,马蒙终于带着差役赶到,钝刀贴上肌理,马蒙不晓得自己这辈子还能发出如此凄厉叫喊——扶摇!

他飞掠屋檐暴冲而下,一把拽住卢凌风的右腕,他竟不晓得这瞧着方才如山如岳挺拔的人,被他这么一扯,竟已轻飘飘,跌进他怀里。

在片刻之后,人群终于如碎石落入潮水,讲不清第一个跪下的是哪一个,只不多时,人已跪了一地。

卢凌风手臂还淌着血,人却还清醒着,挣扎着从马蒙怀里撑起来,被马蒙扶着,摇摇晃晃,也跪在了地上。

“对大家不住。”他轻声道。

 

09

苏无名气得发笑。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是吧?我们扶摇好长进,一生渡人不渡己,从天子到——”

“师兄!”卢凌风苍白着一张脸,忍着苏无名念叨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这人气到脑子发昏差点就出言犯上的当口,叫人闭了嘴。

费鸡师已经半个时辰没讲话了,他给卢凌风裹伤口时候让他把手臂抬起来点,这时候才发现卢凌风左臂始终软软垂着,根本抬不起来,他立刻意识到卢凌风的肩伤不知是犯了多少日子,竟然一声也没吭过。

新仇旧恨,给费鸡师气的好险没撅过去,一面掐着自己人中一面给卢凌风治伤,自始至终一双眼只落在卢凌风狰狞伤口上,没多看卢凌风一眼。

卢凌风自知是理亏,张嘴想哄一哄小老头,被费鸡师冷不丁瞪了一眼,愣神之间话没出口,费鸡师已经走远了。

卢凌风头更疼了。

苏无名对此评价:“你该!慢慢哄吧你!”

卢凌风:……

其实苏无名后怕,他实在不敢想马蒙若是再晚到一会儿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长久凝视卢凌风被严丝合缝包裹起来的手臂,血渍仍从层层白布之下洇上来,显露出淡淡的粉色。

而卢凌风端坐在佛像之前,只为如何哄好费英俊而苦恼,好像惨痛的并不是他。

 

10

有时苏无名会梦见以前的卢凌风。很久以前的,还是中郎将时候的卢凌风,一路南下时候的卢凌风。

他要承认,他会怀念。

其实不只是因为那时候的卢凌风正意气风发,还因为那时候的卢凌风,还不至于太痛苦。而时日迁延到如今,卢凌风已经学会把无穷尽的痛苦埋进自己的血肉骨骼里,旁人看来,仍是好端端清俊非凡的一张皮。

苏无名学会将痛苦藏起来的那一年三十有六,他看着卢凌风,是觉得命运凶狠,来得也太早了些。

其实在先镇国太平公主殒命之前的一个夜里,裴喜君曾与苏无名对谈,那时候卢凌风已经作出了他的选择,而在裴喜君看来,那样的选择实在是过于痛苦。

裴喜君不明白,她问苏无名,她说公主始终是卢凌风的生身母亲——难道就没有余地,两个都不选么?

苏无名唯有长叹。他讲喜君啊喜君,且不论那二位哪一个是心慈手软之辈竟留得出让卢凌风两不相帮的余地,为社稷殊死一搏,从来是他卢凌风心之所愿。

裴喜君在沉默之后又问,那为什么不能是公主呢?

苏无名轻飘飘看她一眼,风雨飘摇已有三十载,大唐江山,究竟还能用什么再来承受一个女皇?

但那毕竟是——

苏无名干笑了一声。不再作答。

而在湖州大震到来的第七个夜里,苏无名得空回一趟苏宅,抢救些重要文书,正撞见本该在云清寺帮着老费看顾病患的卢凌风。

苏无名沉默地看着卢凌风在废墟之中掀开砖瓦推开废石,并没有上前。

他知道那一堆废墟底下压着的是什么——他从没亲眼见过,他从来不敢踏足那一间屋子,因此到这样一个时刻,苏无名依旧,不敢多看一眼。

 

11

苏无名并没能找回卢凌风亲手割下的一块血肉。

是直到朝廷赈灾的钱粮终于押送到湖州时,苏无名才听闻一些奇诡的风声,譬如那一块从活人身上剜下的血肉丢进锅里,竟然如顽石砸穿铁锅,落尽火堆中而火欲裂,在熊熊烈焰之中焚烧——最终,烧成一块石头。

苏无名沉默着缓缓踱去云清寺。老费共其他几个郎中的医馆终于被修葺完毕,挖出来的药材没被雨水沤烂能用的还有小半,仍无法行动的重伤患已经被陆陆续续分散送到各处医馆之中,云清寺中除了洒扫的僧人,只剩下老费同卢凌风两个。

费鸡师还在生某人的气,背着身沉默地收着自己的家伙事。

卢凌风立在佛前。

武后生前笃行佛法,以至于先镇国太平公主也对此坚信不疑,因此长安香火繁盛了好些年,也就是如今天子更青睐道家,佛法才有些衰颓的迹象。只是天子龙威尚未波及到湖州,云清寺向来香火鼎盛。

卢凌风儿时长在佛寺,却鲜少谈及佛法,他并不怎样虔诚,只是今日长久凝望,叫苏无名没由来的有些心惊。

“扶摇。”他唤了他一声。

卢凌风缓缓回身,轻笑一声:“师兄,帮我个忙。”

苏无名有些狼狈的从佛像后掏出那块蒙着布的牌位时,手都有些抖,这东西他向来不敢看,至今倒也是当真一眼不曾目睹真容,可如今却已经被他就这么端在手里头,苏无名实在想遥遥向着长安方向嗑几个头。

卢凌风看穿他窘迫,笑笑,伸手接过,单手将其拢在怀里:“她总不会在这时候还怪罪你失礼,你怕什么?”

苏无名汗颜。

 

12

是出了云清寺,苏无名才晓得此番前来携钱粮赈灾的,竟然是天子身边头一号宠臣——也不是谁告诉他的,高将军已经在杨刺史引路之下,匆匆赶到云清寺了。

卢凌风怔了怔,多少也有些意外,只是他一条胳膊因从肩膀到小臂尽是伤处而无法抬起,一条胳膊拢着他母亲的牌位,唯有微微躬身一礼。高将军一双眼将人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目光落在他左臂厚厚的白布上。

“震中伤的?”

“回高将军的话——”

“扶摇!”高将军皱眉。

卢凌风笑笑,还没再多讲一句,忽然一个影窜出来,几步扑到他身前,若不是看他身上还带着上,好险就扑上来了:“师父!”小子又喜又痛,大呼小叫,继而小脸一垮,念到,“你怎么又瘦了?”

“……没大没小。”

高将军只袖手站着,瞧师徒两人的样子,好脾气笑笑。

 

13

薛环久闻天子名声,却不曾真正见过天子,直到这一回随将军班师回京,小小校尉一个,竟然有幸蒙天子单独相召。

——当然他自己觉不觉得是“有幸”,就未可知。

天子端坐,一双眼自他身上来来回回逡巡,一张嘴,就是和他拉家常。

倒是也没听闻今上如此平易近人就是。

先是问听闻卿祖上是薛郡公,薛环挠后脑勺,讲没有,是昔日家里人开的玩笑。天子沉默一刻,又讲,你该是及冠了,字什么?薛环顿了顿,说字鸣珂。

你师父给你取的?

我师父给我取的。

听说你师父把他那把枪送你了。

薛环心说天子这燕国地图是不是太短了点,还以为他得多陪聊一阵子。腹诽归腹诽,薛环讲,放在寒州营了。

李三郎不和孩子计较,没戳破他欺君。薛环抬眼头瞄当今天子,他直觉陛下并未相信他胡诌的谎话,但天子瞧着,仍然是八风不动样子。

是湖州大震的消息传进长安时候,薛环才在天子脸上瞧见一丝白玉崩裂的痕迹。湖州不过是个中州,把高力士支使去赈灾多少也实在大材小用了,更别说天子拿手一点薛环:“你一起去。”

百官面面相觑,倒也无人敢多言。

 

14

高力士同薛环会知晓卢凌风手臂上那道透骨伤究竟因何而来,也并非谁故意为之,就是众人在云清寺门前相见的时候,马蒙手里托着个小布包裹匆匆赶过来——他自是没见过天子近臣,见到薛环倒是惊喜,但这些事都没他手里的东西重要,兴冲冲揭开布包裹:“给我找着了!”

众人打眼一瞧,赤红一小块石头。

苏无名额角一突,还没来得及张嘴,卢凌风便疑道:“这什么东西?”

马蒙一怔:“你那块血肉——苏参军,你没和他说?”

苏无名扼腕。

薛环眼睛从他师父手臂上一扫:“——什么意思?”

卢凌风后撤一步,有点想溜。

晚了——那边杨刺史已经竹筒倒了豆子。

卢凌风瞧着自家徒儿愈发漆黑浓郁的一张脸,觉得真是天要亡他。

没成想听那头杨刺史讲完,薛环没张嘴,高将军先阴阳怪气了一句。

“可见陛下所有之物,并不是独一份了。”

众人:?

卢凌风:……

卢凌风心道这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心头左右纠结不过,终于是长叹一声:“劳驾,此事莫要向他提起。”

高力士哼哼两声:“先请我喝顿酒吧!”

 

15

等湖州修葺好屋舍,平整好农田,是又三个月后的事情了。高将军早领命回朝,薛环却得以留下,说是陛下特准其在湖州一切安好之后再回寒州。高力士宣口谕时候特意屏退众人,又压低声音,最后加了一句,让你下次得胜回朝,把长枪带着。

薛环没应。

高力士白他一眼,扭头走了。

临行前,杨刺史为高将军摆宴践行,宴上杨刺史颇为感慨,讲此次大震,竟是依靠卢扶摇这个无官无职的挡在乱民前面,否则是要酿成大祸,更何况扶摇还付出如此大代价。

高力士满脸高深莫测,饮酒一杯,方缓缓道:

“白衣,也是天子臣。”

——竟不因时迁事易而更改。

至于那块赤红石头,卢凌风并不信是什么血肉所化,马蒙要还给他,被他随手丢路边了,还是杨刺史命人偷摸给捡了回去,又找苏无名过来相问。

“苏参军,这事情您这怎么看?”

苏无名眼观鼻鼻观心,好久才讲,奇诡之事见得多,牵强附会之事也见得多,不好评判。

杨刺史捏着那赤红石头迎光而看,其间晶莹透亮,隐约有流光浮动:“哪怕不是,也是珍宝——听闻苏先生曾见过摩什大师舍利,这舍利当真可以渡化众生?”

苏无名绷紧下颌,许久才言:“或许……是众生渡化佛祖(1)。”

 

16

卢凌风请高力士饮酒。

卢凌风请老费吃鸡。

卢凌风请薛环吃蟹黄毕罗。

卢凌风苦着张脸抓着苏无名抱怨:“我好歹是个病号,他们几个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苏无名老神在在,讲:“我没和你怄气,你是不是要和我讲谢谢师兄?”

卢凌风:……

苏无名又道:“高将军本来想把那块石头带回长安。”

卢凌风实在想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究竟讲的是哪一块石头,嗤笑一声:“他有真的了,要这假的做什么。”

苏无名倒懒得和他讨论真或是假的问题,只讲:“我同高将军讲,长安有了,就留一半在万里之外吧。如今把那石头留在云清寺里了。”

卢凌风撇撇嘴:“你这话讲得奇怪。”

苏无名斜他一眼,无奈耸肩摊手:“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

卢凌风被他逗笑,摇了摇头,也吟道:

“——而知来者之可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