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Percy I
Chapter Text
人们对街道上身穿异邦服装的人已经习以为常,稀有的是那对熠熠生辉的绿眼睛,像未经加工的宝石原石,藏着未经驯服的野性。那双眼睛将路过的罗马人、街道景色以及来往活动尽收眼底,他要仔细记录,也许有用,或者一无所用。至少他必须为这趟归家无期的旅途找到某种令自己信服的意义,一种能够让他接受现状的理由。
千万里之外的家,就像赫拉克勒斯之柱离底比斯那么远。男孩的皮凉鞋在不知多少人走过的石子地上打滑,身上破旧的希顿擦过被奴隶簇拥的华丽步辇的一角。罗马城庞大复杂得令人生畏,街巷密织如网,狭窄、喧闹,宛如枝头争食的群鸦。而且风的味道也不同,呼进呼出满是污浊。
珀尔修斯,被父母亲昵地唤作“波西”的希腊男孩,在车轮撵过的深沟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旁边押送的罗马士兵拎起他的后领生气地吼了几句,推搡他跟上队伍,差点害他又摔一跤。在前面骑马的长官回头查看骚动,他的希腊语很糟糕,可他是唯一会说希腊语的罗马人。
“小子,憋惹麻烦。”他警告道。
波西很想嘲笑他说话都不利索。但他又累又饿,两条腿软得像麻绳。况且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有好处。
希腊人质的队伍缓慢行进到了一个广场上,视野豁然开阔,猛然出现的景物令人目不暇接。波西暂时忘却了厌恶与恐惧,怀着微弱的好奇环顾排列于广场两侧样式迥异的房屋和罗马神庙。正对面是一栋由众多柱子托举而立的大殿,洁白的大理石仿佛在阳光里燃烧,宏伟华丽。安娜贝丝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家乡阿尔戈斯的陶器坊旁有个小市集。波西刚学会走路,就追着妈妈去摆摊。他喜欢木棍支着的简陋布棚下飘出麦饼的香气,混合陶胚烘干的泥土味。
行进的队伍缓慢停下,一个手持卷轴的罗马官员站在台阶上俯瞰人群,他的身旁站着许多打扮异于平民的人。神情颓丧的希腊人在他们漫不经心地打量下,宛如厨房案板上待烹饪的死鱼。
洪亮傲慢的声音在台阶上响起:“……作为和平的象征来到罗马……接受罗马公民的监管……未得准许擅自离开者,视为撕毁协约……”
波西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希腊女子蹲下身,她的手指几乎扣进波西肩膀。
波西咬破了脸颊内侧而不自知。“我们会怎么样?”
女子比十二岁的波西大六、七岁,同样是阿尔戈斯的贵族子女。同病相怜的二人在来罗马的路上默契地报团取暖,照顾彼此。
“听我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们说只要听话、表现得好,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能回家。”女子眼中含着泪光,“不要试图逃跑,不要反抗他们。如果我们做了任何事,都会给他们理由伤害我们的家。”
除了麻木点头,波西不知还能说什么。他搓捻衣服下摆,精美的橙色滚边早已开线失色。被罗马人赶上船时,他们不被允许携带任何物品,所以这件妈妈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希顿成了他与家仅剩的联系。
官员用希腊语喊出一个个名字,人们依次被带走。面容宛如一无所有的尼俄柏般灰白的女子强撑微笑:“我们会没事。乖乖的,听话。”
背后的人群骚动着,分开,士兵走出,不耐烦拽起女子,不等站稳就粗暴地架她往外走。这个一直待波西如亲弟弟般的女人在最后仍然喊着:“别害怕,我们会没事的,只要听话......”
波西想冲上去,却被周围人拽住。当他转头怒视时,却找不到一张凶恶的面孔可以攻击,大人们纷纷别过脸,眼里都含着同情和接受了命运的悲哀。
站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中央,一阵比凛冽海风更冷的寒颤爬上了他。恐惧、焦虑与不安像疾病般迅速传播,波西抱紧双臂,说服自己耸起肩膀是因为十月秋风。他感到了比之前更甚的孤独和无助。他想念他的家,他的亲人和朋友。快要坚持不住时,就强迫自己去想誓言。他发誓会平安回家。
父亲曾教他战场上士兵如何保持冷静。男人宽厚粗糙的手掌抵在后背,用威严的声音叫他挺直脊背:“不要背对恐惧。”
波西睁开眼,推开其他人走到最前方。一颗小石子挡在路上被他踢到了一旁。
他看到拿卷轴的官员领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后者身边跟着一个金发男孩,他嘴角有一道小而显眼的疤痕。被官员谄媚的男子衣服上镶着紫条,不怒自威的冷酷表情吓坏了他面前的希腊男孩。他们说了些什么,男人指了指瑟瑟发抖的男孩,摇头,然后继续向前。
“你好。”
波西回头审视着不知何时离开父亲来到眼前的金发男孩。视线从略显局促的微笑移向一尘不染没有褶皱的短袍;养尊处优的白皙皮肤和健壮体格;虎口未愈的剑茧——直到他的蓝眼睛,像很多波西一时想不起名字的事物,毕竟他总被老师评价为没有文学天赋。
男孩说的是希腊语,尽管发音不标准。
突如其来的招呼让波西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或者该说什么。见没有得到回答,男孩又问了一遍。“你好?你听得见吗?”
他的语气称不上热情,但也不至于居高临下,甚至相比其他波西至今见过的罗马人,称得上是礼貌友善。然而落在波西耳中却如铁针在扎。如果不是罗马人,自己会和他一样穿着干净衣服、陪伴父亲出行……
波西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也许你该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结巴,一句话要说两遍。”
从头顶忽然扇来的巴掌打得波西眼冒金星。官员厉声训斥:“嘴巴放干净点,小崽子!”金发男孩目睹了这一切,睁大眼睛。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愤怒混合着屈辱席卷了全身,波西拼命抑制住挥舞拳头的冲动。他让自己想想母亲哭得红肿的眼睛,即便已经无数次发誓自己一定会安全回家。他怒视着罗马人的背影。
贵族男人对他们的闹剧视若无睹,似是对邋遢、饿得站不稳的波西毫无兴趣,领着儿子继续沿着士兵在人质队伍里分出的过道走下去。然后那个富小子拽了拽父亲的袍角,对他叽里咕噜几句。他们停下了,回过头看着波西。
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波西胃里,让他想吐。他对拉丁语的了解仅限于简单的词汇,能听懂“是”和“不”。官员、贵族男人和他儿子大声而快速地交谈。贵族男人看起来有些不高兴,金发男孩努力不在父亲面前露怯,他连连点头,夹杂着好几个“是”。
波西希望他能就这样把自己的脑袋给摇下来。
男孩抬手伸指,直指波西。从他嘴里冒出的不再是拉丁语,而是韵律古怪的希腊语:“要他。他是我们家的了。”
一束没有温度的冬日光线刺得波西眼角抽痛,盘旋胃底的酸液升上喉头混着某处孩童尖叫声在太阳穴炸开。
尽管波西历史学得很糟糕,但他此刻确信,雅典人在波斯军队撤出后目睹神庙被毁的耻辱也不过如此。耳膜上的突突声蒙蔽了一切声音,包括自尊在燃烧的噼啪声。波西意识到那小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并且毫无顾忌。
卑鄙地宣告拥有权,就像波西是一件物品。
就是这样。不再有惺惺作态的善意,不再伪装。那对蓝眼珠闪烁着的,无疑是轻蔑和恶意。波西所能想象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最糟糕的事,在眼前一一划过。而他不能反抗,不能逃走。一副无形的镣铐锁在脖子上,扼住了呼吸。
自那一刻起,波西不再讨厌金发男孩,他恨他。
Chapter Text
公开场合下,朱庇特·格雷斯不喜欢希腊人。他当着好友同僚的面批判来自希腊的东西,宣讲来自东方的风尚正在腐化罗马的作风与道德传统,以此赢得了传统派的赞赏。但竞选执政官还需以大西庇阿为首另一派的支持。恰逢一批从希腊送来的人质即将抵达罗马,他们会被分散安排在罗马人家中生活。接纳一名希腊人质似乎是展现其态度包容的好方法。
他的儿子伊阿宋·格雷斯十二岁。不管父亲多希望耳濡目染让他成为一名政治天才,在他故作成熟的外表下还藏着孩子的稚气想法——他将有一个新玩伴。
作为他父亲的儿子,伊阿宋却对希腊的文化和历史深深着迷。他经常求着姐姐塔利亚带自己去剧场观看改编自希腊戏剧的表演。然而到了广场后,失望取代了兴奋。这些希腊人消沉、呆滞,眼神空洞,看起来和“海格力斯”、“苏格拉底”相去甚远。
朱庇特的择人标准比他平时对伊阿宋的要求还要严苛:要么是太小,要么太老。伊阿宋不敢抱怨。在他父亲拒绝了第十五个男孩后,他丢失了注意力,低头看地,偶尔发出嗯嗯声假装在听。
一颗颜色鲜艳的石子滚过灰白的地面,停在脚尖前。
伊阿宋顺着石子滚来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希腊男孩,蓬乱的黑发显然和他的脸一样很久没有打理。疲惫但不失机警的深绿色眼睛从发丝下望出,
就像雨过之后花园喷泉的水潭,那种绿色不会永远沉寂。
人群的喧嚣骤然安静。等回过神时伊阿宋已经站在了男孩面前,打招呼的词不由自主蹦出了嘴。他捏紧的手心呼呼冒汗,但努力装作不紧张。每次这样,雷奥都会说他看起来有点冷淡。他希望自己的希腊语没错。
随后发生的事情出乎预料,男孩在他第二次提问后说了些什么,太快,所以他没听懂。陪同的官吏懂了,伊阿宋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大发雷霆给了男孩一巴掌。那双绿眼睛立刻转过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伊阿宋没来得及澄清,就被父亲拉走。那束目光如针扎在后背,紧随他们。
父亲总是喜怒无常,难以取悦。不像塔利亚,伊阿宋通常不会违背他的意思。父亲的审视让人觉得无处遁形,沉重的疑虑压得伊阿宋想要放弃磕磕绊绊的说服,但一想到那抹绿色不知为何让他站定了脚步。最后父亲同意时,伊阿宋都有点不敢置信。
他特意用希腊语对官员说了一遍,也是为了让男孩听见。伊阿宋乐观地以为让他知道自己有了落脚的住处兴许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尴尬。
伊阿宋有许多的话,许多的问题想问他。他简直迫不及待了。他想知道帕特农神庙中的雅典娜神像是否真的是用象牙和黄金制成?神话中的米诺斯迷宫是不是真的还存在?真的会有人把动物送进吕克昂学院吗?他一直希望能亲眼看看的《波斯人》是不是还在希腊的剧院上演?
可父亲遣随从把希腊男孩先送回府邸梳洗体面,伊阿宋得到的只有男孩的名字——“珀尔修斯”。传说中打败美杜莎的英雄一样的名字。
-
伊阿宋一路上的兴奋与雀跃在到家前就摔得粉碎。还未踏进门槛,他父亲的妻子——伊阿宋的继母朱诺尖锐声调中的愤怒已经先一步传到了街上。
“......太没礼貌了!”
他父亲上前安抚朱诺。她的胸脯剧烈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很少见到端庄稳重的继母如此大动肝火,伊阿宋很好奇是什么让她如此生气。见丈夫回来,她开始大吐苦水:“我好心叫人打水来给他洗澡,谁知他居然拒绝进去!哪有拒绝主人家好意的客人,我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
“野小子”珀尔修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朱诺控诉自己。他站在客厅一角,光着脚,鞋子不知怎的飞到了房子另一头。奴仆们在他前面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面面相觑,仿佛在围堵野兽时商量着谁先上。塔利亚从房间里伸出脑袋看热闹。
“好了好了,消消气。我确定我们能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父亲对着继母说,眼睛却瞥向伊阿宋。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推开奴仆们。
毕竟他方才答应的条件之一是他会为珀尔修斯的行为不端负责。意味着倘若希腊男孩坏了事,伊阿宋也要跟着遭殃。
珀尔修斯看起来心情不佳,眼睛追着伊阿宋的一举一动。伊阿宋努力回想他所知的希腊语:“为什么不愿意洗澡?”
珀尔修斯说起话很快且口音韵律奇特,即使伊阿宋请求他慢点,仍旧完全不体谅他可怜的希腊语水平。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回报父母:“我觉得他是在说,他不想穿我们的衣服,他想穿希腊人的衣服。”
继母大呵:“什么?他竟敢提要求——”
父亲脸色一沉:“告诉他,这里不是阿尔戈斯,容不下他的贵族脾气。要是还不肯沐浴,夜里他就只配枕着大街的铺路石睡觉。”
“可是父亲,现在这个时候晚上会很冷,而且——”
“伊阿宋,我的孩子,他只是个希腊人质。亲爱的,你就不该收留孩子,以后我们还要帮他的父母管教他,又干不了活。”
珀尔修斯选择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大声往混乱的对话里插进难懂的希腊语。
本来语言不通就够糟的了,还要夹在继母、父亲和希腊人之间两头受气,哪怕是伊阿宋也开始窝火起来。他倏然转向黑发男孩,厉声道:“听着!我知道你不习惯,但你是我们的......客人,必须听我们的,否则就受惩罚!”
说实话,这不是伊阿宋最满意的措辞,有很多意思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通过希腊语表达。出于某种报复的私心,他往重了点说。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有点太好了。
珀尔修斯忽然像是被人踢了一脚,垂下手,面庞褪尽颜色。他放弃抵抗,任由奴隶们小心上前取下破烂的斗篷。
“做得好。”父亲赞赏地拍着他的肩膀,然而伊阿宋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珀尔修斯近乎畏惧的顺从,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不是伊阿宋想要的。
即便没有什么交朋友的经验,他也能看出事情正逐渐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
午饭时,珀尔修斯被安排和全家人一起进餐。梳洗干净后其实能看出珀尔修斯虽然瘦了点,但是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这是继母贴身女仆蒂雅的原话——可惜凶巴巴,一副难以接近的模样像台伯河底的臭石头。无论伊阿宋问什么,他都拒绝停止狼吞虎咽,仿佛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伊阿宋能够理解,然而他的父母神色间流露出鄙夷。
众人很快失去了对哑巴希腊人的兴趣,转而聊起了最近的政治形势。他姐姐塔利亚在讨论期间被顺带批评了一顿,因为她偷偷跑去看角斗士表演。珀尔修斯穿着松松垮垮的亚麻布衫坐在他们之中,格格不入。
伊阿宋插话道:“也许我们该找个懂拉丁语的希腊人。”
“高等的希腊奴隶现在很抢手。上次我本来相中了一个,结果被法比乌斯家的图莉娅抢先。”朱诺说。
“他需要的是管教,而不是优待。他这样不尊重主人家的行为需要得到矫正。”他父亲不悦地终结了这段对话,准是后悔自己由着儿子做了决定。伊阿宋沮丧地不再争辩,早些时候的勇气现在一点不剩。
话题又回到元老院的法案上。伊阿宋凝望大口吃着自己午餐的珀尔修斯——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扰到他。尽管如此,伊阿宋还是不想放弃,他心里仍然抱着一丝丝希望。或者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执着。
塔利亚凑近对他说的悄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欢迎加入‘惹父亲不高兴’的行列,小弟。记住,你不孤单。”
“不是那样的......”伊阿宋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
“嗯哼——别担心,他不会生太久气的。明天你又是格雷斯家人见人爱的乖小孩了。”
伊阿宋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接下来会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
保持专注,我需要读完这篇家庭教师布置的文章。当珀尔修斯像愤怒的群蜂冲过走廊,紧接继母愤怒的呵斥时,伊阿宋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不养宠物。父亲对一切带皮毛的动物深痛恶觉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承担一条生命由生到死的责任对伊阿宋而言有点太沉重了。
虽然很不恰当,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珀尔修斯就像他们家里新养的一只宠物。伊阿宋对如何帮他适应新的生活束手无策:他不愿和任何人沟通,对唯一会讲他语言的伊阿宋爱答不理;吃饭时间外府邸上下不见他踪影,不知躲在哪个无人的角落,有一次冷不丁地窜出来吓了塔利亚一大跳。
说伊阿宋一点都不后悔是在撒谎。自从珀尔修斯到来,他规律的生活节奏被搅得一团糟。他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处理波西与家人的矛盾,缩短锻炼时间。拉丁语和希腊语来回切换搞得他头晕脑胀,有段时间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讲希腊语。
他不是没想过折中的办法:请自己的希腊文法老师尝试和波西沟通,然而到那时才发现这个老师居然是半吊子水平,也难怪自己听不懂。
所有友好的接近都不了了之。一次,伊阿宋试图用萨福的诗打动他,结果被冷嘲热讽:“读再多诗也不能让你成为希腊人”,使伊阿宋对珀尔修斯的印象,在高傲、阴晴不定之外又加了一个“混蛋”——这是最委婉的形容。和他风风火火的姐姐相比,伊阿宋自认为拥有无比的耐心,然而在希腊人屡屡排斥和冷淡反应前,一开始的同情和体谅都渐渐消耗殆尽。慢慢的,他敏锐地觉察出珀尔修斯对自己的态度和其他人相比有着微妙差别,说讨厌那都是轻描淡写的了。
伊阿宋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挫折。他比同龄人更早学会挥剑,他能流畅诵读父亲所有拗口晦涩的演讲稿,现在却在一个希腊人身上碰了壁。
在他以为事情不会更糟之时,伊阿宋因为疏忽学习,遭到了父亲前所未有地怒斥,令他羞愧难当。他一如既往地将委屈、困惑和愤懑积压在心里,如同期待一座摇摇欲坠的细脚杯山不会倒下。若不是雷奥和小笛抓住了他频频走神,对他坚持旁敲侧击,伊阿宋永远不会开口。
他们是伊阿宋仅有的朋友,也是表亲。雷奥用玩笑来同情伊阿宋遭受的冷遇和失望。小笛则不然。她指着那扇被仆人时时守着的房间门,“我想那不是没有原因的。”
伊阿宋如坐针毡地挪动着。“他打扰了我父亲和朋友的谈话,违反规矩才被关禁闭的。”
“你亲眼见到了吗?你明明说他喜欢待在没人的地方,怎么会主动跑到你父亲面前?”小笛说。她有时展现出的锐利洞察力,让成年人也会大吃一惊,因此得了个“海伦的克陶普垂斯”的绰号。“在我们家,仆人都不会用关禁闭作为惩罚。也许他表现得那么粗鲁防备是因为害怕。”
“我们供他吃穿用住,也没要求他回报——”
小笛形状好看的眉毛紧蹙在一起时令人莫名生畏,伊阿宋止住了话语。他们同时瞥向紧闭的房门。“我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说的,但别告诉我你打心底信了,伊阿宋。要是你也被人从罗马的家里带走,带到大海陌生的另一边,孤身在敌人的土地,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
府邸笼罩在静谧的黑夜中。伊阿宋睡不着,他从门缝里窥向走廊。尽头有人站岗的房门后就是希腊男孩的房间。
像奴隶,只要保证不太过分,主人可以对希腊人质做任何安排;又不像奴隶,至少家奴还有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人质毕竟有政治意义,要是其外出时趁机逃走,主人家很有可能会遭到责罚。
他又想起前天下课后自己漫步到中庭,希腊人先他一步到那儿。珀尔修斯站在柱廊的阴影里,向天井仰起脸,黄昏的光从四面围墙中唯一的缺口斜劈落下。他看起来有哪里不一样了。想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了愤怒以外的情感——悲伤。
伊阿宋曾见过的一尊出自名家之手的希腊雕塑: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返回家乡的欧罗巴绝望掩面的那一刻,哀伤之美定格于永恒中,永远栩栩如生。
Notes:
一些碎碎念。
十二岁小孩的心态好难写啊,深感自己是一个无趣的大人orz
Chapter Text
波西想不通罗马人是如何忍受得了的,他们天天住在四面被密不透风的墙壁环绕的宅子里,简直是石头底下的蜥蜴。他们还把波西塞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一个大笼子套着一个小笼子。就算是当年他妈妈还和臭盖博在一起时,他也没有住过如此像坟墓的地方。
他吹熄几乎没有照明能力的一盏小油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幻想:家,妈妈,弟弟泰森坐在葡萄藤架下,仲夏夜的热风尝起来有海的味道,母亲穿过他们头发的手指尖带着橄榄油的清香;波西和父亲站在山丘上眺望浪花翻涌的大海;带着安娜贝丝偷偷躲过大人的看管......这些是支撑他继续下去的原因。
如果可以,波西愿意用所有去交换高墙之外的风景。除了一点:他绝不会用尊严做交易。想到自己要像一条小狗驯顺做着滑稽的动作取悦观众,波西就觉得自己正吞下一大块烧红的烙铁。
昨天波西又一次拒绝为男主人和他的“客人”弹奏里拉琴(就算他会他也不愿意弹),于是被扔进房间,一天没吃东西。
第一天就有人警告过波西,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他已经被剥夺了与家乡最后的联系,能够紧攥的就只有一文不值的骄傲。要是他爸爸知道,肯定会赞同他。而他妈妈会说害怕是正常的。当朱庇特钳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走时,那些罗马人的视线越过波西就像穿透一团空气。失去了取悦价值,他对他们而言就不存在了,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摆布的小东西。
波西第一次确切认识到他可能会死。也许不是这次,但只要罗马人愿意,没有什么能挡在他与死亡之间。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尖叫着快逃,波西很害怕,感到喘不上气、双腿虚弱无力。即便如此他还是狠狠踢了朱庇特的小腿。
那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波西咽下恶心的苦胆汁,强打精神,在亚麻布床单上翻着身。嗯......至少罗马人在这方面没有小气,也有可能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差的布料。
格雷斯家——他被告知这是他“主人”的姓氏——很富有,有钱到让波西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阿尔戈斯的贵族们恐怕也自愧不如。精美壁画遍布在这个宅子里能走到的每个角落,油灯里似乎加了某种香料,让波西闻了鼻子直痒痒。看到埃及的玻璃瓶像双耳细颈瓶一样随处可见,萨摩斯的葡萄酒被当水喝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吃惊了,直到发现朱诺的贴身女仆竟然带着一个金手镯。
奴隶们,波西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他们也不会说希腊语。因为可怜他们处境过于相似,波西有一次忍不住阻止了朱庇特对厨房女仆的殴打。他丢石头打破屋瓦,让它“巧合”地命中了作威的男人。从那以后,波西经常发现房间的小桌子上会莫名其妙多出几个新鲜的无花果。
想到这儿他更饿了,饿得能啃自己手指。天花板在他空空的胃里旋转。
门外传来沙沙声,像是蛇在走廊里爬动。肯定是格雷斯家小神龛壁画的蛇。波西心想。它和信仰它的罗马人一样古怪,长着鸡冠和胡须(鉴于罗马人不喜欢留胡子这似乎是一种过度补偿),血盆大口似乎准备吞掉一切出现在眼前的贡品。波西希望它能吃掉伊阿宋。
伊阿宋·格雷斯,那个他最恨的罗马小子的名字。为什么只有他会说希腊语?波西从不为在异国他乡听到故乡的语言感到欣慰,只会更加激起反感。伊阿宋用他的罗马口音玷污了希腊语。他总是用诸如“雅典是什么样的?、你一定见过米南德吧?”的愚蠢问题来纠缠波西,然后对他微笑。
在波西看来,那就是嘲弄、讽刺、奚落的笑,时时刻刻提醒他:你不在家乡了。你还能回得去吗?他宁愿伊阿宋直接用拳头而不是言语来折磨自己,至少那样他会有反抗的机会。那样波西一定会把他的右嘴角也打裂,打碎罗马小子虚伪的面具,看清楚在那做足友善的伪装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邪恶。
一条白色的线切开了黑暗。波西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是门开后外面照进的光。他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门口,低头瞧着从门缝塞进来的一盘面包。
一双蓝色的眼睛和金发在门后一闪而过。
-
自从波西发现宅邸的花园少有人来后,这里就成了他最常待的地方。三间普通卧室面积拼合起来的小小丛林中央是一座刻着水泽宁芙的石质小喷泉,月桂树荫下种植着许多波西叫不出名字的异域植物。
园子另一侧的墙外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风景。波西每次来这儿都要站在墙根下,看着墙头上的那处小小缺口,摸过长满青苔的砖缝,一次又一次幻想自己踩着这些凸起慢慢爬上墙,翻越墙头,跳到通往城外的路上。如果不想,波西迟早会被关得发疯。不过想多了也没有用。他强迫自己回过头,重新打量花园的其他部分。
当然,少不了罗马人和他们的壁画、立柱与雕像。波西望着那尊戴着兜帽、脚蹬装饰着双翼的凉鞋、手持盾牌的青铜男像总觉得很眼熟。绞尽脑汁也仅能想到它大概是某个神话英雄。波西顺着青铜男人指向天空的手指抬头望去。从他到达罗马第二天起一直在下的雨停了,乌云后露出了干净的天空。
蓝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一个荒唐的想法紧接着冒了出来——也是伊阿宋眼睛的颜色。
那天来给他送面包的人就是伊阿宋。面包没有下毒,而且在那之后伊阿宋也很少再来打扰波西。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令波西困惑不已。也许善意是某种掩护,为了使波西放松警惕,是某个邪恶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你错了,他就是好心。一个仿佛妈妈温柔劝说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波西转向声响突然传来的方向,看到来者走出拐角的灌木后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很快又不安起来。格雷斯家的大女儿塔利亚向他径直而来。这还是她头回主动接近波西。
这个黑发蓝眼的女孩是这栋房子里波西唯一没那么讨厌的罗马人。不仅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对波西做过什么。她眼里闪烁着的叛逆的光让他想起了安娜贝丝。
波西低头看见塔利亚手里拿着两把木剑。
还在阿尔戈斯时,波西对文啊字啊的避之不及。他和哲学相处不来,也静坐不住。文学课,他跑到河边游泳;请来的拉丁语家教体罚波西,他就用弹弓教训得他再也不敢来上课(那是被逼的,波西是这么对他父亲解释的)。唯一令波西感兴趣的是剑术课。母亲开玩笑说他适合当个斯巴达人。
“你想干什么?”波西问她,她当然听不懂。反过来,塔利亚叽里咕噜吐出几个词,波西也只能干瞪眼。
塔利亚将她短得不同寻常的头发甩到脑后,干脆把其中一柄木剑往前一递,对波西挑起眉毛。
这是邀请,若是波西没猜错。由一个女孩发起。熟悉的乐趣从沉封中爬出。他快遗忘的握剑的感觉,忽然如潮水涌来,让他手指刺痛。小心陷阱!内心里有个声音在低语。
还能坏到哪儿去呢?最终他没能忍住诱惑,接过木剑。塔利亚咧嘴一笑,示意他跟上。他们来到只有仆人才会进的后院,里面堆满了柴火,空无一人。
波西将剑竖起,塔利亚在对面同样。他们谁都没动。波西想弄清楚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女孩先沉不住气,左脚前挪,用剑尖虚拨了一下波西的剑,做出试探。波西格开,使了点劲敲在塔利亚的护腕上。没料到反击来得如此突然的塔利亚大叫一声,随后立刻反击,这次她认真了起来。她的动作出乎意料地专业,干净利落。
波西不再小瞧她,开始集中精神反击。
他发现罗马式剑技和他的希腊式有很大区别,一些招式让他猝不及防。
于是不情愿地在内心承认,罗马式和希腊式确实不相上下。波西也不甘示弱地收紧攻势,一度逼迫塔利亚退到场地边缘。
他找到了塔利亚的破绽,毫不犹豫出了手。女孩失去平衡坐倒在地。然而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起身,而是盯着波西的脸,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诧异的事情。
波西抬手摸脸,发现自己在笑。他气喘吁吁地笑着。
塔利亚一跃而起,爽朗大笑着,对他说了几句话。院子门口响起了一个声音。“她说你打的不错。”
伊阿宋穿过大门,走向姐姐和波西。波西僵在原地,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塔利亚用拇指指了指他,又扭头对伊阿宋说话。阳光斜照在男孩的脸上,突出了他眼睛的蓝。波西胃里泛起奇怪的感觉。他摇摇头,甩掉古怪的想法。一定是太长时间没锻炼,一下子累晕头了。
伊阿宋对波西说:“她说她很久都没有见过你这么能打的人了。”说到这里,伊阿宋做了个鬼脸,大概是想到了自己。“你的招式她从没见过,问你明天还愿不愿意一起切磋。”
波西注意到伊阿宋的希腊语变得比一开始熟练多了。但他无视他,直接对塔利亚点点头。
伊阿宋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总之他露出那种让波西心烦的微笑。“这是第一次见你笑了。”
“所以?”波西生硬地反问。
他发觉伊阿宋的耳朵似乎有点红。“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波西感觉汗水快干的脸又升起了热气。他把木剑塞回给塔利亚,转身准备离开。“我要回房间了。”
“等等!和我打一场吧。”
“不要。”波西继续向前走。今天他和伊阿宋说的话抵得上他们前十天加起来的总句数。
“你怕打不过我?”
他猛地回过头。伊阿宋正狡黠地笑着抱起双臂。波西原路返回,抄起木剑剑锋挥向伊阿宋,咬牙切齿道:“还在等什么?”
伊阿宋接过姐姐递来的剑,又从墙边拿起一块盾牌。盾牌很大,举起来有些摇晃。
波西嗤笑:“小心还没开始就输给了自己的盾牌。”
“优秀的战士应该学会使用任何武器。那里还有盾牌可以给你用。”伊阿宋哼了一声。
“谢谢,我就免了。”波西没兴趣和他继续打嘴仗。也许趁别人还没准备好就攻击有点卑鄙,又没人规定什么时候算开始。在波西眼里,或许在他踏上罗马的第一刻战斗就开始了。
他用两大步拉近两人的距离,瞄着盾牌上方的空当刺去。伊阿宋先是一惊,随后迅速反应过来用盾牌挡住了剑,然后用力推开。波西踉跄着后退,他急忙稳住下盘,因为伊阿宋果断地扑了过来。
“不错。”
面对称赞,波西得意地扬起下巴,可嘴里说的却是:“我不需要你的夸奖。我不像你,要躲在盾牌后面。”
伊阿宋眼底划过一道光。“走着瞧吧。”
罗马小子的路数和塔利亚相似,不过更具力量。几个来回下来,波西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他把剑横在面前抵挡呼呼生风的下劈,在剑与剑碰撞的一刹那,波西感觉右手虎口一麻。他抬眼,他们的目光在盾牌上方交汇。
伊阿宋不笑的时候,眉眼间透露着冰冷的凶狠。狼的眼睛。波西忽然回忆起母亲讲述的传说:罗马人的祖先喝着狼奶长大,血里流淌着蛮荒的野性。这就是罗马击败马其顿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为所欲为?
当波西用在盾牌上的一踹逼退伊阿宋时,他不知道身体里的那种猛烈爆发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像是新出现的,又像是很早就潜伏在了皮肤下。在胸腔里剧烈膨胀,撕开脏器的束缚,宛如将皮开肉绽的伤口泡入海水。
他不再试探,转变节奏发起快攻。不顾伊阿宋刺中肩膀的痛楚,波西狠狠砍中他的手臂。如果他拿的是真剑,伊阿宋将失去他的右手。罗马男孩退至柴堆旁,查看臂上红得几乎滴血的痕迹。
然后他笑了,就像在享受乐趣,仿佛这是某种游戏。对波西而言这不再是游戏。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忘了自己讨厌伊阿宋。
木头碰撞几乎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击中,被击中,重复着这个过程。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波西在节节后退。他渐渐感到喉咙干涸,呼吸里一股子血腥味,浑身钝痛。他越来越迟缓,握剑的右手开始颤抖。伊阿宋却正相反,凭借着盾与剑的配合。塔利亚在一旁兴奋地呐喊。好不甘心。
波西很想知道那位最后的马其顿国王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就在这时,一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解开了。那座铜像,花园里的那座,是珀尔修斯。一个拥有好结局的英雄,妈妈以他的名字作为对儿子美好祝福。要是他也有那面雅典娜赠予的盾牌、赫尔墨斯的飞鞋和隐身兜帽就好了。
可他曾拥有的东西比这更多。一间敞亮的卧室,自由,吃不完的点心,他的家人、朋友围绕在身边。他不用只依靠自己,他曾经拥有一切。
波西左腿突然脱力,在沙地上打滑。他摔倒在地,剑从手中飞出。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站起身。伊阿宋停下了脚步,望着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波西。波西希望他继续攻击手无寸铁的自己,就像一个邪恶的罗马人会做的那样,但他没有。
“......你赢了!你开心了吗!”
波西扭头冲伊阿宋大喊。看见金发男孩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他心里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他爬起来,没有再去理会另两人的反应,大步迈开。
然后变为小跑。甩掉身后的呼喊。“等等,珀尔修斯——请等一下!我——”
Notes:
马其顿最后一位国王的名字也叫珀尔修斯。他被罗马军队击败并俘虏,压往罗马,最后在囚禁中去世。
看起来很像波西(绝对不是。其实开始写的时候还没想到他。这篇文的灵感来源其实是希腊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的经历。
Chapter 4: Percy III
Chapter Text
外面宴会的吵闹声无孔不入,波西环顾四周,除了奴仆们使用的简陋家具外他找不到任何能堵住耳朵的东西。没办法,他只能继续忍受噪音像钝斧子砍树一下下劈在他的脑子上。因为担心他会捣乱,所以他们把波西赶进奴隶的房间,叫人送吃的给他。
老实说,他们这回做的没错。倘若波西参加晚宴,看见一群欢乐的罗马人,他不一定能忍得住。他靠着墙壁坐下,头抵着冷冰冰的砖石上,好像这样就能看见想像中的月色。不管去到哪儿,他始终记得自己与他的亲人们都望着同一轮月亮。
他向阿尔忒弥斯祈祷,让家乡的夜空晴朗,让妈妈不要像自己一样见不到美丽的满月。不知道没有贡品,女神会不会接受请求。
波西收紧披肩,以抵挡凉意。罗马和希腊共同点就是冬天一样的冷。他把盛着晚餐的平底盘拉向自己,在看清里面的内容后皱起了鼻子。前段时间,波西对罗马饮食已经充分大开眼界,但今天宴会的食物还是使他大吃一惊。
在被罗马人称作“血布丁”的黑色块状物的旁边,放着确定无疑是某种动物脑子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吃些正常点的东西?波西面露难色地戳戳富有弹性的胶质肉块。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尝试一下。然而刚入口,波西就后悔了。冰冷滑腻的感觉滑进肚子里后,一股可怕的腥味立即返了上来。他干呕着,空空如也的胃袋只是痛苦地痉挛着,什么也吐不出。
这时他才记起阿斯克勒庇俄斯祭司的忠告:“异国他乡的食物会腐蚀身体,它们会让你生病!”。
他抱起水罐,狂喝了半罐。那股腥味还是缭绕在齿缝里,久久不散。他绝望地寻找其他方法,没注意到房门打开了。
一只手端来银杯,里面盛满闻起来甜甜的蜂蜜水。波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夺过杯子一饮而尽。温润的饮品平息了恶心。他长舒一口气,接着转向他的救命恩人。
伊阿宋端着盘子站在波西跟前,打量着:“我就想着,你不习惯吃这些。”
波西闭上眼,再睁开。伊阿宋仍然站在那里疑惑地皱起眉。啊,是真的,不是幻觉。宙斯在上......
“你还好吗?”伊阿宋担忧地问。
“你来干什么?”波西反问。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伊阿宋。第二天也没去找塔利亚履行练剑的约定。这几天波西一直躲着罗马男孩,然而他就像牛尾巴上的苍蝇,甩也甩不掉。
“我来给你送吃的。”
说着,伊阿宋把盘子放在波西面前,盘里是几块小麦面包和水果。波西想说他不饿,可伊阿宋大概已经发现他在对着紫红色的葡萄砸吧嘴。
波西凝望着伊阿宋,拿起面包咬下一大口。没有水,面包非常难咽。“我吃了。满意了吗?你现在可以回去参加你的盛宴了。”
伊阿宋不可能听不出波西话中有话。他听得多了。伊阿宋懊恼地抿起嘴唇:“我只是想帮忙。”
“当然。”
“你在讽刺。”
“哪儿敢啊。”
“我知道你不高兴,好吧,那天......我只是想和你比试一下,你喜欢不是吗?但我肯定做错了什么,让你最后那么生气。”伊阿宋说,“这几天我一直想找机会问你——”
波西叹气。“没关系,我原谅你。你可以走了。”
伊阿宋没有动。油灯投出昏黄的光,他的影子直直地挺立在墙上。他双眼中闪烁着锐利光芒使得眸色变得更蓝了。“珀尔修斯,你简直比斯芬克斯的谜题还难懂。”
波西轻啧一声。他讨厌比喻,尤其讨厌罗马人口中的那些。“恐怕你得再讲一遍,你的口音很难懂。”
“你总是敌视别人的友善,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伊阿宋向前一步。
波西断然打断他,根本控制不了语气里的怨恨。“那跟你没关系。还是说你仍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朋友。他先是低头憋笑,转而仰脸放声大笑。它的不好笑正是幽默之处。笑声在狭小的奴隶卧房里来回震荡,一时盖过了门外宴席的喧闹。伊阿宋站在原地摇晃着身子,紧张地回头去看大门。
“这就是你的计划,骗我做你的朋友?哪来的错觉让你觉得我会忘了你对我的侮辱!”波西吼道。
伊阿宋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接着立马变得怒气冲冲。“什么?侮——我没有,我才不会那么做!”
哪怕最糟糕的骗子都能说出比这高明的谎话。波西见过父亲所审判的最恶劣的罪犯都不会不承认自己对他人的辱骂。而伊阿宋还装作一副比他还愤怒的样子。仿佛生气就能证明自己是无辜、受冤的。那波西呢?
波西咬紧牙关,直到尝到铁锈味。他多害怕一开口胸膛里的那些火就会涌出,燃烧他的喉咙,烧伤唇舌。他跨步上前,用颤抖的手推了一把伊阿宋。波西根本不想说,他宁愿把那些画面埋葬。
但他还是开口了:“别再假惺惺了!你在广场上说过的话,你在我第一天到这里时说了什么,我都记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那天是我母亲好心请你去洗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是你不领情!”伊阿宋拍开波西的手。
“你们丢掉了我的衣服!”
“只是件脏衣服而已!”
“那件‘脏衣服’是我母亲给我的生日礼物!”最后一根弦绷断了。愤怒,只剩下纯粹的怒火,以一直以来的恐惧为燃料的愤恨犹如赫菲斯托斯的巨锤砸下。波西抓住伊阿宋的衣领,他们撞翻了椅子,撞倒桌上的陶水瓶,它在地面碎成了一千片,再也无法复原。
碎裂声远没有波西一拳打中伊阿宋左脸来得刺耳,但很像他自信与骄傲破裂的声音。罗马男孩捂着脸,后背撞上了墙。他惊骇地看波西对自己咆哮:“你们抢走了我的衣服,我的选择,我的自由......你们抢走了全部,你还不满意?你们还要什么?!
“你说你不记得。那么那个在广场上,当着所有人面,像买牲畜一样指着我说‘你是我们的’,那个人是谁?威胁我要是不听话就把我痛打一顿的人,不就是你吗!”
他每吐出一个字,伊阿宋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像鱼叉上被刺穿的凤尾鱼。倘若波西没有因为愤怒而盲目,他会嘲笑伊阿宋。
伊阿宋垂下手,好像完全忘了脸上的疼痛,他虚弱地自辩:“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天哪......我不,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听到的是这个意思。请相信我!我绝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你现在说着一口流利的希腊语,说不是故意的。你觉得我蠢吗?还是你和你父亲一样把我当成了你们任由摆弄的奴隶?”
“你不是......奴隶。”
当他听见伊阿宋在最后一个词前停顿时,他盯着伊阿宋的眼睛,迫不及待,甚至期待找到他谎言里的瑕疵。是橙黄色的,他想,如同濒死的热病患者最后病态的脸色。可他厌恶地移开目光后,发现自己错了。变换角度让烛光消失,那抹蓝依旧透澈。
波西终于意识到了,他讨厌的不是伊阿宋的笑,而是他的眼睛。让他想起了——
“请不要这么说,你不是奴隶。”伊阿宋继续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近波西,手悬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他的肩膀。波西警惕地后退。伊阿宋的痛苦和沮丧看起来如此真实。“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像狡辩,但我还是恳求你能听一听我的解释。我之前的希腊语老师很差劲。但是你来后,我找到了一个希腊商人,付钱请他教我希腊语。因为我想和你交谈,不想像刚开始时那样听不懂你的话——”
“这么做是为了更好的折磨我吗?你是罗马人,我是希腊人。我们是敌人。”
“罗马的敌人只是马其顿,不是同盟。我们——我们不是敌人......”
波西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吼,听起来却像是歇斯底里的尖叫。“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求你了,你必须冷静点,别人会听——”
“闭嘴!我恨你,我讨厌你说希腊语!那是我的语言!不是你的传声筒,不是你们的帮凶!”
“我——”
“出去!滚!”
房间忽然陷入死寂,只听大厅处传来一位年轻女子快活的笑声。波西死死盯着地板,握紧拳头。就像几天前波西逃离伊阿宋,伊阿宋离开了,颓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伴随着一句满怀愧疚和悲伤的道歉。“对不起,珀尔修斯。”
门关上,房间里又只剩下波西,东倒西歪的桌椅与看不见的月光陪伴着他。他跌坐在地板中央。垂目看见自己的手在抖,于是攥着手腕,过了半晌才发现是全身都在抖。
波西以为发泄完情绪,或者见到伊阿宋“落荒而逃”会让自己感受到快乐。然而并没有。仅留不着边际的疲惫和茫然,不是平静的空白。他用迟钝的头脑思索了许久,只联想到了母亲睡前故事中塔塔勒斯的黑暗。空虚。
你获得了什么?一个缥缈的声音在波西耳畔絮语,伊阿宋说的是真是假有何关系?就算那是误会又能怎样?是,不是,都不重要。它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波西是什么人?波西是被关在罗马的十二岁希腊人质。他正想着自己的家人,胡乱擦去落到手背几滴眼泪。
Chapter Text
今早伊阿宋看见他姐姐从希腊男孩的房间中大步流星地走出,脸上乌云密布。她嘀咕着“我已经尽力了......”,并丢下一句“最好别去打扰那家伙”。
为了瞒过左脸淤青的来历,伊阿宋破天荒地对父母撒了谎,这让他感觉更加糟糕。现在淤青散去,这种感觉却没有。塔莉亚没用这件事来逗弄他,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
伊阿宋闯过最大的祸是在雷奥的怂恿下,不小心用弹珠将邻居家的水罐打碎。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邻居因为畏惧位高权重的格雷斯家所以选择了忍气吞声。从记事以来,伊阿宋就懂得不要触怒父亲,除此以外,他几乎不需要为任何事负责。在朱庇特看来,格雷斯家的孩子要学的唯有如何取胜,绝不是道歉;他的孩子做出检讨是为了下一次能狠狠击败对手。
所以,没人教他如何用言语传达由衷的歉意。仅仅是“对不起”一个词过于苍白、无用。
继母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低落。两位女仆正在为她梳妆打扮,朱诺注视铜镜里的倒影,漫不经心发问:“怎么了,伊阿宋,为什么要垮着脸。一会儿去见你的堂哥堂姐可不能这样。”
伊阿宋的母亲在他两岁时因意外去世。继母没有亲生孩子,不过待他和塔莉亚还不错。即便如此,向她倾诉烦恼是伊阿宋绝不会考虑的选择。但眼下他实在走投无路。“假如......有人无意中伤了别人的心,他该怎么办?”
“啊——我的小勇士。”朱诺露出母亲们特有的心照不宣的微笑,“你也到这时候了。相信我,女孩们生气多半是你给的关注还不够。只需买些礼物,记住......”
伊阿宋钦佩继母丰富的联想,嘴角一抽。“不是女孩。而且,我是说,假如。”
他的继母挑起一边眉毛,显然半信半疑。“好吧。那讲讲你——他做了什么让人伤心的事?”
“他弄丢了那人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
“那就再买一件赔给她,或者,他。你需要钱吗?我可以叫蒂雅去仓库拿点给你。”
伊阿宋忍住叹息,“不,不用了。谢谢母亲好意。”可以想见这个主意的效果有多糟。伊阿宋认为再华丽的衣裳都不能取代珀尔修斯母亲送给他的那件。再说,衣服不是问题的关键。
“你都快宠坏他了,朱诺。”他父亲正由仆人帮忙穿上托加袍。袍子是橄榄绿色的。意味着晚宴是普通的家宴而不是同僚聚会,不然他会穿上那件紫色的托加袍。伊阿宋以前热衷于想象有一天能和父亲一样威风地穿着紫托加袍。然而最近,他发现它失去了本来的吸引力。
伊阿宋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父亲,等会儿可以准许珀尔修斯跟我们一起去吗?自从到罗马后,他还没出去过。”
朱庇特嘴角厌恶地抽搐,像是吃了腐烂的卷心菜。“绝对不行。”
“我可以保证,父亲,他不会惹麻烦的。”
“你还保证过他会听话。”
伊阿宋急忙站在准备走开的父亲面前,忽视危险信号——朱庇特的皱眉。“可是你继续惩罚他也没有用啊。”
“你还太年轻了,我的儿子。对付这些人就像管理奴隶,你不能让他们尝到甜头,或者自由,他们会得寸进尺。”
朱庇特冷酷的话让伊阿宋震惊且毛骨悚然。“父亲......”
“够了!”他父亲没有提高声量呵斥,伊阿宋仍然立刻噤声。“我发现你最近提了很多要求。上次你没经我同意就辞退了我给你请的老师,我姑且没有和你较真。我有时在想,那个希腊人是不是个坏影响。”
伊阿宋牙齿咬得咔嗒作响。“他不是——”
继母把手搭在她丈夫臂弯处,将男人的注意力引了开来,并暗使眼神警告伊阿宋别再顶撞。听见父母对一些市井传闻哈哈大笑,伊阿宋感到心脏在胸腔中翻滚。他用舌头顶着腮帮,埋头冲出前厅,脚步匆匆。差点和走廊门口的人撞了个满怀。伊阿宋抬起头,“对不起”卡在了喉咙。
他撞上一双流露紧张的绿色眼睛。珀尔修斯手扶着门框,左顾右盼,看起来似乎想找到离开的最佳方向。伊阿宋猜他听到了自己与父亲的对话。可他听得懂吗?
极其出乎意料的是,珀尔修斯先开口了,这还是那次争吵后他们首次对话。珀尔修斯上下一扫伊阿宋,声音沙哑地说:“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噢......是的。我在和我父亲说,我们应该邀请你去参加晚宴。我的意思是,要是你愿意的话。”伊阿宋极力平复情绪。“但是,很抱歉,我没能说服他。”
“为什么不行?”
“他怕你逃跑。”这个说法非常委婉。
“你不怕?”
伊阿宋回望着面无表情的波西,放弃了斟酌字句:“我只想让你高兴点,珀尔修斯。”
希腊男孩抓着门框的手用力到指关节都白了。两人在尴尬中沉默了一会儿。伊阿宋拿不准是不是该安慰他,可又担心激怒他。毕竟珀尔修斯讨厌听见他说希腊语。
珀尔修斯轻咳了几下,这是伊阿宋第二次注意到他奇怪的嗓音。“......别叫我珀尔修斯。”
“呃——什么?”
等等,他是不是朝自己翻白眼了。伊阿宋从没在黑发男孩脸上看到过这么生动的表情——生气不算——他好像看到了一只黑猫在不耐烦地甩尾巴。
“没人会叫我珀尔修斯。叫我波西。”
说完,与这段古怪对话开始得一样的猝然,珀尔——波西咻地转身,提脚穿过走廊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回过神来伊阿宋才发觉自己一直憋着气,他深呼吸,因为太过着急,胸口有些疼。要再过一会儿,他才会开始懊恼自己没能说出这几天一直徘徊在脑海中的话。
-
晚宴过后的聊天时间里,伊阿宋的堂哥福波斯弹奏了他新作的歌,得到了众人的盛赞。一个从西班牙回来的人讲着关于蛮族部落的逸闻,伊阿宋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逗乐。他的心思总是飘向别的地方。
塔莉亚毫无预兆地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伊阿宋的肋侧,示意他看向门口。他们的家丁克鲁西悄悄穿过众人的影子来到朱诺身后,俯身对女主人耳语。伊阿宋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继母抬头对他使了个眼色。
伊阿宋走过去,继母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吩咐道:“和克鲁西回去,艾瑞纳知道要给他吃什么。如果行不通——愿神能保佑他熬过去。我们仁至义尽了。”
艾瑞纳是他们家懂得治病的奴隶。一股凉气从地板升到头顶,伊阿宋血液冰凉。他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但是不敢说出口。这时朱诺扭头对她丈夫附耳低语着,以为伊阿宋听不见。
“......不会责怪我们的。死掉的人质总比逃跑的人质要强。”
伊阿宋不知道回家的路能这么长。他还要时不时回头催促克鲁西。按道理克鲁西是成年人,伊阿宋只是个没长高的孩子。快到家门口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克鲁西详细说明了事情经过:一开始是晚饭时敲门不应,他们没觉得奇怪,因为波西经常等别人吃完才出来一个人吃。洗碗的厨房仆人发现少了碟子才意识不对劲。他们打开门,发现希腊男孩在床上一动不动,半昏迷着,浑身滚烫。
这也是伊阿宋冲进房间看到的景象。
幔帐层层坠下,灯架与火把的光投向布满褶皱条纹的布纱,摸出一道道指状的阴影,仿若瘟疫神的手掌拢在床榻四周。空气滞涩凝重,伊阿宋在冷夜里大汗淋漓。纱帐一角掀开,艾瑞纳跪在床边,将散发苦味的草药汁灌进波西嘴里,有一半从嘴角流出,和皮肤、床单上的汗水混合在一起。
男孩的脸色苍白得像石灰,嘴唇也白了,小麦色的皮肤变得灰暗。床单包裹下似乎是可怕的空空如也。倘若没有那漏风窗户似的喘息,发黄的亚麻床单就是一张裹尸布。
诡谲的寂静里,波西忽然发出含混的叫声。几个奴仆戚戚地交换眼神。
其中一位对伊阿宋悄声说:“小主人,他一直在说迷糊话,但我们都听不懂。”她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如果小主人愿意,请您考虑一下,待在他身边。要是普鲁托最终决定带走他,我觉得应该有人去听他最后的话。”
伊阿宋认出她是厨房女仆。他对她机械地点点头。即使不说,他也会留下。其他人默默退下,就剩伊阿宋一人。等待草药生效,或者,死亡。他打了个寒战。旋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体内拉扯他,一直残酷地撕咬他心脏的是何物:恐惧正坐在他的胸口上,与死神并肩。
他在家神神龛前跪下,向一切他所知道神灵祈祷。平时张口成诵的祷词此时都从舌头上溜走。伊阿宋花了很长时间才念完。他很无助。波西在生死之间挣扎,而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身旁,波西蹙眉在谵妄中发出呓语。伊阿宋凑近去听,但大都是无意义的咕哝。只有几个零碎的词被他认出:“母亲”、“很想”以及“不要”。
伊阿宋喃喃自语。“你想说什么?”
“......你的眼睛。”
伊阿宋急忙俯身,当他对上朦胧得仿佛蒙雾似的目光,心脏犹如沉到了亚德里亚海底。波西的目光在高热带来的幻觉和伊阿宋之间来回不定,用干裂嘴唇发出的声音近似气流钻出门缝:
“你的眼睛很漂亮,”伊阿宋愣住了,“蓝色的。你让我......想起了,阿尔戈斯的蓝天。”
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的眼睛。伊阿宋呆立原地,如同突然瞥见了美杜莎的眼睛。他咽了咽口水,紧绷的喉咙几乎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你的眼睛,是祖母绿色的。”伊阿宋坐在床边,在衣服下摆揉搓湿冷的手掌,仿佛重温着那个上午在罗马广场的相遇。“非常独特。你让我好奇,所以我请求父亲让你住在我们家。我只是对你感到好奇,但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感觉。”
一些话一旦说出,就像水瓶破洞倾泻而出。他握住波西的手,摸到了茧子。伊阿宋不知道他手上有练剑磨出来的老茧,随后嘲笑自己,那天他们明明就用剑打了一架,他怎么会没想到。“我问了很多问题,可从未问过关于你的任何事。我对你......对你一无所知。我没想过爱你的人肯定在想念你,就像你思念他们。对不起,即使非我所愿,我仍伤害了你。对不起,波西,我真的很抱歉。”
如果真的抱歉,那就帮我逃跑。伊阿宋幻想中的波西开口说话了。
“我不能。你说的没错,我们抢走了全部,而我父母......你恨我,我理解,那是我应得的。可要是放你走,他们会惩罚我的父亲,我不能这么对我的家人。”
手指下的皮肤潮湿冰冷,毫无知觉。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波西听不见,可他也怕等不到——
一只手反握住手腕。“我知道。”
本来高烧昏迷的波西幽幽醒转。感谢阿波罗,感谢拉列斯!伊阿宋豁然从床边跳起。然而手臂还在波西手里,便只能维持着尴尬的弯腰姿势。“你听见了。”
身体的虚弱成了精神上的拖累。伊阿宋能够看出波西挣扎于保持清醒。他总是不愿屈服,四肢、躯体可以被束缚,但他的精神永远只由他自己主宰。
“......幽冥地的仁慈女神都能听见你在唠叨。”
伊阿宋把他的手轻轻放回床上。“我去叫人来。你要水吗?还是先休息?艾瑞纳的草药——”
“别吵了,”波西稍微提起声量,这似乎牵扯到某根神经让他痛苦地皱起了脸,扶着前额,“我头疼。”
伊阿宋甚至放轻了呼吸。他背对波西坐下,感觉身下的床铺在跟随波西缓慢恢复生机的呼吸起伏。他不清楚是草药起效了,还是神灵怜悯。起码可怕的咯咯声消失了,以及咳嗽......
“下午的时候,其实你是想告诉我的,对吗?你在咳嗽。”
“是的。”
“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这是我欠你的。”
背后的呼吸顿了一下。伊阿宋抓挠着手腕,愧疚在皮肤下蠕动。波西继续他的未竟之语:“除了放我走。”他重又合上眼,回到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
二十次生怕惊扰了寂静的呼吸后,波西第二次清醒。“......我以为你是个假正经的混蛋。我以为你念那些诗,是为了嘲笑我。”
“我不是。我喜欢诗歌。因为父亲不喜欢。”这些话伊阿宋从未告诉任何人。但说出来比他想象得容易许多。
“你真奇怪。”
为了让波西继续保持清醒,伊阿宋随口追问:“......下午的时候为什么你愿意主动和我说话了?”
“你有一个好姐姐。塔莉亚找来了那个教你希腊语的商人,她想证明。我有个......弟弟。出门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回去。可是......”尽管波西飞快偏过头,伊阿宋还是捕捉到了他眼角液体的闪光。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脆弱。那些愤怒、讽刺皆是恐惧的表壳。小笛说得没错。
伊阿宋用力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决。“你会没事,我保证。”
绿眼睛紧紧锁定在他脸上,什么也没说。
波西偏头沉入睡神索姆努斯的领域。清醒并不代表脱离危险。伊阿宋尽力让自己忙起来,以消除枯坐时越长越高的恐慌。他中途起身更换过房间里烧完的蜡烛,用干毛巾擦掉波西的汗。不知过了多久,前厅传来父母晚宴归来弄出的动静,他们醉得无心去过问任何事,很快在仆人的簇拥下入寝。塔莉亚探头进房询问了情况。他转达了先前艾瑞纳的话:只要能退烧,波西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伊阿宋坐在柔和昏暗的光线里,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下巴垂到了胸前。这时波西又醒了。“你还在。”
“嗯。”伊阿宋发出即是肯定,又是睡意迷蒙的声音。他学着艾瑞纳的动作在波西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几乎和自己一样了。
“我想......至少你没再试图骗我,”波西轻声说,“我讨厌你虚伪地说‘我不是奴隶’。虽然脖子上没挂牌子,但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
烛光照在波西勉强睁开的眼里微光闪闪。“我没有原谅你。但显然,我错了。你不是个混蛋,伊阿宋。”
Notes:
过了一晚上才发现自己发成了还没改好的版本orz
Chapter 6: Jason&Percy
Chapter Text
十二月的第一天符合它该有的冷热、云雨,其实并不是罗马城自共和伊始常见的事。据说抵抗过皮洛士入侵的老人讲,有几年十二月来得太早,农神节还没赶上大丰收。农神祭司们广告众公民,今年的农神节必定会盛大热烈。全城上下都很高兴,离节庆当天还有十多日,街道上就弥漫起让人旋转不停的忙碌氛围。
伊阿宋在府邸深处都能感受到。顺理成章地,澎湃的空气也助力了床上大病初愈之人的自信。他推门进来时他们就在那里僵持不下。艾瑞纳双手张开作出阻拦的姿态,越过她便看到波西坚决地掀开被子,女仆拽着被角又给男孩兜头罩上。
“争吵”过程中没人开口,场面就像没有旁白的表演。伊阿宋抵拳轻咳,提示自己的存在。被女仆和男孩争抢的被子掉了下来。艾瑞纳慌忙转身,叫了一声“小主人”。波西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向后倒下,噗地陷进了羊毛被单的沼泽。
他命女仆去忙自己的事。波西高举着右手,身体其余部分还在与床单做搏斗。伊阿宋走近才听清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你是打算帮我,还是看我窒息而死?”
要是笑出了声那可不太礼貌。在用手指把翘起的嘴角拉下去之后,伊阿宋拉住波西的手。在双方的努力下,一团乱糟糟的黑毛球被拔了出来,然后是肩膀、身子、腿,直到波西站在床边,学着毛皮打湿的小狗甩甩脑袋。几根头发桀骜不驯地直指天花板,伊阿宋忍着手指痒痒想把它们梳平整的冲动。
波西在伊阿宋的注视下有些别扭,清清嗓子才咕哝道谢。
伊阿宋由叉腰改成了抱胸,又不自在地改为垂下手臂。“不客气。但我觉得艾瑞纳说得没错,你还是需要再修养一段时间。”
“在床上继续发霉?不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只是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
波西偏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他舔着嘴角。“我饿了。”
“那正好,我们正准备吃早餐。”伊阿宋指向餐厅,看着波西跟着自己走出房间,“你想吃什么?我们有福卡恰薄饼、皮塔饼、椰枣、肉丸......”他像招呼前来参加晚宴的客人一样报上菜名,伊阿宋经常被父亲派去迎宾,已是习惯。所以当他从下意识中回过神,发现波西听得津津有味时,他感到了一种超然的不真实。
不可思议的感觉在伊阿宋心里变得愈发清晰。要是早几天,能与波西和平地交谈对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晚短暂敞开了心扉的二人第二天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也许他们不再敌视(伊阿宋认为这更多是单方面的),但也不算朋友。伊阿宋后知后觉地在思考,他们算什么关系?东道主与客人?
波西回头警觉地看着停在原地的伊阿宋。“怎么了?”
他不想把这些复杂的情绪表现出来,借口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伊阿宋能看出好奇在波西眼里的一闪而过,他可能也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允许他深入那些更复杂的问题吗?
他们互相观察。波西并不知道伊阿宋还有多少话想说。但此时伊阿宋该说的只有一句:“很高兴看到你康复了。”
波西点点头。“......谢谢你那晚照顾我。你本来可以不管的。”
他给了伊阿宋一个不确定却真诚的笑。
-
在昏暗的房间久待后,哪怕见到一缕阳光都是令人喜悦的。波西感受到今天墙外发生了某种变化。行人熙熙攘攘的声音里多了份兴致昂扬。
想要看看外面的渴望更加强烈了。他不断转头去看墙角堆叠的箱子,心里酝酿着一个念头。
早餐时朱庇特和朱诺在餐厅看见波西时满脸不悦,以及失望,仿佛在遗憾疾病居然没能带走他们的“小麻烦”。塔莉亚对他眨了眨眼,在爸妈扭头时往他手里塞了几块果脯。伊阿宋忠实地翻译了她的话,“快点恢复起来,不然下次比试我胜券在握了。”
波西瞪视吃吃笑着的姐弟俩。当不再以仇视的眼光看待他们时,他其实能在伊阿宋和塔莉亚身上看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女主人每次见到塔莉亚那短短的头发,就会不自觉地扬起下巴,鼻孔张大。就像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女儿,而是一只羽毛炸起的鹦鹉。伊阿宋试图模仿父亲半卧在长椅上用餐的姿势,在波西看来无异于一场灾难。男孩还在成长的四肢尴尬地支棱在衣服外面,令波西联想到面粉袋上插着四根木棍的画面。
波西仔细瞧着伊阿宋。也许......他能派上用场。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计划一部分的伊阿宋在波西的灼灼目光里不安地挪动着。
是的,这很冒险。他焦虑地咬着下唇。无论如何伊阿宋始终是罗马人,他不该信任他。可是——在波西因高烧而意识模糊、痛苦不已的时候,伊阿宋是唯一整夜陪伴在身侧的人。
-
吃早餐时波西一直盯着他,叫伊阿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用完餐他应该马上回到房间按父亲的要求继续练字,而不是磨磨蹭蹭让自己留到后面,创造独处的机会。
果然不出所料,波西来到跟前。
伊阿宋一直觉得波西是个天生的闯祸者——至少在他们的冲突前他深以为然——可有一点无论如何却让伊阿宋羡慕到了极点,波西违抗他父亲的勇气,羡慕他能毫无顾忌地说:“我需要你帮忙。”
“什么忙?”
波西领着他走到一面墙前。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墙角堆起了几个木箱。波西指指箱子,又指着屋檐与箱子顶相距一人多高的间隔。
“我想借用你的肩膀。帮我爬到房顶上。”他说。
“你要逃跑?”伊阿宋警觉地后退一小步。
波西皱起眉头的样子不像是生气,相反,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无奈的东西。“当然不是。拜托,要是我真打算逃走,干嘛拉上你?”伊阿宋心里松了口气,“我只是想看看外面。”
“你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波西笑了一下,那笑容包含着某种使伊阿宋非常难受的东西。“以前我听我父亲说,罗马的瓦片全像用橙子汁染的那样是橘色的,是真的吗?”
要是被父母抓到,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伊阿宋心想。但他却走向那堆箱子,爬到最高处后转身朝波西伸手。“只要你小心点。还在等什么?”
他确信波西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句话那天波西抄剑应下挑战时也说过。这回男孩咧嘴一笑,看起来有点坏心眼的样子。“我在担心你的肩膀有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结实。”
“试试不就知道了。”伊阿宋哼了一声。
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伊阿宋憋红了整张脸去抬起波西。在伊阿宋的帮助下,波西双手一拉,矫健地翻到了屋檐之上。熟练得仿佛做过上百次。一眨眼,他从瓦片后探出头,放下手臂,对伊阿宋招呼。“嘿,抓住,我拉你上来。”
“我?不,我不上去。”
波西坚持。“你得帮我放哨。再说了,上面的景色挺不错的。来吧。”
“我......我没爬过屋顶。”伊阿宋大声说道,因为音量比预料的大了点而惊讶地睁大眼。波西也被他吓了一跳。他把食指举在嘴前嘘了伊阿宋一声,诧异地问:“从来没有?”
伊阿宋希望滚烫的感觉不要再次爬上脸。为什么要脸红?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那是不合规矩的。要是被人发现,会给我父亲丢脸的。”
“我不懂,”波西说,“为什么你那么听你爸的话?你那么害怕他?”
伊阿宋坚决不让自己恼羞成怒。“我才没有,他是我父亲。我应该听他——”
“可你也不事事顺从你父亲,不是吗?那天你说的我都记得。你喜欢诗歌,是因为你父亲讨厌它们。”
伊阿宋没想到他能记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波西俯身凝望着他,然后神情忽然柔和了下来。“就算是你父亲,也不可能为了你没做过的事惩罚你。你不说我不说,谁能发现。我保证上面的风景是值得的。”
伊阿宋也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说服了。他只是瞧着波西背对阳光,黑发边缘镀上了一层金色,他眼瞳的绿色生机勃勃。几年后他才能明白,那并不是光影的把戏,而是一种在这个家中罕见的鲜活力量。人会被不同寻常的事物吸引注意,也会被它感染。
“别告诉塔莉亚。”在抓住波西的手前,伊阿宋郑重警告他。瞪着波西直到他发誓不泄密。
“很高兴这次我没有看错人。”波西说。
“说不定我下去后就改主意了。”伊阿宋假装威胁。
“不,你不会。别忘了我们可是共犯!”
波西的笑声让他愣在原地,忘记了自己仍四肢趴在屋顶边缘。希腊男孩咧嘴笑着,他笑得张扬、肆意,就像眼前的景色。
那是伊阿宋第一次以这种角度去观察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不是透过二楼狭小的窗户。当他在喀拉作响的瓦片上站直身体,朝阳之下,壮丽的罗马城在他眼前一览无遗。房屋庙宇连绵不绝,有的年轻,有的古老到见证了罗马自七丘上升起。闪闪发光的台伯河上船只络绎往来,载来世界尽头的货物与憧憬罗马强大的各族人士。
没人能在看到这波澜壮阔的图景后不为所动。
波西即使心有怨恨,也不得不承认敌人有他值得敬佩的地方。他们怎样建造如此庞大的城市?这样的城市又如何支持得了军团的东征西战?也许有一天他能解开罗马强大之谜。
那是卡庇托山,上面修建了供奉朱庇特、马尔斯、维纳斯的圣所,或者你更习惯称作宙斯、阿瑞斯、阿芙洛狄忒。再过十几天,就是农神节;我们脚下就是罗马祖先罗慕路斯选择的最早定居点——帕拉丁山;看那儿......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用希腊语称呼,维斯塔贞女们在那里守护不熄的圣火......
“那是什么?”波西伸手一指土黄屋瓦包围中的一片大理石白。
“剧场。不久前新建的,比原来的那个——在那边——更大更漂亮。”
“......对我来说,它们没区别。反正我也不关注。”
“不关注?怎么会?你可是——我的意思是看看我们!罗马人简直痴迷于戏剧,而你就来自于它的诞生地!”
波西乜眼。“来之前我还觉得罗马人人持盾拿剑,以杀人为乐。”
“好吧,你说的有理。”
讲得口干舌燥的伊阿宋最终放弃了逐一介绍的念头。要他一个尚在学习罗马自身的孩子做游览共和国的导游,着实为难。他在早就盘腿静静坐下的波西身旁安坐。希腊男孩并不介意他对故乡笨拙的赞扬,若是他自己,对故乡也肯定滔滔不绝。
夜半的雨在清晨转晴,屋瓦片上依然覆盖着一层湿气。罗马鳞次栉比的房顶都像嵌了层碎宝石,也像少年奔跑后皮肤上的薄汗,太阳一照亮晶晶的。波西与伊阿宋就这样并肩坐着,沐浴在微风与舒适的沉默里。
Chapter Text
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险些夺走了波西的性命,他曾一度游荡于冥河河畔。想想仍然感到后怕。可与此同时也让他看清了一些事:他受够了躲躲藏藏。如果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不知道多少年,至少他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里。他的沉默和消极抵抗换不来任何好处。
波西探头进房间确定里面坐着的人是伊阿宋而不是其他人,尤其是某个男人。然后敲敲门框引起男孩的注意。
每次波西出现,伊阿宋都惊讶得好像在看闪闪发亮的乌鸦对他张口说话。“有什么事吗?”他从羊皮卷堆后面伸长脖子望来。
“我能进来吗?”
“当然——进来吧。”
波西饶有兴味地看着伊阿宋仿佛接待贵宾般拘束地起身,试图把凌乱的桌子弄整齐。“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他拿起卷纸堆最顶上的一幅。和希腊贵族家庭一样,罗马精英也有给孩子进行私人教育的传统。对同样要饱受长篇大论折磨的伊阿宋,波西怀着诚挚的怜悯。不过他能在文章里坐一个下午,波西做不到。
羊皮纸解开绑绳后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拉丁字母。它们看他陌生,他亦如此。就像波西之于这座城市,城市之于他。
伊阿宋接过纸卷,开始向波西解释上面的文字。波西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着一个关于孩子和狼的寓言故事。它光怪陆离,全文透着残酷和血腥,仿佛大人在对不听教训的孩子进行恫吓。与其说从中看到积极的人生寓意,它更像是揭露了罗马人粗暴的教育方式。
除去这卷可疑的寓言,其他都是练习语法的枯燥讲文。没有诗歌,也没有故事。波西觉得伊阿宋和自己一样认为它们无聊到令人昏昏欲睡。“如果我要成为一个父亲所希望的政治家,那就是必须学会的技能。”他这么说道。
伊阿宋常常提起自己的父亲,波西不止一次发现。他认出了伊阿宋那种隐藏自我的方式:源自对父亲无意识的模仿,从动作到谈吐到表情。波西也是贵族的儿子,罗马男孩让他想起了自己。只不过他选择了拒绝顺从,而伊阿宋没有。
“政治,我讨厌政治。就因为我父亲出任过几次盟主,对军队有影响力,所以他们带走了我来要挟他。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波西咕哝。
“我......听说过一点。”
“但他们肯定没跟你说过我其实是私生子,七岁时他才把我和母亲接回家......”波西苦笑,“算了不说那些,让我们聊点别的吧。”
伊阿宋小心地点点头,起身把桌上的纸卷抱回柜子里放好,背对波西仰起脸的动作似是想起了一些事。“之前——你提起过大海。我父亲在南方有一处滨海的地产,但他没时间带我们去那儿度假。所以我从没见过大海。它真的有诗里说的那么漂亮吗?”
噢,“漂亮”这个词在真正的海水、波涛、泡沫前将失去它的意义。光是想想,波西就感到笑意跃上嘴角。“我向你保证,漂亮这个词概括不了全部。有机会你应该去看看海上日出,它比罗马城壮观多了。”
伊阿宋的憧憬与好奇极大地满足了波西的自尊心。海和道路在家乡几乎是同一个词,每个人都对它了如指掌。没人会愿意花时间倾听一个孩子谈论他们的海。然而此时此刻伊阿宋,一个罗马男孩睁大眼,全神贯注于他描绘的夕阳下的海面、令人敬畏的海上风暴;在与风暴搏斗后,他们回到海滩。人们晾晒渔网,享受细沙在脚趾下滑动。
“......平时喜欢捡贝壳,收集起来带给我弟弟泰森。他手巧,用我给的贝壳做了许多小玩意。”
“听起来比塔莉亚厉害,每次母亲叫她织衣,都说她绣的针眼比领口还大。”
“我妈妈从不提要求,她是你所能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也很美丽。她最喜欢给我们讲,父亲当年因为看她入迷而从船上掉下去的故事。”
波西回头发现伊阿宋正专注地望着自己,嘴角挂着毫不自觉的微笑。“嗯,我能想象。”
那个笑容不能解读出礼节性附和之外更多的意思。一个十二岁孩子试图通过赞美朋友母亲的方式表达友善。波西于是把脸上热气归结于节日将近的躁动氛围。
伊阿宋并未察觉到波西的不同,很快改变了话题。“虽然我没见过海,但我敢打赌,你肯定也没见过我们的节日!明天农神节,你愿意来参加吗?”
-
得知农神节他不能出去的消息后,波西并不意外。期望朱庇特大发善心还不如期望大海被太阳晒干。隔着房门,伊阿宋叫波西耐心等待。是啊,就好像除了干等,波西还有别的事能做一样。躺在床上修养的时候,他就已经数清了被子边缘的线头。
房间内外一片安静。仆人们今天都出去游玩了,无人留守冷清的大宅子。伊阿宋说,农神节是全民狂欢的日子,在这天里奴隶们可以自由出入、畅所欲言而不用担心主人惩罚。这究竟是事实,还是罗马人一厢情愿的吹嘘,波西不得而知。从他所处的境遇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花纹复杂的天花板画盯得波西头晕。索性闭上眼,双手枕在脑后换了一个姿势舒服躺着。不,他才不想见识罗马人盛大的公共庆典。不,他没有因为被抛下而感到烦闷。那些遥远模糊的喧闹声的确激起了想象与回忆:九岁时自己坐在父亲肩膀上参加泛雅典娜节。
从外面锁上的门应声打开。波西睁眼看见伊阿宋撞进来,就像那即将释放雷电的风暴乌云,激动蓄势待发。他一言不发,拽着茫然的波西跑出房间。没人跳出来阻止他们。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跑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波西终于清醒。他随手抱住一根柱子,硬生生拉停了埋头往前冲的另一人。他知道自己的脸色此时一定很精彩。“等等!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要去广场参加庆典!”伊阿宋的语气像是在宣布赫利俄斯每天从东边升起太阳。
“可是——”
“我等父亲出去后,贿赂了看门的护卫。他们不会拦着我们。”
波西目瞪口呆。“伊阿宋·格雷斯,你真是个出人意料的惊喜。”
伊阿宋咧嘴一笑。在他印象里伊阿宋从不大笑。这让他看起来......非常普通,不像是一个铁石心肠政治家的古板儿子,只是一个和波西同龄的男孩。
没有更多时间细想,他跟着伊阿宋掉进了罗马的大街小巷,余光掠过或富裕或贫穷的高矮房屋。优美细腻的广场雕像俯视着两个孩子挤过忙碌的摊贩。男女老少都在欢笑,在浓烈的节日氛围里忘情起舞。祭司披戴明显不在常日穿着的盛装,手持麦穗带领信众游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用拉丁语高声祝福路过的行人。他们摇头晃脑如此陶醉的原因说不定要归结于处处飘逸的酒香。
罗马街头就这样哗啦地向波西抖落了一切,与俯瞰这座城的宏伟全然不同。街巷的罗马是生机勃勃与热情奔放的集合体。它的热烈仿佛没有尽头,让人忘却了悲伤和痛苦。他们的脚步在半路上因为一位妇人而被迫中止。她拉着他们,坚持要跳一支即兴的舞蹈。代表奴隶身份的牌子在她的颈上叮当作响。
在抵达终点前,波西先听见了它——比街巷呼喊更甚十倍的鼎沸喧嚣,犹如排山倒海。他们停在通往广场道路的开头处。不是他们不想进,而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形成一堵墙。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广场中央发生了什么。
“......宙斯在上,我不得不回绝了一个老妇人,因为我不觉得我还有力气再跳起来。”波西跌坐在台阶上,努力平复呼吸。伊阿宋弯腰扶墙,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接道:“我也是。但我一点也不愧疚。”
他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几个路人纷纷回头但不露出恼意,只是投以理解的微笑;去看这两个光彩照人的孩子头顶、臂弯缠着陌生人的飘带,手臂上蹭了不少贵妇与少女的香粉。狼狈,却也动人。少年的青春活力就是惹人羡艳、让诗人不禁歌颂的一种美。
作为被观赏的节日一景,波西与伊阿宋完全没有察觉。他们之所以笑不光是被对方滑稽的模样逗乐了,还因为偷跑的一路上都在担心被发现,现在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得以松懈。
波西开始好奇地四下张望。“所以,这就是罗马人的节日。比我想象得有趣多了。”
“我们在今天感谢乌拉诺斯赐予我们这一年的丰收,并祈求来年同样获得保佑。你应该看看他们树立的丰收树——但我想我们错过了。重要的是,在今天任何人都能享受狂欢的乐趣。”
“那么我就是那个‘不能’的倒霉蛋了。”波西有足够的兴致,甚至拿自己说了句俏皮话。
伊阿宋笑容沉下,“不,我父亲错了。”
阴影一闪而过,快到波西没来得及惊讶。他会非常惊讶的,因为这是波西第一次听到伊阿宋公开指责自己的父亲。相反金发男孩忽然抓住波西,摇晃着他的肩膀。“我差点忘了!等着!”
话音刚落,伊阿宋一溜烟消失在了人群后。不多时便回来了。额头上挂着更多的汗珠,右手背在身后站在波西面前,气还没喘匀。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波西看了忍不住也笑起来。也可能是金发男孩脸上的红晕过于显眼。
“伸手。”波西的期待被狠狠勾起来了。他听话地把右手举起,悬在自己与伊阿宋中间。
一个冰凉又略微带着体温的棱角硬物放在了波西掌心。波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一个海螺。
“赠送礼物也是农神节传统。抱歉,我送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卖给我的人说这是他在希腊打捞的。”伊阿宋笑着说,“我把它送给你,愿你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他像六岁小孩一样按耐不住期待,等着波西的回应,天蓝的眼睛好像装进了一枚太阳。有好一会儿,波西失去了言语。他不知道按罗马习俗,接受礼物之人应该予以何等回复。
只是一个小小的海螺,有着漂亮的斑纹,被人细心擦拭过。在他手里却重若千斤,坠进了心底。他往下望去时,波西倏然意识到那阵涌动的暖流是什么: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波西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温暖。是母亲捧着他的脸,亲吻他额头后的留下暖意。罗马冬天的雨太冷,使他几乎忘记了那样的感受。
波西曾经读过这样的故事,情绪激动的主角们会以极其夸张的动作扑向某人。他总是觉得这很蠢。他也不想流眼泪,大庭广众之下更丢人。他想到了身无分文的自己唯一能给予的东西。
“我没有礼物。但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波西对伊阿宋伸出手。
伊阿宋先是一愣,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这是我的荣幸。”他握得很用力,掌心都是汗。但波西此后只会记得他的蓝眼睛在晴空下有多好看。
前方,广场上的人们爆发出响彻天际的欢呼声。祭祀结束,鸟卜者放出的鸽群飞向东方。他见此情景振臂高呼,农神接受了祭品,人与神“契约已成”,意味着来年罗马必将岁稔年丰。
Notes:
说说现在的进展。我已经写到了二十二章,还没大结局💀而且前面每一章都要大修,我才修到十一章。所以之后可能更新频率更慢了😭😭😭
Chapter 8: Jason III
Chapter Text
四年后,
罗马城郊的竞技场。不久前从阿非利加运抵的那批猛兽已经消耗殆尽,斗兽表演只能暂告一段落。与其让这片场地空置浪费,租给元老、骑士子弟们进行战车练习不失为好主意。他们的父母正为这群精力旺盛又无处发泄的少年们而头疼。
于是在夏日还未完全苏醒的清晨下,六七辆崭新锃亮的战车绑上了十四匹咴咴嘶鸣的骏马,集结在赛场的起点。两人一组,一名负责掌车的车手,一名负责阻止对手超越或捣乱的斗士。二者配合将是胜利的关键。
比赛刚一开始,立刻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夺。有两辆在第一圈的转弯处就发生了碰撞,谁也没得到好处,因为两组都断了车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也不服谁,差点揪着领子动了手。
这小小的意外很快被其他选手抛到了身后。现在一马当先的小组是一个歪鼻子的男孩在驾驶。他沾沾自喜的模样,就好像已经看到胜利女神在终点向他微笑了。
下一刻,歪鼻子的斗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打落下车。随后一辆饰以贝壳图样的战车从右侧超过,与瞠目结舌的他擦身而过时,无意中狠狠撞了一下他。男孩只觉得车斗飞起,又重重落地,摔得他头晕目眩。
还不等他喘气。又一辆画着闪电的战车从左边飞跃而过,也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回了右道。闪电战车转眼赶上了前者。他们在所有人傻眼的时候甩掉了其他战车,只余滚滚黄尘。
假如有人能追上这两辆狂奔的战车,就能看到惊人的景象。原本应该两人分工的战车里,两组的车手既拿缰绳,也持长杖。他们的搭档则都在一旁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他们并驾齐驱,难分伯仲。每次其中一方只要领先,要么被赶上,要么被戳来的长杖妨碍。眼看就要来到最后的直道了。关键时刻,贝壳战车的车手探身,用杖尾敲击闪电战车马匹的后臀。受惊的马儿不受控制地冲出了赛道。
贝壳战车星奔川骛,冲过了终点线。之后又足足跑了半圈才停下。
车手跳下战车,双手举起长杖振臂欢呼。他的搭档跌跌撞撞爬下战车,瘫倚在竞技场的墙壁上,他双手摁着胸口。
“你们两个真是疯子。”雷奥呻吟着。
“别嘛!我可是带你赢了比赛!”贝壳战车的车手露齿而笑,绿色的眼睛衬托得这笑有点坏坏的意味。波西拍着雷奥的肩膀。然而后者看上去快要在他手下化为一滩软泥。
第二名的闪电战车缓缓驶来。它的车手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开始定型的俊朗脸庞,嘴角的伤疤无疑在英俊之外增添了别样的风味。
伊阿宋将头盔夹在腰间,向波西大步跨来。“你作弊!在那样的速度下惊跑我的马?波西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哈!我还没和你算上次的账呢!就是你让我撞到墙上的那次。宙斯在上,我从没听过比那更大的声音,简直像是在我耳边打雷。”
“总之,这只是你的第六次胜利。”
“你输了六次,伊阿宋。”
“我也赢了五次。这才第十一场,别着急。”
在一旁的雷奥发出哀嚎,吸引了眼神快擦出火光的两人的注意。“你们这么厉害,早该把你俩分在一组,何苦连累我们这些人。”伊阿宋的搭档挂在战车边,比了个大拇指,接着继续忙着把早餐吐出来。
“那还有乐趣可言吗?”本来还在打嘴仗的波西和伊阿宋这时异口同声。
“你们两个,”雷奥幽怨的眼神在两人间来回,“就像巨浪和风暴,简直天造地设。”
波西伸出右手,和伊阿宋用力击掌。他们就像恶作剧得逞般开怀大笑。
这就是十六岁的伊阿宋和十六岁的波西。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罗马城日新月异,更别提十来岁的少年。变的不仅是身形相貌,波西学会了罗马语也并不最令人诧异。
任谁也没想到,伊阿宋能与波西结下如此深厚的友谊。
四年前,农神节两个月后。他们偷跑出家的冒险不知怎么传到了朱庇特耳中。男人大发雷霆的同时,也认识到自己无法将波西永久囚禁,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引发了西庇阿派的闲言碎语。波西终于获得了出入的权利,但必须有人陪同。还有比伊阿宋更合适的人选吗?
波西得到了一个不相上下的对手,而伊阿宋......他很高兴能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原本跟他一起长大的雷奥和小笛因为父母的缘故,近年很少住在罗马城,所以聚少离多。上次小笛见到伊阿宋,说他变了许多。怎么变了?笑得更真了。
当然,他们的友谊并不被所有人认同,包括伊阿宋的父母。许多流言蜚语都认为他和罗马潜在的敌人走得太近了。
他和波西将雷奥送出竞技场,临走前黑发男孩保证说下次不会再把他卷进自己和伊阿宋的“比赛”。波西将手放在嘴旁,朝远去的雷奥喊道:“......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下次。因为下一次比试我会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真理女神会为此惩罚你的。”伊阿宋在后面双臂抱于胸前。
波西做足胜利者的姿态,转身摇着脑袋。“只要我赢了就不会。”无论何时,他神采飞扬的笑都能引起一阵喜爱之情在伊阿宋心中涌动,也着实令人又爱又气。传说里意气风发的英雄不过如此。波西上前捅了捅伊阿宋,“来吧,今天胜者请客。午餐后我请咱俩看戏去。”
“行啊。”伊阿宋不客气地答应了。
通常来说,他应该礼貌地拒绝,然后回家,如波西说的那样当个埋在书房里的书呆子。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早上在家学习演讲的雄辩术,下午战斗训练,晚上时不时和母亲参加晚宴,摸索与其他家族打交道的方式。
离成为一个真正的罗马公民越近,伊阿宋越是感受到众人瞩目的重量,父母的严厉也与日俱增。花费成倍的心血与汗水,去成为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个,证明自己。父亲讲起的一则残酷寓言经常闪过伊阿宋脑海,拉动战车的马一旦迈蹄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直到口吐白沫,力竭倒地。
但刚才在战车上与波西竞相狂奔的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这些。奔腾的风轻盈地剥去了所有重量,一心冲向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意义的胜利。
-
刚坐下,伊阿宋忽然间感到肩胛间一凉,他转头看见一个穿粗布衣的平民和三两好友走进酒馆大门,奴仆忙碌地在桌椅空隙间为客人端上炖肉或酒水,几张远离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赌桌间或传来大吼。如果伊阿宋的继母瞧见他竟然在这样鱼龙混杂之地吃午餐,恐怕会当场昏厥。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像鸟掠过枝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由得地轻皱起眉。希望只是错觉。
波西敲敲桌面,拉回了伊阿宋漂走的意识。“嘿!怎么了?叫你好几遍你也没反应。”
“没什么,我以为......算了,应该没大事。”
“完了,你是不是学傻了。我就说你应该多放松放松,整天钻研怎么对别人吹牛是没好处的。”
伊阿宋失笑:“那是演讲,不是吹牛。”
“就两者的目的而言,忽悠一大群可怜人相信自己,它们没什么不同。而且都很无聊。”波西耸耸肩仿佛在驱赶某种烦人的透明虫子。“要知道,在阿尔戈斯有句老话说的好,‘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
要不是伊阿宋还记得他提起过的他和安娜贝丝的故事,恐怕真会被蒙骗。伊阿宋从波西那里收获了无数个这样的小故事,多到他能将阿尔戈斯在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不止一次想见见波西口中的家人与好友,还有那温柔美丽的海湾。
“你给安娜贝丝编得话真不错。”伊阿宋讽刺地赞扬道。见被识破,波西非但没有尴尬,反而邀赏似地摊开手。大概是在说承认吧,我也不是没有耍口舌的天赋。
热爱竞技的希腊人,总是要争个输赢。显然伊阿宋这么想的时候忽略了是谁在战车上和波西争先恐后的。
事情发生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右手侧踉跄了一下,手里的酒尽数泼到了他们桌上及碗里。伊阿宋和波西转过头还没搞清好好的午餐怎么就没了,男人就大骂起来,像他腰上那条做了腰带的蛇一样嘶哑地嚷道:“我的酒!小鬼们,说说吧,这怎么算?”
那口气分明是在诘问两个什么都没做的少年。伊阿宋确定自己没有这么做,他相信波西也一样。面对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后者不悦地回道:“嘿,明明是你自己走路不小心。”
“想抵赖?我们可都看见了!”
伊阿宋环视周围站着的几个男人,发现自己和波西不知不觉地被包围了。他认出了他们就是紧跟后面进店的那群人。蛇皮带男身后,赌博的人群爆发出叫骂和争吵,所有人都伸头去看热闹。没人来帮忙。
按住想一跃而起继续理论的波西,伊阿宋迎上打头男人的凝视:“这酒不是我们弄撒的。但我可以叫人再打一杯酒,记我账上,怎么样?”
“我们才不在意那点钱,小子。”蛇皮带男左边,一个矮个儿壮汉掰着手指。“你们得道歉。”
“道歉,然后,”蛇皮带男抬脚踩在凳子上,阴恻恻地笑着,“擦干净我的鞋。”
一阵刺痛在脊背上窜过,伊阿宋脸上最后一点礼貌的微笑消失不见。尽管从未亲身经历过,但他有所耳闻。没料到只是吃顿午餐都能惹上麻烦。“你是故意的。是谁派——”他一直在紧张地观察着对面,看他们蠢蠢欲动。矮个儿壮汉往前挪了一小步,掰着手指。全身心疯狂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导致伊阿宋没有注意波西的行动。
好消息是,无赖们也没有发现。伊阿宋几乎是跳着后退闪避,不过不是为了躲拳头,而是闪身让壮汉沉重的身躯不至于压倒自己。波西踢倒蛇皮男脚踩的凳子,让他摔了个四仰八叉。趁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无言的对视仿佛花光了所有默契——动作一致地拔腿向外逃去。
他们像山羊跳墙一样从弯腰呕吐的酒鬼身上跳过。伊阿宋大声喊着以盖过背后逐渐响彻酒馆的怒骂咆哮:“干得漂亮,你让他们更生气了。”
“不客气!因为我没有眼睁睁看着你挨揍!没必要试图和那种人讲道理,就像没必要尝试吃下一把剑。”波西指指左嘴角以暗示伊阿宋的小伤疤。
“就像你不该去惹宙斯神殿的祭司?”真的,伊阿宋很佩服他们能在被人追杀时谈笑风生。
他们经常开对方的玩笑,从不见有任何一人动怒,所以当波西果断伸手来推他时,伊阿宋没能掩饰惊讶。下一刻他惊愕地看着酒杯擦着鼻尖飞过。木酒杯撞到墙壁上碎裂开来,伊阿宋忍不住去想要不是波西,那原本可能是他的脸的下场。不过并不意味着黑发男孩大笑“天哪看你那表情”时他会忍着不扔白眼。
丢酒杯的并不是蛇皮男他们,恰好相反,他们才是酒杯投掷物的本来受害者。
赌桌的争吵升级成了斗殴,愤怒的赌徒们见人就打。怪不得他们一路向门外的横冲直撞压根没人抱怨。蛇皮男和其他人就像蚁群中的麦粒一下子淹没在了混乱中。
这给了他们安全离开的机会。出了酒馆,跑过了不知第几个路口,他们才心有余悸地停下。伊阿宋气喘吁吁地抹掉额头上的汗。波西捏起被横飞酒液染成暗红色的衣角,厌恶地甩着,嘴里咕哝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显然凭他们现在这狼狈的样子是去不成剧场了。
二人漫步在潮湿炎热的街道上,拐进回帕拉丁山的大道,准备打道回府。中午时两旁建筑物的影子又短又窄,被太阳直晒的鹅卵石地面看上去能烤熟皮凉鞋底。坐在街边柱廊中的老妇人在单调重复的织机转动声中昏昏欲睡,水沟中的蚊虫在有人经过时连翅膀都不动一下。伊阿宋仍在琢磨方才发生的事,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得罪过什么人,鉴于他向来很谨慎。
脚下的这条路由一位曾经声名斐然如今泯于乡下庄园的前执政官修建。因为他不够谨慎,被人抓住软肋后遭到构陷而身败名裂。或许有朝一日,此时与伊阿宋擦肩而过的人们,彼时会在凯旋式游行时狂热地呼喊他的名字——这是代代罗马人毕生的野心。然后呢?在派系斗争中惨败,被人遗忘?
伊阿宋当然想功成名就,他至今做出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个目标,但内心深处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缺少某些必要的东西——牺牲一切的觉悟。
走在前面的波西突然刹住,故意使他们肩膀相撞。被波西瘦削肩膀撞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伊阿宋曾怀疑希腊男孩肚子里是不是有个无底洞,导致他从不长壮。当然这并不妨碍作训场上波西像泛滥的台伯河一样凶狠地横扫四方。
他继母不喜欢波西的笑,总觉得里面藏着挑衅,一种不愿服从寻常的气息。与黑发绿眼少年粗放不羁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他敏锐的直觉。“还在想刚才的事?看你一直绷着张脸。”
没人愿意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摊开的卷轴被人随意读懂。可伊阿宋就是无法对此感到介意。“原来你这么照顾我的心情。”
“我什么时候不照顾了?这不就是朋友的责任嘛。”波西露齿假笑着。
“真令人欣慰,波西,那要不要考虑下次战车比赛输一场?”
“我总算明白为何会有人喜欢睡神了,大概他们也有在现实里达不成的幻想吧。”波西笑得更灿烂了。他绿色的眼睛在斑驳日影里似乎深浅变幻着,似奔流不息的河面。和小麦色的肤色相得益彰。
东方的华贵绸缎衬托着神秘深邃的绿宝石......伊阿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诗中一段作者对他心爱女子的形容。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好到流口水的睡眠质量,波西。”他面不改色继续道,然后话锋一转,“说起来我还没感谢你拯救了我的脸。”
“不客气,毕竟它很宝贵。”话毕,波西便意识到了大意犯下的错误。
伊阿宋向有些惊慌的波西躬身致意。“谢谢,能得到你对我外貌的高度评价真是荣幸之至。”
“别太自恋了!”波西转开脸,面上比刚才红了一点。太阳晒伤绝不会这么快显现。伊阿宋轻松地大笑起来。
-
塔利亚在前厅里叫住了刚进门的他们。她招手示意两个男孩走到拐角后,像是密谋似地低声说:“你们该庆幸朱诺现在正烦着,没心情注意你们的晚归——波西,你,不对,你们怎么浑身酒气?”
伊阿宋看了一眼波西。希腊男孩微仰下巴像是在表示:瞒谁都瞒不过塔莉亚。“说来话长。我们在吃饭的时候碰到了一群无赖。但我总觉得他们是受什么人指使来找我们麻烦的。”
塔莉亚担忧地皱起眉,却并不感到吃惊。这很耐人寻味。她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说:“......真不想这么说,但这次朱诺可能是对的。你还是先去见见她吧。”
继母在书房门口迎上伊阿宋,就好像等不及他走到桌旁,她一言不发将手里的羊皮信纸递给伊阿宋。房间里没有点灯,就像有人急着读信而忘了照明,他只能借着被纱帘过滤的天光阅读信件。灰雾的光线里,他继母像大理石雕塑般典雅的脸庞青白冷峻,又好似某个拙劣的石匠刻坏了本来优美的唇角,变得扭曲歪斜。
信里提了两件重要的事。“父亲在高卢大捷,这不是好事吗?”伊阿宋不解地问。
“恰是如此!有人开始眼红了。从来没变过,哪怕你父亲当上了执政官也震慑不了这群无法无天的贪婪之徒。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挠他,打压他。就算他们手伸不到远在高卢的军团,也势必会拿他在罗马的亲人——我们当靶子。”
伊阿宋想宽慰她说事情不至于这么糟。元老们不会卑鄙到拿无辜的人作政治斗争的筹码。可想到酒馆事件,伊阿宋又不敢笃定了。
“所以我们这段时间最好避下风头。”朱诺快步走到壁柜前,从隐秘隔层中取出一个匣子。
“避下风头,也就是说......”
“我们要尽快离开罗马。”他继母不爱开玩笑,尤其是当她脸色严肃时。
消息猝不及防地落下叫人晕头转向,伊阿宋差点忘记了第二件重要的事。“那父亲说要我离开罗马——”
朱诺两条眉毛几乎纠结在了一起。“当然不变,等夏天过后,我们会回罗马,你就要动身前往梅迪奥兰了。”
Chapter 9: Percy V
Chapter Text
“你要离开了。”
波西并不想让自己听起来那么的哀怨,但他控制不住。伊阿宋停下在蜡板上的书写。
波西一直觉得,伊阿宋写字时眉头微蹙的样子很可爱,就像看着小狗在困惑地歪头。这也许会给不认识伊阿宋的人带去错觉:这个在书房安静阅读的少年不擅运动。然而到了训练场上,伊阿宋像狼一样精准迅捷的攻击方式有时能使军团老兵寒毛直竖。
那对“狼眼”此时回望着依靠门框的波西。“没那么快。我昨天不是说过吗?在那不勒斯度过夏季后,我才会走。”
“这没区别。”
他长长的悲叹引起了伊阿宋的注意,即便很清楚波西打的什么牌,伊阿宋还是起身绕桌走来。就算他是只狼,那也是只心软的狼。波西双手捂脸,继续夸大戏剧性的效果。
伊阿宋饶有兴致的笑像是对着一个喵叫着要求关注的小猫。“真的,波西,你有出演卡珊德拉的潜力。未来没那么可怕,你会活下来的。”
“要是我没记错,卡珊德拉对未来的预言无一例外地全都实现了。再说了,我担心的是朱诺。”
波西凝视着壁画上被赫拉克勒斯掐死的食人狮沮丧地吐着舌头,他从来不喜欢格雷斯家壁画的审美标准。什么人喜欢天天看着这样悲伤残暴的场面。
他能感受到伊阿宋端详的目光。“我知道母亲有时候,嗯,有些记仇。可她懂得分寸。而且就算我不在,还有塔利亚可以帮你。”
“噢——神圣的宙斯,你姐姐是她第二讨厌的人!她都自顾不暇了。”
伊阿宋锢住他手腕的手坚定有力,让波西一惊,停下了踱步。“......我要去梅迪奥兰这件事真的让你这么担心吗?”他松手搭上后颈,摩挲着。这是只有心神不宁时才出现的动作。
担心,不,波西说不出听到消息持续困扰他几天的是什么感受,那很让人难以启齿,只能袒露其中的一小部分。他吸气,因为压在胸廓上的无形压力而断断续续,脸上的皮肤有种搏动的感觉仿佛心脏从胸口转移进了颅骨内。“我很生气。对朱诺感到生气,可最气的还是我自己。我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只能依靠别人,你和塔莉亚。”
他们常常忘记一个悬在空中的事实:二人互相矛盾的身份。深深的内疚似乎压塌了伊阿宋挺立的肩膀。当初的波西必定会怨恨他虚伪,但四年时间足够让人深入了解另一个人,慢慢地释然,看见他的无奈与真诚。他抢在伊阿宋一连串的道歉前开口:“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要说谁该生气那也是你才对。你不是我的仆人,不需要围着我转——虽然我不反对这点。”波西双手撑开倚在桌边,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笑。“嘿!这本来是件好事不是吗?你终于能去梅迪奥兰那所著名的军事学校了。”
伊阿宋看起来没有完全信服,他叹了口气,一定是察觉到了除生气之外的东西。站到波西面前时,他恼人的身高挡住了光线。罗马少年的肩膀在青春时期中拔宽,隐隐显现成年后的轮廓。波西的思绪一下飞向了与当前话题风牛马不相及的地方。更令人苦恼的是,他的手永远要比理智跑得更快。
从衣物包裹的地方划到手肘内侧柔软赤裸的地方,指尖骨隔着一冷一热的两侧皮肤感知到一阵战栗,两根手指轻捏着结实的肌肉拉起宛如恋恋不舍,放开后恢复饱满的肌肤上带着波西留下的月牙形印记。
“不错。我敢保证运动员们见了都会嫉妒你。”波西砸着嘴。
他喜欢看着金发男孩的脸以惊人的速度涨红,几乎能媲美红石榴。原本要说的话变成了——“你在胡扯什么。”伊阿宋压低嗓音嘶声道。
“嘿,前几天我夸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表情。”波西倾身贴近试图离开他手臂范围的伊阿宋,食指点着罗马人的胸口。并且模仿伊阿宋的语气用低沉嗓音念诵着:“那些人不是这么夸你吗?怎么说来着——‘强壮如赫拉克勒斯,高大如阿特拉斯’。”
“不过都是玩笑而已。”
“谁说那是玩笑的?”波西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来的。只要能让伊阿宋自乱阵脚,他会继续维持泰然自若的面具,他才刚开始享受。他已经近到能看见伊阿宋电蓝色虹膜围绕的瞳孔在微微扩大。“‘被阿波罗赐福过的身躯’、‘维纳斯眷顾的——’”
伊阿宋一只手捂住了波西的半张脸。惊讶在绿色的双眼里一闪而过,接着戏谑漾开。波西故意朝他掌心吹气。伊阿宋触电似地惊慌收手。这样一来,给了波西将他掀下去的机会。形势瞬间倒转,伊阿宋被甩趴到地上,波西一条腿跪在伊阿宋的腰侧,另一条腿膝盖压在他的背后,将他的右手反扭控制住。察觉到下面那人想左手撑起身体摆脱自己,便警告般地加重力道抵在尾椎上。
波西俯身看着伊阿宋徒劳的扭动挣扎,均匀健壮的背肌绷紧与衣服紧贴。罗马男孩努力回头怒视。波西迅速撤开膝盖,改为跨坐在伊阿宋的大腿上,继续制造困难。
不得不说,伊阿宋的大腿坐上去意外地舒适,有点弹性。
原本激烈挣扎的伊阿宋忽然僵住,然后放松。因为半张脸贴在地上所以说话很憋屈的伊阿宋开口道:“......你在转移话题。”
波西立刻回答。“什么?才不是。”
“不然为什么你要阻止我说下去,你担心我要说什么?”
“你想太多了。”
他可以捂住伊阿宋的嘴,却阻止不了他思考。“难道你是舍不得唔嗯嗯——”
波西感觉血气涌上脑门,只想制止伊阿宋继续开口,于是不管不顾地用力往下坐。后者倒吸一口气,在波西身下不舒服地蠕动起来。激动的红晕甚至爬到了衣领之下。
“好了好了,我住嘴!波西,你玩的够开心了。”伊阿宋甩头挣脱波西的手,无奈地大喊。说是这么说,他像呲牙的狼般皱起鼻子表达着相反的意思。波西一面大笑着,一面像山坡上的苹果一样翻滚到了一边。
他们没事人一样地从地上爬起来,互相帮着拍掉衣服上的灰尘,以免被闻声而来的仆人看见,然后对朱诺打他俩的小报告。
伊阿宋眼神柔和下来,他将手放在波西的肩上。“我保证冬天前我就回来了。抱歉,我必须去梅迪奥兰。我需要学习在这里无法习得的技能。总有一天我会加入军团,追随父亲,赢得荣誉。”
这是他朋友的愿望,波西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但恕他不能违心祝福。因为这是伊阿宋父亲的理想,不是伊阿宋自己的。他曾亲耳听见伊阿宋的梦想,也在台伯河的见证下,他的朋友畅言要环游罗马,前往罗马之外的世界,拜访雅典的学院。环顾四周,曾经堆放史诗长歌的书架现在堆满了演说家的讲稿和修辞学的典籍。
他想,伊阿宋无需搜索内心也能明白这个冰冷的事实。他安慰波西的微笑里何尝没有遗憾。
“你知道的,你还有其他选择。”波西用肩膀轻撞伊阿宋的肩膀。
“谢谢你,波西。但我——”伊阿宋踌躇地止住了话头。“但那是我的责任,我不能逃避。”
到底什么是你的责任?波西问过很多次,这次他不再问了,因为答案总是同样的。他认为不该由他父亲来决定什么是“责任”,鉴于波西对那个男人的了解,责任等同于名誉、地位和财富。他想说的都显露在了表面上。伊阿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毅然摇头。
容貌褪去稚嫩、愈渐俊朗的伊阿宋眉眼间有了他父亲的影子。一旦他下定决心,就会像他父亲一样看上去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酷,将真正的自己藏在后面。
伊阿宋的这一面叫人陌生得讨厌。他用力一锤金发男孩的手臂,后者嗷的大叫一声,一下子又变回了受伤地回望着他的孩子。“波西!”
他举手想去抚摸那头看似柔软的金发以表慰问,被伊阿宋瞪了一眼格开。波西不急不恼地咧嘴一笑:“要是你改变主意了,告诉我,我带你一起逃离罗马。”
“我会的。”那个带着波西逃进农神节的男孩一怔,然后对波西狡黠地笑着。“放心,几个月的时间绝对不能让我忘掉你。毕竟你太让人头疼了。”
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以为这小子温和有礼?他们应该看看伊阿宋在波西面前有多坏心眼。波西冷笑道:“你最好是。”
书房里的宁静如同油灯上的青烟充满室内,伊阿宋继续他的功课。波西困顿地趴在桌沿。金发男孩皱眉,握着笔杆的灵活手指,刻下弧线优美的拉丁字母。他可以数清男孩鼻尖上的绒毛,嘴角的疤。很别扭地不得不承认,波西确实没在开玩笑,这小子确实帅得不得了。
在倾斜日光的照射下伊阿宋的眼睛蓝得如同夏六月的碧空,没有杂质。波西有时觉得可以一眼望穿他,可有时那又是堵没有裂缝的坚固壁垒。
他想到了阿尔戈斯的蓝天。这三年来波西对家乡、父母的渴望时起时伏,但从未真正断离。有一次他托一位希腊商人带信回家,然而那人从此杳无音信。他甚至不知道信有没有送达。
他很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妈妈还有没有伤心,泰森应该是个大孩子了,大概不会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让妈妈操心。父亲是不是还那么忙,安娜贝丝是不是还在想办法成为一名建筑师......
波西想知道自己何时能回家,虽然他已不抱期望。没有伊阿宋,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度过漫长的异乡生活。他不是那类特别崇拜神明的人,与他妈妈相反。如果这个怀有朴素智慧的女人知晓,她一定会说这个罗马人是命运女神对波西的补偿。
这样肉麻的话他才说不出口。
书写的沙沙声仿佛拥有摩耳甫斯的魔力,听着听着,波西发现下巴就自作主张枕在了交叠的双臂上。眼皮越来越沉,直到睁不开。
-
随着出发的日子将近,格雷斯府邸上下卷起了一阵躁动的风。伊阿宋都无心学习,他上下帮忙打点行李,一些路上不需要用的东西就让仆人先送去那不勒斯的别墅。那不勒斯是哪里?哦,你不知道。它原先是一个希腊人建立的海滨小城,以海妖帕耳忒诺珀为名,罗马人到来后才改为现在的名字——那不勒斯,成了罗马人钟爱的避暑胜地。这样的目的地稍微削减了这次“逃难”不太风光的性质。
波西也将加入这次旅行,毕竟名义上他仍是格雷斯家的“客人”。
自三年前到这里,波西还从未离开过罗马,有趣的是,这也是伊阿宋第一次离开罗马。波西不知不觉地开始期待起来:看到与罗马不同的风景,去见见阔别已久的大海。
罗马到那不勒斯需要大约七天路程。塔利亚和伊阿宋继母坐在加装了遮阳盖的板车上颠簸,而波西则与伊阿宋纵马狂奔(塔利亚也想,但是朱诺坚决不允)。他们在路两旁的原野与山林里驰骋,没有任何束缚,只有呼唤少年们尽情玩乐、释放天性的山石草木。他们跳上倾倒的大树以树枝为剑进行决斗;在这些未被人类染指的古老存在中间,文明礼仪毫无意义;两人就像跟随狄俄尼索斯四处游行的追随者们,摘下叶子抿在两片嘴唇间吹出不成调的旋律。波西用橄榄核扔向伊阿宋试图停止他折磨人的耳朵,结果果核卡在了发丝中,伊阿宋头上多了一个滑稽的装饰物。后者扑棱棱甩动脑袋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落水狗。
一天中午波西发现了一个蜜蜂巢,他喊来伊阿宋,两人合计着为晚餐加点料。最终回到休息的营地时,两张肿脸把伊阿宋继母吓得花容失色。
疯狂的七天飞逝而过。密林逐渐过渡为零散分布的村庄与农田。波西与伊阿宋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一阵风吹来揭起衣角,风中传来熟悉的味道犹如一声亲切的呼唤,促使他前倾身子,眼神发愣地打马向前,越跑越快。伊阿宋在他身后叫他慢点,他回头催促伊阿宋快点。
屏障一样的丘陵飞速滑开,后退,露出了一片反射着光的蓝色土地,辽阔无垠,目力尽头它与天相交——
是大海。
Chapter 10: Jason IV
Chapter Text
波西说得对,“漂亮”一词太粗浅、太单薄。伊阿宋迷上了大海的力量。浪潮携着磅礴的力量,以千钧之势向海岸发起冲锋,陆地举起礁石劈开了海浪。飞沫溅在手上冰冷且柔软。那股震人心肺的伟力并没有随着泡沫消失而消散。
在海风中站久了,皮肤像是涂了蜂蜜般黏黏的。眺望远处的海,几艘小船在片片金光间缓慢滑动。当他收回目光,低头惊奇地发现深蓝大海与沙滩间由一片片绿色的水晶层层叠成,等“水晶”没过脚背才恍然大悟。
波西说了句什么,伊阿宋抬起头,恰好与回望过来的他四目相对。金光粼粼的海水波光触摸着对面之人的面庞,伊阿宋忽然记起波西曾说他的眼睛像“故乡的天”。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错觉,觉得波西的眼睛会融化在如出一辙的透绿浅海中。
在这里大海与天空在天际缀连成一体。
由近到远,海水由薄荷的清绿过渡到灰绿,最后向下一沉染为深蓝。俄刻阿诺斯是那环绕世界的大海,却是忒亚的挥洒赋予了它颜色,这无法划分、暧昧不明的蓝与绿。人类受之启发,将一种具有同等丰富变换的宝石称为“海蓝宝石”。
-
他们住进的庄园属于父亲从祖上继承的地产之一,和其他地方一样,他几乎不会亲自光临,只派仆人打理房子及其附带的田地。这栋海边别墅比他们在罗马的府邸更大更华丽,回廊柱子全部采用希腊大理石,墙壁绘制精美的壁画,从马厩到室外泳池一应俱全。这些能让他们在那不勒斯度过一个舒适的夏天。
在这座海滨小城看不见罗马那样连片的橙瓦屋子,米白的希腊式建筑在沿坡而上的建筑群里像洒落黄土的珍珠那样显眼。希腊和罗马的风格从未如此模糊又和谐地穿插交织在一起。翠绿的丘陵点缀着小城的边界与天际线风景,背景里还有一座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灰黄大山,那不勒斯青绿的月牙形海湾就在它脚下。
当地人说那是座名为维苏威的火山。天气好时,还能隔海看到湾对岸像一把麦粒洒在山脚底下的庞贝城。
启程前波西还总是焦虑,坐立不安,那不勒斯神奇地治愈了它们。从乡野到市井,无论是田野废墟还是港口,有无数值得探索的事物。那不勒斯的魅力征服了两个少年。罗马的宏伟在那不勒斯的宁静下大败而归。
镇中心靠近码头的地方有一个小集市,大多为本地人贩卖自制的农产品,也有外来商人带来新奇的小玩意儿。熙熙攘攘,是这个清净的小城是难得热闹的地方。塔莉亚在饰品摊子上看中了一个银环额饰,波西则在雅典产的彩绘陶罐前驻足。
离开集市继续前进,就能遇到一座小巧而精致的尼普顿神庙。因为此地靠海,许多人以打渔为生,自然会恭敬侍奉这位海神。伊阿宋想起波西曾讲过的一段经历,一次他与安娜贝丝出海冒险寻找传说中的金羊毛。据他说,启航前他向尼普顿——波塞冬献上了自己的午餐,但最后还是遭遇了狂风暴雨,甚至是大旋涡。冒险就此夭折。
伊阿宋瞧着波西对神庙皱着眉头的样子,恐怕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他们走过神庙,旁边巷子里一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小占卜摊子引起了伊阿宋的注意。简陋的木桌子后坐着一个披着层层纱巾的老妇人,在炎热的天气里穿成这样实在古怪。看到有人接近,老人微微抬头,纱巾缝张大露出皱纹深刻周围的双眼,令他惊奇的是它们清澈得像年轻少女。
老妇自称德尔斐神谕者的后代,只要付一只鸡的钱她就能通过鸡心读出未来。不管波西怎么扯他的衣角、怎么用眼神暗示,伊阿宋还是给了她几个赛斯特斯。他并非占卜的爱好者,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把钱交给一个明显是江湖骗子的人。
“就当是我在尊敬老人。”趁老妇用屠夫般熟练的刀法杀鸡时,伊阿宋对波西耸肩。后者拍着他的背,说骗的就是你这种人。哪种人?伊阿宋扬起的眉毛仿佛在问。波西做了一个数钱币的动作:“人傻钱多的城里人。”他对希腊男孩翻了个白眼。
木桌上的香薰炉烟雾缭绕。说来奇怪,他们完全闻不到血腥味。吸入淡淡的香味还会让人产生恍惚感。老妇将鸡心剖开,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匍匐在小小的一团血肉上。
半晌后,卜者悠悠挺起身,嗓音沙哑含糊,给人感觉她不只是在对眼前人说话。她缓慢看向伊阿宋。“我看到了,年轻人。请记住忠告,要小心没有月亮的大海。”然后出乎意料地转向波西,老母鸡似的点着头。“你呢,孩子?嗯嗯......是的,‘在没有生机之处实现愿望’......”
“那是什么意思?”本来散漫站着的波西听到后挺直了身子。
“我言尽于此。”
老妇无视波西的迷惑,佝偻着身体,回到椅子与纱巾的巢穴。伊阿宋也问了一遍。等了一会儿,他们要把耳朵几乎贴在老卜者的面巾前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准确而言,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打呼噜。这位德尔斐神谕者的后代就这样坐着——众目睽睽之下——睡着了。
-
这天本来是个美好的早晨,直到波西忽然冲上来,搂住他的胳膊猛晃。“你得帮帮我!”
战斗的本能让伊阿宋摸向腰间,自然摸了个空。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猜想一个比一个更可怕。波西惹恼了塔莉亚、他继母要关他禁闭,或者是罗马与希腊再度开战,元老院决定要拿人质开刀。
“发生了什么?”他尽量让波西冷静下来,自己同样。
“喀戎丢了三只羊!他想亲自去找,可他还要送奶,抽不开身!”
伊阿宋眼角一跳,同时要保持眨眼和怒瞪真是超高难度的挑战。他认识喀戎。这个老牧羊人每天都会来给他们家送山羊奶,是很早以前移居到此地的希腊人。那不勒斯不会对说希腊语的人冷眼相待,所以波西每日都会和上门送奶的喀戎聊天。伊阿宋为他终于能遇见一个除自己以外谈论希腊故乡的对象感到高兴。
“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伊阿宋抱怨。“到底怎么了?”
于是波西转述了一遍喀戎的话。昨天老牧羊人去隔壁城市拜访他出海做生意的兄弟,把羊群托付给了隔壁邻居帮忙照看,哪料到回来后发现羊丢了三只。丢一只羊,对普通农民来讲已经是大事。三只更是损失惨重。
就算不为了波西,伊阿宋也愿意帮助这个善良随和的老人。他们走到门口,喀戎还在收拾板车,上面载满奶罐,看来他确实分身乏术。“好吧,我们会帮忙的。”
“真的吗?天啊,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善良的孩子。”老人握着他们的手连连道谢,弄得两人都不好意思了。“请带上我的侄子吧,格洛弗,他肯定帮得上忙。”
站在旁边一头棕色卷毛的少年紧张地挥了挥手。
互相认识后,波西问格洛弗:“你知道羊是在哪儿走丢的吗?”
“你们知道镇子北边的森林吗?朝海岸的那一边有片开阔的草场,就是那儿附近。唉......如果咪咪、索米、小漩涡是在南边走丢的就好了,那里只有一边可以进出,走丢了也很好找。”
“咪咪?小漩涡?”
“是它们的名字。因为有一只角是歪的,所以我给他取名小漩涡。”
思及此,格洛弗似乎更加伤感。他吸吸鼻子,咀嚼起塞进嘴里的衣领一角,让人不禁担心他迟早会把亚麻织物吃下去。伊阿宋与波西面面相觑。
“那我们先去海边找——”
“我觉得应该先去林子——”
两个人同时开口。伊阿宋抬起一边眉毛。“山羊跑进树林的可能更大,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推测更合理吗?”
波西眯起眼,一副不赞同的表情。“你忘了喀戎说的,邻居是在把羊赶回羊圈时发现的羊数不对。羊还有可能是在回家路上走丢的,回来的路离海边很近。”
“海边没有食物。山羊会被吸引到食物充足的地方,比如林子里,的可能性更大。”伊阿宋不以为然,接着提议:“不如先去树林再去海边。”
“森林比海边更远,找错地方就会浪费时间,万一在耽搁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或者山羊被狼吃了该怎么办?”波西揣起手臂微挑下巴,并非因为沾沾自喜,而是为了紧盯靠近的伊阿宋。
希腊人的执着在战斗时是令人敬佩的品质,但现在只会让伊阿宋头疼。他克制气恼地指出:“如果你能听我的,我们就不必在这里争论浪费时间了。”
“那个。”谁都没听见格洛弗羊羔咩咩似的微弱制止声。
“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过两招,由输赢决定去哪里。”
“典型的罗马人。”波西嗤了一声。
“对不起!我必须打断一下!”格洛弗大喊道,虽说看起来一点也不抱歉。“我想告诉你们,我和喀戎已经搜过森林了,山羊不在那里。”
波西脸上绽开得意之情。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得了他的。伊阿宋格开他戳弄的手指。波西吹响口哨。一匹黑马从街巷中窜出,停在波西身旁,一匹灰白如乌云的马紧随其后,在伊阿宋跟前站住。
“你去哪儿玩了?”波西拍拍黑马的脖子,黑马竖起耳朵低头嗅了嗅他的手,发现男孩手里没吃的后,打了个响鼻。“这是黑杰克。”他扭头向格洛弗介绍道。
“这是暴风雪。”伊阿宋拍拍白马的脖子。两匹马都是格雷乌斯家的财产,但黑杰克向来只听波西的话。不如说,只要波西出现,几乎所有的马都会变得只亲近他。伊阿宋还在学习怎么让马听从指令时,他就能自如纵马驰骋了。
波西翻身上马,对其他二人说:“走吧,海滩正等着我们呢。”他在“海滩”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说着看了一眼伊阿宋。伊阿宋才不会像波西那样斤斤计较。他轻抖缰绳让暴风雪转向海滩的方向。
然后一夹马肚,暴风雪宛如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嘿!我才是领队!”波西的抗议声被甩到了身后。
-
他们拦下路上的每位行人,仔细询问:有没有见过三只羊?其中一只角是歪的。结果一无所获。
格洛弗坐在波西身后,伊阿宋对刚才把他抛下的行径自觉挺不好意思的。所以,当波西因为和格洛弗聊得太投入而没有听见自己的招呼时,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眉头皱成能夹死苍蝇的形状。他们的大笑刺挠着伊阿宋的背。
他让暴风雪慢下步子,与后两人并肩前进。他扭头打量格洛弗。牧羊男孩棕色的卷发很像山羊卷曲的毛,再加上他留了一小撮山羊胡。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像是赤脚爬遍山岗的山羊男孩和波西一样都来自阿尔戈斯。
他们语气兴奋地用阿尔戈斯方言交谈不休。伊阿宋和波西学过一点,不过没有好到能与两个本地人流畅交谈的程度。
他刻意地轻咳一声。“那么,格洛弗,喀戎为什么说你肯定能帮上忙?”
希腊男孩们停下谈话,格洛弗比划的手势卡在了半道。他在马背上挪动起来仿佛鞍垫突然生出蒺藜,匆匆瞥了眼波西。伊阿宋抿紧嘴唇,听他解释。“我一直在帮喀戎放羊,除了昨天......所以说没有人能比我更熟悉山羊。他知道只要看见,我就有办法认出小漩涡它们留下的痕迹。”
“什么办法?什么样的痕迹?”波西好奇地问道。
“喏,就是那个。那一定是索米留下的——”格洛弗随手指向路边的一堆土色的小球,随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噢......天哪我差点错过了。那是索米的羊粪!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但是相信我!”
他最好是对的,如若不然,他会让格洛弗也体验一遍自己接下来要经受的煎熬。伊阿宋没见过这只叫索米的山羊,却能看出它具有相当高的品位。索米选择在一个精致的轿子卧垫上丢弃臭烘烘的排泄物。轿子旁举着木条抽打看管不力的奴隶的十几岁女孩想必就是轿子女主人。
伊阿宋下马,对波西和格洛弗说:“等在这,我去问问情况。”
波西看向女孩的眼神中带着痛恶。伊阿宋心里何尝不是如此。在罗马,他强忍不愿和这类残酷无情的人打了太多次交道。现在他还要和一个暴怒的人打听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下落。
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女孩丢开木条,立刻有人殷勤围上为她擦汗。她却不耐烦地推开侍从,转过身看护卫提醒的来者是谁。
伊阿宋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红纱掠过他们之间的空间,霎那间穿戴金镯子的白皙手臂便缠在了臂弯上。黑发棕眼女孩涂了红色的嘴唇翻动着吐出热切而非咆哮的话语:“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你是伊阿宋·格雷斯,对吧?”
Chapter 11: Percy VI
Chapter Text
“他们认识?”
“当然不。我没见过她。”波西轻夹马肚,又控住缰绳不至于让黑杰克走起来。黑马被这矛盾的指令弄糊涂了,对拉下脸的主人甩甩脑袋。
伊阿宋尴尬而不失风度地巧妙摆脱了女孩的手,保持距离。遭到委婉拒绝的女孩将皮笑肉不笑的礼节性微笑误当做了欲拒还迎,随后转到另一边,孜孜不倦粘在伊阿宋身侧。她自我介绍叫尤利娅,两家的父亲是熟识。
又多了一条让波西讨厌她的理由。
看到伊阿宋对一个明显爱慕他的女孩大谈山羊,使出浑身解数不让话题从“歪角山羊”走向“要不要参观我的花园”。尤利娅用小指绕着波浪卷发尾,眼皮做了一个挑起的动作试图发散被浓浓眼妆烘托出的“魅力”,伊阿宋顿时僵立原地,手不敢乱放贴在身侧。平时的冷静与自信此时通通没了用武之地。
让波西想起阿尔戈斯海边的居民常吃的一种鱼干,硬邦邦、直挺挺的。他忽然发觉这一切也不是那么的令人难以忍受。他肩膀抖动,将脸埋进黑杰克的鬃毛里以免没控制住,引来格洛弗不解的注视。
放羊男孩摇摇头。“你们和我想象的实在太不相同——我的意思是,你们这样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
“我不是批评的意思!真的,你们能来帮忙喀戎和我都非常感激。但是,伊阿宋,我感觉他不太友好,有点咄咄逼人。”
“他?很凶?你确定我们在说同一个人?”波西戏谑笑着,手一指正畏惧躲避着女孩手臂的罗马男孩。
格洛弗的脸色随着他挑高眉毛的动作迅速涨红。“我是说,他毕竟是罗马人。”
“你现在不也是吗?”
“那不一样。只要说话有希腊口音,并非出生在罗马,我永远不可能是罗马人。顶多算自由民,跟那些被释放的奴隶差不多。那不勒斯的显贵无一例外都能追溯到罗马城。”
“可这里有那么多希腊后裔,还曾经是希腊人的地盘。”
“是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打我从阿尔戈斯搬到这里,就没见过哪位说拉丁语的人对说希腊语的人客气过。他们允许希腊人在这儿,只要顺从、不惹麻烦就行。”格洛弗停下,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了这么多不好的事,其实那不勒斯还有很多好的地方。比如这儿的荒地比阿尔戈斯多多了。等有天我攒够了钱,就去买下一块地,自己经营做生意......”
他们便继续无所事事地聊天聊地。波西心神不宁,是因为格洛弗对那不勒斯真实一面的揭露,还是别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炎热让周遭世界的色彩明艳得喧闹,黑杰克不停摇头摆尾,唰啦唰啦地赶走蚊虫。波西感到汗水从后领空隙流下,一阵不快的针刺感在背部蔓延开来。在路的对面,伊阿宋被女孩披的红纱晃了眼,轻撇脑袋的样子,像是在躲避晚宴上某个向他献殷勤而别有所图的人。
波西利落下马,一掌拍在黑马的后臀,黑杰克猛地仰起脖子嘶鸣一声,因为受到惊吓,它回过头幽幽地看着自家主子,仿佛在诉说委屈。波西勾起一丝被伊阿宋义正辞严称作“没好事”的笑。
“对格洛弗好点,黑杰克。”
不等疑惑的格洛弗追问,波西招手唤来了暴风雪。所有的马中只有伊阿宋的马对波西不感冒,和它主人一样是冷不丁会咬人的性格。暴风雪慢吞吞走来。波西打赌他看到了灰马脸上的半信半疑。
他朝伊阿宋的方向打了个响指。暴风雪的耳朵高高竖起,打量了一会儿,摇头晃脑地点着脑袋。灰马开始小跑向伊阿宋和女孩,波西助跑几步,单手抓绳一跃而上。格洛弗在黑杰克扬起前蹄时“呜哇”惊呼。
波西食指拇指放进嘴里,吹出尖锐的哨声。经过伊阿宋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上马背。波西头也不回地对还没来得及瞠目结舌的尤利娅大喊:“Λυπάμαι——我是希腊人,我不会用拉丁语道歉。”暴风雪嘶鸣着冲向右路,黑杰克紧随其后。
噢,他真想回头看看贵族女孩的表情,不过光是八只马蹄扬起浓浓烟尘让他们连连咳嗽的声音已经足够悦耳。他一直憋着笑,直到跑出了一普拉特隆的距离后,终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伊阿宋和格洛弗也笑成了一团。笑声随着道路两旁青涩的滚滚麦浪传开,几位农夫直起腰来张望。
“这里不是罗马!”波西嗓门压过呼啸的风声。
“什么意思!”伊阿宋回喊。
“意思这次——你可以直接把她丢下,不用考虑乱七八糟的其他事。放开点!我们在那不勒斯的农田,不是在酒气哄哄的大人物堆里!”
这时黑杰克载着格洛弗冲向田间花海,大概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
“嘿这算不算我又救了你一次?”
“闭嘴,波西。”伊阿宋威胁仍在一抖一抖笑着的波西,然而语气带着愉悦,“别太得瑟了。”
“哎呀,不客气。这就是我的工作,帮你摆脱烂摊子。”
“毫无疑问,我的大英雄——珀尔修斯。”伊阿宋的胸膛贴上波西的后背,雷雨的味道变得浓烈。
波西突然觉得太阳晒烫的缰绳有点握不住。“我,没错,那是我......”
罗马男孩不放过任何调侃他的机会。“害羞了,波西?”
“......骑马时最好别分心,”波西用胳膊肘狠狠怼了伊阿宋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他们身体接触的地方在发烫,一定是夏天的高温在捣鬼,“等会儿摔下去了,我可不管。”
-
他们根据伊阿宋“出卖色相”换来的情报沿着靠海的一条小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荒凉,杂草在路中间钻出,被走累的暴风雪一口拔出。日光西斜让三人稍稍振作起来,海风冲散暑气。映入他们眼帘的只有孤零零的小草房,房前有一个老翁支着摊子在卖手工制品,劣质的陶制玩具、首饰。
格洛弗问他有没有看见山羊。老翁用只剩几颗牙的嘴笑着,点头说有,却没说山羊去了哪里,一边重复着“有、有”,一边挥动干瘦的手仿佛在隔空抚摸他那些卖不出去的宝贝,古怪得如同他在荒郊野外摆摊的选择,又可怜得像那座潦草的茅屋。
摊子上有样东西吸引了波西的注意:一条皮绳穿过未经打磨的蓝绿色宝石的顶部孔洞。半蓝半绿,完美交融,无定型的颜色在光线下起伏流动。
“这是海蓝宝石。”波西被老人乍然出声吓得缩回手,“传说它是海神尼普顿的圣物,能保佑出海水手的安全。我爬过悬崖弄伤了腿才从水里寻得它,所以我很珍惜它,但我知道自己和它的缘分迟早会尽。我看你和它就很有缘分啊,孩子!”
“呃。”波西后退一步。伊阿宋含着笑意的声音悄悄贴上。“现在谁看起来像是好骗的城里人?”
“你们的缘分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所以我不求钱。可我这条伤腿......二十赛斯特斯才能治好哇。”大概是知道自己说辞的拙劣,老翁眼珠一转补充道:“也许腿好了,我就能想起昨天那只歪角山羊的去向。”
格洛弗拍遍全身,泫然欲泣地望向波西。波西摸摸鼻尖,扭头向伊阿宋,然后微微睁大眼睛,眨了眨。伊阿宋的笑消散在莫名躲闪的眼神里。他皱着眉头:“我出来得急,没带钱。”
超乎三个少年意料的是,老翁居然同意赊账,同时告诉他们继续搜索的方向,准确来说不是方向,而是某个人。他昨天下午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三只羊经过他家门口往北边村子去了。
很显然,喀戎走丢的山羊并没有游荡在野外,而是被人带走了。新消息稍稍减轻了格洛弗的焦虑,却很快又出现新的担忧。他想马上赶往村子,伊阿宋提议明天再去,因为不知道这一去要耽搁多久。夜晚的郊野似乎不太安全。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波西知道这不过是借口。来到那不勒斯后,他们半夜偷溜到附近山顶上看夜景都多少次了。罗马从不歇息,即使是夜晚街道仍旧车轮辘辘,城市积郁的热气永远比不过仲夏的海风和鼠李、矢车菊的香气。
再结合方才伊阿宋总是有意无意地插进他与格洛弗对话的行为,波西觉察出了一丝古怪。这么看来,格洛弗说他“咄咄逼人”不是没由来的。
约定好明日在北大道见面后,他们与格洛弗道别。回去的路途要经过一处沙滩。波西径自放手让黑杰克自己去找吃的。跑动时沙子在鞋底悉索作响,滑动,在重量下凹陷的感觉是独一无二且令人愉悦的。大海能让他平静。他爱上那不勒斯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与阿尔戈斯湾遥遥相连的大海。他攀上礁石,回头瞧着不明所以却还是追来的伊阿宋。
他的影子触碰着伊阿宋的下颌。金发少年抬头望向波西,仿佛目眩似的眯起眼。模糊的夕阳将他眉间皱纹中的恼火与无奈照得很清晰。“麻烦你下次异想天开前说一声好吗?珀尔修斯。”
听见伊阿宋故意用全名称呼他,波西置之无辜的一笑。“你知道夏天在海边必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做什么?”
“这个!”
波西脱掉衣服和鞋子,跳进了海水。
Chapter 12: Jason V
Notes:
我还活着,爬来更新了૮₍ɵ̷﹏ɵ̷̥̥᷅₎ა
Chapter Text
伊阿宋完全没有预料到波西会突然跳下去,在他身影消失于高陡的礁石顶后,伊阿宋大脑一瞬间空白了,接着冲向边缘朝下望去,见到的并不是断骨和鲜血横流的可怕场面。漂浮在礁岩群空隙里一个小海水池的波西正仰望着他,笑得没心没肺的。
他向那家伙比了粗鲁的手势。也许他永远都不能琢磨透波西的脑回路,他的名字是无序和混乱的代名词,令兢兢业业、讲求规矩的罗马卫兵愁眉苦脸,是保守派人士的最大敌人。
希腊男孩欢呼着,刺穿野兽心脏的斗兽士迸发的胜利呐喊也不过如此。伊阿宋感到脑后一阵发麻,看他潜下海面,又跃起,摇晃脑袋像猫一样甩掉耳朵里的水。他矫健灵活,游弋于浪花间时,海水便乖巧地为他分开,轻而易举简直如鱼得水。
原本催促尽快离开的话干枯在嘴里,伊阿宋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盯着波西看了好一会儿。要问他在看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在罗马城,他们总是一起去公共浴场。只是,伊阿宋心想,浴场沉郁的油灯火远远逊色于日光西沉前最后的杰作,金色光线在黑发绿眼少年的皮肤上编织出波光粼粼的鳞甲。平心而论,波西并不符合大众审美推崇的雕塑般的古典美,没有健壮的臂膀;姑娘们也不会为他如痴如醉;静态的优雅与他的关系犹如马和马车的关系。
人们将吹奏牧笛、穿行于荒野中的农牧神的青铜像摆在列柱廊正中央,欣赏的不是祂怪异的半人半羊或者憨痴的愚态,而是原始的、粗犷的、野性的......美。
波西在岸边浮起,忽然扬手将水弹到伊阿宋脸上,水滴淌过鬓角,沿着颌线滑落,粘附在滚动的喉结上。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他按耐住不让心脏狂跳显露在表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格洛弗又哪儿惹到你了?”波西好像就等着他问出这个问题,狡黠地微笑。
听到放羊男孩的名字,伊阿宋下意识地皱眉,随即立刻调整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问的是一路上我为什么很少和他交谈,那仅仅是因为我不了解他,不想冒犯。”
“噗——冒犯。你不和他说话,又怎么能了解他?格洛弗人很好。虽然来自小村子,没见过大场面,但他不像罗马贵族一样穷讲面子。”
波西似乎忘了伊阿宋也是他口中的“罗马贵族”。“我不介意他......是个放羊人。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可我不认为平民贫穷是他们的错,所以他们无法做出贡献——”
“贡献。”波西停下游动,“说得好像你完全搞懂了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伊阿宋希望太阳能再沉下一些,晚霞变得更红一点,否则他无法解释脸上热燥的感觉。“尽忠职守,行事要与自己的地位和荣誉相称。修建公共建筑,施舍面包,举办庆典,主持祭祀——”
“包括离开家,跑到别人的地盘抓走别人家的孩子当人质吗?”波西冷冷地问。
伊阿宋就像踩进碎玻璃中般无声地急抽一口气。波西飞快别开脸,不再盯着他看。
“对不起。”他们同时道歉。
伊阿宋摸着后脖颈。“我不该那么说——”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
他们再次异口同声,使气氛变得更尴尬。过了一长段戏剧性的停顿,波西沉下水底,钻出来时又变回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不过仔细看就能从中觉察出一丝不自然。“嗯......我想今天我们都累得够呛,你要不要下来游会儿放松放松?”波西问。
“不,”伊阿宋不自觉地盯着一颗水珠向下抚摸过麦色肌肤,滑进波西的锁骨窝,“我还是不了。”
-
晚餐过后,伊阿宋和波西简单地道了晚安,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没有谈论今天发生的事,也不讨论明天的安排。他对着桌子上的手稿发了一刻的呆,没多久就有仆人传话要他去见女主人。
在别墅中庭,他找到了继母朱诺。她面对祖先面具的陈列架肃静站立,晚风摇曳烛火,制造出人影幢幢的景象,一时间她看上去正行走在格雷斯家族逝去成员的鬼魂中。伊阿宋知道朱诺不会毫无由来地站在那里就为了欣赏那些阴森的面具,他回想最近有什么事能惹她不高兴,然后心一横走向继母。
“母亲,晚风凉,您还是进屋歇息吧。”
妇人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但因为光线不好,故而显得有些阴鸷。“没关系,我就是想看看。在嫁进格雷斯家前,我就对这个姓氏仰慕已久。它代表着,在这个时代,一支正派伟大的罗马血脉仍然在引导着我们所有人。这位,”她语带骄傲和惆怅,摘下其中一个面具,它用空洞的眼神回报所有人,“曾经是将敌军阻挡在桥外、拯救了罗马城的其中一位。可以说格雷斯家的荣光与罗马人的历史等长。嫁给你父亲后我多么希望能为延续这份荣光出一份力,很可惜我做不到。”
“母亲不必为这种事情责怪自己。”
“谢谢你,伊阿宋。”朱诺欣慰地揽住伊阿宋的臂弯,让他拍拍自己的手背。等金发男孩想礼貌地抽手离开时,却发现自己被女人用暗劲死死扣住。
再看朱诺面不改色地笑着:“我早就不为这等事忧心了。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又何必自寻烦恼?要是我无法教导好他,那才是我的失败。”
要来了。伊阿宋隐约意识到不管接下来谈的是什么,都绝不会是他喜欢的。可他只能硬着头皮,保持平静而谦虚的口吻回应:“要论失败,那只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愚钝顽劣。绝不是您的错。”
“我也年轻过,伊阿宋,所以我理解年轻人在青春年华之时,享乐对所有人的诱惑。但一切欢乐是为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准备的,不是你们——为未来积蓄力量的年轻人。”朱诺启步领他穿过走廊来到后花园,“你明白这一点,我的小勇士,你一直明白,让我和你父亲都感到十分自豪。可有时最优秀之人也免不了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那个希腊小子——”
恰好此时,伊阿宋感到眼皮一跳,揉着眼睛错过了开口的时机。继母却满意地将它当做是顺从的沉默。实际上,听她终于提起波西,他反倒放下心来。关于波西的批评已是稀松平常。伊阿宋没理由认为这次他不会像以前那样摆平继母的愤恨。
“不管他为我们制造了多少困难,我们仍旧宽准他接受和你一样的教育。然而,他没有表现出感激,甚至没有丝毫改变他那种粗野的性格和举止。”
“我想那不是‘粗野’,母亲,更像是......‘直率坦诚’,有人会这么说。我觉得这正是如今很多不诚实之人缺少的特质,后者造成了道德逐渐落败的现今。”
“啊,多么深刻的见地,恐怕是许多年纪大你一倍的人都思考不到的!伊阿宋,这是你的优点,聪明和忠诚,但后者同样是你的软肋。你瞧,就如我刚才所说,希腊人正在对你产生坏的影响,而你浑然不知。”朱诺猛地挥手警告他不要插话,她吐词依然优雅,每个字却越来越掷地有声,“罗马城内严明的氛围多少扼制了他的恶劣,我们尚且还能忍受他的逾矩。但在这座松弛的小城,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放肆。仁慈没有太多的耐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夜间冒险。你们要去做什么?只有小偷和暴徒才会借着黑暗行事!”
眨眼间,伊阿宋的背上布满了冷汗。他能在继母灼灼放光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僵硬的表情。“我们不是......”
他从来没有听过继母用如此语气对他说话,并非冷酷,而是失望——他从未听过、竭力避免的——更令他胃里翻涌的是一种哀痛的怜悯。“你知道最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的隐瞒和谎言,而是你竟然允许自己干出此等出格的事。我和你的父亲,我们是那样对你寄予希望。我的孩子啊,亲爱的,你辜负的不是我们,而是你自己。”
“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们或自己良心的事!母亲,我们只是——”这次伊阿宋挣脱了女人的手,他倒退一步,但仅仅只是一步。
即便朱诺对伊阿宋的爆发感到惊讶,她也没有表现在面上。她像在海滨散步一样将披肩的纱巾仔细拢好,伊阿宋抽手时弄乱了它。再开口时她语调平静,并且提起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还在罗马城时,我听说鲁弗斯家的希腊人因疫病去世了。他们说事情发生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
“......我也听说了,非常令人悲伤的意外。”
“确实。所以伊阿宋,我希望你做出明智的选择。”说完,朱诺唤来女仆掌灯,步履轻盈平稳往卧房走去。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留下伊阿宋站在原地许久。
他可以走开,到别的地方揣度、分开思绪。可他不想,这个问题他只能在这里弄清楚。他所站立的地方是别墅的后花园,沿着左侧水道往前就能走进通向外界的果园,到家的外面。伊阿宋熟悉那番话,只是一心不想承认自己会成为这种手段的受害者。它只该被用来对付格雷斯家的仇人,外人。而就在刚才,朱诺威胁了他。
自他有记忆以来,朱诺就是他父亲的妻子,他和塔莉亚的继母。在父亲远行期间,以果决严谨、说一不二的风格撑起整个家,她的偶尔冷酷也是为了维护格雷斯家。伊阿宋一直敬重有加地收受这位女主人的夸赞、教训与责罚,如同面对生母。他将朱诺视作家人,从没想过她会像威胁仇敌一样以言语相要挟。
几步之外就有仆人守候,再穿过一间餐厅的走道对面就是波西的房间。他并不是孤单一人,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与全世界的隔阂。
孤独无法被形单影只的人感受到,它只属于被人群包围的人。
-
伊阿宋不愿意将武器保养交给下人处理,擦拭枪身、打磨剑刃成了他每日的功课,他尤其在意那柄去年生日父亲命人打造的宝剑是否时刻保持最佳状态。即便如此,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柱廊凉棚下磨刀的场面也足够不同寻常。是的,看起来的确吓人。
他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姐塔莉亚从侧门偷摸进来后,第一时间不是溜回房间,而是跑过来,坐在长凳的另一端。
她好像不准备做第一个发言的人,晃荡着两只脚,哼着不着调的小曲。相比之下,她眼神要说的东西可多了,强烈到伊阿宋没法继续进行第五遍擦拭。
最后按耐不住打破了寂静。“你到底想干什么,塔莉亚?”伊阿宋咕哝着,附加一声不加掩饰的叹息。
“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波西那小子呢?”
“他休息了。”
“有古怪,你们俩从不分开。看你心情也不好,吵架了?”
“我们很好,谢谢。以及,我们睡在不同房间,根本没有你所谓的‘从不分开’——别这么说,你让它听起来非常奇怪。”
塔莉亚把腿盘起来坐着,咯咯笑道:“第一,更正我的说法,‘在你们醒着的时候’。第二,因为你们确实很奇怪。我从没在其他任何人身上见过你们这样的相处方式。你和波西,你们分享所有的快乐,甚至难过。有时我也不理解你的时候,波西却轻易知晓了。你们就像......”她挥舞手势,试图逮住一个合适的词语,“就像纠缠在一起的两团捕兽网。抓住其中一段绳子,完全搞不懂你会扯出哪张网!”
“嗯......他是我朋友。我的意思是,朋友之间这样不是很正常?”伊阿宋放下短剑,耸耸肩。
“你和小笛、雷奥可不是这样。”
他清理盾牌的动作迟缓下来。一个由塔莉亚的话激起的念头滑入脑海,立刻深深扎根。但那时它还处于蛰伏土壤的状态。伊阿宋闷声继续手上的活儿。塔莉亚不在乎有没有回应,意兴盎然地继续道:“说起来,夏天过后,你就要出发去梅迪奥兰了。波西对此有什么反应?”
“刚开始不高兴,现在大概已经接受了吧。”
“那你呢?”
伊阿宋又低下头,故技重施,专心做事假装听不见。塔莉亚不客气地直接上手掐他大腿,让他发出痛呼。他瞪着姐姐,姐姐不甘示弱瞪着弟弟。
“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想啥!老姐我看着你长大,你什么样,什么脾气我心知肚明。可波西来后一切都变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们俩莫名其妙就成了彼此的跟屁虫。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我记得小时候一不留神你就自己跑丢了,最后在储藏室找到你时,你小子差点把剑当成甜点吃掉。还有,被父亲臭骂后拉着脸跑到我那里生闷气。唉,想起来还是小时候的你有意思。”
回想起从前曾有过的轻松愉快的童年时光,伊阿宋笑了笑:“所以?现在还不算晚啊,老姐。”
“什么?”
“别玩失踪,留在家里,我们可以好好培养姐弟感情。”
听到这里,塔莉亚打了个寒战。看来她不喜欢她想象的那副景象。她伸直腿一跃而起,拉拉手臂,打了个哈欠。“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y1ke (Guest) on Chapter 1 Sat 22 Feb 2025 06:43PM UTC
Comment Actions
y1ke (Guest) on Chapter 1 Sat 22 Feb 2025 06:45P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1 Tue 25 Feb 2025 02:20AM UTC
Comment Actions
WhiteHorsefromJupiter on Chapter 1 Sun 16 Mar 2025 12:48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1 Tue 18 Mar 2025 02:32AM UTC
Comment Actions
y1ke (Guest) on Chapter 2 Thu 27 Feb 2025 12:43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2 Fri 28 Feb 2025 12:16PM UTC
Comment Actions
WhiteHorsefromJupiter on Chapter 2 Sun 16 Mar 2025 03:45AM UTC
Comment Actions
y1ke (Guest) on Chapter 3 Sat 08 Mar 2025 08:06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3 Sun 09 Mar 2025 03:16AM UTC
Comment Actions
WhiteHorsefromJupiter on Chapter 3 Tue 25 Mar 2025 04:19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3 Thu 27 Mar 2025 04:55PM UTC
Comment Actions
WhiteHorsefromJupiter on Chapter 4 Sat 29 Mar 2025 03:31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4 Mon 31 Mar 2025 03:11AM UTC
Comment Actions
y1ke (Guest) on Chapter 7 Fri 28 Mar 2025 04:32P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7 Mon 31 Mar 2025 03:24AM UTC
Comment Actions
y1ke (Guest) on Chapter 11 Sun 11 May 2025 05:50PM UTC
Comment Actions
y1ke (Guest) on Chapter 11 Sun 11 May 2025 05:51PM UTC
Comment Actions
Always_loading on Chapter 12 Wed 11 Jun 2025 06:54A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12 Wed 11 Jun 2025 12:53PM UTC
Comment Actions
banyi on Chapter 12 Wed 27 Aug 2025 04:36PM UTC
Comment Actions
Lynxluna on Chapter 12 Fri 29 Aug 2025 06:46A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