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

by Taschulya

Summary:

《请不要带我走。》

Leonardo被拉着向前走。

他看不清前面拉他的是谁，只觉那股力道不容违抗。他挣不开，只能顺从着朝前走。

一路人影幢幢，却无一人能看清容貌。那些黑影高低不齐，大小不一，似乎每个影子都不同。某种吸引力让他仓促回眸，想要仔细打量，可拽住他向前的力量毫不理会。匆忙的步履中无暇分辨，于是看起来倒像相同的剪影在快速拉划，不停循环重映。

周围的景色从鸟语花香转到断壁残垣，又见各种物件混杂在一起。在废墟顶挂着只沾血的鞋，在裂隙内开着簇娇艳的花。皇都与边境与敌军的各式建筑彼此错落，分明蔚蓝的天空却无端感觉被灰霾遮掩。空气一时清新一时混浊，若有若无间始终飘着缕熟悉的气味。他于是明白这应当是一场梦。

既然是梦，那他就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尽管这次的梦和以前似乎不一样，不过总归是梦。而他的梦总归是那些内容。

穿过重复又相异的混乱风景，周围眼花缭乱却始终异常安静。人影渐稀，长日高悬，偶有飞鸟掠过蓝天，微风无声摇动花枝。这几乎算得上和平安宁，可背离预想的一切都让他隐隐不安。

他在等，等熟悉的场景出现。只要将那些噩梦按流程重演完毕，他就能离开这个梦。梦境一向如此。然而他一直在走，走到步履蹒跚，走到双腿沉重，走到脚掌磨出血，流下滚烫的腥香。

他试图甩开手，试图向后掰，试图停下脚。他试图搭话：“喂，我真的又累又痛，我会往前走的，你先放开我的手让我休息一下。”

拉住他的东西不为所动。他踉踉跄跄，踩到碎石摔到地上。

那东西继续拖着他，不管不顾，一味往前。Leonardo只好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低头看向火辣辣的手掌，却被地上夺去目光。

他猛然回头。

后方铺就了宽敞的血路。绝不是仅凭他流出的血能汇聚的血路。血流摇曳着荡漾着，是他一路留下的痕迹，却像在朝他追逐蔓延，散发着腥香，蒸腾着红色雾气，如同燃起飘渺烈火。

在烈火摇曳出的蜃景中，他终于看见了久候不至的画面。

亡魂匍匐在地，层层堆叠，歪歪扭扭地向他伸手，吐露烂熟的斥责与恶言。

Leonardo很习惯这些了，所以他对此并不慌乱。但这确实不一样。

他仓皇回头。

前方影子依然模糊。浓烈的腐臭紧紧抓住他的手，死死扯着他朝前走。

“放开我！放手！”

手腕朝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扭动，他竭力挣扎，却无法挣脱。身体不得不遵从着被拉向前去。

风自遥远高空俯近。Leonardo全身汗毛立起。

火苗闪烁，向他歪斜过来。

“这是对你的嘉奖。”至高无上的神明亲昵地抚上他的脖子，亲手为他戴上“奖赏”。

“这是多美满的世界，是我们守护的帝国。”留恋飘荡的无名魂灵在他身周呼啸着赞美诗篇。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走下去吗？”许多熟悉的声音拧成一条多年前的誓言，带着笑意轻巧落在他耳边。

他们齐声呼唤：“Blaine。”

遗失姓名的魂灵围拢过来，里里外外，一圈又一圈。几乎是热烈的，亲切的，满怀善意的，如同要拥抱，如同要拱卫。熟悉的恶语被这些陌生的善言掩盖，咒骂的亡魂被他们挤出圈外。他们仿佛围成一个保护圈，彰显着对比的鲜明，只是同样散发着腥香，散发着腐臭。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显得凌乱又肮脏。

Leonardo仍被拽着朝前走。他屏住呼吸。无奈一只手无法捂住双耳。金眸回避紧密包围的驳色，仰头望向至少干净纯粹的蓝天。

天空很远，正在下沉，感觉在向他倾倒，感觉要将他吸入。

“来吧，Blaine，不要听那些怨灵的胡言乱语。”声音在他两侧回环，亲密地呢喃，在重叠中响出扭曲模糊的细微杂音，“你是多好的人啊，怎么能不得善终呢？我们都知道，你多可爱，多善良。我们怎么会忘记？你这样的人正该上天堂。”

“没错，你没有错。你没做错任何事。”

“你已经很努力了，我们都知道，你为大家付出了太多。你这样的人正该得到回报。”

“我们走吧，不要为那些咒骂驻足，不要停留。”

“走吧。”

甜蜜的话语声声交叠，Leonardo却更加恐惧。血已止住的手掌紧捂住单侧耳朵，他大声叫喊，意图盖过那些声音。

“不要，不要！放开我！不要带我走，我不要走，我不要去，走开！放开我的手！快点放开！我不要！不要！”

“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不是不想被独自留下吗？”

似曾相识的刹那恍然间，时光宛如倒流回当年。声音说，那誓言并未破裂失效，他们会一直在他身边，他们仍能一起走下去。

抓住他的那只手就像枷锁，掐在他的手上像生了根。他趔趔趄趄，于环环虚影内跌跪拜陷。他挣扎抽动，又磨出崭新红痕，徒流腥锈血水。周围的声音仿佛听不见他的呼喊，自顾自地轮唱着祝福与赞美。悬日灼灼，蓝天沉沉，不见过往的尸山血海，但见满目葱茏风光旖旎，废墟的荒芜景致亦早已变换为宁静的乡野与繁华的都市。似乎所有美好都汇集于前方，只要他向前走就能进入那个诸事如愿的乌托邦，处处一派欣喜祥和的景象。

除了处于正中心的他格格不入。

他在走，他在向前，但他怀疑这真的是在向前吗？这和往昔那些怨毒的诅咒又有什么区别？

欢欣的一切朝他涌来，淹没了他。他仍徒劳地无声地呐喊着无人倾听的抗拒，在推扯裹挟的前行中，流血的脚掌碾压了一簇幼嫩的花。

——放开我的手。

——拿走那血腥腐臭。

——放开我。

“Leo！”

Leonardo猛烈一震。

手臂用力甩开不存在的拖曳，紧紧抱在胸前。摇晃的模糊世界跟随着脸颊被轻柔捧起。散乱的眼珠晃过眼前男人的轮廓，落定于沉静的蓝色眼睛，缓缓聚焦。急促的呼吸被覆于鼻前的微凉大掌拢住、冷却，逐渐平复。感知到的一切都清楚地昭示着、证明着，这是他真正熟悉的人。

Hugo Agrizendro。

Leonardo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被男人的味道与温度浸染的气息。

他只是做了个梦，即使内容稍微变化，也不过一个已逝者的噩梦。仅此而已，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金色睫毛颤动，抖开的视线低垂。Leonardo没有与那双蓝眼对视，只是向前倒下，埋入男人胸膛。

Hugo没说话，搂住缩进怀抱的细小身躯。他背倚床头，微调姿势，将靠着他的Leonardo放平些许，大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顺沿微凸的脊骨抚过。

他以为Leonardo会落泪，却感觉到在那埋藏的面容下方久久干涸。

Hugo咽下了嘴边的叹息。他不知详情，或许Leonardo会愿意开口，也或许不会透露分毫——但那都无妨。岁月与阅历的积累让他在许多事情上能从容应对，可在面对Leonardo时，他时常深恨自己的无力，所有年华宛如徒增虚度，无法提供任何指引。此刻亦不例外。他总想做到更多，给予更多，然而到头来，他终究手足无措，所能做的也仅有这点安慰了。

他同样能预见，这种情况将在漫长的未来里不断重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对待这样的人，又究竟可以做什么才能让他生活得更快乐，更轻松。他只恳切希望这位过早便受尽折磨的可怜人多少得以摆脱阴霾，得以免于恐惧。

掌下的颤动慢慢变小，胸前的额头贴得更紧。Leonardo趴缩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深沉寂夜中，只有大手抚过布料的细微摩擦声持续响起。

“Agrizendro。”

朦胧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是要下地狱的。”

Hugo的手停下。

微声融入夜幕，像是幻觉。身上的人仿佛不曾有过任何动作，安静蜷伏。

虚凝半空的蓝眸垂落，闭上，再睁开。下巴缓缓抵上蓬乱金发，鼻间悄然呼出的气流拂动柔软发丝。他仅仅环抱怀中那静止的温暖，片刻后轻声开口，清晰留下这个迟夜中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在地狱等你。”

 

2025.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