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生存与命运

by MelancholyMedusa

Summary:

“我所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献给在战争中生存和成长下来的一代人。

 

历史向群像文，会包含恋与深空黎深线出现过的所有主要人物，背景设定在1938年—1976年。

Notes:

殊死的战斗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大地上的生活。

Chapter 1: 前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这是群负伤的人们。他们之中，有的伤口像干涸的小池塘，上面沾着一层黑褐色的尘土；有的伤口裂开了，周围是黑色的坏疽；有的伤口表面干干净净，深处却隐藏着脓液，穿过大块坚实的肌肉，在其四周滋漫，像被堤坝堵住的河流，又像暖热的溪流，在肌肉之间或在肌肉周围流动着；有的伤口向外鼓了出来，像霉烂的兰花，或像捣烂了的石竹，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血肉之花；有的伤口不时冒出一块块半凝固的污血，附着不祥的气泡，浮在再度往外流的鲜血上。

今天已经做了六起手术了，其中三个是重伤员。我不能休息，我不想休息。

我们要争取挽救所有生命的一线希望，不能看着我们的任何一位同志活活地走向死亡。

我感到头脑发昏。长期而专一的凝视使我再看向别处时视野一片模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点，眼神聚焦，我这才关注到，身边这个下午替换过来的，一直不声不响帮忙的副手，是个残存着稚气的孩子。

这并不反常，在延安我已经见过太多在战争中被迫成长起来的孩子。我微微叹了口气。

短暂的放松结束了。我问：

“还有吗？”

“还有两个日本俘虏。”

“把他们抬进来。”

在这样受着伤痛折磨的人当中，是敌人也不按敌人对待。把血污的军服剪开，把血止住，把他们放在其他伤员旁边。他们就像兄弟一样。这些日本兵是职业刽子手吗？不，他们是业余士兵。他们的手分明是劳动者的手，他们是穿着军服的劳动者。

头顶上的汽灯不断地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一窝发光的蜜蜂。泥墙、泥地、土炕、糊着白纸的窗户，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三氯甲烷的气味。现在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一日，半夜三点钟，我随着八路军驻在华北灵丘附近。

 

……

 

医生应该跑到病人那里去，而且愈早愈好。每个旅都应该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归自己调动的流动医疗队，它是前方部队和后方医院之间的桥梁。为了把这个新的经验加以推广，我向上级提议，最好把各部队团以下的卫生工作人员和医生集中到后方来，也吸收一部分各分区、各旅卫生部门的主要领导干部，开一个速成训练班。

一九三九年一月三日，这个“特种外科速成班”终于落地实施了。这次速成班采取一种新的学习方法。速成班分为卫生员、护士、军医三组，三个组的同志每天轮换。

我对着这些从各地来的同志们说，采取这样的方法，是因为我们人民军队的性质和历史上剥削阶级的任何军队都不同。在剥削阶级的军队里，对一个军医要求的只是技术。但是，对于我们这支军队来说，一个掌握了技术的人也不一定称得起八路军的军医。我们的军医需要具备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怀有对劳动者、同志们的友爱。

我在人群里又看到了那个孩子。他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已经算很高，体型偏瘦，穿着一套有些宽大的旧八路军粗布军装制服——毕竟没有哪种军服是为了小孩子设计的。

这是一个沉稳、早慧，却依旧稚气未脱的男孩。从他像晚秋的森林一般的眼睛里，我看出他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孩子。

我问我的翻译，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还没等我的翻译说话，那孩子径自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我：

“我来自延安军区卫生部，我的父母都是像您这样的医生，他们在前线战区。我已经掌握了基础的专业知识，希望能跟着您在这里学到更多，这样我就可以救更多的人。”

我用严肃的语气回答说：“那接下来，你就要认真对待了，孩子。”

 

 

晚间，我把全体学员集合起来讲颅脑手术。把病变定位、手术步骤、注意事项，一一讲完后，又把一张局部解剖图挂在黑板上，让大家临摹下来。在学员们画图的时候，我特意去了那孩子身旁。他的笔记详细记下了讲课内容，清晰地画出了复杂的标图。学习态度很好，我暗自点头。

第二天，医生组的所有人跟着我来到手术室。手术台上躺着一位兵工厂的同志，他在进行试验时把手炸伤了，需要做切除。我给他消过毒，指着他的手让翻译问大家：“这个伤员的切除位置应当确定在哪里？”

一位同志认为应当从贴近手掌的关节部位切开，因为他的五个指头都已经负了伤。

我没有表态，转身回视大家。有人表示同意这位同志的意见。我看了那个孩子一眼，他正在专心思考，没有发言。我对他说：“请你回答。”

他抬起头，果断地说：“我不同意这样的切除法。如果这样，伤员的一只手接近于失去所有功能。他的食指上有两节还没炸坏，我认为应当保留下来，将来也许有用。”

我点了点头：“这个方案非常好。我们不但应当想到伤员的今天，还要想到伤员的明天，将来装上假指，伤员留下的两个指节就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这个手术你来向大家示范，我当助手。”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早就意识到这孩子一开始对我说的“掌握了基础的专业知识”甚至可以算是谦虚。我相信，他早就具备了可以主刀的能力。

不过我的话还是这孩子没想到的。他并没有推辞，镇静了片刻，接过手术刀，在十几双眼睛注视下开始了手术。他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竖纹，眼神专注而冷静，下刀准确，操作目的明确，动作流畅。

手术很成功，他锁起来的眉心却没再舒展开。我开始教他做更复杂的手术，帮助他整理手术图谱，给他讲解那些高、难、深的理论，他学得很快，在很多方面提出的见解虽然稍显稚嫩却不乏新奇和大胆。我断定，他就是为这一行而生的，他会是个好军医，如果有更好的条件的话，未来更会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医生。

实习周很快结束了，那孩子临走前，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黎深。”

“黎深，”我用有些蹩脚的中文模仿着这两个字的发音。然后，我像对一位大人一样对黎深说：

“接下来，你要认真对待了，同志。”

 

……

 

朝霞为银装素裹的群山又染上了层层绯红。学员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奔向了前方的各个战场。我看到人民战争中培养起来的一代新人正在成长。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唯一方法。

 

 

Chapter 2: 漫长的旅程

从海参崴到莫斯科，火车要驶过7400公里。铁路弯弯曲曲，地势高高低低，此时虽然才11月份，但在寒冷异常的西伯利亚，已是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窗外大雪纷飞，车内严寒刺骨。
列车在荒野、森林中前进，单调而乏味。火车站一个个地闪过去，空气越来越寒冷，黎深把小半张脸埋在父母临行前为他准备的，厚实的围巾里，透过死气沉沉的严冬的幕帘，望着窗外的西伯利亚荒原。
他是和一群比他稍大一些的青年一起出发的，车厢内，大家自然而然交谈起革命、理想和未来。
“我是去学航空的。”
“我学坦克。”
“军事相关。”
等到大家说完，轮到黎深时，他的视线终于转过来，一开口就呵出一团雾气：“我去学医。”
一位身型厚实，快活而饶舌的青年有些好奇地问：“这么小就学医啊？”
另一位青年捣了他一下：“这是军区卫生部黎部长家的孩子，是真的上过战场的同志。前段时间还跟着白求恩医生的特训班学习呢，白医生对他的评价很高。可惜……”
“小同志，你为什么出来？国内才更需要你啊？”
黎深抿唇：“国内的战伤外科，军医训练，医疗后勤体系都还不算完善。白老师也说，我们的队伍需要更多的专业知识来进行优化。这也是党的意思。”
“好了，未来的军医同志、研究员同志、飞行员同志、政委同志，为了革命终将胜利，我们干一杯吧！”
几个水缸碰撞在一起，发出不算清脆也不够沉闷的响声，车厢内的其他旅客微笑着看向这群学生，有人唱起了《国际歌》，这几位留学生也加入了进去，虽然语言不通，但所有人却都明白彼此要表达的意思。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阵歌声驱散了风声，驱散掉了寒冷，驱散了几个年轻人原有的拘谨和隐约的不安，把所有人的心，紧紧连接在一起，也掩盖了黎深隐隐察觉到的，其他车厢里传来的隐约的骚乱和哭泣。
火车每行驶几站，就要停车搬运新的木柴上车再重新开动。车上也没有餐车，没有热水，没有饭菜供应，连水管也被冻住。在此情况下，只有行驶到沿途的大站时，才能趁停车之际，下车买饭打水。
火车缓缓停稳，打开车门时几丝雪花随着风被刮进来，融化在黎深指尖，人们蜂拥而下，他也起身，随着人群下车。扑面的、异常寒冷的空气反而冲淡了车厢里混杂的异味。路上结着冰，又光又滑，黎深扶住了一位即将跌倒的苏联妇女，老妈妈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感谢他，她望着不远处一位被两个身型高大的警卫带走的中年人，郑重而悲哀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纷飞的雪花里，那三个人的身影逐渐被埋没。
黎深看到，战争的痕迹依然这片土地上久久不散，到处都是弹痕累累，道路桥梁也残破不堪。
“小同志，要发车了，快回来。”青年站在车门口招呼他。
黎深对那位老妈妈点了点头，快步回到了车厢。
列车继续行驶，又过了几天，行驶到了贝加尔湖区域，这是这群来自内陆的孩子第一次见到如此辽阔的海岸线，尽管这里一片荒凉，烟雾迷蒙的淡紫色群山单调乏味，但几个人依然有些兴奋，黎深也被拉着拍了一张相片。相片里他被几个人围到正中间，有的人手搭在他肩膀上，有的人趁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的耳根微微发红，却还是努力作出一幅严肃的表情。
“小同志，笑一笑嘛，明明年纪还小，不要这么沉闷，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想想吧，等到战争结束，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想想那时候，你准会遇到一位漂亮姑娘，等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还不笑吗？”
这句善意的打趣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黎深的嘴角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上扬了。
咔嚓。
这一刻，大家的笑容，连带着背后窗外平静清澈的贝加尔湖，重叠起伏的山峦，成群飞过的灰褐色的波西米亚连雀，都被定格下来。

Notes:

路线和列车环境参考来自《红色记忆：中东铁路上的中国梦》以及《蒋经国传》

Notes:

这篇里的“我”是加拿大籍共产党员亨利·诺尔曼·白求恩。算是小黎众多老师里接触时间最短但给他影响最大的一位。
在白求恩去世后，黎深被公派去苏联红军军医学院留学，主要学习战伤外科、军医训练、医疗后勤体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