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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摇摇欲坠。
回忆里那个金发的少年像太阳一样耀眼。合欢树下的青年被灼眼的金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隐约透过镜片看见翠绿的乡野和墨绿的森林,点缀着嫩白的雏菊,天蓝的矢车菊,与他叫不上名字的黄色小花。
他着了迷一样,盯着如茵绿草中的黄花,那些花与他手中那张照片中的少年头戴的花朵一模一样。自从金发的少年在火中消失以来,他就似乎被困在一场模糊的白日梦里出不来一样,他看到的一草一木都仿佛有着生命一般,敲打着他的脑袋,鲜活的一切都在指引着他,让他在自己走着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回头时看不到起点。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这种感情。自从他从燃烧的废墟中捡起这张照片,画面中的少年就像这久久不落的太阳,在这仲夏的季节里,高挂在青年意识的河流中,正如那在无尽溪流中浮游的花瓣一样,潺潺地,永恒地漂流。
一朵粉红色的绒花落在照片上金发少年的脸上。那是一朵合欢。青年抬起头,两只知更鸟站在树梢上,叫声在青年听来并不悦耳。一阵微风吹过,合欢花们舞蹈起来,摩挲着彼此,发出沙沙声。
他转回视线,相片中的人身着似乎是民俗服饰的蓝衣,头发上装饰着缎带和鲜艳的花朵,在他脸上,合欢花静静地躺在那里,颜色就像是阿拉斯托记忆中金发少年的脸颊。他被自己陈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时,眼角泛起透明的泪珠,脸上的红晕也是这样的颜色。
青年不自觉间用手指在照片的边缘上下滑动。照片的边缘被火苗烧焦了,相纸脆弱不堪。又一阵风吹过,那朵合欢花被吹到了地上。少年的脸被火焰烧毁,只留下一个被黑边勾勒的大洞,青年可以透过那空洞,看到芳草连绵的田野,还有与相片中一样的蔚蓝天空。
耀眼的阳光让他过于懈怠,他提醒自己该继续赶路了。他就像照顾一只雏鸟一样,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左胸前的口袋里。他打开靠着的车门,发动了车子老旧的引擎,这辆车是他用最便宜的价格租来的,排气管不时冒出浓烟,成为了这条偏僻道路上唯一的文明痕迹。
青年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着前路的风景。笔直向前的大道上没有别的车子,水泥路诡异地盖在四周的芳草地上,打破了乡野自然的和谐。这条路似乎从未被使用过,在许多年前竣工后就一直在这里,等待有人沿着路边鹅黄色的野花,走向终点的森林深处。
星星般的野花掠过青年的视野,他又一次想起了照片中的人。胸口的照片似乎越来越烫,燃烧起来,焚烧他的皮肉。
废墟里到处都是火焰和浓烟,物品的残骸四处散落着。青年想,如果圣经中写的地狱真的存在的话,应该就是这幅光景。
那天,金发少年的公寓发生了火灾。他站在大学同学公寓的废墟前,鲜红的消防车在扑灭熊熊大火;他没有哭喊,只是觉得有一丝火苗趁机钻入了他的躯壳里,将他干稻草般的,并不丰富的情感点燃,让悲伤的黑烟占据了他的身体。他并不享受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在那之后几天过去了,警察的调查工作没有丝毫进展,他们既没有找到起火的原因,也没有找到金发少年的尸体。他就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走了,消失在了那天晚上的星空里。
学校发出邮件哀悼他,许多认识他的学生们都表示了遗憾,而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的死而流泪,而是逐渐遗忘他。
诡异的是,他们不是淡忘,而是真正地忘记了他,他存在过的痕迹似乎被抹去了一样。青年努力对抗着那种感觉,他比世界上的如何一个人都要热忱,在金发少年存在过的每一个角落,让他的身影像铁烙一样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他就像一只蜘蛛,被记忆的松脂包裹,困在了琥珀中。有一次他在半夜三更惊醒,发现他已经想不起金发青年的脸庞是什么模样,他只是一个发着光的模糊概念,他抓了狂,想尽办法让自己想起来,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
车子开进了一片森林之中,这里的公路变得窄了许多,他离目的地不远了。
金发的少年飞走时给他的朋友留下了一根羽毛。就在他来到这片陌生土地的两天前,青年在信箱中找到了那张残缺的照片。真是奇怪,他明明忘记了他同学的样貌,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在照片的背后,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小字——2023年6月24日,拍摄于柳条镇。
于此同时,他经过了头顶黄色的告示牌——柳条镇在您前方。
他借这学期的暑假奔向照片背面的地址,在他的设想中,那地方很有可能是失踪者的家乡。他们谈到过一次家乡的话题,他还记得当时金发少年脸上的忧伤的表情,还有那欲言又止的嘴唇,像狂风中颤抖的树叶。
“我不想回去。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回到那里的,就像落叶总有一天会归根,能用稚嫩的羽翼飞翔的鸟儿也会死亡,落在泥土里,和自然融为一体······”他看向蔚蓝的天空。
他从此没再问过他的家乡,不过直觉告诉他,“柳条镇”这个地方一定有着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已经行驶了许久,道路也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弯。这地方偏僻的程度让他感到惊讶,他拿起放在副驾驶上的手机,手机上已经收不到任何信号了。即便他不是个依赖现代科技的人,与外界断联还是让他有些发慌。
他来到了一片空地,开阔的绿草地就像凭空出现在银桦树和橡树的森林当中,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存在用祂的掌心将那些树木连根拔起。
太阳现在正高高地挂在森林的顶端,那让人不敢直视的光亮摇晃着,像是要掉下来一样。在光束中,他看到几座漆成白色的小房子,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消失在太阳上。一些农田散布在住宅之间,整座村庄就像一副不真实的画一样。
他将车子缓缓驶入村庄里,一些站在村庄门口的中年人和老人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像是早知道他要来一样,迎接着他。有好几个小孩子从白色小房子的窗户里探出头,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孩子像野兔一样乱窜,跑向阿拉斯托开着的车。
他警惕地观察着那些人。他们身上的衣服清一色的白,衣领和袖口上绣着不同款式的花纹,看起来像是蔓延的花草和植物。阳光从他们的衣服的纤维中透出来,让他们好似从刺眼的光中走了出来。那些小房子看起来很原始,青年这才看见那些小房子和农田围着空地中央一汪巨大的,蓝宝石一样的湖泊,水面波光粼粼,看不清有多深。
青年降下车窗,看向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个老人,他的眼睛像鲑鱼一样闪着诡异的光。
“你好,先生。”他用礼貌的口吻说,“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美好的田园生活。这里是柳条镇,没错吧?”他笑着,眼神里却并无笑意。
那个老人眨了眨眼,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嘴,“请问您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
“无意冒犯,先生。我是来找我的同学的。他前些日子失踪了。”他下了车,那些围在车周围的孩子一哄而散,精灵一样咯咯笑着。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老人,“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我在照片背后找到了地址。请问您见过他吗?”
“他叫做赫莱尔。赫莱尔·晨星。”青年说着。
那个老人摇了摇头,将照片递给他身边长发的老人,他们传递着照片,“相片上没有脸。”
“相片被火烧过,不过我想,在这么小的村子里,能去大学接触教育的年轻人应该不多。你们见过他吗?”
老人抬眼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鱼一样滑溜溜的狡黠,“我们确实见过照片上的人。可是他从没有去过‘大学’。”
“可是他的名字不是赫莱尔·晨星,不。”他身边长发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到。
青年无意识地屏住呼吸,“······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儿确实有一位‘晨星’。”老人将照片还给青年,青年有些急切地将照片夺了回去。“这照片上的是他,我敢发誓。”
青年来不及想,他又感觉胸口的那张照片在灼烧他的心。“他在哪里?让我见他。”
老人还是用没有感情的眼神看着他,他指向湖的远处,“孩子们会带你去的。”
老人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底粉花裙子的小女孩就凑近了青年,她好奇地看着从外面来的陌生人,接着躲开了青年的目光,像一只蹦跳的野兔一样逃开了。
“跟上我!”她欢快地喊着。
青年向那些村民点点头执意,接着就小跑着追上那个孩子。他离开的时候,村民们的目光都像向日葵一样追随着他。
他们在村庄间的碎石小路上跑着,女孩和青年跑过药店,杂货店与农具店;掠过载着货物的驴车;经过三色堇与银莲花的花丛。他跑动时吹起的风让那些花朵舞动起来。村民们都看着他们的这场追逐。青年回头看着,他租来的车子旁,身着白衣的男人们已经像鸽子一样散开来了,他们拿起了锄头和耙子,缝补起了渔网,就像一个从未被世俗打扰过的古老文明一样,生活起来。
青年的求知欲正熊熊燃烧,他对赫莱尔的家乡感到越来越好奇了。
女孩突然转了弯,跑进了一家有着绿色招牌的旅店里。青年停下脚步,抬头尝试阅读上面写着的字,可那上面写着的语言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招牌上有一轮金灿灿的太阳,长着一张人类的脸,半圆的眼睛中间是蓝色的瞳孔。
他一不小心盯着看了太久,阳光透过镜片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低下头,跑动时失去的感官逐渐回归了他,花朵的清香入侵了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的视觉和听觉正在模糊,在湖泊和草地的另一边他看到了一座三角形的黄色建筑,这诡异的形状十分不自然地坐落在那里,可他控制不住地要注视那里。他在昏沉之中,听到了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接着,传来一个他已经快要忘却的声音。
“先生?先生?”他的声音潺潺流水般清透。
他如梦初醒,缓缓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个人穿着晨露和湖水般的蓝色衣裙,那种熟悉的黄色小花和雏菊点缀在他的衣角,鹅黄色的布料绕在他的颈上,和远处三角形建筑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的头上戴着花朵,蓝色的三色堇,雏菊和枝叶簇拥着一朵新鲜的向日葵,遮住了他面庞的一半。
“夏莉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他说。
初夏的风吹乱了他金色的,雏鸟羽毛般头发上的枝桠。一双熟悉又陌生的金色眼瞳看着他,像是他在睡不着的夜晚凝望晨曦中的星星。他笑了笑,脸上的红晕就像他记忆中赫莱尔的一样。
“你是谁?”他问。
金发的少年脚腕上裹着白色的薄纱,未着鞋履,他走近陌生人,脚上的铃铛发出脆耳的声响。他向他伸出手。
“我的名字是路西菲尔。”他说,“路西菲尔·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