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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嘿了一声,心说这搬山道人倒是来了精神,牙尖嘴利,当真是难对付。他一面同鹧鸪哨合力将棺盖抬起斜搭在墓墙上,一面嘴上也不肯服软:“没有本官二进宫来,哪还能为小道爷唱《牡丹亭》也?”
鹧鸪哨虽不是什么风雅的文人,倒也听说过牡丹亭,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之类,无非是富家小姐死了,穷书生挖坟启棺,把人又从土里刨出来的戏码。这是封师古刺他从空棺里跳出来,像个死而复生的大小姐;鹧鸪哨上下打量封师古,帽子早被乱石砸掉了,戏子似的行头也被蹭得灰一块白一块,额头还绑着止血的衣带,不由笑道:“封家主这一身,唱的倒不像《牡丹亭》。”
封师古知道他下一句准没有好话,但心中好奇,忍不住追问:“唱的什么?”
鹧鸪哨拿起骊珠,悠悠道:“《目连救母》。”
《目连救母》讲的是佛陀弟子目连从地狱中救出亡母的故事,期间对地狱景象描绘颇多,大多是形状凄惨的饿鬼与满面凶煞的无常。只是封师古这般惨的无常,恐怕戏中饿鬼看见了,都要掬一把同情泪。
封师古自然听得懂,装模作样唱了声佛号:“目连救的是饿鬼,贫僧救的是恶道,整日里打打杀杀,凶神恶煞,造孽。”
鹧鸪哨逗他:“大师高明,为何还不去了这三千烦恼丝?”
封师古一声长叹:“人间花花世界,莺莺燕燕,这烦恼丝若是去了,该惹多少女施主伤心,贫僧哪里舍得,只能化我身渡红尘…”
“敢问大师法号?”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疯癫。”
他二人嘴上谁也不肯饶了谁,手上却十分利索,用两颗珠子将棺盖每一寸角落都一一照了,发现上面描画了不少蝌蚪似的符号,想是古夜郎国特有的文字。两人对这方面都没什么研究,鹧鸪哨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就把这些符号强行记了,打算将来找个有识之士辨认清楚,其中说不准有什么线索。
他心中如此想,却听封师古叹惋道:“观辰若是在这里,一定十分开心。”他同鹧鸪哨讲,观辰是他的小妹妹,在封家是最博闻强识的一个,什么文字都认得,可惜自幼身体虚弱,出不得门。
鹧鸪哨心里清楚,是这观山太保又使办法,要把自己勾回家了。对方刚一得知自己身份就想制服了问话,到底是想从搬山道人处得到什么,宝珠抑或秘术,鹧鸪哨都不在意,干脆挑明:“邵某要先去云南走一遭,若是有命回来,定去封府上下拜访。”
封师古被他这么顶了一句,心想着,有命回来,有命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这就是个空许诺,做不得准。但也不着恼,在他与鹧鸪哨分道扬镳之前,还有的是机会。
二人又在暗室中搜寻一番,确定再寻不到什么线索了,就将骊珠收起,一同出了洞,沿着石瀑往上爬。这天井口是斜的,应当是后天坍塌所得,下方刚好搭在石瀑边缘,鹧鸪哨先一步到了天井外头,回身去拉封师古。
或许每个倒斗之人,从墓穴中逃出生天之时,都会有白捡了条命,或重活了一回的想法。鹧鸪哨二人爬出天井,只见眼前月色朦胧,周遭山谷形如莲台,堪堪衔住西斜的玉兔,端看月势猜测,应当已是过了寅时,云贵之地日出要比北方晚些,估摸着日出还要半个时辰。
虽然山势险恶,攀爬出去也并非易事,但好歹已从夜郎王墓的困囿中逃脱,连空气都跟着畅爽起来,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两人决定歇息片刻,等到天亮再找办法出谷,就寻了株高大的闽楠,在周围收集了些干枯的枝干,拿火折点燃,围坐在一边。
封师古靠坐在树根处,见鹧鸪哨眉眼在火光里被映出深深浅浅的影子,看得倦了,又睡不着,就说:“咱们这样坐在这里实在无趣,你做搬山道人的时候,有没有听说什么故事的?”
鹧鸪哨正拿树枝拨弄篝火,闻言斜睨他一眼:“听什么的?”
“鬼怪,狐仙,妖邪。”
鹧鸪哨想了想,倒真给封师古讲了件奇事。这事发生在山东,在当年家喻户晓。说是有一户人家,家境尚可温饱,这家小子撞大运,娶了个漂亮媳妇儿。半年之后两人回家省亲,在回家途中,距那新媳妇家已有二十多里了,路过一片树林,新媳妇突然说自己肚子疼,要小解,男人就在树林外给她守着。等过了一会儿,见女子出来的时候,就觉出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呢?她进树林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绿色的裤子,出来时,裤子却成了蓝色;并且这女子神色十分恍惚,和平时干净利落的样子完全不同。后来两人在附近村庄借宿,丈夫才听说那片树林里有一座古墓,平日里都被树木遮着,阴森森的,也很少有人进去,都说里头住着妖怪。
等回了家,男人就把这怪事偷偷同自己爹娘说了。老两口谁也没当回事,哪里有那么多妖怪作祟呢?晚上吃完了饭,就说小夫妻俩省亲回来,一定累了,就让他们早早休息。
这户人家的院子,小夫妻俩的房子同老两口的屋子窗户正对着。老人睡得都浅,有个什么动静都容易惊醒。这老两口也不知为什么就睡不安稳,半夜起来一看,儿子儿媳屋里的灯还亮着,心说这是怎么了?他们农户人家,也不必挑灯夜读,为了省点灯油钱,也为了第二天下地干活,都是天一擦黑就睡。
老两口正寻思着,突然小两口的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似有一只大鸟在屋中挣扎,翅膀呼扇拍动,随即对面窗户“啪”地被撞开,一道黑影从中翻滚而出,口中传出似鬼似枭的刺耳怪叫,跳过院墙,就此消失在黑夜里。
老两口吓坏了,冲进对面一看,儿媳不见了,只剩下儿子的尸首躺在光秃秃的床上,肚子被划开,血混着肠子流得满床都是,奇怪的是床单不见了踪影。两人伤心欲绝,立刻报了官,当时的官员却说是新媳妇妖邪附体,此事乃幽冥作祟,只在卷宗中记了一笔,就此草草结案。
后来县中又来了个善于折狱的县令,在卷宗中发现此案,断定是女子与奸夫勾结,装神弄鬼,害了男人性命,便询问村中有无久出不归者,公婆说:“有个同村姓戚的,已经有很多年不回来了。”
又问:“在案前还是案后?”回答:“大约是在同时。”县令就令人捉了这姓戚的父母,询问他平日里在哪儿出没,直追到了清江浦,见有一个女子在当垆卖酒,与之前失踪的新媳妇十分酷似;等到她夫君归家,衙役一看,果真是那戚某,把两人一并押解回来,这才水落石出:是这女子与姓戚的勾搭成奸,利用古墓鬼神之说迷惑丈夫公婆,等到了半夜,就把丈夫害死,让戚某装作怪鸟呼号着翻出院墙。至于为何将床单一并带走,大约是丈夫死前挣扎,留下了不似妖怪害人的证据。
封师古半闭着眼睛听完故事,轻轻咋舌,笑道:“倒是有趣。”又说:“若真是妖怪害人,又不是摸金校尉出来干活儿,哪里用刻意点灯呢?明摆着是吸引人来看,不然没法唱戏。”
其实这事发生在乾隆年间,鹧鸪哨走南闯北,从别人那里听了一耳朵,欺负封师古是个古人,讲来糊弄他听。
此时天边慢慢浮起一丝鱼肚白,将是天色大亮的时候了。两人都长时间没有水米打牙,腹中饥饿,就算要爬出山谷,也得先垫垫肚子,免得手脚无力。天坑下带着骨沉香的水是没人肯喝的;鹧鸪哨借着一丝将绽未绽的天光环视四周,只有身边一棵高大的闽楠,没什么生长果实的树木;又往上看,忽然发现悬崖上一株形状奇怪的植物,茎叶肉质,边缘带刺,绕着中心的茎杆螺旋生长。
鹧鸪哨认出这植物名为盘香胆,多在悬崖峭壁上生长,扒开茎叶外皮后,内里便是富含水分的果肉,虽然十分苦,却能解燃眉之急。他同封师古点了点头,就走到峭壁之前,打量了一会儿,内心暗暗划定攀爬的路径,便抽出匕首含在口里,伸长手臂握住一块凸出的岩石,三两下到了高处。
封师古看鹧鸪哨在悬崖峭壁攀缘而上,身形灵巧比之猿猱也毫不逊色,这峭壁风吹日晒,表面泥石土块并不牢靠,又无绳索树藤等物作为依托,若换了平常人等,稍有不慎就要被石块松脱所害,兜头栽到地上摔个重伤;然而鹧鸪哨每每都能凭借迅捷身法化险为夷,有好几次他手上刚攀住某块凸起的岩石,足尖用力,身体往上一纵的同时,脚下石块就应声碎裂,沿着崖壁滚落,而他早已寻到另一处结实的石块落脚。封师古在崖下看得心惊肉跳,见鹧鸪哨不到盏茶功夫已攀上去三四丈高,离那盘香胆愈发近了,也暂时忘记饥饿,全神贯注盯紧对方动作。
只见鹧鸪哨又是冒险一跃,双手险险各捉住一块岩石,身体一悠一荡,正跃到那盘香胆左下方,差点被植物长着刺的茎叶扫了眼睛。等脚下踩稳,才取下口中小刀,割下几根肉叶,甩去从创口溢出的汁液,小心揣入怀里,重新含了刀背,回头朝封师古望了一眼,示意自己很快便可下去。
然而鹧鸪哨刚一回头,因着身在高处,能看清远处谷底场景,只见对面崖下仍未被天光覆盖,阴影中忽忽闪闪,竟亮起几点绿色的磷光,像是墓地里常见的鬼火;他心中奇怪,还未等思虑清楚,视线上移,只见从崖外远远飘来一丛乌云,这云朵来得好快,眨眼功夫已飘到两人近前,在地上投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鹧鸪哨面色顿时一凛,怎奈口中含着利刃,一时无法言语,情状紧急得好似连顺着原路返回的时间都不够,竟是双手猛地拍击崖壁,纵身便往下跃。封师古被他这行径唬得怔住,见他从高处落下时如一只飞鸟展开身体,临近崖侧那棵闽楠时又收回两臂护住头脸,双腿蜷缩,径直扑入层层树叶里。枝繁叶茂,封师古没法看得真切,只觉不过瞬息之间,鹧鸪哨就带着满身树叶扑到他面前,捉住封师古衣领,就地往旁滚了两滚,方才缓下冲势。
封师古不明所以,一句“小道爷”还未出口就被塞了一嘴草叶,等二人终于停下,怒气冲冲连连呸了两声,刚要开口质问,却见鹧鸪哨一双眼睛压根没看自己,取了口中匕首,抬手就往天上掷去,只听一声凄厉长啸,乌云在空中猛地折了个跟头,差点直坠到地,凭借气流缓冲之势,险险停靠在崖壁上,鲜血从被刺伤的眼窝里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干枯岩石上;它就瞪着仅剩的独眼,爬动间恶狠狠盯着二人。
封师古这才看清,不是鹧鸪哨无理取闹,原是这山崖间住着好大一只怪鸟;又见这怪鸟翅膀张开足有一丈来长,遍体乌黑,仅有尾端一片赤红,脑海中瞬息一闪,认出了这怪鸟的来头。宋《拙庵杂俎》中有载,这种鸟“体黑而尾赤,大如云盖”,飞在天上就犹如将雨的乌云,甚至能俯冲而下,抓起孩童带走,名为赤翭。但这怪鸟早在宋代初年就灭绝了,谁能想到在这荒野山谷之中还蜗存着一只。
方才鹧鸪哨居高而望远,看到的正是山崖下嶙峋的骨头,鬼火闪烁,兽骨、人骨都是有的;又见这赤翭无声无息飞来,两爪比人拳头还大,一个俯冲就要取封师古的性命。但它飞得快,鹧鸪哨反应更快,惊险之下用匕首刺瞎它一只左眼,这才从利爪下救了封师古一命。
鹧鸪哨暗暗握紧腰侧仍装着弹药的那支镜面匣子,心中盘算如何才能要了这猛禽性命,无暇顾及封师古,自然没看见封师古抿紧嘴唇,兀自懊恼的神情。年纪轻轻的封大家主看了一眼那只独眼赤翭,心口仍在因鹧鸪哨方才行径扑通扑通乱跳——方才自己竟看他看得呆了,连身后的危险都毫无察觉。他恶狠狠冲自己骂了句:没出息!然而每每想绷起紧张的情绪,脑内便不由自主想起鹧鸪哨刚刚扑向自己时皱起的眉角与抿着刀锋的嘴唇,虽只是匆匆瞥过,却翻来覆去地在头脑里出现,搅得他意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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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讲的故事来自《清稗类钞-狱讼类》的“山东奸杀案”,原文如下:
乾隆时,山东某县乡民某家尚温饱,有一子,娶妇貌颇佳,逾半年归宁。既匝月,子控衞往迎,距妇家可二十余里,半途经古墓下,树木重蔽,相传有妖。妇入榛莽溲焉,夫控衞以待。少顷妇出,所着袴本绿色,忽易为蓝,心疑一时目眩,未之诘,察其神情瞀惘,亦异平时。抵家,乘间语父,父曰:「安得有此!」并置不问。翁妪故与子对房居,晚饭毕,以子妇初远归,促令早息。夜半,翁妪见子舍尚有灯光,窃意何事复起,旋闻有声似鸟鼓翼,继而噭然如怪鸱怒号,破窗飞出。急起视,则窗开,子已破腹死于床,妇失所在矣,箱箧床帐,并皆完好,惟少一护褥布单。官往验之,绝无端绪,于是鬨传某村妇为妖摄去矣。阅数年,有某令新莅任,细阅案卷,唶曰:「此奸杀也。妖摄人,能死其夫,即杀矣,岂能持刀割腹?且摄布单胡为?」遂拘两造重鞫之,问:「有村民无故外出久不归者否?」妇父言:「有某村某戚出已数年。」问:「在案前乎?」云:「约畧同时。」令曰:「盗在此矣。」乃拘戚之父母,详问平日出游何处最熟,遣役随往踪迹之。至清江浦,见一妇当垆,酷似女,须臾夫至,果某戚也。拘解归讯,则妇素与戚奸,道出冢间,借作疑阵,为劫杀远窜之计。是夕,先启户出妇,而己作破窗飞逝状以示怪异,布单血污,不类妖噬,故卷之而去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