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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 of 【鬼吹灯】千秋
Stats:
Published:
2019-08-05
Completed:
2023-10-26
Words:
168,124
Chapters:
43/43
Comments:
4
Kudos:
32
Bookmarks:
4
Hits:
1,192

【鬼吹灯】千秋

Summary:

观山太保封师古×搬山道人鹧鸪哨。

Notes:

探索一下AO3怎么弄章节,万一哪天沙雕lof也不让我搞了。
如果我tag或者章节选项哪里有错请一定告诉我!!
顺便series是分卷吗

Chapter 1: 鬼客

Chapter Text

中国古代有句老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而在三百六十行之外,却另有“外八行”不属正经营生之列,分为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其中倒斗便是盗墓,要人拿命,靠胆色,以及各种奇巧诡谲的手段,与躺在古墓之中的死人斗智斗勇。若碰上墓里有阴毒机关或成了僵尸的粽子,运气大的能全身而退,时运若不济,便免不了被索去对招子、留下条胳膊腿脚之类当作路费,更有甚者被害了性命,给墓主人送去个白给的陪葬;然但凡能活着顺一两件明器出来,无不是一朝暴富,从此置宅办地,坐享富贵——拿命换钱的生意,世上从不嫌多。

盗墓这勾当发展了几千年,除了些不入流的民间私盗,也发展出有名的四大流派:发丘、摸金、卸岭、搬山。发丘与摸金本为一路,起源于东汉末年,尊魏王曹孟德为祖师爷,却在明末之时被毁了发丘印与十枚摸金符之中的七枚,余下三枚也不知所踪,自此便几乎销声匿迹。卸岭力士则并尊关帝与西楚霸王为祖师,大多啸聚山林,做些绿林响马的营生。

而其中搬山道人一脉,身世尤其坎坷。他们由遥远西域迁徙至中原,由于祖先坏了神明的规矩,受了某种诅咒,其族中之人后背上都会有一个眼球形的红斑,且到了四五十岁,体内的铁元素便会逐渐减少,其间痛苦难以言表。待这种苦楚持续十年之后,人便会因为严重的铁缺乏症死去,无药可医,无法可解。而若要解除这种诅咒,唯有找到传说中商朝君主武丁时代发现的雮尘珠。这一族之人便散落各地寻觅,时光荏苒,逐渐形成了四大盗墓派系之中专司搬山分甲之术的“搬山道人”。

雮尘珠的线索续续断断,这一族人丁也几近凋零。幸得到了民国年间,出了一位以一当百的传人,因其使得好口技,人人便都唤他鹧鸪哨。到了最后,也只传得这个外号,真名是什么反倒无人知晓了。鹧鸪哨虽本领通天,奈何一人之力毕竟抵不上百人,到了他这时候,已是希望渺茫,纵有上天入地之能,也遍寻不到一分出路。

却说人世间机缘定数,你越是想找到的东西,有时偏偏寻而不见。待得无心寻找,那事物就又自己出现在眼前。或也是命中注定,或也是老天爷开了眼,不想让鹧鸪哨这等英雄豪杰空负一身好本领无从施展,在他二十有五那年,当真碰上了转机。时年民不聊生,鹧鸪哨与师弟师妹出门倒斗时途径蜀地,于强盗匪徒手下救了名老者,又赠了他些许银钱当作盘缠。这老者千恩万谢之余,说起自己祖上曾在一个大官家里做活,后来大官家中生变,众人作鸟兽散时把宅子里剩余的东西都抢了个精光,自家只分到一本残破古卷。这古卷上语言晦涩难懂,放在自己手里也是浪费,便将它送予了鹧鸪哨,权当报答。

鹧鸪哨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待得三人归家,他收拾行囊时发现了这本残书,随手翻开,却越看越觉得心惊:这古书虽已残缺不全,连封面都让人扯了去,其中却记载着诸多大墓之中的机关陷阱,以及其中藏有的奇珍异宝。

鹧鸪哨对那些金银倒不太感兴趣,搬山道人入墓倒斗不求财物,况且书的主人既已对那些大墓如此了若指掌,想必已是进去探过一番,倘若真有什么稀奇之物,恐怕也早已被取了出来,流落世间,下落不明。鹧鸪哨心中感慨,待又翻了一页,却只见面前的书页上绘着方古印,那古印当中位置有个鸟类的图腾,形如凤凰,仰头张翅,姿态蹁跹欲飞,旁边还有个类似眼球形状的文字,霎那间直击得鹧鸪哨脑中嗡嗡作响,心头思绪翻滚,如激起阵阵惊涛骇浪。待半晌过后他缓过神来,忙仔细察看一旁文字。

原来那大印名唤夜郎古印,埋于湘黔边境的夜郎王墓中,为古夜郎国的“端公”所用。“端公”即人们常说的巫师,他们惯常用此物预言大事,祈福消灾。说到夜郎,人们通常会想起那句“夜郎自大”,而实际上古夜郎国历经四朝,绵延近两千年之久,其间统领过周边诸多小国,地广数千,国富兵强,倒也真颇有些“自大”的本钱。就连《史记》中都称:“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只可惜最后一任国君不自量力,惹怒了中原的汉王朝,终遭灭国之祸。而此间夜郎王墓,便是其第四代王朝“金竹夜郎”中某位国君的埋骨之处。然书中对此墓穴却一反常态,不再如之前那般细细谈来机关如何,财宝如何,墓主身份又如何,只语焉不详含糊带过,末尾记下“此墓过于凶险,唯见其周遭山川耸立如断剑,若贸然入内不免葬身其中,还需商议。”又往后看,书页便零落不堪,似乎是被人刻意撕去,只剩最后一页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日期。

乙巳年七月十六,未遇。

丙午年七月十六,未遇。

……

甲寅年七月十六,未遇。

鹧鸪哨只记得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乃鬼门大开,亡灵游荡的日子,至于这七月十六,却当真揣摩不出个中含义,只得将其暂时搁置。鹧鸪哨十三岁随师父倒斗,至今已十二载,进过的墓室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始终找不到线索,这次无意之中救了一人,却阴差阳错得了这本残书。想到极有可能寻到雮尘珠、结束自己族人延续上千年的诅咒,一时间心绪激荡难抑。

待鹧鸪哨平复了心境,再次翻阅,却寻不到丝毫关于其原本主人姓名来历的记录,唯见书脊上一点墨迹,也是少了偏旁部首,只能隐约看见两土交叠,是个“圭”字。鹧鸪哨口中念着圭字兀自出神,却只觉背上猛然一沉,小师妹花灵趴在他肩上,由身后探过头来,好奇问道:“师兄你在看什么?什么圭不圭的?”

“什么圭?”鹧鸪哨合上手中书页,笑道:“乌龟的龟!”

他却不知这本书会将自己卷入一片怎样的奇域险境,只是自此上了心,在忙完手头的事务后,便同小师妹花灵,和另一位师弟,绰号老洋人的,一同准备了半年有余,这才踏上前往湘黔交界的去路。

湘黔地区苗人众多,三人一来为了方便行路,二来为了打探消息,路上便作冰家苗打扮。苗服颜色旖丽,式样新鲜,花灵年方十七,水灵灵花朵般的年纪,哪有不喜欢漂亮衣物的道理?比起鹧鸪哨的心事重重,老洋人的沉默寡言,便显得她欢快许多,一路上采了许多可作药用的花草不说,还唱起从白苗那儿学来的山歌,配上绮丽的苗家服饰,更衬得小姑娘如一只翩跹蝴蝶,娇俏可人。鹧鸪哨因族内人丁凋零,对他们两个向来管教颇严,却也一贯疼爱。见花灵高兴,只要不耽误赶路,便也由她去了。

若问鹧鸪哨有何愁琐压在心间,说来道去,不过都是为了雮尘珠一事。他们一族寻这珠子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无数本领高强的好汉,最后不是英年早逝,折在了斗里,便是忙碌一生,无功而返,最后在无尽的痛苦里含恨而终。鹧鸪哨曾在师父面前发过大誓,此生必要找到雮尘珠,解开族人的诅咒。他心思重,平日里不显露出来,此时见周遭云山雾罩,山中小路坎坷难行,心头便也似乎笼上层阴云。

搬山道人不若摸金校尉那般有观山水、寻龙脉的招数,若要找寻那些藏匿于荒山野岭中的古冢更是难上加难。这两年鹧鸪哨亦是打破了搬山道人千年来不与外人接触的规矩,与卸岭力士中的魁首陈玉楼讲起了兄弟义气,意图从他那里寻到些许线索,然而收效甚微。不过前段时间他听闻有位早年做过摸金校尉的前辈,晚年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心想若这次再不能成功,也只能去寻那位老牌的摸金校尉,若能请得动对方出山最好,若是请不得,就算用无赖纠缠的方法也要拜师学来那套分金定穴的本事。

这般行了几日,没生出什么波澜,倒是巧遇了被老黄皮子迷惑心神差点殒命的陈玉楼。三人搭救对方后与之攀谈,才知晓他是领了卸岭盗众,要去把那险峻巍峨的瓶山古墓翻个底儿掉。陈玉楼邀请鹧鸪哨同去,鹧鸪哨却心系夜郎王墓中的大印,又见那瓶山地势险要,妖氛浓重,端的是个危机重重的去处,就又劝了陈玉楼几句,见对方去意已决,也不多加阻拦,只说与他约定了待六七日之后回来,必助其一臂之力,便同师弟师妹继续往湘黔边境而去。

自此一路无话,三人顺着书中指点赶路,星月兼程,在寻到了大致方位后,又用“望闻问切”中“闻”字诀,观草嗅土,果真找到一处汉代的古墓。观其形势形如断剑,件件都如书中所言。

然而待用穿山穴陵甲开出条盗洞,进入墓内,三人皆是一阵失望:那墓里头早已空无一物,不知已被几代盗墓贼光顾过,就连旁边壁画上的人物也被铲下去了几个,棺木散乱,墓主尸首也被弃置一旁,倒没什么化凶的征兆,只是肌肤脱水,仅剩一层薄薄的枯皮盖在骨头上,双颊深陷,想必口中的丹丸也早被人拿走了。

三人找遍了各个角落,也不见那方古印,心中希望也一点点沉下去。但鹧鸪哨如何肯甘心?他又让花灵、老洋人去外头守着,他自己则仗着身手高强探入墓穴深处,只觉里面寒气森森,鬼影重重,待进了一个耳室,见里头只一尊棺材孤零零摆在当间,盖子被掀开扔在一边,里头空空荡荡,别说陪葬之物,连具尸首也无。他心中正暗自纳闷,后背却一阵寒意掠过,耳中闻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声响,好似群鼠啃噬山林。

鹧鸪哨自小便不食辛辣,忌烟忌酒,五感都是极佳的,旁人听不到的事物,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只听得喀拉拉一阵机关相互咬错之声,心知是这墓室中安了什么销器儿,专等着拿住自己这种盗墓之人。这声音如此密集,恐怕整个墓室都会被囊括其中,此时再转身出去已是来不及了,鹧鸪哨略一环视,目光定在墓室正中的棺材上,此时也无暇它想,他提起口气,将平生轻功使了十成,两步便跃至那空棺旁,一脚挑起旁边的棺盖,翻身躺了进去。这些动作只在瞬息之间,棺盖在眼前合上的同时,就听得外头当当当当一阵箭矢钉在木板上的声音。鹧鸪哨暗道一声好险,若是没躲在这里头,兴许早已被射成了刺猬。

然而待他想再推开棺板出去,却发现盖子仿佛被人从外头钉上,任凭如何使力也不能掀开。鹧鸪哨脑子顿时嗡地一下,心中暗暗叫苦:难道今朝就要断送在这短板棺材中,活活闷死不成?!

他虽焦急,气息却依旧稳定,思绪也尚活络:花灵和老洋人还在外头,若见自己久不出去,定会进来找寻。他心中暗自庆幸没让师弟师妹跟着进来,自己一个死在这里倒是不打紧,若三人都栽进来,搬山道人这脉可就完了。

此刻最忌慌乱,棺中所留空气不多,他便使出龟息之法,胸口起伏渐渐趋于平缓,好似死人般。待过了一会儿,渐渐听得外头传来声响,脚步纷杂,竟不下五六人。

——不是花灵他们!难不成……鹧鸪哨强压下心中不安,屏息静气,凝神细听那几人要如何施为。

此时棺外,墓中,长明的灯盏尚且亮着一半,丁点大小的烛火稳稳地浮在黑暗里。鬼火幽幽,影影绰绰间照亮几个飘忽不定的身形。大部分光线却不来自那些灯盏,而是来自那几人身上所佩的明珠,每颗都大如杏子,端的是通天的富贵。这一行人走入耳室后,其中一人侧耳听了半晌,返身行礼道:“家主,这棺中方才似有响动,恐怕……”

“有响动?”

被称作家主的人声音很年轻,原本懒洋洋的音色,话尾却挑起了些许弧度,口唇边含着笑,像是终于被挑起了兴趣。

“怕它不成?——开!”

Chapter 2: 观山

Chapter Text

鹧鸪哨被困在口空棺之中,屏息凝神,耳听得墓室里传来五六人足音,并不似自家师弟师妹,心中焦急万分,只能强行按捺身形不动。他耳力非凡,将外头对话听了八九成,闻那几人相互交谈时语气从容,手法也娴熟,并不将一两个棺椁放在眼里,想必不是民间的私盗。一来那种乡野出身的盗墓贼做事不是畏手畏脚,便是仗着胆大肆无忌惮,将棺椁连带墓室捣得乱七八糟不说,有时还会让墓主曝尸荒野。二来有花灵和老洋人守在外头,他们的身手鹧鸪哨清楚,收拾五六个平常人并不在话下。

但若是摸金校尉或卸岭力士其中一家,此事便更为蹊跷。卸岭力士自来做事大张旗鼓,像这种深山古墓,自然是要动用不下数十人的。而摸金校尉行事诡秘,常人难寻踪迹,连刻意找他们都难,哪里会一下冒出五六人之多?

鹧鸪哨思至此处,却闻得棺木周遭咯吱作响,听其声音,不像在拔箭矢暗器,倒像是在起“棺材钉”,内心更生疑窦。“棺材钉”俗称子孙钉,是死者大殓之时、盖棺之后方才钉在棺盖上的。这钉子也有讲究,不多不少刚好七颗,取个吉数,寓意福绵后人,世代兴旺。然而自己是先看到空棺,后合上盖子的,这之后也没听见什么声响,哪来的钉子将自己困住。鹧鸪哨思忖着,莫不是以往得罪了哪个狐仙鬼怪,见时机正巧便悄无声息跟了过来,使出什么妖邪法术不成?

不由得鹧鸪哨多想,棺外之人手脚利索,又过了三两下,棺木之间已然被撬开一道缝隙,从外头透了点光进来。鹧鸪哨屏息蛰伏,听见棺盖被掀开的声音,眼皮上感到些光亮,怕被光线晃得乱了视线,便不贸然动作,呼吸放得愈发轻了。待察觉有热度靠过来,一小片黑影笼下,才猛地睁开双眼。

就见面前两颗遍布毛发的硕大头颅,其一在左,头双侧带角,耳耷,面上嵌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珠子鼓得像要马上掉出来一般,另有一个在右,手中棺板还未放下,面长,耳立,同样是血红眼珠,狰狞面目——竟是一个牛头,一个马面,一齐死死盯了鹧鸪哨看,只此一眼,就令鹧鸪哨咬紧了牙关,一阵寒气从脑后直窜到脚底。

这哪里是什么倒斗的同行、盗墓的小贼?分明是由地狱里爬出来,要拿人魂魄的恶鬼!

鹧鸪哨毕竟闯过无数大墓,什么鬼怪离奇的事物没见过,此时便真是恶鬼来索命,也要先斗上一斗。那两人看见鹧鸪哨突然睁眼,似乎也被吓得愣了,还正弯着腰没反应过来,鹧鸪哨先伸长手臂扯了他们衣领,使力往中间狠狠一碰,那二人头脸撞在一处,顿时疼得痛呼出声,鹧鸪哨则趁机往右翻身逃出棺材,抬手劈了面前小贼后颈,这一劈力度颇大,那马面哼都没哼,就撒了棺板,一头栽进棺材里。牛头方才扶着额角缓过劲儿来,他手中原本拿了起棺材钉用的羊角锤,眼见同伴不知生死,情急之下挥起锤子朝鹧鸪哨面门就砸,这一下若是真落在脑袋上,不说即刻毙命,也要头破血流。原本在不远处观望的几人被这场景弄得也是一愣,有一人反应倒快,扯了腰间绳子朝空中一抛,纷纷扬扬一张大网就撒了下来,向鹧鸪哨兜头罩了过去,试图将他缚住。鹧鸪哨只瞥了一眼,就着墓室里朦胧亮光,认出这是专用来擒住僵尸粽子一类凶物的缚尸索,上头结结相扣,又用特殊手法处理过,坚韧异常,倘若被蒙在里面,越挣扎捆得就越紧,任你是修罗金刚也挣脱不出。然而处理绳子的手法自明末便已失传,情势危急,鹧鸪哨也来不及细想这伙人手中怎么会有如此事物,角锤已几近挥至面前。他功夫好,腰身也是软的,当即头向后一仰,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脚底仍牢牢钉在地上,腰却顺势弯折下去,只觉一阵厉风刮过面门,险险躲过一击,又见缚尸索从上头铺天盖地似的投下。

那牛头隔了个棺材朝鹧鸪哨挥锤,身形本就不稳,此时一力挥了个空,差点被自己的力度带得摔倒,却把半个身子都送到鹧鸪哨面前,刚好递了个破绽。鹧鸪哨腰仍往后弯折,手往前一伸,扯住了对方的胳膊,腰眼猛然用力,将手里这人顺着势头往前甩了出去,自己则借力使力向后跃出,在地上滚了一滚,正撞在角落里——方才从棺中跃出时他匆匆一瞥,就看到这处墙角并无他物,只有墙上壁画在昏暗光线中影影绰绰,人影摇晃不定,似乎描画着一名女子。

那人被拉了个猝不及防,眼前一花,刚哎哟了声,就被缚尸索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越挣扎被捆得越紧,他身上吃疼,口中连连哀嚎:“错了错了!捆错了!”听见这话,若鹧鸪哨再分不出那是人是鬼,可就要砸了自家搬山道人几千年的招牌了。此时他心中已了然:不是恶鬼,恐怕是哪家不长眼的盗墓贼,打扮成这幅样子,要反过来吓鬼!鹧鸪哨暗暗觉着方才被惊吓到的自己好笑,想来也是,鬼卒如果都笨成这副德行,阎王老儿就不必干活了。

思及此处,鹧鸪哨心里有了底气,自然也有了杀意。他往日里杀人如麻,莫说一两条性命,便是修罗地狱摆在面前恐怕也不会眨眼。然而他眉宇间刚浮起一层杀气,手碰到腰侧德国二十响镜面匣子的枪身,想到师弟师妹的安危,就又犹豫起来。刚才折腾这么大动静,花灵和老洋人却还没进来,恐怕是为这些人所擒,押在了外头。万一自己处置了这些人,而他们在外面尚有同伙,师弟师妹处境便会更加凶险。

鹧鸪哨顾及花灵二人下落,不敢轻易伤了这些盗墓者性命,所幸方才下手有轻重,此时再套切口也不算晚,当即朗声道:“见山采鱼,见水捞月,乾坤载宝象,雾里托金龙,初至灵霄识贵胄,不知是哪路江河湖海,兀那元良?”

所谓“见山采鱼,见水捞月”便是套口中搬山道人的自称,平时为了避讳,管财宝也不明面叫,取了几件宝,便说“捞了几条鱼”,“见山采鱼”就是“见山取财”。而搬山道人更有海中求珠的能耐,明珠都是老蚌吸收明月精华得来,珠光也就是月光。所以从海里头拿了珠子回来,都说是“水中捞月”。至于“乾坤宝象”“灵山贵胄”云云都是些客套话,无非是询问对方山头,求个名号。

鹧鸪哨眼睛并不闲着,边说着套口,边打量那几人行为,心中暗自谋划出路。他惊诧于之前已耗尽灯油的长明灯此时仍苟延残喘地燃烧,然光亮却远远不及那几人腰间所佩夜光明珠。这些盗墓贼装束皆不平常,棺材里仍昏着的马面,缚尸索里正挣扎的牛头,更有旁边两个帮他解绳的小鬼,面皮一赤一蓝,在幽幽灯火下显得煞气燎燎。再往后看,便可见一人衣衫气度与他人皆不同,旁的都是些小卒厉鬼的打扮,只他一人穿作乌沉沉勾魂使者的样子,脸上惨白一片,画了两点蚕眉,眼角亦描了殷红的纹路,一直延伸到脸颊两侧,口唇鲜艳如血,在敷粉似的面容上分外显眼。

“‘见山采鱼,见水捞月’?”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容貌出奇地年轻,生着双细长的眼睛,其间神色闪烁不定,单看五官轮廓俊朗非常,却由嘴边微笑里带出几分鬼魅般的妖邪,“——本以为搬山家的都死绝了,倒让本官捡了个漏。”

这话令鹧鸪哨不由警惕起来,心知事情可能不会顺遂,刚要站起身,只觉背后凉意丛生,心道不妙之下想侧身闪躲,就觉左臂突然被什么东西捉住,像被数枚钢钉狠狠楔住般无法动弹,一时间疼痛万分。他咬牙往后看去,就见从墙壁里原本画着女子绘像的地方伸出了一只深紫色的人手,正筋凸骨立地抓在自己左臂上。那手皮肉干枯,竟好似在土中埋了许久的死人,阴森气息直要透过衣衫刺入肉里。他左边身子被制住,右手迅速摸向腰际的镜面匣子,还未等抽出来,右臂又被狠狠抓住,两臂一起被并在身后,不得动弹。这一下力度狠辣,饶是鹧鸪哨不畏疼痛,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恐怕衣下皮肉早被握出了青紫指痕。

“就这么点能耐?”那领头之人乍舌,似乎十分失望,随意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们几个去罢,下次别让本官再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他在鹧鸪哨被擒住后似乎便失去了兴趣,使唤那两名小鬼和刚被解救出来的牛头,让几人拿绳子捆了他,看见那红面小鬼拔出佩刀,似要直接了结掉鹧鸪哨性命,冷笑一声斥道:“收起来!本官还要问他些东西,耽误了大事,你赔命都不够。”小鬼忙唯唯诺诺,赔着笑应承两句,只持了绳索,领了余下二人向鹧鸪哨逼近。

鹧鸪哨听了这话,挣扎动作反倒停住,仿佛已经认命一般不再动弹。那几人走到近前时仍带些防备的心思,不过眼看着鹧鸪哨已被家主的术法困住,颓然半坐在地上,低头不言语,或许是知道自己再无生路,连求饶的话都不再有,心想纵这人是天上的飞龙、山里的猛虎,被拔了爪牙,连泥鳅和猫崽子都比不过,又有何可惧?

那站在中间的红面小鬼弯下腰,就从腰带间垂落个金灿灿的事物,被夜明宝珠映得分外显眼。鹧鸪哨正低垂头颅似乎灰心丧气,被那事物的金光晃了下,抬眼匆匆一瞥,见是个金子做的腰牌,晃晃荡荡,却能看清上面用小篆刻着明纹,笔力苍劲古朴,正是“观山太保”四个大字。鹧鸪哨脑中顿时如醍醐灌顶,想到了以前从野史杂说里听过的传闻。倘若是观山太保,那么这些奇异装扮、阴诡手段便都好解释了。

也怪不得鹧鸪哨,观山太保一脉自明朝之后便消亡了,连知道这个词的人都在少数,他们倒斗的规矩基本便无从知晓,连鹧鸪哨这般博闻,也是由那人腰间黄金的牌子判断出他们的身份。至于为何观山太保入墓倒斗时扮作这副样子,无非是试图蒙蔽死者的亡灵。倘若墓中有凶魂恶鬼,眼看来的不是人,而是地狱十八层底下凶煞煞恶狠狠的勾魂使者,哪个还敢反抗?都得乖乖将墓中的珍贵之物交出来当作过奈何桥的路费,好在死后不受那些身体被磨成肉酱,魂魄被烈火烧灼的苦楚。

Chapter 3: 坍落

Chapter Text

只是这些伎俩骗骗死了百千年的孤魂野鬼还尚可,想骗了同道中人,尤其是见多识广的鹧鸪哨,可要比登天还难。鹧鸪哨心说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几个观山家的余脉,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伙人时至今日此种乱世,竟也能挂金牌、持东珠,富贵通天,也不知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鹧鸪哨垂着眼帘,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三人逐渐靠近自己,旁边二人分别按住自己腿弯脚踝等关节要害,中间的小鬼手中绳索马上要套住自己脖颈。他早备好了对策,手上一扯身后筋索,由手肘、手腕、脚踝、膝盖处突地弹出许多细小倒钩,这便是搬山道人相传的掘子攀山甲,往常都是用来腾挪于悬崖峭壁之间的,故而钩子上头并无毒物涂抹,却都是由精钢制成,尖端锐利无匹,瞬间刺入那两人手掌,两名手下都只觉掌心一凉,随即一阵穿肉透骨的疼痛袭来,纷纷惨叫着试图后撤,那精钢钩子却直接钩入血肉,生拉硬拽只能越刺越深,跟咬了钩的鱼一般逃身不得。

红面小鬼见情势不对,弃了绳索拔出腰间匕首捅来。鹧鸪哨迅速扯了身上另一根筋索,那些刺入人皮肉的精钢钩子被甲槽吐了出去,瞬间又弹出崭新钢钩。那二人早因疼痛松开了双手,被鹧鸪哨得了自由的双腿正正踢在脖颈,一阵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之声过后,二人皆被踢碎了颈骨,连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来,就软塌塌倒了下去。

此时刃尖来势汹汹,已戳破腹部衣衫,马上要吃入肉里,鹧鸪哨右膝猛地上顶,只听刺啦一声,衣衫被利刃顺势划破,却未划破里头土鲛皮制成的掘子攀山甲。匕首掉落在地的同时他左腿朝对方当胸踢出,虽听见对方惨叫,足下却触感沉闷,鹧鸪哨明白此人必在衣物中穿了防身之物,见他捂着胸膛又要起身,便用足尖一勾一挑,喝了声“去!”将脚边匕首凌空踢飞,直刺入对方无遮无掩的脖颈里头。

那红面小鬼不防之下利刃入喉,手上捂着伤口,喉间“嗬嗬”有声,淋漓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身衣衫,直流淌到他腰间明珠与腰牌上,单手撑地,颤颤地往后挪了两步,身下拖出一条血淋淋的路,最终仍是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一地血泊里。他喉管已被割断,鲜血在汩汩冒出的同时也倒灌入肺,就算此时有大罗神仙下凡帮他医好伤口,他也会被自己的血生生憋死。

鹧鸪哨素来心狠手辣,断定了要杀的人便绝不会手下留情。此时不过眨眼一瞬,顷刻之间,三条人命殒于他手,于他而言却不过如踢飞了路上碍事的石子,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身后缚住自己的东西实在奇诡,一时之间难以挣脱,他刚要另想对策脱身,蓦然喉间一凉,幽深如泉水的剑指在自己喉间,顺着剑身往前看,便见幽幽珠光映着半面白惨惨的脸颊,衬出一张画了眉,描了彩,极美又极诡异的人面。

是那口出狂言的勾魂使者,眼含微笑的白脸无常。

想到方才这人眼睁睁看着手下被自己夺去性命,竟还能保持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鹧鸪哨不禁皱起眉头,还未等开口,就先被一声“好”抢去了话头。

好?

鹧鸪哨看着那人,那人自然也盯着他看,心里也是暗暗称奇:旁人开棺,最凶险不过碰上些红犼绿僵之类的妖物,自己今日开棺,怎地就冒出来一个搬山道人,却比那些僵尸粽子还要狠辣难缠?又观其眉目清俊,满含杀气,一身苗家衣衫,于昏暗光线下显出潮湿般的暗泽,其下裹住的身躯劲瘦有力,腰肢纤韧,两腿笔直——便是这副腰条与腿脚,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废了自家三名观山太保。

他却要赞一声:好。

“好,”封师古望向鹧鸪哨的目光竟无一点愤恨仇怨,唇角一扬,语气反倒激赏不已:“实在高明。”

倒斗这行当不管拜了谁当祖师爷,终究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对着世人都遮遮掩掩,更会自行传出一些鬼话去蒙骗老百姓,譬如说什么食人的僵尸王,炼丹的鬼道人,越血淋淋地吓人才好,令平常人望而生畏,避而远之。然而明末之时却有做这营生的反其道而行之,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受天子俸禄,居万人之上。

这些“大户”并不出没于常人视野,日子长了也总会有流言,有书云“端公借卦窥天地,观山从赋堪指迷,九幽伏惟皆埋骨,拘尸拜法洞玄机”,说的便是阴阳端公,观山太保,九幽将军,拘尸法王四家。其中观山封家自从封王礼有刘伯温举荐,入得庙堂侍奉皇帝左右,家风愈加严谨,亦更讲究些大门大户的规矩,由封王礼题诗二十字作为家规,族中弟子排辈皆出于此。诗云“灵台存信义,远胜慕荣华。从师忠仁士,寻道自可察。”到了万历年间,辈分传至“师”字,便出了两名身怀绝技之人,一名师歧,一名师古。二者皆年轻有为,各掌握着绝佳的本事。至于此年轻气盛,将自己装扮成索命无常之人,自然是封家家主,日后自称“地仙”的封师古。

封师古眉眼弯弯地,眼角那些殷红的纹路就跟着生动起来,仿若恶事做尽偏偏俊美非常的厉鬼。那双幽魂似的眼睛由上至下打量了鹧鸪哨一回,鹧鸪哨就有种被人看透了的厌恶,便也毫不畏惧地同封师古对视,眉眼里含了毋庸置疑的杀气。

“不愧是传闻里头,上能徒手制服飞僵旱魃,下可只身入海寻珠探宝的搬山道人。”

封师古语气悠悠地,望着鹧鸪哨的目光里含着几分探究。他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本事又高,从小便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就算退隐归家也不减其性,且一贯自持观山一脉在朝为官,地位尊贵,不屑与那些所谓同行作对切口、套暗话的勾当,纵然是赞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带了几分嘲弄,“不知小道爷藏身于此,又接连伤了我几名手下,意欲何为?”话是这么说,封家主其实看也没看周遭横七竖八的尸首,仿佛并未将这几人死活放在心上。

死几个手下本也是不打紧的,反正族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封师古只是想找个盘问这小道爷的借口——自己来时未见任何搬山掘甲的痕迹,墓中大小事物也都一无所失。虽素来听闻搬山道人不取金银只求丹珠,但藏匿于耳室内的空棺之中,就很耐人寻味了。

鹧鸪哨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想捉我,也不至于埋没了手下性命。”

封师古持剑的手微微用力,锋利剑尖立刻割出一小条伤口,一道极细的血线霎时顺着鹧鸪哨脖颈往下染红了衣领,鹧鸪哨却连眉毛都未动一下,反而笑道:“功夫不济,家伙都拿不稳。”

封师古不受他激将,眉毛一挑:“你是受哪家……”

他话还未说完,轰然间似有天崩地裂,似乎是耳室外被人触发了什么天宝龙火琉璃顶之类的陷阱,墓室被爆炸的余威波及,头顶无数砾石砖瓦纷纷落下,耳室中本仍苟延残喘的长明灯有的被石块砸歪,有的底座早已腐朽,受不住波荡摇摇晃晃,灯油撒了一地,光线也为之更加暗淡。二人皆始料未及,相比之下封师古显然更加惊愕,他再也顾不得盘问鹧鸪哨,猛然往后一跃,险险躲过头顶落下的一块砖石,只是仍被刮掉帽子打落发髻,青丝散乱间格外狼狈。

鹧鸪哨听觉极敏感,平日里听见稍微嘈杂的声音都要心烦意乱,此时爆炸的无尽余波轰鸣耳内,似有女子尖叫之声被拉成长长一条贯穿脑袋,直让他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又听门口处石块滚落之声,蓦地手臂一松,那双束缚自己的鬼手骤然松脱,鹧鸪哨再不敢靠近墓墙,忍着头痛左右闪避,骤然听封师古恶狠狠骂了声“晦气!”目光一斜,就见耳室门口角落里插着一柱香,被方才门口掉落的石块拦腰砸断,仅剩半截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他心说倒没见过哪家墓主信佛信到死了还磕头烧香的,莫不是观山太保倒斗时候的规矩,凡进墓门必先插一炷香点上,才能……他想到方才松脱的鬼手若有所悟。

坍塌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十数吐息的功夫,就只剩一些伶仃的细小沙土往下滑落。然而经历了这一遭,两人身上都已狼狈不堪,封师古刚要去寻鹧鸪哨影子,就觉颈侧一疼,有冰冷金属抵在了上头,又听格拉一声,似乎是打开了什么销器。

鹧鸪哨并未立刻下手,直觉若要由此地逃脱,断然少不了封师古,然而此人心狠并不下于自己,落下活口似乎更为不利。他还未开口,就听封师古笑了一声,坦然道:“本官除了相形度势,倒也有那么点用得上的小手段,就看小道爷敢不敢留。”

鹧鸪哨低头思忖了一下,故意拿话诓他:“你只需如实道来,进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外面守着三个男子,苗家打扮?”

他有意说错,以防这人假装知道师弟师妹去处,从而欺骗于他。封师古虽不认识鹧鸪哨手中枪械,但被冰凉透骨的铁器贴在脖子上也着实不好受,大概猜测出这玩意儿不吃素,乖乖伸手示意鹧鸪哨捆上,口中还道:“虽然小道爷这么说了,本官还是得如实相告——莫说三名男子,这附近连野兽都见不到半头。”

鹧鸪哨对这回答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撕了自己身上一块衣料将手包上,才取了封师古身上一条绳索,看封师古被捆住双手时的嫌弃样子,估摸着也是什么用来捆绑尸体的用具,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封师古双手被鹧鸪哨拿绳子捆了,又伸出好长一截,末端握在鹧鸪哨手中。他慨叹:“终日打雁,却被凤凰啄了眼睛,倒也不亏。”

鹧鸪哨让他不要多话,二人磕磕绊绊穿过墓道,其间拨开无数碎石乱砖,终于走到中室,里头比耳室更加严重,就连墓墙也细细碎碎迸开闪电似的裂纹,将上头所描绘盛装花容的美人面庞割裂开。封师古走在前头,被乱石碎砖绊了好几下,刚要开口同鹧鸪哨抱怨,就见鹧鸪哨递指竖在自己面前示意安静,他腰间所佩夜明珠光线堪堪照在鹧鸪哨脸侧,只见这人眉头紧锁,手中拉了绳索往后缓缓倒退,口中用气音轻声道:“有血腥。”。

封师古五感不如他强,此时静下心来,却也嗅到周遭一丝微弱的血气。两人皆屏息凝神,只听见幽暗空旷的墓室之中,恍惚间传来滴答,滴答,类似水滴坠地的声响。他示意鹧鸪哨用自己腰间明珠往前投掷,鹧鸪哨却只取了身上的火折子吹亮,猛然往盗洞边缘处投去。那点微弱红光自半空啪嗒一声撞在墓砖上,滚了几滚,就此停住。封师古无声发笑,知道鹧鸪哨唯恐自己身上物件全下了毒碰之不利,然而等他目光落在那火折子照亮的地方,勾起的嘴角骤然一僵,慢慢收回抿紧。

但见那被幽微火光映亮的阴森地砖上,正摊开一小片暗沉的血渍,粘稠绵延地渗入砖缝之中,待目光上移,就见上方正是几位观山太保开掘的盗洞,只是已被坍塌下来的碎石堵住,而正从那些碎石里头无力地探出一只脏污的手臂,手掌只剩一层皮同胳膊连在一起,其余已被炸得稀烂,裸露出仍粘连着暗红血肉的腕骨,在即将熄灭的暗沉火光里愈加狰狞可怖。这手臂的主人被埋在乱石之下,明显是没有活路了,血液正是由他手臂的残破处往外渗透,顺着破布般的手掌,缓缓砸在墓室里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鹧鸪哨正皱眉观望,忽而听见“呼”地一声,仿佛有人在右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阴冷刺骨,激的他身侧一阵发麻,原本就摇摇欲灭的火折子再也撑不起一点风声,扑地彻底告罄。鹧鸪哨背后一凛,握紧手中的绳索。

他分明记得,火光熄灭的前一瞬,封师古是站在自己左侧的。

Chapter 4: 烂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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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轩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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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分明记得,火光熄灭的前一瞬,封师古是站在自己左侧的。他猛然向右转头,视野内被观山太保佩戴的夜明珠照亮半分光景,恰可看到距他不过一尺的墓墙上的女子画像。西南边陲民风尚汉,而汉代画像砖因质脆难雕,故多以简单明朗的线条组成,气势雄浑,跃跃如生。面前这女子画像虽眉目简单,旋舞动作却极为张扬有力,即使历经千年色彩黯淡,竟丝毫未失风采——可惜有一道裂纹自其额角斜劈下来,一路蜿蜒直咧到嘴角,尾端又顺砖瓦缝隙向上微微翘起,仿佛一个冰冷的、曲意逢迎的怪笑。而那黑洞洞的缺口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动,鹧鸪哨眯起双眼凝视,手中绳索不由慢慢扯紧,前头封师古正偏了身子去看那断手形状,不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向后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回头抱怨:“小道爷这是做什么?”
他腰侧明珠也因这动作骤然拉近,晃动的光影里,鹧鸪哨终于看清:裂痕如同一张歪斜洞开的大口,而这口中另有一张因惊惧而张开的小口,脸颊干枯,牙齿焦黑,分明是一张死人面目,下巴却兀自僵硬地一动一动,仿佛活人在咀嚼食物。

封师古话音未落,这小口便受惊似的停止动作,一时墓室内寂静无声,观山太保见鹧鸪哨神情严肃,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正撞上一对莹绿的小灯笼。

“吱呀——!”

有东西带着一阵铁器摩擦之声,由缝隙中骤然扑出,二人忙向旁侧闪避,见那物砸在地面散乱的墓砖里头,腾地翻身,一双凶狠的小眼睛瞪着他们,不避不闪,口中“吱——吱——”叫个不停——原是个掏吃死人舌头,被撞了现行的灰毛耗子,它被人犯入领地,以为这二人要抢了尸体,又兼鼠目寸光,在古墓里窜得久了,只吃人不怕人,此刻倒要冲上前来,将鹧鸪哨他们咬断喉咙,咂血食肉。

鹧鸪哨看见作怪的不过是只耗子,心中松了口气,暗暗笑道:鹧鸪哨啊鹧鸪哨,你大风大浪都经过,怎地到了此处疑神疑鬼,连只老鼠都能欺负了你去?那厢封师古却头皮一炸,望着那腌臜畜生,面上显露出厌恶之色。虽说观山一脉素来操控蛇虫鼠蚁用以开棺倒斗,他却向来厌恶老鼠,只要看到就得避得远远,于是微不可察地向后挪了一些,谁知把那老鼠惊动,这畜生顿时耸起全身枯瘦皮毛,目露凶光,骤然朝他小腿扑咬上来。

封师古细眉紧拧,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在乎什么脸面,刚要向后急退,就觉手腕一紧,后背猛地撞到人身上,却是鹧鸪哨见他困窘出手相助,单手扯了封师古过来,另一只手已摸到腰间,还没等封师古这口气喘匀,就听“砰!”的一声,老鼠眼中随之炸开一蓬血花,这可怜畜生只来得及发出临死之时的惨叫,身体便随子弹速度滚落在地,翻了好几番才停住,后腿不断抽搐,细小血迹由弹孔汩汩流出,逐渐汇成一滩。

“……哈。”封师古轻叹,不知是赞赏鹧鸪哨出手迅捷,还是感叹自己逃过一劫。他身后仍倚着鹧鸪哨,向后歪过头致谢:“多谢小道……哎!”话还未说完就被鹧鸪哨推开,连跌两步方才站稳,见鹧鸪哨收起那杀人的销器儿——估摸着便是火枪之类了——顺势拍拍衣服,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缓缓眨动,忽而把冷冷目光睇到他眼睛里,那眼神儿如冰似电的,激得封师古后背发麻,竟生出种错觉,那眼底当真有块化不开的黛蓝的冰。他偏过头清清嗓子,端出一副笑脸来,“区区鼠辈,劳烦小道爷出手了。”

鹧鸪哨眼神微动,便也对他笑开:“哪里,你我此时同甘共苦,说什么帮不帮的。”暗自早将野鼠怪状与方才那墙中古怪人手连在一处,揣度着这大约就是观山太保所用妖法邪术,并非是真正叫醒死人,而是用药烟迷香之类弄晕了鼠辈,再去控制那些尸身。只是没想到这观山太保就算被捆住双手也能兴风作浪,倒是自己小瞧了对方。之前一时犹豫留他性命,眼下尚且抓不到他把柄,不便撕破脸皮,但鹧鸪哨已然下定决心,倘若这人再耍把戏,就把他塞进墙缝里,同那些干尸作伴。

封师古心中暗骂:倒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脸上仍是诚恳模样:“可也是凑巧,本官手上不方便,若是放在平时,哪里会让这些鼠辈嚣张?就算两对三对,也叫它乖乖……”正说着,就听见脚边咯吱声响,喉咙一紧,禁不住惊疑:“又来?!”等到定神细看,是自己踩到了什么物事,耳朵顿时有些发热,忙解释道:“蛇虫鼠蚁同鬼怪之流相似,畏惧人不怕它,如此喊一喊最是灵验。”说着偷偷将脚下事物踢出,是一截稀烂如泥的手指,血肉模糊地露出指骨的断茬,被他踢动,上头一颗沾满血迹的翠玉扳指掉落下来,咕噜噜滚了几下,卡在翘起的石砖缝隙里。待封师古看清这扳指形状,目光便缓缓变得幽深起来,由唇齿之间溢出一声冷笑:“伐人者自伐,戮人者自戮,自以为是的最糊涂。”

鹧鸪哨见他神色不同往常,便开口询问缘由,封师古倒不隐瞒,一五一十说:“既然将小道爷牵扯进来,不同你解释总说不过去。”他直盯着鹧鸪哨眼睛,“这戴扳指的本官见过,给人打算盘管店铺的,他伺候那家主子同本官素来有隙,在本官还乡路上就下过绊子,这次又来,估摸着是从哪儿摸了点火药,要把本官闷死在里头,倒把自己断在这儿了。这可见人若蠢笨,便不要同别人乱寻麻烦,以免得不偿失,话又说回来,”封师古说到这里已消了气,对鹧鸪哨笑道:“本官方才欲求子衿,手下人不懂事,手段激烈了些,望小道爷万勿见怪。”

鹧鸪哨垂眼思忖片刻,问:“你留在上头的人呢?”

封师古漫不经心:“死了罢,就算没死也不会来救,想本官自生自灭的又不止外人。”他说着毫不在意似的把扳指踢到一边,显然关于此事不愿多谈。

这倒不出乎鹧鸪哨的预料,他见这观山太保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咬牙切齿咒仇家早死托生,下一刻便和颜悦色劝他与人为善,前后变脸如翻书,断不是个好相与的,其危难之时手下人如树倒猢狲,便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商议片刻,由鹧鸪哨将手中绳索放长了些,以便同分头寻找出路。这墓室虽因坍塌而陷落部分空间,却仍显宽阔,四周沿边铺好青石墓砖,中间挖有殉坑,其中白骨皑皑,有人骨也有马骨。殉坑右侧为盗洞所在,左侧是通往中殿的石门,石门两旁相距不远处各有一个耳室。鹧鸪哨绕过殉坑,拨开挡路的墓砖,望见墓门已被断梁连同碎石乱砖封了个严实,不由轻聚眉头。之前同花灵他们探入墓中之事的景象历历在目:此处分前中后三殿,前殿设水银暗河,内有玉屏,桌椅,字画,起居取用,一如墓主生前宫中所设;中殿盛放夜郎王与其后妃棺椁,旁立五鼎七珠一十二灯,以为墓主牵魂引路。再来便是后殿,摆放殉葬所用车马奴隶,另有两耳室居于其侧,其一内有若干腐朽木架,已无法知晓上头曾摆放何物;其二便是空棺所在,让鹧鸪哨遭了暗算的地方。

封师古在他右手边搜寻,离得远了些,也发现了什么,低声提醒他:“这边还有个耳室,不过门塌了半边。”鹧鸪哨点头回应,心想应是那放了木架的地方,随手敲敲挡在面前的木梁,木声沉闷,不时有碎石如沙滑落,若强行拆除,想必会半路坍落。他又将目光落在墙壁之上,只见官吏舞女,飞禽走兽,或礼或歌,或行或卧,无不姿态翩跹,栩栩如生——他终于发觉其中异常,转头问封师古:“可有铜钱?”

封师古正借了明珠光亮在耳室门口观望,闻言微微挑眉:“铜钱?……倒是有,小道爷要它作甚?”

鹧鸪哨随口应道:“卜卦。”就听封师古不明意味地轻笑一声,却没做什么评价,示意鹧鸪哨由自己袖袋里取出两枚,口中道:“不是什么五帝钱,小道爷将就着用。”

倘若真是五帝钱,鹧鸪哨反倒要苦恼了。他道了声谢,手指摩挲过铜钱表面,无意一般将凹凸不平那面翻转过来,低头匆匆瞥过一眼,借着光亮,只见两枚铜钱样式相同,由右至左,由上到下,都是“万历通宝”四个小字。

鹧鸪哨心中虽早有预感,当真印证之时却仍难以置信。他固然听说过某些乡野传闻,诸如商旅出门经年不归,等到回家之时妻女白发苍苍,商旅却仍是年轻模样,问之,却只说在某处迷路,找了地方住了几日,又问具体在哪儿,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又如有樵夫上山砍柴,见两老者下棋,便将斧头放在一旁,等到不知不觉棋局终了,斧柄早已朽烂如泥。——然而这些故事只应是话本之中的玩笑,怎会真切发生在人间?他一时神情恍惚,被封师古察觉,观山太保素来爱看别人笑话,于是勾起嘴角询问:“小道爷如何不……”

他这次话说到一半,本能将眼睛四处看看,怕又从哪儿跑出什么会吱吱乱叫的东西,然而天不遂人愿,倒真叫封师古看见了两对四只小眼睛,正冒着贪婪光芒,咯吱咯吱啃他刚踢走的死人手指。封师古禁不住一阵恶心,朝鹧鸪哨身边凑了两步。鹧鸪哨被他由思绪里惊醒,握紧铜币回头,见又钻出一对灰毛耗子,禁不住心中起火,冷笑一声,手上闪电也似将两枚铜钱一一弹出,虽不及真枪实弹,却也正中额心,两只老鼠只顾贪食人肉,哪里料到此端,被一并击晕过去。

封师古刚松口气,就听见周围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抬眼一看,只见从裂隙、瓦砾、残垣断壁之中纷纷钻出长须长尾的灰毛老鼠,四周亮起无数影影烁烁的小灯,有几只甚至在抢吃方才被夜明珠打死的老鼠尸首,有的因争抢不过,同别个老鼠打成一团,一时间墓室里面挤满了这些灰毛畜生的嘈杂之声和身上的霉味。

……这是捅了耗子窝了?!

封师古头皮都要炸开了,什么虎穴龙潭、鬼怪幽魂他都只当玩乐,但这么多老鼠实在超过了他能保持冷静的范畴,此刻竭力维持矜持表象,却几乎靠在了鹧鸪哨身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都有些发颤:“小道爷……”话还未说完就被捂住了口唇。

鹧鸪哨心中抱怨这观山太保个头太高,手上便只捂了一下就撤回。中殿是进不去了,另一侧耳室又离的远,眼见被一盏盏小灯堵住了门口,叽叽喳喳朝二人逼近。鹧鸪哨只得扯着封师古往他刚发现的耳室退,其间不断有胆大的老鼠要扑上来,都被鹧鸪哨拿枪一一点了。只是鼠类群居,双枪四十发子弹明显不够,况且鹧鸪哨顾虑自己已身在异乡,弹药难以补充,用一颗少一颗,用起来自然有些捉襟见肘,好几次险些让耗子扑到腿上。老鼠们见了血更加发凶,挤挤挨挨,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前来,这时鹧鸪哨的手已然摸到墓门边缘,发觉这门口恰好因为木梁塌下来挡住了石头,留下个不大的缺口,正在人肩膀高度,宽度估摸着够用,封师古手上被绑着,眼下也只有自己断后。如此念头一转而逝,封师古正忙着把咬上来的老鼠踢到一边,不防被人从后扯住领口,前半身子便被塞进洞口里。他双手被缚无法着力,只顾得上“哎!”了一声,就觉一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被鹧鸪哨推了进去。

在跌痛了胳膊之前,封师古只来得及听见鹧鸪哨一声不容置疑的:“进去!”

他咬牙切齿:真是冤家!

Chapter 5: 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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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只来得及听鹧鸪哨说:进去!就被这人倒提起来,囫囵个儿塞进洞口,眼前顿时上下颠倒,天成了地,地成了天,若不是他危机关头憋了一股子劲,硬是用肩膀带着身体转了半圈,翻滚着着了地,恐怕早被磕破后脑或崴了肩胛。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封师古只滚了两遭,前额就重重撞在什么东西的底足上。那东西金属做的,封师古肉体凡胎,哪里经得住一撞,只觉脑里咚地一声,炸开嗡鸣阵阵。他还没来得及疼,心里先想:是做过什么孽,遇上了这等冤家……也不说自己偷坟掘墓,曝人尸骨,就是一等一的罪过。

此时鹧鸪哨翻身进来,抬脚狠狠踢在洞口斜塌的木梁上,木梁顿时歪斜,原本垒压其上的砖石轰然倾泻,正砸在企图蜂拥而入的鼠辈头顶。洞外鼠群叫声鼎沸,即使洞口高过半腰,仍旧纷纷挤入试图活命。有几只跌在封师古身边,摔痛了还以为是同伴作怪,吱吱乱叫着互相撕咬,身形被珠光映在墙上,登时显得庞大不少,影影绰绰仿佛野兽疯魔,有两只咬在一处,打着滚儿撞到封师古身上,惊得堂堂观山太保打滚躲闪,正撞在鹧鸪哨腿上。

鹧鸪哨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回头一看,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将封师古扶起,把老鼠一一踢走,忽觉肩头湿润,往上一摸,只觉满手湿黏,鼻端隐隐嗅到血腥味儿,才发觉封师古撞破了头,血从额角直流到肩膀上。人的额头血脉丰富,破裂起来伤不算重,看着却很吓人。封师古流了半面血,眼神在血渍里亮晶晶地,看向鹧鸪哨的时候一眯一笑,只是这笑脸也有些绷不住,显出伪装下头的几分狼狈与凶狠。不过这点凶狠并不使鹧鸪哨畏惧,反而令他觉得对方多了丝人气儿,有了害怕的事物,这人才叫人,而不是端着姿态的冷艳无常。

鹧鸪哨听封师古喘息间有些气虚,就扶他到墓墙边上靠坐,问过封师古,将他藏在袖中暗袋里的伤药取出来,又撕了他部分里衣,勉强包裹伤口。封师古头脑有些晕眩,仍有闲心同鹧鸪哨搭话:“小道爷现在不怕本官身上有毒了?”

鹧鸪哨边替他包扎伤口,边悠悠道:“如今想清楚了,拉着观山太保的家主陪葬也不错,不跌份。”说着手上用力,恶狠狠挽系个死结,顿时勒紧伤口,疼得封师古面颊微微抽搐,倒吸了口凉气。但他好面子,之前被老鼠惊吓已经够跌份了,此时再疼也不能显露出来,只能努力忍着脾性,在心里默默给鹧鸪哨把账记下,口中诱哄道:“那些坎儿精的确是本官引来——观山太保身上挂的戴的,十有八九都藏了药。我看见手指头上的扳指,猜着里头有东西,就偷偷踩破了,没成想会造成如此局面,不过是想吓吓你,反把自己困住。你松开我,咱们群力群策,自然有办法脱困。”又见鹧鸪哨目光锐利,忙又抛出投名状:“你若仍担心,那些瓶子里的药都由你保管,本官碰也不碰。”

他连之后继续如何哄骗的话都思虑好了,譬如你我皆是土里谋生,说到底是一家;再如搬山道人术法高超,本官仰慕已久;再或者本官已想到谋生的去处,不管是不是真,先叫他解开绳索再说。却见鹧鸪哨斜斜睨了自己一眼,目光忽闪,思忖片刻,转而偏下头扯开他袖口,将摆成排的药瓶按顺序一一塞回去,笑道:“我拿了药也派不上用场,倒不如在观山太保手里,还能招个虫儿鸟儿的。”封师古不甘受他揶揄,刚要反驳,却觉手腕一松,竟是鹧鸪哨为他解开绳索,双眼抬起,二人定定对视。

彼时夜明珠滚到角落,墓室内昏昏沉沉,只能借一分光亮,令封师古勉强看清鹧鸪哨黑乌乌的瞳仁。里头原本是成冰的,冻结着蓝与月的倒影,忽而眼睫一眨,眼尾勾起,就如月色在水面摔碎,牵牵荡荡,徒留余韵悠长的涟漪。

鹧鸪哨低低笑了一声,道:“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他倒不是真信了封师古当真有什么奇思良策,然而“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这夜郎王墓幽暗深邃,二人同行总比一人独闯要好,况且能捉他一次,自然能捉他第二次,大不了封师古再耍心眼,自己当真将他丢去喂老鼠便是。

封师古愣怔片刻,“哈”地轻笑一声,其间滋味晦涩难名,难说是嘲笑或赞赏。他边活动手腕,边从方才自己撞到的东西上取下个红澄澄的物事,递到鹧鸪哨眼前:“说是办法,只是我个人虚言,端看小道爷信与不信。”鹧鸪哨接来一看,原是个祭神的面具,满面赤红,瞪眼吐舌,齿牙凸出,边缘种了一圈兽鬃,似熊非熊。虽造型古朴怪异,却别有摄人的气魄。

“方相式,”封师古嗤笑,“让我想起周遇吉那老小子,总说怀才不遇,总也不去归隐,倒是本官先替他趟了路。”

封师古告诉鹧鸪哨,除观山太保之外,朝中尚有三脉侍奉:拘尸法王、九幽将军、阴阳端公。拘尸法王乃是当初旱灾连绵,朝廷从龙虎山上请下的仙师;九幽将军镇守龙脉,护卫王朝兴盛;而阴阳端公起源西南,由北宋时归顺朝廷,长于占卜天气,号称“捕风擎雪,问雨捉雷”,手下又有一支三千人的窑子军,最擅修建堡垒地宫。历代皇陵说是他们观山太保督造,其实但凡修建,都要同阴阳端公联手,对方指挥窑子军挖山填海,将皇陵修建成型,之后观山太保布置机关埋伏,借天地生克之理,取阴阳相融之术。此间种种不便细表,只说朝中奸臣当道,封师古年纪轻轻,满腔志愿,却无从施展本领。当时的阴阳端公首领姓周,名遇吉,大封师古十一二岁,也是早早入朝为官,却性情耿直,不乐与平常人为伍,总有还乡归隐之意,二人因公务接触,发觉彼此志趣相投,私下里有些交情,时常喝酒谈天,互通有无。

封师古道:“本官同他有些来往,曾听他说些西南的民风,其中夜郎国颇为有趣,若有国主殡天,必寻有地下暗河的宝地,内设暗室,中悬船棺,隐喻君主乘竹筏直上,随水流归还祖宗住地,受仙主簇拥。”

夜郎国的来源据《后汉书》载,“有竹王者兴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溪,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遂雄长夷狄,以竹为氏。”故夜郎自古便有“竹崇拜”,加上受到汉文化影响,渐渐有了乘竹殡天一说。

封师古说着,又看了那面具一眼,“本官进来之前打听过,此地多有溶洞,使暗河穿梭其中。常有人入山打猎,追逐猎物至溶洞内部,就迷失其中的传闻。你我若有心能寻到通往溶洞的墓道,说不定能循着河水逃出生天。“

这厢封师古侃侃而谈,那厢鹧鸪哨却是另一番心思:其他墓室他早已探寻过,遍寻不到大印踪迹,如今得这观山太保告知存在暗室,那么且死马当活马医,但凡有一线希望,鹧鸪哨都不愿放弃。

这样想着,鹧鸪哨站起身,想要一并拽对方起来,却被封师古躲过去。这观山太保此时倒起了性,笑道:“小道爷心胸开阔,不计较本官之前多有冒犯。但你们搬山道人虽身手敏捷,总有不能兼顾二人的时候,保不齐到头了有什么险境,就把我个累赘抛下不管。本官听闻你们绿林中人向来心思深沉,但极信承诺,舍生重义,立下了誓就绝不违背。如此本官也不难为你,你我二人击掌为誓,待出了这鬼地方再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待如何?”

鹧鸪哨心中冷笑:这家伙心眼是小,说出话来倒坦荡。口中道:“这有何难。”说着伸出右掌,啪!啪!啪!与封师古击掌三次,算是定下盟约。

封师古这才算满意了,“既是立誓,自然要互通名姓才算妥当。”他表情诚恳,情真意切道:“封师岐。”

封师岐自然是他表兄的名姓。他出门在外胡闹惯了,免不了要惹来些不痛不痒的麻烦,莫说面对的是鹧鸪哨,就连平日里有乡野里的姑娘倾慕于他,他一时心喜,赠送玉佩饰物,口中却报大哥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是轻浮而薄情,又仗着不会被当真责怪,有人疼他罢了。

鹧鸪哨观封师古神色,明知他胡说八道却也无心拆穿,便也拱手:“邵真言。”这倒与封师古假冒他人不同,鹧鸪哨长年在外走动,总有不方便报上绰号的时候,于是诸如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之类的名字不胜枚举,“邵真言”也只是其中之一。邵真言,少真言,他已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自己并无真话,免得日后计较起来,生出许多事端。

封师古反倒起了兴致,边寻到自己的夜明珠拾起擦拭,边问:“’定力超香象,真言摄毒龙‘的真言么?”

鹧鸪哨随口回道:“那却不知,只道是真假的真,谈论之言。”

二人各自无言,又在耳室中分别探索一番。耳室约三丈见方,周围墓墙上用壁画记载了一些端公驱鬼的事迹,其中领头的方相式人身兽足、佩戴熊面,浑身上下长满毛发,瞠目张口,身体四周散落着鬼怪被撕扯开的手脚。洞内摆着个木架,金属底座,缀着神兽与雷纹,其上挂满大大小小的傩戏面具,有头戴双角的神魔鬼怪,亦有憨态可掬的老妇幼儿。然而再可掬的笑脸被摆在墓穴里头,都会凭空生出几分鬼态。墓室里还有散落在地的鼓、锣、铙、镲,以及木鱼,牛号角,海螺等傩戏必备的乐器,此外瓶瓶罐罐,漆盒土瓮也歪倒了不少,想必是方才火药震撼整个墓室,将原本的格局打乱了。其间洞外仍有鼠群窜涌,叽叽喳喳啃咬着挡住洞口的木梁,久久不肯散去,仿佛墓中二人是天赐的两块香肉,不咬一口都愧对老天。

鹧鸪哨曲起手指轻敲墓砖,听洞外声音嘈杂,笑道:“封家主是给这些畜生下了什么迷魂药,这样死缠烂打的。”封师古在此事上理亏,也不反驳,顺着鹧鸪哨的话说:“倒不是本官喜欢热闹,不放这些畜生走,只是之前砸断了香头,沾了晦气,不敢有大动作,而鼠群已成势,只能引着散去威风。”

这同泄洪是一个道理,鹧鸪哨内心省得,也不难为封师古。只是墓室虽然不大,却寻不出什么破绽。封师古倒也不急,仿佛生死存亡都不放在心上,展平衣衫席地而坐,拿过一旁躺倒在地的大肚儿瓦盆,对鹧鸪哨笑道:“之前小道爷说卜卦,被那些不识情趣的畜生打断了,不如现在补上?”他即使脸上绘了鬼面,眉目也是俊的,只不过此时受了伤,血迹从包扎好的衣料里渗出来,染得眼角猩红,将那些蜿蜒的纹路抹得乱了,偏又神态散漫,仿佛一个将要枉死的鬼,把运命推向赌桌。

他不惧怕枉死,也不惧怕罪过,活着是很好,死了也没什么糟糕;怕只怕陪他的人无趣,死前不能尽兴。

Chapter 6: 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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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鼠群叫声愈发喧扰,洞口碎石不断滑落,被那群畜生用尖牙利齿强行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鹧鸪哨心不在此,又被嘈杂声响惹得烦乱,只打算应付了事,就顺了观山太保的意,接过递来的铜钱随手丢入盆中。铜钱刮着内壁滴溜溜转了半晌,终于不甘不愿停在最低洼处。他也无意细观,却听封师古低低笑道:“这可巧,上坎下坎,水上加水,是个坎卦。”顿时心思一动,低头去看。

搬山道人往日里行走乡野,惯用道人名头,替人算命看风水,倒不全是信口胡说,对易学也有些许了解。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易经象云: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坎卦阳爻居中,上下各为阴爻,一阳陷于二阴,故主凶客亦凶,若要渡过难关,非得互相信任,同舟共济不可。此卦于十二支中属子,因此老鼠也有坎儿精一说。

如今他自己遭遇销器儿莫名来到此处,封师古则险些被人炸死,二人又同困于鼠群,倒处处同卦象相合。不过若真要如卦辞一般让他们同舟共济,甘苦与共,未免过分可笑——毕竟从姓名开始便互相隐瞒,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信任。真可谓:内忧外患,难上加难。

封师古说:“云贵之地,水自西南至东北,故主爻为西南,你我向此探寻必有出路。然西南为坤,坤属土,水来土掩,此卦重水相叠,犹如洪川入堤,只怕就算寻到暗河,也不是什么易于相与之处。”所感所言,俱与鹧鸪哨想法相合,鹧鸪哨心说这观山太保倒也不是什么绣花枕头,当真有几分实学;又见封师古明明仍有话讲,却强止住,似乎等着自己递上话头,心想到底年轻,喜欢人捧着,就递了句奉承话:“听封家主所言,似乎胸有成竹。”

封师古得意地哼了一声,“本官说有良策,那即是有,不会唬弄你。”领着鹧鸪哨走到他方才逗留的墓墙下头,正是西南角落。墓室外侧墙壁皆描画着“端公捉鬼”的景象,内侧则彩绘“妇人启门图”,一女子以竹片插在发中,身着旗帜服、七江裙,从艳红门扉中探出半个身子,手中还端着一碟寿桃,眼眸微闭,面容沉静幽深。鹧鸪哨伸手去摸,只觉材质也同别处砖石不同,乃是黄土混着石灰、草木灰、砂子,再灌注红糖,秫米浆等增加坚硬程度的材料铸成的一整面夯土墙,触手阴冷坚硬,金石难穿。搬山道人专研万物生克之理,鹧鸪哨自然知道此种夯土应用烟灰烧燎,再浇以冰醋腐蚀。但二人手头一无火种,二无冰醋,封师古又能有什么法子?

“大约是在这里。”封师古说,“此地摆满端公日常物事,却不见用物事的人,依之前所见,夜郎王既然能在墓墙中堆砌尸首为自己守灵,一两个端公性命大约不会吝惜。”

鹧鸪哨与他眼神交汇,了然道:“是将此处作为门扉,把端公陪葬在暗室里,替他做天河上撑船引渡之人。”封师古抚掌笑道:“也只是本官猜测,对与不对,还要小道爷同本官冒一个险。”

此时洞口坍塌砖石受鼠群连番啃噬,不停往洞内塌陷推进,挡在其中的木梁在灰毛畜生口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恐怕盏茶功夫也再难支撑。鹧鸪哨道:“性命攸关之事,封家主嘱咐便是。”就见封师古从袖口里拿出个瓷瓶,也不吝惜,把药水尽数洒在墓墙上头;又解开衣领,从领口里扯出一枚骨哨,外表莹润如玉,仅有两个指节长短,琢有三枚气孔。二人此时凑在一处,鹧鸪哨能看见那系着哨子的绳扣都磨花了,想必戴了许久。封师古道:“现在也只能用这骨哨搏一回,看能否引那群畜生替我们开山。”顿了顿,笑看鹧鸪哨一眼:“只是若搏不好,就要劳烦小道爷与本官同去地府,杀杀鬼差威风。”

鹧鸪哨睨了眼封师古狼狈形态,打趣道:“不敢说杀鬼差威风,也要替封家主抢个阎罗来当。”手中不敢怠慢,从腰间取下之前捆绑封师古双手的绳子。此间耳室上为圆弧穹顶,下方饰以大如铜盆的十二兽首,按照十二时辰的方位排列成一圈,用以驱邪厌胜。洞口上方的兽首早已埋在废墟之中,但仍可依照顺序推测是一尊鼠首,而“妇人启门图”上方的正是猴首。鹧鸪哨将绳索抛过与之对称的犬首,手上挽个活结,令结扣滑到犬首脖颈处,左右扯了两下,示意封师古先上,不为别的,怕他手艺潮了摔下去,还要连累自己去救。

封师古也不避让,将长袍掖在腰间,不等鹧鸪哨开口提醒就踩上墓墙,不过在鹧鸪哨看来臂力略有欠缺,攀上兽首的动作也稍嫌笨拙。天可怜见,封师古身手虽不如鹧鸪哨,也是从小真刀真枪被家中师父管教出来的,即使入朝为官几年稍有懈怠,也不至于被贬到尘土里,究其原因,不过鹧鸪哨心气高,又对封师古有些偏见,觉得他就是被观山家娇养大的少爷,总练些歪门邪道。

封师古将绳索解松,往鹧鸪哨的方向抛去,还没等鹧鸪哨接到,就听洞口轰然作响,成团的灰毛畜生从洞外闯将进来,昏昏涌涌如乌云坠地,一股脑地往洞内翻滚,卷来一阵腥臊晦气。封师古内心骤然一凛,自己也分不清是被鼠群惊扰,还是为鹧鸪哨处境担忧;鹧鸪哨反倒神色镇定,接到绳索时已有老鼠滚到脚边,他也不去理睬,将绳子抛向鸡首的同时早已单脚踩在墓墙上,一蹬一跃之间接过下落绳头,与另一只手中的并为双股,两手交替攀爬,还未等封师古看清动作,早已攀缘而上,稳稳蹲踞在鸡首头顶。封师古为这动作又叫了声好,仿佛他就是个看热闹的闲客,被鹧鸪哨瞥来眼刀也不在乎。

鹧鸪哨见封师古眼睛亮晶晶地,嘈杂声里看见他口唇张合,也未听清到底说了什么,只见他将骨哨放在口边,样似吹奏,却不见声响。有些声音人如何也听不到,但动物可以,那群灰毛畜生似乎就听到了骨哨发出的某种声音,嘈杂声慢慢止歇下去,茫然地在墓室中央转了两圈,渐渐簇拥到被封师古泼了秘药的夯土墙底下。

鹧鸪哨眼睛放在封师古身上不曾离开,只见对方手指在三枚气孔上起伏,虽自己不明其中奥妙,但下方鼠群又逐渐鼎沸起来,又从洞外钻进不少老鼠,逐渐铺满耳室地面,从二人视角往下看,黑压压一片尽是涌动的鼠皮,鼠皮底下又密密麻麻亮着被激出凶性的眼珠,观之令人头皮发麻。此时一只体型格外硕大的老鼠站出鼠群,原地转了两圈,直立起身,鼻尖不停耸动,嗅闻着墙壁上药水的气味,似乎蠢蠢欲动,又似乎在试图与哨声对抗,甚至伏下身躯十分不安地朝后退了两步。但等封师古急促地吹了两下,它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香甜气味带来的诱惑,兜头扑到墓墙上头,也不知是撞了个七荤八素,还是把牙齿与爪子楔在了上头,只道有它领头,鼠群便接二连三地涌了上去,一个垒一个、一个压一个,顿时如一只黑漆漆的巨掌,猛地拍击在墙面上,刚好遮住那面“妇人启门”的壁画。

平日里说盗墓贼挖坟掘墓,为了对付历朝历代的夯土墙费尽心思,准备诸多材料。而老鼠在山中挖土千年,可说是真正在土里谋生,再坚硬的墓墙也是人做的东西,至多发展了几百年,一只老鼠或许无法撼动,但那名亡去的观山太保在扳指里藏的药太过猛烈,招来古墓附近成窝的鼠群,上百只坎儿精密密麻麻簇拥在此,相互叠压、撕咬、翻滚,加上发了疯,不顾及什么死活,只知受骨哨命令,用齿爪拼命挖掘,不到片刻就在坚若磐石的墓墙底部挖出个坑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再坚固的东西,但凡被破坏出一个漏洞,崩溃只会如长洪直泄。裂隙以极快的速度越扩越大,两侧积压的泥土也越堆越高,这时有一部分已经钻入洞中的老鼠忽然调转身体,以后爪挖掘,而前爪向洞外推送泥土;留在外侧的老鼠则将泥土刨至两侧。这是鼠类的天性,在挖洞时生怕有天敌从背后袭击,就时刻一边挖洞,一边将头探出洞外警戒。

鹧鸪哨观望封师古操纵邪术,右手不自觉去摸自己别在腰间的二十响镜面匣子;方才为了驱逐鼠群,他左手发了五枪,右手发了七枪。观山太保手中邪术过于诡谲难辩,且从未传于世间,二人在夜郎王墓中尚需合作,等到出了墓室,若是封师古信守承诺,他自然好人做到底不计前嫌;若是观山太保出尔反尔,这剩余不足三十的弹药里,鹧鸪哨也不介意为他留出几发。这样想着,嘴角反而勾起。封师古只觉背后一寒,不必回头都知道是鹧鸪哨对自己起了杀意,细细品来,也是眉眼弯弯,不去理会。

鹧鸪哨长年混迹绿林,虽说是身世所迫,但也是天生闲不住的性子,哪里有危险妖邪,偏要凑去哪里看看;封师古家中经营盐矿,又早已辞官还乡,放着好好的富人日子不过,来这荒山野岭里挖坟掘墓,可见本性里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两人都怀着提防彼此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提防里又存着对未知的兴奋。观山太保不了解搬山道人,搬山道人也不了解观山太保,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后手,藏着哪些心思,和平面皮底下埋着不与人说的筹码,若说龙虎相争则太过针尖麦芒,倒不如说是狡猾的猫与狐狸,伤不了彼此,又时常用爪子去撩拨,试图推测对方的底线。

二人各怀心思,但听鼠群嘈杂声变得有些古怪,脚下被挖出的土堆已有一人多高。封师古将骨哨从口边拿开,此时再用不着他哨声催促,只听哗地一声,想是另一侧通往暗室的墓道终于被挖通,鼠群迫不及待钻入其中,洞口随之越扩越大,两人屏息凝神,等待鼠群去势逐渐淹没在幽深墓道里,只听得偶尔“吱吱”声响,方才确认这窝坎儿精已完全进入墓道,或许早已循着四通八达的溶洞,重新回到深山之中的巢穴。

鹧鸪哨将绳索丢还给封师古,自行从兽首上跃下,等到对方也顺着绳子安稳落地,对他拱手道:“封家主好手段。”

封师古受了这一礼,笑道:“本官良策已献,到小道爷展示身手的时候了。”说着让出洞口,示意鹧鸪哨先行进入。这话说得十分坦荡,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当真会以为让鹧鸪哨打头阵冒风险乃是理所当然;但鹧鸪哨也没拒绝,他本也没打算让这观山太保挤在自己前头,就接过封师古递来的夜明珠,往洞口里照了一会儿,空气之中尘土飞扬,将狭窄隧道掩映得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尽头漆黑,传来令人不安的、泥土腐败的气味,好似地涌夫人的无底洞——鹧鸪哨方想到此处,不由嗤笑出声:那地涌夫人乃是金鼻白毛鼠精所化,他大约老鼠见多了,所思所想都有些混乱。鹧鸪哨摇摇头,摒弃头脑中的杂思,叼着悬挂夜明珠的金链,率先钻入其中。

Chapter 7: 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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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老鼠刨挖出来的土路,洞壁上密密麻麻遍布着齿牙趾爪的痕迹,又兼空间逼仄,无疑会给人心理上造成很大压力。鹧鸪哨身形不算高大,在里爬动也颇有些吃力,稍微抬起身体,脊背就要撞上墙壁,双肩缩紧,也只能将将容在里头,左右腾挪更是痴人说梦;索性夯土墙再厚也不过六尺,鹧鸪哨很快便爬进通往暗室的墓道,取下口中明珠四处照耀,光芒所及之处,只见无数嶙峋石笋拔地而起,直与头顶岩壁相连,仿佛森林之中生长百年的巨树,脚踏着地,头顶着天,且表面坑坑洼洼,珠光照耀下好似生出人类面孔,各个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张大了口,于暗中窥伺活物。鹧鸪哨心说:果真是山中天然的溶洞,被加以人工修建,把道路铺平,方便工匠进出。而有溶洞则必定有地下水脉,若说之前封师古所言鹧鸪哨只信三分,如今则加到了五分。

封师古在墓道另一端探看,见鹧鸪哨进去半晌尚且安全,便也紧随其后钻了进去。他比鹧鸪哨高了半头,肩膀也宽,在其中爬动更觉辛苦,不止腾挪费力,还冒着衣服被蹭破、刮擦皮肉的苦楚,但不能说,说出来就是自个儿不如人,要被这搬山道人笑话,只能强压在心里,手肘撑着坑道两侧,艰难地往前蠕动。

封师古在往前爬动时,眼前一直闪动着鹧鸪哨用夜明珠照耀四周的光影,心中尚有几分安定;然而等到他从洞中露出头来,双手撑在两侧墙壁上,还未等完全钻出去,一抬头,就见鹧鸪哨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手中枪口黑洞洞地指着自己,同他眼神儿一样冷。

封师古猛然闭眼,只听“砰!”地一声,他手边一震,额头被飞溅起的碎石打得生疼。过了半晌,觉得有人拍拍自己脸颊,这才睁开眼睛,见鹧鸪哨蹲在自己面前,脚边上瘫着一条长约成人小臂的白色蜈蚣,头部被打得稀烂,密密麻麻的长足仍卷着身体兀自翻滚,拖出一地绿色血汁。

封师古勉强扯起嘴角,握住鹧鸪哨伸来的手,等完全钻出洞口,拍掉自己身上的尘土,将蜈蚣尸体踢到一边,这才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小道爷,又救本官一命。”

鹧鸪哨笑道:“哪里。”就又举起夜明珠,走在前方探索道路。这溶洞虽然经过人工修建,毕竟鬼斧神工,人力难以完全改造,况且中间又历经千年光阴,可能某一场大雨,地下河水暴涨,再次褪去之后早已磨石成卵,脚下道路虽然尚可称为平坦,二人也要时常爬高走低,攀过数不清的石笋与岩层。鹧鸪哨拿着夜明珠在前头领路,时不时回头看看,怕封师古不留神跌到哪个坑里,受了伤反倒麻烦。封师古倒十分争气,尽管额头因为受伤流血有些晕眩,心里却憋着气,不想被这搬山道人看低,硬是拖着宽大袍服跟上鹧鸪哨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甚至偶尔仗着身高腿长,在攀登时向鹧鸪哨伸出手,来帮他一把。

二人这样行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周遭石壁模样愈发奇绝古怪,鹧鸪哨将耳朵贴上去,渐渐能听到流水拍击岩壁的声音,想必离地下河水不远了,就朝封师古点点头,二人心中都不由燃起希望,连步伐也快了许多。

但好景不长,很快原本逼仄的溶洞在经历一个狭窄拐角后骤然宽阔,连头顶岩壁也拔高不少,如同从野兽咽喉入腹,顺着食道一路往里,重重落入胃袋,连空气也似乎跟着起了变化,在岩石的沙砾味道中,夹杂起一丝丝难言的腥臭。幸而封师古所佩戴的夜明珠就算在鹧鸪哨眼中也是上品,若无外物遮挡,光芒可照五六丈开外的事物。二人借明珠光芒看去,只见溶洞高约三丈,头顶岩笋如犬牙差互,正对二人的有三个黑漆漆的洞口,如同三只脱去眼珠的干瘪眼眶。可想而知,墓主人正是借助了溶洞的天然优势,洞中有洞,道路曲折交错,倘若踏错一步,只会往绝境中入得更深,再无逃脱可能。

二人走到洞口附近观察,此乃自然形成,不像墓室排布有规律可循,且外表相差无几,倘若是寻常的盗墓贼走到这里,恐怕只能把性命赌在其中,随便挑选一条路走到黑。想当然耳,倘若选错了,另外两条只会是凶险万分的陷阱。

两人在洞穴周遭徘徊了半晌,谁也不能先说出个主意,气氛一时凝重起来。封师古敲敲自己的观山金牌,忽然问鹧鸪哨:“可还有火折?”

搬山道人虽盗得许多珠子,到底不如观山太保阔绰,随便就有杏子大的南珠用来照明,故而火折这种东西,鹧鸪哨是不缺的。鹧鸪哨拿出一根丢给封师古,见这人吹亮了火折,不是用来照明,而是取下腰间悬挂在观山金牌旁边的水烟袋,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

鹧鸪哨哭笑不得,哪里有性命攸关的时候来抽水烟的?又见封师古吞云吐雾,就笑他:“既然抽水烟,怎么火引子还要借?”

封师古挑起眉毛,理直气壮道:“自然在别人身上。”他一个家主,哪里还用自己点水烟了?火引子之类的东西,自然都在手下人那里。

鹧鸪哨摇摇头,不再理会他,却只见白烟袅袅而上,在夜明珠光芒的尽头盘旋缭绕。他视线被吸引上去,忽然眼前一亮,脑袋里闪过个念头。他眼目极好,虽不能如卸岭力士的陈总把头可夜中视物,也差不了些许,暗中有什么端倪,想要发现是不难的。此时他看见了什么,就叫封师古把点燃的火折还来,取下腰间从对方那儿讹来的绳索,将火折绑在末端,又从周围寻了些碎石,把尾端绑得更重。封师古见他行事,也不问为何,反而饶有兴趣地在旁边寻了块倒卧的石笋坐了上去,一面吞吐水烟,一面看鹧鸪哨一圈一圈抡着绳索,圆圈越抡越大,忽然腰部带着肩膀发力,使劲一丢,将火折连带重物抛了上去。纸卷末端的一点微光恍如流星飞火,在漆黑半空中划出条红色的弧线,绳索从鹧鸪哨手中不断滑出,最终火折磕在洞壁上,擦出一点火花。只这一刹那的功夫,就足够叫鹧鸪哨看得分明:洞口岩壁上稀稀疏疏挂着许多晶莹剔透的细丝,每一根上都悬着许多水滴样的事物,犹如女子闺房悬挂的珠帘。

在乡间野地、阴暗潮湿的山沟或河流边,总会有这种细如蛛丝的虫网,上面悬挂一颗一颗如露珠一般的粘液,用以捕食细小的飞行昆虫。这种陷阱的主人名为幽帘虫,正是由这珠帘般的场景得名。这种小虫只在空气潮湿,水源丰富的地方生存,鹧鸪哨故技重施,在另外两个洞口也如此行事,却不见顶端有同样珠帘。由此心中有了定夺,对封师古说:“就走这一条路。”

封师古见鹧鸪哨得出结论,也不多问,起身走到鹧鸪哨身边,却先拦住了他,说:“辨泥痕观草色,闻那些东西的本事,本官是不如小道爷的,”封师古眉目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过某一样东西,小道爷不如本官敏锐。”

鹧鸪哨问他:“什么?”

封师古笑道:“虫子的腥味儿。”

“方才小道爷杀了那只蜈蚣,本官就在想,这种东西多是群居,哪有单个生活的道理;进了这溶洞时闻见这东西特有的腥味儿,本官方才确信。”他说着,往鹧鸪哨脸上吐了一口烟。鹧鸪哨闭上眼睛,却不避开,只觉这烟味儿倒不呛人,反倒带着点草木的清香,闻久了会有点上瘾。

“蜈蚣生来胆小,墓室外的那一条想必是被鼠群开山的震动惊吓,慌不择路跑了出来,其族群应当仍隐藏在深处。你我要往里走,不能不有点儿防着它们的手段。”封师古顿了顿,“当然,现在这点伎俩只能防它们一防,若必须要灭了,本官这儿还少点东西,进得洞穴才能找到。”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仍由鹧鸪哨打头,封师古跟在后头。方进了洞穴,二人就觉之前闻到的腥味儿骤然浓烈起来,又见洞穴四周处靠近地面处留有不少细小的孔洞,洞外残余着虫类翅膀与小动物的骨头。而二人脚下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是踩到了什么硬物,仔细去看,才发现是散落满地的枯黄虫壳,细长虫腿紧凑地蜷缩在一起,形状如同干枯而死的鼠妇。

封师古俯下身捡起一块,用手指捏了捏,道:“这就是了,蜈蚣每值七八月份就会蜕壳,你我好运,这皮是前两天方才褪下,新壳尚且柔软。”

封师古说:“那些蜈蚣应当住在孔洞里,平时扑出来,吃点小鱼小虾。本官这烟虽防着它们,却也不至于如此灵验。”他自己有些困惑,但不妨碍指使鹧鸪哨又收集许多蜈蚣褪下的残壳,只要长度在一拃以下的,拿石头简单磨碎;又取下自己手上的扳指,拧开暗格,里面存着许多颗粒状的灰色药丸。他取下水烟袋上小小的金夹,将两样东西压在烟丝下头,又吸了一口,吐出烟时忍不住咳嗽两下,脸都皱了起来:“这东西难抽得很,所以本官最不乐意玩这些把戏。”

这药做好了,封师古却不急着抽,反倒让火慢慢燎着它,不使它灭,时不时又填进一些烟丝。一路往里走,蜈蚣所蜕残壳也愈来愈厚,踩上去如同秋日落叶咯吱作响,触感却又硬又滑。鹧鸪哨摸着石壁越发潮湿,心知出口将近,此去不论是生是死,总归有个出路。

这样又行了段时间,二人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墓门,饰以鎏金铜铺首,狰狞猛兽口中衔着铜环;下方铺垫画像砖,由三块长方形墓砖侧面拼接而成,右侧为人首鸟身,着开衫衣,张翅欲飞,古人唤其作“千秋”;左侧为人首兽身,号为“万岁”。二者从秦末汉初之时就成为人们信奉的神明,据传千秋为母,万岁为公,叫声如啸,二者相辅相成,会为虔诚供奉之人带来吉祥富贵。故而古人常会于墓中石砖或者门上雕刻“千秋”“万岁”的图样,希求得神明保佑,荫福子孙。

然而凡是有形有质的东西,又哪里挨得过千秋万代呢?即便被藏了,被埋在深深深深的地底,也总有一天会被他们这些各有图谋的人挖出来,见风见光,失去生前颜色。

鹧鸪哨推了推这墓门,纹丝不动,又抬头看见因为地动等原因,在墓门上方裂开个人头大小的口子,就同封师古知会一声,踩着铺首单手攀上缝隙处,顺着漏洞往里探看。墓门后仍有一段不长的通道,在尽头处拐了个弯,令人无法看见暗室全貌,只能窥见幽光流转,仿佛是通向外界的一处缺口。鹧鸪哨刚要细观,忽觉身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冰冷的手握在自己脖颈上,一根一根握紧,渐渐令鹧鸪哨难以呼吸。鹧鸪哨肌肉紧绷,猛地伸手去摸,身后空无一物,但那东西分明已紧贴在他后背上,十分沉重,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倒在墓门上,寒气根根竖立如冰锥,沿着肌肤扎进去。

鹧鸪哨手指几乎嵌进石缝里,深吸口气,对封师古大喊:“趴下!”单手抽出腰侧镜面匣子,贴着自己耳朵,向身后“砰”“砰”连开两枪,脑中顿时被枪声震得嗡鸣不止,其中夹杂一丝鬼物哀嚎的尖鸣,转瞬即逝。但凡妖物鬼魂,大多畏惧火器,逢年过节时百姓燃放爆竹也是此理,用烟火驱散家中邪祟,以辞旧迎新。鹧鸪哨这也算兵行险招,毕竟子弹碰到石壁变成跳弹,伤到他或封师古都不是闹着玩的。

封师古被他这一声喊惊到,见鹧鸪哨掏出火器,心知事态严峻,但满地蜈蚣遗蜕,大少爷来不及犹豫,转身就将后背贴在墓门上,听鹧鸪哨凭空放了两枪,枪声在溶洞之中不断回响,渐渐被吞没在黑暗中。

等鹧鸪哨平静心绪,封师古伸手将他接下,听鹧鸪哨说了其中原委,就绕到他身后,拨开颈后衣领察看,当真有一只黑紫色的手掌印记,极阴狠地压在鹧鸪哨细白脖颈上,就算封师古明知鹧鸪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此时也觉十分可怜。他看着看着,突然咦了一声,手指不自觉摩挲上去,鹧鸪哨后背寒毛一立,立时把他手打掉,回头怒视,只因观山太保自小服用毒物,血脉寒凉,冰冷手指同方才的鬼手无甚差别。

封师古也不生气,笑道:“你这纹身倒有趣儿,像个人的眼珠。”

鹧鸪哨唔了一声,不打算同封师古细说这红斑。他先前在同这观山太保在墓室之中寻找线索时,就曾恍惚觉得有人在自己耳畔呼吸;那时鹧鸪哨以为是封师古手段作怪,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封师古与自己结盟,再无理由装神弄鬼,怕是来自这墓中的鬼物,不知为何要将自己赶尽杀绝。

只是他这人煞气极重,平日里就算相信有鬼,也不信会有哪家厉鬼比自己更厉。封师古见他眉宇间又浮上杀气,索性不是对着自己,就问了一句:“怎么,小道爷在里头看见仇家了?”

“仇家?”鹧鸪哨眉头高高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亦盯紧了封师古,嘴角似笑非笑。他性子沉稳,若不是必须扮演什么心直爽快的角色,平日里极少表露感情,眉头深锁如庭院幽幽。此时一经展露,便如同紧闭门扉被骤然推开,一时间云开雾散,令人窥得几分皮下张扬。他理了下衣领,沉声道:“这倒算不上。”

“为何?”

鹧鸪哨笑道:“有本事杀了我的,才叫仇家。”

封师古被这难得的张扬劲儿慎得牙酸,回想起墓里这人冰棱子似的眼神,不由得咋舌。封师古一生只在朝堂失意,已觉是十分大的挫折,要令他退隐还家;却不知鹧鸪哨出生入死,往往只能做无用功,久而久之,将这搬山首领的心性磨得十分锐利,不能杀死他的东西,就只能被他杀死,仇家若要论算,就只是地下的亡魂。但过刚易折,受不起大喜大悲,也算是一桩缺陷。

Chapter 8: 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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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不愿同封师古多讲自己后颈的红斑与背负的诅咒,与彼无关,多说无益。墓门上方的裂隙太过狭小,连鹧鸪哨也无法钻入,只能在墓门上摸索,试图寻出些线索。

鹧鸪哨见过许多顶门的机关,譬如明代墓葬惯用顶门石,叫石球沿着事先磨好的轨迹滑滚,最终顶在门上;又如汉代墓葬会在墓门后挖一个大坑,里面放置一个类似翘板的装置,朝里的一侧重,朝外的一侧轻,在墓门打开时,石门稳稳压着轻的一侧,等墓门关闭,重侧下沉而轻侧上升,将石门从里面牢牢顶住,外人若不爬入其中,则无从察觉其中机巧。

他手指渐渐摸到墓门下的画像砖,忽然停住,指甲在“万岁”大张的兽口处抠了两下,簌簌落下一些泥沙,土质发白,在指间摩挲十分滑腻。

鹧鸪哨唤过封师古,二人用衣袖把兽口周围拭净,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孔洞,鹧鸪哨用手指摩挲孔洞边缘,只觉十分圆滑,不似自然碎裂或虫豸钻挖形成,看起来是烧制砖块时便事先留出,后又被人用蜃灰堵住。

所谓蜃灰便是沿海一带牡蛎的壳,磨碎后用以固舟缝、砌墙石、垩墙壁十分坚固。若不是溶洞之中长年水汽弥漫,想来不会如此脆弱。二人又去察看右侧“千秋”画像砖,鸟口与石砖浑为一体。

封师古沉吟片刻,同鹧鸪哨说:“夜郎崇竹尚竹,工匠会在墓室即将完成的十余天前,在门口一侧种植毛竹,并事先利用工具固定毛竹的生长轨迹,使之能顺利歪斜。这孔洞大约就是用来浇灌的,毛竹可在一夜之间拔高近三尺,植物力量极大,可以顶动竖直放置的门闩。”

而为了不使门闩滑脱,在贴近墓门的一侧通常铸有圆珠,令沉重石棍在外力推动之下,沿着墓门上刻好的轨迹缓缓滑落,最终落在两个承接门闩的石槽里,将墓门锁死。

既然已经大致猜测出机关原理,以二人之力闯入门内只是时间问题。在往日里搬山道人开门凿洞,多放出穿山穴陵甲;虽说现在手边空无一物,但不代表鹧鸪哨无计可施。他挽起裤脚,露出右腿上的撅子攀山甲,其以土鲛皮制成,接缝处连着坚韧的鲛筋。鹧鸪哨取出腰间匕首,将接缝处的鲛筋挑开。鲛筋性阴而韧,可经水火而不断裂,每两根为一股,末端一分为八,拴系着甲槽中细小的精钢倒钩,取出后就是可攀山飞檐的百子索。

鹧鸪哨刚要再度攀上墓门,就被封师古拦在身后,叫鹧鸪哨把百子索递给自己,笑道:“本官扮的是无常,倘若那小鬼再来,就替小道爷拘了。”是怕鹧鸪哨再被小鬼纠缠,自己来替他。

裂隙只能容人将一只手臂深入,珠光也难以照到门扉内侧。鹧鸪哨见这观山太保自告奋勇,也想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就容他去了。只见封师古挑亮了点燃烟丝的火焰,向墓墙周遭的泥土上吹送烟雾,混合蜈蚣遗蜕的烟丝似乎别有他用,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见孔洞中簌簌流出细小的黑色水流,渐渐汇聚在一起,沿着墓门边缘,通过裂隙成股爬入,如同一条倒逆的细小瀑布。

鹧鸪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种黑色的大头蚁,在四川又叫“蛇蚂蚁”,闻血而动,最是凶狠。七八月正是蜈蚣蜕皮换壳的时节,此时壳肉柔软,最受蚁类觊觎,蜈蚣巢穴附近会集聚如此多的蚂蚁并不奇怪。

封师古见蚁群聚集得足够多,就将百子索丢了进去,手上没有动作,鲛筋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拉直,顺着裂隙往里抻动。封师古将水烟递给鹧鸪哨,自己又吹起骨哨,操控蚁群将百子索环绕在门闩上。

往日里观山太保挖通盗洞之后,会向墓中投送纸人,又通过盗洞向里吹水烟,操控虫蚁之流附身在纸人上。倘若条件允许,周围有殉葬的尸首,则会直接用虫蚁操控尸身,使之自掘坟墓。如今只是令蛇蚂蚁背负钢爪绑在门闩上,对于观山太保而言并不算难。

封师古放下骨哨,边扯动绳索试探是否牢固,边同鹧鸪哨解释,这骨哨用的便是观山太保的“蜡骨法”。所谓“蜡骨法”中,“蜡”本不念“辣”,而念“炸”,蜡者,为周朝年终时一种大祭。每逢蜡月即周历十二月,周天子都会下令围猎,并开坛祭天,以捕获的猎物祭祀祖先。蜡骨就是蜡祭中的一种,取红马、黄牛、黑羊的大腿骨,剔净了皮肉,用无根之水反复熬煮,其中另要加一些秘药,直至骨头完全褪去腥膻,外表此时也莹润如玉,才能摆放在祭坛上。这种骨笛吹出的声音常人是无法听到的,却能传至天上地底,达到沟通魂灵的目的。这些古法流传至今已仅剩些微皮毛,到了观山太保手里,也只能用禽类腿骨做成哨子,操控些飞虫鸟兽,再达不到上抵天听的效用了。

鹧鸪哨说:“此乃观山机密,封家主不必同我细说。”

封师古却笑道:“什么机密,不过是我们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他说起这些事毫不避讳,稀松平常得仿佛祖宗从未遮掩过,“本官同你讲这些,一来图个诚意,大家交个朋友。二来本官素来喜欢这些奇诡之物,对搬山道人的手段也有些耳闻,还望小道爷以后不吝赐教。”

这意思,就是想从鹧鸪哨那儿套些搬山填海的秘法出来,但话说得十分坦荡,反而叫人无从驳他。鹧鸪哨刚想含混两句应付过去,就见石门震动,传来“咚”,“咚”的轻响,回荡在幽深的溶洞之中,仿佛有人在里侧向他们敲门。

鹧鸪哨看向封师古,却见他也是眉峰一挑,笑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当真是无法无天。”随着撞击声渐渐急促,鹧鸪哨颈后的掌印也跟着隐隐作痛,他向来恨人聒噪,此时牙关一紧,发起狠来,将卸下的土鲛皮递了一块给封师古,二人将其缠在手上,旋即握住鲛筋,“喝”地一同发力。

门闩轴承历经千年,二人竭力才使之转动,发出“吱吱咯咯”的刺耳摩擦,与此同时敲门声愈发急促,如同小鬼拿了索命铜鼓,在人床头盘桓游走。即使门闩已被拉至竖直,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门后顶着,略一推墓门,就“咚”地撞上去,带着种不死不休的劲头。

若是寻常的盗墓贼,自然早就被吓走了;但它哪里知道门后的两人一个不惧厉鬼,一个最喜幽冥,哪里是听见几下敲门声就会畏葸不前的。鹧鸪哨叫封师古寻一棵石笋绑住鲛筋,自己用肩膀顶着,足下发力,慢慢将石门推开。

随着门轴“吱嘎——”的闷响,墓门开启的同时,只听“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掼在门上,顿时涌出一股腐烂的香气,门缝底下溢出些许液体。鹧鸪哨顿时卸下力道,拉着封师古后撤两步,屏息等待。等香气渐渐散去,也没听见什么机关响动,二人这才凑得近前,一同施力,将墓门完全推开。

方才鹧鸪哨只是零星一瞥,并没能看清墓道内的模样,如今踏入其中,只见摔碎的原来是个酒坛样的容器,碎片灰突突地,仿佛埋在土中多年后被人挖出。一副人骨混在满地瓷器碎片与水渍当中,取蹲踞姿,两手环抱双腿,被绳子严严实实捆住,只有脚骨因为冲力与身体分离。

这副骨头十分奇异,在珠光照耀下莹润如玉,散发出阵阵熏然的香气。封师古拿脚尖拨了两下紧缩的绳索,皱眉道:“这么香的骨头,本官总觉得在哪儿听说过,”他耸耸鼻尖,显出十分困扰的样子,“年岁大了,记不清事了。”

他一派少年老成的口吻,令鹧鸪哨忍俊不禁,打趣他:“‘柏陵飞燕埋香骨’,大约埋的是夜郎老儿的王后。”

话是这么说,鹧鸪哨也隐隐觉得这骨头古怪,不像寻常的殉葬那般简单。二人又在碎片中翻找一阵,发现酒坛上嵌了不少大小均匀的圆孔,似乎是将人置入坛中,又沉进水里活活溺死的刑具。

封师古说:“倘若是刑具,应该沉在水里,是谁挖了出来?”此事过于古怪,呆站在门口也想不出头绪,鹧鸪哨返身将百子索收了,二人继续往前走。

之前透过墓门的裂隙,鹧鸪哨只能窥见通道尽头有一缕幽光,亲身踏入其中,只见脚下都是被水冲过的细白卵石,卵石间横陈着不少蜈蚣残肢,这些蜈蚣通体透明,甚至能透过甲壳隐约看到内脏,想必是族群在溶洞中生活多年见不到光,渐渐退化成此种形态。蜈蚣视觉极差,唯有触觉灵敏,所以倘若有蜈蚣集体出逃,大多是地震的前兆。

封师古悄声说:“先前你放了两枪,大约惊了它们。蜈蚣性子狂躁,受了惊吓容易自相残杀,现在大约爬到墙缝里躲避,过不了多久又会出来。”

二人走过转弯处,眼前豁然开朗。头顶是一方径约二十丈的深邃天坑,像是被人从空中斜劈一刀,留下宽阔倾斜的缺口。正是月上中天,一轮白月嵌在天坑正中,能令人隐约看见洞外环绕天坑的山峦。

月色如水,直流到天坑下一整面亮如流银的巨大石瀑上。石瀑三丈多高,犹如银河直落九天,水花四溅时忽然被神仙妙笔一挥,时光凝固在流水击穿岩石的刹那,底端又与一潭地下暗湖相连,恍似熔银流泻,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头顶坠下的钟乳石倒映在水面,还是水中生出石笋,与天相接?

就算搬山道人与观山太保在风水一道并不十分擅长,也能看出此为天水流银,面承满月,十足十的天河吉象。然而鹧鸪哨盯着那轮圆得吓人的月亮,总有些不安,忽然问封师古:“今日是十五?”

天坑内岩壁甚厚,十分拢音,封师古正凝眉看那面石瀑,冷不防被鹧鸪哨吓了一跳,有些莫名:“昨日十五,月亮升到半空,已经是十六了。”

鹧鸪哨念及被自己捡到的那本残卷,末尾有“七月十六”的标注,心中隐隐预感,即使两人寻到了貌似是出口的天坑,逃出之路也不会顺利。他刚要同封师古说话,就见对方“嘘”地一声,将耳朵贴在一旁的岩壁上,屏息静听。

二人一时无话,连坑外也传不进风声,鹧鸪哨五感比封师古好许多,不必借助岩壁,也能察觉到空气中隐隐有些浮动,从石壁内部传来“嘁嚓嚓”“嘁嚓嚓”的声响,想是蜈蚣群躲过一时,又要趁着夜色活动。鹧鸪哨不等封师古说话,已经拿出百子索,此处岩壁层层叠叠,有许多岩层构成的隐蔽平台,二人互相搭手,迅速爬到一面扇形钟乳石的背后。蜈蚣喜贴地而居,若要躲避,自然爬得越高越好。

鹧鸪哨刚拉着封师古,扶着钟乳石勉强站定,就见贴近地面的岩缝里渐渐爬出不少白色蜈蚣,数对长足摩擦卵石,成群地围绕在湖水边,半扬起长长的身体,贪婪地吸食月华。

蜈蚣喜阴喜潮,却惧怕明水,不敢靠近地下暗湖;但此处每逢十五总有月华降临,令它们不由自主聚集此处,吸取阴精修炼,无意之中成了天坑的守卫。

如今二人攀到高处,同石瀑中段平齐,恰好能俯视湖底幽深。这湖水十分清澈,在月色之下如同一块巨大的幽蓝的琉璃,能直窥到底。鹧鸪哨将目光从密密麻麻的蜈蚣移到湖中,忽然发现了什么,扯扯封师古的袖子,悄然指给他看,只见湖底淤泥中影绰间露出几个圆形的物事,规律地围绕湖心一圈,与之前二人在门口看见、破碎的殓骨坛十分相似。

封师古内心悚然一惊,终于想起这散发香味的骨头是什么东西,反握住鹧鸪哨手腕,在他耳旁悄声说了三个字。

“骨沉香。”

Chapter 9: 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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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沉香。”

经封师古提醒,鹧鸪哨才猛然了悟,之前堵在门口,带着窟窿的酒坛是何作用。

所谓骨沉香,其实是一种食腐鱼,仅有蚂蚁大小,且体态晶莹透明,在水中极难得见;加上喜温避光,北方几乎无法得见,只在西南边陲的溶洞之中才能偶尔寻到踪影,习性也如蚁一般倾巢出动,仗着数量优势捕捉猎物。

骨沉香体态微小,没有尖牙利齿,却能察觉到猎物与环境之间细微的温差,会受温血动物的体热吸引,成群地聚集周围,从身体中分泌一种粘液,其中带有微弱毒性,将动物麻痹后拖入深水溺死。

待将腐肉啃食干净,它们会把死者尸骸当做巢穴,天长日久,骨骼被其分泌的粘液沁入,莹润如玉,异香扑鼻,沉而不腐,故而唤作“骨沉香”。用人类尸骸制成的“骨沉香”性极阴沉,相传可禁锢死者魂魄,使之不得超生,只能永世守候陵墓。然而怨气极重,恐怕妨了后人,倘若没有什么镇墓之物,寻常王侯就算有法子找到,也不敢与这东西常伴地下。

想必是夜郎王为了保护暗室秘密,令人将一众端公捆在坛中,沉入地下湖中,让食腐鱼啃食溺死的尸体,制成十余具极厉极寒的骨沉香,两人猜测,这是为了诅咒他们这些挖坟掘墓之人。

鹧鸪哨二人皆不善风水,倘若有摸金校尉在此,一眼便可看出此间形式。书中代言,此处山脉形如莲花,将天坑团团围绕在内,互相依偎,为风水中盘龙一脉,龙郁于山,自衔其尾。

盘龙本为中庸之性,并无吉凶之分,然而偏偏多了一处钟乳石瀑,犹如盘龙睡梦之中流下的龙涎。龙涎并不是吉利的征兆。中国古有“龙涎遗祸”之说,亡了周幽王的褒姒便是其母由龙涎感而受孕。

倘若拆毁这处钟乳石瀑,则破坏天河之象;若放任自流,则盘龙成为毒龙,必然妨碍子孙;风水异术,动一处则伤筋动骨,故而夜郎王用端公的性命制成骨沉香,镇在龙首附近,如同纵横铁锁将龙首牢牢禁锢,只能将脊背供出,做舟船沿天河逆流而上,直抵天听的桥梁。

鹧鸪哨望着沉在湖底的十余个刑坛,心中渐渐有些发凉:先前他与师妹师弟进入夜郎王墓中的时候,墓室早已被先前十几代盗墓贼偷挖一空;如今虽身在明朝万历年间,保不齐已有能观风水识龙脉之人,探破此处天机,挖出沉坛,什么夜郎大印,可能早就被人取走了。

鹧鸪哨正心烦意乱,溶洞之中的寂静被突然打破,沿着岩壁传来阵阵金属摩擦之声,一只体型极长的白色蜈蚣从石瀑后爬将出来,卷出一阵虫体特有的腥膻味儿。它趴在钟乳石堆砌而成的平台上,对着月光高高扬起身体,仅是上半截身躯就足有一人多高,虫体上无数对长足在月光下摆动,影子映在石壁上,如同狂风舞动巨树枝桠。围绕在湖边的蜈蚣群看见首领出动,顿时骚乱起来,在卵石上不停打转。

鹧鸪哨他们躲在石瀑侧前方的钟乳石屏后,若不是蜈蚣本身视力极差,只能从声音和气味抓捕猎物,大王蜈蚣又只顾吸食月华,恐怕早就从高处发现他二人踪迹。除了鹧鸪哨身怀的一对镜面匣子,能依仗的就只有封师古水烟袋中驱虫的烟草。但他往日里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怪虫,此刻眉头紧皱,也不知水烟能否将之驱散。

正当封师古将手握在水烟袋上,试图把烟草里闷着的火星吹亮,忽然从天坑外吹来一阵夜风。此时是七月十六,南方潮热,这夜风却透着刺骨的凉意,在溶洞里兜了一圈,打了个旋儿,呜呜地从鹧鸪哨耳边吹过。

鹧鸪哨心道不好,恐怕风向会把二人气味吹到上方,没等他对封师古发出警告,果见那只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大王蜈蚣停住动作,口边一对触角在空气中不住试探,似乎在捕捉什么,猛一转身,身躯整个伏趴在岩壁上,浑身甲壳嘁嘁嚓嚓,好似穿着金甲铁叶,向二人所在的方向袭来。

大王蜈蚣身躯极长,转瞬之间就爬至二人面前,颚足张开,要将闯入风水宝地的两人吞入腹中。鹧鸪哨来不及仔细思量,把鲛筋往封师古手中一塞,将他顺势推了下去。自己则扯开身后筋索,使百子钩悉数弹出,等大王蜈蚣的触角几乎碰到鼻尖,才骤然松开支撑两壁的双手,从脚底缝隙直坠下去,利用双肘与膝盖上的钢钩止住落势。

大王蜈蚣扑了个空,一击不成,欲要转身再扑,身体却卡在岩壁与石屏之间难以动弹。它性极狂躁,巨大身躯扑腾之间把钟乳石震塌了一块,碎石顺着岩壁滚落,鹧鸪哨及时翻身躲避,才不至于被砸得头破血流。

鹧鸪哨身上有能攀山的软甲,封师古可没有!他整个人悬在鲛筋上,双脚蹬着岩壁,像被粘在蛛丝上的蝴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鹧鸪哨本以为这岩缝能困住它一时,没想到大王蜈蚣见不能回头,鹧鸪哨又实在灵活狡猾,就横下心来,不顾甲壳摩擦的疼痛,硬是把硕大身躯挤了过去,成对长足滑动游走,专心朝封师古扑去。

它似乎不怕封师古身上水烟的药味儿,或者是体型巨大,一点点药性也不放在眼里。可苦了封师古,双手抓着鲛筋无从应对,脚下又是成群蠕动的蜈蚣,眼见得大王蜈蚣扑至面前,既不想闭眼等死,又无法自救,心中哀哀喊了一句:吾命休矣!就听破空一声,正是雄鸡啼鸣,高亢嘹亮,在溶洞之中不断回响,一瞬之间仿佛天下大白。

生死关头,捕食者与被捕食者都愣怔住了,封师古不禁抬头看了看,仍是明月高悬,月光幽冷,哪里来的天下大白,又哪里来的雄鸡报晓?而大王蜈蚣首先做出了反应,蜈蚣与雄鸡乃是宿敌,见了就要厮杀一处,不死不休,此时听见雄鸡鸣叫之声,如何能不震怒,收回马上要刺穿封师古身体的颚足,从石屏下方转头过去,要去逮杀不知好歹的仇敌。

封师古方才被吓得心都要停跳,此时稍缓过口气,探头去看,只见鹧鸪哨三两下爬到大王蜈蚣的对面,胸腔鼓动,从口唇中发出方才雄鸡报晓之声,这才了悟是鹧鸪哨以身犯险,救了自己,但他又怎么办?心急之下,手心里都攥出汗来,几乎要握不住鲛筋。

鹧鸪哨虽是情急之下用自己为诱饵,暂且保住封师古性命,但并非毫无对策,只是险中求活,难免要拼上性命。他高声叫道:“好孽畜,敢听人唤么!”随即吹动口哨,把大王蜈蚣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大王蜈蚣寻不到仇敌,又见眼前这人类挑衅,一时间怒不可遏,竟不顾岩壁陡峭,猛然直立起上半身,颚足张开,在其身体俯冲的重压之下,朝鹧鸪哨脖颈咬去。

鹧鸪哨等得便是此时,单手拔出腰侧镜面匣子,在大腿上搓开机头,只听溶洞内“砰砰砰”连着数声枪响,子弹尽数喂进大王蜈蚣张大的口中,每中一枪,这孽畜身躯便摇晃一下,鹧鸪哨直把这一支镜面匣子的子弹用尽,刚垂下手,枪管仍烫着,就见大王蜈蚣猛一纵身,竟是拼着身死,也要将鹧鸪哨一同拖下去。

鹧鸪哨另一只手正抓着岩壁,来不及拔出身侧另一支镜面匣子,想要攀爬躲避已是不及,只得就势向后跃下,身后正是静如琉璃的地下暗湖。一人一蜈蚣相继扑入水中,激起几尺高的水花,直溅到周围的岩壁上。

搬山道人本就有搬山填海的本事,不止喜欢墓中陪葬的宝珠,世上所有的珠子都有兴趣,出海采蛋也是常事。鹧鸪哨自小不喜欢水,宁可被师父丢进油缸里练轻功,头上沾满白花花的油渍,也不乐意进到水里学习游泳。可这哪里是他乐不乐意的,师父把他丢进水里,也不管,回头就走。哭是不顶用的,哭的人活不下去,鹧鸪哨就拼命扑腾,像只被母兽抛弃的幼崽,在水中沉沉浮浮,喝了一肚子黄汤,等爬到岸边,肚子都微微鼓起来。

他干呕,呕净了肚子里的水就哭起来。哭到脑袋嗡嗡地疼,终于没劲了,就擦干眼泪,自己去找师父。这之后他再没怕过水,在湖海中潜游如同回归故里的鱼龙。可此时,偏偏在此时,性命攸关,生死存亡,鹧鸪哨后背砸进水里,胸口一闷,血腥气溢在齿间,几乎要冲上头顶。他昏惑间望见头顶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被水花搅得乱成一团,像小时候粘在头发上的油花,一瞬间竟感到某种根植在命运里的孤独。

天地渺渺,生如浮萍,他流的这些血,搏的这些命,到底有无用处,值不值得?

“……哨!……”

鹧鸪哨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眼角瞥见落入水中的大王蜈蚣拼命摇摆身躯向上游动,卷起湖底淤泥,将湖水搅得浑浊一片。他猛然警醒,惊觉是湖水中藏匿的骨沉香已经盯上自己,开始分泌毒液,他心神恍惚间被迷惑,若不是这蜈蚣逃命间搅乱水流,暂时将鱼群驱逐,恐怕他真要沉进深潭,做另一具枉死的骷髅。

鹧鸪哨定了定心神,打算趁着毒液还未支配身体逃离此处,忽然眼前一花,随着湖底淤泥被大王蜈蚣翻搅,竟露出了埋在淤泥中的物事,小巧而方正,在一片混沌中仍能觉察出丝丝金属的冷硬。鹧鸪哨心中一动,也是艺高人胆大,在水里蛟鱼一般,趁着蜈蚣摆尾之间行动迟钝,猛一扎头,伸臂将这事物抄在手中,随即头也不回,朝湖面上迅速游去。

鹧鸪哨刚从湖面上冒出头来,深深吸了口气,忽觉肩膀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了上来,扯紧了衣领。纵使鹧鸪哨铁铸的肝胆,也禁不住地后背发麻,心想当真被这蜈蚣扑住,可就要一同交代在此处了。却听见头顶有人大喊:“邵真言!”

鹧鸪哨抬头望去,原来是封师古见他孤身将蜈蚣诱入湖中,也顾不得许多,顺着百子索攀回石屏后将之卸下,把带着钩爪那头朝鹧鸪哨丢来,刚好捉住右肩,一提鲛筋就如同人手抓紧,不使鹧鸪哨被拽脱。

鹧鸪哨握住抓在肩膀上的百子索,两腿渐渐有些不听使唤,仿佛被水鬼往下拖拽,重若千钧。他心知是骨沉香卷土重来,又回头看见大王蜈蚣正浮上水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厮皮糙甲厚,几发子弹竟不能完全要它性命,还能留一口气挣扎。

封师古见这大王蜈蚣竟得不死,仍追在鹧鸪哨身后,急迫之下高喊:“躲开!”随即一脚踢在钟乳石屏上。石屏先前被大王蜈蚣挤压,早已裂出无数细小缝隙,大力之下终于支撑不住,从石壁顶端轰然砸下,擦着鹧鸪哨身侧,直砸在大王蜈蚣头顶。

这次算是彻底将大王蜈蚣砸得骨断筋折,股股脓血从伤口里往外冒。尽管蜈蚣体温极冷,但血液本身足够刺激骨沉香向上扑。鹧鸪哨只觉身上压力骤然一轻,顺着百子索游到石壁附近,艰难爬了上去。再回头时,只见大王蜈蚣在水中不断扭曲身体,终不得脱,被成群结队的骨沉香渐渐拖入湖底深处,徒留湖面上翻涌的白色水花。

再度与封师古会合,二人形容都十分狼狈,鹧鸪哨张口欲言,口舌却僵直得讲不出话。

封师古道:“这是让骨沉香的毒魇了,口舌麻痹。”说着将右掌递到鹧鸪哨眼前。他方才情急,徒手去握极细的鲛筋,掌心被勒出一道尖锐的血痕,“观山家的人自小就要服用毒药,血里带着药性,小虫小毒都是不怕的,兴许能让你好得快些。”

他本没想对方会答应,毕竟这样凶一个人;但鹧鸪哨兴许感念他救命之恩,只看了封师古一眼,也说不出话,就握着他手腕,垂下头,软热舌尖沿着他掌纹将血迹舔去,大约是顾及着封师古的伤口,力道用得极轻,仿佛落在手中的鸿羽,当真去握,只留下虚虚渺渺的影子。

封师古被这鸿羽搔得心里微微痒起来,见鹧鸪哨脸颊几乎埋在自己手心,只露出一对微闭的眼睛,眼睫在月色下不甚清晰。他也是蒙了心着了魔,刚要凑上前细看,就听鹧鸪哨“嘶”的一声,抬起头时,探出的舌尖侧面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封师古困惑地盯着掌心,莫不是自己姻缘线带着刺,把这道人舌头给蛰了?却听鹧鸪哨含含混混地道谢,这血果真有效;又听他说:方才掉在湖中被骨沉香环绕,为了不被毒液麻痹,情急之下咬破了舌头,没想到封师古血脉寒凉,把伤口蛰疼了。

封师古暗暗松了口气,凑到鹧鸪哨跟前,状似闻了闻,调笑道:“小道爷身上香得很,险些被端公拉去,做夜郎王的香骨老婆。”

鹧鸪哨斜睨他一眼,也没力气反呛,只驳了一句:“把我制成香骨,谁肯要?”

封师古正色道:“道长丰姿玉树,谁不肯要,本官第一个不答应。”

鹧鸪哨一方面感他恩情,一方面又恨他轻浮,两相抵消,干脆不理这人,一边解开发带,将滴着水的头发攥在手里拧干,一边转移话题道:“方才湖底混乱,不知捡到了什么东西。”说着将那物事递给封师古,二人定睛细看,此物比掌心更小,擦去表面淤泥,整体泛着铜色,握在手中十分阴冷。

“看起来是个印信,”封师古说着,把印信翻过一面,咦了一下,轻声念出上面阴刻的字迹。

“百无禁忌,”他低声念道,“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Chapter 10: 骊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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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山太保、阴阳端公之流,都是皇家圈养的官盗,百姓都只听说过名头,真正信服的仍是发丘摸金、搬山卸岭四门。只是发丘印早在永乐年间便连同七枚摸金符毁了,哪来的第二枚,被沉在夜郎王墓的地下暗湖里?

比起鹧鸪哨,封师古更加困惑。鹧鸪哨只知当年朝廷下令,收回发丘印与摸金符;封师古可清清楚楚,是自家祖上不积德,为了隆恩,断别家门脉后路。这故事他从小听到大,如今手里却摸着个货真价实的,他心说:怕不是祖宗吹牛,当年收上个假的,如今叫我捡了漏?但即使是真的,也是鹧鸪哨拼了性命捞回来,他没资格置喙,虽然有些眼馋,也只能递还给对方。

鹧鸪哨不管什么真假,接过发丘印,手指细细描摹上头古篆的暗纹,心中想着:看来预料成真,当年已有发丘天官来到此处,湖底封骨坛也是由其捞出,不知遇到了什么,连身家性命一样的发丘印也丢在了这里。但他不甚甘心,见方才大王蜈蚣从石瀑下方爬出,其体型巨硕,石瀑后的空间只会更大。蜈蚣喜贴地而居,引得大王蜈蚣不惜放弃地面,应当是有什么天材地华藏匿其中。便同封师古商议,自己要前去大王蜈蚣的巢穴探个究竟,他若不愿,就用百子索自行爬出天坑。

封师古本无兴趣,一个蜈蚣老巢有什么好探的,但颇为欣赏鹧鸪哨的意气,觉得倘若跟着他,遇到的事也更有趣味儿,就提出一同前往。二人商议已定,见下方蜈蚣群早因首领死亡而四散溃逃,时机正好,便由鹧鸪哨借着掘子攀山甲率先爬入,将百子索固定,封师古再借势入内。

二人皆攀爬到石瀑里侧,背后果真隐藏着一个山洞,鹧鸪哨将封师古从岩壁上接下,两人顺着缝隙挤进去,举着夜明珠往里走,见脚下平整,头顶被修葺为弧形,暗合天圆地方之理。密道向下倾斜,坡度颇陡,墙壁上布满大王蜈蚣爬动的痕迹。往里走了十来步,就见尽头衔接着一座暗室,狭长幽深,其中满满当当,殓着一条南北朝向、通体乌黑的巨大船棺。

鹧鸪哨走到近前,见这船棺乃用一整株闽楠制成,一劈两半,中心挖空,分别作为棺盖与棺材。棺盖早被掀翻在一旁,混在满地大王蜈蚣的遗蜕之中,棺材里则盛殓着破碎的人骨,唯一完好的只有头颅,面朝下伏在棺中,露出黑漆漆的腔子。

封师古跟在鹧鸪哨身后,蹲下来察看,但珠光落在船棺表面,仿佛也被黑漆吸收,看不出一点装饰的花纹。棺内陪葬品大多是祭祀用的雷鼓、簸罗、手铃,以及佩戴在祭祀者身上的耳饰与玛瑙珠串,也早就陪着棺主的尸骨一并被破坏,只留下一些残片,供他们这些后来人猜测。二人推测,这尸骨便是湖中众多端公的首领,由于地位不同,被留在最后,等着服侍君王一同登船升仙。封师古道:“不知是发丘天官进得此处,与蜈蚣恶斗,还是先有人打开船棺,后有蜈蚣鸩占鹊巢?”

鹧鸪哨道:“发丘天官与摸金校尉同源,开启棺椁的方式也是一样的,若是他们先到,在墓室东南角应当有烛火的痕迹残留。”不过谁先谁后,他倒不太在意,只想知道那枚夜郎大印是否被发丘天官摸走。倘若他们当真与摸金校尉遵守同一套规矩,那么就算开棺,也仅会带走一两样看得上眼的器物,一是为了给同行留些余地,世上龙脉、古墓就那么多,自己全都带走,别人怎么讨生活?二来要抑制自己的贪欲,不能见钱眼开,多少人手眼通天,一身的本事,最后都毁在一个“贪”字上头。

但不知是那发丘天官的过错,还是大印本就不在此处,鹧鸪哨在棺中细细寻了一遍,也不见任何曾在残书上见过的大印踪影。他心头渐渐凉了,牙关紧咬,手中攥着那枚发丘印,几乎把铜印握进肉里,指节都握得发白。

封师古不经意抬头,见鹧鸪哨脸色煞白,神色凝重,就眉毛一跳,心想:这搬山道人是要找什么东西,寻摸不到就要死要活的,可别想不开一头撞死在这儿。就好声劝慰:“小道爷要找什么东西?说不准是那蜈蚣乱爬,拨到地下,这地方不大,你我一同找一找。”说着将缠着珠链的手伸过去,握在鹧鸪哨紧握的手上,将他手指一根一根松开。

二人此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骨碌”一声,似乎从棺内传来,顿时将两人目光吸引过去。封师古手中拎着的夜明珠正悬在半空,低低照进棺中,只见那原本面目朝下的头骨竟然翻转过来,把空无一物的眼眶对着二人。

有了先前端公鬼魂的例子,此情此景如何能不让人神经绷紧。鹧鸪哨把封师古拦在身后,拔出镜面匣子,拿枪口一拨那头骨,又是骨碌碌一阵乱响,头骨翻滚只见从眼眶里掉出一条三寸来长的白色蜈蚣,惊慌之下游走如电,顺着船棺边缘迅速爬了出去。

封师古拿起那颗头骨,两人细观之下,才发现里面藏着枚黑漆漆的珠子,表面遍布星辰一般的碎纹,比眼眶与喉腔都要大,也不知是如何放入其中的。

鹧鸪哨走南历北,眼光毒辣,略一沉吟,就对封师古道:“看这样子,有些像失传的骊珠。”骊珠又有陵厘,分水等称呼,相传为骊龙颌下的宝珠,为秦王横扫六国之时从魏国宫廷所得,将之放入水中,则河水自动分避。后项羽火烧阿房,大火连绵三月不止,其中珍藏的奇珍异宝都被手下掠走,流失四散。

鹧鸪哨收回镜面匣子,同封师古对视在一处,两人都禁不住笑起来,笑自己太过疲劳紧张,竟被一条小小蜈蚣戏弄。被这么一打岔,鹧鸪哨低落心情也暂时和缓,同封师古讲了自己得了一本残书,便前来寻找夜郎大印的经历。

封师古听罢道:“本官往日里也同小道爷这般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这次倒霉得很,被家里押来要找祖上丢在这儿的东西,没找到就算了,差点被埋在里头。”他顿了顿,又想到什么,笑道:“不过叫本官结交了小道爷,也算因祸得福。”

鹧鸪哨心想:古人言墓不二盗,这观山家倒随意,祖上来过一次,后人又来一次,是真把这儿当自家后院了?口中道:“封家主要找什么?”

封师古摆摆手:“也没什么,现在看来他们也本不想找,只不过……哎!”他手腕幅度一大,头骨从手中滑脱下去,咚地掉在船棺之中。

船棺打开之后,头骨被暴露在外界很长时间,能不腐朽已是万幸,此时被摔进棺中,角度又寸,顿时裂为几片,令骊珠滚将出来。鹧鸪哨探手去拿,突然眉头一紧,叫封师古把夜明珠递给自己,小心地摆在骊珠一侧。

只见在珠光透过乌黑的骊珠,变幻为某种昏沉的颜色,且范围极小,似乎大部分光芒都被骊珠本身吸收。而棺底的木料在这种颜色的光映照之下,显现出一名农人挥动锄头,埋身耕作的场景。这图画线条十分简单,却雄浑质朴,一目了然,同之前墓砖上的舞女画像十分相似。

二人拨开凌乱的陪葬品,将棺底完全暴露出来,又将夜明珠与骊珠并拢,渐次移动,果真显现出了更多图画,各种关于耕种、祭祀、歌舞、战争的场景。封师古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图画上的线条,放在鼻端轻嗅,告知鹧鸪哨,应当棺底上了三层大漆之后,在内侧用牛脂混合颜料描画图形,干透之后就消失踪迹,只有用光线透过骊珠照耀,才能勉强分辨。

在两人阅读到有关战争的图画时,封师古忽然曲起手指敲敲棺底,示意鹧鸪哨看过来。“你瞧这个,”他说,“与你脖子后面的纹身倒十分相似。”

鹧鸪哨心中一动,俯身去看,只见是夜郎士兵正与另一国家的人交战,兵器相接,下一幕对方开坛做法,请出宝物,是六只形如异兽的礼器,头顶长着一只独眼,同鹧鸪哨脖颈后的红斑十分相似。

封师古沉吟片刻,同鹧鸪哨说:“《史记》中载,‘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看来这幅图画记载的,便是庄蹻西征之事。”

早在秦惠王时期,秦国就为了实现祖辈一统天下之雄心,决议灭蜀伐楚,在消灭巴国之后,与楚国展开对于黔中的激烈争夺;楚国大将庄蹻受楚王之命西征,进军夜郎,却在夜郎投降后得知“秦夺楚黔中地”,无路可回,只得留驻滇池,自称为滇王。

滇王之所以能战胜夜郎,除了楚国国力强盛,夜郎衰微之外,更因为滇王手中持有当年楚王赠予的密宝,乃是藏在深宫大内,用红玉雕刻而成的六尊独眼异兽,楚国风行巫蛊之术,崇尚这些邪肆古怪之物并不稀奇。

但二人继续看下去,才发现这标志在棺底画中共出现了两次,一次为庄蹻西征所用的玉兽,统领夜郎近百年;第二次却又换了一批对手,玉兽倒是不再出现,但对方首领手上擎着一颗宝珠,上面的眼球纹路十分逼真,即使越过千年时光,也能令人感到蕴含其中的压迫与邪恶。

鹧鸪哨头脑一震,顾不得可能寻到雮尘珠的兴奋,只屏息凝神,不肯放过一丝线索。敌人首领在战争胜利之后,掳走大量平民充为奴隶,给自己修坟造墓。后代的夜郎王励精图治,在对方死去,尸骸入墓之后,终于借着混乱反攻复国,令这巫邪之国覆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图画中对于敌方首领墓葬的描画十分古怪,竟像浮在天上,脚下围绕天河,仿佛藏匿在层云之中的凌霄宝殿。封师古总觉得这墓葬形制十分眼熟,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但十分不真切;又联想到夜郎地处西南,在西南诸多疑陵诡葬之中,哪一个最为出名?那个词在他口边,又见鹧鸪哨也若有所悟,就微微一笑,同对方异口同声道出:

“献王!”

汉武帝时期,古滇国中一部分通晓巫蛊邪术之人与国内不容,便暗中逃离滇国,得以在澜沧江畔的深山自立为王,其领袖号为献王。献王将楚国巫术与南方夷地的痋术结合,纵肆四周小国,甚至二度入侵夜郎。但献王统治残暴,终究守不住疆土,在其本人入葬之后,也被夜郎反攻,王国覆灭,只留下少许记载,再不出现于众人视野。

倒斗之人都知道献王墓的传说,据说这献王墓造在天顶龙晕之中,凡人难以得见,只能乘舟跨越阴河,才能一窥其中奥秘,但进去了就出不来,都被留在里头,做了献王老儿的活殉。

献王墓的种种流言流传了千年,从没听说过哪个倒斗的前辈去闯过一遭的;就算有那个雄心,云南深山密岭重重,就算有摸金校尉观风水识龙脉的本领也难以寻觅。但这至少算是条线索,鹧鸪哨心里下了决定,此番若能从夜郎王墓中出去,就算孤身一人,也定要去云南看看。

封师古没有鹧鸪哨那样的重担,只觉着图画有趣,随便看着玩玩,瞧了半天,忽然抬头看鹧鸪哨,笑道:“本官知道那小鬼为何总缠着你了,”他一本正经解释:“看这图画上,夜郎被别国入侵时,总是被这带着眼球标记的礼器暗算。你脖子后面的纹身与这独眼十分相似,那鬼死了也是夜郎的鬼,看你自然不顺眼,要把你掐死。”

此番虽没有找到夜郎古印,却阴差阳错,得到了雮尘珠与献王之间的关系。鹧鸪哨心中十分轻松,听见封师古调侃自己,也不生气,反过来笑他:“封家主先被拔了香,又被摘了帽,想必是因为祖上来过一次,现在是二进宫,也叫人家记恨了。”

封师古嘿了一声,心说这搬山道人倒是来了精神,牙尖嘴利,天生的难对付。

Chapter 11: 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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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嘿了一声,心说这搬山道人倒是来了精神,牙尖嘴利,当真是难对付。他一面同鹧鸪哨合力将棺盖抬起斜搭在墓墙上,一面嘴上也不肯服软:“没有本官二进宫来,哪还能为小道爷唱《牡丹亭》也?”

鹧鸪哨虽不是什么风雅的文人,倒也听说过牡丹亭,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之类,无非是富家小姐死了,穷书生挖坟启棺,把人又从土里刨出来的戏码。这是封师古刺他从空棺里跳出来,像个死而复生的大小姐;鹧鸪哨上下打量封师古,帽子早被乱石砸掉了,戏子似的行头也被蹭得灰一块白一块,额头还绑着止血的衣带,不由笑道:“封家主这一身,唱的倒不像《牡丹亭》。”

封师古知道他下一句准没有好话,但心中好奇,忍不住追问:“唱的什么?”

鹧鸪哨拿起骊珠,悠悠道:“《目连救母》。”

《目连救母》讲的是佛陀弟子目连从地狱中救出亡母的故事,期间对地狱景象描绘颇多,大多是形状凄惨的饿鬼与满面凶煞的无常。只是封师古这般惨的无常,恐怕戏中饿鬼看见了,都要掬一把同情泪。

封师古自然听得懂,装模作样唱了声佛号:“目连救的是饿鬼,贫僧救的是恶道,整日里打打杀杀,凶神恶煞,造孽。”

鹧鸪哨逗他:“大师高明,为何还不去了这三千烦恼丝?”

封师古一声长叹:“人间花花世界,莺莺燕燕,这烦恼丝若是去了,该惹多少女施主伤心,贫僧哪里舍得,只能化我身渡红尘…”

“敢问大师法号?”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疯癫。”

他二人嘴上谁也不肯饶了谁,手上却十分利索,用两颗珠子将棺盖每一寸角落都一一照了,发现上面描画了不少蝌蚪似的符号,想是古夜郎国特有的文字。两人对这方面都没什么研究,鹧鸪哨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就把这些符号强行记了,打算将来找个有识之士辨认清楚,其中说不准有什么线索。

他心中如此想,却听封师古叹惋道:“观辰若是在这里,一定十分开心。”他同鹧鸪哨讲,观辰是他的小妹妹,在封家是最博闻强识的一个,什么文字都认得,可惜自幼身体虚弱,出不得门。

鹧鸪哨心里清楚,是这观山太保又使办法,要把自己勾回家了。对方刚一得知自己身份就想制服了问话,到底是想从搬山道人处得到什么,宝珠抑或秘术,鹧鸪哨都不在意,干脆挑明:“邵某要先去云南走一遭,若是有命回来,定去封府上下拜访。”

封师古被他这么顶了一句,心想着,有命回来,有命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这就是个空许诺,做不得准。但也不着恼,在他与鹧鸪哨分道扬镳之前,还有的是机会。

二人又在暗室中搜寻一番,确定再寻不到什么线索了,就将骊珠收起,一同出了洞,沿着石瀑往上爬。这天井口是斜的,应当是后天坍塌所得,下方刚好搭在石瀑边缘,鹧鸪哨先一步到了天井外头,回身去拉封师古。

或许每个倒斗之人,从墓穴中逃出生天之时,都会有白捡了条命,或重活了一回的想法。鹧鸪哨二人爬出天井,只见眼前月色朦胧,周遭山谷形如莲台,堪堪衔住西斜的玉兔,端看月势猜测,应当已是过了寅时,云贵之地日出要比北方晚些,估摸着日出还要半个时辰。

虽然山势险恶,攀爬出去也并非易事,但好歹已从夜郎王墓的困囿中逃脱,连空气都跟着畅爽起来,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两人决定歇息片刻,等到天亮再找办法出谷,就寻了株高大的闽楠,在周围收集了些干枯的枝干,拿火折点燃,围坐在一边。

封师古靠坐在树根处,见鹧鸪哨眉眼在火光里被映出深深浅浅的影子,看得倦了,又睡不着,就说:“咱们这样坐在这里实在无趣,你做搬山道人的时候,有没有听说什么故事的?”

鹧鸪哨正拿树枝拨弄篝火,闻言斜睨他一眼:“听什么的?”

“鬼怪,狐仙,妖邪。”

鹧鸪哨想了想,倒真给封师古讲了件奇事。这事发生在山东,在当年家喻户晓。说是有一户人家,家境尚可温饱,这家小子撞大运,娶了个漂亮媳妇儿。半年之后两人回家省亲,在回家途中,距那新媳妇家已有二十多里了,路过一片树林,新媳妇突然说自己肚子疼,要小解,男人就在树林外给她守着。等过了一会儿,见女子出来的时候,就觉出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呢?她进树林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绿色的裤子,出来时,裤子却成了蓝色;并且这女子神色十分恍惚,和平时干净利落的样子完全不同。后来两人在附近村庄借宿,丈夫才听说那片树林里有一座古墓,平日里都被树木遮着,阴森森的,也很少有人进去,都说里头住着妖怪。

等回了家,男人就把这怪事偷偷同自己爹娘说了。老两口谁也没当回事,哪里有那么多妖怪作祟呢?晚上吃完了饭,就说小夫妻俩省亲回来,一定累了,就让他们早早休息。

这户人家的院子,小夫妻俩的房子同老两口的屋子窗户正对着。老人睡得都浅,有个什么动静都容易惊醒。这老两口也不知为什么就睡不安稳,半夜起来一看,儿子儿媳屋里的灯还亮着,心说这是怎么了?他们农户人家,也不必挑灯夜读,为了省点灯油钱,也为了第二天下地干活,都是天一擦黑就睡。

老两口正寻思着,突然小两口的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似有一只大鸟在屋中挣扎,翅膀呼扇拍动,随即对面窗户“啪”地被撞开,一道黑影从中翻滚而出,口中传出似鬼似枭的刺耳怪叫,跳过院墙,就此消失在黑夜里。

老两口吓坏了,冲进对面一看,儿媳不见了,只剩下儿子的尸首躺在光秃秃的床上,肚子被划开,血混着肠子流得满床都是,奇怪的是床单不见了踪影。两人伤心欲绝,立刻报了官,当时的官员却说是新媳妇妖邪附体,此事乃幽冥作祟,只在卷宗中记了一笔,就此草草结案。

后来县中又来了个善于折狱的县令,在卷宗中发现此案,断定是女子与奸夫勾结,装神弄鬼,害了男人性命,便询问村中有无久出不归者,公婆说:“有个同村姓戚的,已经有很多年不回来了。”

又问:“在案前还是案后?”回答:“大约是在同时。”县令就令人捉了这姓戚的父母,询问他平日里在哪儿出没,直追到了清江浦,见有一个女子在当垆卖酒,与之前失踪的新媳妇十分酷似;等到她夫君归家,衙役一看,果真是那戚某,把两人一并押解回来,这才水落石出:是这女子与姓戚的勾搭成奸,利用古墓鬼神之说迷惑丈夫公婆,等到了半夜,就把丈夫害死,让戚某装作怪鸟呼号着翻出院墙。至于为何将床单一并带走,大约是丈夫死前挣扎,留下了不似妖怪害人的证据。

封师古半闭着眼睛听完故事,轻轻咋舌,笑道:“倒是有趣。”又说:“若真是妖怪害人,又不是摸金校尉出来干活儿,哪里用刻意点灯呢?明摆着是吸引人来看,不然没法唱戏。”

其实这事发生在乾隆年间,鹧鸪哨走南闯北,从别人那里听了一耳朵,欺负封师古是个古人,讲来糊弄他听。

此时天边慢慢浮起一丝鱼肚白,将是天色大亮的时候了。两人都长时间没有水米打牙,腹中饥饿,就算要爬出山谷,也得先垫垫肚子,免得手脚无力。天坑下带着骨沉香的水是没人肯喝的;鹧鸪哨借着一丝将绽未绽的天光环视四周,只有身边一棵高大的闽楠,没什么生长果实的树木;又往上看,忽然发现悬崖上一株形状奇怪的植物,茎叶肉质,边缘带刺,绕着中心的茎杆螺旋生长。

鹧鸪哨认出这植物名为盘香胆,多在悬崖峭壁上生长,扒开茎叶外皮后,内里便是富含水分的果肉,虽然十分苦,却能解燃眉之急。他同封师古点了点头,就走到峭壁之前,打量了一会儿,内心暗暗划定攀爬的路径,便抽出匕首含在口里,伸长手臂握住一块凸出的岩石,三两下到了高处。

封师古看鹧鸪哨在悬崖峭壁攀缘而上,身形灵巧比之猿猱也毫不逊色,这峭壁风吹日晒,表面泥石土块并不牢靠,又无绳索树藤等物作为依托,若换了平常人等,稍有不慎就要被石块松脱所害,兜头栽到地上摔个重伤;然而鹧鸪哨每每都能凭借迅捷身法化险为夷,有好几次他手上刚攀住某块凸起的岩石,足尖用力,身体往上一纵的同时,脚下石块就应声碎裂,沿着崖壁滚落,而他早已寻到另一处结实的石块落脚。封师古在崖下看得心惊肉跳,见鹧鸪哨不到盏茶功夫已攀上去三四丈高,离那盘香胆愈发近了,也暂时忘记饥饿,全神贯注盯紧对方动作。

只见鹧鸪哨又是冒险一跃,双手险险各捉住一块岩石,身体一悠一荡,正跃到那盘香胆左下方,差点被植物长着刺的茎叶扫了眼睛。等脚下踩稳,才取下口中小刀,割下几根肉叶,甩去从创口溢出的汁液,小心揣入怀里,重新含了刀背,回头朝封师古望了一眼,示意自己很快便可下去。

然而鹧鸪哨刚一回头,因着身在高处,能看清远处谷底场景,只见对面崖下仍未被天光覆盖,阴影中忽忽闪闪,竟亮起几点绿色的磷光,像是墓地里常见的鬼火;他心中奇怪,还未等思虑清楚,视线上移,只见从崖外远远飘来一丛乌云,这云朵来得好快,眨眼功夫已飘到两人近前,在地上投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鹧鸪哨面色顿时一凛,怎奈口中含着利刃,一时无法言语,情状紧急得好似连顺着原路返回的时间都不够,竟是双手猛地拍击崖壁,纵身便往下跃。封师古被他这行径唬得怔住,见他从高处落下时如一只飞鸟展开身体,临近崖侧那棵闽楠时又收回两臂护住头脸,双腿蜷缩,径直扑入层层树叶里。枝繁叶茂,封师古没法看得真切,只觉不过瞬息之间,鹧鸪哨就带着满身树叶扑到他面前,捉住封师古衣领,就地往旁滚了两滚,方才缓下冲势。

封师古不明所以,一句“小道爷”还未出口就被塞了一嘴草叶,等二人终于停下,怒气冲冲连连呸了两声,刚要开口质问,却见鹧鸪哨一双眼睛压根没看自己,取了口中匕首,抬手就往天上掷去,只听一声凄厉长啸,乌云在空中猛地折了个跟头,差点直坠到地,凭借气流缓冲之势,险险停靠在崖壁上,鲜血从被刺伤的眼窝里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干枯岩石上;它就瞪着仅剩的独眼,爬动间恶狠狠盯着二人。

封师古这才看清,不是鹧鸪哨无理取闹,原是这山崖间住着好大一只怪鸟;又见这怪鸟翅膀张开足有一丈来长,遍体乌黑,仅有尾端一片赤红,脑海中瞬息一闪,认出了这怪鸟的来头。宋《拙庵杂俎》中有载,这种鸟“体黑而尾赤,大如云盖”,飞在天上就犹如将雨的乌云,甚至能俯冲而下,抓起孩童带走,名为赤翭。但这怪鸟早在宋代初年就灭绝了,谁能想到在这荒野山谷之中还蜗存着一只。

方才鹧鸪哨居高而望远,看到的正是山崖下嶙峋的骨头,鬼火闪烁,兽骨、人骨都是有的;又见这赤翭无声无息飞来,两爪比人拳头还大,一个俯冲就要取封师古的性命。但它飞得快,鹧鸪哨反应更快,惊险之下用匕首刺瞎它一只左眼,这才从利爪下救了封师古一命。

鹧鸪哨暗暗握紧腰侧仍装着弹药的那支镜面匣子,心中盘算如何才能要了这猛禽性命,无暇顾及封师古,自然没看见封师古抿紧嘴唇,兀自懊恼的神情。年纪轻轻的封大家主看了一眼那只独眼赤翭,心口仍在因鹧鸪哨方才行径扑通扑通乱跳——方才自己竟看他看得呆了,连身后的危险都毫无察觉。他恶狠狠冲自己骂了句:没出息!然而每每想绷起紧张的情绪,脑内便不由自主想起鹧鸪哨刚刚扑向自己时皱起的眉角与抿着刀锋的嘴唇,虽只是匆匆瞥过,却翻来覆去地在头脑里出现,搅得他意乱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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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讲的故事来自《清稗类钞-狱讼类》的“山东奸杀案”,原文如下:

 

乾隆时,山东某县乡民某家尚温饱,有一子,娶妇貌颇佳,逾半年归宁。既匝月,子控衞往迎,距妇家可二十余里,半途经古墓下,树木重蔽,相传有妖。妇入榛莽溲焉,夫控衞以待。少顷妇出,所着袴本绿色,忽易为蓝,心疑一时目眩,未之诘,察其神情瞀惘,亦异平时。抵家,乘间语父,父曰:「安得有此!」并置不问。翁妪故与子对房居,晚饭毕,以子妇初远归,促令早息。夜半,翁妪见子舍尚有灯光,窃意何事复起,旋闻有声似鸟鼓翼,继而噭然如怪鸱怒号,破窗飞出。急起视,则窗开,子已破腹死于床,妇失所在矣,箱箧床帐,并皆完好,惟少一护褥布单。官往验之,绝无端绪,于是鬨传某村妇为妖摄去矣。阅数年,有某令新莅任,细阅案卷,唶曰:「此奸杀也。妖摄人,能死其夫,即杀矣,岂能持刀割腹?且摄布单胡为?」遂拘两造重鞫之,问:「有村民无故外出久不归者否?」妇父言:「有某村某戚出已数年。」问:「在案前乎?」云:「约畧同时。」令曰:「盗在此矣。」乃拘戚之父母,详问平日出游何处最熟,遣役随往踪迹之。至清江浦,见一妇当垆,酷似女,须臾夫至,果某戚也。拘解归讯,则妇素与戚奸,道出冢间,借作疑阵,为劫杀远窜之计。是夕,先启户出妇,而己作破窗飞逝状以示怪异,布单血污,不类妖噬,故卷之而去也。

Chapter 12: 赤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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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这样意乱心烦,想把胸腔里的东西压平静了,但心跳是不由人管的,哪里能说跳就跳,说停就停?也不愧是个纨绔,生死关头仍能走神。

那厢鹧鸪哨不知他心中想法,把镜面匣子从腰间抽出,拨开机头。从他发现赤翭、由崖上跳下、扑到封师古身上、又将赤翭刺瞎,一切只在瞬息之间,纵使心思如电,也难以揣测这怪鸟是否还有同类,要如何应对,只是本能地拿出防身的家伙,抬手瞄准赤翭的另一只眼。

那赤翭双爪紧紧抓住山岩,缓缓扑扇翅膀,似乎在判断自己与二人之间的距离;生有双目的动物若突然失去一只眼睛,不止所见范围受限,连视野中事物的远近、明暗、虚实都难以分辨。赤翭正在度量,忽然爪下岩石松脱,身体直往下坠了一段,就听啪地一声,子弹堪堪擦着它头颅飞过,只打碎了一段山岩。

赤翭受了子弹惊吓,本就瞎了一只眼睛,此时更被激起凶性,要将眼前这二人头颅握碎,方能一解仇恨;于是骤然发难,张开羽翼,从高高的山崖上俯冲下来。

鸟禽之属来得多快,鹧鸪哨一击不中,指头都来不及在扳机上按第二下,就被赤翭逼近眼前,那对一丈来长的翅膀忽然刮来一股厉风,卷来细小的砂子与尘土。鹧鸪哨只得微闭双眼,刚要重新瞄准,冷不防握着枪的手指剧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把枪支啄落下去;跟着手臂一紧,整个人被向上提了起来。

原来这阵翅底风不是为了杀死鹧鸪哨,而是为了掩护鹧鸪哨身后潜行而来的另一只赤翭。与第一只比起来,这只抓住鹧鸪哨手臂的怪鸟明显体型更大,羽毛颜色更淡,应当是只雌鸟;它拖拽着鹧鸪哨的手臂,竟能把他一个大活人生生拽离地面几分,可见力量之大。

鹧鸪哨手臂生疼,若不是有里头穿了土鲛皮做的软甲,可能早被利爪穿透;可软甲能护得他肌肤,护不得他被拖拽的骨头,他肩胛几乎要被扯脱了臼,情急之下双脚一踩地面,借力跃起,将双腿缠在雌赤翭身上,偏头避开再次啄来的鸟喙,同这畜生在低空里缠斗起来。

那厢封师古见鹧鸪哨遇险,不用想也知道雄赤翭没有火器威胁,定要来找自己的茬,忙就地一滚脱去外袍,撑伞一般把衣服在面前撑开。但听“哧”地一声,外袍被一双利爪穿透,爪子尖端黝黑如墨,恶狠狠向里弯曲,刚好擦过封师古的眼睛,从鼻尖上险险划过。封师古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心道一声好险,若是他手臂再往里缩一些,扛不住雄赤翭俯冲的力道,恐怕此时脸皮都被撕掉了。

封师古不敢怠慢,趁着赤翭两爪被衣料纠缠,曲腿一脚踹在赤翭心口,趁势滚到一边,正扑在两人方才点燃的火堆旁边,差点燎了头发。

那厢雄鸟在低空里挣扎盘旋,拿鸟喙撕扯,想将爪子从衣料中挣脱开来,却越挣扎、缠得越紧,无论如何也没法摆脱。原来封师古在外袍里藏了当初差点捆住鹧鸪哨的缚尸索,雄鸟用尖喙撕碎衣料的同时,无意间把头伸进绳套之中,受惊下试图撤回,绳套却同两爪越缠越紧。它发起了凶性,见不能挣脱,便不管不顾向封师古处飞坠下来,却不是为了杀他,而是兜头栽进火堆之中。

封师古刚松了口气,见这赤翭竟舍命扑到火堆里,翻滚间身上的缚尸索“铮铮”崩断,一时间又急又怒,冲口而出:“日你个仙人……”立刻被扬了满口灰烬,肺管子都呛黑了。

你问他为何如此着恼,全因这缚尸索在制作时以腐油涂抹,腐油乃是墓中长明灯盏熄灭之后,积存在灯台中的油脂,历经千年封闭腐败,最是脏污晦气,拿来镇尸再合适不过,可有一点:不能近火,但凡沾了一点火星,立刻会烧成一片,连点灰烬也留不下。

封师古边咳嗽边往后退,手中忽然一凉,攥紧了拿到眼前细看,原来是鹧鸪哨方才投掷出去,刺瞎了雄鸟眼睛的匕首,雄鸟因痛将匕首甩出,正落在火堆旁边;之后雌鸟袭来,两人也再无心去寻这刀,没想到被封师古无意间捡了回来。

这正是命不该绝,老天给的一条活路,封师古如何能不珍惜?当即趁着雄赤翭还在火堆里扑腾,抓起匕首上前。他堂堂观山太保首领,被只畜生弄得如此狼狈,心里也发了狠,手肘别住它脖子,没命地往赤翭眼睛刺去。这雄赤翭虽然死中求活,烧断了身上的绳索,但身上羽毛也被烧得七零八落,眼前被灰烬遮住,哪里还能挣扎,被封师古扼住脖颈,硬生生刺瞎了另一只眼。

封师古本想乘胜割了它脖颈,却听半空中啸声不断,鹧鸪哨拖着雌赤翭落到地面,试图兜手捡回掉在地上的镜面匣子,手指将将碰到的时候,雌鸟忽然半空一个翻转,把鹧鸪哨狠狠掼倒在地。鹧鸪哨之前本就后背入水,身上藏了暗伤,此时再忍不得,咳出的血点沾满衣襟,头脑里嗡鸣阵阵,再朝下看,却找不到枪的影子;又见封师古单手握着镜面匣子的枪把,拇指拨开机头,食指按在扳机上,将枪口对准自己。

此时天光大亮,一缕金色的阳光刺进山谷,那雌鸟正同鹧鸪哨在空中缠斗,冷不防被阳光射入眼中,立刻偏过脑袋试图躲避。封师古看准时机再不犹豫,高喊:“跳!”随即扣动扳机,镜面匣子顿时连发,第一枪没中,第二枪也没有中,三四枪便打在雌赤翭的胸口。鹧鸪哨听他叫喊,也试图松手下跳,但被雌鸟的爪子捉得很牢,听得枪响的同时脸上一热,被溅了满身的血。

封师古都来不及去看雌鸟是否毙命,丢下枪支去接鹧鸪哨,好在鹧鸪哨临危之际将雌鸟垫在身下,且赤翭力量再大,也只是将成人稍稍带离地面。鹧鸪哨在封师古搀扶下爬起身,勉强坐在地上,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架,酸痛无比。他右手被雌鸟啄得裂开口子,血流了满臂。封师古身上的伤药都在外袍里,早被那雄赤翭挣扎间甩进了火堆,烧得连个瓶底子也没剩。他忙从鹧鸪哨怀中取出那两支盘香胆的肉叶,撕开外皮,把果肉敷在伤口上,只听鹧鸪哨轻轻“嘶”了一声,十指连心,再是好汉也不能不疼。

封师古暗道一声好险,他再迟一步,世上兴许就没这搬山道人了。正替鹧鸪哨涂抹伤口,听对方问:“封家主也会用枪?”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点得意:“看你用了两次,看也看会了。”见鹧鸪哨神色里仍有点质疑,笑道:“笑话谁没见过世面么?就是小一些的火铳。本官在京城时,也去过火枪营……”说到一半,忽然闭口不言。

他被人领着去火枪营,是当年双阳大旱,据传乃旱魃作怪,他年轻气盛,自荐前往治理旱灾,皇帝嘉奖,允许他从火枪营中挑选一队人带去护卫。这之后旱魃倒是捉住了,功劳却被下山的拘尸法王抢走。这之后失了皇帝信任,慢慢不再得宠,加上劝谏迁移皇陵时不被重视,一气之下乞骸骨回归故乡,整日里游山玩水。

这往事前调起得颇高,后面却直坠而下,留了个惨淡的收尾。封师古不愿再提及此事,撑着笑打算岔开话题,忽听身后鸟类嘶声叫唤,二人转头去看,是那只瞎了双眼的雄鸟,听不见雌鸟的叫声,就耸立起翅膀,从火堆的灰烬里艰难地扑腾过来。鹧鸪哨正是一肚子邪火无从发泄,拿了匕首就要解决这瞎鸟性命,却被封师古拦住。封师古扶着他走到闽楠根部慢慢靠坐,看着那赤翭动作,低声道:“活不长了。”

鹧鸪哨将匕首收回腰间,见那雄鸟用鸟喙拨动雌鸟的脑袋,试图令其返生。但那只雌赤翭早被封师古用镜面匣子打得胸口开花,哪里还能回应?雄鸟又哀哀叫了一会儿,似乎心有所感,终于接受了伴侣死去的事实,高高仰起头颅,扑扇着翅膀,朝天空发出凄绝的尖啸,极悲极厉,声声泣血;三声过后,头一歪扑倒在雌鸟尸体上,就此没了动静。

虽说是两只穷凶极恶的畜生,但兴许是那叫声太过凄厉、太过意切,任谁听了都难免心有戚戚,二人就这样静静看了一会儿,等阳光渐渐照满山谷,满耳只剩下悠悠的风声。

封师古撕开鹧鸪哨里衣,替他缠好手上的伤痕,内伤实在无能为力,幸好也不严重,等到了有人烟的村镇,慢慢调养也就是了。两人虽然腹中饥饿,却不乐意将两只赤翭烤来吃,倒不是因为殉情之举,而是知道崖下有人骨,大约都是这两只赤翭食净的,只要想想,胃中就十分恶心。

鹧鸪哨想了想,同封师古说:“赤翭力气再大,也不能带着人飞跃山巅,或许在半山腰有山洞与外界相通。”两人商议片刻,待鹧鸪哨歇息够了,便横穿过山谷,来到鹧鸪哨之前所见的埋骨沟前头。

这条沟壑不宽,却极深,站在上头往下看,只见满沟都是磷磷尸骸,人的尤多,在牲畜尸体上头压了密密一层,有些还没被啃食干净,仍挂着血肉与残破的衣饰,看衣物的风格应当是附近村寨的苗人,只是十分奇怪,但凡人类遗骸都被绳子绑着,而且没有头颅,脖颈处伤口十分整齐,不似鸟禽撕扯所留,倒像是被人用刀砍的。

封师古皱眉道:“这是个刑场?还是有人用奴隶祭祀……”

鹧鸪哨不置可否,心中接连闪过几个猜测,忽然额头一凉,有水滴从崖顶落下来;他自以为是下了小雨,却听封师古说:“什么时候伤了?”说着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水渍,拿到面前一看,满手的血腥。

鹧鸪哨没觉着额头有哪里疼痛,同封师古对视一眼,齐齐朝头顶看去,只见埋骨沟上方的山崖缝隙里斜伸出一株长势繁茂的杜英,树冠之间红红绿绿,正随着山顶风簌簌摇摆。

但杜英都是在霜降之后,部分叶子才渐渐变红,显出红绿交杂的情态,此时七月刚过了一半,哪来的红叶似丹?两人又定睛细瞧,发现枝叶之间垂挂着赤红的树藤,正滴滴答答往下流着红色液体。

鹧鸪哨叫封师古守在下头,自己冒险越过埋骨沟,小心翼翼爬到杜英深扎在崖壁里的树根上,只见杜英枝桠后掩映着一个不大的洞口,角度颇为刁钻,从崖下几乎不能窥见;又试探了一下树干是否结实,往前爬了几步,拨开层层枝叶,顿时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这哪里是什么红色的树藤?分明是个只剩下上半身的尸首,同样没有头颅,腔子光秃秃地暴露在外,肠子肺子都被扯了出来,挂得满树都是。

鹧鸪哨看惯了死人,可死这么惨的也确不多见。他刚想反过身去,看洞口通向何处,就听洞中嗡嗡作响,似乎有人一前一后钻了进来,正大声说话。

鹧鸪哨忙向封师古打手势,示意他寻个地方躲开;自己则往树梢爬,越过惨死的尸首,躲在重重树影的深处。那谈话声越来越近,在洞口附近停住。云贵之地方言众多,更甭论汉苗杂居,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甚至离得极近的两个村落,都能流传下截然不同的两套语言。鹧鸪哨学过许多方言,也只能勉强听懂一些。

一个人是疑问,山谷中为何如此吵闹。另一个就胆小一些,说怕不是闹鬼,催促着赶紧把什么东西扔了,好赶回去餐饭。

鹧鸪哨屏住呼吸,只要二人探出头来,略往树枝里打量一眼,立刻就能发现鹧鸪哨的影子。幸好那胆小之人竭力催促,另一人才勉强答应,连身都没探出洞口半分,口中嘿然有声,向外抛出一件重物。

鹧鸪哨忙紧紧抓住身周枝桠,只见从头顶掉下的仍是一具绑了双臂、失去头颅的尸骸,压得树干一晃,刮带着树上那具肠子刨开的尸首一并落下去,呼地砸在埋骨沟满地尸骸中间,发出令人齿冷的骨骼碎裂之声。

鹧鸪哨屏息凝神,直到那二人走了,方才爬下山崖,唤出封师古,将听来的话大致同他讲了一遍,沉声道:“那两人所住的村寨应当就在附近,但村寨里原本住着的苗人,大约都在这山谷里头了。”

Chapter 13: 翡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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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同封师古说,那村寨应当就在山谷附近,有可能是自己人内讧,也有可能是山匪劫掠,屠了全村的人。若是他们从山洞逃脱,十有八九会直接撞上。

封师古对活人的事不是很感兴趣,管他是哪里来的,只要伤不到自己人,绕道走也就是了。鹧鸪哨却是嫉恶如仇的绿林脾性,虽说眼下子弹用尽,自己身上也有内伤,但他仗着功夫了得,在见到那具死状极惨的尸身时便已下定决心,若是人家的家务事,便不去管;若当真是山匪,无论如何也要去杀一杀。

鹧鸪哨行走江湖许多年,见过不少世态炎凉,知道悠悠众生皆有天命,该要三更死,阎王也不留。他自个儿的命途已如此多舛,但看见不平事,也不肯让心头一滴热血收一收。倘若心口连热乎气儿都没了,他还怎么算是活着?

他自然可以保封师古周全,却料定对方生性凉薄,不见得会喜欢管这别人家的闲事。但这话不必说,说出口难免冷了心肺。且走一步看一步,找到那村寨再说。鹧鸪哨忽然想到,自己非要劝动这观山太保做什么?他不乐意,就自行离去,自己也省得被他跟随。

二人又等了半晌,见洞口没再有人出来,想是彻底走了,便由鹧鸪哨先攀上崖壁,将百子索缠绕在杜英树干上,好叫封师古往上爬。

这被人用作弃尸的山洞微微有些坡度,且颇为狭长,人若要从中往来穿梭,只能低着头、弯着腰。鹧鸪哨在洞口发现了不少香火蜡烛点燃后留下的痕迹,想必是当地人之前确实把这里当作祭祀之所,丢些猪羊牛马的尸首进来,或是把赤翭当做了山神,祈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或是希求它不来吃人。不论是哪种目的,最后都并未实现。

这山洞越往外走越显出宽阔,如同一支倒放的喇叭,等两人终于爬到尽头,发现这山洞是被掩映在半山腰的树影之中,由于总有人过来祭祀、踩踏,留出了一条窄窄的小路,曲折蜿蜒,直通到山下的密林之中。

云贵之地多为石灰岩,土层薄弱,山坡上生长着青冈、香樟、杉柏等常绿植物。都说“黔地无闲草,夜郎多灵药”,两人沿着山中小道一路下行,光是他们认出来、能入药的植物便不下七八种,但能入口的寥寥无几。鹧鸪哨摘了些尚且青涩的蕤核,勉强吞下去,只觉满口酸涩。给了封师古,大少爷咬了一口,就酸得皱起脸来,但也将就着吃下一个,好歹垫垫肚子。

封师古这人乱讲究,好威风,下个斗都要穿成宽袍大袖的样子。他自己嘴犟说观山太保都是如此,好吓唬恶鬼。然而这种衣物在土里能逞凶,出了土就是被刮蹭的命。外袍早被那对赤翭扯烂,他就穿着衬袍,没同鹧鸪哨走多远的路,就连着听见刺啦几声,袖口衣摆都被树枝划破了好长的口子。

鹧鸪哨见他形容狼狈,再脱就当真没什么可穿的了,就脱了自己外衣递过去,叫他去了衬袍,自己给他缝补一下。刚好山下是一片竹林,湖南素有竹乡之称,湘西尤产南竹,大到高脚阁楼,小到桌椅玩具,都可取自此物。

鹧鸪哨拾了节被人砍下不要的竹筒,拿刀劈成小指宽度的篾片,刮去竹青,慢慢削薄削细,刀尖斜劈,刻出针尖与针鼻,又习惯性往身上摸,这才想起人生地不熟,往日里那些针头线脑都在花灵身上的背囊里。左右寻了寻,望见封师古正散乱了头发,嘴里叼着发簪,双手盘着发髻,就叫他一声,勾勾手指:“过来。”

封师古不明所以,挪动身子凑到近前,刚同鹧鸪哨眼神对上,不防对方出手如电摸到自己脑后,手指一勾一卷,猛地扯掉几根头发,疼得他来不及骂,只把口中玉簪“咯吱”一声咬成两截。

 

鹧鸪哨见状忍不住失笑,风凉道:“好利的牙口。”说罢也不管封师古是否恼了,兀自回头用发丝把针稔上,给他缝补衬袍。

封师古呸呸两声吐掉口中玉屑,咬牙切齿地想:我把他弄死算了。自己把身子背过去,脑里思考了无数把这缺德道人剁成肉丸下酒的法子,等勉强出够了气,偷偷转过脸来,就见鹧鸪哨缝罢了,用牙齿去咬竹针尾端剩余的发丝,虎牙尖尖,看得他心头一颤,口中啧道:“小道爷这牙口才利,像个猫儿。”望望手中断成两截的玉簪,愤然抡起胳膊丢到远处,又想起这玩意儿哪有随身备份的?一时反悔了,又怕尴尬,脸上就摆出无所谓的神态,把披散的头发梳拢两下。鹧鸪哨也看出来,这小少爷在墓里邪气四溢,好似阎罗鬼差,出了墓就像烧好的木炭,外皮看着黑,里头却红火,捅一下就噼里啪啦直冒火花,任性娇痴,好逗得很。不过他也不想把人惹急了,口中道:“天这么热,戴竹簪最凉快。”手上顺便削了根竹签子给他,算是送个台阶。封师古哼哼两声,装作不情不愿收下了,转过身就忙不迭地簪上,一摸,边缘都是光滑平整的,不带一丝竹刺,心说这搬山道人倒还知点好歹,那些害死人的法子就又从头脑里抛出去了。

鹧鸪哨把缝好的衬袍递还给封师古,倚在竹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听见断断续续、十分微弱的水声,就同封师古往竹林深处摸索进去,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水声骤然清晰起来,原来是一泓十分宽阔的潭水,绿如翡碧。

鹧鸪哨叫封师古生火,自己则去了衣物,把潭水泼在身上,令身体冷下来,再慢慢走进潭中泅水捉鱼。封师古四处搜罗来一些干枯的竹枝竹叶堆起来,拿鹧鸪哨送他的火折点燃,火稍有些闷,生出一缕白烟,封师古就不知从哪儿拽出一支折扇打开,扇了一会儿,总算令火堆旺盛起来。

封师古被烟熏得脸有些发热,就走到近前的一方宽大青石上坐下,忽然闭上眼,在风中闻了一会儿,等鹧鸪哨从水中游出来,往岸上丢来一条摇头摆尾的油鲤,就冲他摆摆手,肯定道:“村寨大约就在附近了。”

鹧鸪哨踩着水,抹去脸上的水渍,问他如何知道。封师古笑眯眯将折扇打开,鹧鸪哨这才看清上头笔走龙蛇的一团,是用小篆写就的一个“封”字。又见封大家主用折扇往自己那边微微扇动两下,闭目轻嗅,继而睁眼微笑:“有酒香。”

鹧鸪哨笑他:“封家主在这方面五感倒敏锐得很。”

“浮生不过百,流觞不候人。”封师古仰躺在青石上,啪地将手中折扇闭合,复又一叶叶打开,将之覆在脸上遮住阳光,声音模糊地从下头传出来,“人生疾苦,能享乐自然要享乐。”

鹧鸪哨摇摇头,重新潜入潭中。封师古等得十分无聊,就用手指蘸着水,在青石上描画。等了半晌,忽然鹧鸪哨冒出头来,朝他高喊:“刀!”

封师古差点从石板上滚下去,不知这人是又看到了什么,忙从鹧鸪哨留在岸边的衣服里找出匕首,远远朝潭中抛去。鹧鸪哨高高接了匕首含在口里,也不解释,转身再度潜入。

这下封师古可没那么怡然了,他生在蜀地,从小没学过游水,鹧鸪哨在水里做了什么他也没法知道,万一这搬山道人逞能栽在里头,他个五体不勤的,又没人接应,怎么徒步走回四川?

虽说这不是封师古总要拐着鹧鸪哨同行的主要目的,但他还是提着心,见水面上不断翻腾,忽然咕噜咕噜冒出许多污血,把潭水染红了一片,心说不妙,这假道人莫不是归西了?刚要张口去喊,又见水面“哗”地一声,是鹧鸪哨湿漉漉探出头来,神色如常,口中仍衔着那枚匕首,倒拖着什么东西往回慢慢泅水。

封师古暗暗松了口气,把鹧鸪哨接上岸,见他将水里的玩意儿使劲拖到岸上,有车轮大小,乌漆墨黑的,表面还长了水中的青苔,像从土里挖出来的泥疙瘩。封师古上前踢了一脚,让那东西翻过来,才看出不是什么泥疙瘩,是头生在水中的老鳖,叫鹧鸪哨割了头,四肢软绵绵垂下去。

鹧鸪哨一面穿上衣物一面解释,他刚刚看见水中游鱼十分稀少,心中奇怪,就往深处潜游,见潭底淤泥之中有光亮忽隐忽现,像是什么大型的鱼鳖在吞吐内丹,诱捕小鱼,就叫封师古取了匕首给他,在水底将老鳖擒杀。

鹧鸪哨说得轻描淡写,封师古却知这玩意儿凶猛好斗,甚至会同类相残,故而每片固定大小的水域通常只会生活一只,如果咬到什么,就是没了性命也不会松口。何况这老鳖生得如此之大,在水中游转盘桓,想要将之捕杀,可不像鹧鸪哨口中三言两语那样轻松。

封师古道:“你身上还有伤,去招惹它做什么?”鹧鸪哨不以为意,任由封师古把剩余的盘香胆拿出来,给手上的伤口重新上药。

等封师古给他包扎好了,就把青石让出来,令鹧鸪哨坐下歇息,自己凑在潭边洗脸。鹧鸪哨垂下脑袋拧干头发,无意中看见封师古在石面上描画的图形,虽然水渍快要干了,也能隐约看出来是个小人半泅在水中,手里捧着一尾活鱼。鹧鸪哨忍俊不禁,也用指头蘸了下水,往旁边加了一只老龟,想了想,又在老龟背上画了个小人,头上戴一顶官帽,同封师古在夜郎王墓中被打掉的那顶十分相似。

封师古洗罢了脸回来,望见青石上鹧鸪哨新加的图画,嘿了一声,拿指头蘸水,往小人手上画了支匣子枪。鹧鸪哨就故意又添几笔,这样你来我往,很快把青石上描得糊涂一片,再看不出什么图画。最后还是封家主掬起一捧水,直接泼在石头上才算结束。

两人这样闹了一会儿,才拖着老鳖、拎着油鲤走回竹林。火堆早熄了,封师古只得重新捡竹枝点燃,期间鹧鸪哨拿刀剖开老鳖尸体,清除内脏,翻找了一会儿,从中取出一枚淡黄色的内胆。

世上生物但凡活久了的,体内总会生出珠丹,狗有狗宝,牛有牛黄,鼠有鼠金。鱼鳖之属修炼久了自然也有,但大多呈散碎的颗粒状,成不了形,若是有这种大如鸡卵,且色淡黄的,就称之为翡黄。

搬山填海术中很多都需要用到这些丹丸,鹧鸪哨道:“鱼龙入水,水有翡黄,则山中必有金脉。”两人谁都没有点明,但都隐隐猜测到那群苗人的死因,与这山中的金脉脱不开干系。封师古忽道:“看你的样子,是不去那苗寨看看便不肯罢休了。你们这些绿林中人,就是意气过头,什么道义都扛,真以为自己是铁铸的肩膀?”说着话锋一转,“本官也是担忧你身上有伤,且陪你走一回,什么山匪海匪的,有你我在,哪个都不成问题。”

鹧鸪哨不禁失笑,见他分明不情不愿,还要硬跟上来,实在难为这观山太保了,便拱手道:“那就多谢封家主,铁肩担道义。”

封师古见糊弄过去了,心中也畅快几分,摆摆手道:“你我既然同行,自然一命相连,就别叫什么封家主了,显得多不亲近。”

鹧鸪哨朗声笑道:“那就多谢……”忽然想到什么,笑容蓦地带上几分促狭,“多谢师岐兄。”

封师古正美滋滋等着,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先是愣了,后要反驳,又想起这是自己早先骗他的,怪不得旁人,气得几乎呕血,即使心中清楚这是鹧鸪哨故意捉弄,也不好直说,只得别别扭扭答他:“还、还是叫封家主罢。”

鹧鸪哨看他表情好笑,追问:“不是嫌不够亲近?”

封师古忙道:“亲近,亲近得不得了。”

再不说亲近,他往后再有什么功劳、苦劳,都要给大哥白占去了!

Chapter 14: 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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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先前扯了谎,就只能让鹧鸪哨继续称呼自己封家主,思来想去觉着吃亏,小道爷就也不叫了,东一句西一句地叫起了真言,邵真言。没想到鹧鸪哨很从容,应答了几声,嫌他烦,也就不理了。

封师古出门在外,在乡野里遇上了看得顺眼的姑娘,总要把大哥名号留给人家。自己落得轻松,给大哥带来不少烦恼,却不想如今在搬山道人身上栽了跟头,还有苦难言,只能硬生生咽回肚里。这事儿倘若让那位封师岐知道了,要十分感激鹧鸪哨,说不准还嘱托他两句:多让这顽劣弟弟吃几回瘪,好收收心性。

鹧鸪哨也不知自己无意间整治了封师古一遭,只觉得是大少爷博人关注,于是晾着封师古不管,把老鳖的甲盖剥下,盛了潭水架在火堆上慢慢烧开。鳖、龟之属都是看着个儿大,能吃的肉并不多,鹧鸪哨觉着不够二人分食,就将油鲤内脏挖空,又去竹林里挖了几根笋来,去了外皮一并丢进锅里,时不时拿竹片撇去浮沫。

等沸火把鱼肉与鲜笋煮开,就腾腾地冒出鲜香的烟气。鹧鸪哨没找到盐岩之类用来调味的矿物,但甲鱼本身很鲜,竹笋清爽,加上油鲤本身脂肪极厚,只要不缺油腥气,就没什么好挑的。

油鲤色黑,最喜生活于寒凉之地,为了适应这种气候,会拼命觅食,让皮下积攒大量油脂。甚至有住在水边的少民专门捕捉这种鱼,把鱼皮剥了风干悬挂在锅边,炒菜时往锅底擦一下,就是日常的用油了。

封师古叹道:“若加些酒就更鲜了,闻说有酒名为竹露,将米酒注入鲜竹,生长三年之后方能砍了竹子取酒,色如琥珀,十分甘冽。”

鹧鸪哨正拿小刀削竹筷,闻言递给封师古一对,揶揄他:“封家主好享受,不如去寨中问一问,能赊二两回来,让某也饱饱口福。”

封师古道:“本官倒是不惧怕问,就怕那些贼子不识货,拿出些乌七八糟的来,反倒显得我糊弄人。”这样胡说了一通,忽然问鹧鸪哨:“本官闻说你们搬山道人最喜欢丹丸宝珠,这老鳖身体里的珠子也有用么?”

封师古有盗墓之瘾,对别家方术十分好奇,昔年在朝中耐不住技痒,盗了术数奇人刘秉忠家人的坟穴,遭人嫉恨排挤,也坚决不肯改了这怪癖。也幸好搬山道人没什么方术概不外传的规矩,只是族中众人因为背负诅咒,性格大多阴沉闭塞,加上人丁凋零,不常出现于众人视野,比起摸金校尉的鼎鼎大名,卸岭力士的浩大声势,更像一只形单影茕的孤鬼。

鹧鸪哨想了想,他同这观山太保可说有缘,告诉他也无妨,就同封师古讲:搬山分甲中有许多方术需要用到珠丹,譬如将老鼠内丹放在水中反复冲洗,片刻之后便可施云布雨。看起来十分神奇,其实大多是取自古老萨满祈雨的方法。

金脉藏于岩石,水击风蚀,会慢慢沉于周遭水源之中,被龟、鳖之属无意吞食,天长日久,内丹也被染成金色。常人只觉金子闪闪发光,自然阳气繁盛,但金经火淬炼可生为水,性极阴柔,只看数量多寡,多则为阳,寡则为阴。世间万物都并非孤阳、孤阴,而是在一个个体中同时存在,互相转换,如行云布雨,阳强于阴则成云,阴沉于阳则为雨。

所以这枚状如金丹的翡黄,在远离旁的金子时无甚大用,而在金脉集聚之地,可当作火引、火信,若是敲击在暴露出豆金的岩层上,会有明火燎燃,重可引发山火。甚至曾有搬山道人捞出沉船中的狗头金,忘记身上带了翡黄,海底生气旺盛,一时竟引起龙火烧海,险些酿成大祸。

封师古啧了一声,直道这些方术稀奇古怪,要想学来还要有些胆色,一不小心就要引火烧身。二人这样聊了一会儿,将甲盖中煮的东西食净了,踩灭火堆,连壳带骨就地沉回潭里。

鹧鸪哨打趣道:“封家主鼻子好得很,帮忙闻闻那苗寨还有多远?”

封师古朝风中闻嗅,但周身都是肉香,哪里还能分辨什么酒气,随手一指潭水旁一条小路,沿着岸边差互蜿蜒,直通到对岸的竹林深处。“不出三里,”他封家主就算信口胡说,也要讲得十分硬气,“不出三里,定能见到苗寨。”

住家近水,以供日常取用,且这小路是人往返踩成的,按这方向走,怎么也不会错。鹧鸪哨只是见他年轻气盛,喜欢逗一逗,断不会多加为难。二人便沿着犬牙似的小路往竹林深处走探,云贵之地天气易变,只一会儿天色就阴了下来,阴沉沉地压在头顶,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坠下雨水。两人愈走得深,竹林愈稀疏,直到能看见对面村寨的剪影。

此时接近巳时,但湿气沉重,山间仍氤氲着雾气,笼罩在山坡两侧层层波澜似的梯田上,鹅黄与嫩绿交叠起伏,如同仙女沐浴被凡人窥探,匆忙遗落人间的薄纱。

这雾气仿佛一层天然的屏障,令人无法将村中场景看得真切。鹧鸪哨拨开竹叶观望,见村寨夹在两侧梯田中间,疏疏落落约有百余户人家,皆是苗族特有的吊脚楼。村寨最高处修筑有一幢不似民宅的高大房屋,观其装饰十分古朴庄严,应当是平日里苗巫用来祭祀的神堂。

此时靠近了苗寨,虽然看不分明,二人却同时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酒香,确实不是封师古胡言。这酒香随风吹得影绰,却经久不散,仿佛谁打碎了全村的酒窖,用酒液浇灌了梯田。而且接近晌午,不但梯田上无人,村中连声鸡叫也听不见,只有风吹得竹叶呜呜作响,静得十分渗人。

山下看不清山上,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就算村寨中有人瞭望,也很难发现对面有这两个意图潜入的蟊贼。两人对视一眼,决定趁着雾气弥漫偷入其中,免得天近晌午若不下雨,再大的雾也要散了。

两人不再去走人踩出来的小路,而刻意走到路旁的草丛中,压低身体,趁着雾色往村中潜入。途中路过几块梯田,只见其中种植的不是水稻,而是成片成片青葱一样的植株,有的开了花,一株多蕊,粉白色的细小花蕾触角似的探出头来,团团簇拥。封师古跟着大哥学过几年医理,拈了根花蕊凑到面前,辨认后疑惑道:“是薤白,哪有人把这东西当粮食种的。”

鹧鸪哨见薤白丛中夹杂着少许稻苗,早被杂草夺去生气,奄奄的不甚旺盛,便同封师古说:“不是种的,”他顿了顿,“是荒废了。”

鹧鸪哨话音刚落,忽然听见由寨中影影绰绰、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歌声。这歌声藏在雾里,似乎也随着雾气漂浮不定,难以辨别具体的方位。鹧鸪哨忙拉着封师古躲藏在梯田旁半人高的草丛里,听那歌声抖着、飘着,随主人慢慢往这边走,啪沙、啪沙不断踩倒草叶。

两人均屏息凝神,透过草叶向外窥视,是个身着苗族衣饰的女子,头发散乱,身上脏兮兮的;她两眼十分无神,看着前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不断地、重复地吟唱某一段歌谣,一面唱,一面俯下身,揪扯梯田里丛生的薤白,草叶摩擦间哗哗作响,令歌谣更不真切。

鹧鸪哨懂一些苗语,一面听,一面同封师古小声翻译,这是一首苗族的丧歌:把父母埋龙颈,把父母葬鬼梁……鬼梁是冷坡,要把头吹落。鬼梁穷山土,冤死人才住……

这歌谣内容十分凄凉古怪,与苗人“丧事喜跳”的风格十分不同。两人心中奇怪,强按捺住不动,等那女子扯了满手薤白的花,一步一踱地往村寨中走回去,他们再远远缀在后头,紧跟着进了苗寨。

寨中果然空无一人,连鹧鸪哨设想中山匪劫掠,在高处设置的岗哨也无。苗人大多在门口悬挂蜂窝、板栗刺来辟邪,这苗寨中的苗人悬挂的却是一束用红绳扎好的马尾松枝,更为奇特的是,每家门上都用铁钉钉着黑红色的肉块,多则三五,少则一二,都被风吹得生了褶皱,看不出是什么动物腌的腊肉。

鹧鸪哨见到那束松枝,心中一动,对封师古悄声说:“错不了,就是在山中憋金的金苗。”

贵州山多矿多,自古产金,便从苗人中单独分出了一支金苗,其头领名为“金头”,专门掌握着憋金的法门。常有古书中记载,埋在地底的金银成精,会冒出地头变出动物精怪的姿态,这并非谣传。“上有丹砂,下有黄金。”金头在观察山中岩层之后,若初步判断宝藏在此,便会念动“憋金咒”,将金魂银魄从岩缝中逼出,再用淬了秘药的银针扎住,顺藤摸瓜,便能找到确实的金脉。但有“憋金咒”,又有“还金咒”,若是有人技艺疏浅学漏了后者,只能眼看着黄金朽烂如泥,世人称作“金银粪”。

这些金苗既然用银针作法,用状如针刃的马尾松当作辟邪之物便也不足为奇。但那些钉死在门上的肉块是做什么的,两人实在没有头绪。封师古家中经营盐矿,矿上明的暗的手段都知道一些,便推测:“我见过有人去请燕巢,专门供养在自家房梁上,燕字同盐,若燕巢安定,则盐矿无事。”

两人远远瞧着那苗女沿着村中小路往上走,一路走到最高的那处神堂,却并不进门,身一转,就消失在神堂后头。

他们不知是村中人死绝了,还是住在其中的人临时有事,过一会儿便会回来,都不肯怠慢,紧跟着走到神堂门口,漆成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窗户,阴气森然,只在两侧墙壁上插着熄灭的火炬。两人站在门槛外头,只能模糊看清藏在阴影中的神像。

苗人信奉多神,供奉的神灵大多头戴银冠,左手持一束草药,右手持一串银铃。这两样物品代表了苗巫在日常生活中担任的角色:歌舞师与巫医。但这尊神像却不甚相同,它左右手所持的物品一支呈螺旋状,尾端类楔,一只类盘,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筛眼,都是开采金矿过程中需要用到的工具。

屋内空气十分湿重浑浊,仿佛凝结成了柔软的固态,人一走进去,就要被迫陷在里头。两人不肯轻举妄动,先放着这神堂不理,往屋后走去,探探那苗女的去向。

这神堂后衔接着一圈一人多高的墙壁,用石块层层垒成,缝隙之间都是加了草木灰的黄泥。那苗女是本地人,应当是知道什么能暗中进入的法门。封师古比鹧鸪哨要高些,手一伸刚好搭在墙头,踩着石缝向上攀爬,把两肘撑在石墙上。

他笑着冲在下头望风的鹧鸪哨说:“本官先替你看看……”话说到一半忽然怔住,只一眼,就叫封大家主咬紧牙关,背后生出寒意。石墙后几丈远的地方,是一个用木头搭成的简单祭台;而祭台上百十个圆滚滚的事物,被堆成了塔形,物品似的摆在那里。

那是百十个血肉模糊、被搭成京观的人头。

鹧鸪哨见封师古不做声,以为后头有什么危险事物,刚要出言提醒,就听神堂中传来“咯咯、咯咯咯咯”的声响,仿佛是什么巨型机关被人由内向外推动,机簧相互咬合发出的沉闷错音。继而从机关里走出人来,人声嘈杂,不时高声喊叫抱怨,眼看就要走出门口。

这石墙周围十分干净,被人清理得连棵杂草也无。眼下也顾不得多想,两人搭着手翻过墙头,封师古落在地面上,听身边哗啦一声响,鹧鸪哨却没落在地面,而是踩在了一个靠在墙边的铁笼上,这笼子颇小,才叫封师古方才没能发觉。

封师古正蹲在铁笼旁边,刚回过头,就同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相对,险些坐倒在地。被关在笼中的人头发花白,眉毛、眼睫都是白的,只有瞳仁通红,若是常人来看,定要认为这是个花甲的老人。但这人又分明是个幼童,脊骨弯曲着蜷缩起来,连站起来走动都是奢望。这人,或者说,这孩子,双手抓着栏杆,看向封师古的时候,眼神里十分纯然,仿佛两人只是误入洞穴的一双野兔。

鹧鸪哨从铁笼上跳下,也看到了这头发花白的幼子,眉毛一皱,也顾不得多想,扯起封师古,两人压低身体连跑几步,跳上祭台,躲在被堆放成京观的人头后面。与此同时神堂后门“吱呀”被人推开,听脚步数量,却只走进一人。

鹧鸪哨与封师古在人头后屏息凝神,听那人慢慢走了几步,忽然哗啦一声,似乎是铁笼被人猛地撼动。那人不断踢着笼子,震得栏杆相碰,哗哗作响。一面踢,一面还叫骂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但仍能勉强听出并非苗语,而是汉人语言。鹧鸪哨额头青筋一蹦,思及笼中白发红眼的幼儿,难不成是被当成了妖孽,被人关在笼中虐待?偏偏那孩子哭也不哭,仿佛没被人教过什么是惊、什么是惧。

此时天空更加阴沉,乌压压响了几声滚雷,阴风呜呜吹动,如同在替人哭泣。蓦地京观顶端堆放的人头立得不稳,被风晃动两下,就顺着坡度骨碌碌滚落下来,正掉在鹧鸪哨手边,压住他一侧衣角,牙关紧闭,圆睁着双目瞪向二人,一瞬间仿佛重新有了生命,眼神极怨极毒,就算下了阴曹地府,也要诅咒将自己杀死之人。

那踢踹铁笼的人也听见响动,猛然回头,眯着眼睛打量缺了一角的京观,压着脚步,慢慢往这边走。

阴风呜呜吹着,把脚步声掩盖得很不真切。鹧鸪哨握紧匕首,凝神细听,打算若是被发现,就先结果这人性命,给京观再添一颗人头。

祭台吱呀作响,眼看着那人一只脚已经踩在台阶上,鹧鸪哨两腿肌肉绷紧,刚要跃身出去,忽听不远处铁笼一震,传来“啊”的一声。

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显然极少开口,嗓音沙哑,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他虚弱地咳嗽两下,继续“啊、啊”地叫喊,竭力将铁笼摇晃作响。

那人注意力果真被吸引回去,将放在祭台上的腿收了回来,快走两步回到笼边,又踢了一脚,骂他:“作瘟!不是事还没完,早闷死你,小杂种!”骂了两声,终于失去兴趣,返身走回神堂,把门重重摔上。

两人听见门锁闭合的声音,这才松一口气。封师古背靠着这些人头,只觉里面密密麻麻的阴魂全用眼睛盯着自己,眼神全同那颗滚落下来的人头一样,刺得他后背发麻。他倒是不怕,只是人命太多,沉甸甸地,任谁心里都要打抖。

他刚要拉着鹧鸪哨起身,就见这搬山道人忽然皱起眉毛,手指捏住那颗滚落人头的嘴角。人死后口齿松动,又被按着口边穴道,轻易便能打开。封师古就也靠近来看,鹧鸪哨手腕一抖,那人头口齿脱臼,整个大张开来,只见口中满是凝固的血块,原本应该长着舌头的地方空空如也,被人齐根割断。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生疑。到底是多么大的怨恨,砍了人头不够,还要断了死者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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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女唱的歌改编自苗族丧葬曲《焚巾曲》,部分原词:

鬼梁是冷坡,雪埋半截腿。

寒风利如刀,要把头吹落。

鬼坡老山林,鬼坡穷山林。

冤死的才住,善终者过路。

Chapter 15: 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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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打开死者头颅,只见口中空空荡荡,舌头被人齐根斩断。到底是怎样的仇恨,砍了人头不够,还要断了死者的舌头?

两人目光对视,皆是一凛,都想到了那门框上用铁钉钉死的黑红肉块。封师古皱眉道:“没听说过哪里的规矩,杀了人要把舌头钉起来,还怕死人说话么?”鹧鸪哨亦是摇头,不知这伙人到底是何来历。

神堂内人声渐散,估摸着天近晌午,都要回去餐饭。天空乌云密布,响起滚滚闷雷,像沉重的石碾子压过山路,轰鸣作响,不出片刻雨就要落下。两人走出京观背后,到了铁笼近前,那孩子看了他们依旧不怕,只是额头磕碰出一块青紫的痕迹,想是被方才那人踢打,无意间撞在了栏杆上。

封师古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眉道:“把他放在这儿不管,一会儿万一下了雨,会被活活淋死的。”

鹧鸪哨从栏杆缝隙中伸进手去,那孩子就用脸颊蹭他手心。孩童身上热度本就要比成人高,但他热得不像话,想是被关了太久,没得吃喝,又整日风吹雨淋,渐渐生了病。

鹧鸪哨把手收回来,摆弄片刻笼外缠绕的锁链与锁头,但手边没有银针,铁钉之类的家伙,很难徒手把锁头撬开。封师古发现笼底垫着许多杂草,都是梯田上横生竖长的薤白。他伸手去拨,发现草中藏了些吃了一半的糯米团子,还有些零碎的鸡骨,骨髓都被啃净了,只留下一些难以吞咽的渣滓。他低声道:“那苗女是不是装疯的,还知道给他找东西取暖,送鸡送米来吃。”

鹧鸪哨不置可否,若那苗女是这孩子的亲母,无论疯与不疯,母亲爱护孩子的本质是难改的。想了想开口道:“唯今之计,是要先解决外面那些人,再找来这铁笼的钥匙。”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蹲下身,与那孩童视线相平。鹧鸪哨十几岁就开始带师弟师妹,哄孩子哄惯了,对着小孩总冷不下脸;就温言同他说:“你再等一会儿,等不到雨下,我们就来接你。”

这话是用苗语说的,那孩子也不知听没听懂,只张着眼睛看向鹧鸪哨,被封师古伸手揉了下脑袋,这才奄奄垂下头去,蜷缩在笼底,不像看着救命稻草离去,倒像是不见了心爱的宠物,十分失落。

祭台背倚山坡,两人不确定神堂中是否有人把守。方才那苗女从哪个缝隙中钻进来,兴许是熟知那伙人出现的时间,直接从后门逃了;他们听外头没有人声,就悄然翻出墙去。村寨中有许多吊脚楼冒起炊烟,其中一户位于右下方、高度仅仅矮于神堂,应当是寨中管事一类的人家,正敞开了窗户,一桌人围在那里吃饭。

周遭没有草木遮蔽,鹧鸪哨与封师古就躲在神堂的墙壁后头,远远望去,那围坐一桌的人中有几个中年男子,都做苗人打扮。而在临近窗框的方向也摆了副碗筷,却不见有人动筷吃喝,两人盯了半晌,才偶尔看见那人婉拒酒肉时伸出的手与衣袖。

封师古看见那衣袖,不由愣怔了一下,拿手肘去戳鹧鸪哨:“感情和你是一家的。”鹧鸪哨亦是沉下脸,只见那衣袖布料靛蓝,在边缘以金线绣了八卦——这分明是一件道袍。

明朝以道教为国教,上至天子官宦,下至平民书生,无不把道袍作为日常起居的服侍,但大多颜色寡淡,且不加多余纹饰。只有道观中作法的道士,其道袍才会后背阴阳、袖藏八卦,以示其飘然出尘,与凡俗不同。

两人都没想过这伙贼人之中还混着个恶道。事出反常,必定有妖,这道人既然能位列上宾,不是始作俑者,也与这村寨中的惨事脱不开干系。

封师古凑在鹧鸪哨耳边,悄声问他:“这伙人怎么都穿苗家衣裳,是山匪装扮成别家的苗人,蒙混了进来?”

鹧鸪哨轻轻摇了摇头,拿手指指自己的耳垂,示意封师古再仔细看。原来屋中几人的左耳上都戴了银质的耳饰,说话间摇荡不休,十分惹眼。苗家男子在出生之时,便会由家中年长女性为其左耳穿一只耳洞,日后戴上重重的耳环。被这银饰坠着,越是劳动,耳洞越大,显得男人勤劳,也便容易得到姑娘的欢心。汉家男人即使装扮成苗人打扮,也很少有能舍得下脸面、去亲手给自己穿个耳洞的。

鹧鸪哨此时穿的就是之前置办的冰家苗衣服,若是刻意端起架势笑一笑,谁也瞧不出他出身江南,幼时讲一口软语;封师古不看还好,一经细看,发现鹧鸪哨耳垂很薄,上面也扎了耳洞,只不过没那些沉重繁琐的银饰,估摸着是出门图个方便,只插了根细细的茶叶梗。

封师古就联想到这人眉目中混着的西域色相,强压抑着好奇没去询问,心里想:此时再怎么问,也会被这搬山道人搪塞过去;等到以后相处久了,自然能叫他自己讲出来。便低声道:“那就是为了争夺矿脉,自家人杀了自家人。——兴许这里头还有你那同行挑拨,要来分一杯羹。”

鹧鸪哨哪能想到瞬息之间,这观山太保心里就百转千回的,只沉默着点点头,不否认这推测十分有理。但总觉得那道士挑拨离间、又将幼童关起,不似常人行事,要的应当不止一些金子那么简单。况且金苗行当特殊,生性十分多疑,若是没有什么巨大的利益,是断然不会同这恶道合作的。

他二人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能解决问题。这天儿如此阴,倘若神堂中的密道通往金矿所在,下雨天危,容易遇见土石滑坡,被活活埋在山里。这些人有很大可能不再下井,而是躲在家中,等天晴再进矿干活。鹧鸪哨见那群人吃罢了饭,有几个人出了大门,回到各自的家,数了数人,只留下那道人与一名苗人。鹧鸪哨便留封师古在神堂边上,自己伏低身体走到那间高屋近前,顺着山坡滑下,轻身一纵,双手捉着屋檐,滚身落进三楼低矮的栏杆,未曾发出一点响动。

苗家吊脚楼多分为三层,最上层十分狭窄,但最是干爽,用来储存粮食,二层住人,底层用来蓄养牲畜。鹧鸪哨俯身,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听楼下传出的声音。他耳目极聪,听见有两人在屋内东侧厢房争吵,言辞间颇为激动;但很快平息下来,继续絮絮低语。

鹧鸪哨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讲些什么,便轻手轻脚走到另一侧厢房上头,双脚勾着栏杆,身体倒吊下去,拿匕首拨开窗栓,闪身进了屋内,又反手把窗户关上。

这厢房隔音很差,能隐约听见隔壁传来的谈话声,怪不得要把剩余的人都赶回去。鹧鸪哨四处打量,见这房间没什么多余的事物,床铺也很整洁,只在竹桌上放着一个包裹,包裹旁一根拂尘。他拿刀尖轻轻挑开一道缝隙,发现里面装着几支竹签、一沓黄纸、几根蜡烛,唯独没有云游道人常用来傍身的铜镜、朱砂与桃木剑。

鹧鸪哨往日里都要装扮成小道士四处游历,自然知道如果看风水阴阳宅,用罗盘都属下成,古法都用铜镜,能看出镜中灵脉隐现,才好说自己是正统出身。就算只是来骗人钱财的,哪能不摆些朱砂画的纸符、桃木做的小剑装装样子?

这道士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鹧鸪哨还未想清其中关节,只听外头木门响动,隔壁两人正有说有笑往这屋走来。他早看好屋内布置,一矮身钻进床榻下头。这竹床十分低矮,下头满是灰尘,鹧鸪哨险些被迷了眼睛,正暗自屏息,就听“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人打开,两双脚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那人穿一双布鞋,青袍大褂,走动间袖口飘动,正是早先婉拒酒菜的道士;跟在后头那人操着苗家话,嗓音粗嘎,亦步亦趋跟在道人身后。那道人脱了鞋袜上床,叫苗汉站立床前听训。鹧鸪哨凝神细听,这道士倒也讲得磕磕绊绊的苗语,说:“你不要急,贫道早已观过星象,天玑富贵在南,只要照贫道说的做,每日供一培血肉,定能寻到宝物。”

那苗人却没把这定心丸吃进去,左一句右一句地问话,言语间颠三倒四,很有些疯魔的征兆。道人显然也不想同他多谈,只让他把窗户打开通一通风,再聊了两句,就叫苗汉出去,自己要打坐修行了。

鹧鸪哨早听得有些不耐烦,只是事情古怪,想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线索。业已既此,他也不打算留这道人性命,无论什么阴谋阳谋,到了地府都一视同仁。此时窗棂被风吹动,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还没等喊声落,鹧鸪哨就从床底滚出,捂了那面墙而坐的道士口鼻,匕首在他喉间轻轻一划。等了半晌,却没有血液迸出,这道人也丝毫不见挣扎,皮肤十分冰凉粗糙,如同久经风干的皮革。

鹧鸪哨微微皱眉,松开手臂后退两步,在对方肩膀上一推:尸首就顺势倒了下去,咚地一声敲在床上,身体里回荡出一种微妙的空洞感。

鹧鸪哨心头一凛。若是活人被割喉,死前肌肉痉挛,伤口鲜红且向外翻卷。但这道士颈上的肉泛着灰白,像个小口一样微微张开,无不是死后才有的征兆。又见尸首衣领十分松散,就谨慎地拿匕首割开,这时空中一线闪电,猛地打亮屋内昏暗的空气,鹧鸪哨借着这闪电,看见老道胸膛内空空荡荡,早叫人挖去心肝脾肺,只剩个肉红的窟窿,嵌在尸体中的肋骨根根分明,反射出邪恶的光芒。

滚滚闷雷紧跟着炸响,这场大雨终于倾盆落下,连带着震得鹧鸪哨头皮发麻。倘若这老道早就死了,那他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什么东西?!

那厢封师古也等得很烦,眼看鹧鸪哨钻进楼中,半晌不见动静。他背靠着墙壁,见空中乌云堆聚如塔,忽然一丝儿雨滴落在鼻子上,冰得他一抖,紧跟着细雨如丝,淋淋漓漓打在身上,很快把脚下的泥土都淋湿了。封师古心说:“他再不回来,我就进神堂里躲着。”正思忖着如何避雨,忽见神堂门口一连串小小的脚印,浅淡地印在潮湿的泥地上,从附近草丛中直延伸到神堂里头,被雨水一浇,顿时更加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封师古心说是什么东西,避雨避到人家祠堂里头了?刚要进去察看,就看见淅沥雨幕中隐约出现一个人影,苗衣乱发,正是之前哼唱丧曲的苗女。她仍旧疯疯癫癫的,手中捧着团包起来的宽大树叶,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门口,又旧戏重演似的绕到神堂后头。但她哪能想到墙后守着个外人,惊惧之下向后坐去,手中树叶滚在地上,白花花撒了一地米饭。

封师古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见这苗女也不顾满身泥泞,爬起要跑,就侧过身挡在前头;却不想这苗女十分烈性,发现封师古要拦她,竟不声不响从衣服里抽出一柄尖刀,扑身朝他怀中刺去。只是人虽悍勇,身手却没什么章法,封家主比不了搬山道人威武,制服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闪身躲了那苗刀来势,伸手按在她肘部麻筋上,只稍用力一按,那苗女顿觉半身酸软,禁不住松脱了手里的刀。

封师古哼了一声,抬脚把那尖刀踢远了些,开口道:“你……”话没说完,就被这苗女抓了把泥,险些丢到脸上。

鹧鸪哨刚从吊脚楼中潜回,就望见封师古用膝盖压着苗女后背,扯了对方衣物反绑的场景,一时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索性先不管二人,顺手捡了封师古踢到一旁的腰刀,抬手翻进墙内。等再爬出来时,就已解锁开笼,怀中抱了那白发红眼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将四人身上打得湿透,只得先进神堂避雨。鹧鸪哨长话简说,同封师古道了原委,引得封大家主啧啧称怪:“本官倒是也能控尸,不过这般行动自如的当真生平未见。”

鹧鸪哨见那苗女被绑了丢在地上,喉中低呜不休,想了想,用苗语道:“那道人死了。”见她果真一怔,又说:“你这刀不错。”

这刀长一尺二,是用苗家古法锻造而成,十分刚健锋利,若要砍起人头,可比匕首要顺手。鹧鸪哨说着作势要走,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句:“阿爹是受了骗的!”

那苗女维护亲人一时情急,此时闭了闭眼不再装疯,脸上虽被雨水淋得狼狈,却显出某种决然的神色。她紧跟着同二人道来,半月之前,那金头出外置办家用,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个模样古怪的老道,整个人也魔障了一般,说在金井深处有宝物潜埋。一开始有人信不过这老道,就提出异议,没成想一夜过去,全家就都被砍了头,身体丢在天坑里喂了山神。

这老道便说,既然有人不信,就叫他们看看真本领。于是领着众人顺暗道进到后山,袖手一挥,众人纷纷得见山壁上一片梦幻中景,一半是许多人载歌载舞,地上铺着数不完的金银;一半是阴风怒号,遍山风雪的鬼梁穷坡。这亡后方能得见的景象令许多村人死心塌地,也有那些不信的,都被割去了头颅,血债累累,堆成祭坛上一座京观。

至于那孩子,是老道从寨中几十名幼儿中挑选出来,也不知要用他做什么,只是关在笼中,不许旁人送他吃喝。苗女为了保命,不得不装疯卖傻,有家难回,虽不是这孩子亲人,但和他同病相怜,便偶尔给他送一些吃食。

她这样一句句讲,鹧鸪哨就低声翻译给封师古听。等那苗女讲完,封师古便低声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说了一半,喉咙里便突然哽住。他府中乱到那个地步,甚至性命险些让自己家人害没了,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鹧鸪哨垂着眼睛看着那苗女,忽然冷笑一声,道:“我要杀那些金苗,与你乐不乐意没有关系,他们与人为害,就算我不动手,也迟早会自尝苦果。”顿了顿,又道:“你若拦我,我就算不杀你,也会将你关起来。”

他决定的事,认定的道理,任何人也劝不动。

那苗女心中自然清楚道理,只是不忍见人戮亲,把头垂下不再言语。

封师古听不懂他二人交流的苗家话,只看神色也知是这苗女在给人求情,就叹了声气,蹲下身同她平视,装模作样劝慰道:“这位苗家娘子就不要想救人了,我家道长脾气十分倔,两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若有心,就把那金苗的咒语念一念,叫我学会了,本官是个善人,能帮你劝劝,给他们留个全尸也未可知。”

他也不管人家苗家娘子理不理他,自己胡乱说了一通。鹧鸪哨不太喜封师古趁人之危,但转念一想封师古知道那苗女听不懂,只是图个口舌之快罢了,就由着他去。只是听封师古说到最后,忍不住瞧他一眼,挑眉笑道:“全尸?”

封师古立刻收住言语,并起三指朝天立誓:“本官说的是全凭真言做主。”绝口再不提什么憋金咒、什么手下留情。

Chapter 16: 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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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没有能收回来的道理。封师古并起三指朝天立誓:“全凭真言做主。”哪里再敢提什么憋金咒、什么手下留情。

但这人轻浮惯了,想令他不油嘴滑舌是万万不可能的,顶多今天改、明日再犯,能忍过十二个时辰都算老天有眼。

鹧鸪哨也不同他多在闲事上歪缠,把自己身上的匕首留给封师古,提着那苗女的刀就要出门。封师古叫住他:“不等停了雨再去?”

鹧鸪哨摇摇头:“雨停了会有人出屋,省得我满山去追。”就顶着漫天的雨出了神堂。

封师古看鹧鸪哨的身影远远消失在雨幕里,雷声紧跟着闪电,一个接一个砸在山头上,轰隆隆往下滚。他将那苗女双手松开,苗女并不言语,也不在乎自己两手得了自由,只侧坐在神像脚下,静静地看着外头,时不时垂下泪来。

封师古没心思理她对于家人的哀悼,就算想递些体己话儿,自己也不懂苗语,等于鸡同鸭讲。就靠坐在神堂里的立柱边上,叫那小孩儿过来些,用匕首的刀鞘替他冰一冰生烫的脸颊。这孩子奄奄地十分没有精神,躺靠在封师古腿上,呼吸十分灼热。但他这样老老实实,反而令封师古省心,若是个精神百倍、活蹦乱跳的小崽子,兴许早被封家主丢出去淋雨了。

封师古同鹧鸪哨从夜郎王墓中闯到现在,吃倒吃了顿饱的,但将近两日没有睡觉,脑袋里总有些昏沉,尤其雨声淅淅沥沥,最催人困。他数着屋檐上落下的雨珠,一会儿想:鹧鸪哨也没有睡,会不会杀人时失手伤了自己?一会儿又想:就算他失手,也只会把别人杀得更狠,断没有伤到自己的道理。这样胡思乱想,眼珠四处乱转,一会看看墙边熄灭的火烛,一会看看神像前供奉的食物,都是些鸡鸭、鲜果,还摆着个黑漆漆的盒子,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瞧着瞧着,眼皮竟慢慢沉下去。

原本村寨中弥漫着酒香,飘得满山都是。封师古和鹧鸪哨都是吃倒斗这碗饭的,五感十分敏锐,但受影响也极大,自从进了苗寨,只觉胸腔里都是酒气,几乎要闻得醉了。此时一场天雨下来,将那股浓雾逐散,酒气也渐渐随着雨水溃散消弭,四散流入溪水湖泊之中,不知要醉了几条小鱼、几只小虾。

空气中的酒味儿被水腥气取代,只令人五感通明,连肺腑都清澈不少。封师古强撑起眼皮去看,只见苗女倚靠在祭台脚下,脑袋枕着一角神像身上披着的布料,早已沉沉睡去。那孩子躺在自己腿上,呼吸也慢慢平缓。他想,我睡一下,只睡一下,应当不碍什么事;但就在他将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不是酒,也不是水。

是野兽的腥臊气。

封师古背后骤然一凛,想起鹧鸪哨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在神堂门口看见的一串脚印。不大,不像是贵州山中传闻的老虎、豹子,但起码也类犬了,并且只见进来的足印,不见出去的,难不成那畜生还潜在神堂某个角落,任凭来人进进出出,硬是忍着不被惊吓,就为了等人睡着么?

封师古越想越是心惊,双眼忙闭合在一起,手里握紧鹧鸪哨给他的匕首,慢慢放缓呼吸,不叫眼皮颤动,防止被察觉自己并未沉睡。等了半晌,被那小孩儿靠着的腿都有些麻了,这才听见布料“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阵乱响。开始他以为是那苗女起身,但仔细辨认方位,才听出这声音传自神像身后。

有什么东西从神像的披挂里钻出来,肉垫踩在石砖上,哒哒,哒哒哒,脚步声隐藏在细密的雨声里。封师古屏息凝神,只觉脚步骤停,刚在疑惑,就觉脸颊一热,阵阵热气“呼赫”“呼赫”,极细微地喷在耳边。

他背后寒毛都要炸了,差点没忍住直接出手。但这畜生似乎没想要封师古性命,只用鼻尖四处闻嗅,看他是否入睡。

封师古不知这畜生想做什么,本强忍着不欲起身,却只觉腿上重量渐渐减轻,耳中传来“啊”、“啊”,又低又哑的喊声。

封师古不喜欢小孩,却不代表要看着孩子在自己面前被个畜生害死,事已至此也不再忍耐,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一只类犬大的灰毛狐狸,正咬着孩子的衣领往后拽,见封师古醒了,两耳一抖,也不惊慌。被它拖拽的孩子尚且清醒,却手足僵直不能动弹,只有唇舌还能震动,不断发出微弱的求救。

封师古正欲起身,不防同那狐狸眼神相对,只觉那眼神儿十分阴冷,身上骤然一麻,肌肉顿时由不得自己使唤,手腕僵硬,脖颈也僵硬,就算从眼里烧出火来,也动不得那灰狐半根皮毛。

他心说坏了,难不成这灰毛的畜生还布了疑阵,视线往上一挑,只见那些熄灭的火烛不知何时点燃了起来,火焰哔剥作响,慢慢飘出几缕青烟。

封师古想起鹧鸪哨说那老道屋中的包裹里只有黄纸拂尘,连一点朱砂、一柄桃木剑都不带,不禁心中冷笑。

它自己就是个妖物,又哪里敢带什么桃木剑!

灰狐见封师古中招,从喉间挤出一串怪笑,尾端白毛一摆,封师古就被股子力量带着,不由自主坐起身来,慢慢抬起握着匕首的手臂,看那势头,竟要他对准那孩子的胸膛,向下刺去。

封师古这时也没空想为何这老狐狸不直接咬死孩子,反而要自己动手,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生了锈般咯吱作响,就像个年久不用的皮影,胳膊不是自己的,手也不是自己的,被人从背后用小木棍操控着,就算拼命抵抗,也只能在这外力下勉强拖慢些微速度。

封师古心知是这些狐狸之流年久成精,修炼得来的圆光幻术,专用来控人心智,若是往日,大少爷自然能随手举出十种百种方法来破解。但虎落平阳,英雄式微,再多的计策也无从施展。

动物是不会笑的,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正是脸上多了感情,能表达喜怒哀乐。但这灰毛狐狸站在封师古身侧,看他为了抵抗幻术额角青筋直跳,就将嘴角微微咧开,眼神里分明带着奸邪与戏弄。

按常理来说,人入了幻境之中,若无外力帮助,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此时孩童被控,苗女昏睡,鹧鸪哨身在苗寨之中,又哪里有人能帮他一帮?封师古紧咬着牙关,两手颤抖着握紧了匕首,眼看就要刺入那孩子胸口;他不甘被人操纵,喉里发出嗬嗬的喘息,猛地用内掌推动刀柄,只听“咯”地一声,生生把拇指指根的骨头错开,硬是令匕首在手里转了半轮,将刀面对着自己,望见里头反射的一对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在诸多破解幻术的方法里,最常用的便是铜镜,不仅是因为古有“以镜正衣”的典故,其中蕴含正气,更因人能从镜中看见自己。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幻术利用的便是“身在此山,不见此山”的道理,若以镜照之,则等于一个接人出山的媒介,使之寻回自我。

这匕首是鹧鸪哨随身藏的,虽不如那些名兵利器,却也十分锐利,刀面锋芒逼人,一经反射,正映出封师古自己的眼睛。他从倒影中看见自己的一瞬间,登时浑身一冷,打了个哆嗦,顾不得手掌疼痛,心中暗道:“骗人骗到你祖宗头上了!”返身就朝守在一旁的老狐刺去。

若说旁的,封师古不敢太过吹嘘;但他封氏起家都是靠悬棺中得来的天书,其中十之五六,讲的都是如何施展术法,使人曲径通迷,得见幻象。此种妖法也有小半流传民间,多见于在街头卖艺的月亮门手里。如今被这秃毛狐狸布下迷阵,还当真中了招数,怎不叫他羞愤气恼。

那灰狐哪里想到封师古竟能自破幻术,还在那里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此时想跑也晚了,刚转过身四爪蹬地,只觉尾巴一阵剧痛,立时吱吱惨叫出声,翻滚着撞到神像下头:封师古本是冲着它脖颈去的,这狐狸一逃脱,刀刃顺势向下,割断了它一条硕大的尾巴。

这时神堂内轰然作响,神像跟随着隆隆转动,从底端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想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那断了尾巴的灰毛狐狸连一点犹豫也无,忍着疼痛叼起祭台上什么东西,翻身滚入其中。封师古再想追,两腿一阵酸麻,差点扑倒在地,只得恨恨捶在石砖上,又震到指根处隆起的挫伤,疼得他咬牙切齿,只想把这畜生挫骨扬灰。

门外雨声渐小,鹧鸪哨正从村寨中慢步回来,手中拎了一串什么,拖在身后,在泥地里曳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他远远望见封师古后背冲着门口坐着,样子十分狼狈,忙丢下手里的东西,紧走两步进了神堂,扶他靠回柱子,上下打量两回,见他除了手掌红肿,身上没添什么伤痕,才松松出一口气,问:“出的什么事?”

封师古先叫他把火烛吹了,才说起那只诡异的狐狸,说到一半,见鹧鸪哨侧了脸去看那被机关启动的神座,露出脸颊上一条细细的伤痕,被雨水冲得淡了,此时重新冒出血来;就伸手帮他把血珠抹去,忘了自己手上也有狐狸血,一抹,反倒留下一道狰狞的印子。鹧鸪哨被蛰得一疼,却只眼睫轻颤,没有躲开,问:“它拿走了什么?”

封师古看了一眼祭台,摇头道:“是个黑色的盒子,里面装了何物就不晓得了。”

鹧鸪哨想了想,见封师古腿脚慢慢有了知觉,就帮他把受伤的骨头归位,叫他把苗女和孩子带出神堂,找户人家躲着,自己口中叼着夜明珠的珠链,手里拿着腰刀,顺着洞口修筑的木梯爬进其中。

封师古生拖硬拽,拉了半晌,才把那一大一小两人带出神堂,苗女脸上淋了雨,渐渐苏醒过来,眼神十分茫然,并不知自己已被狐狸迷过一回。

语言不通,封师古比划了半天,才叫那苗女明白逃命的道理。他们刚要听从鹧鸪哨的吩咐,前往离神堂最近的吊脚楼,只听“轰”地一声,天塌地陷了一般,从神像底部的洞口冲出一团火焰,火光冲天,瞬间点燃了木制的房屋。三人被这热力一冲,登时坐倒在地,见火焰熊熊,哪有人能从里头活着回来?封师古脑袋都懵了,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愣了半晌,才忽然晃过神来,冲燃烧的神堂喊:“邵真言!”

他喊了两声,忽然手臂一沉,有人从背后把他扶起来。封师古一回头,就看见鹧鸪哨身上衣服沾满烟灰,被火烧了大大小小的口子,雨水一淋才干净些许,只是也颇为狼狈。

封师古见鹧鸪哨死中得活,一时间心中激荡,竟说不出话来。几人便先从神堂外逃进金头的吊脚楼中,看火光在山雨中渐渐式微,鹧鸪哨才同封师古说,原来这洞是通往金矿矿脉的暗道,四周岩石缝隙里密密闪烁,都是尚未被开采出来的真金。鹧鸪哨顺着血迹和脚印寻找,这狐狸却十分狡猾,在路口倒着行走,但仍旧被鹧鸪哨识破,二者纠缠搏斗间,鹧鸪哨无意被它叼下了腰侧装着翡黄的口袋。这东西见金即燃,十分烈性。鹧鸪哨只得返身逃脱,进了岔道,却阴差阳错,从通往梯田的一条废弃的矿井逃了出来。那梯田上长满密密麻麻的薤白,仔细想来,也曾有“山有薤白,下有金”的记载,倒是他们二人疏忽了。

封师古说:“你人无事便好。那狐狸没你的本事,估摸着早烧死在里头了。”鹧鸪哨点点头,转身问那苗女:“盒子里装了什么?”

苗女答:“装着一培山上的土,土里就是金子的魂魄。阿爹用银针扎了,不叫它逃脱,我们才能挖金。”

鹧鸪哨二人对视一眼,不知这狐狸临危之际,仍要带走那盒子做什么。只是火光渐熄,这事也再没人清楚,硬要去想也无用。鹧鸪哨转身出门,等回来的时候,手中重又拎了那串东西,丢在地上,被雨水泡过,湿淋淋地堆在一起。

是这村寨中剩余的人,统统被鹧鸪哨杀了,砍了头,拿绳子穿在一起,带回来给这苗女辨认。

封师古看着这些人头,眼皮微微一动。他不在意一两个死人,甚至自己手下被鹧鸪哨杀了,都能当做是替对方祭刀,反要欣赏他身手;可数十人的头颅被这样串成一串,牲畜似的摆在面前,同那祭坛上的京观没什么两样。虽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任是再心狠的人,总要有些不自在。

而鹧鸪哨就拿拇指揩去脸颊上飞溅的血珠,像没发生什么似的,朝苗女抬抬下巴,示意她仔细看地上散乱的头颅。“你看看,”他张口,嗓子有些哑,“仔细看看,有没有落下的。”

这话说得当真十分无情,语气粗粝得像那把被砍出豁口的腰刀。

那苗女看见鹧鸪哨拎着的一串头颅,腿一软坐倒在地,愣怔怔看了半晌,忽然回魂似的浑身一抖,两眼慢慢聚焦。她双手支在地上,爬动到鹧鸪哨脚下,用手掌擦净每一颗头颅上的血,每一颗她都认识。

其中一颗苍老的头颅,灰白的胡子被颈血染成一缕一缕,圆睁着双目,死也不肯闭上——他是不认为自己有错的。苗女看见这颗头颅,就咯咯笑起来,一面笑,眼泪水一面往下掉。

她唱:“把父母埋龙颈,把父母葬鬼梁……鬼梁是冷坡,要把头吹落。”

她把这头颅擦净了抱在怀中,用膝盖转过身体,给鹧鸪哨磕了三个头。

鹧鸪哨侧过身子,没有受这三个响头。在他看来,自己做事全凭喜好,受不得旁人的感谢,也不需要受。

封师古则静静盯着鹧鸪哨,盯着他握刀的手。干净,细长,骨节分明。同那把刀相比,不知谁更致命。原本在封师古眼里鹧鸪哨是一把利器,欣赏他属于兵刃的美与凌厉,月光映在刃上,月光也成了水,无声滑落下去,杀气亦显得柔媚。

如今滑落刀刃的成了血,许多血,一滴一滴糖浆似的往下落,堵在人喉咙里几乎溺毙。这令封师古惊觉鹧鸪哨始终是一名匪,一阙杀机腾腾的词,一柄开槽放血的凶器,没有见地的人握在手中,只会被其锋芒逼退。

这把刀他固然喜欢,可堪握么?

若没有自己,会不会有旁人来握呢?

鹧鸪哨觉察到封师古的眼神,也知对方心里有了芥蒂,垂下眼睛略想了想。这样也好,把这观山太保唬跑了,省得再多加纠缠。鹧鸪哨想笑,嘴角却自顾自压着,显得不那么自然,为了掩饰,就甩了下刀尖,一长串血珠淋在地上,像喉间一线断断续续的伤口。

他对封师古说:“你也看到了,我这人手上许多血,跟我一起走,迟早要倒大霉的。”

封师古没想到鹧鸪哨把话挑得这么明,脑袋里一下子有些乱,讷讷地踟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他:“你,你会割我脑袋么?”

这话一问出口,两人都有些愣怔,封师古自知失言,忙要挽回:“我是说……”就听鹧鸪哨失笑出声,“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脑袋能换钱么?”没等封师古接话,就自言自语道:“不过就算封家主是个大恶人、大罪人,我也捉你不得。”

他说话间笑看向封师古,眯起眼睛,里面盛满细碎的星辰。

“某可是封家主的共犯,逃不脱的。”

Chapter 17: 道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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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看着封师古的眼睛,笑道:“某可是封家主的共犯,逃不脱的。”

他这等样人,若非当真动情,也不会乱说空话撩拨人心。毕竟封家主皮相极好,生着双坠了桃花的眼睛,又洗净了脸,露出下头少年人的俊朗眉目,笑一笑,装装可怜,就算明知他生性轻浮难测,又有几人能经得住,不会心向往之的?

但正因如此,鹧鸪哨觉着自己心里泛出的那点痒很不踏实,仿佛两脚悬空,踩不到地;就也不介意逗人一逗,讲些言浅意深,模棱两可的话,看眼前这观山太保暗自纠结,眼中光芒明灭不定,一时欣喜,一时苦恼,实在好玩得紧,也算略略惩治。

这称得上是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

封师古耳朵尖都红了,为了掩饰,便胡乱言语道:“本官哪里犯过大罪,最多挖坟掘墓,也是看那些天地灵气汇聚的宝物睡在一群俗人身边,实在心痛。”

这话倒也不是假的,他封家主天纵的奇才,自小喜爱这些诡异幽冥之物,若是不在自己手中,就要十分叹惋,恨不得分身为十,再分为百,把天下古冢都挖净了,不叫旁的人糟蹋。

封师古说着,慢慢有了底气,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些什么,拽住鹧鸪哨的袖子,用下巴指指跪坐在一旁的苗女:“你问问她,是不是那匣子上头布置了术法,除了金头之外,没有人能打开。”

这话锋转得有些生硬,但鹧鸪哨见他胸有成竹,仍依言问了。那苗女点头道:“正是。那宝盒是祖先传下来,专门封闭金魂银魄的,盒面上画了咒文,有神明庇佑,除了历代的金头,谁也打不开。”

封师古道:“那便对了。“接着同鹧鸪哨讲:这狐狸借着老道尸壳潜入苗寨,按理说待得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应当早早骗了匣子脱身才是。但它此番折腾,又是假称山中埋着宝贝,又是叫人在地上撒满烈酒,掩盖身上的狐臊气,显然这盒子光是带走也无用。它要的是里面的东西,金魂也罢,银针也罢,都不是凭一只禽兽能徒手打开的。人乃万物之灵,害人是为重罪,要受天道谴责,越是修行多年的精怪,越是不肯亲手杀人。于是它便在寨中妖言惑众,骗得村人自相残杀,在神堂后头堆起京观。这杀孽多重,能使咒文失去灵性,神明再不庇佑,此时带走自然事半功倍。

封师古顿了顿,又道:生下来便白发红眼的小孩又叫天老儿,在各种歪门邪道的典籍中,是制作法器十分罕有的材料。只是自己听说过的,就有抽出脊骨做鞭,或放空了血任教徒食用的说法。

鹧鸪哨思忖片刻,说:“据说天老儿命里都缺点什么,都是神仙下凡历劫,在人间借的肉身。兴许那狐狸雷劫将至,把这孩子折腾死,躲进他肉身规避劫难。”无论是哪种猜测,都古怪残忍,丧尽天良。

鹧鸪哨问那苗女今后如何去处,苗女摇摇头,将二人领到吊脚楼一层的猪圈,从角落里挖出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些碎金、衣物,还有备好的干粮。

她之前装疯卖傻在村寨中苟活而没有独自逃跑,完全是为了那个关在笼中的天老儿。每日在村寨中游荡,就是为了伺机找到被藏起来的钥匙。如今鹧鸪哨他们二人将老道除去,她也再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就将碎金分给他们一半,道:“我早已向傩神立了誓,若能度过这场劫难,就要露宿山中,终身还报傩愿。只希望你们能将这孩子带出去,我亦会向傩神祈福,愿你们长寿安康。”

鹧鸪哨十分理解这苗女的做法,她一个妇道人家,要拖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在乱世里生活,该是如何艰难;况她家中人已死净,再没有照顾旁人的心思,此时把这孩子托付给他们,也只是尽了最后的善念。此外,尽管金井已被意外焚毁,但毕竟鹧鸪哨没有亲眼看见灰狐尸体,倘若它当真没有殒命,那放任这孩子在外,无异于亲手送他去死。

鹧鸪哨应了这苗女的请求,她点了点头指点二人:“山下有户人家,以前是替阿爹养马的。他们死了之后马没人喂,不知还是否活着,你们可以去探探运气。”说罢微微一拜,转头顺着小路往下走,出了苗寨往山中去,再不回头。

鹧鸪哨二人目送她消失在幽深的竹林里,就分头往房屋中寻些衣服食物。封师古外袍被赤翭扯烂,鹧鸪哨也没比他好到哪去,身上这件苗服被火烧得破破烂烂,再不找几件能换洗的,就当真没法见人了。在找寻之中,免不了要看见被鹧鸪哨杀死又割去头颅的尸体,封师古两眼一闭,权当什么都没看见,绕过尸首去翻人家箱子。

等两人在山脚下聚首,已各自换好了适合的衣服,身上背着包袱,里头装着些尚未腐坏的糍粑与腌肉。鹧鸪哨还找到了那户养马的人家,由于平日里备好的草料充足,那匹马当真未死,只是瘦弱了些,但好在温驯,十分顺从地任由鹧鸪哨牵着,拿嘴巴蹭了蹭他头顶。

这马显然是金头用来前往山外,购回杂物布匹的。二人从吊脚楼外又找到了马车,只半个月没有打扫,车身上就因为潮气长满青苔。他们就在屋中用灶锅煮了顿热食,吃罢之后又喂饱了马,给它挂上车轭。

封师古见鹧鸪哨眼底十分疲惫,也不忍这人再多劳累,就自告奋勇来驾车,让鹧鸪哨抱着孩子进了车厢,多哄哄,别叫他哭闹。老马识途,不需要多加指挥,等封师古一挥鞭,就自顾自顺着山中小道往前走。

封师古驾着马车悠哉悠哉,仿佛真是一名单纯的旅人,带着自己的妻儿出门踏青。他稍稍鞭了一下马背,回头冲车帘里的鹧鸪哨说:“这孩子怎么办?等到下个城镇,把他送到哪个寺庙道观么?”

鹧鸪哨在里面嘘了一声。方才寻找衣物之余,鹧鸪哨也在某户人家寻到些草药,喂给这孩子吃了,勉强令他热度退下。远离村寨之后,这小孩虽不说话,却一直在流泪,慢慢才累得睡着,眼底一片红晕,仿佛瞳仁里的红色沁出来。鹧鸪哨把从村中搜罗来的衣服盖在他身上,又往里裹了裹,才悄声道:“再说罢。”

要麻烦封师古把他带回家也太过不讲理,可自己早决定孤身前往云南,万万不可能带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贸然把他送去佛庙、道观,又怕妖狐未死,找上门将他掠走。鹧鸪哨进退为难,想起这孩子身世可怜,又受那苗女所托,是必要给他寻个好去处的。这样思虑半天,本就连着几天没有歇息,身心俱疲,就靠在马车壁上,慢慢合上眼睛。

山路崎岖,车轮时不时压到石头,就往起颠簸一下,鹧鸪哨是习惯的;忽然车厢一停,这颠簸骤然停止,反而把鹧鸪哨惊醒了,听见外头有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笑道:“这位大哥,打听一下,有没有看到个道人?”

两人同时想到那把金苗银针盗走的老道,但对方是敌是友无法分辨,鹧鸪哨刚要掀开车帘,就被外头封师古一只手臂拦住,不叫他露脸。封师古不知鹧鸪哨乃后世鬼客,在这里除他之外,断没有认识别人的道理,只听对面询问道人,万一是鹧鸪哨在哪里杀了人、结了仇,叫别人看见了道人的装扮呢?就把自己身体挡在车门前头,操着口蜀语笑道:“啷个有什么老道?”

鹧鸪哨用衣服叠成枕头,给那孩子垫在身下,又扯开发辫,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掀开车帘,低声询问:“二哥,来问路嘞?”

封师古听见这称呼一怔,面上不显,答他:“没的来问路,说要找个道人,这荒地道道,哪来的道人?”

鹧鸪哨瞥过一眼,是一男一女,男的骑着头驴,由女子牵着;那女子面相十分漂亮泼辣,睁着双亮亮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瞧向他们二人。就笑着凑到封师古耳边:“幺妹儿愣是好看,怕是二哥骗过人家,叫人找上门了噻?”

这声二哥叫得封师古耳朵根都要软了,忙别过脸去,不看鹧鸪哨是什么神色,轻咳两声,“你哥我这么把细,哪在外头随便找个妹儿插花?”又面对那两人正色道:“我们兄弟伙出来贵州跑跑生意,赔得裤子都脱咯,你们两个要是山上打劫嘞,我们也给不出钱。”

那男人笑着摇摇头,拉起自己的裤管给他们看:那裤管下是一条木腿。紧接着说:“我是个残废,我阿妹是个女子,如何能劫了你们。那道人被妖物附身害人,我们要找他寻仇,二位兄台倘若见过他,请务必告知。”

封师古蹙眉想了想,一副为难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有啥子怨仇我们也管不得,我只晓得前头有个寨子,好惨哦,每家每户都死了人,叫人砍了脑壳,把舌头都钉在门上。”就见那对兄妹面上顿时一凛,也顾不得多言,朝他们拱了拱手,快步向苗寨行去。

鹧鸪哨叫封师古催动马车,在他耳边悄声道:“方才那二人中的男子背了条长匣,你可看见了?”

封师古答:“是个红色的匣子,跟个棺材板似的,怎的?”

鹧鸪哨道:“那里面是一柄红伞,我曾在湘黔交界看过类似打扮的人,他们出身五行道。说是道门,其实也是邪门,一个师父收养五名孤儿,叫他们自相残杀,如同养蛊,只有活下来的一人才能得到真传。”

说是看过,其实是杀过。鹧鸪哨最不喜这些妖人趁着乱世四处骗人钱财,谋害人命,见到了总要除去。但此间种种不便与封师古多言,就被他悉数隐去。而将人舌头钉死在门上的习俗,倘若不是出自苗门,那大约便是五行道中的传统,杀人之后割下人舌,叫鬼魂死后到了阎罗殿上也无法讲述冤屈。

至于这对兄妹为何追杀老道,老道又是何时被那狐狸附身,便不是二人感兴趣的了。他们说话声有些大,将那孩子惊醒,揉着眼睛钻出车帘,跟只小兔儿也似。封师古叫他:“哎,你饿不饿?”顿了顿,皱眉道:“我们不知道他名字,这样哎来哎去的也不是办法。”

他们忘记了问那苗女,这孩子又被吓得失言,没法说话。封师古想了想,道:“古苗自有刀姓,那苗女又赠我们腰刀,因此才能救你性命。本官便做主,把刀改成道,你就叫道衍罢。”他这样说了一通,看那孩子用红眼睛瞅着自己,就自嘲地笑了笑:“你又听不懂,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鹧鸪哨却说:“这名字十分好,衍字不绝,他命运虽苦,也定能平安顺遂。”

封师古也是一时兴起,随口给他编了个名字,没想到得鹧鸪哨赞赏,立时觉着自己起的名字十分不错,简直如梦中吞鸟,得来妙笔生花。

这样驾着车行了很久,直到天际稍黑,怕在山中行路遭了野兽,鹧鸪哨就叫封师古停下,拴好了马又生起火堆,晚上轮流守夜,第二日再走也不迟。

三人守在火堆旁,只见空中月光甚明,周遭群星寥落。道衍躺在鹧鸪哨腿上蜷缩起身体,鹧鸪哨给他盖好衣物,轻轻哼唱起催孩童入睡的民谣。

鹧鸪哨虽说祖上来自西域,但族人迁离故土多时,早在江南一带定居,除了面貌里仍带点色目血脉的痕迹,生活习惯早同化了。他自小带着师弟师妹,哄他们不要哭的时候,唱的也是母亲常给自己哼的江南小调。

他一面轻轻拍着道衍的后背,一面低声哼唱起来,那曲调又软又柔,如同越女浣纱,轻飘飘落在道衍眼睛上,把小孩儿眼皮压得沉了,眨动徐徐变慢,最后贴合在一起。

封师古知道是吴语,也听不懂,就在旁边躺着,竟渐渐也被哄睡了。模模糊糊将入梦时,忽然想起都说江南美不胜收,江花似火,春水如蓝,他从没去过。就忽然想问鹧鸪哨一句,江南真的那么好?

又想,应当是很好的,因为……

封师古在梦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像浸在水里一样。一睁眼,果然在水里,水波推着他,他摇头摆尾,是一条金色鲤鱼,鱼鳞亮灿灿的,一瓣一瓣衔在一起,如同镶了一身玉衣。他游得极快,什么鱼兽也捉不住他——忽然眼前出现一条直直的鱼钩,也没有鱼饵,就那样愣生生地在水里沉浮。

封师古想,这是哪个蠢人,这等年岁了,还学周人垂钓,要等贤主?又围着那直钩转了半天,心想,我就咬一下,不碍事,左右钩不到我,我可以逃。

然后封师古就咬了上去,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钓上船头。封师古扑棱扑棱拍打尾巴,就被人捡在手里,那人挑起斗笠,露出下头清凌凌的一双眼睛,嘴角抿起,眼神儿无喜无波的,似乎他这金鲤鱼也没那么合心。

这……这……他怎的没梦见浣纱的西施,反而碰见了直钩的恶道?

这恶道将他从鱼钩上取下来,随手丢回水里。就算是在梦中,封师古也咕噜噜吐出一连串不甘心的气泡。

他凭什么都不喜欢我的!

Chapter 18: 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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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从梦中惊醒,鹧鸪哨仍在看着火堆,早见他睡得很不安稳,隐约嘟囔着什么“直钩”,什么“西施”,笑话这小青年流落野外还惦记着做春梦;等封师古一朝梦醒,就低声揶揄他:“封家主是同哪位西施黄粱相会了,如此大的阵仗。”

封师古从靠着的树上猛地把脊背打直:“本官说了什么?”后背都炸起毛来,生怕叫对方发现什么端倪。直到听见鹧鸪哨说些“西施”、“钓鱼”之类的词才安心下来,紧接着升起一股子怒气。

哪位西施?还不是你这直钩钓鱼的西施?话到了嘴边又难说出口,总不能说自己日思夜想,把个恶道请进梦里。就没好声气地用气音说:“本官是同美人把酒言欢,还没喝到口里,就有个人催我,起来——起来——”他拉长了音调,“本官心想,起来做什么?那人就骂我,起来守夜!”

鹧鸪哨被他逗笑,将拨弄火堆的木棍递过去,轻声道:“既然封家主起来了,不如当真守一会儿。”

封师古是气鹧鸪哨连梦里都不稀罕自己,对守夜这档子事是没什么怨言的。更何况他大少爷五体不勤,白日里捉动物摘果子的事儿还要交给人家,看一会儿火就看一会儿火罢。

他想着,随手把衣服上的余灰掸去,守得十分无聊,就拿手拄着下巴,去看鹧鸪哨被火堆映得阴影分明的脸颊。

鹧鸪哨睡觉的时候呼吸极浅,动也不动一分,似乎随时能被惊醒,从梦中捉起刀来。但眉间皱起的峰峦总算平缓下去,看起来比平时要和善三分。

这样凶一个人

也不贴心贴肺的。

封师古自己心里都奇怪,自己到底看上他哪里了?想到苦恼处,拿木棍一拨篝火,噼啪跳出许多火星。

其实大多数少年人念念不舍的情动,都只是求不得,又放不下,牵牵挂挂,直到年过不惑心仍惦念。倘若当真得了在手,兴许早就没了趣味儿,就当作个年轻生命的过客,匆匆忘记。这可说是轻浮薄情,但难说是一种过错。

而鹧鸪哨连犯这过错的机会都不给他。

封师古哪里知道鹧鸪哨身世坎坷,早下定了决心,不寻到雮尘珠,就不去耽搁别人;只当这搬山道人没尝过男色,或脑子里就没长这根弦,你和他提情,他还要和你称兄道弟。

只许他自己一身轻松自在。

搅得人这么心烦意乱的。

封师古心中埋怨了两句,心说总要把他关节撬开。就将往日里追人家姑娘的法子都想了个遍,直想到天明,也没觉得哪种能对症下药。熬到太阳出山,眼底就暗了一圈,钻进马车沉沉睡去,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被山路震醒,揉着眼睛勉强爬起来。

他平日里坐的马车,座椅下都装了减震的弹簧,车内十分宽敞,又铺了绵软的椅垫。若是椅垫也不想枕,还有漂亮丫鬟们香喷喷的膝盖,连话都不必说,自然有书籍和点心来解乏。这种平常人家用来载货的马车,莫说什么点心、丫鬟,路上碾到块石子,就能让人脑袋往车底板撞三回。

换做封师古赶车的时候,他就抱怨:“这路颠得人鸟儿疼。”抱怨归抱怨,还是要好好干活。他四体不勤,就在鹧鸪哨去树林里找水打猎的时候生火饮马,把从村中摸来的小锅架好;也幸亏道衍身体虚弱,性子又文静,不喜欢到处跑闹,给二人省了不少麻烦。

这一日鹧鸪哨依旧钻进林中寻找食物,等再回来时,左手里拎一只野兔,右手提了一串树枝,上面缠着密密麻麻的细藤。封师古以为是他捡回来的柴火,等接过一看,才发现藤中藏了许多果子,多是一茎生二果,每一颗有拇指盖大小,红艳欲滴,十分娇俏。

封师古看这果子生得可爱,趁鹧鸪哨正给野兔剥皮,摘下一颗放进口中,拿牙齿嗑开果皮,顿时一小股汁水涌进口里,味道如酒。他又捏起一颗,就看身旁道衍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那里,拿红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

封师古用那果子逗他:“想吃?”

道衍眨着眼睛,用力点了下头。封师古赞许人坦率,兼之生性爱玩,小孩子喜欢什么,给他就是了。就把那果子喂进他嘴里,见道衍吃了一颗,脸上红扑扑地十分可爱,又伸手来要,就一颗一颗地喂。等鹧鸪哨拎着兔肉过来打算串在火上烤,就见藤上红果所剩无几,这守在旁边的一大一小,大的没怎么样,小的则昏昏沉沉,满脸通红。

鹧鸪哨忙用手去摸道衍脸颊,怕是他又发烧,在野外难以医治。等道衍把头枕在鹧鸪哨腿上,一打嗝,冒出股酒味儿,感情是吃果吃多了。鹧鸪哨哭笑不得,同封师古说:这果子名为桐荟,一枝双生,若是过了熟期,里面果肉就渐渐化为汁水,饮来如酒,常有蛇攀缘在树枝上吞之,如吞鸡卵,食后昏昏欲睡,如同黄酒治蛇,所以也有个雅号,名叫青戒。

这果子只是味道似酒,成人吃了不会如何。道衍却年小体弱,多吃几颗自然就醉了。鹧鸪哨将他抱上马车,转过头揶揄封师古:“二哥好兴致么,把个孩子吃醉了。”

封师古嘟囔:“也不是故意的……”听鹧鸪哨“恩?”了一声,就改口道:“好了好了,本官知错了。”说着将袖子一挽,脖子一横,大义凛然道:“且给他喂点血进去,自然酒就能醒。”

其实封师古也不知道自己的血能不能解酒,说出此话,只是为了让鹧鸪哨给他个台阶下,说一句“哪至于如此?”,也好顺坡下驴。但这搬山道人十分气人,反倒蛇随棍上,点头道:“十分有理。”说着抽出匕首,叫封师古坐在自己身边,把小碗放在地上,拿刀刃在他手腕上比划。

封师古心里一凉,心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要被人在这荒山老林里割腕放血?嘴上固然十分强硬:“给他喝几口也喝不死我!”可是本性怕疼,老早把头偏了过去。鹧鸪哨想起自己脖颈上被他划伤的口子,心说你给别人来一刀的时候倒不含糊,口中道:“还要替道衍感念你大恩大德……”

封师古只觉手腕一凉,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紧接着滴滴答答,有液体顺着手指往下流,鼻端隐隐闻到腥味儿。他明知鹧鸪哨不会让自己有性命之忧,却还是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地顺势后仰,躺倒在鹧鸪哨腿上,喃喃道:“我,我不行了,我死了……”忽听鹧鸪哨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心中惊疑,小心翼翼张开一只眼睛去看,看见鹧鸪哨正拿了那只死兔子,兔子被割开脖颈悬在他手腕上,温热的血顺着他手腕往下淌,正落在下头的碗里。

封师古又气又吓,脸都白了:“你又戏弄人!”

鹧鸪哨笑道:“不过是孩子吃醉了酒,叫他睡一会儿也就是了,哪至于让二哥破费?”

封师古自知理亏,只得闭嘴躺回鹧鸪哨腿上。他之前当真以为自己失血,头脑仍旧昏昏沉沉,心说大抵是要晕倒当场了。眼前恍惚一片,又看见鹧鸪哨笑得眉眼飞飞的样子,心中怒意反而少了点:就算当真喂自己的血,死在他腿上也不差。

就这样沿着湘黔边境,在山中行了两三日,终于渐渐看到沿途的村寨。偶尔有一两家开在道旁的茶棚,隔了老远就能看见随风飘扬的幌子。两人就用零钱买一些干粮随身带着,等到了城镇再做其他打算。

正轮到鹧鸪哨驾车,封师古在车里呆了一会儿,嫌空气太闷,就从帘子里钻出来透风。马车窄小,又兼路面崎岖难行,偶尔颠进土坑里,封师古的头就会撞到顶棚,痛得他抱起脑袋暗骂。

忽然又一次颠簸,封师古早做好撞痛脑袋的准备,忽然发顶一软,转头看去,是鹧鸪哨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护在他头顶。

鹧鸪哨问他:“热了?”

封师古皱起鼻子:“道衍哄睡了,我出来透透气。”紧跟着笑得眯起眼睛,挤在鹧鸪哨旁边,要一起去拽那缰绳,被鹧鸪哨戳着胸口按在一边:“道旁有人,你也不怕不好看。”

“怕什么!本官在京里的时候,出了名的…”封师古话还没说完,就觉有个什么东西“嗖”地投到怀里,他本能接住,力道倒不大,展开手掌一看,却是一枚青杏。封师古疑惑地往左右寻找,就望见路旁酒家里绿袄青裙的女子从门口收回身子,终于没忍住,又悄悄探出头,发髻上晃着根红钗。

“呵!本官说什么来着——”封师古回头,以一种微妙而得意的眼神望着鹧鸪哨。鹧鸪哨见状微微勾起嘴角,回看他:“怎的?人家看上你了,不表示些什么?”

封师古心说这搬山道人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不开窍?但也不烦恼,眼看着车要走远,就顺手解下自己腰间玉坠,喊着:“那位娘子!”说着把玉坠投出去,听见一声清脆的“啊呀!”。

那女子慌慌张张小步跑出来,正把那玉坠接在手里,只见是一只饱满晶莹的玉兔,两眼儿拿画笔点了似的,红润喜人,十分可爱。她一抬头,就见那俊美郎君眼儿带笑瞧着自己,霎时脸红过颈,心口如怀幼鹿。

她看见马车一晃一晃地走远,听见那郎君声音远远传过来,说:“娘子的心意,我这一块玉也报答不得!”

啊呀……

她忍不住把玉兔捧在胸口,痴痴地望着马车行尽的方向,直到再也望不见。

封师古见那女子脸儿通红的,就把头转回来,颇为得意地朝鹧鸪哨挑了挑眉。他相貌本就惹人,却总要摆出舌灿莲花的样子,油腔滑调,不使人放心。此时脱去那层俗气的皮,像洗去往日里涂在脸上、装扮成白面无常的脂粉,那点得意洋洋的少年情态,令鹧鸪哨微微一怔。他惊觉自己原本那点心动被这情态激得几乎压抑不住,要从胸膛里跑出来,忙别过脸不去看封师古,往马背上猛地一鞭。那匹驽马受了疼,长嘶一声,正把车轮碾进坑里,马车顿时一个颠簸。封师古个子高,顿时又一头撞在门框上,疼得他咬牙切齿,骂了两句,也不知这马发什么癫。

自古以来,都是少年不羁的意气最为动人。封师古若是知道自己梦里都不被这人喜欢,到头来竟在无意间惹他心动,免不了要气闷吐血。

马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这样载着他们到了临近的城镇门口,城门楼像一尊生了锈的秤砣,黑漆漆地蹲在那里,头顶悬一块写着“酆都”的牌子,张开大口,无声地看人鱼贯来往。

封师古笑说:“这是进了鬼城了。”据说东汉末年,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其孙在此设立道教“平都治”,称其为北阴大帝治理的鬼都。说着十分阴森,其实布置摆设,百姓穿着,悉与外人相同。

虽然三人中有两人都无官凭路引,但封家经营巫盐矿脉,同巴蜀一带的盐商联络十分密切;且家中素善巫术,在临近都是有名的,平日里封师古就常借着四处云游的借口盗发古冢,此时虽形容狼狈了些,依旧能把鹧鸪哨二人带进城去,住上客栈。

财不露白,两人不好用那些碎金,就由封师古出面,找相熟的盐商借出银钱,又托他们往青溪封家送信。其实既然进了城镇,鹧鸪哨未尝不可半夜入人宅地,顺手取些为富不仁之人的财物救济。但身边带着道衍,即使这孩子没了爹娘,又目睹许多血淋淋的惨事,鹧鸪哨依旧不愿让他学去江湖中人的脾性。他们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绿林,说不好听了就是盗匪,一辈子风里熬雨里钻,难得片刻安生。而真正能金盆洗手的,除了当年那位张三链子张三爷,世上能有几个?好不容易从那恶道手中逃出,若有可能,鹧鸪哨还是希望道衍能过上平凡人的生活。

封师古把信件递给旁人,见鹧鸪哨神色不定,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担心,从这里到青溪,水路走不过三五日。等我大哥带人过来,送你官凭路引,把道衍接回我家。”怕鹧鸪哨误会,立刻补充:“不叫他做这些盗墓的事,我大哥岐黄之术在蜀中也是有名的,叫道衍跟着做个学徒,学些本事,往后可以自立门户。”

鹧鸪哨心说:路引之类的东西,我抢一份也就有了。但既然答应那苗女照顾道衍,不当真见到可供托付之人,他确实放心不下,就耐下性子,同封师古在酆都中呆了几日。

人生地不熟的,他们也不敢叫道衍出去,就整日闷在屋里,时间长了,把个小孩闷得蔫蔫不乐。二人见状,就将他带到集市上,买些吃的玩的。又见这孩子长相实在扎眼,就买了顶虎头帽,给藏起满头白发。三人刚走出店门,忽见一人穿着十分华丽,手腕上、脖颈上挂满金珠玉佛,一动就哗啦作响,被剩余几人推嚷着往城隍庙走,听着话里话外,是那人经营佛店生意,把次货充好,被人发现了仍不承认。旁人见了都习以为常,鹧鸪哨去打听,才知是酆都城中的风俗,若有二人争执不下,就要去城隍庙中,坐在金虎神的背上。谁坐稳了,那即是有理;坐得不稳,便是心中有亏。

封师古冷哼了一声:“恶人须去善地寻。这些开佛店卖佛祖的,素来没什么好人,心里鬼太多了,要用佛爷压着。”

两人都不想看这热闹,正欲转身走人,忽听“啪嗒”一声,那佛店老板被人推搡,从袖里摔出个黑漆漆的东西,顿时十分紧张,连辩解也不顾了,俯身把东西抄入怀中,重新掖好。但只这一摔一捡的功夫,就叫封师古看得分明,骤然停下了脚步,拽住鹧鸪哨的袖口,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个匣子……”他顿了顿,“匣面上的图案,和我在神堂中见过的十分相似。”

鹧鸪哨神色一凛:“你当真?”

封师古也只是匆匆瞥过一眼,记得不很真切,努力回忆了一番,道:“那纹饰用金粉描的,画的是一只凤鸟,笔法不似中原,我当不会记错。”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衣袖盖在道衍头上,不叫旁人看见他长相。那苗寨古匣被妖狐掠走,怎会流至酆都,落在个佛店老板的手上?

Chapter 19: 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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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当初在神堂中见到的黑匣,上面用金粉描了只凤鸟的纹饰。苗人多以凤凰、锦鸡等鸟类作为图腾,遗随巫楚文化,寓意吉祥威严,天人合一。酆都城距离苗寨有八百余里,中间奇山坎坷,怪石嶙峋,这黑匣如何能颠簸过重山万水,落在一个佛店老板的手里?

二人愈发坚信那妖狐并没有死,而是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酆都。只是仔细想来,中间有许多疏漏。封师古低声道:“且不说我们乘着马车,那狐狸先被割断尾巴,又被烈火烧灼,浑身是伤,还叼着个累赘,哪来的力气在车后时刻跟随,跟了八百里?”

鹧鸪哨亦是摇头,“若不是跟随我们而来,沿途许多村落城镇,为何偏偏选这小县城落脚?”

无论怎么想,都未免太过巧合。二人只觉这妖物如同一团浓重的乌云,无论逃到多远,也有办法笼罩在二人头顶,阴魂不散。

此时刚过晌午,太阳热烈得紧。就算那妖狐能再找到一间尸壳,晾它也不敢在日头下面造次。两人决定且先跟随闹事的人群,看看佛堂老板拿着那匣子要做什么稀奇。这样一路走,一路跟,前面几人吵吵嚷嚷,到了街中一座城隍庙外。大门漆红如朱,两侧分别贴一条对联,笔法遒劲,枯墨如松,恍若干裂秋风,分别是:你的算计特高,得一回、进一回,哪晓满盘都是错;我却模糊不过,有几件、记几件,从来结账总无差。

鹧鸪哨二人挤在围观来的人群里,紧紧拽着道衍的手,生怕让他走脱,只听旁边的人左一句:“啷个龟孙儿,终于有人捉得他咯。”右一句:“哎你爬起,莫挨我。”这样一路跟进门去,只见正殿里供奉着十殿阎罗,身侧有黑白鬼卒各二,手持引魂幡、缚魂锁,吐着长舌,面目凶恶,尽管只是泥胎,却无端生出股邪气,仿若当真是阴曹府第,身前跪着磕头喊冤的孤魂。

正殿外是一口深井,封师古偷偷朝里望了一眼,只觉水气森然,幽幽沁在面上,立刻被本地人拉走,提醒他,这井可看不得,里头通着地府,看多了要被鬼魂拉走的。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名庙祝,引着几人进了后殿,后殿中才是金虎大神的像,同前殿的十位泥胎阎罗不同,全身用木头雕成,昂首站立,用金漆涂得闪闪发光,只有背部的漆长年累月被磨掉了,露出里面木头的原色。这形象大约来自龙之九子中的狴犴,亦是形如猛虎,仗义执言,专解人间不平之事。

几人就和佛店老板一同跪在神像前,交给庙祝些许香火钱,一人接过一柱香,点燃之后纳头便拜,口中讲述来龙去脉:三日之前,他们之中领头的从这老板店中请回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送给老父赏玩。这类东西都需自己每日在手中盘弄,才能慢慢被油沁入,显出暗红色的光泽。老父十分喜欢,带在身边同人炫耀,不想前几日雨大水涨,老父去江边散步,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喂了鱼和王八。人没浮上来,手串倒浮了上来,捞上来一看,哪里是什么小叶紫檀,分明是花梨木冒充的。

人群里有认识那领头的,喊一声:“焦三!你妈老汉儿不是你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嗦?”

那个叫焦三的回头骂:“许你嘴大!不许我认个干爹埋?”

众人哄笑一堆,都知道这焦三是个混混头子,平日里在码头捡些浮尸,扒人家身上的衣服财物。说不准是捞着了哪个认识的,看见手上戴的假佛珠。左右方圆十里只有一家开佛店卖佛物的,就朝尸体磕头拜了干爹,拿人家的东西来讹钱。

那佛店老板也是拜了三拜,苦着脸想要辩解,可惜说的话埋没在众人的吵嚷声里,没人乐意去听。他真冤枉也好,假委屈也罢,平日里被他用假货坑骗的人不在少数,此时说什么也没人信,恶人自有恶人磨,今朝无论哪方吃瘪,人们都看得高兴。

等两方都供认完了,庙祝就懒懒抬一下眼皮,问:“啷个要上来骑一哈?”焦三自知理亏,忙不迭地催佛店老板上去。那老板本不想去,但被混混赖上了,拳脚威胁,也只能讷讷答应,在怀里摸索着扯出一角汗巾,擦拭满头热汗。

鹧鸪哨二人同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不同,心思敏锐,一眼见到他借着汗巾掩饰,从怀中偷偷取出黑匣,拔出银针藏在指缝里,又将匣子揣回去。

这佛店老板身材肥胖,等顺着小木梯爬上虎背,已经是气喘吁吁,不防座下一滑,整个人向侧面扑去,仿佛当真是金虎大神见他卖假货骗人,要将其从背上颠下。佛店老板情急之下伸手去够,正摸在金虎的后脑勺上,落势立止,方才还显明的神灵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不得动弹,任凭这贪财之徒重新爬上自己后背,稳稳坐着。

人群一片哗然,封师古拉拉鹧鸪哨的小指,二人对视一眼,拉着道衍偷偷挤了出去。等到了庙外,三人一同躲在石狮后的阴影里,鹧鸪哨问:“你也看见了?”

封师古道:“不差。他将银针扎在了神像脑后,这也是五行道的法门么?”

鹧鸪哨摇摇头,这世上古怪术法数不胜数,哪里能都被他知晓了?正等待时,忽见侧门打开,一个人影从中探出头来,向身后放他出来的庙祝拜了两拜,做贼似的从小路逃跑,正是那被混混讹上的老板。他忙叫封师古护着道衍回客栈,自己则跟上去,拐过五六条小巷,走走停停,歇的时间要比跑的时间长。终于见那佛店老板站在一户民房前头,喘了半天粗气,方才掏出钥匙,进得院内。

鹧鸪哨踩着门外杂物,轻手轻脚攀上屋檐。只见那佛店老板拜倒在地,向屋内呼了三声“仙姑”,就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人从屋中走出,虽仍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却能看见一张圆似满月的脸盘,用脂粉涂得惨白,眼眉皆细长浮肿,唇色浓艳得像吃了个死孩子。

女人还未说话,佛店老板就“咚”地仆倒在地,又拜了三拜,也不敢抬起头,就把脸冲着地面,向仙姑一五一十讲述了来龙去脉,末尾还要称赞仙姑法术高明,只用银针一扎,就算是金虎大神也要俯首贴尾,成了笼中的小猫。

那女人嘴唇不动,话语仿佛从肚腹中传出,格外沉闷:“你心诚恳,得佛祖眷怜,今晚便听本仙嘱托,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能做成此事,便可尽享荣华富贵,余生无忧。”

佛店老板忙纳头便拜,口称仙姑大恩,仙姑大德。

鹧鸪哨将这些嘱托听了满耳,悄没声儿跳到地面,一路赶回客栈。封师古正给道衍更换衣物,见鹧鸪哨回来,就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是那东西?”

鹧鸪哨点点头,将那“仙姑”所说的话向封师古复述了一遍,末了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笑道:“看仙姑的打扮,还是封家主的同袍。”

封师古愣了一下,想起是之前自己揶揄那老道和鹧鸪哨是一家,被这人记住了,就笑眯眯地:“本官装扮得不比她好看么?听你的说法,那位仙姑大神感情是把脸扎进面缸里,又吃了颗死老鼠。”

鹧鸪哨闻听此言,当真上下打量他一阵,叹息道:“封家主是好看一些,不过脸太尖瘦,比那仙姑少些福相。”

封师古道:“可不就是有福气,都被人把尸首挖去做壳子了。”

这样你来我往,互相呛了两三句,也不认真呛,权作调剂。二人合计半晌,若一人前去,一人留守,或将道衍托给别人照顾,万一那妖物调虎离山,暗中找来害了人命,纵有一百个后悔药也不够吃的。干脆从店中买了一只带着盖子的背篓,上下分为两层,买来只野鸡装在上层。封师古又额外买了些黄纸、笔墨。三人见天色已晚,时辰将近,就由鹧鸪哨驾车,沿着泥地上的车辙印往城外驶。

封师古和道衍在车厢里,弄得黄纸哗哗作响,像不断在撕扯着玩。鹧鸪哨歪头向里问:“在做什么?”

封师古探出头来,兴许是方才在摆弄颜料,把脸上不小心画了几道,花花绿绿十分精彩:“你莫问,山人自有妙计也。”

鹧鸪哨就笑:“又有妙计了?”

封师古心说:总要让你见识一下观山家的好手段。但先且卖个关子,道:“本官说有妙计,就有妙计,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出了酆都城向东北走,大约两三里外就是平都山的地界。鹧鸪哨驾着马车行至山下,见果然有另一架马车停在路边,车夫正倚在车厢上打盹;就同封师古点了点头,同样将马拴在草木茂盛的树旁,叫道衍藏在竹篓下层,二人轮番背着,沿着石阶慢慢爬上山去。

平都山是道家名山,隋唐时期曾有无数佛寺道观,在元末的战乱中被悉皆破坏,仅剩几段断壁残垣。此后虽有丰都县城出钱修缮,却一直不成气候。直至永乐年间,有名姓何的道士奉旨重建仙都观,又有蜀中富户不断出资,在周遭立起大小庙宇,与正中大殿逐渐连为一片,才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的规模。此时夕阳西照,昏黄地映在那些道观与寺庙的墙面上,非但不暖,反而衬出些许不祥的影子。

只是“仙姑”并不叫那老板去寻山顶最高仙都观,反倒让他去找一处不起眼的佛寺。鹧鸪哨同封师古寻了半晌,才在满山庙观中望见个貌不惊人的寺院,走到近前,只见青瓦黄墙,红彤彤的门扉,庙门上挂一块牌匾,写着“瓦棺寺”几个字。

鹧鸪哨上前,用门环笃笃地敲门,敲了几声,听见里头道:“来了。”木栓落下,开门一看,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僧,实在是很老,五官干枯得几乎要皱在一起,,令人很难从那些褶皱中辨认鼻子眼睛。老僧道了声佛号,问:“施主来上香么?”

封师古一看这老僧,就想起自己家中那位老祖宗,也是个拜佛的,但整日里不做佛爷的事,总要在子女间挑拨。因此他看见这些秃驴就心生厌烦,不想回话,把脸别过去,都交给鹧鸪哨处理。

鹧鸪哨不知他家中境况,只道他又犯懒了,就双手合十道:“我们兄弟来酆都做生意,天色这样晚了,想在寺中借宿一夜,明日起来进城。”说着拿手肘戳戳封师古,叫他:“二哥,把香火钱拿出来么。”

封师古袖子里早备好了银子,此时虽有些不情愿,还是拿出一些,交给那老僧。僧人单掌立在面前,道了声阿弥陀佛,侧身将二人让了进去。

这寺庙显然闲置许久,就算身在香火缭绕的平都山上,也鲜少有人来拜。二人到正殿中各取了三柱香,封师古不愿拜,偷偷折了丢进香炉里。鹧鸪哨虽也不信,但此刻与师弟师妹天涯相隔,他跪在蒲团上,双手举香,心中默念:各路仙佛神明,倘若当真有灵,我师弟师妹年幼,如果我做的这些事能有些微福报,请悉皆投在他们身上。有什么杀孽、怨孽,都由我来偿。又想了想,念道:旁边这观山太保,看着莽撞,其实十分仗义,情愿接济幼童。他有盗墓之瘾,往后有什么冤魂鬼怪,还请看在这人善念的份上…

佛前许愿,不宜过多而贪,且愿许下了要回来还。鹧鸪哨心知自己今日生明日死,没个确切的寿数,如今佛前祈愿,也只是图内心安稳罢了。

此时早过了吃斋饭的时辰,两人就由老僧领着径直去了僧房。还未等进去,就听里面高声嚷着:“又让老子看见你,老子打死你个龟孙儿。”忙开门进去,只见屋中两人,一人抱头四处乱逃,正是早早上山的佛店老板;一人举着根竹子做的衣架在追,却是那赚死人钱,还要讹活人账的混混焦三。

原来是这焦三在城隍庙中吃了瘪,心怀愤懑,就在佛店前徘徊,想再找些麻烦,却见天色近晚,那老板却偷偷出了门,在外头雇了辆马车,叫人把他送到平都山上。焦三心说:哪有半夜拜佛的?铁定有什么古怪,我跟上去,再讹他一笔。就跟在后头上了山,却不想潜进僧房翻包裹时被他发现,就贼喊捉贼、倒打一耙,要把白天栽了面子的事再算算。

鹧鸪哨二人装作路过的商人,劝和着总算让两人分开。此时天色已晚,老和尚将屋内蜡烛点亮,嘱咐了两句,就回自己僧房去了。鹧鸪哨在外素来扮演那些巧言爽朗的角色,就讲了几个笑话,热络气氛,等众人渐渐聊起来,忽然那混混脚往床底一踢,踢到什么硬物,拽出来一看,是个盛满细沙的木盘,里头埋着个丁字形的木架。封师古瞥了一眼,笑道:“是以前人们留下问乩的摆设,”顿了顿,忽然提议:“左右无事,要玩一玩么?”

鹧鸪哨任由他胡闹,那混混是个爱生事的,自然满口答应。佛店老板没什么主意,见众人都同意,自己也就应了。

四个人牵着手坐成一圈,封师古同那混混说:“我来主持,先同你问。”二人各扶了木架的一头,同时闭上眼睛,任凭木棍底端悬在沙土上瑟瑟颤抖。众人俱皆屏息,鹧鸪哨时而看看沙盘,时而瞄一眼封师古,他心知这观山太保是在哄骗人玩,但对方面上神色十分严肃,仿佛自己当真是个扶乩请神的巫师。

室内静成一片,只有点燃的烛火不时随窗外漏进的夜风舞动;封师古深吸口气,忽然低声道:“来了。”众人精神一紧,目光更聚集在沙盘上:只见二人双手不受控制一般,同时微微用力,操控着丁字木架,一笔一划,在灰土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封师古口中喃喃:“一拜玄冥二拜乾,玉虚有道在人间。蜀中山僧讨鬼钱,扣遍生门求真仙。昆仑本是山字头,下有五行十八伦。飞鸟投林栖何处,观山彻地有巫门。”

其余几人都被这场景镇住,哪里还能细听封师古在说什么,只有鹧鸪哨听得分明,他说的哪里是什么请神词,分明是道上互通山门的套口。只是他往日里交往的都是些常胜山的好汉,这观山的唇典倒是第一次听,便想起二人初遇之时,这小子还不肯搭自己的话,如今怎么肯放下身段了?

封师古悠悠睁开眼睛,眼中只剩眼仁,不剩眼瞳,对着焦三慢条斯理道:“观子之貌,扁而又扁。一团和气,可笑可怜。”混混平日里没见过这阵仗,心中忐忑,欲要再问,封师古却摇了摇头,挥手叫那佛店老板上来,又是摇头晃脑一阵,睁眼道:“目前之苦不为苦,城隍庙中骑金虎。娥皇女英双为嫁,斯时之苦才是苦。”

这预言一出,两人皆以为请到了真仙,都俯着脑袋,忙着去看沙盘上胡乱描画的图形。鹧鸪哨刚要上前问乩,只觉封师古捏了捏自己手掌,抬眼去看,就见这大少爷趁那两人不注意,朝自己眨了下眼睛。那眼神儿得意的很,鹧鸪哨就忍不住露出笑意,拿小指轻轻搔了下他掌心。

等鹧鸪哨坐到自己面前,封师古就想着:自己该编个什么卦辞给他?是求万事如意的呢,还是平安顺遂的?想了想,还是能跟自己回家是上上卦。封师古心中十分满意,刚要张口,突然唇齿一僵;那一瞬间,仿佛当真有什么神明附在他身上,徒劳讷讷半晌,眼神直直地盯着二人掌下颤抖的木架,忽然轻声道:棺中问仙,昆仑梓地。乙巳逢十,西女夺明。

说罢,他自己都愣了,仿佛这言语从未出现在过脑海。

鹧鸪哨却不知这其中曲折,只觉这卦辞云里雾里,兴许又是他瞎掰了;但见封师古神色十分古怪,有些担心,就笑着起身,将他从地上扶起:“都是些空凭无依的东西,二哥还是少钻研些,瞧瞧都入了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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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子之貌,扁而又扁。一团和气,可笑可怜。”

“目前之苦不为苦,城隍庙中骑金虎。娥皇女英双为嫁,斯时之苦才是苦。”

来自《咫闻录》,有改动。

四川丰都城隍庙对联为:
泪酸血咸手辣口甜,莫道世间无苦海;
金黄银白眼红心黑,须知头上有青天。
为了剧情改成了别的通用对联_(:з」∠)_

Chapter 20: 德张

Chapter Text

鹧鸪哨不知这小子出了什么状况,忙将封师古从地上扶起,口中道:“二哥还是少研究这些东西,瞧瞧都入了魔怔了。”却不防手腕一疼,被对方狠狠反握住。鹧鸪哨一怔,抬眼看向封师古的脸,见他面上神色挣扎无常,脸颊肌肉因为用力不断颤抖,眼珠向下死死盯着,似乎在看自己,又似乎没在看;他瞳孔黑得惊人,眼白中遍布血丝,仿佛从湖底生出一轮癫狂的黑月。

“搬山,”封师古喃喃自语,忽然低笑出声:“搬山道人……”

这语气缠绵极了,在齿间萦绕不散,又被一字一句咬断,嚼碎,吐出,才看清是爱意残留的渣滓。

爱极恨极,痴极怨极。

就好似面前,是想拥抱又想挫骨扬灰的人。

鹧鸪哨被这眼神摄住,心说当真入了魔怔不成?

他见过许多样的封师古。骄傲,得意,失落,挫败,这些神情在对方脸上曾如此鲜活,此时却像个戏子,身不由己演着台本,穿着花旦的皮,却唱着老生的戏,不伦不类。封家主风华正茂,少年自得,这种历尽了无数悲凉苦痛才应有的神色,不应当属于他的灵魂。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鹧鸪哨被握得手腕生疼,仍毫不畏惧地同他眼神对视,要逼出隐藏在后的那只暗鬼;旁边两人却吓得惊了,觉得封师古肯定被乩仙附了身,要害死人命当作祭品,转身想跑,腿却软得像面条,不知是谁爬动时碰倒了鹧鸪哨他们背来的竹篓,盖子骨碌碌滚到一旁,藏在上层的野鸡受到惊吓,咯咯叫着从笼中飞出,挣扎间散落许多彩羽。

鸡鸣声最能破邪,即使不是雄鸡报晓,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震慑厉鬼。封师古听到这声响的同时浑身一震,盯着鹧鸪哨的眼神缓缓清晰起来,手也渐渐松脱;他掌心凉得可怕,似乎血液从全身被抽走,鹧鸪哨将他脑袋扶到自己肩上,慢慢坐倒在床上,替他抚摸后背顺气,问:“好些了?”又问:“刚才怎么回事?”

封师古不愿意把脑袋抬起来,觉得跌份,没脸见人了。整个人十分挫败,说了句:“我头好痛。”想了想,补充道:“只觉得身上很冷,看你的时候,恨你恨的要死,又舍不得杀。”

鹧鸪哨心说:这是哪对痴男怨女,敌对殉情还则罢了,还要上人身酸人牙口。但话不能这么说出来,眼见得封家主垂头丧气,就让他自己坐一会儿,将装着道衍的竹篓扶起,捉了飞到衣柜上的野鸡,见那佛店老板和混混仍呆坐在地上,心中鄙夷,面上仍不显,笑道:“这寺庙里古怪的很,你们当真不走?”

那佛店老板十分害怕,吞了口口水,但心中念起仙姑嘱托,想到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哪能放了到手的鸭子。脸上挣扎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混混本来想跑,见这被自己欺负的胖子居然要留下来,自己若闷头跑了,往后被人在面前提起,少不得要笑话几句:说出去的混混头子,胆量还不如个卖假佛像骗人的!就硬着头皮道:“你们不走,凭什么叫老子走?”说着从地上强爬起来,腿还有些软,脸上表情却十分硬气,一屁股坐在客房的床上。

鹧鸪哨也不再理他们,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自己只劝一次,往后如何,就只能他们自求多福了。

经了这么一遭,谁还肯看那块惹事的沙盘,早早踢回到了床底。眼见得天色渐渐晚下去,众人都盼着剩余的几个睡了,好叫自己做背地里的勾当。偏偏各自心怀鬼胎,谁都不肯先闭上眼睛躺下。这样面面相觑,僵持了一会儿,蜡烛燃了一半,从灯台上滚落许多泪珠似的蜡油。封师古强打起精神,笑道:“大家萍水相逢,能聚在一起也算缘分,不如讲些趣事来助助兴如何?”又道:“我们兄弟两在外走南闯北,奇闻怪事攒了一肚子,若是二位不嫌弃,就由我们先开个头。”说着,就讲了个狐仙住在别人家楼上,日日摔打吵架,哀嚎不休,还找楼下喝酒的秀才们评理,问娘子怎可以打相公的故事。

楼下那些秀才们听了,就哄堂大笑,因着里面刚好有一位惧内的,家中平日里经常河东狮吼,锅碗瓢盆乱飞。他们同这狐仙讲了之后,狐仙叹了声气,说:“怎么人也这样苦,看来是人是狐,都免不了挨老婆打。”也就不再抱怨。

这故事里的狐仙实在很惨,惹得几人哄笑,焦三嘬着牙花子说:“这相好的打起人来,挠得你脸上开花,还手也不是,不还手也不是,要是哭起来,闹得人更没办法。”

鹧鸪哨见封师古似乎心情和缓过来,也替他松一口气,调侃道:“二哥讲得这样情真意切,在家也被嫂子捏过耳朵?”

封师古瞧他一眼,笑道:“你嫂子凶得很,不过疼人。”面上一派轻松,心里却暗暗郁结。之前他只想胡说八道一通,哄鹧鸪哨开心,怎么这些杀千刀的孤魂野鬼,连个出风头的机会也不给?

他往日里经历过的感情都并不庄重,只是年轻人之间的取乐逍遥,风流快活。此时第一次尝到想为对方遮风挡雨的愿想,希望耍耍威风,逞一逞英雄,却屡屡受挫。按道理讲,自己也不是个没本事、吃软饭的,怎么同鹧鸪哨在一处,就总会遇到些难以掌控的事?他一个年轻人,再怎么成熟,心思也是浅的,一点点事也会放在心里,倘若不治,成为一块心病也未可知。

鹧鸪哨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趁着气氛热络,又讲了个抠门男人想用少少一点钱聘娶漂亮媳妇,被个媒婆摆了一道,把媳妇换成木头观音的奇事。

这样故事换了两轮,众人渐渐有了倦意,又轮到了佛店老板,他搜肠刮肚,忽然想到一事,慢吞吞讲出来。说的是永乐年间,一个人正在家中睡午觉,不知怎的突然醒转过来,只觉空气十分沉闷,压得胸口上喘不过气。家中空荡荡的十分安静,他心中有些害怕,叫人,无人回应;又在屋里逛了半天,莫说丫鬟小厮,连妻儿也不见了踪影。

这人心中奇怪,就出门去看,只见周遭黄蒙蒙的,往远了看,三丈之外都看不清。这时旁边忽然匆匆走过一人,令他身上悚然一凉,后背起了一层毛栗子:只因对方是背对着路,倒着行走,且紧闭双眼,步履匆匆,任凭外面如何喊叫,也好似神游天外,什么都进不去耳朵。

这场景太过古怪,那人鼓起勇气,跟随对方一路走去,直至走到郊外,只见地上一个几十丈宽的巨坑,里面堆满了人的身体,好似活祭时堆放的猪羊牛马。怪人走到坑边,停也不停,一头栽了进去。

那人看到这场景,早就又惊又惧,尿流了一裤裆,哪里还记得逃跑。这时只听天地间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恶龙闹海,巨蚁蚀山,他眼前一花,脚底的土地裂开个大口子,挣扎也来不及,就一头栽进裂隙之中。

等这人再度醒来,只见周遭鬼气森森,往左看,是瞪眼的阎罗;往右看,是吐舌的夜叉。他以为自己掉进了阴曹地府,吓得魂飞天外,腿倒是不软了,只顾闷头向前跑,一面跑,一面还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厉鬼哭号之声,仿佛跟在身后索命。

也不知跑了多久,力也没了,魂也颤了,他心说:难不成今天要在这儿被鬼活吞?忽然面前一道亮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忙不迭地顺着亮光爬出去,只见外头是城中香火凋敝的城隍庙,自己正是从庙内一处水井中爬了出来,因为天地剧变,井水干涸,才让他有了生机。

这人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中有几个钱,十分不务正业,整日在江湖上结交朋友。此事之后他忽然痛改前非,认为是被城隍老爷救了性命,不但出资修缮了城隍庙,还看破了人世,在平都山上剃发出家,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后来也有过好事的到了城隍庙,钻进过井里,也没看见什么阴曹地府,就是普普通通的井水,不过比别处阴冷许多,想是挖得太深了,也与那些神神鬼鬼没有关系。

那混混焦三正斜靠在床上听他讲故事,听到最后,忽然笑着呸了一声,说:“啥子被城隍老爷救咯?”

那佛店老板被他反驳,憋得从脸红到脖子根,也不敢还嘴;反倒是封师古听出其中有蹊跷,笑道:“听这位兄弟言语,其中另有隐情?”

这混混见有人听自己说话,劲头顿时上来,将几人拢在身边,神秘兮兮地讲:“啷个老头出家的地方,你们晓不晓得?”也不等其余人回答,就一拍床板,反而把自己手拍痛了,甩着手道:“就是这儿噻!”

按焦三的话说,这段往事确实是在永乐年间,不过历经的时间太长,早就没人记得分明。但他小时候乞讨,曾住在城隍庙附近讨吃的,夜里就听其他的老乞丐胡吹八扯。某一日镇中有人过寿宴,几个小乞丐讨来酒,上供给乞丐里的头头,就如同在哪儿混饭吃,要给领头的人“份子钱”,剩下的才是你自己的。那领头的往日里都吃不到几分油水,哪能喝到这么多酒,几碗下去就有些醉,嘴上没了个把门的,同几个兄弟胡吹八扯,讲起自己祖上也曾阔绰过,但后来有个祖宗败家,把钱财挥霍光了,才让子弟落得今天这种下场。

焦三那时也是这小头目的左右臂,就起着哄要听这故事。原来是永乐年间,镇里有个富户姓陈,名文举,字德张,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每年都要散些钱财出去,说是为子孙积德,荫福后辈。有些眼热嘴酸的,就说他这些钱都不干净,背地里一定干了什么损阴德的事,说是为了子孙,还不是为自己多活两年。

后来这陈老太爷驾鹤西去,将偌大家业传给儿子,嘱咐他把自己放在房中那些瓶罐细碎全都丢了,最好是埋在深山老林里。他儿子是个生性老实木讷的,就算东西攥在手里,又哪里知道父亲做了些什么勾当?就遵照陈老太爷遗命,把那些瓶瓶罐罐都带去深山里埋了,只留下一个玩物,心里想着留个念想,挂在了自己儿子的脖子上。

又是十七八年过去,这老实人兢兢业业操持家产,无功也无过,原来该是多少,后来又原封不动传到了自己儿子手上,便是陈老太爷的孙子陈二爷。这陈二爷颇有其祖父遗风,好接济穷苦之人不说,还极好交友,黑白不论,听说同那些背地里干阴私事儿的也有交情,同他们称兄道弟,“二爷”之名因此而来。有还记得他祖父那辈事儿的人,就背地里叫他“小德张”,暗指这人同他祖父一般不干正经事业,谁知这陈二爷不但丝毫不气,反倒高兴得很,自此便用“小德张”的名号闯荡。

这小德张心思活络,手下家业越做越大,镇中凡有钱财流通之处,必有陈家名下店铺,一时间风头无两——然而由后人看来,也不过是昙花凋谢之前一线盛景。

后来陈二爷遇见了这桩鬼事,自此闭门不出,谁也寻他不到,只有钱财源源不断自陈府流出,十余年后更是卖房抛地,将三代家业挥霍一空,自己在平都山上盖了一座破庙,称作瓦棺寺,自己则躲在其中出家拜佛,从此不理世事。

焦三说:“什么被城隍老爷救咯,铁了定的是这家伙没做啥子好事,叫人追得卖了家,又躲到庙里来过。”

佛店老板十分不赞同,“能抛家舍业前来拜佛,一定是受了佛祖感化。”被那混混眼神一瞪,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把脖子上、胳膊上挂着的玉佛观音都拍了两下,沉甸甸地哗哗作响,这才心中安定。

这两个故事听在鹧鸪哨和封师古耳中,却品出了些别的滋味。他二人只对视一眼,就从对方眼中得到了肯定。

井水干涸、天地昏黄,分明是地动的预兆;而那陈二爷修缮佛寺与城隍庙的举动,与裂开的缝隙中那座遍布厉鬼的地宫联系起来,实在意味深长。

现在想来,他得了祖上传承,脖子上挂的那块小玩意,就很耐人寻味了。

鹧鸪哨拍拍封师古的肩膀,笑道:“都是做生意的,倒和我们兄弟是同行。”封师古摇摇头,摆出一副苦脸:“你二哥我可不得行,赔得底掉……”

正说到这儿,突然“呼”地一声,屋内一片漆黑,几人背后都是一凛。鹧鸪哨与封师古眼力都比常人好些,适应黑暗也更快,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笑道:“是蜡烛火太小,被风吹灭了。”

剩余两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在黑暗中纷纷说话,给自己壮些胆。焦三刚要说:“你们兄弟伙……”就听屋外传来“嗵”的一声轻响,细细分辨,竟似和尚用法槌敲击木鱼。

此时月色朦胧,昏暗地映在窗棂上,屋内四人却看得分明,一道粗长似树影的东西,身躯映在窗纸上,风舞柳枝一般上下摆动;这东西近得好似随时能冲破窗户撞进来,却不急不忙,只在窗外叩首,一声跟着一声,敲在众人耳朵上。

“嗵,嗵,嗵。”

Chapter 21: 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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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月色朦胧,昏暗地映在窗棂上,屋内四人却看得分明,一道粗长似树影的东西,身躯映在窗纸上,风舞柳枝一般上下摆动;这东西近得好似随时能冲破窗户撞进来,却不急不忙,只在窗外叩首,一声跟着一声。

众人皆看得分明,那不断摇晃的并非随风摆动的树影,而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却不知忌惮着什么,迟迟不肯破窗而入。

佛店老板本就胆小,此时听见“嗵嗵”声响,手里攥着脖子上挂的佛牌,连佛祖保佑都忘了念,几乎把自己勒得翻出白眼,刚要忍不住叫喊,就被封师古一把推倒在床褥上:“别出声!”

他声音压得很低,盯着窗户上的影子,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就回头给鹧鸪哨递了个眼神。月光被那怪影挡得十分微弱,就算是鹧鸪哨,也很难看清封师古眉目里是什么神色。

但他们二人之间无需言语,就已明白封师古是要他跟上去,便悄悄把竹篓放倒在床边,万一有什么闪失,道衍还能从中爬出,躲进床底;随后抛下瘫软在床上的两人,同封师古一人守着一边窗户,对视过后,轻轻挑开窗上的木栓。

木栓掉在地上,格楞楞几声响,一下把焦三从惊惧中震醒,从床榻上三两下滚落,正正在窗户将要打开之时扑在二人脚边,闭着眼睛,也看不清抱上了谁的大腿,只一味嚷嚷:“别开别开,开了哪还有活路!”

封师古正预备推开窗棂,不防腿上一紧,被这人缠在身上;他本就生得富贵人家,哪里能容得腌臜痴才随便碰触自己,又早烦这两人庸碌吵闹、见钱眼开,此时腾地冒出股怒火,再不复之前摆出那副良家商人的样子,连骂都懒得张嘴,径直一脚踢在那混混胸口,将他踹得在地上滚了两滚,撞在屋内破旧的衣柜上,从上头震下许多尘灰。

但这样一折腾,那个不住叩首的怪影听到屋内吵嚷,顿时受了惊吓,竟似十分胆小,只听得一阵簌簌乱响。封师古用手肘撞开窗户,这客房十分老旧,经久没有修缮,窗上的轴承早已朽烂不堪,被他这样一撞,窗扇砰地撞在外墙上,又被猛地弹回,歪歪斜斜,几乎被震落下去。

外头只剩了一缕清浅的月光,朦朦胧胧照在地面上,没有任何挡在窗前的事物。二人爬出窗外,只见地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痕迹,如同被人用巨绳胡乱抽过,留下重叠交错的鞭痕。

封师古沿着其中一条鞭痕往远处看,客房后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曲折蜿蜒地通向屋后的竹林里。

封师古摇摇头,对鹧鸪哨说:“那东西我在家中杂书上见过,只要你我二人不分开走,就不会有事。”说罢同鹧鸪哨一一道来。

但凡名川大山,首要之处便是阴阳平衡,才能草木生荣。这种遍布佛庙道观的山脉,明面上香火鼎盛,但阳气过余,被压抑的阴晦便聚而生蛇,形如巨蟒,口中却生满獠牙,头顶生一块朱砂颜色的硬壳,在山中逡巡游走,倘若遇见有人形单影只,就将头颅咬去,只食生人脑髓。因为这东西有见人叩首的习性,又多出没于名庙古迹之中,世人便多称其为“山和尚”,以为是受佛道影响,殊不知正是佛堂、道门生出暗鬼。

因这东西是阴气所化,人头顶、双肩共有三把阳火,最能震慑这种妖邪,但必须人多,一旦落了单,免不了要被欺了孤阳,吞进腹里。所以封师古叫鹧鸪哨不要和自己分开,二人一同进退。

鹧鸪哨说:“就算没这东西,也是要一起走的。”又说:“我回去把道衍带上。”

封师古却道:“不必。”说到此处,他就又生出些未卜先知的得意劲来,“本官说过山人自有妙计,你且看着。”说罢复从窗户翻回屋内,也懒得再在那二人面前掩饰身份,打开衣柜,见其中没什么杂物,只有几件过往住客留下的破衣。就将道衍从背篓中放出来,叫他拿出自己先前叫藏起的东西。

道衍点点头,从怀中拿出几张叠在一起的东西,并未因方才的混乱揉皱半分。封师古笑着揉他头发:“十分好,哥哥保你周全。”将那几张东西打开,是用朱砂写成的符咒,外加一张用黄纸简单撕就的小人,四肢俱在,用颜料在身上点了鼻子眼睛,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在黑暗中猛地看去,也颇有些慎人。

封师古把几张符咒交给道衍,叫他字朝外贴在柜门缝隙处。刚要将衣柜关上,忽然想起这孩子以往被在笼中关过许久,不知在衣柜中会不会害怕,想了想,又让鹧鸪哨把那枚发丘天官的铜印拿出来,给道衍攥在手中,蹲下身同他平视,认真道:“我们马上便回来,不会丢你在这里。”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懂。

他虽然为人有些疯癫张狂,但毕竟少年心性,总还有些纯良存着,当真关心起人来,也十分贴心暖意。

见道衍蜷缩在旧衣中,认真把铜印藏在怀里,封师古才合上衣柜,左右看了看,将那纸人丢在床下,同鹧鸪哨悄声解释:这是借用了观山家用纸人魇镇的术法,令有修行的人产生幻觉,将纸人当做真人。说话间,又找到屋内残余的火石点燃烟草,轻轻吹散在屋内,忽见脚边那混混被踢了胸口,仍倒在地上不动,就拿脚尖戳了两下,嫌弃道:“他们怎么办?”

鹧鸪哨一笑,露出尖尖的两枚虎牙,往下瞥一眼,悠闲道:“宰了?”

这话是个问句,但封师古清楚鹧鸪哨根骨里的匪性,但凡自己点一点头,他当真留不得这二人,管他什么老狐狸、什么阴谋阳谋的。只不过同自己熟了,就言笑晏晏,好似是个良人,那笑脸对着别人,可都是凶神恶煞——这种自己独一份的待遇令封师古蓦地生出点虚荣感,心中被外人碰触的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不经意似的搭上他肩膀,亲热道:“留不留还不是真言一句话的事,莫要脏了你的手。”

仍瘫在床上的佛店老板闻言浑身一抖,把他们当成了入山抢劫的强盗,担忧富贵没有到手,先被两名恶徒夺走性命,忙滑倒在地,头嗑得震天响,几乎在额头上撞出血痕,连声道好汉饶命。

鹧鸪哨最讨厌人聒噪,冷声道:“闭嘴。”

那佛店老板为了保命,仍不肯闭嘴,说:“二位好汉是为了富贵来的,我知道如何取得宝贝,都叫那老和尚私藏了。”说罢拼命磕头,口中道留小人一条贱命。

二人皆知他与那老狐狸背地里有勾当,鹧鸪哨更是听了满耳,只是并不戳破,二人合计着那狐狸不肯亲自上山,说不定是和尚屋中存了震慑之物,不敢轻易上前,只能叫佛店老板一个凡人破坏。他们此行前来就是为了除妖,倘若不打草惊蛇,能等出那狐狸自然为上,等不出来,探一探虚实也是好的。此外还有一桩,便是方才故事里那位“小德张”所闯过的冥王地府,若当真是在此处暗藏的古冢,就算不进去,也能看一看同行的手段。

二人商议已定,见那混混不知是死是活,仍没有转醒,就将他拖到床上,也不管死活,带着那佛店老板一同出门,绕到屋后,沿着石头铺成的小路往竹林里走。

这竹林是人后天移植而来,皆是茎杆带斑的湘妃竹,只绕过几丛,就见两件屋子并肩靠着,其中一间屋门半掩,只能隐约窥见门内酒坛叠了三层,堆得满满一墙。朦胧月色下那墙前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细看之下才发现,是蛇蟒身上发光的肉鳞。那蛇太大了,从门外不能看清它全身,头颅堪比酒坛大小,拿尾巴把一坛酒扫在地上,正贪婪地用蛇信吸食地上流溢出的美酒。

封师古只在风中闻了闻,就同鹧鸪哨说:“是青戒酿的,大约是这和尚专用来引它,好保住自己性命。”他只吃过那红果一次,就能辨得分明,当真是对吃喝玩乐十分上心。

几人见那“山和尚”沉溺于美酒之中,无暇分心,也不故意去招惹它,就从竹林中偷偷绕到屋后,撬开另一间屋子的窗户,偷偷打开,往里看了一眼:窗户设在床铺对面,那老和尚正面对墙壁,端坐在床上,只留给几人一个模糊的背影;右侧是房门,往左侧看,则是两把竹节圈成的椅子,上头斑痕点点,应当是外头那种湘妃竹。竹椅间一张小几,没有茶壶杯盏,只铺了一条画轴,看不清绘了什么。上方的墙壁则挂了一张行书,上写:背弃诸乐,遮彼恶业,唯求自静。

三人暗暗翻进屋中,离那老和尚太近,连脚步声也不肯发出。等走到那小几近前,屏息凝神,才看见画轴上绘了一只斑斓猛虎,正攀着嶙峋山岩朝下咆哮。

封师古微微皱眉,心道一声奇怪,平常人等在家中挂虎,都挂“上山虎”,且要抬头望月,才有宁静平安之意;下山虎都是饥肠辘辘,齿牙磨尖了准备吃人的。佛庙静谧之地,哪能容得这样威武凶恶的下山虎?

正思忖时,发觉那佛店老板两手猛抖,像激动或惊吓过了头,想伸手去掏怀里的什么东西,拿了两三次才勉强捉住。封师古心说:是看见财宝在前,喜得连盒子也拿不住了?忽然目光一转,瞥见有什么东西正趴在对方背上,“呼、呼”地往肩膀和头顶吹气,气息十分阴冷,冻得那佛店老板瑟瑟发抖,却浑自不觉。

这小兽身短而尾长,长得像只大老鼠,只是四肢之间生有一层薄薄的皮。封师古脑袋里“嗡”地一声,认出这乃是蜀中林里常见的红飞鼠。

若单单是这东西,也没什么可忌惮的。但传言中被山和尚吞吃掉的人,死后魂魄也不得解脱,都变成飞鼠随行左右,听其驱使,吹去人头肩的三把阳火,好叫宿主吞食。

这是它豢养的伥鬼!

封师古来不及管他,忙去看鹧鸪哨的后背,忽见床上那老和尚的背影兀自蠕动,仿佛衣服里裹了什么东西,正要脱体而出。他也顾不得会惹旁边屋中山和尚的注意,口中喊:“躲开!”

两人虽一左一右站在佛店老板身边,是鹧鸪哨离床边更近,但他反应多快,耳边封师古刚吐出声,只闻到一阵腥风,头脑尚未明白,身体已向后仰倒,只觉鼻尖擦过一道锋利的光芒。那佛店老板却没这样本事,听见人喊,反倒要转过头去看,就觉面上忽然一凉,鹧鸪哨想把他拉走已是不及,腥风刮过时,那店老板的脸皮已向旁侧掀开,露出里头鲜红的肌肉。那一瞬间并没有血液飙出;而等他两眼一翻,脸上才汩汩冒出许多血,霎时把前襟染透了;喉中“咯、咯”几声,连遗言也没说得出,就向后猛地仰倒,正坐在那对竹节圈椅子里。血液点点落在上头,把竹斑染得更浓烈。

正是“娥皇女英双为嫁”了。

鹧鸪哨与封师古顺势向后滚了几滚,撞在房间另一侧的墙壁上,只见床上哪有什么老和尚,站着的是一只目光灼灼的猛虎,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在考虑先杀死哪个更为合适。几人身上的红飞鼠被这异况惊到,不停地在空中盘旋,有一只蒙头蒙脑,正撞在那猛虎面前,被其一口咬住,“叽”地一声,长尾便瘫软下去,咬得骨断筋折。

那猛虎咬死飞鼠,并不下咽,而是甩头吐在地上,似乎对肉食并不感兴趣,只想把侵入庙中的众人一一杀净。

二人皆知那“仙姑”嘱托的计划,是要取得那佛店老板怀中的黑匣,用银针扎在画上。鹧鸪哨听见自己把牙齿咬得作响,心说这是画里老虎成了精,附在人身上作怪么!又道好一只玩弄人心的野狐狸,叫别人给自己趟路,只是托的这人实在没用,出身未捷便命丧黄泉。

他的确贪财,也的确可恨,但并不至于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但此时也没有空闲管那狐狸,猛虎沾了血腥,只会更加凶恶。鹧鸪哨摸了怀中匕首,刚要上前硬搏,只听门“吱呀”一声响,被从外推开,探进的不是旁的,正是吐着蛇信的一张巨口。那山和尚饮酒饮得醺了,未察觉到屋内另一只妖物,只知伥鬼在内,里头必定有人,并不探身进来,只用蛇口在门口不断吸取空气,想把人从屋内吸出,竟当真把那佛店老板的尸首吸动,慢慢拖倒在地,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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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底峡《菩提道炬论》云:背弃诸有乐,遮恶业为性。若唯求自静,说明中士夫。

为虎作伥,有改动。

清·慵讷居士《咫闻录》卷四:浙江于潜县岩峦纵错,怪异恒多。离城百里,有谭升者入城探亲,至夜寄住茅屋中。夜半,月光中照见山腰有一怪,缁衣露顶,青面獠牙,直趋而下,至茅屋,穴隙相窥,知内有人,即伏地膜拜,起即开口,咬开栅栏,正欲穿屋,适有数人来,怪遂遁。众人日:此怪名“山和尚”,盘踞此山百馀载,喜食生人脑。

Chapter 22: 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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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静得出奇,竹林里连声鸟叫也无,仿佛被两只野兽身上的妖氛压了下去;屋内前有猛虎,睁着黑暗里一对烁烁的虎目,肩胛耸立,脚爪深深抓进床褥里,随时准备扑咬噬人;后有蛇口堵在门前,不知屋内情况,只一味吸取空气,当真把佛店老板的尸首吸动,慢慢拖倒,失去面皮的脸砸在地砖上,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这尸首衣服里还藏着能治画中妖虎的银针,若是被山和尚吞了,鹧鸪哨他们就算能从窗中逃生,逃到山下,也再别想什么惩妖除恶,这般落荒而逃的行径,非是他二人能做出来的。

为今之计,只能一人去把猛虎下山图取了,一人去夺佛店老板怀中的银针。此情此景由不得人细想,封师古同鹧鸪哨点了下头,从腰间扯开什么东西的同时,那猛虎已低低吼叫一声,从床铺上纵身一跃,直向二人扑来。

若是他人见有如此野兽,不是吓得肝胆俱裂,逃跑也忘了,就是要往后退,任凭人家来捉。这两人却皆不退反进,趁着老虎腾身而起的空档,一齐打了个滚,鼻尖扫过一阵腥风,几乎是贴着它毛茸茸的下腹险险掠过;封师古刚勉强跪坐起身,一手捉住了铺在桌上的画轴,猛见老虎已反过脑袋,又要朝鹧鸪哨扑去,就吹了声口哨,叫它看向自己,单手一旋,掌中事物立时放出耀眼光芒,惊得那老虎偏过头去,骤然撞在一旁的花架上,花瓶砰地掉落在地,碎了一地渣子。

原是他取出衣袋里的夜明珠,趁着老虎转过脸来,就将机关旋开;这南珠黑夜中可光照百米,人类骤然看去都有些刺目,更不要说视力比人好出许多的猛兽。那老虎顿时被刺得眼前发黑,盲了似的,甩着硕大的头颅满屋乱转,不时踩到花瓶的碎片上,屋内一时咯吱乱响。屋外的山和尚目力极差,只能趴伏在地,由震动感知情况。它觉察出地面震颤不止,似乎有东西在发疯,一时也有些忌惮,将口向外退出一些,只不断探出蛇信,捕捉空中的热气。

这法子也算封家主急智,能令两只物怪同时退却,但可一不可二,机会稍纵即逝。那厢鹧鸪哨也已拽住佛店老板的尸首,手往他衣襟里摸了两把,果然摸到巴掌大一个东西,方方正正,正是当初在城隍庙中看见的形状,便使力一扯,拿出黑匣的同时,却连着整个尸身扯得一动;原来这佛店老板脖子上戴了不少玉的翡的佛像观音,都用细细的金链穿着,看起来十分富贵虔诚,此时却缠作一团,正挂在黑匣松脱的锁叶上,越是焦急越是难以扯脱。

眼见那猛虎晃着脑袋,目光渐渐回转到二人身上,似乎视力即将完全恢复。鹧鸪哨牙关紧咬,手往腰上一摸,正摸到那苗女赠与的腰刀。这刀在苗寨中被砍出了豁口,但聊胜于无,仍被他带在身上;此时热血冲头,哪里顾得上许多,就抽出腰刀,往上重重一划。刀锋擦着金链,一路掠出几点寒星,在南珠光辉中一闪而逝。

那尸首没了金链扯动,顿时重重跌回到血泊里,在黑暗中睁着没有眼皮的眼珠,怕是下了地府也不肯瞑目;脸上血肉模糊,只能看清三道锋利的伤,肌肉外翻,像因为窒息而乞讨空气,大大张开的口。

封师古先到了窗边,见鹧鸪哨被尸首拖延的功夫,那猛虎已然回过神,血腥味的刺激与被光亮刺伤的愤怒令它发起狂来,在四周乱抓乱挠,往墙上、地面留下许多爪痕,眼看要朝鹧鸪哨逼近。就把画轴丢到窗外,往腰间胡乱摸索,摸到个东西,也不看是什么,一股脑丢了过去,口中骂:“夺死你个龟儿!”

这猛虎见半空里又丢来什么东西,心中正狂躁,想也不想就张口去咬。那东西在它锋锐齿间“咯咯”一阵响动,直接被咬得瘪了,从黑暗中“崩”地冒出许多火花,烫得这妖物咆哮一声,将这东西吐在地上,屋内顿时涌动起一股似药非药的香气。这正给鹧鸪哨片刻喘息,将黑匣揣起,翻滚之间带着满身血腥,正撞进封师古怀里。

封师古忙展开两臂将鹧鸪哨接住,抱了满怀,被他额头撞了下巴,口中一片酸涩,也顾不得体会是什么滋味,互相搭着手翻出窗户,腰上一轻,这才想起自己是把水烟袋给扔出去了,怪不得会砸出许多火花,顿时皱起眉头。这是他父亲传下的遗物,从年少赴京以来就一直被封师古带在身上,现在头脑一热就报废了,只能强行压着心疼,想着好歹救了鹧鸪哨一命,也算物尽其用。

他之前点燃了水烟袋熏染客房,就是为了迷惑妖物,不至发现道衍的踪迹;此时被那老虎咬破,其中沉积的仓水十分苦涩,又兼有迷魂之用,把个妖物麻得吐出长舌,在原地来回转圈,直流出不少涎水。

封师古呼吸才平稳一些,目光不敢从屋内移开,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往身后摸索画轴,说:“咬坏了本官的烟袋子,够它转半年的了,哎……这墙怎么是软的?”

他掌下一段冰冷光滑的事物,触感不似地面,反而像什么东西的肉鳞。封师古正想着,还未来得及悚然,就被鹧鸪哨扯着衣领拉到一旁,往墙上看去,只见一条肉物从屋顶垂下,在月下闪着惨淡的光——是那山和尚见屋内混乱一片,就沿着墙壁爬到屋顶,不防落下一截尾巴。幸好这蛇喝了许多酒,醺醺地不分东南西北,有人摸它脊背,还当是昆虫在搔痒,只懒洋洋抬起尾巴尖扫了一下。

封师古迅速四下打量,将丢在一旁的画轴扯回怀里,望见屋后有一处井,年岁十分古旧,眼珠转了两转,想起方才那混混讲过的故事,刚要说什么,忽见那悬在墙上的尾巴尖儿往上一缩,心知事情不好,忙压着鹧鸪哨肩膀往下揽,只觉头顶扫过一阵腥风。再抬头看,那山和尚倒悬在屋檐上,摇摇晃晃作醉鬼姿态。它一击不中,依旧馋人脑髓,就游走着要从墙上爬下,刮得屋顶簌簌落下许多瓦片,整座僧房跟着颤了几颤。

鹧鸪哨心说不好,到底是把这邪祟给惊着了,就将黑匣塞给封师古,叫他找机会把银针扎上,自己口中则作莺啭鸟啼,将那山和尚引着,慢慢往竹林里遁。

他身上沾了那佛店老板的血,又兼盗墓之人身上阳气稀薄、阴气浓重,正受这种邪祟的喜欢。山和尚兴许还疑惑:人嘴里生出了鸟舌头?更要咬掉了脑袋,吞下去尝尝。就被鹧鸪哨引诱着爬下屋顶,簌簌向竹林里钻。

那厢封师古从窗户向里探头,望见那老虎被烟袋里的仓水迷得有些失魂,方才山和尚在屋顶爬动,令它以为房子要塌,就歪歪斜斜从屋门跑了出去,在院中不停打滚、抓挠地面。又腾起身,三两步钻到了隔壁厢房,不知找那些酒坛子做什么。

封师古心说:怎不毒死你个妖物?就启开匣子,望见小小一捧泥土里插着根不到指节长度的银针,暗道:就为了这么个东西,填了一寨人的命。当下把图画展开,取银针时拿错了方向,被往指肚上扎了一道,封师古微微皱眉,把指头含进口里。

一股子铁锈味儿在口中炸开,见指肚上血不再冒了,鹧鸪哨呸了一声,继续握着竹竿向上攀援,三两下便到了顶端。这些竹枝都横生竖长,十分坚硬,随便就能把人皮肤刺破。他方才把这山和尚引来,见竹子都有人手腕粗细,被人为地几根并为一丛,聚集生长,就顺势爬上来躲。不防被扎破手指,落下一串血珠儿,点在斑斑的湘妃竹上。

这竹子虽不至断,越到高处,山风就越大,鼓得他衣衫猎猎作响,身体随竹竿不断左右歪斜,看得人眼都要晕了。鹧鸪哨快爬到顶才停下,往下看,就见那蛇沿竹丛绕了两圈,下定决心似的,不吃到这人脑壳不肯罢休,也盘旋着沿竹竿爬上,等接近了鹧鸪哨,就伸长身体去咬他小腿。

鹧鸪哨早料到有此,眼里早算好方位,在蛇口将碰到自己的同时忽然向旁跃去,借着风力衬托,衣衫鼓动,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险险落在另一丛竹子上头,压得竹丛一齐左摇右摆,好似再有人加一把力,就要从空中掉落。那山和尚不肯死心,从竹竿顶端缩起身体,骤然向外弹射而出,沉重身躯落在鹧鸪哨缩在那丛斑竹的底端,尾巴飞快缠绕上去。

鹧鸪哨忙用双臂紧紧抱住竹竿,见这竹子因它重量坠得几乎触到地面,又因为弹性慢慢伸展回来,在空中挣扎似的乱摆,倒蓦地生出灵感,取出腰间的百子索,左右看了看,在那妖物又要咬上来时,飞跃到离客房较近的一丛斑竹上,把钢钩丢缠上飞起的檐角,用力扯了扯,两腿紧紧勾住竹竿,双手并用倒换鲛筋,使竹枝随力慢慢弯下腰去。

那山和尚见状,以为鹧鸪哨要借助屋檐逃跑,哪里肯就此放过?又故技重施,在竹上盘旋起身体,往空中骤然跳跃,大大张开蛇口,露出里头密密麻麻、专用来咬断颈项的牙齿,看得人头皮也跟着炸了。

鹧鸪哨等的便是此刻,单手捉住檐角的同时,两腿骤然松开,那长竹就跟条鞭子也似,在空中划过,“嗡”地打了声呼哨,朝那长虫猛劈过去。山和尚明知中计,但已飞跃在半空里,无处借力,任凭尾巴在空中胡乱摆动,仍被重重抽在腰间七寸。

“啪!”

从封师古指间冒出几点火花,飘飘悠悠落在那画上。他把银针扎在虎头,却没听屋内传出什么叫唤,以为是老狐狸又骗人,这针根本不顶什么用处,就拿出从客房里顺来的火石,打算把画烧毁了事。

但这画轴不知是用什么纸张做的,坚韧异常,手撕不裂、火烧不着,就算银针是秘药泡过,能戳出个小洞,他还能跟绣花似的一针一针缝么?封师古心里发起急来,远远看着鹧鸪哨被那长虫追得在竹林间来去穿梭,恨不得把这老虎剥皮拆骨,好早早去助对方一臂之力;再要去点手中的火石,还未等击打在一处,就又听到一声“啪!”

这声儿来得好脆,他心中生疑,绕到前院去看,原来那老虎被迷了眼目,在屋内徘徊逡巡,见堆放着许多酒坛,当成了凹凸不平的墙壁,便走到近前,后背在上头不停磨蹭,拿那些坛子搔痒;不防那些酒坛早被山和尚抽空了,哪禁得住它这样摇晃,只蹭了两下,一个不稳,噼里啪啦摔下许多,犹如年节时燃放炮仗,把这猛虎惊得窜出屋内,佛庙内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酒香,只闻两下就要醉了。

这老虎身上被酒液淋得毛发湿漉,在地上踩出一个接一个银盘大小的爪印。周遭酒气弥漫,它难以闻出风中人的气味,就把口冲着地面,低低吼叫了一声,直震得原本松动的瓦片都跟着发抖。封师古被这叫声震得险些站不稳,忙扶住一旁的墙壁,掌心顿时被火石硌痛。

他闻着寺内遍布的酒气,忽然想到什么,从后窗偷钻进酒窖,拿一坛酒敲碎封泥,把外衣用酒液沾湿,塞进坛口里,边用火石去点伸长的衣袖,边冲外头喊:“喂!”

那老虎听见人声,猛转过头,见有人挑衅,就算神志不清,又哪里有不来扑咬的道理,直怒吼着奔向门口,几瞬息的功夫就要挤进屋内。

封师古手不停抖着,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冒这种险本身令他兴奋。他手里因为汗液打滑,险些把火石丢脱出去,眼看那畜生逼得近了,几乎能闻见其口中的腥臭,就不管不顾弄擦两下,终于“蓬”地把衣物点燃。他猛地翻身攀上窗台,“龟儿!”他叫一声,“请你吃酒噻!”

那老虎不明所以,一掌扑在燃烧的酒坛上,直把泥胎压碎。封师古便骤然推开窗扇,身体向外仰倒,此处虽不似山顶风烈,但也是个迎风坡,平日里风急雨急,此刻小小一点火苗乘风而上,顺着酒液迅速爬至虎掌,像地府爬出贪婪的饿鬼,要把这邪祟重拉回去。

等这畜生醒过神来,火已烧了半边身子,它一时吃痛,倒在地上左右翻滚,但此处是个酒窖,之前又被它发疯胡闹过,满地都是残余的酒水,它越是翻滚、身上火苗越烧得猛,最后慌不择路,一头撞出门外,但身体被烧得残破,早已回天乏力,往前踉跄走了几步,身后拖着无数飞灰与残痕,终于“嗵”地仆倒在地,虎眼里光芒渐渐凝固,一忽儿随着火焰的闪烁滚落在地,彻底没了气息。

从封师古用银针扎画、点燃衣物,再到这老虎被烧死,前后不过盏茶功夫。此时月亮早被乌云遮盖,连半点清辉也欠奉送。长风穿梭在空山竹林里,把竹叶吹得呜呜作响,伴着暗红余火偶尔的哔啵声,如同黑白无常踏过腐朽尸骨和恶鬼的嚎哭,穿行往来。

正是月黑、风高、夜。

封师古向竹林外张望,忽听“轰”地一声,像是天陷地动,把房子震塌了,顿时后背一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画轴、什么虎尸,强拔起两腿往声音来处奔,没跑两步,就见屋顶上爬起个人,黑夜里瞧不清面容,但那身形是很熟的。只见鹧鸪哨冲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从破碎的屋顶跳进屋内。

方才鹧鸪哨引诱那蛇腾跃至半空,用竹竿打碎它七寸,蛇身却重重落在客房屋顶上,将房顶砸破,掉落许多砖瓦石头。那山和尚一半身体在内、一半挂在墙上,破破烂烂,似乎是死得透了。鹧鸪哨翻进屋内察看,只见砸破的那一半屋顶正压在床榻上,被他们搬到上头的混混就算之前没死,此刻大概也被砸烂了头、彻底咽气。

当真是“一团和气,可笑可怜”了。

封师古此时也越过破碎的门墙爬将进来,见到此番场景,面色却不若鹧鸪哨那般平淡。他心知这混混和佛店老板的死因都同自己所乩的分毫不差,忙牵着鹧鸪哨的手,同他解释:“我,我那些都是乱编的,做不得准。”说着呸呸两声,重复道:“做不得准,做不得准。”担忧把霉气也沾到鹧鸪哨身上。

封家主结识鹧鸪哨之前,有多不认命、多纨绔,此时就有多慌乱,生怕自己一点点玩闹,当真令对方命运变苦。这一动情,眉目里是骗不了人的,不论之前抑或往后,这观山太保有多么轻浮难测,至少此刻,是当真为鹧鸪哨担忧、倾心于他。

鹧鸪哨见封师古神色,不由“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他知自己情动,这事儿是盖不住的,迟早要显露出来。但自己注定命运坎坷了,哪又必要再牵扯进来一个?

更何况。

更何况。

鹧鸪哨心中暗暗叹了声气,难得为情苦恼,却要强撑起精神,道:“自然听二哥的,”说着同封师古笑了笑,反握住他手掌,“都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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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果酒没那么高度数,大约是点不着的

但是我智商低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Chapter 23: 竖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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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今年二十有二,虽往日里对旁人有些刻薄,但同鹧鸪哨说出的话,没有半点欺骗的含义。

少年热忱,赤子心诚,最不怕天地阻拦,又最怕上天为难。

鹧鸪哨见封师古神色,知他动情是真,担忧也是真;自己心旌摇曳,却难说出口,只能反握住他手掌,笑道:“自然听二哥的,都不作数。”

他的命运半点不由自己,就算拼命反抗,挣开半分枷锁,也只能看到虚幻的一点希望。风月之事,最能愈人,也最害人。他怕自己沉溺在里头,也更怕把对方纠缠进来,同做了蛛网里的飞蛾。

然而情如覆水,不是人说想收回、便能收回的,不然史籍话本里,哪来这许多痴痴怨侣。

封师古是年轻,但并非不会看人脸色,见鹧鸪哨笑着,眉眼里却十分苦,说出的话也言不由衷,心中就更加忧虑,觉着下一刻对方就要像朵云彩,或一阵雾气,匆匆散去。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怕说错了,戳到伤心关节,只能岔开话题:“不去管这些了,左右都是我胡编的,他们死了,是他们命……”

他说到这儿,忽然咬了舌头。鹧鸪哨这样的人,有什么事能难为住他呢?恐怕也只有难解的命运罢;就生生把到口的话咽了回去,“……是他们贪财,自作自受。”

鹧鸪哨点点头,暂且压下这许多心思,同封师古拨开地上的碎石乱砖,慢慢走到屋中衣柜处,要打开柜门,将道衍放出来。他眼角瞥到床边歪倒的竹篓,里面早就空空如也,周围散落许多鸡毛,以为那野鸡是趁乱逃了,没有放在心上;忽听封师古说:“不对。”

封师古扫开衣柜前头的碎石,地面上落满灰尘,在没有被土石覆盖的地方透出半朵足印,因为沾了血迹,才显出些许轮廓。循着足迹看去,只见衣柜侧面也零零散散落了几枚,棱角上还有兽类抓挠留下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同时往衣柜顶端望去。这柜子是红木做的,涂过大漆,周遭都是半残房屋的废墟,只有它完好无缺,直挺挺立在那里,如同一只巨大的棺椁,在南珠光芒下,反射出莹润而不详的光采。

方才二人注意力在那山和尚身上,蛇血腥臭扑鼻,令他们嗅觉也跟着受了影响;如今离衣柜站得近些,只见由柜顶往下,流淌着一条条暗红色的痕迹,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儿,顺着柜门的缝隙往里渗,在地面上积聚成小小一滩。

封师古眉头皱起,心中隐隐担忧起道衍的安危来。观山一门的术法,说是术法,其实就是邪术,最怕的就是鸡血、黑狗血、葵水等祛邪的东西,摸金校尉惯用黑驴蹄子,这也是破邪的法门,由此最受观山太保的忌惮。其祖辈封王礼当初向洪武皇帝献计,从民间收来摸金符与发丘印,一半是为了达成皇帝心愿、不使皇陵被盗掘,另一半也是出自私心,不想世间有专克自己的法门。

这些自然是前缘后话,与此处没什么相干,暂且不表。且说二人发现竹篓中的野鸡不知去向,屋内大红的衣柜上却流淌下许多血液,顺着缝隙蔓延进入内侧。封师古原本叫道衍在柜内把符纸贴在缝隙处,恐怕是那老狐狸发现床下的纸人是哄骗它的,又不敢轻易打开衣柜,就咬死了竹篓中的野鸡,将鸡颈血从柜顶淋下,试图破去里侧布下的黄符。

封师古心急起来,接过鹧鸪哨递来的小刀,轻轻启开柜门,只听“吱嘎嘎噶”几声,老旧而沉重的柜门在黑夜里发出令人齿酸的木音。

两人都是风中搏过,雨里斗过的人物,按理说不再会因为什么害怕,此时心中却不免惴惴,生怕柜门打开,里头是那孩子的尸首。等木门慢慢张开,封师古举起南珠,只见角落里仍是那堆破旧的黄色僧袍,只是靠近柜门的部分都被血迹洇透了,浆成了暗红色,已经渐渐干涸起来,像什么东西从身上硬撕下的外壳。

忽然那外壳一动,衣角滑落下来,露出里面银白色的发顶,和一对红色的眼睛,被南珠一照,顿时侧过脸躲开,重又掀起衣服盖在脸上,激起许多灰尘,呛得两人连连咳嗽。

虽然如此,二人心中却俱是一松,好在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鹧鸪哨走上前,将道衍从衣服堆里扒出来抱在怀里,叹道:“这孩子不会说话,遇到什么危险,也都喊不出来。”

封师古揭下门内早被洇湿的黄符,上头用朱砂描画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心道一声好险,顺着鹧鸪哨的话说:“幸好没出什么事,他也是命苦,只等我哥派人过来,将他接回我家,能过两天安生日子罢。”

话是这么说,但两人都不敢细想,方才只他一人躲在柜中时是什么场景。听见野鸡拼命扑腾着挣扎,却被咬住脖颈,渐渐断气;又听见趾爪锋利的东西抓挠木板,哗啦哗啦,一路爬到头顶,等半天静寂无声的时候,忽然从柜门外漏进许多血来,一只丑恶的怪,慢慢咬到脚边的衣物,不知什么时候会咬到自己。

但鹧鸪哨替道衍擦去脸上的灰,这孩子微微眯起眼睛,依旧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甚至脑袋里就没生出害怕这根弦来,也不清楚生有多好,死有多痛。封师古心里放松,又嘴快打趣道:“这什么傻小子,连怕也不知道。”忽听鹧鸪哨“咦”了一声,从道衍脖颈上慢慢扯出一条红绳,上头挂了个黑漆漆的物事,弯如镰月,镶嵌着数匝金线,其上镌刻有“摸金”两个古篆字,握在手里,只觉逼人的森森凉气。

“这是从哪儿来的?”

道衍眨眨眼睛,听不懂鹧鸪哨的问话,但见他手里摆弄着那枚摸金符,就啊啊地小声叫着,拿手去指衣柜中堆叠的破旧僧袍,在衣柜中放得久了,积满灰尘,谁看见了也不会想碰,哪个能猜到里面还藏着东西呢?

鹧鸪哨见那僧袍,又回过头来看手中的摸金符,心中第一想到的,便是之前听说过、在无苦寺中出家的了尘长老。虽如今无缘得见,还是禁不住腹诽:这帮子摸金校尉,难不成是祖上传下的规矩,摘符之后都要剃度出家么?

封师古拿两根手指捏起一件僧袍,在空中抖了两下,又被呛得打了个喷嚏,确定里头再没什么东西了,也是啧啧称奇,道:“兴许那狐妖确实破了我布的黄纸,却没想到衣柜里还藏着摸金符与发丘印,这两样东西最能镇尸辟邪,驱它一个也算绰绰有余。加上那条山和尚落在房顶上,砸坏了屋子,它情急之下跑到哪处也未可知。”忽然想起什么,又同鹧鸪哨旧话重提,“那老和尚的僧房后头有座古井,兴许……”

他神色正放松,话说到一半,眼神不经意瞥到鹧鸪哨身后,忽然停住嘴巴,伸手拉了鹧鸪哨胳膊,将他拽到身后。原来那山和尚原本是一半身子在内,一半身子挂在墙外。封师古爬进屋时,只匆匆看过它一眼,就不再理会;如今却见屋内的蛇身比方才多了好长一截,由屋角直伸到床边,从地面上微微抬起头颅,蛇目鼓而黯淡,如同两颗蓝绿色的、失去光泽的料珠,眼看就要爬到二人身侧。

这山和尚生得体型硕大,足足三丈有余,虽被鹧鸪哨用竹竿抽在七寸上,竟得不死,拖着残破的身子,凭借本能向前爬动,不停吐着艳紫色的蛇信,捕捉周遭每一点微小的热度。方才二人全部精神都在道衍身上,竟未察觉其动作,此时被逼得渐渐向屋后退去。

封师古见这山和尚虽双目无神,吐出的蛇信却始终往自己的方向逡巡,又见自己手中仍捉着那件被鸡血浆得硬了的僧袍,忽然计上心头,对鹧鸪哨低声道:“砍一根长竹,从窗外伸进来,”说着挡在两人面前,随手拾起根桌椅被砸坏、散落在地的木棍,虽没什么信心,也打算拖延片刻,含混道:“快。”

鹧鸪哨接过封师古丢来的匕首,也不问为何,抱着道衍转头从后窗跳了出去;封师古心中安慰自己,这妖物兴许只是回光返照,过不了片刻就要力竭身亡。

但天不遂人愿,这山和尚慢慢恢复了精气神似的,将上半身直立起来,因为目不能视,只能用尾巴不住扫荡游走,头颅忽高忽低,寻找屋中的活物;涎水混合着血水不住滚落在地,显出十分的贪婪。

封师古用手中的木棍轻轻敲打地面,笃,笃笃笃,那山和尚就缓慢地左右摆动身体,以维持平衡,忽然颈项鳞片耸立,张开大口向下咬去,被封师古就地一滚躲开,又用木棍尖端在地上缓慢滑动,引得它在屋内乱转,渐渐狂燥起来。

同蚁群、鼠群不同,蛇几乎都是聋子,就算吹起骨哨,也很难听见传下的命令;封师古只能冒险,令地面震动起来:这同打草惊蛇是一个道理。

封师古这样躲了两次,腾挪得慢了,被山和尚锋锐的尖齿刮到袖口,被恶狠狠撕去一截衣裳。他身上沾满泥土,被满地碎石扎得腰骨生疼,心说:真言怎么还不回来?正想着,就听窗户“搁愣”被打开,从外递进一根斑斑的长竹。

封师古用目光简单测了,低声道:“抓着,不要松手。”就把手里沾血的僧衣缠在长竹顶端,用木棍不断击打附近的地面。

这妖物闻得见血腥气,早被撩拨得凶性渐起,不管什么脑壳肥美的规矩,要把人生吞了才肯罢休;忽然这浑身血味的东西不再动了,却继续拿声音挑逗它,笃笃,笃笃笃。顿时来了性子,把两瓣颌骨分开,像两瓣张开的荷叶,这荷叶就把自己合在溢满鲜血的僧衣上,连带着里面裹挟的竹竿,肌肉耸动,渐渐吞食下去。

鹧鸪哨守在窗外,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吞咬这竹竿,知道是封师古的计策生了效,就把竹枝向里节节递送,好叫这长虫完全吃净,塞满它肚腹;终于等手中空空,想从屋内将封师古接出来,问他下一步如何做,忽听头顶传来“咯咯咯”一阵冷笑,这笑声刺耳极了,刮得人脑袋生疼,比老林中的夜枭还来得刻薄。

道衍听见这声音,也要张眼去看,被鹧鸪哨拿手遮了;他慢慢抬起头来,望见屋檐上倒垂下一张白生生的脸,面孔肥润,脂粉涂了厚厚一层,唯有口上鲜红,像刚刚咬死过什么东西,嘴角还微微向下勾着。

再往上,就是一张敞开的胸膛,里头僵红的肌肉闪着蜡质的光泽,同那老道的尸首毫无分别。

正是鹧鸪哨曾见过的那位,被借了尸壳、用来蒙骗佛店老板的仙姑。

鹧鸪哨猛一咬牙,四下打量那弃了伪装的老狐狸跑去何处,刚瞄见屋顶上一道灰黑色的残影,突然窗户被向外“咚”地撞开,他忙避到一侧,只见封师古勉强爬出窗外,那山和尚就挺起身体紧随其后,对他与道衍管也不管,一门心思追着观山太保往外跑。原是那狐妖不知又布置了什么幻术,他与封师古遭过一次,自然再不会中招,那蛮蛇却误进了圈套,顿时发起狂来。

鹧鸪哨来不及考量许多,就算跟丢了那畜生,也要先救得封师古性命;就紧随其后,见一人一蛇遥遥绕到竹林后头,直追到老和尚居住的僧房。原本封师古应是跑不过它的,但那山和尚吞了好长一段竹竿,难以自在盘绕身躯,爬动的姿势也分外别扭,被拖慢了速度。

封师古翻过僧房外矮矮的一道藩篱,再退无可退,眼看要被咬到头颅,见身边正是那座古井,深夜幽幽,也不知下头是有水还是枯了,此时也顾不上许多,抓着辘轳上的绳索,哗地跳将下去。

这井口砌得十分宽敞,能容两人环抱。那山和尚追至井口前,想也不想,紧跟着兜头栽入,冲着封师古咬了过去。封家主早有准备,闻见头顶一阵腥风袭来,看也不看,朝对面井壁猛踢一脚,后背嘭地撞在冰冷砖石上,眼见得一道长长的肉鳞组成的残影,刮过鼻尖,从眼前悚然掠过;又被力道弹回,撞在肉鳞的尾端,那尾巴尖儿一勾,恰好勾住他后颈,险些把他一并卷滑下去。

此时鹧鸪哨正赶到井口边缘,见辘轳疯狂下转,想也不想便扑身上去,勉力将其按住,不使水桶继续下坠。封师古得了这支援,借着力量猛地旋过身体,双手牢牢抓在水桶边缘,只听井深处“咕咚”一声,这山和尚头下尾上地栽了进去,尾巴左右扑腾,试图从井水里翻过身来;但封师古之前骗它吃了一根竹竿,此时撑在肉中,难以曲起身体,每每企图翻身,都被“铮”地弹了回来。于是急得这妖物拼命扭甩尚能活动的部位,尾骨粗壮有力,纵使受了伤,也击打得岩壁嗵嗵作响,甚而碎裂开来,不停有落石滚进深处,激起一连串的水花。

若是由着这畜生胡闹,保不准一会儿水井塌了,将自己一并埋在里头。封师古心中发急,忽见砖石裂处,竟露出好大一个洞口,刚要细看,拴着水桶的绳子骤然一摇,从上方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紧接着被慢慢拽了上去。封师古心中还疑惑,真言一个人,哪来的这样大力气?

等他从井口冒出头来,第一眼就见到一柄张开的红伞,每一支伞骨上都用红线悬挂了一串铜钱,相互碰撞时,就发出自己在井底听见的声音。这红伞由一名男人擎着,他眉眼很细,一派温和相貌;身旁是一名女子,正帮鹧鸪哨摇着辘轳,见到封师古的脸,就冷哼一声,一点好声气也无。

“上来!”

Chapter 24: 虎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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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鹧鸪哨将封师古从井中拉出,听下头蛇尾撞击井壁的声音渐渐消失,想是翻不过身,被水淹死了,就对那女子拱手道:“多谢姑娘。”那女子形容昳丽,脸上神色也泼辣得很,斜睨了他们一眼,还记得之前不指明老道去处的恩怨,上下打量一遭,揶揄道:“咦,两位不是做生意的,怎么生意做到井里去了?”

这对男女不是别的,正是之前在苗寨外遇见的五行道的兄妹。大约是被他们哄到苗寨后,又循着狐妖踪迹,一路追随到平都山,舟车劳顿,难免话里带刺。封师古听她口气不善,就笑一声,也不刻意用蜀地的话了,只是仍拿出副纯良面孔:“这天太黑,难为小娘子没看清楚。那是井底住着的龙王爷,热情款待,要请我们兄弟去喝一杯。”

“龙王爷请喝酒,规矩是坐在水桶里么?”

“土有土规,水有水法,要进到井底龙宫,可不就要乘水进去!”

鹧鸪哨也不说话,只把道衍拉在身后,任由封师古在那儿装疯卖傻,同那女子有来有回地对讽。虽说他们也在找那老狐,但人心隔肚皮,哪能轻易信了?

封师古讲着讲着,唉声叹气,摆出好心肠的姿态,道:“小娘子火气这样大,本官给你开个方子,二两黄连半斤金菊,佐上三钱莲心三钱栀子,拿冰糖水煎了,每日喝一回。这去了火么,才好平肝静气,清心明目。”话里话外,是刺她识人不清,连假扮的商贾都辨认不出了。

他也并非事事这般倨傲,全因这“五行道”并非善茬。若说他们倒斗的是“歪门”,那么五行道便是当真的“邪道”。所谓五行,便是一个师父收五名徒弟,互相残杀如炼制蛊毒,最后只留一人出师,就算天性良善,也要被逼成疯物。若说这种门下能教出纯良子弟,打死他也不信。

那姑娘听出话外余音,慢慢眯起眼睛,忽然笑起来,反倒收敛了脾气,抱起双臂道:“好利的牙口,我们没怎样惹你,还救你一命,尊驾火气也不小么?”说着摆摆手,不欲与封师古做口舌之争,回头对那男子说:“我们四处找找,那畜生离不开此处。”

这态度反倒结结实实晃着了封家主,攒了满肚子尖酸犀利的话说不出来,只得徒劳鼓一下嘴。鹧鸪哨看着好笑,趁那二人不注意,伸手捏一下他两颊,将软绵绵的鼓包按下去。封师古微微一怔,刚要低头看他,鹧鸪哨就收回手去,义正辞严道:“不知那畜生做了什么,惹得二位千里奔袭。不瞒你们,我二人此番前来,也有恶债要同它讨。”

那男子正把缀满铜钱流苏的红伞收入匣内,听见鹧鸪哨问话,细长的眼中目光流转,同那女子点点头,继而微笑道:“想必尊驾已看出我们来历了罢?”顿了顿,眼神特意在封师古身上停留片刻,忽道:“见水应是水,见山似非山。”

这是闻见了他身上的土腥气,认出是做倒斗这行的,但封师古却一身矜贵,与鹧鸪哨江湖气格格不入,心中生出了疑虑。

鹧鸪哨立刻回他:“野鹞子着云衢,雾响啷翻海倒卦,同是捕鱼织网,鬻米散粮。”

云衢乃是云中之路,天上的高处。而人盛送米粮皆用斗器,卖出时翻斗入袋,即是倒斗。鹧鸪哨这话说得遮掩,只道封师古是自己的同行,一朝富贵登天,年轻气盛,难免摆些排面。这就把他官家的身份隐去,省得多惹来些麻烦。

他自己是后世来人,自然不在意许多;但绿林攘攘,总归不喜欢朝廷。

封师古听了,心中有些不忿:本官哪里见不得人了?要这样遮遮掩掩。但既是鹧鸪哨说的,他也不好反驳,只把手藏在宽大袖口里,偷偷握了鹧鸪哨的,掐一把他手背。

五行道的两兄妹听了这话,交换一个眼神,才同鹧鸪哨道:他们兄妹姓洪,他是川北,妹妹川南。两人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互相依靠,被师父收养去,以为可以吃饱东西,哪知是要他们同其余几人残杀。

这当哥哥的笑着说:“那会儿只剩下了我与妹妹,还有那老头。他说:你们只能活一个。我没办法,活了他,活不全我们两个,就拿刀把他攮了。”

鹧鸪哨问:“你们那师父,杀也就杀了,同这狐妖有什么相干?”

洪川北道:“那老头生时就和这些妖物有所勾结,我杀了他时,本想把那些妖物一并处置了,却独独跑了这秃毛狐狸。我与妹妹担忧其为祸人间,这才四处奔波寻它。”说着又拱了拱手,“听二位口气,也被这狐妖连累得不轻。大家同仇敌忾,倘若有什么线索,还烦请告知一二。”

他们说的话,封师古是半句都不信的,听听也就算了。怕不是师父手里仍有什么东西,被这狐狸偷走,逼得他们非找回来。这种邪魔外道,万万不可与之为伍,说杀了自己师父,只轻描淡写一句“攮了”,哪里是良善人能说出的话?

他却也不想,鹧鸪哨当初杀人如麻,屠了一苗寨的头颅。只是心中地位分了高低,就算做了同样的事,鹧鸪哨自然是行侠仗义,他们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这时远远听见有人喊“家主!”封师古后背一激灵,忙反身去看,只见几个人翻过寺庙的墙头,远远地朝这边招手;走得近了,才看清有男有女,相貌都很年轻,见到封师古先行了个礼,领头那人道:“家主送来了信,我们马不停蹄就赶来,到了城中却不见人,打听了好久才寻到这里,师岐哥……”

封师古蓦地大声咳嗽了两下,拉了他到一旁,装模作样道:“我那大伯兄,交代了你们什么?”

那人听了这称呼,脑袋里也跟着发懵,不知封师古避讳哪里,仍张口就道:“师……”被封师古一指头敲在脑袋上,疼得哀叫一声,十分委屈,也不觉错在哪里。亏得有个观山师娘,十分机灵,在后头接上话茬道:“大伯兄也同我们来了,如今正在客栈里,叫我们寻到了家主,就速速回去。”

他早先拿大哥的名字骗了鹧鸪哨,此时就算再尴尬,也要一路骗到底。鹧鸪哨在旁抿嘴看着,几乎要压不住笑,心里明镜儿似的。此时若他再不道义些,就该问:“师岐兄在说些什么?”但封师古这样拼命掩饰,实在十分有趣。鹧鸪哨也就不去揭穿,计划着等何时事情了了,自己先道出真姓,也好给他个台阶下。

封师古道:“本官在此处还有些要事,你们先把他送回去。”说着将道衍从鹧鸪哨身后拉出来。这孩子虽听不懂汉话,却隐隐知道要送自己走似的,把头埋在鹧鸪哨衣摆里,硬拽着不肯松手。封师古一用力,他就抬起头来,蹙起眉头,用那对兔儿样的红眼睛可怜巴巴瞧着鹧鸪哨,也知道两人之中他是做主的那个。

鹧鸪哨不由失笑,但也觉着既然有人看管,自然送下山去最为妥贴。洪川南见了道衍的样子,问:“是从那狐狸手里救下来的?”得了肯定,就笑道:“实是他好命,碰见了你们。那狐狸懂得我们的法子,应当是要挖了这孩子皮囊,以作修行之用。”

封师古好不容易将道衍从鹧鸪哨身上拽下来,塞在自家观山小师妹的怀里。又回头,同五行道那两人说:“本官方才似乎见了个影子,像那狐狸,它骗人上山,应当是为了庙里的什么东西。”又想起自己早早把银针扎了画中虎,又补充道:“若是它寻到走了,我们也无能为力。”

说到底,来这庙中寻找妖狐只是二人心血来潮,看不惯恶事。若这狐狸跑了,他们也仅仅是遗憾,但已安顿好了道衍,便仁至义尽,不会再费尽心力去追。

但封师古先前在井底看到那方被砸出的洞口,心知应当是先前来此的摸金校尉“小德张”留下的盗洞,借修井的名义挖掘,后又回来封的。有摸金校尉在前,只会叫他更生出比较的心思,只待这对兄妹被打发走,便要下去看看。

洪姓兄妹二人得知此事,虽心中遗憾,也难以指责他们,只说要在庙中搜寻一阵,看能不能抓住狐狸尾巴。封师古腹诽道:这可寻不到,狐狸尾巴早被本官割了。眼珠转了一轮,却摆出可亲的神色,说要助他们寻觅,同身后几人嘱咐道:“你们在这儿看着。”又同鹧鸪哨低声说:“忽然想起件趣事儿,不知是否能成真,你同我来。”

鹧鸪哨不明所以,被他拉着绕过僧房,走到燃烧尽了的虎尸跟前。那对兄妹见他二人低语,也十分识趣,自去看被山和尚压塌了一半的客房。

封师古随手折一柄竹枝拨开残骨,那异兽骨肉竟在呼吸之间被烧得仅剩漆黑外壳,稍微一碰,就扑簌一声散了架,掀起无数飞灰,四周顿时涌动起浑浊的香气。只见其中掩埋的骨头十分窄小,不似虎骨粗大,反倒像是人骨。

鹧鸪哨望此情形,皱眉道:“怕是那老和尚死后,被画中虎借了身躯使用。”封师古点头赞同,又将那枚烧焦的头骨拨开,只见地面被烧得漆黑一片,叫身后一名手下取来僧房中的锄头,在此处垦挖,不过二尺见深,铁器就当啷碰到了甚么物事。封师古挽起袖口,伸手从坑内取出,拍去表面泥土,只见是颗黄澄澄的珠子,有人拇指盖大小,如同松脂凝成的琥珀,色状粘稠,仿佛稍热一些,就要化成流蜜。

封师古笑道:“果真是有的。这东西名叫虎魄,盖虎目光沦入地也,是至阳的东西。”拿在手中颠了两下,就塞到鹧鸪哨手里:“给你。”又道:“我听闻你们搬山道人最喜欢珠子,这东西虽不稀有,也能当个玩物。”是要哄鹧鸪哨开心了。

鹧鸪哨接着这东西,也没法拒绝,这就仿佛是对方一派热诚的心意,握着只觉微微烫手。

封师古细细观他神色,忽然低声道:“我知你定然有什么顾虑的事,但本官在这里,不能同你分担么?”

鹧鸪哨尚未想出回答,就又被他打断:“也没有关系。”说着伸出手,去理搬山道人方才在竹林中攀爬跳跃,被风吹乱的衣领,漫不经心道:“你顾你的,我疯我的。”见鹧鸪哨挑眉回看自己,笑道:“有没有叫本官痴心感动?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他这样年轻,去爱时总觉时间任人挥霍,有无穷无尽的往后,他不急。

鹧鸪哨微微抬起头,同封师古目光相对,这才发觉对方其实是很高的,下巴与自己头顶平齐,低头笑看时目光盈盈,一副情深不寿的样子,很少有人能消受得住。

更甭论这人是个小疯子,说出口要做的事,多么疯魔都是认真。

能留也好,不能留也罢,他总要给人个交代。内心纠缠是一回事,他既然动了情,断没有不清不楚的道理。把事摊开来,讲分明,这总归是要做的。

但鹧鸪哨忽然想,哪能都叫他占尽上风呢?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就把手搭在封师古后颈上。

封师古微微睁大眼睛;此时离得更近,他几乎要分出心神,去数对方眼中闪烁的繁星和影子。鹧鸪哨望着他眼神,忽然嘴角一勾,把封师古的脸向下压来。

在接吻的前一刻,鹧鸪哨蓦地想到,会不会撞到鼻子?

于是微微侧过脸,鼻尖相蹭,呼吸温热地交汇。

两人都忙碌了一晚,一口水也喝不到,唇纹干燥地擦在一起。他启开封师古的口舌,仿佛早已这般演练了无数次,十分熟稔,但动作很轻,舌尖儿微微碰一下,就迅速撤退回去,只像怕惊扰一个艳丽易醒的梦。

皮肤相贴,热得很亲近,封师古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由平稳渐渐奔如烈马,往交融的空隙间流窜。这时间短极了,却又长得过分。等鹧鸪哨终于退开身子,封师古望见他舌尖上连的一缕银线,脑袋里咚地一声,更是什么都想不清。

鹧鸪哨神态却很自然,仿佛方才无事发生。拿拇指抹了下嘴角,同他说:“此处太乱,等到了太平地方,我再告诉你。”

封师古仍愣怔着,在鹧鸪哨按他后脑勺的时候他就有些缓不过神了。“啊,”他傻愣愣地回问,“什么?”

封家主只记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但咬得很温柔。鹧鸪哨见他傻成这样,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拍了拍他后脑勺,“封家主?”他启出这许久不用的称呼,手从他脑后落下,往少年人细韧的腰间轻轻捏了一把。

这简直很过分。封师古不是没经过人事的,但此刻什么都晓不得了,只傻兮兮地“噢”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不防踩到了挖出的坑,叫着向后一仰,若不是鹧鸪哨拽着,险些坐到地上扭伤脚踝。

他受这一吓,头脑反倒清醒起来,“你,”想说话,唇舌却打了结,好似被鹧鸪哨亲过一回,就连话也说不利落了,“你,你你,我……”

鹧鸪哨微微挑起眉毛:“我怎的?”这神色过分恶霸,调戏了良家子还不当回事的那种。封师古被噎得更不知说什么,但不死心,又悄悄去握鹧鸪哨的手,被那人轻轻拍了回去,“附近都有人呢,”鹧鸪哨一本正经道,“封家主也不怕不好相看。”

封师古呕得几近吐血,他方才亲吻自己时,怎么不怕不好相看?土匪,强盗,他腹诽两句,又禁不住地试图回味,但脑子里空白一片,早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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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阳杂俎》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Chapter 25: 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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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试图去拉鹧鸪哨的手,指头尖儿刚碰上,就被对方轻轻拍开,并附赠一个调侃的眼神:“封家主也不怕不好看相?”但他仍不气馁,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捉住那根悬在袖口里的腕骨,手指环握的时候,拇指空出一个指节。

伶仃得如一声坠落枝头的啼鸣。

这发现令封师古心中蓦地生出股温柔的情谊。搬山道人并非当真不知情爱,只是命中注定有血相伴,苦雨凄风,生怕席卷他人。

但封家主从不怕被卷入麻烦:他自己就是个大麻烦。

鹧鸪哨见封师古固执,也就不再挣脱,只是同他说:“再看看罢,兴许能发现什么。”两人一起越过那丛烧干的灰,走到储酒的屋子近前,见那张猛虎下山图因为被封师古随手抛弃,有一半浸在地上的酒水里,被一并烧得发黑蜷曲,只留下半颗虎头,与虎头上高高悬挂的圆月。

这纸张很韧,若不是泡了酒,很难烧成这副样子。鹧鸪哨捏起一片烧焦脱落的残页,衬着封师古腰间的珠光察看,酒气早已蒸发,却在画纸上留下某些奇特的纹路,仿佛是地图,也仿佛是山水变形而成的文字。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周遭未被燃尽的酒水,屈指弹洒在剩余的画纸上。只见随着纸张洇湿,渐渐显露出一尊眉目清浅的佛像,头颅以下都被烧毁了;又见佛像周遭层层环绕,画了几圈面目模糊的东西,分不清是楼梯,还是禁锢神佛的锁链。

而那虎头的额心留着一支银针穿过的细孔,也正是大佛两眉正中。鹧鸪哨沉吟片刻,同封师古推测,这幅“猛虎下山图”原是整个法阵的阵眼,用来庇护寺庙,震慑妖邪。如今被用银针扎入额前,迷障自被破除。

但那老狐狸千算万算,没算到画中妖虎附在人尸身上成形;又遭逢山和尚夜间潜入,试图吞人血肉。只能暂且躲避在旁,坐山观虎,黄雀在后,等着捞些好处。

封师古同鹧鸪哨说:“我方才跳到井里,下头被山和尚砸出个窟窿,等那两兄妹走了,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我们”两个字,就听蓦地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似乎是他们留在井边看守的师娘发出来的。

二人心中一凛,胡乱卷起画轴,拔腿奔到屋后,只见几个小辈簇拥在一起,围着正中一名师娘。她脸色煞白,疼得额上都是汗,肩膀正汩汩往外冒血。一名观山太保上前将她衣物撕开,刺啦一声,露出苍白肩头并行的两排齿痕,狰狞凶恶,不停鼓出血泡。

这些少男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虽然早早进过墓穴,却都有长辈陪着,哪曾刮破过一点油皮,此时不由都有些慌了,要拿手去捂住伤口。

封师古立起眉头:“不要乱!”叫围在前头的撕开外衣给她包扎,趁着这空档,看向另一名师娘,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师娘道:“我们两人守着井边,两人看着孩子,她突然疯了,掐着孩子要往井里扔。我们上来拦,竹林里一下子窜出什么活物,扑在她身上张嘴就咬,我们退了两步,那东西就跳进井里。”

这时那对兄妹听见叫喊,也从前院匆匆赶来,往伤口上看了一眼,立刻问道:“是什么东西?”

师娘回忆片刻,犹疑道:“天太黑,看不清楚,只看见眼珠子是绿的,像条狗,但是没有尾巴。”

封师古暗暗叹气,心知这井底暗洞是藏不住了,就同他们说:“是那只狐狸,我们在苗寨的时候割了它尾巴。”跟着把自己在井下的见闻一一讲出。

洪川南听罢,立刻回头,同兄长脆生生道:“你留下。”说着抢过红伞别在腰后,捉着辘轳的绳索往下跳进去。

封师古也顾不上这对五行道的兄妹了,指挥着剩余几人,把受伤的师娘与道衍一同带下山去,交给大哥诊治。有一人问:“家主不必我们帮忙?”被封师古往脑门上敲一下:“帮什么!再帮得缺胳膊少腿,本官可接不上!”

这些人同他在夜郎王墓中被强行塞来的手下不同,都是封家仍靠在自己这支的旁系,自小由他大哥拉拢过来培养。若是令他们殒命,虽不至断一根臂膀,也同剜去块肉没有差别。

洪川北在旁静静看了半晌,眼神往封师古身上一转,忽然眯起狐狸似的细长眼睛,笑道:“不如我陪这几位下山,多一个人也好……”

鹧鸪哨没等他说完,就上前揽了他肩膀笑道:“那几个都是小辈,同他们一起走有什么意思?不如和我们聊聊。”说着手上用力捏他肩膀,将个五行道人捏得连连喊痛,连声道:“兄台,兄台轻些,我骨头脆……”

封师古张大眼睛,佯装无知道:“你伤的不是腿么,同肩膀有什么关系?放心,我们道长温和得很,要同你亲热亲热罢了。”话说出口就想呸自己一声,什么叫亲热亲热?

这洪川北倒不是装可怜,是当真身上没有功夫;却不是娘胎里落下的体虚,而是被老道人拿药水泡过,成了的是他妹妹,失败了就是他,自小留下个残废身子,多跑两步就喘得上不来气。

他骨头很脆,哪里禁得住鹧鸪哨的手劲,就差被两人按在井边了;趁这功夫,几名小辈早就出了庙门,乘着来时的马车下山。鹧鸪哨远远看见山门关了,这才松手。

洪川北疼得嘴唇发白,可也怪不得人,谁让妹妹是个傻大胆,把体弱多病的兄长留给虎狼之辈?这两个倒斗搏命的,又哪里会是什么好人?想到这儿心中十分哀愁,但嘴上仍要挽回些颜面,就靠在井边,有气无力道:“唉,我们若是想害人,方才把你捞上来做什么?”

封师古心中暗道:方才你们可不知这狐狸下去了。面上仍作一派和气,伸手要拉他起来:“这话说得,我们何时怀疑……”

这时从井口处传来“咯啦啦”几声轻响,几人都觉疑惑,正凝神细听,忽然洪川北说了句:“糟……”还没说完,就听“轰”地一声,井口石壁骤然塌陷下去,封师古忙要后退,却被对方把手握得死死的,如同人溺水时要寻一根枯木。还没等想清其中关节,就被连带着一同拽了下去。

鹧鸪哨站得远,来不及冲上去拉回两人,只见辘轳疯狂转动,井底不时传来石块落水的沉闷回音。他抓住木做的把手拼命下按,但两人的重量哪能轻易禁住,木杆“崩”地折断,木茬反把他手上划出一道白印,过了一会儿,缓缓渗出些血。

鹧鸪哨顾不上手上的伤,朝井底喊:“喂!”这石壁十分拢音,一时间听见无数回声,朝鹧鸪哨喊回来。索性辘轳上绳索转到了底,听声音也并非枯井,最坏的不过是两人一同兜进水里。

鹧鸪哨却不知封师古水性不好,若是真掉进去,少不得要喝半肚子黄汤。这样等了一会儿,终于听深处传来“哎哟”两声,那尾音儿听着很熟,来自哪个刚刚被他占了便宜的大少爷。这少爷喊了会子痛,才往上头喊:“你下来吧!洞里头宽敞的很。”又恨恨地说:“亏得这绳儿到头了,叫本官拽住,不然掉你在水里淹死!”

鹧鸪哨顺着绳索往井里爬去,偶尔低头看一眼,只见那蛇尸倒栽过来,在水中不断沉浮,洞中透出些许光亮,照在斑驳嶙峋的鳞皮上;等踢开洞口裂开的碎砖爬将进去,钻过一截暗道,尽头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暗室,两旁各立着几个柜子,其中摆满了各色古玩书籍,积了不少灰尘。

封师古正举着腰间的南珠观望,时不时嘲笑两句:五行道好大的本事。那厢洪川北躺在地上,想是筋骨疼痛,不愿意多说话,就由着人笑。封师古见鹧鸪哨进来了,忙迎上去,见他手上又擦破了皮,叹道:“怎么又是这里,真要留疤了。”

鹧鸪哨倒不在乎,他身上疤痕许多,每一个都疼,哪里疼得过来?但他也自知这话说出来要煞风景,干脆闭上嘴,示意封师古自己无事,早点四散开左右看看,搞清楚这底下藏了什么为好。

此时洪川北也勉强扶着墙壁爬起来,木腿踩在地上,“嗵嗵”作响,在暗室里敲出空洞的回音。他望见暗室尽头一扇被人推倒在地的书柜,后头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口,叹息道:“想是那死丫头弄的,不管后头有什么就钻进去。”

鹧鸪哨正捏着一枚印章,闻听此言笑道:“兄台如此担心,不追上去瞧瞧?我二人下来看一圈,绝不会打扰你们。”

洪川北摆摆手道:“她可命硬的很。”再多说两句,就要被灰尘呛得咳嗽。

封师古见书架里有一本翻得最破,就抽出来摊在手上,吹去纸上灰尘。然而日久风化,有些字迹早就模糊不清,只能望见扉页被人写一首诗,横四纵四,共十六字,其中笔法枯瘦,悲极切极: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诗乃是乐府古辞,本也没什么深意,不过是狂夫酒醉堕河而死,其妻在岸上阻拦无用,于是拨弹箜篌,作此悲歌。

封师古说:“从这诗中所见,应当是有人死去。如果‘小德张’便是那老和尚……”他说到此处,又觉哪里不通,犹疑片刻,道:“他为何要留在这儿?”

鹧鸪哨道:“兴许人是因他而死,出家守灵呢。”但风月之事最不可测,鹧鸪哨倒宁愿信这老和尚是因什么东西盗不出来,要走也不甘心,就日日枯守在此,直至坐化去了西天。

话虽如此,这诗在他心里仍隐隐留下些悸动。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因渡河而死去时,也会惹人在岸上哭么?

想到此处,他嘲笑起自己敏感,却不敢去看封师古,生出些许逃避的心思,仿佛此时不看,那么以后也不必见这人流泪。

这屋内书籍大多腐朽,明器也瞧不出什么线索,几人就再不多话,从倒塌的书柜后头钻了进去。书柜外是一条长长的木阶,一面靠着墙,另一面悬空在外,没有护手,只靠板下根根梁柱,与梁柱尾端钉入墙内的木楔支撑。

封师古举着南珠走在前头,手臂往外伸时,望见木阶外空间极大,围成了一座圆环,续续向下,一共分了六层;空间正中用一块巨大的红布围盖着什么物体,周遭牵着绳索,高高悬系在众人头顶的天花藻井上,垂下好长一截流苏,伸一伸手就能摸到:好似一桩待人揭开的幕布。

这物体顶端约在四层,从模糊的轮廓看来,体型十分硕大丰腴。封师古想起那猛虎画中遇酒显现的佛头,说:“这老和尚,庙里供一个还不够,地下还要供一个。”

洪川北被他们夹在正中,走也走不利索,跑也跑不了,进退两难,只得用手扶着墙壁。封师古说话间回头,正要越过他发顶,去看断后的鹧鸪哨,南珠光辉一晃,忽然一道绿光莹莹的东西从他头顶飞起,摇曳间如同碧绿的星火,朝鹧鸪哨面门直掠过去。

鹧鸪哨正顾着看红布间的轮廓,哪知道有什么东西落在身前人的头上,听封师古叫了声:“当心!”忙闭紧双眼朝后折腰,只觉一阵火光掠过也似,照得面上发热;他正待起身,脚下突然坍塌下去,原是木楔嵌入的石块有隙,受外力挤压间骤然坍塌。周遭空洞无凭,鹧鸪哨伸手一捉,没落在下一层木阶上,竟抓住了那张幕布,连带着直往下坠。

这六层的高度,又没个墙壁抓手,当真摔下去,也只有骨断筋折的下场。封师古哪还顾得了许多,伸手抓住红布另一头的流苏,从木栈上跃了下去。他这一跳,正把鹧鸪哨从下硬换了上来。

这布料历经百年,并不结实牢靠,被二人这样生拉硬拽,登时“刺啦”一声断为两截。但好在已给了鹧鸪哨向上的冲势,他借力一捉木板,同封师古一起跌在了四层。

封师古后背撞在墙上,手里扔握着那根绳索,尾端衔着的红布飘忽间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盖在一处,仿佛突然从这空旷中围拢出一块幽地。

鹧鸪哨压在封师古身上,那颗南珠被挤在两人肚腹中间,硌得肉痛。但险后余生,哪里还在乎这些呢?他撑起身体,头上顶起那块红布,封师古见状,脑袋里想起了不正经的东西,蓦地吹了声口哨,笑道:“这是哪儿来的鸟,落进本官的网里了?”

这口舌上的便宜,总算让他讨回了三分。但能在这时还记得讨人便宜的,也只有封大家主了。还未等鹧鸪哨说话,封师古忽然收起那副笑脸,说:“你方才看了那诗,脸色就很不对。”

鹧鸪哨一怔,不想还是被他察觉,犹疑间被封师古凑过来,贴得很近,亲昵地用鼻尖蹭一下自己的脸颊。他低声道:“本官不会叫你堕河。”

他的眼睛,叫南珠映得很亮。于是叫人一起相信了说出的话,即便荒谬而笃定。

“造船也好,修桥也罢……就算叫水鬼背着,也一定将你渡过去。”

这可算是口出狂言,空许承诺。但少年人的情事里,没什么一腔孤勇不值得被原谅。

Chapter 26: 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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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眼睛叫南珠映得亮晶晶地,在绸缎笼罩的光晕下头犹如喜烛环绕。他说:“造船也好,修桥也罢……就算叫水鬼背着,也一定将你渡过去。”

这情意暖人,由不得鹧鸪哨不心动。风霜雨雪经了十几载,如今在河岸边徘徊时,有个人肯向自己伸手,而不顾及同被溺死的风险。

便是神仙的石头心肠,也是要软一软的。

由此,鹧鸪哨再不想什么沉河之事,对封师古微一点头,笑道:“好。”

说着手臂一抬,将盖在两人头顶的红布骤然掀开,眼神仍不同他视线分离,一字一字,立誓似的:“我等着。”

这次没再同封师古击掌三次,搬山道人却同自己有了誓约,无论后半生是福是祸,只要这观山太保愿意,就总有他的一份。

封师古眼睫快速眨动几下,并不意能得到这样笃定的承诺。他深吸口气,只觉脸颊都跟着红热起来,胸腔里十分欢喜雀跃,那份沉甸甸的心事终于有了落脚的去处。但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见鹧鸪哨从两人头顶把那幕布一掀开,眉也弯,眼也弯的,俊是很俊,却怎么看都是个春风得意的新郎,掀了他封二少的盖头。

封师古叫这联想弄得很不自在。吃亏,实在吃亏。于是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总有天等自己真正掌权了、当家了,就要把搬山道人迎进门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轰轰烈烈,让自己拿系着红花的秤挑开喜帕,再在喜帕下见这双弯弯的眼睛。

他想得很美,却忘了往往越是喜事,越是磨人,非要等个十年八载,才能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鹧鸪哨哪能想到扯一块布下来,都能让少年人心里生出弯弯绕,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听见上头洪川北低声问:“喂……没摔死?”

这话问得实在不入耳,鹧鸪哨一笑,顺口回道:“脑袋摔断了,扛不住,劳烦兄弟抱着。”说话间将什么东西往上一抛。洪川北本也不关心他们死活,左右也不会真死了,正悠哉从断裂的木栈往下望,忽然一个重物丢上来,他想也没想伸手一接,紧跟着听鹧鸪哨说“脑袋断了”,愣神里望见怀中红彤彤的物事,后头拴着长长一截,好似头颅叫人硬扯出来,后头连着的脊骨。

他后背猛地一冷,手腕不稳,险些把那东西重丢下去。但好歹是走南闯北在江湖上逛的,定了定神,借着光再看,原来是一根折断的木楔,被鹧鸪哨捆了手中布料向上丢,好似夜里的飞头蛮,头出去了,后面还连着脖子。

洪川北心里暗骂:这两个背时倒灶、掘土挖坟的!唬人倒很顺手。刚要冲下头喊,忽然脑袋里“嗡”地一下,屏住呼吸,几乎能听见耳廓里汩汩的血流声。

他们进来的时候,只有封师古身上带了一颗月光明珠。而今两人都掉在下头,将珠光遮住了,他借来看的光线,又是从哪里来的?

洪川北定了定神,眼珠朝旁边略略转动,只见周围绿幽幽的一片荧光浮在空中,时而聚如鬼火,时而散似魁星。正是之前落在他头上,又朝鹧鸪哨飞去、害得两人跌下木栈的祸首。

鹧鸪哨将那木楔丢上去,本打算让洪川北随便拴在哪处,自己借力爬上去。不料这人接了木头之后,好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愣怔怔呆在那里。

封师古心里奇怪,高高举起南珠去看,只见两层栈板之上漂浮着一团如云似雾的东西,甚至有几点光芒飘飘悠悠飞落下来,将要落在他肩膀上。

鹧鸪哨抽出腰间匕首,反手将其中一只钉在石壁上,只见其抖簌两下,扑落许多鳞粉。鹧鸪哨忙撤开手,见那些鳞粉落在木栈上,爆出“嚓”的声响。

这东西有成人手掌大小,翅色湛青,边缘樱红,翅下悬坠着两条长长的飘带,挣扎间一张一合,露出翅膀正中一对黄色的、细长的眼斑。

两人垂眼细看,才认出是川蜀之间生长的某种飞蛾,因其常降临在将死之人身上,翅膀上生的眼睛又好似佛陀,细长慈爱,所以又被叫做水青禅。有些寺庙里会专门供养,有大的水陆道场时就会放出来,在空中莹莹飘动,如同一团一团锦簇的绿云。

但一般的水青禅也只有二寸来长,也不会有如此骇人的磷火。这里的虫子却生得过分大了,能遮住成人整只手掌,且鳞粉生辉,当真可以灼伤皮肤。

此时洪川北也看清了这虫豸的长相,心中虚虚叹了口气,只怪这物生得太似鬼火,又出现得无声无息。

都说飞蛾扑火,其实扑的是光。封师古旋合南珠外头的封匣,一片黑暗与死寂之中,只见一团游雾似的光晕,在洪川北头顶盘旋了片刻,就朝层层木栈底端飞落下去,围绕在红布脚边,因被撕毁而露出的一方莲台处,徘徊不去。

鹧鸪哨他们望见那一角莲台,心中确信这便是那尊佛像了。刚要翻身下去察看,就听洪川北在上头说:“等等。”

他那木头腿敲在木栈上,笃笃地响,使人很容易就能听出走到了哪儿。只听他往来时路上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说:“这里多出个洞。”

只见原本漆黑的墙面上,凭空裸露出个一臂宽的洞口,里头绿光闪烁,不断有水青禅飞来送往。洪川北屏住呼吸,恐怕把鳞粉吸进口鼻,小心翼翼往里张望,借着这些飞虫翅膀上的荧光,头入眼的就是张绿森森的面孔,没有眉眼鼻孔,只有空洞洞一副白面,偏生凹凸不平,仿佛里头裹着个人,只不过叫东西蒙住了脸,跟被“贴加官”活活憋死一般,只隐约透出五官的轮廓。

所谓“贴加官”,就是一种刑罚,把黄纸一层一层铺在人脸上,每铺一层,就细细喷一层水。犯人初时还能用舌头舔破黄纸,可越贴越厚,最后只能被活活憋死。

洪川北看见这样诡异的人面,只皱了皱眉。他同鹧鸪哨二人一样,是不避讳见什么死人的;再仔细看,原来不是什么“贴加官”的死人,而是一尊端坐的人像,只是全身都被白纸样的东西糊住。从头顶捻了一根枯草似的绳索,正缓慢而持续地燃烧着。那些水青禅就从它背后的空间里不断飞出,期间鳞粉抖落,不断在那绳索上爆出几缕火星。

他见那突然冒出的洞口边缘十分圆滑,不似突然坍塌所得;想了想,拿一片破碎的木片去刮,从上头刮下不少已经结块的东西,表面滑腻异常,不像是石头或沙砾。

洪川北将断裂木楔别在木栈上,把红布垂下,叫他们顺着爬上来,这才同鹧鸪哨二人粗略讲了自己的见闻,又将刮下来的事物给两人看。

封师古伸手接了,在指间细细摩挲一番,肯定道:“是虫蜡。”鹧鸪哨闻言,将匕首从墙上拔下来,往周围石壁上轻轻一划,只见微微冒出些火光;但每隔固定的步数,刃下触感便会陷入几分。

这围绕着佛像的石墙里,不知隐藏了多少方才那般贴加官的人像。鹧鸪哨看向那围绕着莲台,迟迟不肯离去的飞蛾群,忽然想起什么,冷笑道:“倒也算是‘贴加官’。”

几人正说话的功夫,墙壁上又有不少洞府表面的虫蜡融化,洞穴深处的人烛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从中飞出数不清的水青禅,都萦绕在佛像底端,不肯离去,亦不肯歇脚。再站在木栈上十分危险,三人商量片刻,暂时退回木栈后的暗室内,等待那些水青禅的变化。

期间鹧鸪哨同二人解释,自己曾在湖广一带见人繁育白蜡虫,大多是用女贞树与白蜡树来挂蜡。但这样产量极低,白蜡又珍贵,就有蜡农贪图利益,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邪祟的法子,从街上找来穷苦逃难的流民,骗他们给自家帮工,喂给饭食,其实里头下了麻药;等把人麻倒了,就将肚肠掏空,里头塞上许多草药,又置入蜡虫卵。

这样结在人尸表面的虫蜡,比一般的白蜡品相要次一些,但产量要多上许多。然而是不能拿来入药的,因为里头沁了尸油,人吃了就要中病,浑身浮肿,口渴难忍,喝多少水也止不住,最后腹部胀大而死;死前眼珠子上沁出一层油状的蜡膜,好似树枝上的白蜡。

洪川北说:“如今正是七八月,水青禅破茧出生,其鳞粉能灼烧事物,便融化了洞门上蜡虫凝结的白蜡。”

封师古摇头道:“真言所说的法子,本官也有所耳闻。这种邪术来自南疆,将人惨死的怨气作为蜡虫的食物。但此处将人尸作为烛芯,必然每隔几年都要更换一次。这处洞府若是那‘小德张’修的,离今起码一百多年了,期间是什么人替他劳碌卖命?”

正说时,忽听洞穴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的乱响,几人向外看去,只见不知从哪儿钻出一群畜生,在人烛照耀下,能清楚看见黄灰褐色的皮毛,眼眉与鼻梁有一条白,大的好似坟堆里撞人棺材的野狗,小的也像只肥猫。

这东西在川西很常见,外头都叫做“花面狸”,当地人叫它们“毛老鼠”,也有叫“白眉子”的。面相有几分戏曲里脸谱的意思,一眼看去丑恶奸邪,十分的不善。这群花面狸有七八只左右,都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顺着木栈节节攀爬上去,一同咬住了红布尾端的流苏,像拉开幕布似的,将其从佛像头顶缓缓掀开。

于是三人终于得见这佛像的眉目,同那画像所绘的一半佛头并没什么差别,只是身躯巨大,通体莹白,不沾一点外色,足有六层楼高,呈善跏趺坐,双足自然垂下御座,容态冰冷,敛着细长的眼目,俯瞰渺小如虫蚁的人间。

可以想见,若是从底端向上观望,会生出何种的畏惧与崇敬心。

鹧鸪哨不信神佛,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撤回,忽见封师古眼神有些不对,脸也微微苍白了些。想起他在寺庙里对佛像避之不及的样子,就用手背贴一下他脸颊,低声道:“无事罢?”

封师古这才回过神来,喉咙里哽了一下。这佛像虽是死的,其面相却令他背后微微生寒,不由得想起年幼时的经历,难免一时有些失神;此时回过神来,不想令鹧鸪哨担心,勉强笑了一下,道:“无事。”又说:“这佛不大对劲。”

洪川北道:“哪里不对?佛像不都这样,一副死眉养眼的样子。”

封师古逐字斟酌,缓缓道:“太冷了。”

因着家中老太太信佛,封师古自小闻过许多檀香味儿。那时候他还很小,头发也不扎起来,拖在身后像一长条锦缎;整日光着脚在家中跑。倘若跑到老太太房里,就会被哄着跪在佛像前,磕许多头。磕罢了,一抬起脸,看见那尊老高的佛像,垂着眼睛同自己微笑,衣褶如同盘泄的流云。

他想:佛祖若是能显灵,就叫我爹回来罢。

可惜佛祖并不能起死回生,他爹死在天高水远的一处墓穴里,封土塌了,连尸体也收不回来;他自己也因为官位不能少人继承,被家里人瞒报年纪,惶惶然送去了顺天。

虽这记忆并不算好,但在封师古的印象里,佛陀的塑像都应有慈悲心,令观者生出敬仰,不由自主在其脚下叩拜。

但眼前这尊佛陀通体莹白,在幽幽点燃的烛火里,显得那么阴沉、深邃,好似不是救苦救难的尊者,而是冷眼旁观的幽灵。

它眼眶细长,里头并没有刻画瞳仁,只空白一片,却令人莫名生出正被其冷淡下睇的感觉。

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在跳跃烛火的掩映下,光影不断变幻,竟也生出某种虚幻的、嘲讽的意味,像在笑话他们这些擅闯地穴的贼子,放着好好的通天大路不走,一定要来地下,寻什么死。

此时那些盘旋飞舞的水青禅,望见红色的幕布掀开,顿时欢欣鼓舞,扑飞到佛像脚下。那里摆放着数圈燃烧油脂的灯盏,雕刻成莲花形状,金光灿灿。期间灯油燃烧,散发出阵阵令人目眩的浑浊香气。

飞蛾嗅觉最是灵敏,它们被佛像莲台下的灯油香气吸引,纷纷挤在灯台上,企图吸食那些好物。但口器早已退化,别无他法,只得将全身埋入其中。

它们肚腹硕大,显然身体中藏着油脂,六只粗壮的虫足被深陷在黏腻的灯油里,难以拔足,最终被活活溺死,虫尸与油脂融在一处,成为新的、点亮烛台的灯油。

三人望见这些虫豸的痴狂作态,都不由微微倒吸口凉气,互相对望了一眼。

这老和尚,费尽心力,是给谁点的长明灯?

Chapter 27: 睽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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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翅色莹绿的水青禅,被灯油的浑浊香气吸引,拖动着肥硕的身体,争先恐后地投身于莲花金灯之中,渐渐溺毙其中,将自身作为新的燃料。一时间空中上下翻飞着无数鳞蛾,连空气也骤然热了几层,即使三人退避在暗室之内,也要被那香气硬挤进鼻腔,说不出的晕眩恶心。

这场景过分癫狂,三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老和尚在地下藏了这般颠倒常识的佛堂,究竟是为了谁点长明灯?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细细琢磨其中关节,就又有了新的变化:那些水青禅向光而行,将自己投身于火光朦胧的莲灯之中。虫尸不断堆叠,在灯盘中集聚起高高一层。油灯持续燃烧,陆续有火星跌落在隆起的油脂里,劈啪作响。

但水青禅的数目太多,一时间堆满了灯盏,从中满溢了出来。那些拉扯开幕布,令飞蛾得以投身扑火的花面狸,此时纷纷凑上前来。它们体态肥胖,每一只都凑在灯盏前面,勉强人立起来,并起两爪,往佛像的方向虚拜了拜,随即迫不及待地扒在金灯边缘,伸出猩红的舌头,嘶哈嘶哈地舔舐那些流溢出的灯油。

如此看来,这种灯油对于动物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令它们显出癫狂姿态,和人类抽大烟一般,只要闻着味儿也会上瘾。

洪川北龇了龇牙,感慨道:“看这群畜生的情态,那些‘贴加官’怕都是它们从外面用圆光术骗来,再活活开膛,种进虫卵,好令灯油长久不绝的。”

封师古皱眉思忖:都说摸金校尉参阴阳懂八卦,难不成只有这些迷惑畜生的伎俩?正思及此处,忽然鹧鸪哨嘘地一声,将食指立在口前。

三人凝神细望,只见从最下层视线的死角中缓缓走出一只落单的花面狸。它体态格外肥硕臃肿,似乎并不屑于和同类争抢灯油,而是绕着那些莲花形状的灯盏徘徊游转,忽然后肢一立,竟顺着莲台撑起身体,跳跃到佛像身边。

它沿着佛像两足游走了片刻,又向下俯视,似乎仍觉高度不够,于是挪动身躯,沿着佛像流云似的衣褶向上攀爬。但那佛像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通体极滑,又受了灯火热度熏制,竟渐渐有些发软。

这只花面狸动作又极僵硬,好像对自己的躯体并不熟识,每要一跃,四肢大大张开,就立刻被腹部的皮毛扯动,徒劳在佛像腿上留下粗粝的爪痕,束手束脚,十分局促。

它算准了那群同类贪食灯油,不会对自己的举动有任何阻拦,却没想到六层木栈之上,有人将其动作看得分明。

封师古嘟囔着:“又一只替死鬼……”

但不管这藏在花面狸皮囊里的老狐狸要做什么,都断不能让它完成。鹧鸪哨同身后两人做了个手势,刚要从木栈上跃下,逮它个现行,突然“轰”地一声,从下层的木栈传来霹雳之音,墙壁都跟着晃了两晃。随即一具“贴加官”被恶狠狠撞出洞穴,往半空里抛出一道带着磷光的弧线,犹如一只沉重的口袋,“砰”地砸在地上,顿时将外壳的尸蜡摔碎,从腹腔中“哗”地流出一滩血。再一细看,哪里是什么血迹,分明是无数腹腔里孵化的蜡虫,拖着灰色的腹囊艰难爬行,四散奔逃。

那“贴加官”正轰然落在膜拜佛像、舔舐灯油的狸群之中,连带着许多木栈炸碎的残骸,少不得砸死一两只倒霉鬼。其余狸子见此情形,再顾不上那大烟膏似的灯油,“嗬嗬”叫着往旁里闪躲,循着来时的暗道逃跑。空中飞舞的水青禅也因这声响哗然躲避,往半空中留出一道缺口。

那只已然跃上佛像膝盖的老狐狸,此时仍披着花面狸的皮子,面孔愈发显得奸邪;它却在佛像上徘徊不去,似乎尚未找到一贯渴求的东西,拖着毫无用处的尾巴焦急徘徊。

众人正又惊又疑,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纷纷从木栈向下观望,只见洞口浓烟渐渐散去,从里传出“呸呸”两声,忽然探出个头发凌乱的脑袋,面上都被烟气熏黑了,好似天生的一个昆仑奴,只有张口说话时,才露出口中两排碎米似的白牙。

那“昆仑奴”又咳嗽几声,去了肺中烟气,一抬眼,蓦地看见佛像上焦灼徘徊的老狸,顿时咬牙切齿,高声道:“臭狐狸!”

说着从背后抽出个东西,啪地打开,只见一面四十八骨的红伞,伞骨边缘串着铜钱,往半空里铃铃作响。她倒退了两步,紧跟着疾跑跳起,从高处撑伞跃下,口中还骂:

“算计到姑奶奶头上,老娘扒了你的臭皮做鞋!”

众人听了这话,哪里会不知道这黑面的丫头是消失已久的洪川南,言谈间一副要把人扒皮拆骨的泼辣相。

只见呼吸之间,洪川南已然飞跃到佛像附近,那老狸眼看仇家贴近,也再不顾仔细斟酌,就要从高处下去。但这皮子毕竟是旁物的,它在其中伸展不开腿脚,一时局促,竟被绊着一路滚落,直直扑在一盏莲花烛台上。

那烛台中灯油满溢,四周又都是木栈被炸开后散落的残骸,被老狸扑倒后灯油泼洒,轰地燃烧起来,火焰冲得老高。

洪川南本来将要落在佛像肩膀上,被这火焰热气一冲,红伞猛地歪斜,朝后方飘飞去;她牙关紧咬,也是生死里搏惯了,生出急智,将伞骤然收拢,拧身间朝外掷去,借这一冲之力,勉强落在佛像后背上。

她这一抛,恰好将红伞投到三人所在的方位。鹧鸪哨站在前头,见她情势危急,抬手用百子索勾住木栈,也不管会不会倒塌,直跳下去,勉强在半空里接住红伞,喊一声:“洪姑娘!”

洪川南落到佛像上才觉出不妙:这佛像身上一层白玉似的外壳,此时也随着火焰的蒸腾渐渐融化,从封师古他们的角度看去,佛像面部如同融化的一团浆糊,成片地往下滚落剥离,一块一块仿佛蛇类蜕皮。

那些原本在空中飞舞的水青禅,此时被火光重重围困,却好似烟馆中癫狂的瘾犯,放弃了微小的烛光,转身投奔向更耀眼的焰心。只轻轻沾一下,躯体中的油脂就“啪”地爆开,一时间四处都是烟火爆鸣之声与虫体的焦糊气味儿,令人难以忍受。

洪川南只觉扑面的热气,这下倒是掉不下去了:手脚都被这层融化的外壳陷进里头,这才发现这层佛像也是个白蜡的外壳。她眼看火舌顺着佛那层白蜡直舔上来,又望见鹧鸪哨荡绳试图营救,一方面不想徒劳害人性命,一方面也不想欠他们人情,就高声喊叫:“别过来!”又从融化的白蜡中拔出双手,皮肉都被炙得微微发红。

但她是不晓得疼的,皮肉被用药水锻过,也很难受伤,只是觉着有些烫。

仍在木栈上的两人同样心急如焚,但身手不如鹧鸪哨与洪川南,再下去只是添乱;他们望见那只老狸扑倒在油灯上,被油脂泼了满身,皮毛顿时燃烧起来;它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从里把那层兽皮脱去,再爬起时,皮毛被烧得焦黑,尾巴光秃,正是从苗寨一路奔袭来的灰毛狐狸。

脱去了花面狸的皮毛,它顿时能够舒展身体,颇为灵活地在熊熊烈火中跳跃穿梭,直跑到那些花面狸用以逃生的暗道前:那些洞窟都太小,仅容兽类往来。钻进去之前,它回头望了几人一眼,或许是因为原本的计划没有完成,那目光极为阴毒怨恨,似乎将他们的相貌都刻在心里,就算这些人从此处逃脱,往后也要不死不休。

但四人此时已无暇顾及这秃毛畜生。鹧鸪哨虽不喜五行道的做派,但既是同路人,万不会见死不救,此时荡下鲛筋,将红伞尾端绑住,两腿搭在木栈上,朝洪川南喊了一声;洪川南正艰难地逆着白蜡的流向往上爬动,勉强搭在佛像肩膀。

四周声音嘈杂,她从爆竹似的哔啵响动捉到一丝人声,回头看去,鹧鸪哨正等此时,双脚一蹬摇摇欲坠的木栈,也不顾脚下几乎舔到身体的火舌,身体荡出的同时,将红伞一段遥遥递了出去。

洪川南也欲跳跃,但身体叫白蜡阻滞,只得伸手勉强握住红伞尾端;鹧鸪哨身体借势往回悠荡,那鲛筋顿时收紧,拉扯着洪川南,硬是从白蜡中抽出身来。

两人正悬在半空里,马上就要一同落在木栈上,忽然处在上方的封师古眼尖,望见那百子索勾着的木块正咯吱作响,似乎马上就要从悬梁上脱离,情急之下,抽出怀中摸金校尉的藏书,硬挤进两根木梁的缝隙之间,终于撑得一时片刻,使两人安然落下。

封师古长出了一口气,将那本藏书抽出来,目光一掠,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贴着墙壁,沿着摇摇欲坠的木栈走到能看清莲灯的方位,口中喃喃自语,蓦地往下喊:“真言!”

鹧鸪哨手掌被鲛筋勒得通红,正同洪川南两人停在木栈上,忽听封师古喊自己,抬头望去,只见他瞳仁叫火光映得烈烈,也不说话,手指伸出,指着那被老狐狸扑倒的莲灯,又往正北狠狠一勾。

相知这种事,说来是很奇怪的。电光火石之间,鹧鸪哨已了悟封师古的意图,但身边没有趁手的东西,镜面匣子早丢在夜郎王墓了,目光一转,忽然伸手去摸洪川南的发顶。

洪川南“哎”了一声,只来得及感觉头发一松,长发立刻松散下来:是叫人把发钗掠去了;又见鹧鸪哨把发钗撑在鲛筋上,慢慢向里扯动,尖端瞄准着下头熊熊火焰里的莲灯。

她心里想:这怎么能打中呢!但知道此时不能说话打扰,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许多,见鹧鸪哨侧脸在火光里被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嘴唇轻抿,下巴尖俏,眼尾细而悠长。

忽然耳畔嗡——地一声,她才蓦地从臆想中警醒,那银钗早已破空而出,正正击在倒塌金灯对面的那盏莲花上。“啪”地如火花爆响,莲花应声倒下;与此同时,某层木栈上的洞窟里传来“轰隆隆”的鸣响,正是机关启动,暗门开了。

此时火光冲天,愈燃愈烈,支撑木栈的梁架发出痛苦的呻吟。封师古也不知自己赌的是对是错,只顾拉着身后的洪川北,防这骨头脆的家伙一时脚滑,把自己喂了祝融。

他们循着百子索爬下木栈,几人一同来到发出轰鸣的洞窟前,只见“贴加官”向后倒去,露出身下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此时进也要进,不进也没有活路。鹧鸪哨不屑于同人争抢生路,便留在最后,等三人一一钻进洞口,这才跳入其中。

在进入洞中之前,他听见身后蜡块融化掉落的声音,忽然心中一动,回头看去。

只见玉白的佛像已完全融化了眉目,一半仍是玉白的,仿佛被人揉坏的面团;另一半蜡块脱落尽了,露出底下青惨惨的半张鬼面。立眉瞪眼;手中拿着的,也不是什么笑拈的莲花,而是一根长长的、血红的判签。

这暗洞十分狭长,且倾斜向下的坡度很大,四壁又湿又滑,几乎没有着手缓冲的余地。洪川北挤在洪川南与封师古中间,差点被两人压碎了骨头,等终于落到地上,只顾奄奄一息,哎哟哎哟地叫唤。

封师古也摔了够呛,却不能说出来,咬牙忍着疼,嘴里嘲笑他:“洪兄弟骨头又断了几根?本官同大哥学过岐黄之术,切脉正骨不在话下。”说着拎起洪川北一条胳膊,摸见脱臼的地方,便用力一抖。

洪川北疼得汗流浃背,口中叫着:“不必,不必了,我妹妹也懂一点……”看见洪川南在旁边直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叫出声都有点破音,直喊洪川南的名字。

洪川南瞥他一眼,将自家兄长从封师古手中救下,扶到一旁,轻车熟路地处理身上的内伤。她同哥哥相依为命,这些东西专门同人学过,就怕哪天一个不慎,哥哥的命就没有了。

这时鹧鸪哨从洞中滑落下来,被早候在洞口的封师古接了个满怀。他站起身,同封师古低声说了两句,就走到两兄妹近前,将红伞递给洪川南,笑道:“多谢姑娘银钗。”

洪川南哼了一声,接过伞时,正巧封师古拧开明珠上的匣口察看周遭。她望见鹧鸪哨带着笑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一喜,觉着脸上红热,把手往面上摸一把,这才想起自己早叫烟熏成了黑丫头;那欢喜立刻被羞恼盖住,无处掩盖,就把红伞往哥哥怀里重重一丢。洪川北顿时又是呼痛,骂她死丫头到处乱跑,惹了祸还要人收拾。

封师古听见这话,心中跟着一动。两人当时在他视线死角,他并没看见鹧鸪哨是如何击倒灯台的。如今见这五行道的疯丫头一阵喜一阵恼的,哪能看不出是被人撩拨了心弦,就把鹧鸪哨拉到一旁,装作不在意地问:“有没有叫烟熏到?”

鹧鸪哨眨眨眼睛,见封师古这般,虽没有明问,那眼神里紧张兮兮地,哪里猜不出个大概;就低声道:“邵某借了那位姑娘的发钗,是为了击倒莲灯的。”说着轻笑:“封家主一说,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邵某还她一根?”说着摸向发顶木簪。

封师古哪能让他把贴身的物件送人,又劝了两句,两人暗地中说了些体己话。鹧鸪哨问:“那莲灯是按照后天八卦推演么?”他毕竟用道人身份伪装惯了,能看出些许,不过封师古居高临下,看得更真切一些。

封师古点点头,拿明珠照亮暗道周遭的环境,几人歇息片刻,往前走时,才缓缓同鹧鸪哨说:“蜡性中庸,遇火则燃,而融后有水性;我以物性起卦,声震为离,物白属兑,此处强火弱水,故离在兑上,推得一睽卦。”

他嘴上说得明白,心中却暗恨,家中自巫峡盗得的天书里风水一学如此精深,自己却偷懒,没有研究得透彻;如今闯入摸金校尉的坟穴,倘若以风水参悟,定然比粗略的八卦更为清楚。

但这种事后悔也没用。封师古暗暗记在心里,此番回去,不止要恶斗一番,收回家中权柄,还要学许多东西。

至少,至少能把想护的人,护得周全。

封师古心不在焉,但卦辞是背得很熟的,低声道:“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背到这里,忽觉哪里不对,语速也渐渐放缓。

“……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是为下下卦。”

“阳在阴中,人心相违,夫妻离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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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才看出来洪姑娘这个发音有点暧昧

不过确实和红姑娘没有关系,他们的名字是设定的一部分

他们的母亲在即将临盆时渡江回家,在船上肚子疼起来,又恰逢波浪滔天,受惊之下分娩,在北岸生下哥哥,到了南岸生下妹妹

后来两人流浪在外,年纪太小,不记得名姓,只记得母亲反复讲的这个故事,老道士就以洪水的洪给他们做姓,哥哥川北,妹妹川南

水北为阳,水南为阴嘛

(其实无关紧要的设定,只是解释一下)

Chapter 28: 米贼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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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缓缓道:“……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是为下下卦。”

“阳在阴中,人心相违,夫妻离背。”

这卦象着实不吉,意即众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迟早会爆发出矛盾,相互背离。不过洪川南刚刚被鹧鸪哨救过性命,正是感念的时候。他兄妹二人是非观与世俗不尽相同,绿林里的脾性倒是学了一些,有恩必报,当下表示若是二人不放心,那么接下来若是有什么岔路,几人便分开行走。

封师古摇头道:“那畜生奸猾,分开行走未免危险。”又问:“姑娘不是追着它下来的?”

洪川南说:“我追到这里,往下爬了几层,发现一处暗洞外有血迹,里头蜡像倒了下去,还有阵阵的血腥味儿。没等看清,就被人从后头推了一把,滚进蜡像屁股下的洞里。那里头不大,什么都没有,扔了一只剥了皮的大狸子,当时没死,还在呼哧呼哧喘气。我心说是老狐狸作怪了,刚想爬上去,洞口一下子合上,触发了机关,从洞里流出许多毒沙。我身上带着火药,把洞口炸开,这才逃出来。”

那老狐狸是想找出这个洞穴,却不想洪川南突然闯出,导致灯台打翻,大火燎燃,它只能循着狸子们的洞穴逃生,在火焰烧尽木头之后,大约还会回到此处。

鹧鸪哨拍拍封师古肩膀,低声安慰:“占卜之事,只能当个参考,不可尽信。”又说:“此处不像个坟茔,倒像个供人参拜的祭坛。”说着将自己临跳进洞穴之前,望见佛像面部融化,露出青面判官之事一一讲来。

洪川南奇道:“我说怎么上头扣了层蜡壳,那样神神秘秘,感情也不是那老和尚建起来的,是偷占了别人的地盘。”

封师古思忖片刻,忽然说:“倘若是青面獠牙的判官,本官倒想起种可能。”但也不能停在这里耽搁,否则烟气沉降,迟早把他们闷在这里。几人就沿着地穴向里摸索,由封师古在前面配明珠照亮,一面走,一面缓缓道出猜测。

人人都说道教之宗在龙虎山,其道祖张道陵晚年隐居山中炼丹。其实早年创宗立派之时,道教在百姓之间有个俗名,为“五斗米教”。只因入教之人,须先出五斗米,也因此在当时名声并不好,世人皆鄙,称其为“米巫”或“米贼”。

而这“五斗米教”,便是先从巴蜀之地开始流传的。据说后汉时期巴蜀巫风盛行,淫祀害民,后张天师带领手下弟子除魔卫道,驱逐蛊惑骗人的巴巫,自此淫祀之风大减,收留许多百姓作为信徒。

封师古说:“本官方才翻看书架,里面除了金银瓷器、纸抄的书籍,还有许多毛笔写就的竹简,大约是那些五斗米教的道人曾在此修行炼丹,藏在此处的典籍。大多写了些炼丹的药方,风水堪舆之术,和……”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顿,面不改色地略了过去:“被这摸金校尉发掘出来,统统放在一处。”想来又有点可惜,时间紧迫,他来不及一一翻看,只随手顺了一本破书揣在怀里。如今那些稀贵的竹简,大约早被烈火吞了。

话置此处,几人走到暗洞末端一个密室,洞口颇为宽敞。洪川北刚踏进来,木腿敲得地面哒哒作响,就忽然停住脚步,狐疑地在原地踩了两下。

洪川南知道哥哥从不无故起疑,便前去询问。但洪川北觉得这地面踩着很不踏实,七上八下地心慌,却并不能说出那股子焦虑从何而来,只能当是自己多虑,同其余三人继续前行,借着珠光走到密室内部。

这暗室墙壁四周皆绘有参天古木,枝盖繁茂,绵延不绝,经千年而颜色不散,在珠光照耀下翠色斑驳,如同散落的猫儿眼。枝叶间藏许多蟠桃花朵,神仙散人,衣袂飘扬,十分逍遥自在。

而在漫天古木之下,却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一群饿鬼在烈焰中匍匐哀嚎,枯干的双手直直前伸,把所有能摸到的东西都塞进口里。但那些石头木枝一旦进入口中,就变成滚热的火球,烫得它们皮开肉绽。尽管线条寥寥,却生动得让人仿佛能闻见皮肉烧焦的糊味儿。

饿鬼团团围绕的正中心,是个眉目模糊的僧人,正端着只钵盂,变化出食物,送给面前苦苦哀求的女鬼。

壁画中所绘的和尚与女鬼,正是鹧鸪哨曾提起的《目连救母》。这森森地狱的火光,却被覆盖在桃枝的浓荫之下,清浊交汇,怎么看都十分诡异。

众人随着壁画描绘的场景渐往里走,只见密室东北角空出一扇石门,两侧各立一持斧的巨士,都有一丈来高,体态威严,双目滚圆怒睁,神态巍巍,手中两斧交叉门前。脚边匍匐一只铜鬼,四肢瘦短而肚腹膨大,挣扎间露出尖锐獠牙,形态狰狞可怖,奈何肩胛、两腿都被长长的铁链拴住,直挂在石门的铁锁上头。门边有一石碑,上书“洞天福地”四个大字。

东北角乃是鬼门所在,万鬼出入往来。周围又绘桃树,可见门口两位巨神,取的便是“神荼”“郁垒”的意象。传说他们守在巨木东北角的鬼门,专以苇索缚住害人厉鬼,丢去食虎,使之不得超生。

门缝中又被许多银色的泥膏堵塞起来,敲击时当当作响,有金石之声。封师古识得此物,说:“是汉时外邦进贡的兰膏,百铸之后成为银色,用以驱逐鬼魅。”

四人又在石室内察看,鹧鸪哨随手接过封师古掌中明珠,替他照一会儿亮,见他手指虚虚抚过壁画,目光烁烁的样子,就问:“看出了什么?”

封师古笑道:“你看桃树上的神仙,初有没骨笔法而神容松散,是后汉所绘。虽然东汉时已有目连救母的故事,但这饿鬼图处处类似工笔,衣袂间多用铁线描,应是当代之作。就算早,也早不出二百年。”

封师古出身豪门,又要上京做官,该学的通通学过,琴棋书画都是不差的。用他的话说:比起桃树,这和尚衣襟都是湿的,笔墨没有干透。

鹧鸪哨虽不精通这些风雅东西,但一点就透,道:“同外面蜡壳一样,被那摸金校尉改画过了。”

封师古点点头:“正是。本来五斗米教炼丹之所,自己要时常出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机关。但如今……”刚要说“就算外表是古物,也要提防内里早被人换了”,忽听背后“咯咯、咯咯咯咯”的响动,鹧鸪哨猛一揽他脖颈,两人向旁闪开。封师古只觉发髻一松,反应过来时,头冠早被那阵寒风斩断,长发散落间蒙住视线。

那厢什么东西砰然落地,激起无数碎石,飞溅起来直打在人脸上。一旁洪氏兄妹也被惊动,四人回首,只见石门处神荼、郁垒的神像正吱吱咯咯转过面孔,两双没有瞳孔的眼睛齐齐看着众人,在珠光下闪着无神而冰冷的色彩。

方才刮落封师古头冠的,正是神荼铜像的厉斧。这东西历经千年,表面早生出一层深绿铜锈,但沉重异常,就算是钝刃,砸在肉身上也足够人骨断筋折。

也不知众人方才什么动作,引发了布置的机关,两只巨神挥起厉斧,只听空气中嗡嗡作响,铜人每往前踏一步,地面就跟着轰然震动,仿佛古蜀道上移山开路的五丁力士,一时间地崩山摧,整个天地都跟着摇晃。

这密室过于狭小,巨斧被铜人抡起挥动,掠过天花时发出令人齿寒的刺耳响声,黑暗中只见一串火花,在半空画出个圆弧,重重斜劈下来。

众人忙向四周分散,洪川北逃离不及,被洪川南拽着拖倒在地,勉强躲过一扇巨斧,不防另一尊神像紧随其后,斧尖往地面只一带,余力掼在他那条木头腿上,当地一声,木腿没有断裂,那斧刃上反而豁出道口子。

任是如此,洪川北也被震得不轻,连带一条断腿都跟着酸麻不止,硬咬着牙和妹妹滚到一边,搏命之余还有空调笑:“郁垒是个瞎子,砍哥哥一条断腿!”

封师古见洪氏兄妹越走越靠近洞口,忙高喊:“不能进!”那洞口宽敞,铜人未必无法容身,若逃进长廊里,没有躲闪余地,只会更加进退维谷。

话音刚落,眼角余光瞥见神荼向鹧鸪哨咄咄逼去,鹧鸪哨朝他摆了下手,自己微一侧身,就从斧畔轻松躲过,眼珠跟着那斧锋起落,心中估算它的走势。

这铜人无思无念,无知无觉,必然有某种原因,使它们跟着活人走动,穷追不舍。

封师古心知鹧鸪哨定会给自己留出空档,不再分出神思,专心在地面摸索。他曾盗掘过京中术数奇人刘秉忠家人的墓穴,甚至将里面盛殓尸身的木牛取走,知道此类机关看着来势汹汹,其实都有其固定的行进轨迹。为了最大限度杀伤盗墓贼,必会设在极狭窄的长廊之中。

然而封大家主摸索半天,又险险躲过郁垒一劈,也没能找见应当存在的轨道,一时心中有些焦急。那厢鹧鸪哨却已摸清,两尊铜人挥动斧头时并非毫无规律,定然自成轮转。它们毕竟不是人,只是人造出来的物件儿,没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只有事先设好的机关零件。

鹧鸪哨看准时机,趁着斧锋下劈略一躲闪,一个纵起之间,竟稳稳立在了斧背上;但那铜人千斤之重,鹧鸪哨本就身软骨轻,于它而言比只小雀儿重不了多少,虽将斧身往下压得一陷,但铜人体内机关咯咯之间,将斧刃猛地平挥出去,当啷一声砸在墙上,似乎要把满树桃花震落。

鹧鸪哨多大的胆子,哪里会怕个死物的招数,身体早如一支穿云破雪的箭,借它粗重手臂飞跃出去,足尖一点其肩,又借撅子甲悬在其身后。这神荼满身铜叶甲片,反而方便了别人挂在上头。

他怀疑这铜人是依据地面震落起伏,才能捉住人的走向。此番作为也是为了试探,只是刚挂上铜人后背,那厢洪氏兄妹应接不暇,虽不至于往门外逃逸,但引得郁垒愈发向外走去。随着铜人步伐,这洞穴也跟着震颤得愈发厉害,整个歪斜得不像样子。

忽然传来“咔嚓咔嚓”的断响,洪川北掌下摸到岩石间断裂的口子,说一声:“不好!”话音未落,洞口终于禁不住几番折腾,轰然坍塌——却也不是坍塌,而像被外力从中间硬生生掰开,密道与暗室豁地出现一道断层,从外射进无数灼眼的光线。

这下想进也进不去了。随着地面裂开一道大口,整个洞窟猛一颠簸,仿佛被海潮捉弄的帆船。

洪川北终于知道刚踏进来时那股不自在从何而来:这洞窟下是个空的!

而封师古眯起双眼,不避不躲,直直看向洞穴外面的颠簸景象——

外面竟不是河,而是一片血池火海。

Notes:

有一段写好了,不过改过之后安排不进正文,当个彩蛋吧XD

鹧鸪哨本走在几人最后,没说过什么话;此时无意一般地走到封师古跟前,忽然低声问他:“炼丹、风水、堪舆……和什么?”

他也没看封师古,面上神色也如常。但话尾轻轻翘起,如同被吹上空中的一支绒羽。

鹧鸪哨身为个真搬山,假道人,这些道门经书里的东西,哪有不知道的。与其说是他来调戏,不如说封师古方才悬而未言,便是故意等他来问。

封大家主佯装想了想:“是什么来着?”他指尖虚抚过墙上壁画,慢悠悠道:“春至人间花弄色……”

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本是《牡丹亭》中的唱段,讲些堪破花蕊的艳事。换句话说,缺少的那个“和”,就是道教修行的房中术。

这算是二人之间一点微妙的情味,话置此便足够,不必点破。

古:嘘,少说点,咱回家多练哈

姥爷:´_>`

Chapter 29: 鹊桥

Chapter Text

洞窟猛一颠簸,封师古手中珠光跟着晃荡,照着满墙桃枝与地火阴阴摆动,活起来一般,映得人眼前发花。只翻滚一下,便“嗵”地沉入池底,掀起好大一片水花,直溢到洞穴之中,扑到众人脚边。水花四溅,很快褪去,在洞口留下一大片闪闪发光的痕迹,恍如野火烧灼。

洪川南这丫头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坐船。这洞窟一晃,登时令她头晕目眩,从胃里往上反酸。

封师古内陆长大,是个没有水性的,但并不晕船,靠近水边便会有些发憷。但这一片血池火海,失了水的本形,反而令他少了几分惧意。

他眼神扫过洞口边缘闪闪发亮的水痕,似乎想到什么,但电光火石之间难以思辨完全,却听鹧鸪哨低声道:“找到了!”

说来奇怪,四周分明喧哗吵闹,水波与落石混合轰鸣,封师古偏生能捉到对方一线低语。抬眼看去,只见鹧鸪哨正挂在神荼背后,手中锋芒一闪,已用匕首撬开一角松懈的铜甲。喀地一声,甲片应声飞崩出去,露出铜人体内暗藏的齿轮铁杆。咬合紧密,轮转不歇。

鹧鸪哨叼住匕首,猛地仰倒,借着铜人转身的间隙,兜手抄起地上铐着铜鬼的锁链一端。刚要卡进齿轮之中,骤然身体一斜,整个洞窟仿佛被只巨手从下猛抬了一把,众人防备不及,视野跟着颠倒,纷纷向内侧滑去。

神荼应力向后躺去,眼看要将鹧鸪哨压在身下。这千钧之力,任是金刚罗汉也不敢托大招架。鹧鸪哨猛一扯锁链,整个身体顿时从铜人背后与地面的间隙滑脱出去,如一尾柔韧的银鱼。

封师古心都快跟着跳出来,忽然耳旁隆隆作响,听人说:“当心!”原是追逐洪氏兄妹到洞口的那只郁垒,因着重力无法控制身体,同众人一般滑向内侧。洪氏兄妹勉强捉着高高翘起的洞穴边缘,眼见郁垒就要砸到封师古头上,高声出言提醒。

封师古如何不知处境险恶,只见铜人朝自己迅速滑脱过来,与岩石间迸出四散的火花,几乎能闻见逼人的铜锈。但他自身也跟着去势向里翻滚,两手空凭无依,就算逃窜已是不及,忽然衣领一紧,双手迅速攀附上去,摸到细细的一根绳索。

原是鹧鸪哨攀到铜鬼身上,抛出百子索扣住他衣领,用力一拽,将封师古猛地扯脱出来。只是差错衣角的功夫,两尊小山似的铜人便轰然砸在地上,震得整座石室一沉,更加向内翻转。

从鹧鸪哨撬开铜甲,到石室翻转,铜人砸落,前后不过三个吐息。鹧鸪哨救了自己,又在电光火石间救得封师古性命,将他一同拽上堵住石门的铜鬼身躯,还在可惜没来得及破坏机关。

封师古闭了闭眼睛,一面平静呼吸,一面理顺了思路,凑到鹧鸪哨耳旁低声道:“我有办法,我们出去……爬到上面去。”

封师古因着喜欢幽冥之物,看过许多杂书,又博闻强识,仅看一眼火光似的水面,心中就有了计较。但情况紧急,无法与人细说,于是握紧鹧鸪哨手腕。

鹧鸪哨毫不怀疑、沉沉应一声:“好。”见封师古眨一下眼睛,忽然微笑起来,心中反而奇怪,想是这臭小子又有什么疯癫的主意了。

其实封师古没在想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若双方对换,自己也会毫不犹豫说那声好。

他不觉害怕,也没有往日搏命的兴奋。只觉同鹧鸪哨在一起,得了对方信任,便天上地下,无不可去。

这洞窟因为里侧石门紧紧闭合,犹如一只开口狭小的碗,此时并未完全沉入水中淤泥,仍借着浮力半漂在水面上。众人担忧那股不知名的外力再度袭来,若将洞窟倒扣,两个不会水的可就遭了殃。于是趁着铜人困囿在洞窟底部,无法追来,几人攀在石壁上,互相帮着忙爬出洞口。

刚一露头,只觉热浪扑脸,光线顿时闯进眼睛,定睛细看,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本应无外光照入,河水却如流火熔金,熠熠闪光。初看之下好似十八地狱中的血池,专门等待那些对神佛不敬之人。

而血池之上,四面八方都悬着一只一只丝线织成的漏斗,又被四通八达的网络连接起来,在众人脚下一寸左右的地方密密笼罩着水面。偶尔水中咕噜噜冒出气泡,越涨越大,等水面支撑不住,就蓬地鼓出一丛水花,泼洒在丝线上,消褪去时,只留一小片金灿灿的余晖。

而在宽阔的水域对面,是一扇紧闭的石门,门前长长伸出一只拱桥。从弧度来看,原本是直通到石室锁住的门口,供人行走的,可惜被事后凿毁,凭空塌陷下去,只剩半根狗牙似的残垣,也被蛛网层层环绕,犹如盘丝大仙的府邸。虽并不高耸,却距离他们脚下的洞窟太远,难以抛掷绳索。

洪川北行动不便,被妹妹推着爬到洞外,刚半跪在洞壁上,忽然头顶“扑剌剌”一阵乱响,裹着风从他眉梢掠过。他吃了一惊,不稳之下险些掉回洞里,等勉强扶住身体向上看去,蓦地倒吸了口冷气:“什么东西!”

封师古早有预感,眯起眼睛,望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徘徊不去的黑影,低声道:“白眉地藏。”

空中黑影枭叫不休,忽然又俯冲下来,只是再不朝洪川北,而朝着水面上那些染着光芒碎屑的丝线,只一沾、一掠,就迅速抽身去,再腾空而起时,囫囵吞下了什么。众人这才看清黑影相貌,原是一种黑羽红嘴的鸟儿,眼上斜飞出两条白色绒羽,故有白眉一说。除这一只,空中还有许多白眉盘旋,叽叽喳喳吵嚷不休。

封师古问洪川南:“还有没有炸药?”洪川南说:“还剩一点,石头是炸不开了。”

封师古说:“无妨,能掀起水浪即可。”得到肯定答复,便趁着洪川南准备的时机,同众人稍作解释。

所谓白眉地藏,是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意。因这所谓火海血池,乃晋时由外邦进贡而来的一种水苔,只能在热泉中生长繁衍,且见外光即融,黑夜看去,如同夜光明珠,故也有“夜光苔”的称呼。后来流落民间,人们皆以之为地狱景象;又见这白眉黑身的鸟儿不惧风险,总在血池周围徘徊不去,如同普渡地狱的地藏菩萨,便称之为“白眉地藏”。

这些白眉地藏流连血池不肯离去,正是贪食水苔。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种不惧水涡的蜘蛛,河北路那边称为“老狡”,便会在水面上织网,自己躲身在漏斗里。热泉时有喷涌,将夜光苔鼓出水面,粘在蛛网之上。

等有贪食的白眉地藏禁不住诱惑,扑身而下,就会被又黏又韧的蛛网缠住,难以挣脱,最后被从漏斗中爬出的老狡用蛛丝捆绑,注入毒液,食得只剩一副枯骨。

方才那一只白眉地藏,想是活的日子长了,老奸巨猾,连蛛网也捉它不得。封师古将藏在衣领里的骨哨取出,叼在口中,含混道:“一会儿等鸟群聚集,我们就踩在它们身上。记得要快。这些水苔有毒,掉进去很难救。”

洪川北皱起眉头,并不赞同这个主意,“过鸟做的桥,我们身上哪里长了翅膀,能飞过去不成?”

封师古笑道:“你怕什么,左右我先替你们试,死也是我先死。”忽然手腕被鹧鸪哨捉住,搬山道人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来试。”

若说鹧鸪哨全信这主意也不尽然,但他们这种亡命之徒,但凡有三分生机,就已经值得一尝了。

封师古眉眼弯弯,忽而悠然吹了声哨子,发出伶俐剔透的声响。头顶鸟雀之声顿时嘈杂起来,羽翼摩擦,扑簌成群,霎时如被乌云遮蔽。这群白眉地藏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平时便在洞顶搭窝筑巢,如今听得观山家的鸟哨,沿着四通八达的暗河内道纷至沓来,越聚越多,群鸟在半空里盘旋不去,洞壁间嗡嗡回荡着鸟鸣之声,仿佛热锅滚油,震耳欲聋。

在这场景里,人说什么都是听不见的,但鹧鸪哨盯着封师古微微翘起的口唇,见他一字一字道:

本官要领着它们,给你搭鹊桥呢。

说着抬手将包紧的炸药投入水中,正对着那根斜刺出来的断桥。入水不过吐息,“轰——”地一声,激起丈高的一层水浪,连带半沉入水中的洞窟也跟着歪斜一下,往淤泥中又陷进一截,离蛛网贴得更近。

半空里顿时如下了一场火雨。无数淅淅沥沥的夜光苔随着水滴飘然淋下,粘在遍布河面的蛛网上。但蛛丝柔韧,只在半空里悠荡几下,竟没有被炸药余波或水花震碎。

众人纷纷用外衣遮蔽手脸,封师古向后瞟了一眼,趁那两兄妹没有注意,把手指咬破,捏着鹧鸪哨下巴,将渗出的血珠儿抹在他舌面上,为他避免夜光苔的毒性。

鹧鸪哨微一皱眉,倒也没拒绝。这是他第二次尝封师古的血了,只觉舌尖微微发麻,想是避毒的血,本身也带着点毒。

鸟群被炸药爆发出的声响一吓,“哗——”地撕开条口子,但很快被半空里熠熠发光的蛛丝吸引。那东西沾了水,更显晶亮,在半空里犹如一匹镶珠嵌玉的绸缎,终于有大批的白眉地藏忍耐不住,兜头钻了下去。

有前进之人,自然有后来到者。半空中的鸟群如大股大股的黑色烟雾,带着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去卷食那些粘在蛛网上的夜光苔。

但打头的那批鸟儿啄食了一口,刚要如往常那般飞逃,却发现中了计策,根本无处可去,被身后的鸟群扑压在坚韧的蛛网之上,羽翼被牢牢粘在陷阱之中,难以挣脱。

蛛网数层,飞鸟更是粘了数层,层层压叠,被黑羽与鸟的肉身,连接出一条惊险万分的天桥。这蛛网虽韧,但坚持不了太久,迟早会被过多的白眉地藏挣脱开来,四散崩溃。

洪川北虽不怕高,却也当真不想走这样一条路,眼见得封师古叼着骨哨,从洞窟上一跃而下;又见鹧鸪哨不与他们争夺生路,打算最后再走,但回看来的目光中隐隐带着逼视,心中叫苦不迭。

他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忽然脚底“呼”地陷落下去,水底再度喷出热泉,将众人搭载的洞窟震得一歪斜,由一只开口朝上的碗,猛地向侧翻卷一半,洞口里进了水,再漂浮不住,一面冒出斗大的水泡,一面汩汩下沉。

是不想死、也要逼他死了!

洪川北咬一咬牙,拉着一旁被颠得头昏脑涨的洪川南,翻身跳了下去。甫一落在鸟群身上,只觉晃如云朵,没有一块是踩实了的,说是踩着鹊桥,实则是借着鸟群试图挣脱向上的冲势,借力飞渡。

事已至此,再没有回头路走。他不必回头,也知鹧鸪哨跟在身后。但心中实在赌气,忍不住暗骂:两个疯子!

一个真疯了,另一个就陪着他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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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王嘉 《拾遗记·晋时事》:“ 祖梁国献蔓金苔,色如黄金,若萤火之聚,大如鸡卵,投於水中,蔓延於波澜之上,光出照日,皆如火生水上也……宫人有幸者,以金苔赐之,置漆盘中,照耀满室,名曰‘夜明苔’;著衣襟则如火光。”

突然想到那句放火烧山牢底坐穿,那古炸鱼判几年啊(被打

Chapter 30: 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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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受神荼郁垒追杀,石窟轰然断裂,在一片暗河火海中载浮载沉。封师古识出此间伎俩,用手段招来住在暗河上方的白眉地藏,使之粘牢在“老狡”蜘蛛在水面织就的网上,搭成一道惊险万分的鹊桥,自己叼着骨哨率先跳了下去,为众人开道引路。

能在瞬息之间想到这样的主意,见识、手段、胆量,缺一不可。但桩桩件件由封师古行来,反而令人对他更加戒备。

违背常理是疯,行事狡诡为魔。

他心里藏着个疯魔也说不准。

封师古倒没想过会被别人如何看待,专心致志盯着前头,离那断桥越近,脚下鸟群起伏就越汹涌,倘若着力不慎,稍微歪斜身体,一脚踩空,这浪潮立刻成为吞没生命的泥淖,令人直陷下去。就算没有掉进火海,鸟群下亦是遍布暗藏蜘蛛的网兜,虽暂时没有现形,但天知道会什么时候冒出一只八足的怪物,将人拖拽下去。

石窟与断桥之间不过三丈来长,放在往常,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如今踩在这跌宕鸟桥上,却是一步远、一步险。众人皆是背后发紧,每被鸟雀腾驾欲飞的势头半掀在空中,都要看准汇聚之处落脚,努力平稳身体,才不致落在桥外。

洪川北有一条腿是木头雕的,平日里就比常人笨拙三分,如今遇见这种考验脚力的难关,更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与洪川南紧牵的手也松开,生怕其中一人掉下去,会连累另一个人。至于洪川南,她方才被石窟在血河上颠簸得有些头晕,此时险些被鸟桥吞进几次,身上早出了数层冷汗,虽不怕死,但谁都不想在鬼门关前踱步。

几人行进至大半,不过瞬息功夫,却被紧张情绪拉伸得无限漫长。蓦地背后有如鸣雷滚石,轰然作响,众人俱不及回看,鹧鸪哨身在队尾,只觉一股大力从脚底骤然袭来,如同狂风吹起树叶,使他整个人卷在半空。

原来是炸药入水,使长久稳固的河底环境崩塌。一股热泉从摇摇欲倒的石窟底部喷薄而出,正打破了微妙平衡,令岩石倾斜倒下。掀起的巨大水潮扑向本就脆弱的鸟桥,与鸟桥上几条蛛丝似的纤薄人命。

只听“哄”地一声,困囿于蛛网上的白眉地藏,借着泉水喷薄而出的热气,终于摆脱桎梏,从被水流冲散的桥尾开始迅速溃散,如同劲风吹散的黑色烟雾,连带着丝丝缕缕的蛛网都跟着崩溃。蛛丝上还挂着许多被粘住羽毛、无法挣脱的白眉地藏,一时间叫声凄厉惨绝,仿佛塌至地狱,折断救路。

前面三人都被这股力道掀飞,从半空里直跌在遥遥伸出的断桥残齿上。甫一砸落,都听见脑中“嗡嗡”回震,封师古胸中一闷,没等咽下口中血气,就见鹧鸪哨仅在一步之遥,脚下蛛网漏出个大洞,无凭无依,眼看要跌落进血河里。

封师古心急如焚,向旁一摸,忽然拽出什么,见是洪川南身上的红伞,便想也不想,喊一声:“真言!”把那伞像条长枪似的抛掷过去,破空之声凌然而起。鹧鸪哨从空中接了,向下“蓬”地撑开,伞盖正抵在泛滥水面,跟条小船也似。他脚尖一点伞骨,借力向上腾跃,手中百子索长长抛出,在断桥上缠了几圈,铁钩一嵌,狠狠锁住。

封师古这才长出一口气,拽着百子索帮鹧鸪哨爬上断桥,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洪川北叫了声:“看后头!”

众人随声看去,只见随着石窟沉底,河水中汩汩冒出卷着黄烟的气泡。断桥下那些七零八落的蛛网也跟着骚动起来,原本躲在网兜里的“老狡”纷纷显出真身,每一只光是躯体都足有人手掌大小,形状可怖,正伸开长足沿蛛丝攀爬,竟是被烟雾驱赶,朝众人侵袭而来。

众人这才明白,是两个铜人中另有古怪,估摸着藏了什么遇水即发的秘药。倘若方才鹧鸪哨得到机会,真的撬开甲片、停了机关,铜人体内暗藏的毒雾也会招来老狡,到时真似覆笼捕鸟,一个也逃不出去,通通被蜘蛛吃了。

洪川南吼道:“进去再说!”伸手一拽洪川北,几人不顾身上疼痛疲惫,跌跌撞撞来到石门前,全身压在上头去推。只听“吱嘎嘎——”石头互相摩擦的刺耳声响,门扉应声启开条缝隙,几人依次挤入,等鹧鸪哨进去,身后蜘蛛已近咬到脚跟。

事态危急,连自认身虚体弱,向来惜力的洪川北,此时也使出吃奶的劲,奋力将石门推了回去。期间从门缝中漏进几只不速之客,都被守在门口的洪川南拿四周散落的石块一一砸死,长腿微微抽搐,死不甘愿似的。

等石门“喀”地一声,终于完全闭合,几人已是力竭,半扶在门口,只觉手指都跟着轻轻发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再来几次,多少年阳寿都不够折的。

这石门严丝合缝,众人本还怕那烟雾有毒,潜进来害了性命。等互相搀扶往前走了段距离,并不见烟气漏入,这才松了口气,在原地歇下。

封师古靠在鹧鸪哨肩膀上,闭着眼睛想了想,说:“这里透着股怪劲儿。看着惊险,其实留了很多关窍。看不出就死了,看出来,不敢过也活不了。”

就好像逼着、引着来客,筛掉无智与不勇的,朝定好的道路前行。

鹧鸪哨亦有此感,冷冷笑了一声:“这摸金校尉是在挑选什么?”

封师古说:“总不会是挑咱们给他守灵。”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洪氏兄妹一拱手,笑眯眯道:“多谢二位赠伞。方才情况危急,为救人一时冒犯。等日后出去,自当多加赔付。”

洪川北说:“能救得这位兄弟性命,也十分值得。”

洪川南本也没多可惜。她喜爱鹧鸪哨青年才俊,他们这些混迹绿林的,对身手不凡的人总要高看一眼,一柄乾坤盖,权当送他的结交礼,救了也就救了。却同封二少看不对眼,非要呛他两声,才能把心里怨气发泄出去。于是笑吟吟道:“公子倒是借花献佛,没有那伞,我们……” 被洪川北轻碰了下手臂,才止住话头,“算了,反正有没有它,往后都要犯险。”

听她话中语气,那伞应当别有用途。鹧鸪哨与封师古交换个眼神,二人不便追问,就暂且搁下话题。封师古休息之际有些无聊,便取出怀中摸金校尉的藏书,吹开浮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翻到后头,发觉有几页粘在一起,只是身边没有药水,用匕首又唯恐挑坏了,于是单拎起来,借着珠光察看,见其中隐隐透出“发丘”字样,奇道:“这摸金老儿和发丘天官还有梁子?”

鹧鸪哨闻言有些好奇,接过书本,略翻了几页,忽然透过枯干纸页,看见个十分熟悉的字眼。

搬山道人祖上是先知一族,如今虽没有预测天灾与未来的大能,但总有些超于常人的直觉。所以鹧鸪哨心中并无惊讶,竟好似冥冥之间早有人告诉他,此间故事会与凤凰胆有所关联。

这东西是怎样一个灾物,扰得这许多人经历千年,依旧要为它奔波劳碌?

封师古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上前询问。他思维敏锐,见书页中有关“凤凰胆”的字眼,猜到些什么,问:“这就是你在找的东西?”

鹧鸪哨点点头,其实话赶话到此处,已经没必要同封师古隐瞒了。刚要开口,忽听一旁洪川南说:“这是……”

洪氏兄妹方才为免尴尬,离鹧鸪哨他们稍远了些,借机查看四周,见岩石中翠色鲜亮,并不寻常,便拿刀鞘将表面浮尘结成的硬壳敲碎,立刻暴露出内部蓝绿色的胎体。

原来那些翠色是岩层间生嵌的石脂,又称为绿松,或者瑟瑟。古人云“半江瑟瑟半江红”,便是此物染就。此处是一整个绿松石矿,触手皆是温润石脂,却不知早年间,那些教徒占据此处意欲何为。

看见岩层中暴露出的绿松,洪川北推测:“大约是那些五斗米教的道人发现此处有绿松矿,就干脆作为炼丹府第。”想了想,又否定自己:“炼丹药方虽多,难得见到以石脂入药的,这东西有毒。”

鹧鸪哨沉吟片刻,说:“也不见得。”于是讲起一桩旧事。他曾在粤地盗过南越王的坟陵,在墓穴西耳室内发现许多丹丸,带出来后,由药铺中人看过,分别是紫水晶、硫磺、雄黄、褚石和瑟瑟。

五种不同颜色的药石掺杂,自然令人想起魏晋之时,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制成的“五石散”。此物与五石散功效大约是差不多的,只是配方不同,没有流传出去。

鹧鸪哨说到这里,笑道:“成仙人的想法,自然和我们不同。说不定先死而后生,魂魄神游去了。”他虽受祖辈影响,信奉远在西域的神明,但从来认为人若哪一日试图通神,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封师古耸耸鼻尖,对这些成仙之说嗤之以鼻。他痴迷死后世界的奇诡,却更珍爱人间富贵。活着才能饮酒听曲儿,才能见想见的人。于是嗤笑道:“求长生的,多是痴人。”

与其求长生,不如求善缘。

鹧鸪哨虽是假扮道人,但也研究过道门那点处事风格,思忖片刻,同众人说:“这里兴许是五斗米教用来修行的场所,在汉朝时是没有什么夜光苔的。修桥跨河,本意是跨过幽冥与人间的交界,只以灵体进入修行之所。只不过后来被摸金校尉多加改造,成了十八地狱中的血池地狱。”

为今之计,不论众人各怀什么心思,都只有继续前行。鹧鸪哨笑道:“倒要看看摸金校尉还有什么伎俩。”通道里一条长长的阶梯,期间石气薄薄一层,在脚踝附近弥漫,犹如诡谲仙境。众人拾梯而上,爬了半刻钟的功夫,见阶梯通往一间巨大洞府,无有门扉,想必便是那塌陷石窟中所立石碑上说的“洞天福地”了。

门后空间十分宽阔,铺着青石地砖,经年无人走动,还保留着整齐码列的模样。地上散落许多丹鼎玉器,似乎是什么祭祀场所。往里没几步,就在珠光中骤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青铜鼎器,足有人胸口那么高,上铸凶猛兽纹,四足屹立,冰冷而沉默,历经千年时光,除了铜锈渐绿,不曾有分毫改变。

常言有:三足为阳,四足为阴,阳鼎祭天,阴鼎祀地。此四足阴鼎被堆放此处,周遭只遗落了几件灰蒙蒙的道袍。好似人吃了丹药,羽化登仙去,自然要舍弃凡俗布衣。

封师古小心提防着又有什么机关埋伏,慢慢绕到铜鼎背后。先不急着看它身上是否有铭文,而是举起南珠,向鼎后更宽阔的地方照去。

只见铜鼎背后围绕的墙壁上,画满神仙行迹,大多是王母接待冠盖朝服的帝王,先有周穆王远道求仙,又有燕昭王飞蛾衔火。俱是衣袂飘飘,仙风凛然。

而在众仙围绕之下,画着名端坐的女子,面容模糊,身穿铁枷,有两股巨链从其锁骨穿入,掌心穿出,从墙壁里延伸出来,直贯进地下,似乎刑囚着什么看不见的奴隶。

而漫天神明,似乎都低垂着冷漠眉眼,去看正中那位罪恶满满,仍想普度众生的菩萨。

Chapter 31: 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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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及以后涉及大量私设。

我终于要开始胡编乱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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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股巨链都有人手腕粗细,低悬在墙壁与地面之间,直贯进地下,似乎锁着什么凶狠至极的野兽。但墙面上分明只有一个单薄的、肩胛细弱的女人,连手臂都枯干得像树枝,静静仰在众人头顶,如同临终前一声模糊的叹息。

洪川南看看脚下青砖,说:“这底下连着机关吧,踩到哪块,就自己塌下去。”

封师古笑了一声,低声道:“那可就太俗了。”封家主从来乐于将墓主看作对手,遇上手段高明的还要称赞两句。自进庙底地宫以来,他对这位一百多年前的摸金校尉都半是戒备、半是欣赏,总觉着对方还会有什么高招。若机关如此简单,反而要倒他胃口。

不过封家主这人就是闲不住嘴,总要撩拨撩拨人才肯罢休。如今眼神儿向上看着壁画,嘴上说:“别低头看了,他们也往下看呢。”

洪川南本能反问一句:“谁?”跟着抬起头来,只见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那些壁画里的神仙衣袂交接,目光却不看彼此,瞳孔针尖大小,眼白空旷,像是某种逡巡的鱼类。墙壁凹凸不平,光照在上头,使人的眼睛产生错觉,仿佛这些神仙在盯着人看。你走到哪儿,那呆滞目光就幽幽跟到哪儿。

洪川南素来胆大包天,看见这景象心里也毛了三分,但不能示弱,笑道:“我看那西王母眼睛可跟着你转,当心被抓去填了后宫。”

却没想封师古十分严肃地点头:“倒是这个理。这西王母说起来是昆仑之主,本领想必通天,等本官做了乘龙快婿,一定封姑娘个仙女儿当当。”

他若胡说八道起来,不知要把话题扯到哪里。鹧鸪哨轻轻咳嗽一声,提醒对方止住话头,又借着余光打量那只巨大的四足阴鼎,见上面除了凶恶兽首之外,另绘有许多山川水色,以龙为河,以虎为山。龙形绵延,形似长江;虎踞层叠,悍如夔门。加上其形制外貌,与通体的森严气势,倒很像是传说中大禹所铸九鼎中的梁州鼎。

传闻夏初之时,禹分天下为九牧,令人铸造九只青铜巨鼎,又分绘九州奇观异景于其上,立于王都,象征王权鼎盛、至高无上。待九鼎遗歿,后世纷纷有帝王重铸,以彰君威。古时巴蜀属梁州一带,却没想到这梁州鼎并未如传言中一般沉于泗水,而是藏在平都山幽深的山缝之中。

他将这猜测同众人说了,又道:“想必是五斗米教的道人发现此鼎,私藏起来,用于祭祀或炼制丹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遗弃了这里,却不知为何留下许多道袍。”

封师古轻轻啧了一声,笑道:“兴许是吃了仙丹,登了封神榜。要先把俗世的衣服脱了,光溜溜上去,神仙才肯接。”说着将手中南珠举得更高了些,忽然眯起眼睛,目光陡然凛冽起来。

众人刚进来时,墙壁上仍是灰蒙蒙一片。如今竟似萤虫一般,慢慢亮起许多鬼火。封师古凝神细看,只见在王母会燕昭王的壁画之中,绘有许多头角翡然的绿蛾,与之前投身长生烛台的水青禅十分相似。不知是颜料中掺了什么东西,还是石料中本身镶嵌的绿松,星星点点,十分不详。

《拾遗记》中载,西王母命人以玉筐盛殓此物,“群仙杀此蛾合丹药”。封师古心中一动,生出某种古怪的想法,回身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又见灰迹掩埋的道袍骤然鼓了一下,好似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钻在下头。忽然什么东西“骨碌碌”从旁掉落下来,滚到封师古脚边,两眼漆亮,断口新鲜。

是一只鼠姑的头颅。

封师古怕老鼠这事儿,说来也很久远了。观山太保以盐矿发家,每代家主都要被送去矿上熟悉账目,住段时间方可归家,正式继承家主的名头。

四川多发地震,而老鼠对于地震最为敏锐,故而矿上工人忌讳捕鼠,吃饭的时候分饭菜给这些灰仙,甚至每家盐矿旁都有一座鼠姑庙,总有家属前去烧香、拜鼠姑,祈愿矿上平安。

封师古十五岁没了爹,家中人为了保住京中的官职,将他谎报了年龄,匆匆送去矿上历练,过几个月就要上京。到了他这一代,圣上恩宠已弱,若是再无人侍奉左右,谁会记得还有门姓封的观山太保。

他年纪轻轻,头上又有老太太和二表哥压着,就算有封师岐这名旁支的兄弟帮忙,也没法真正立威。矿上的每个掌柜都对他恭恭谨谨,又每个人都不把他真的当一回事。封师古就每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看那些账目像看天书。

但这也只是受一点苦,没人理他罢了。某一日地震,封师古跑出屋去,随着人群一起逃命,稀里糊涂躲进哪里,门扉轰然坍塌,险些被房梁砸死。

废墟里黑黑的,封师古大气都不敢喘,才知道自己在墓穴中练出的胆量, 在天灾与随时会死的恐惧面前不值一提。他旋开随身佩戴的夜明珠,低头照去,黑暗里静静躺着一张肉皮斑驳的尖脸,眼睛亮得像漆。

封师古吓坏了,倒着往后爬,碎石把手心割破了都不晓得。等平复气息,才发现是庙里鼠姑婆的塑像,坍塌了,头颅与躯体分开,正滚到自己面前。

他就这样在鼠姑庙里待了三天,渴了喝门缝里渗进来的雨水,里面混进了盐卤,又咸又苦;饿了就吃从砖石堆里勉强刨出来的、供奉在鼠姑面前的鲜果,咬一口都满嘴泥沙,也不敢吃完,每日饿着肚子少少啃两口,一边啃一边哭。但不敢哭得大声了,怕惊动了头颅断裂的鼠姑,当真从黑暗里活过来,再用鼠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想很多事,想死去的爹爹,想自己的未来,与京中可能有的生活。他想逃离家中,可顺天又哪会是个好去处呢?

某一日封师古饿得受不住,眼前发黑地睡去,迷蒙间只觉手指剧痛,骤然惊醒,是一只同样被困在庙里的灰毛老鼠。人饿,畜生也饿。饿得疯了,也就不怕人了,半夜潜出来啃他指头。

人在骤然受到惊吓时,会忘记做出表情。此刻若有旁人,就会看见小少爷麻木着一张脸,两手举起砖头砸去。吱地一声,砖头底下迸出鲜血,像压破灌了水的鱼鳔,飞溅到封师古脸上。他眨一眨眼,血水混着泪水往下掉。

从那以后,封师古畏惧老鼠,畏惧到根骨里头。

封师古闻见空气中隐隐古怪的香味儿,心中已然明了。那不是什么颜料,也不是绿松石,而是以硫汤混合磷粉涂在犀角上制成的机关。人进入室内,带动热气翻涌,使磷粉自燃。犀角这东西,本是炼丹的道人用以产生幻觉,达天听通地灵的法子,却被摸金校尉学来,教训他们这些盗墓小贼。

从他们躲进此处的那一刻起,机关就开始启动了。

封家主想明白此中关节,呼吸跟着一紧,牙齿咬合,阴恻恻笑起来,柔声说:“拿这东西吓我?”紧跟着脚尖一挑,将道袍撩开,顿时露出下头漆黑的地洞,从中“呼”地冒出潮水似的鼠群,将他双脚淹没在里头。幻觉逼真得仿佛能闻见皮毛的腥臊气。但封师古只垂眼看了看,嗤笑了声:“就这?”

他这人最好面子,极恨别人窥探自己。如今被人结结实实算计一把,比起惧意,更多的是怒意。他俯下身去,两手分开鼠群,如同分开海中沉淤的泥沙。就从泥沙中缓缓露出一张满月似的面孔,白且沉静,甚至生出点慈悲。

两手中紧攥的老鼠躯体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叫声时远时近,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封师古猛地打了个寒战,再看去时哪里还有什么老鼠,自己握着的是洪川南两只手臂。洪川南满额的汗水,仍未从幻觉里醒来,被封师古捉着双臂也不知挣脱,只是睁大了眼睛,叫喊:“我不进去!”

女人尖叫起来声音是很慎人的。封师古说:“你别乱动!”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墙壁中那位菩萨头颅“咯咯”转动起来,原本一张惨白悲悯的面孔,在令人齿寒的转动声里逐渐显露出全貌。乃是一体七面,白、灰、碧、青、黄、蓝、红,俱为金刚怒目,惩治恶鬼之相。

什么犀角燃香,都是障眼法。他们忙于摆脱幻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机关、什么壁画。

封师古喉结滚动,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被人从背后大力推了一把;他扯着洪川南向前踉跄两步,差点咬了舌头,回头的同时脚底砖块轰然裂开,只来得及看见鹧鸪哨一双手顺着锁链往下滑,倏忽掉了下去。

封师古禁不住喊鹧鸪哨的名字,却淹没在隆隆的滚石声里。自锁链入地处至青铜鼎的鼎足前,塌陷出个一丈见方的缺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封师古心脏都要跟着跌下去了,挣开洪川南双手,刚要顺着锁链下滑,忽听下头遥遥传来一声:“没事。”

因着洞壁深邃,这声传话带着回音,但听起来很沉稳,应当没受什么伤;顿了顿,又说:“下面墙上有画,等我看看。”

封师古这才松了口气,喊道:“我把珠子给你。”

鹧鸪哨说:“太远了,扔不准。”他两腿缠着锁链,从袖袋中摸索两把,找出封师古在瓦棺寺中赠给自己哄开心的虎魄。这东西在黑暗中自闪着幽燧的光,虽不及南珠清晰,也是个可以照明的物事。

这锁链碗口粗细,鹧鸪哨身体一动,就带着它咯吱作响,摇晃起来,似乎下方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系在某个悬挂的东西上面。鹧鸪哨暂且顾不上它,将虎魄凑近墙壁,借着荧荧微光,望见壁画上一名锦衣华裳的女子,与头顶的西王母十分相似——但她却不是肉身,两眼漆黑如洞,明显已成化尸。

但这具尸体依旧被人安置在高座之上,阶梯下放着许多被绑缚的人形祭品。一个身背弓箭的人形射去天上九日——等等。

鹧鸪哨凝神细看,只见那圆弧中间并不是三足金乌,而是互为头尾的玉兔与金蟾。这人射去九枚月亮,独独留下一个,正是化尸头顶的一枚,便跪在高台前面,从她手中接过一颗药珠。

《天问》中有“夜光何德,死而又育”之说,月亮缺而复圆,死而不灭,用在此处,倒正合西王母感怜大羿,赐予长生灵药的传说。但这所谓的“西王母”形容诡异,实在不似那位昆仑山上的神明之主。

鹧鸪哨耐着性子往下看。不知因何缘故,大羿一族的居住的深山被天灾覆灭,此处故事一分为二:一方面时间荏苒,深山被另一支族群找到,首领倒也是名衣袂飘然的仙人。他们好奇于此地曾发生的事,于是对月占卜,自酿灵药。却不想从头顶的月亮生出一棵高大的桂树,树根蜿蜒盘桓,深深扎在每一个族人的身上,似乎在无穷无尽地吸取生命。

若从传说推测,这位仙人应当是那位偷食灵药的嫦娥了。只不过此处的她没有与大羿结合,亦没有成为月仙。其族人日后饱受月桂困扰,不得已持斧去砍。只是桂树砍即闭合,始终无法连根除去。

另一方面,大羿后人携带长生灵药出逃,投于中原君主麾下,为自保献出灵药,受封印信。然而王朝覆灭,后人携印信颠沛流离,路上搭救一位出外访仙的贵人。

鹧鸪哨愈往下看,颈后瘢痕就愈是隐隐作痛。这壁画是由上而下绘的,他为了看得完全,只得慢慢向下爬动,动作间铁锁环扣互相摩擦,好似罪人自己往深渊堕入。

这故事正待看到结尾,贵人搭乘的车马在光线边缘隐隐浮现,忽然从铁链底端传来一股大力,哗啦一声,带动鹧鸪哨身体晃动,几乎在空里转了半圈。鹧鸪哨蓦地抓紧虎魄,朝脚下看去,那点微弱的光芒被兽口似的地洞吞噬,黑黢黢的看不甚明。

——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抓了一把悬在铁链下的物事,没抓稳,又重重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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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记·燕昭王》

 

……九年,昭王思诸神异。有谷将子,学道之人也,言于王曰:“西王母将来游,必语虚无之术。”不逾一年,王母果至。与昭王游于燧林之下,说炎帝钻火之术。取绿桂之膏,燃以照夜。忽有飞蛾衔火,状如丹雀,来拂于桂膏之上。此蛾出于员丘之穴。穴洞达九天,中有细珠如流沙,可穿而结,因用为佩,此是神蛾之矢也。蛾凭气饮露,飞不集下,群仙杀此蛾合丹药。西王母与群仙游员丘之上,聚神蛾,以琼筐盛之,使玉童负筐,以游四极,来降燕庭,出此蛾以示昭王。王曰:“今乞此蛾以合九转神丹!”王母弗与。

Chapter 32: 鱼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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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暗洞下的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壁画,依次绘着后羿射日,王母赐药,嫦娥偷食,穆王西行的传说,既与神话相契,却又背道而驰,似乎隐喻着某个自几千年前延续至今的秘密。

鹧鸪哨正待向下攀援,将整幅画卷看得清楚,蓦地一股大力从脚底袭来,用力撞了一把悬在铁链下的物事,带动锁链一晃,险些把鹧鸪哨游荡下去。鹧鸪哨单手吊在上面,身体在空中几乎转了半圈,才缓缓止住势头。

他深吸口气,呼吸间尽是沉重的铁锈味,手掌叫铁锁贴得微微发冷。搬山首领不是遇难则退的性子,且担负惯了责任,有什么危险都要勘破才肯罢休。于是鹧鸪哨没有爬回洞顶,反而继续向下攀援。一面留意洞底,一面分出心神去看岩壁上的图画。这些颜料遇见外界空气便会迅速褪色,空气中游动着不安的浮尘,叫人眼目微微发痒。

鹧鸪哨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此时努力忽略那点不适,屏息凝神,将所有细节铭刻在脑子里。然而随着壁画越褪越淡,渐渐裸露出下面泥土的颜色。这才能看清,在作为画布的岩层之中,嵌着一段一段整齐如竹节的脊椎,每一截都有人拳头大小,盘旋回转,不见头尾。

那是一具巨大的、不知姓名的骸骨。

鹧鸪哨轻轻咋舌,眼睛向下一瞟,忽然明白了此间布置。

他虽于风水一脉并不精通,但毕竟见多识广,以前也曾去海上与那些蛋民结伴采珠。在临海的村落,就有这样一种习俗:倘若遇见大鱼龙死在岸上,怕骨骸腐朽产生瘟疫,就集齐全村人挖一座深坑,形状也有讲究,必口小而肚大,将鱼龙尸体吊进去。然后在坑中点火,能几天几夜烧灼不尽,窜出的火苗老高。有传说此火与海底的龙火相差无多,可借以冶炼铜铁金银。

这种法子便是借鱼龙骨骸为生气之源,自造一处宝穴。《葬经》中云“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埋人当然不行,却可以用来做些歪门邪道。想来是上古时候有条大鱼龙死在这里,尸骨嵌在山中。到了汉代,被那些五斗米教的道人发现,便借了这个法子,挖出一尊藏风聚气的宝瓶,以龙火炼制丹药;然而如今宝瓶有隙,那两条铁链如同穿在人琵琶骨上,叫流水堵截,形存气散。

这就是另一种运势,名为“困龙瓴”。瓴即是口小肚大的陶罐,顾名思义,是恶龙困于瓶中,而瓶颈有一小口,将生气泄尽。鱼不见水,人不见风,鬼不见地,龙不见万物。龙断了生气,又被铁锁困住,死而不腐,便会生出只能在石气中穿梭的邪祟。如同困鬼于眢,不得逃脱。说幽浮而有形,说兽怪却鬼魅,有人叫它岩鱼,也有人唤其石鬼,是介于阳与阴之间、不得转世轮回的一种生灵。这和把人的尸体放在铜棺里,使其灵魂不得超脱是一个道理。

不过既然要困住阴龙,总要布置什么阵眼。鹧鸪哨渐渐下行,脚底一沉,终于踩到了实处。是一大块硬而沉重的木料,说是棺材也很勉强,形状未经雕琢,稍一用力,就在空中晃悠悠转动起来。但显然同寺庙中画轴的材料一样,是极好的阴沉木。

这悬棺侧面凹凸不平,齿痕掺杂着撞击的凹痕,看着令人肉跳心惊。空气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的气流,鹧鸪哨心思如电转,猛地伏身降低重心。一股大力由下愤然顶了上来,甚至掀得悬棺一角微微抬动。

就是它了!

鹧鸪哨握紧哗哗作响的铁链,这攻击一闪即退,仿佛在试探自己的耐性。眼前石气翻滚涌动,如同海面上灰黑的浓雾,而这悬棺便是海中一块漂浮不定的孤舟,不知会把命运载到哪里,也不知舟底潜藏着什么凶兽,等着将人一口吞进。

然而就算是真的、吞舟的大鱼,鹧鸪哨手刃的也不下百八十条了。在海上与鱼龙博弈,比的便是耐心与胆略。因为大海无情,命运天定,强弱往往顷刻翻覆。

他们隐匿呼吸,彼此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一击即死的机会。

封师古始终留意着洞中境况,见铁链挣扎晃动,如同拼死挣扎的活蛇,不由得嘴唇抿紧,一把攥住那条活蛇,手背青筋隆起。

信任鹧鸪哨的身手,与担忧对方安危并不冲突。搬山道人再厉害,也毕竟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与流血,一时疏忽也会丢命。封师古所求的不过是自己能更坚韧一些,能站在对方身边,令他不必事事躬亲,不必被风刀霜剑严加逼迫。

此时洪川南昏昏沉沉,洪川北不知所踪,若是鹧鸪哨与他换个位置,出于江湖道义,自然不会丢下两人不顾。然而封师古不是江湖中人,没有鹧鸪哨那些义气。鹧鸪哨是杀伐果断,心却很热。只要能救的,少不了搭一把手;他却不同,他是官宦人家长大,心里冷极了。喜欢谁,才对谁好。不喜欢的,管他们去死。

封师古握紧铁链,这就要下去一探安危,蓦地心中一动,想:这机关如此碍人视听,不会只塌下个洞,就不再轮转了,想必是还有后手。于是回头去看墙上那尊锁骨菩萨的画像。其头颅机关转动,将将停在苍黄灰败的脸色上。又回想起机关颜色轮转的顺序,苍黄天蓝,上艮下乾,是为大畜卦,象曰:天在山中,利涉大川。

只是这卦象过于模糊,令人捉摸不透下一步的凶险。封家主正待深思,稍一分心的功夫,忽听背后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人指甲抠在铁器上,一下一下划动,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如同磨牙吮血,令人不寒而栗。

封师古背后微冷,立刻错眼去看,只见塌陷洞窟对面,青铜鼎一只鼎足悬空,危危伫立,不停有砖石滚落;而罪魁祸首正趴伏其上,耸起瘦骨嶙峋的肩胛,拖着条被咬断的后腿,伤口裸露外翻,大量血液凝固成痂,粘连在灰暗的皮毛上。

——正是那条在佛像处随花面狸逃跑的老狐狸。它想必是另外经历了什么奇遇,竟能在众人之后得以进入此间密室,不过形容比之前更加狼狈,大约是与那群狸子有过争斗,后腿残缺,耳朵上也少了一块。

这畜生伤势极重,血顺着铜鼎兽面流了满地,吐出紫腥的舌头,嘴角沾满脏污,呼吸又重又急,如同生命烧尽前的回光返照。然而眼中精光四射,在黑暗中闪着极亮的绿光,神色十分贪婪。

兽类若有了人的表情,是件很可怖的事。因它们学会了贪欲,行事却没有道德,做出的事往往十分残忍,且难以预测。

这老狐狸似乎也是孤注一掷了,竟不顾周遭几人还活着,就趴在硕大的青铜巨鼎上,两只前爪奋力抓挠鼎盖,似乎想从缝隙里撬开,从中得到什么东西。

五斗米教的道人藏匿梁州鼎于深山,逃不出两种目的:一则祭神,二则炼丹。又散落道袍在此,尸骨不见踪影,难道当真炼成了升仙的丹药,褪去凡服羽化,才引来妖邪觊觎不成?

世人苦生死久矣,若以长生为饵,无怪乎这妖物如此残忍,费尽心机,害了无数人性命。封师古本不在意什么妖害了人、人伤了妖的故事,只是那人头堆成的京观看过一眼,任谁都会心寒齿冷。

不管这畜生要得到什么,总不能让它得逞!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封师古与那青铜鼎间隔了一道天堑似的深坑,摸遍了身上,也只有一颗南珠与装敛银针的黑匣。他暗暗咬牙,只恨时局不振,身上能用的东西都挥霍空了。以为要眼睁睁看着那畜生得偿所愿,忽然从铜鼎另一侧伸出只苍白的手,一把抓在老狐狸血迹斑斑的断腿上。

那灰毛狐狸吃痛,一面紧紧扒在鼎身上,一面张大口去咬那只突如其来的手腕,顿时豁开几道血口。其主人硬是死死不放,见不能将其扯下,竟一同攀上了鼎盖,身形狼狈,双目赤红,正是久不见人影的洪川北。

这家伙之前说自己骨头极脆,怕死了疼痛,此时却凶狠地瞪起眼目,连可能咬碎自己腕骨的锋利兽牙也不在乎。他盯着面前追踪已久的仇雠,居然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个十分古怪的微笑。旋即不顾摇晃的鼎身扑将上去,同那狐狸缠斗成一团,被咬住的右手握着那畜生下颌,猛地向外一掰,暴露出其脆弱的咽喉,不顾被利爪抓破肚腹的风险,低头恶狠狠咬噬了上去。

人的牙关本比不上兽类尖锐,然而搏命之下焉有分别。一时间一人一兽俱是满脸血腥,如此疯癫诡谲的场景,当真分不清谁才是人,谁又是鬼。

连封师古都看得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是洪川北还未从犀角燃烧的幻境中脱身,也不知遇到了什么,竟激发出如此狠辣的本性。此时洪川南昏昏转醒,看见眼前景象,连声音都跟着颤了,连连叫着兄长,奈何人心性迷失,除非自己脱身,别人再帮忙也没用。

她声音在山壁间回震,叫鹧鸪哨听得真切,知道上面大抵发生了什么。他面色不显,一双眸子厉如鹰隼,眼角微微发红,盯着对面不时滚落的碎石,跌进浓雾中劈啪作响。

心中暗自数着:向前两丈,左半丈……

当。

一声细不可察的、不属于岩石互相敲击的响动传回耳畔。紧跟着又是当当当几声,眨眼间逼近面前,来势疾如梭鱼。鹧鸪哨心道:来得好快!手中握紧了匕首,只待这恶兽头颅上撞,趁机挑破它骨缝;蓦地脚下一个趔趄,并非他身形不稳,而是悬吊着木棺的锁链突然吐出好长一截,仿佛被厉鬼扯动,使鹧鸪哨所处的位置下跌。方才离石气还有段距离,如今却浸了半块棺材下去。

一股阴风就趁着此时豁开浓重的雾气,如同热刀劈开豆腐,发出声尖厉的、似猿非猿的怪叫。它头颈尖锐,没有脚爪,肚腹膨大,仅靠一条长鞭似的尾巴,就从地面直跃到人头顶,张大了口,露出能在坚如铁石的阴沉木上留下齿痕的獠牙。

鹧鸪哨刀刃向外,一矮身躲开它头颅,手臂借势豁然滑出道流光。这怪物跃得过高,也不曾吃过人,哪知这四条腿生物奸猾得厉害,竟被在肚腹上留下好长一道口子。霎时暴怒起来,尾巴在空中一甩,竟误打误撞勾到搬山道人一侧手臂。鹧鸪哨几乎能听见骨骼与肩膀脱开的声音,身形一歪,眼看要被带到石气中去。那里是它的地盘,穿梭往来,随便就能把人咬成碎块。

值此危急时候,忽然从洞顶掉下块明晃晃的东西,如同白昼凝结的光团落地,“啪”地击打在石鬼头面上。这怪物顿时枭叫一声,也顾不上勾扯鹧鸪哨,转身遁回石气里。

这一跃、一击、一遁,都不过瞬息功夫。鹧鸪哨头顶沁着密密的细汗,若是往常,他不应躲不过这一记突袭,只是眼前东西渐渐模糊起来,五感中被 慢慢抽去一感,只能勉强分辨那枚光团不是什么白昼的日光,而是封师古不曾离手的夜光明珠。此时正顺着坡度往地面上骨碌碌滚动,在石气中若隐若现。

原来是封师古察觉机关启动,猜度到鹧鸪哨身处险境,下去相助已是不及,本想扔出放了苗疆金脉的黑匣,哪知南珠脱手而出,在岩壁上撞了一下,顺着深深的洞窟滚落下去。

这南珠夜可光照百米,只是一晃而过,就令封师古看清了底下一条背甲斑驳的石鬼,与鹧鸪哨被光线拉长的身影。

汗液从白瓷似的后颈渗出来,像深海遥遥的磷光。

封师古忽然生出某种可怕的联想。他其实这辈子没见过海,只在书里见过那些海底的巨物。而今鹧鸪哨如同白鹤一线锋利的翎羽,飘忽间悠悠将落,要被深海里的鱼龙吞噬。

他必须握住。

Chapter 33: 镇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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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本欲丢出那只放了苗疆金脉的黑匣,哪知掌中一滑,南珠脱手而出,正打在石鬼面门上。这家伙长年隐匿在黑暗之中,没见过如此光亮鉴人的东西,一时受了惊吓,重又逃窜回浓浓的石气里,也算误打误撞,解了鹧鸪哨的困境。

封师古却丝毫不敢放松,太阳穴突突地跳。经历方才锁链突然伸长的一遭,他就心知那摸金校尉还有后手,不可能让他们轻易脱身。但不知为何,他总觉这些机关的布置有些古怪。若说致命,倒处处都在留给余地。不像是阻拦,反倒像考验。看他们是否有孤勇与惠才,堪得被留在洞中的一份传递百年的讯息。

这摸金校尉,到底想告诉他们什么?

没有夜光明珠,洪川南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隐约听到碎石滚落里搀杂着哥哥粗重的喘息,与兽牙嚼磨人骨的刺耳声响。她心急如焚,掌心出了一层汗,正要摸索着绕路过去,忽然眼前飞过一线流光,她伸手去捉,就听封师古在身后一声断喝:“松开!”

原来是那锁骨菩萨被机关催动,脸面已无声无息转至靛蓝,一格一格好似催命的鬼。它慢慢张开口舌,从喉间飞出许多璀璨的绿蛾。

比起之前在长生佛殿中看到的水青禅,这些绿蛾形状更小,但荧光逼人,在黑暗中闪烁着冷而不详的气焰。封师古的南珠掉在洞里,倒正好能将这些东西的身影在黑暗中看个分明。若是任凭它们从地下飞出,众人纵是找到出口,也会在逃生之前被磷粉附身,活活烧死。封师古躲过一片掠过面孔的鬼火,朝洪川南喊:“过来帮忙!”

洪川南再与他交恶,此刻也不是计较语气的时候。他们关心的人都身处险境,此时更需要彼此扶持。

毋须多言,封师古将黑匣塞给洪川南,转身立在锁骨菩萨脚下,双手搭在一起,作个人梯的样子。洪川南脱下外衣,在匣子上紧紧缠了几层,深吸口气后退几步,紧跟着奔跑助力、腾跃而起,踩着封师古手掌跃到半空,指甲堪堪楔在泥缝里。另一只胳膊奋力上伸,不顾被磷粉扑到身上的危险,把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袱使劲塞到菩萨大张的口中,又恶狠狠往里捶了两下。

成片绿蛾被这两人一阻,飞势顿时有些慌乱,横冲直撞,在空中划出莹莹乱乱的弧线。洪川南大功告成,刚要松一口气,忽然觉得地面微震,原来洪川北与那老狐狸在铜鼎上纠缠一处,一个重伤,一个力弱,竟也难解难分,脚下残砖再也支撑不住巨鼎重量,眼看就要土崩瓦解。

此时此刻,哪还容得他们细想万全之策。封师古愈是焦灼,呼吸压得愈低,三步并作两步返回洞旁,抄着沉甸甸的锁链,毫不迟疑跳了下去。

他们在上头搏命,鹧鸪哨在洞底也并不轻松。他眼里微微发痒,视线被人用布遮住似的灰蒙一片,连明珠光芒都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窥见个雾霭重重的影子。他努力眨了两下,仍然不能缓解,明白大约是那些壁画的颜料,挥散了就自带毒性,给闯入其中的人一点教训。

若是致命,他早就死了。所以只像个警告,如同猫玩弄指掌间的老鼠,看它挣扎搏命,一步步走向死局。

是一个怎样心性的人,才会布下这样轻佻又毒辣的机关?

鹧鸪哨心里清楚,困龙瓴的阵眼应当就在悬棺之中。然而手中没有撬棺起钉的工具,上有机簧,下有石鬼,他自己又目趋于盲。往日里易如反掌的事情,此时却难于登天。

悬棺还未从方才的扑杀中完全静止下来,在半空里缓缓游荡,如同一只孤零零的秋千。鹧鸪哨借势蹲下身子,去摸索嵌在悬棺四角的子孙钉。

他视线受阻,干脆紧闭眼目,只依赖洞壁中回荡的响声。那些声音在他脑中如同丝线,一会儿扯到这处,一会儿扯到那处,绵延不断地汇作图画。手指刚碰到一处金属坚硬的凸起,丝线骤然一阵波动,身体猛一前倾,险些被甩脱出去。

原来是那石鬼吃了一记教训,不肯再轻易暴露身形,只是小幅度地从石气中跃起,去撞击悬在半空的木棺。鹧鸪哨略有疑惑,手中紧紧扶着铁链,听到随着悬棺悠荡,渐渐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像是不堪重负的螺钉。于是向下摸索而去,碰到一颗冰凉的、生锈的铜环。

他顿时明白,心中冷笑:好奸猾的东西!

那镶嵌铁链的铜环毕竟悬吊了上百年,悠荡的幅度大了,悬棺自身没什么事,铜环却要慢慢松懈出来,脱落只在早晚之间。若鹧鸪哨思维再慢一点,以为自己安全而不做任何行动,被它撞掀了这具悬棺,就算临机退缩到锁链上,若想解开阵眼,也要搏命再跳下去。

悬棺悠荡之间,要判断四处的方位无疑更加艰难。鹧鸪哨并不打算退缩上去、另谋出口。端看这摸金校尉性情,出路必在此处。鹧鸪哨耐心等待,直到悬棺落到最底处、那石鬼又要顶动棺椁之时,霍然一拍棺盖从上跃下,单手环抱,正圈在石鬼头颈上,试图反客为主。

若是往日里耳清目明的鹧鸪哨,此时早能用匕首刺进它七寸,结果这怪物性命了。但机缘只在寸息之间,鹧鸪哨脸颊一偏,躲过腥气扑鼻的尖牙利齿,来不及寻找要害,只得舍远求近去割它咽喉。

刀尖被嶙峋如砂石的外皮滑了一记,只听裂帛声响,险险割开一层肌理,未能致命。一击不成,这怪物吃痛,狂暴起来,企图将这只四脚爬虫从身上甩下去,咬成肉沫。鹧鸪哨早在悬棺上绑好百子索,不待它翻滚身体,双手握住鲛筋,借着悬棺悠荡的冲势脱身出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两脚刚落到地面,就听鳞片与石块哗哗摩擦,石鬼穷追不舍,拼着伤势也要追咬上来。

那齿尖几乎碰到鹧鸪哨小腿了,他自己看不见,忽然一只手掌自头顶伸下,抓住他握着鲛筋的手腕,向上用力一拽。

像拯救罪人的一线蛛丝。

鹧鸪哨借力翻身上去,摸到那手掌的掌心里布满汗水,却稳稳握着自己,心下没来由地安定几分。封师古喘息一声,刚把鹧鸪哨揽在怀里,就听头顶轰然响动,那残垣终于支撑不住铜鼎重量,从上翻滚下来,仿佛天塌地陷。

悬棺向里侧将将悠到极致,带着阴沉木与二人重量向外急荡而去。那石鬼被鹧鸪哨伤得狠了,虽没有血,也疼得失去理性,竟不顾头顶轰鸣,长鞭似的身体在地上一抽,向着荡来的悬棺猛扑过去,只要他二人性命。

悬棺,石鬼,铜鼎。

封家主连解释都来不及,只说了一个字。

他说:跳!

一声惊雷,震彻耳目。

悬棺木悠荡而出,如同一柄粗重的钟锤,狠狠撞在自半空轰然砸落的青铜鼎上,将压在中间的石鬼挤得骨骼尽碎。

二人抱在一起翻滚在地,鹧鸪哨本就有内伤未愈,又兼颠簸劳顿,不曾好好休息。被这声音一震,顿时耳鸣不止,胸口发闷,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封师古抱他在怀里,只觉前襟一阵温热,低头看见鲜血更是心惊,手指头都凉了。

铜鼎落地乃是千钧之力,那阴沉木的木料再坚硬如铁,到底也阻止不住,勉强使之在半空中停滞分毫,就“喀拉”一声,自中间断为两截,与巨鼎一起砸在地上,鼎盖脱体而出,咣当一声,深嵌在墙壁才停住。

然而就是这停滞的半分势头,使洪川北得了救命之机。他在铜鼎上与那老狐狸缠斗一处,若是直接摔下,莫说骨头尽碎,连肉沫都不一定收得齐。如今被自半空里甩了出去,后背碰在墙上,虽也是重伤,好歹留了条性命。

洪川南顺着锁链爬下,一眼见到哥哥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也顾不上去看什么悬棺与石鬼,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手指微微抖着摸他鼻息,感受到一点点微弱的气流,眼泪才一下子滚出来。撕开衣服,替他包扎伤口。

那厢鹧鸪哨等待胸口阵痛过去,勉强恢复了几分精力,只是口中腥甜,说不出话,就拉过封师古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滑动,写出来,是一个字:

眢。

井无水,眼失明,即为眢。

封师古手指跟着一抖,接过鹧鸪哨怀中的虎魄,借着微弱光线,看见对方眼珠上蒙了淡淡的一层白霜,似乎是中了什么魇毒。头顶有绿蛾荧荧飘过,封师古拿袖口挥开,不使它们落在鹧鸪哨身上,低声道:“没事,没事。”

也不知道在安慰鹧鸪哨,还是安慰自己。努力不使声音颤抖,补充着:“我大哥精通岐黄之术,他就在酆都,等我们出去……”

天在山中,天在山中。

天又在哪里!

封师古咬紧牙关,恨极了自己只会一点微末的家学,而没有精通异术。鹧鸪哨又咳嗽两声,将血沫吐了出来,口中清爽许多,终于能说出话。他看不见封师古的表情,于是很不解风情地问:“悬棺断了么?”

封师古飞快看了一眼,回他:“断了。”

鹧鸪哨说:“那就好,你去看一下,里面应当有充当阵眼的东西。”

封家主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鹧鸪哨看出此间布局,心下松了口气。若是阵眼得破,机关解开,大约就可有生路。便扶着对方慢慢走过去,看见断为两截的阴沉木中,底板上被钉了一枚小人,似乎是个男娃娃,襦巾襕衫,细眉长目,肚子上缝了张布条,正面用瘦金写着:陈凤池。背面则是生辰八字。

封师古接过鹧鸪哨手中匕首,将铁钉撬起,取下缝有生辰八字的布偶。刚攥在手里,忽听背对的铜鼎肚腹里传来“嚓嚓”的细碎响动。封师古神经一紧,猛地把鹧鸪哨揽在身后。

鹧鸪哨自十三岁出师后,就没再被人拦在身后护过。经历这么一出,心里还有点惊奇。这感觉挺奇妙,搬山首领想了想,由着封师古去了。

两人皆屏息细察,只见因为鼎盖掀开,那老狐狸终于得以钻进鼎中,正疯狂抓挠着什么,舔舐半晌,转头就要向外跑。封师古心说:哪能给你留出路!刚要上前,就听女声从旁喊:“躲开!”一个四方方的物事“咚”地扣在梁州鼎上,四周都跟着震了两震。

原来是那只飞嵌在墙上的鼎盖,由洪川南硬拽下来扣了回去。那老狐狸躲闪不及,被突然关在里头,一时间抓挠声更烈,发出怒绝惊绝的凄厉嚎叫。

封师古也不知说什么好,吞了下口水,轻轻拍着掌:“姑娘天生神力……”忽然鼎内哀嚎撕心裂肺起来,仿佛被什么厉鬼开肠破肚,听得人骨头缝都泛酸。盏茶功夫,那哀嚎声才渐渐止住。三人皆十分奇怪,洪川南歪着眉毛啐了一声:“这畜生,又骗人呢!”

鹧鸪哨本就五感灵敏,如今失去视觉,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他隐隐闻见一股肉类烧灼的气味,缓缓摇头道:“大约不是。”就让洪川南打开鼎盖,一掀之下,焦臭味扑鼻而来。众人都不由得皱起眉来,见里头哪还有什么老狐狸,只剩了一团干裂的焦灰。

封师古眨眨眼睛,“啊”了一声。他早就隐约猜到此中前缘,如今更是得到了印证。

“那群道士用水青禅炼丹吃了,只剩下道袍。外人就都以为他们飞升而去,是当真炼成了仙丹。”他喃喃道:“如今看来,只是药力作用,焚烧而死。”

至于那几件道袍,是材质特殊,还是摸金校尉故弄玄虚,就不得而知了。

这老狐狸费尽心力,试图取得长生仙丹,如今被药力烧灼,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不得不说一声天理循环。众人沉默片刻,洪川南看向仍昏着的哥哥,叹了声气,说:“我也不怕你们看。你们想抢,我们也只能拼命。”

说着把手伸到那丛枯干的灰里,左右翻弄两下,掰碎了残余的骨骸,取出了什么东西。她坦然地摊开手掌,露出被烟灰熏染的一枚物事。

头尾相衔,有目无睛。

是一枚铜绿淬染的龙符。

Chapter 34: 龟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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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学游泳是不会学游泳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学游泳的,只能靠老婆度气才能勉强撑过一分钟这样子。

洪姑娘:看男人搞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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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川南叹了声气,说:“我也不好瞒你们,你们若是想抢,我也只能拼命。”说着把手掌展开,露出一枚被烟灰熏染的物事。

头尾相衔,有目无睛。

是一枚铜绿淬染的龙符。

封师古见多识广,也认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只觉造型古朴中透着丝怪异,隐隐不似凡物。他勾着嘴角笑一下,说:“要抢也是出去之后的事,洪姑娘且收好,省得弄丢了还要讹我们。”

要说封家主对洪川南有什么意见,倒也没有。他自己都喜欢鹧鸪哨呢,小姑娘家家偷着爱慕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只是不喜于被看作什么破烂零碎都要捡的匪徒,兴许这龙符真有大用处,但他封家主看不上,也就一文不值。故而明知洪川南使了点小心机激将,也要把这话说出来。

洪川南被气笑了,挑高眉毛看他。这人说话当真不讨喜,但也算坦诚。

鹧鸪哨看不见龙符形状,听封师古的话,想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物事,便没有插嘴。这时墙角里发出几声细碎的呻吟,洪川北醒了过来,脸色黄得像蜡纸,稍动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连汗珠也没力气冒。他身上骨头断了许多,按理说最好是不能移动的,万一被断骨戳破内脏,刚捡回来的小命就要当场毙在这儿。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那枚龙符,笑了一笑,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头顶就传来轰隆隆滚雷似的闷响,封师古和洪川南也顾不上再争吵,返身分别将两个病号护在身下。

绿蛾越来越多,飘飘悠悠自空中飞舞下落。天地翻滚似圆笼,震颤间山壁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漆黑幽深,犬牙呲互,如同怪物张开的口。想是被拔了困龙瓴的阵眼,机关自毁,暴露出最后的一道关隘。

天在山中,利涉大川。

门开了。

这洞穴想必也是那名为陈凤池的摸金校尉所留,背后是生门抑或死路并不好说。封师古却笃定道:“从这里走。”说罢扶起鹧鸪哨,顶着噼里啪啦砸下来的石块挤进山缝里。洪川南踌躇片刻,一咬牙拖拽死狗似的拖上洪川北,一起硬挤进裂隙之中,听得机关坍塌的轰鸣在身后紧追不舍。

倒不是封师古有多信任自己的卦辞,而是他亲眼所见,那摸金校尉在悬棺里肯拿自己的生辰八字做阵眼,阵破则魂消,带了死志,想必是不会再设后手了。此间应该就是他给看过壁画的人留的出口,让他们出去,逃走,将这千百年前的秘密解剖,得出答案,踏进什么更危险的秘境。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或无法触及的秘境。

洪川北在洪川南背上被颠得十分难受,几欲作呕却不肯发出痛声。他对人心极不信任,即使知道洪川南绝不会丢下自己,仍提心吊胆,自觉今日之外再无活期。人之将死,这嘴就有点关不住,断断续续道:“我总是克别人,今天总算克到自己头上了。”

洪川南最听不得人讲什么死死活活的,掐他大腿一把,回头怒斥:“说什么话!”

洪川北没被这话吓住,反而对封师古他们说:“那红伞上头缀着铜钱,你们知道是为了压什么?”

封师古没心思听他讲凄苦身世,随口应了一句:“压你的?”没想到洪川北当真苦笑一声,说:“只要那红伞离我稍远些,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位小官爷应当清楚。”

封师古想起洪川南背了红伞跳下井里,下一刻洪川北就拽着自己也掉了进去,忍不住切了一声,懒得再理他。倒是鹧鸪哨想了想,问:“你们追讨龙符,是为了压住命格?”

洪川北叹了声气:“如今看来,也没什么用处。该死的一样要死,活不下去。”咳嗽两声,再不说话。

几人不知跑了多久,背后山缝挤压的轰鸣渐渐停息,石缝间渗出水来,在脚下越积越深,啪哒作响。忽然封师古脚底一滑,踩到什么又硬又脆的东西,咯吱作响好似死人骨头。他差点摔脱出去,借着鹧鸪哨的手才立稳身体。接过虎魄观望,才看见眼前蜂窝似的水蚀洞,与水中蜂蛹一般密密挨挨的龟壳。

这些龟壳年岁不一,有的似车轮,有的只有手掌大小,唯一相同的便是早已风干裂朽,就像人死后血液流尽的干尸。

这里地下水位原本应当极高,有龟群生活在此,天长日久,死后龟壳堆聚。只是沧海桑田,水位降低,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人人梦寐以求的宝穴。

封师古和鹧鸪哨解释:“是龟眠地,前面很多洞穴,不知道要走哪一条。”他声音极哑,牵着鹧鸪哨的手握得很紧。洪川南跟在后头,微有些气喘,接了一句:“四周有水渗进来,可能是地面下大雨,地下水又要涨上去。我们要快点,大不了随便找条路走到黑,大家生死由命了。”

脚下水流越积越深,封师古怎不知逃命要紧。他深吸口气,侧耳聆听洞口的风声,忽然身侧鹧鸪哨有了动作,迅起如电,脚尖一勾,将面前一只大如车轮的龟壳挑飞,哗地掀起一片水花。这龟壳肚腹朝上,略晃了两下,竟从枯朽的残壳中伸出四肢,在半空里不停划动,试图找到平衡翻转过来。

原来这老龟并没有死,估摸着是不忍离开族群,或是舍不得龟眠之地的生气,便隐藏在同伴的残骸之间。却被鹧鸪哨听见响动,从众多尸壳中揪了出来。

鹧鸪哨说:“还有个活的,到时跟着它走,兴许能找到出路。”

封师古摇摇头,蓦地笑了一声:“总该许点好处,这帮子东西都奸猾得很,无利不起早的。”又沉声说:“本官乃是朝廷大员,家族世袭,定居蜀中。你日后修炼有成,可前来寻找封氏,自有人替你封龙。”

话虽这么说着,动作可一点都不客气,踢得人家在脚踝深的水里一晃一晃。

黄鼠狼,狐狸这些东西,会穿着人的破衣烂衫去讨封,问:我像不像人?能不能成仙?
但鱼龙龟鳖之属,说出的话人是听不到的。所以它们讨封更难,比起陆上会叫唤的动物修行也更艰辛。若有人主动说日后可给它们封赏,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何况封师古曾是朝中官吏,他这种人说出的封赏,又比寻常人有效力得多。

不过这话一出口,他观山太保的身份就隐藏不住了。洪氏兄妹走南闯北,总能听说一些庙堂中的逸事,自然也知道蜀中封氏的名头。事态紧急时自然顾不上许多,等到出了地宫,就无法再同路而行。这与恩怨情仇无关,是朝廷与绿林终究要各走两边,相处不来。

洪川北听到封师古的姓氏,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思忖时不由得屏息。洪川南侧耳听不见他喘气,以为哥哥命不久矣,忙不迭地掐他大腿。洪川北疼得没力叫唤,气若游丝地说:“别掐别掐……真要断气了。”

那老龟似乎听懂了封师古要说什么,借着他踢蹬的力道翻过身来,往水中转了两转,便拨开同伴遗骸,只在水面上浮着一点点青黑的龟盖,领着他们往其中一个洞窟前行。洪川南对于物怪从没有好印象,此番将信将疑,却也别无他法,迈着过膝深的地下水追了上去。沿途洞壁皆嵌着莹莹波动的绿松,被流水腐蚀得圆润光滑。路面坎坷不平,偶尔还有几个深坑,险些把人脚踝扭断。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随,地下水转瞬之间已没到腰间,打着旋儿要把人吞下去。许是离热泉远了,没有适合的温度,那些夜光苔并没有蔓延过来,倒是漂浮着不少投水的绿蛾,翅膀在水面上艰难拍打,一阵水旋过来,徒留一点闪闪发光的鳞粉。

众人只觉自己就如那水面上的绿蛾,纵有上天之能,也逃不过水神惩治。等水深到需要众人踩水漂浮,又经过一个岔道口,面前忽然出现一堵墙壁。几人正愣怔间,那老龟露出的一点龟盖呼地沉没下去,再也看不见影子。

鹧鸪哨察觉众人不动,开口相问,听封师古为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句:“那畜生沉下去就不见了……”也不说多余的什么,只握了握他的手,就扶着那堵拦路的墙壁,屏息潜进水里。

封师古拦他不及,怕他眼中魇毒被河水侵蚀,伤得更深。但自己又不会泅水,扶在墙壁上都只能勉强前行。正两难间,忽觉有人在水里扯他裤脚。

此时他若是有尾巴,尾巴毛都要炸飞了。水下那东西见他不应,冰凉的手转而握上他脚踝,用力硬扯下去。

封师古咚地沉进水里,冒了一串泡泡。勉强把眼睛睁开条细缝,才看清是鹧鸪哨在水底发现了什么,牵着自己的手过去,要他一起用力。封家主透过浑浊的水波,看清是嵌在墙上的一枚铜环,摸上去沉重无比,微微泛着冷意,底端连着一个方形的开口。他与鹧鸪哨一同握住,踩住墙壁使力硬拽。

封二少爷水下功夫约等于零,时间一长,只觉四肢软绵绵的,自己马上就要溺死里头了。但在鹧鸪哨面前万万不能示弱,他憋着一股劲头,脑袋都开始微微发晕。

鹧鸪哨虽看不见他涨红的脸色,却觉出封师古在水里挣扎,就扯他领子过来,口唇相贴,度一口气进去。

这一下于他二人而言没什么,倒看得刚潜下来的洪川南一个愣怔,差点把老黄汤呛进肺管子里,又浮上水面换了气,这才缓和过来。

洪川北在水上勉强扶着墙壁,见自家妹妹跟条要翻肚的鱼似的挣扎上来,以为水下凶险,封师古他们遭难了。洪川南支支吾吾,最后说了句:“嗨,说了你也听不懂。”吸一大口气,重新沉了下去。

洪川北莫名奇妙:怎么我就听不懂了?你哥我当初……正想些有的没的,水下骤然一股吸力,卷着他往下沉。洪川北连攒口气都来不及,心说如今真要自己把自己克死了,手腕一疼,被谁握着往上游。

这可怜人被拽游了半晌,鼻子里热辣辣的,耳蜗轰鸣,几乎能看见阎罗王敲桌子的惊堂木。他感觉自己被谁托着浮上水面,鼻腔一触及到空气,就噗地吐出一口水来,只觉三魂七魄都不安稳了,飞得到处都是。

他虚弱极了,也问不出话。听见自家妹妹的嗓子响起来,嗡嗡地震:“这里是哪儿?”

封师古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一线圆浑的天光,上头悬着个熟悉的物事,就没好气地说:“别问了,又是井里。”

他们四人在井下挤挤挨挨,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封师古借来鹧鸪哨身上的百子索,扯下卷在头顶的辘轳,顺着井绳爬了上去。刚从井口冒头,就被骤雨疾风迎面打了个巴掌。有人看见他们湿漉漉爬出来,啊、啊地叫唤,半天喊出一句:

“水鬼,水鬼啊!”

洪川南没好声气地骂:“水个屁的鬼!”又见四周景致十分熟悉,就扯着那人脖子扯回来,对着他耳朵吼:“这是哪?!”

那人吓得两手发抖,埋着头不敢看她,只是一个劲地求水鬼娘娘饶命。洪川南朝天翻个白眼,嫌他吵闹,抬手将其劈晕。

封师古跟着爬了上来,只见周围房倒屋塌,地砖隆起巨大的缝隙,仍有些残余的灯火,照亮眼前金瓦红墙的残骸。

周围没什么人,想必都被地动吓到,夺门而逃了。几人互相搀扶着到残垣中避雨,只见房屋正中一尊断了半边身子的神像,旁边一只木雕的金虎。封师古忽然咦了一声,起身走到城隍爷的背后,从泥胎的残骸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小小的人偶。

细长眼眉,绿袄红裙。眼角一颗泪痣,墨迹滴得很淡。身上一张写了名字的布条,被雨水淋湿了,只能模糊看见一个“秋”字。

同那压在悬棺中作为阵眼的小人似乎是一对。不过背后空白,没留生辰八字。故而比起厌胜,更似某种怀念。

封师古问:“他们是不是说过,这城隍庙也是那摸金校尉出钱,重新修缮过一回的?”

鹧鸪哨说:“是。”又问:“怎么了?”

封师古想了想,摇头叹息一声,笑道:“没什么。”

说着又看了眼城隍庙的大门,大门两侧的对联他仍记得,是两句:

你的算计特高,得一回、进一回,哪晓满盘都是错;

我却模糊不过,有几件、记几件,从来结账总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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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张华 《博物志》卷一:“名山大川,孔穴相向,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神龙灵龟行于穴中矣。”

第三卷目前备选卷名:

蜀中迷情

封宅艳史

霸道搬山俏太保

Chapter 35: 昆仑

Chapter Text

天上瓢泼似的往下浇雨,像蚯蚓钻进掀开的青砖泥缝里。四人从瓦棺寺的地宫中逃脱,精神松懈下来,鹧鸪哨这才觉得双眼慢慢开始有些疼痛,带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这种人,不痛到极处是不会喊疼的,面上仍是一派轻松。地震停了,就陆续有人从躲避处爬出来,探头探脑地看有没有死人。也有人冒着雨来偷拿城隍庙铜鼎中的香火钱,封师古看着没劲,只同鹧鸪哨躲在屋檐底下说些闲话:“大哥应当会猜到地动是我们闹的,一会儿就有人来找了,不用冒雨出去。”

鹧鸪哨点点头,说:“要叨扰你们一段时日了。”忽然想起什么,佯装严肃地问:“不知兄长名讳?”

话语中带了几分揶揄。封家主被噎住,踌躇半晌,小声说:“我同你讲啊,你别生气。”

鹧鸪哨老早就猜出来他用的假名了,不过逗他一逗,忍住了笑,说:“你讲。”

封师古就老老实实报出自己的姓名字号,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吃亏,于是挤坐在鹧鸪哨身边,替他拧干衣袖里的雨水,说:“真言想必也不是真名罢?咱们有来有往,本官不算骗你太狠。唉,你们绿林中人是不是都有别号?”

鹧鸪哨并不否认,同他说了自己的名讳。封师古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念了几遍,记住了,眼珠一转,笑道:“你看,这人的名字,叫三个字和吵架一样。但真言是两个字,听起来亲近,你我相识一场,不要因为名字就生分了。”

鹧鸪哨忍不住失笑,轻咳一声:“单听封家主安排。”

他看不见封师古神色,但能猜想到对方眉眼奕奕的样子。想起自己从在夜郎王墓中与封师古相遇,一路上算是不打不相识。这观山太保起初又是欺瞒、又是哄骗的,如今敞开了心扉,倒有几分可爱。

在鹧鸪哨看来封师古变了,在封家主看来又何尝不是。他曾在苗寨中目睹鹧鸪哨从雨幕里走来,身后缀一串游魂,眼神像刀上流淌的蜜。又想起最初从棺材里把对方撬出来时,那副冷面冷眼厉鬼的派相。

那当口随便说句什么,鹧鸪哨都要百般防备,拿冰蓝的目光斜斜挑他,冷笑一下。

哪像如今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靠在自己身边。头发湿漉漉翘起来,任凭自己用手指头卷。

——像只乖猫。封家主大逆不道地想。这话敢想可不敢说,他闭紧了嘴巴,小心翼翼去勾鹧鸪哨的指头,这才觉出对方掌心冰凉,忙伸出双手去暖。

真冷啊,封家主想。都快没人的热乎气儿了。

他曾在心里将鹧鸪哨比作悍厉的刀,并质疑自己是否堪握。如今想来,自己却不必一定做握刀的手,而更试图做容刀的刀鞘。

虽不阻止它冒险,也要提供一处风霜下的庇护。

等到在城中打探情况的观山娘子摸到城隍庙里,接几人回到客栈,有人迎他们进去,等换过衣服,又分别替鹧鸪哨与洪川北诊断伤势。洪川北是摔伤,加上筋骨脆弱,看起来很严重,倒不必须什么珍奇的药材。只是气血匮乏,包扎之后就要静养,不能轻易挪动。

鹧鸪哨情势则复杂得多,那人替他诊断经脉,细细询问了感受,又掀开他眼皮,看见那层白霜似的阴霾。沉吟片刻,道:“我方才派人去置办了些药材,手头也有解毒的方子。但只能暂缓毒性,家里有些药外面是买不到的,等雨势小点,我们就乘船回去。”

封师古在旁边守着,闻言心里的石头才稍微放下:“他眼睛沾了水,我还怕会加重。哥,要不明天我就去渡口看看?”

对方说: “先等两天,雨停了自然好,雨如果不停,冒着洪水也必须回去。治得越晚,恢复得越慢。”

封师古应了,又想罗嗦些什么,被那人打断:“客房里有热水,先去洗洗。落汤鸡一样,像什么样子。”

封师古嘟嘟囔囔地埋怨两句,还是推门离开了房间。屋里只剩两人,鹧鸪哨听封师古出去了,才问:“是师岐兄么?”

对方微微一怔,听鹧鸪哨说:“久仰。”顿时明白过来,是自家弟弟又在外面给自己宣传恶名了。他摇头叹息一声,道:“舍弟调皮,有劳阁下关照了。”

“哪里。”

他们一人神清,一人目明,这样对视片刻,忽然一起笑出来,似乎分享了一件有关封师古的趣事。

鹧鸪哨同他互通了名姓,又问:“府上不介意么?” 毕竟封家乃是蜀中望族,又是倒斗的一门,贸然叫他一个外人进去,必定是不守规矩的。

封师岐很轻柔地替他按捏眼周穴道,说:“府内不大安稳,我在府外另有一处药庐,可以住在那里。”

鹧鸪哨一挑眉毛,想起封师古在夜郎王墓时被同行的人暗害,甚至丢进火药,想必是大户人家那些腌臜事。也不便深问,点头应了。

这时有人敲门,把备好的药材送进来。鹧鸪哨闻见草药的苦味,听见封师岐用药杵细细磨药的声音,忽然隐隐有些焦虑。这与封师岐是否给出承诺无关,人有五感,视觉无疑最重。纵使他是金刚罗汉,也不免心中忐忑。

封师岐说:“有点凉,忍着些。”替他双眼围上包裹了草药的白绸。鹧鸪哨眉毛微微一皱,终于问:“这毒……当真治得好?”

一句话像一支玉簪,清脆地落在地上。这委实不大礼貌,不过封师岐怎样的病人都见过,发疯的也有,指天咒地的也有。像鹧鸪哨这样伤了双眼,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的,已经称得上稳重了。于是笑道:“当然治得好。”

他嗓音温润如泉,想来应是个好脾气的人。鹧鸪哨能想象出对方嘴角微翘的样子,与封师古有些相似,不过轮廓更加方正,眼神也应更谦逊——

又听对方顿了顿,补充:“凭我是封师岐。”

这倒与鹧鸪哨的想象不尽相同了。话说得平淡,内里却傲气十足。看来这群封氏族人虽品性各异,不容人看轻的劲头却一脉相承。

封师岐嘱托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不得见风遇冷。这时又有人敲门,是封师古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热腾腾的气流,冲封师岐点了下头,对鹧鸪哨说:“我从暗室里带回来的书,里面夹了一封信。”

他方才收拾衣物,从暗袋中找出那本从摸金校尉收藏中随手顺来的古书。字迹早被暗河的水冲得模糊不清,封皮里那几句“公竟渡河”的批注也被冲散了。但他曾经用南珠照耀的、两页之间的夹层里,那张映出“发丘”与“凤凰胆”字样的纸竟没有洇透。他用刀片仔细分离出来,见表面被人用蜡后沁过,虽也有残缺,但好歹仍有字句可读。

之所以称之为信,是因为开头便是一句:

凤池吾友:

展信佳。

封师岐见封师古进来,就自行出了门,留他们两人商讨。封师古见他眼睛上裹好了药,就先放心了三分,将信上残存的内容与他念了一遍。

信中大约说:此番前去寻凤凰胆,铩羽而归,实在遗憾。虽有所获,然有果无因,终不能行。遗灰托付与你,愿洒于路,由万人踏过。我为发丘天管数年,毁人遗骸无数,当有这样下场。……此生不可与你,十分抱歉。

封师古想起那只放在城隍爷泥像中的娃娃,想来这位女子姓名里带一个“秋”。她应与这位摸金校尉相识,更可能是对方设立地宫的起源。只是疑惑:“这信中写发丘,并不是‘天官’,而是‘管辖’之‘管’,当真奇怪,难不成写了别字?”又说:“我记得你说过,那暗洞的墙上有东西。”

鹧鸪哨点头道:“是几处壁画。”又把王母赐药、大羿射月等等画面与他描述一番。当时只是将画面记在心里,如今细细思来,倒能抓到一两分模糊的轮廓。

封师古想了想,说:“这倒令我想到一事:我们封家的观山太保,一开始也是‘棺材’的‘棺’,后来得了皇帝金口御赐,才改为观天的观。这‘天管’应当也是什么特殊的称谓,后来由于什么缘故,将自己隐匿于世俗,成了‘天官’。“

鹧鸪哨想了想,笑道:“你说了这件事,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说:“‘管’有钥匙之意。‘天管’即为掌握上天命理之人。这种称谓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应当是王朝掌管祭祀的巫师。”

鹧鸪哨先是将自家身世同封师古讲了明白,静静等他半晌。封师古初闻这些光怪陆离的古事,即使见多识广,也不免心中震撼,消化了片刻,才说:“我早先听说搬山道人喜爱丹鼎之物,还以为你们在求长生。却没想到是长生害了你们。”

鹧鸪哨点点头,说:“我们族人在中原辗转几千年,便是为了找到遗失的雮尘珠。嫦娥一脉被月桂树吸取血液,后代苦不堪言,试图伐树。所谓‘夜光何德,死而又育’。月亮代指的是长生背后隐藏的无底鬼洞,嫦娥一族便是我们。月桂树是鬼洞吸取族人血液的途径,我们世世代代试图斩断,但找不到雮尘珠,一切都是空谈。

由此入手,大概可以猜出这里面讲了什么。不过一半是我已知的东西,剩下一半都是推测。具体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那个摸金校尉清楚了。”

所谓西王母,应当就是鹧鸪哨的祖先通过鬼洞窥视到的邪物。大羿一族在先知一族之前占据鬼洞,大羿射九月而留一月,意即统一信仰,推崇出祭祀,由邪物处得到的长生灵药便是雮尘珠。后来该族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覆灭,其后代有一支幸免于难,携雮尘珠入驻中原,献给当时的帝王以保全性命,做了巫师一类侍奉身侧的行当,预知晴雨,测算星辰,由此被帝王封为“天管”。

后面的事,都是鹧鸪哨的推测了。帝王寿终,巫师不甘于陪葬,暗地叫族人布置地道逃脱,并从帝王陵寝中得到风水秘术,自此以盜发墓穴为生。三国时曹操封赏,他们才改“天管”为“天官”,只一人掌管发丘印,其余持摸金符,便为摸金校尉。若从一开始都为散兵游勇,掌握的技巧不同,不大会有这种首领式的封赏。

不过世事难预料,摸金校尉后来脱离出去,独自立了许多规矩,再不受发丘天官管辖,说起来也只是平起平坐。而在发丘天官那边,却还保有着旧时的血脉联系,若非本族中人,便不能掌握发丘印信。

时间流逝,在明代永乐年间,有一位发丘后人与小德张相识,并得知了搬山道人的境况。

鹧鸪哨说:“壁画上并没有说,发丘一族也受到了诅咒。所以很难说她找寻凤凰胆的意图是什么,或许也贪长生,或许……”

另一个或许背后,就是她什么都不求,只因侠义,便舍身相助。

鹧鸪哨心中为这猜测有些动容,但不敢妄下断言,只是继续道:“我们在夜郎王墓中,不是捡到了一枚发丘印信吗?可能是这位发丘后人,便是在闯夜郎王墓的时候受伤,心灰意冷,郁郁而终。小德张不忍心看她志愿不偿,便利用平都山中五斗米教的祭祀之地修建地宫,留下线索,等待搬山道人……等我们来闯。”

封师古仔细回想一番,说:“我们在夜郎王墓中,那只船棺并没有打开。所以这位发丘天官应当不知凤凰胆可能在献王墓中。她在信中说:‘虽有所获,然有果无因,终不能行’,可能托付给陈凤池的不止有自己的遗骸,还有这个‘所获’。”

不过,她获悉了什么?

鹧鸪哨沉吟片刻,道:“我们寻觅雮尘珠千年,也曾想过得到之后要如何处理。毕竟千年之前的事情无从知悉,这诅咒如何轮转,又到哪里解除。”他说到这里,忽然怔了一下,“哪里?”

有果无因,终不能行。

一切的孽缘,正是由西王母的灵药而来。

穆天子西征,至于西王母之邦。

西王母的行宫,正是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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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揭秘完了,狗血得要死。

还剩一点点摸金&发丘的感情线。以后有空写个番外。

“什么天地啊 四季啊 昼夜啊

什么海天一色 地狱天堂 暮鼓晨钟

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Chapter 36: 砥砺

Chapter Text

我爽了。我好喜欢这种蹭蹭不进去的感觉。

狗男人年纪多大都爱咬人,姥爷你千万谨记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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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果无因,终不能行。

鹧鸪哨猜测那发丘天官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认为若想终结一切孽缘,就要携着凤凰胆前往昆仑,在茫茫雪山中找到某处幽冥腹地。然而世事炎凉,从不如人愿望,她虽到了夜郎王墓,却与凤凰胆的线索擦身而过,终究未能成行,一世郁郁。

思及此处,鹧鸪哨微叹了声气。伊人已逝,香魂杳杳,尽管再也无从得知秋姐儿相貌,但想到有这样一位义士,仅仅因为千年前的一丝孽缘,就甘愿投身艰难险阻之中,只为拯救自己的族人,就不由他不动容。

封师古听他说了这些推论,一时也是感慨万千,忽然想起一事,同鹧鸪哨说:“我在寺庙用沙盘问乩的时候,曾有他魂附体的感触。那时看着你,只知你是搬山道人,心生怨恨,但不忍下手。如今看来,应当是那摸金校尉的鬼魂徘徊,恨你们身世引得发丘天官死去,但受对方临终托付,又要给你们一条活路。按禅宗说辞,三千大千世界皆在微尘之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小德张入得佛门多年,终究没参透这些道理。”

封师古说罢,又轻声念起那首提拔在古书里的歌辞: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或许其中掺杂的遗恨与痴念,并不容旁人置喙。

空明于他,难敌俗世爱恨。这一点悖于禅宗,倒是很令封家主赞同。至于那魂灵附身后说出的判词,所谓“乙巳逢十,西女夺明”,虽不吉利了些,但暂时不被封家主放在心上。想不清楚,多虑无益。

鹧鸪哨听他说话引经据典,笑他不喜佛门,却又精通佛辞。封师古一本正经道:“有些事就是你看得多了才烦。”话赶话处,讲起自己儿时替祖母抄佛经抄到哭的事,顺便提到家中许多腌臜。封师古家中那位祖母并不是亲的,而是老太爷后娶的平妻,子孙中与他平辈的有三个,两男一女。那位妹妹天生腿脚有疾,在家中不甚受宠,倒因此同封师古关系不错。两位兄弟就没那么好心,时常想把封师古扯下来,自己做观山的家主。

封师古自嘲道:“我家老太太倒是信佛,不过从不做佛事,夜郎王墓里那枚炸药,估摸也是她指使的。死了我一个,他们全家不说升天,也要多享不少福分。”

鹧鸪哨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被师弟师妹围绕身旁,虽吃了不少苦,却亲爱和睦,从未尝过要提防家人的滋味。看不见封师古此刻的表情,也听得出对方话中苦涩,伸手握了握他手掌,听封师古笑道:“你心疼我啦?”这小崽子凑上前来,与鹧鸪哨贴得更近,轻声说:“你千万别心疼我。这一次没被他们弄死,下一次他们出去,也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不出几条人命,这事儿完不了。”

封师古话放得这样狠,就是想让鹧鸪哨提前知道自己的恶处,是个为了保住地位性命,连家人都肯杀的坏种。不过就算知道了,逃跑么……也来不及了。

鹧鸪哨闻言,挑眉道:“他们技不如你,杀便杀了,不要让你妹妹知道就好。”

这话说得怪无情,带着杀伐果决的血气,偏生令封家主听着心痒难耐。说出这话的鹧鸪哨本人又苍白得紧,被封师古望见他侧颜,嘴唇单薄,下颌尖瘦,只觉少了许多颜色;又忽而想起自己溺水时被对方度气的场景,就伸出手指在那下巴上轻敲两下,指节屈起,将他脸颊转到自己方向。

鹧鸪哨还没搞清这逗猫似的动作,就觉呼吸贴近,停在一个微妙的、出言可碰的距离时,对方轻笑了一声;刚要着恼,那热源就轻柔吻过来,唇纹相磨,仿佛撷取自己种下的花般理所应当。

他们上一次亲近分明只在昨日,亦是鹧鸪哨占尽上风。此时封师古要找回些颜面,压着鹧鸪哨倒在床榻上,舌尖吮着与之宣淫,听见对方喉间极细的低呜,也觉浑身发热,理智占了下风。

鹧鸪哨想汇聚思维,却每每被他唇齿打断,强迫吞进口中潮热的气流。他目不能视,别的感官都清楚得很,甚至比旁日还敏感三分。封师古沐浴之后过来,头发就这么披在肩上。鹧鸪哨挣扎间一伸手,抓到对方未干的发尖,冰凉入骨,顿时舍不得用力,只攥出些水渍,沁在干燥的掌纹里。

封师古不知为何,想起初遇时鹧鸪哨受了骨沉香的毒,低头舔舐自己掌心的血。那会儿他还想:怕不是自己姻缘线带刺,把这搬山道人蛰痛了?如今却满脑子都想让对方舔些……舔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想得快疯魔了,呼吸就急促起来,连带一点暂时无法偿愿的怨气,咬痛鹧鸪哨嘴唇,听他轻嘶的同时,按着身下紧压的两腿分开,将属地紧贴。接着解开人家腰带,两手顺着衣摆往里摸进。

他并不逾矩,甚至可说规矩。掌心只贴在腰侧,继而在背后汇聚,沿脊线摸索,寻找鸟的骨翼。但鹧鸪哨被这一点点接触搔得发抖,整个人蓦地前贴,正合了对方心意。那处热度攀升,烫得他喉咙一哽,说:“你……”

但鹧鸪哨并不想阻止封师古,甚至乐意纵容对方继续下去。所以只迟疑了一阵,就用双腿牵制住压在身上的腰肢,感觉到随着耸动鼓起的肌肉,想起被禁锢在河底的活龙。

这龙很年轻,一时受河妖引诱溺在水里。不过现在正属于他,这足够了。

他们谁都不想往后,往后在此处无益。封师古擦在鹧鸪哨身上,在他颈侧喘息,听对方喘息得更浓烈;他们拼死砥砺,出了一身汗,床板叫得人耳热;虽没真入,倒比真入还折腾人。

鹧鸪哨被磨得很苦,偏偏被抛高的欲望无法回落,只剩一点便到头。他脑子嗡嗡响,系在眼睛上的白绸几乎脱落,两腿缠得很紧,甚至自己也想:大约封师古的衣服都被蹭皱了。这关口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于是偷偷伸手下去,却被一下抓住手腕,连带另一只手也被拽起,用力一扯,整个人硬是被向上拖出几分。

封师古跟着压过来,单手抓着他双腕摁在头顶,在他耳边沉声威胁:“不许碰。”

这时他又是那个颐指气使的封家少爷了,不许暖床的人违背意愿,一举一动都要在掌控里。其实若论鹧鸪哨的力气,但凡使一点巧劲就能挣脱。但搬山首领因着那三个字后背泛起一阵战栗,说不清是被冒犯的怒,还是被挑起欲念的恼。

总之他服从了。任由封师古吻自己的眉心,继而向下,掠过被咬出颜色的嘴唇,轻咬高扬的下颌。

等封师岐敲门进来,屋里只鹧鸪哨一人在吹风。细雨飘进屋里,引得封家长子皱眉,责怪道:“受风总归不好,万勿贪凉。”说着把窗关上。

鹧鸪哨轻轻咳嗽了一声,嗓子有些沙,不过语调还是正常的,询问封师岐自己这药每日需更换几次。

封师岐见他脸色微有些潮红,疑心当真受了风寒,便拿手背试他额头温度,沉声说:“现在手头没有好药,怕耽误了你,勤换着些。等回到封家就不必了。”又说:“我派人去渡口看了,雨停不下来,这两日就会出发。”

鹧鸪哨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疑意,接下来两日都安心养伤,因着封师古需在外跑动,都是封师岐一面备药,一面陪他聊天。

凡开大墓,或多或少会有惊扰民生的响动,封师岐也预料到弟弟会闯出祸事,或可说他们这种人,不闯出祸才叫稀奇。所以此次前来,不止带了人手,也带了钱财印信,联络熟识的官家商人,活的就给施粥发药,又给活人带来的死人做法安灵。

这些都要封师古亲自主持,安置妥当才交给手下人。他们封家在蜀中百年积威,蛊惑人心,也不仅仅是靠巫术与妖言。

在鹧鸪哨印象里,这位封家长子光风霁月,是名君子人物。他同封师岐谈天,闻见药材被磨成粉末的苦涩味,便随口问他一句。封师岐笑道:“这是乌头,文人墨客们无事可做,给它起了个雅称,叫做千秋。”

鹧鸪哨懂些药理,但这雅称也是头一回听说,想了想,笑道:“只听过有看门守墓的千秋,这东西与它同名,倒也都是毒物。”

封师岐用热水浸了手帕,递到鹧鸪哨手上,轻飘飘道:“千秋万岁,都是虚言罢了。”

这对兄弟性情截然不同,一个守礼,一个叛礼,但根源上又带着相似的自傲。鹧鸪哨听着有趣,想引着封师岐说话,又被人家滴水不漏地引回来。在心中暗道:倒是个妙人。

等到出发那日,洪川南过来道别,说自家兄长伤势尚未痊愈,伤好之后,二人又要去楚地。若今后有缘再见,自当报偿恩情。封师古刚想接过话头大度一番,忽然被人家姑娘瞪来一眼,哼道:“伞也到时候赔!”

其实他们结伴而行,分不清谁帮谁更多。只是洪姑娘实在不忿被人抢了宝贝丢下的仇怨,借机撒撒气消消火,也在情理之中。

但封家主是从不肯在口舌上落下风的,与她交锋几句,最后平局收场。洪川南气得转身要走,又忍不住提醒他们,江宽浪急,千万诸事小心。

鹧鸪哨朝洪川南的方向点点头,抱拳道:“多谢姑娘提醒。”又笑说:“某还欠姑娘一根发簪,不知何时还了。”

斜风细雨,鹧鸪哨眼睛上蒙一条白绸,尽管孤零冷厉,但言语洒脱,又显出别样风姿。洪川南自从见过二人在水中度气的情景,呛了几口老黄汤,那点心思也跟着绝了。此时看鹧鸪哨,就跟看一处美景也似,歪头欣赏片刻,忽然嘟囔了一句什么。

那大约是句苗语,又或是别的什么相通的语言,在场人中唯有鹧鸪哨听懂了,也是跟着失笑,说:“多谢姑娘。”

等众人收拾好行李上船,船夫一声吆喝,大船缓缓离开渡口,朝青溪行去。虽然雨骤水涨,但封家家大势大,肯出钱财,总能雇来胆大的人。

封师古不太适应水上,头晕着躺了许久,等到终于能走路,天已经擦黑了。他从船舱出来,一眼望见鹧鸪哨正在甲板上,鬓发叫雨水打湿,就展开袖口替他挡一挡,左右扯了几句,趁机问:“那个洪姑娘说的什么?”

鹧鸪哨笑而不语,任凭封师古怎样催,嘴巴都闭得很紧。封师古想了想,自先放下了:不管说的是什么,左右老婆是他的。胡思乱想之中,又见天渐渐黑下去,远处江水滔滔,两侧山峦层叠,雨声淅沥,颇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忽然想起什么,同鹧鸪哨说:“你能喝酒么?”

鹧鸪哨素来不食辛辣,酒也只喝一点,从不多饮犯贪。但既然封师古提起,他自然不会拂了对方的兴,只笑问:“封家主要请我喝什么?”

封师古说:“我家中有传下来的酒方,拿冬天雪水酿酒,因为极辣,称为雪花烧。去年蜀地下雪,我攒了雪水来酿,你有口福,刚好可以尝……”

另一个“尝”字还未出口,忽然船体猛地上下颠动,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船底顶了一下,搅得周遭水花四溅。这大船称不上豪奢,可好歹能坐十几人,有这样的力气掀动船底,到底是何种怪物?

封师古与鹧鸪哨躲闪不及,只得拼命抓住船栏,被溅起的江水扑了满身。封师古差点咬了舌头,刚骂了两句,就听船夫一声大喊,众人随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暗沉沉的江水之中,载浮载沉,漂过一条活物,看其游过的水波身形极长。因着天黑,只能望见个轮廓。但封师古凝神细看之下,对鹧鸪哨低声说:“那东西很长……头上长两只角。”

长两只角?

鹧鸪哨常年在海上行走,水中古怪见过许多,只冷笑一声,说:“雨下得大,有东西要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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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姑娘说的是苗语,大约是你真好看的意思。

 

一个彩蛋:

等封师岐把窗关上,又替鹧鸪哨把了会儿脉,这才放心出去。鹧鸪哨一踢床沿,顿时有个人从床底滚出来,腰带还没系紧,先呸呸吐出几口灰。

鹧鸪哨听他狼狈,笑道:“左右是你哥,你躲什么?”

封师古抹了把脸,听他这话也愣了一下,反问:“对啊,我躲什么?”

Chapter 37: 绿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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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凝神细看,只见水波之中载浮载沉一条粗长的活物,头顶竟似生两只角。只是相隔太远,水声哗然,无法辨明真身。他观山太保威名再广,也只在川蜀之间的陆地活动,鲜少遇到要和水怪争锋的情况。鹧鸪哨则生在江浙,自小跟师父出海捞珠,此时虽目不能视,心中却有计较,说:“或许是山中泄洪,引来了走蛟。”
山野之中多有大蛇,修炼成形后借狂风大雨游入江河,借此成蛟。若头顶有船只出没,必然将之顶翻。因此有经验的船家若要雨天出行,都在船侧挂一柄剑,剑尖朝下,将大蛇一劈两半。
封师古想了想,似乎听过此类传说,笑道:“可惜本官的剑早丢了,不然也能拿来吓它一二。”
因着天色渐黑,兼有妖物潜伏,封师古便叫船家把风帆收起,令船只在江水中减慢速度。这仿若走蛟的怪物一击掀动船底,十分躁狂地在水中翻滚,掀起白花似的水浪,使人看不清其身形。封师古只得高喊:“取火把来。”
古有神鸟舁日之说,一只三足金乌每日托举太阳升起落下,其作为光明的载体,与承渡人类越过长河流水的舟船类似。于是人们将鸟雀的形象与船只结合,一为捕鱼采成,二为搏击风浪。这种船只在船舷两侧雕绘出锐利的鸟目,其上横飞两道绿眉,因此在沿海一带俗称“绿眉毛”。
这只乘风破浪的绿鸟此时怒目而视,两翼鲜红伸展,等待潜藏在水波中的天敌。蓦地升起一点暖光,终于有人取来火把点上,周围顿时浮动起松脂的异香。那人低垂着头说:“家主,火把来了。”就要递上前来。
封师古低低嗯了一声,忽然向前一步挡在鹧鸪哨身前,抬起胳膊一扬衣袖;那枚本要递到他手里的火把砰地砸在手臂上,溅起两点火星。封师古只觉半面身子震骨地疼,咧嘴恶狠狠笑了一下,隔着吸饱水分的衣料顺势一卷,将火焰裹住。那点暖光顿时黯淡下去,黑暗中只看见彼此杀气四溢的眼睛。
那人一击不成,迅速松开火把,从绑腿里刷地抽出匕首,一点寒光在夜里分外鲜明,矮身欺上前去。他身后三名船工也趁机拔出暗藏刀兵,只待头领把那姓封的小子肠肚搅烂,便一拥而上取了二人性命。骤听一声闷哼,几人都未曾看清动作,就见头领倒退着踉跄两步,被紧随而来的影子拉住手腕抓回来,反手成刀直逼喉口。
人体咽喉乃脆弱之处,被有功夫的人劈中非死即伤。忽然有人说:“暂且留他。”气势咄咄的凶徒微一侧耳,手刀已偏着向旁带去,啪地掴在那船工脸上,打得他脑袋一歪,鼻孔嘴角顿时破裂流血。
这记耳光十分响亮,其余人不由脚步一滞,眼睁睁看头领被那人抬腿绊倒在地,手腕扭得咯咯作响,刚溢出一丝哀叫,喉咙立刻被踩住。船工们细看之下,出手伤人的不是别个,分明是方才还被封师古护在身后的病秧子。他身量瘦小,双眼也盲了,众人只当他是个摆件,只顾着算计手无利刃的封家主。哪知恶蛟搁浅,尚有猛虎在侧,此时这人面上无甚表情,但面向谁,谁就忍不住后退一步,仿佛被无形目光剜去块肉。
鹧鸪哨听见脚底那人哀哀呻吟,忽然问封师古:“你哪里伤了?”
封师古不在意道:“手臂。”就听喀嚓一声轻响,那头领连痛都来不及叫,当场昏死过去。手臂关节反折,从鹧鸪哨手里软趴趴掉在地上,跟个破摆件似的。
封师古叹道:“别这么凶嘛。”话这么说,可没丝毫阻止的意思。他方才从船工手中夺下匕首,此时拿在手中把玩,说:“封师北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只会这些不入流的伎俩。我在封家没见过你们,但船工和常人的脚掌是不同的,看一看就知道。若是水匪,哪还用大动干戈混进来,直接在河道里埋伏就是了。——茶棚里的姜汤好喝么?”
他话锋转得突然,船工们心中一凛,想起出发前在渡口旁的茶棚歇息,封师古说他们辛苦,就花了些钱请店家熬姜汤祛寒。封师古笑道:“你们也知道封师岐,内里记仇的很。药是他下的,你们如今把他关起来,等到下了船,解药的事本官可劝不动。”
有一人低声说:“家主,我们也并非得已。”忽然领悟出此间机锋,语调拔高道:“家主肯留我们……”
他话没说完,眼前天地骤然晃动起来,脚下站立不稳,忙各自找船栏扶住。船身歪斜得严重,封师古高声喝道:“放太平篮!”鹧鸪哨闻声手腕一抖,那昏死过去的头领就被摔在雨水里,顺着甲板滑出去老远。
雨水愈下愈密,几名船工交换了个眼神。即使没有毒药,此时有煞神在侧,封师古想杀他们也不困难。命都握在人家手里,哪还管得上任务,先通力合作、从怪物口里保住性命为上。于是派一人去船舱,叫看守的手下放了封师岐与无辜的渔伙;两人丢下武器,分别去船侧解松绳索,把装满石头的太平篮沉入水中。原本摇晃不定的船体顿时稳定少许。
封师古问:“离渡口还有多远?”
有熟识道路的船家被放出来,凭记忆回他:“再走五里是桔柏渡,现在是晚上,船底下还有东西,哪来得……!”
这时有人握住船家肩膀,重重捏了一下,给他定心似的:“来得及。”
封师岐被从船舱中放出来,看见封师古周身无恙,点了下头,目光投向漆黑一片的江面,沉声说:“它们死了就来得及。”
鹧鸪哨偏过脸:“它们?”
封师岐说:“我们在船舱里听见船底响动,是两样东西在缠斗,把我们卷在里面。”雨水很急,连松脂的火把都难点起来,天上也隐隐滚起雷声。众人勉强靠封师岐携带的明珠照映,只见那条长而生角的“走蛟”正拼命挣扎,试图摆脱水底的什么东西,长尾拍击水面,掀起尺高的水浪,使人分辨不清另一怪物的相貌,二者在水中翻滚沉浮,不时溢出丝丝鲜血,又很快消弭在江水里。
原来那所谓走蛟并没有长出龙角,而是一条长逾三丈的巨蟒,头尾极细,肚腹却骤然膨胀,大张的蛇口中露出一颗圆角盘曲的水牛头颅。大约是捕食家畜后被洪水冲入江中,又被天敌追赶,打算呕吐出腹中的累赘逃命,期间发了疯似的四处冲撞,阴差阳错被众人看成长了角的蛟龙。
这条倒霉的巨蟒一时无法吐尽尸身,身躯粗重笨拙,又被恶兽追咬。蛇蟒之属多皮糙肉厚,它身上却被撕扯出大块大块的伤口,被江水泡得微微发白,有几处甚至露出了骨头,眼见奄奄一息,再拖不了几时了。
“绿眉毛”的船身用桐油漆过数道,十分结实坚固,但到底是用普通杉木建造,能经受住几遭撞击,众人也都心中忐忑。虽然眼下鹬蚌相持,但船在黑夜里行不快,等二者分出高低,说不准就要来吃人。为今之计,自然应当扶弱而弑强,先解决那撕咬巨蟒的怪物为上。
封师岐被拘禁之时心中已有些计较,从船舱中出来的时候身上就背着药囊。此时将里面装着的布袋似的东西分给几个船工,让他们将之吹圆,用同一根细绳系成一串,末端坠一颗石头,借着石头的重力在空中抡转几圈,蓄足了力兜手抛出,正落在二兽附近。
那布袋似的东西吹鼓后遇水不沉,如同一只只皮筏子,被水流推动着漂浮。绳子的另一端仍握在封师岐手中,与垂钓相仿。封师古指挥船家把稳船舵,身上带功夫的则持兵器守在船边,防止恶兽扑近。一时间只有鹧鸪哨最为清闲,守在封师岐身边,闻见了那些袋子上的气味,此时得空问他:“是猪脬?”
封师岐看他一眼,笑道:“是。”
“猪脬骚味很重,漂到跟前它们一定会吃。里面我放了些四棱锋,泡发了水变硬,能慢慢刺穿肠胃,活得过现在,也活不出一个月。”
鹧鸪哨觉得这法子与搬山道人的漂瓜取鱼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处,想着之后或许能向对方多加讨教。却不知封师岐说这话时刻意放慢语速,有意无意投过眼神,见鹧鸪哨神色平淡,不由升起些兴味。正待说些什么,忽然手上一重,线被对面沉沉咬住,猛地向外拉扯。
那条巨蟒被水牛尸身堵住蛇口,吞下猪脬的定然是另一头凶兽。它杀红了眼,哪里分得清凑到嘴边的是天敌的肉还是陷阱,张口便吞,不想猪脬破裂,四棱锋见水疯涨,一时间充塞肠胃,痛得它再顾不上那头巨蟒,只是在水中翻滚。
封师岐刚要说:上钩了。蓦地借着珠光忽见远处一双冰冷的、红玉般的竖瞳,正死死盯着自己不放,立刻扔下手中绳索,拽着鹧鸪哨向后扑倒。然而到底迟了一步,那凶兽用强壮尾部猛地划动,似有千钧之力,十来丈的距离眨眼即逝,庞大的、森白的躯体从水底一跃而出,撞碎船栏的同时张开大口,露出其中参差交互的尖牙,腥臭扑鼻,要吞食嘴边任何一块活肉。
直到此时人们才看出它的本来面目:是一头巨大的白鼍,只是脑袋都有七八岁的幼童大小。众人纷纷用刀兵去刺那白鼍的眼睛与鼻子。白鼍鼻尖娇嫩受不住疼,又兼肚腹刺痛,僵持片刻就落回水里,水花溅得人满头满脸。然而暴雨如注,每个人身上都淋透了,也不在乎这些。
鹧鸪哨扶着封师岐站起身,觉出从他大腿上流下的雨水居然是暖的,心中一凛,刚要伸手去探,手腕就被握住。
“嘘。”
封师岐低声说:“被木头划了一下,不碍事。”说话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又看向不远处封师古正指挥船工,用长竹竿捆绑刀刃伸进水中刺探。想是不愿令他们分心,又必要留在这里,看那怪物在自己的策略下伏诛。
这些姓封的说到底都一个德行,认起死理来疯得没边。鹧鸪哨见他不肯说,也没犹豫,十分熟稔地反握住他手腕,冰凉手掌顺着袖口摸进,探进暗藏的袖袋之中,指尖一软,果然找出一叠卷好的绸缎,应当是准备着替自己换药的。他摸过封师古的私藏,如今连他哥的也没放过,名为抢劫,实则理所应当。
封师岐眨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鹧鸪哨如何这东西放在何处,就见对方牙齿叼着撕断一截绸缎,探到自己正流血的伤口,手掌估测了一下,就不迟疑地大致绕了几圈,继而下死手用力一捆。
封师岐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也跟着一紧,险些被勒昏。等脑中嗡鸣过去,重重喘息一声,这才缓过神来,盯着鹧鸪哨,眼神颇有些微妙。
鹧鸪哨看不见,也管不了对方心境如何,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丝腥甜溢进口里。这才想起沾了满手封师岐的血,顿了顿,抬头问他:“你血里也有毒?”
彼时天上一道炸雷下来,照得人脸上俱是苍白一片。封师岐望着鹧鸪哨眼睛上被雨淋湿的白绸,目光下行,看见他唇角边抹开的血迹,将单薄嘴唇染得艳了些,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说:“自然是有的。”
那白鼍时而从水中露出一双眼睛,又很快被刀兵刺下去。原本这样的恶兽耐性极强,能潜伏水中几天几夜等候猎物。然而封师岐的计策实在很毒,愈是游动腹内愈是绞痛,那些硬刺在肠胃里扎得约深。几番下来,白鼍终于被耗尽精力,不再试图颠覆船只,也再不管那条奄奄一息的巨蟒,转身潜入水中,留下一线森白的背脊。
而那条伤痕累累的巨蟒,在完全呕出水牛尸体之后,终究因为伤势过重失去生息,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动不动,而那头水牛自腰部以下已被胃液消化得一片狼藉。众人将它们拿竹竿推走,水面上只见一枚绿眉红翼的鸟,静静目送一对尸首远去。它载着幸免于难的人,可这些人不会永远幸免于难。
交横腐烂,众生平等。
众人这才能稍歇口气,封师古将明珠给了船家,让他们谨慎掌舵,今夜先到桔柏渡。又和那些船工许下承诺,封师北给了多少报酬,他只会给更多。到时解药送上,让这些人下岸之后就收拾包袱离开,不要再在青溪出现,碍他封家主的眼。
鹧鸪哨与封师岐互相搀扶着回到船舱,刚一坐下,封师古便浩浩荡荡闯进来,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干,把茶杯扣在桌上,恶狠狠骂了两句。只有在这二人面前,他才能恣意一会儿,不必端着胸有成竹的家主架子。
鹧鸪哨笑道:“不杀几个,封家主不痛快罢?”
封师古叹气道:“他们都是一起的,杀了一个,剩下的多少会心怀愤懑,不好控制。”见鹧鸪哨唇边一道血迹,顺手抹了,又简单聊了几句,同封师岐约定好二人轮流休息,再次出了船舱去淋雨。
外面雨声淅沥,头顶有人跑来跑去,发出咚咚的足音。船舱中却安静得呼吸可闻,封师岐给自己大腿上的伤口换好包扎,又叫鹧鸪哨坐到自己面前,借着一点黄豆大小的昏暗油灯给他双眼换药。摘下湿透布条的瞬间,鹧鸪哨闭着的眼睫轻微颤抖,眉峰凌厉,面色却苍白,总觉一碰就碎。
和方才那个雨里的,当真是同一个人么?
封师岐想起几天前和封师古商议对策,要把从封家带来的手下全部留在酆都,引得贼人出手,拿三人性命一起冒险。他建议不要告知鹧鸪哨,那个向来顽劣的弟弟却抿着嘴角,眼睛晶亮地说:“不必骗他。”
不必骗他。
封师岐咂摩着这四个字中包含的情意,忽然微笑了一下。
他似乎开始期待,鹧鸪哨睁眼之后是什么样子了。

Chapter 38: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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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经历这桩意外后再一路无事,三四天后便抵达青溪。封师古担忧着鹧鸪哨的眼睛,让人先把他送到大哥的药庐中,这才给那些船工熬制解药,又送了些钱财,布置好零零碎碎的活计,反而不着急回家,先在客店里住下。若不是封师岐下了禁令不许他带鹧鸪哨瞎跑,他能吆喝得满街知道自己从外头捡回来个男人。
封家主每天吃好喝好,自称在家里都没这样快活。喝着酒的时候指头沾着酒水,顺便给鹧鸪哨摆弄自己家那些腌臜门道。他并起两根手指:“这个是我,这个是封师北。”说着中指压过食指一头,“祖母死后我祖父又娶了个平妻,他是嫡孙,老太太最疼他。我爹死得早,我再没了,封家就是外人的了。”
“老太太这时候肯定在骂我,”封师古掐着嗓子,学老女人说话的腔调:“死不死哇!”
他拍着桌子笑,笑得抹眼泪,又叼着翠莹莹的玉杯喝酒,一对眼醉意朦胧睨着鹧鸪哨看。可惜媚眼抛给石头,被一条白布全挡了回去。封家主气呀,可这不是鹧鸪哨的错,就哄着人家在床上亲亲摸摸,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涉及了一点。还理直气壮:“过两天我回去就难得过来了,先给你尝尝味儿,省得想男人。”
鹧鸪哨被他弄得腰软,嘴唇含得很麻,本来不打算计较了,忍了又忍,还是在想男人这句的当口将封家主踹下床铺反省。
踹是踹得很坚决,想也想得很诚实。封家主留下一句: “孙猴子要回去大闹天宫啦。”就自回了家,整饬魑魅魍魉去也。等过了三日,又过了三日,终于想起药庐藏娇,于是派人送了封信,说自己要去矿上看一圈,再去接一接留在酆都的手下与道衍,中秋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鹧鸪哨稀少有节日在家里过的经验,中秋或平常都没有分别。况且还有封师岐陪着,二人聊天作伴,鹧鸪哨时常拿药杵帮他捣碎药材。封师岐看见这场景,心说像极了月宫里捣药的兔子,但这比喻好说不好听,只得忍在肚子里。
自从一齐经历过事,封师岐和他说话明显通透了一些,又兼身为长子,照顾人习惯了,鹧鸪哨没觉得自己挑嘴,桌上的菜色已然慢慢换成他喜爱的甜口。这般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还有人陪着聊天的舒服日子,搬山首领实在没享受过,也从没有过这么清闲的时候。心想老话不骗人,少不入蜀老不出川,骨头都要被养酥了。
光阴轮转,很快到了中秋。因着封师古出门,这家宴就怎么也跑不了封师岐,先嘱咐好人照顾鹧鸪哨才匆匆出去。其实没什么好照顾的,鹧鸪哨一个人也能活。只是看不见的时光总有些无聊,他坐在黑暗中把玩一件浮雕诗文的小手炉,忽听窗外有人在敲,笃笃笃,笃笃笃。
自从眼睛受了伤,他耳力反倒更好了些——兴许也是这人敲得太过粗鲁。鹧鸪哨摸索着去开了窗,扑面而来一阵酒气,有人从外头翻上窗沿,双手捧住自己脸,嘿嘿笑了两声,把嘴儿对了好几次,才勉强亲上他嘴巴,舌尖立刻不知羞地勾进来。
鹧鸪哨被亲得一愣,惊诧于封师古回来得这样早,又明知他是在耍酒疯,被从脑后一揽,却有些失神。自己两手支在窗框上,任凭人家把嘴儿亲够了,脸有些红,耳朵烫得也痛。
封师古响亮地打了个酒嗝,也不在乎要什么面子,拉着鹧鸪哨衣袖,叫他和自己一起翻窗户出去。鹧鸪哨无奈道:“外头又没人看着,翻什么窗户?”封家主却不乐意:“本官千里迢迢跑回来,连家宴也没去,就翻墙头来看你。不成,你非得翻一次,不然我吃亏。”
中秋月满,船上寂寞。他被船工们簇拥着多灌了两杯,下船的时候差点一个没站稳,学李白去水中捞月亮。如今借着酒劲撒娇耍痴,其实心里很明白事儿,知道鹧鸪哨很吃这套。
可是怎么办?鹧鸪哨当真是吃这套的。他由着封师古拉自己的手,把自己偷出封师岐的药庐,跟做贼似的,一路潜逃到街上。
封师古同他说:“这儿没人不认得我,咱们偷偷跑,万一叫人发现,我又要被罚跪佛堂。”他是家主,按理说既然回来了,必然要先回府上同家人团圆,不然有失礼之嫌。但封家主事先给手下发了许多银钱堵嘴,又有封师岐顶包,去给老太太拿小锤子砸蟹腿。这才能得出空,按计划好的牵鹧鸪哨来逛街。
今日是八月十五,不必遵守宵禁,街上商家都张灯结彩,把酿得最好的酒、造得最好的饭拿出来。鹧鸪哨看不见,但能闻见那些酒肉饭菜的香味儿,若是他对着哪个方向迟疑了一下,封师古就了然于心,买下来一份喂给他吃。
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河堤边,里头点了不少做成兔儿形状的纸灯笼,白白圆圆,点一双红眼睛,里头大约装了许多人的情信与相思,祈望河水有情,送到天边尽头。
封师古给鹧鸪哨讲那些兔儿做的好不好看、像不像。鹧鸪哨说:“你没送一个么?”封师古拉着他手笑:“我又不必去天边找。”说着忽然想起来,从怀中掏出几块月饼,每一块都掰成两半,同鹧鸪哨分着吃。
“我下船时船工送给我的,你尝尝。”顿了顿,没敢说自己用美色从船工家的小女儿那里多骗了两块,立刻转移话题,“我也好久没吃家乡的月饼了,都快忘了味道。”
前一年的中秋,他还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里;再前几年,他还在顺天,吃皇帝赏下的糕饼。皇家的东西自然是好吃的,毕竟皇帝的肠胃多精贵呢?
他们两人坐在河堤边上,把月饼和买来的小吃一样样塞进肚子。吃不动了,封二少就把糕饼捏成碎屑,一点点投进河里喂鱼,又同鹧鸪哨讲他们这里如何过节。讲到了元宵,还要放烟花,譬如金钩银线,譬如海棠蛾、洞春柳,他们家每年都会扎一个好大的纸人神仙,拿车子在街上运着走,走着走着,就从口中、掌里喷出烟火,红的是杏,白的是梨,又从身上的盔甲中冒出黄烟,威武极了。
鹧鸪哨老家在江浙,就同他慢慢讲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倘若能在家中过节,那么舞狮子的时候,狮头的活计必然是他的——他年纪小,身子又轻,被狮尾一举就举起来,轻飘飘落上木桩。但他猜灯谜很笨,每次都吃不到糖,就有好心的师姐偷偷塞给他,他含在嘴里,被师父发现的时候还没有吃完,被捏着腮帮子都不肯吐,甜过了头,之后几天吃什么都是苦的。
讲着讲着,聊到封师古这几日的行程上。封师古轻笑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回来时候,天下大雨,那两个畜生要顶翻咱们的船?”
鹧鸪哨自然记得,略点了点头。封师古说:“我去接道衍回来,经过那附近的桔柏渡,刚好有人闹闹哄哄聚在一起,一个穿红戴金的女子正坐在地上哭。听周围人说,是迎亲的轿子路过河边,新娘突然跑出来,说不要嫁给俗人,要嫁给河神。一看就是被魇住了,我猜河里与那白鼍有关,因着一山不容二虎,两龙相遇必然争斗。所以停下来帮他们解决,刚好看热闹的里头有杂耍卖艺的,就和他们借了鼓,在河边敲。”
鹧鸪哨问:“怎样敲?”封师古就让他坐近一些,两人面对着面,封师古在他膝盖上轻轻拍奏,口中哼着某种悠远的调子。鹧鸪哨听出是古蜀的哭嫁歌,唱女子三顾回首,哭爹亲,哭娘亲,哭家乡,不肯离去。
这样哼唱半晌,看见浑浊江水中载浮载沉,漂来一段木桩撞进渔网里,挣扎得很激烈。众人七手八脚上来,吆喝着号子捞它,露出好长一条青蛇,都以为就是河神了。但封师古说:不是。拿寸长的铁钉把蛇头钉在地上,叫他们接着等。
鹧鸪哨揶揄他:“封家主好大的做派。”封师古揉手掌下两枚膝盖,圆润地硌着掌心。太瘦了,有些心疼,低声问:“坐着累不累?”见鹧鸪哨摇头,才接着讲。
一直等到太阳升到空中,将近午时,又有眼尖的人看见从江心漂来车轮大的东西,照样撞进网里。封师古说:“其实咱们同它相熟。”
鹧鸪哨想了想,轻轻啊了一声:“是那只老龟?”
封师古点点头,继续道:“它给咱们引路,虽是交易,算来也做过好事。我不忍心杀,只断它半截尾巴,破去修行丢回江里。这老龟想要得道,怕是又要百年光阴。不过本官同它说,你将罪魁与我找来,那么封言依旧有效。日后我会留下家规为证,几百年都作数。”
然而人海茫茫,几百年过去,连封家能不能留着都是两说,也只能看这老怪造化罢了。
他们将老龟放回江里,等到临近傍晚,围观的人有吃了饭才回来的,连江水都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这时江面上竖起一只白色的杆,远远游过来。有人跪在地上说真是龙来了。封师古才不信,见后头有老龟撵着把罪魁驱赶进网里,又让人们挑灯点亮河岸,捞上来看个清楚。
封师古指节曲起,轻轻敲着身边的青石,说:“是那条白鼍。”
女子见了那只白鼍,哭得更是惨,眼泪止不住,几乎要昏过去。这大白鼍腹中吞了东西,又被人捉住,自知活不成了,同她偎在一起许久,似乎是在告别。
鹧鸪哨听到这儿,问他:“只有一个河神,那先前两只来了做什么?”
封师古笑道:“你上门娶亲的时候,只带自己过去么?自然要有传话的,再加一个媒人。”说着叹了声气:“如今想来,那女子的模样倒也不完全像是被魇,想是它们梦中见过,成了情深意笃的夫妻。但人与精魅就算自顾相爱,体质却不容,天长日久总会互相荼毒。我是人,只能救人。精怪的事,我顾不上许多。”
封师古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息。鹧鸪哨正奇怪,只觉面前有人的呼吸凑过来,往嘴唇上轻轻贴了一下。同之前佯装酒疯时完全不同,但鹧鸪哨照样躲不开,耳朵又红得很痛。
在封师古看来,自己偷拐着鹧鸪哨跑出去是情之所至,不算坏了规矩;但封师岐有封师岐的规矩,把人从药庐里偷出去,足够让大哥扯着小混蛋的耳朵,按照药庐里的惩罚,拿小竹片打二十下手板。封师古哀哀叫唤,让大哥网开一面,求了半晌,大哥才将双手收在袖里,慢条斯理道:“不打也行,祠堂最近少人看顾,你去打扫一下,把牌位都擦干净了再回来。”
说是少人看顾,封家那么大的家业,哪能不小心着祠堂的清洁呢?就是封师岐罚他去跪跪牌位,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
其实嫡庶有别,封师岐并不能罚到他头上。但二人之间的亲情也不能简简单单就用嫡庶来划分,封师古嘟嘟囔囔,偷偷同鹧鸪哨勾一下小指头,还是垂头丧气地回了封宅。宴席早撤了,他也不必拜见长辈,径直走到祠堂里,也不扯块抹布装装样子,就那么坐在蒲团上,对着爹亲的牌位说话。
说:“我找到个喜欢的人,你知道了肯定不同意。”
又说:“不过你早死了,说不准在地府里小老婆都娶了十个八个,也管不着我。”
封师古用指头抹着地上稀少的香灰,心想着说不准能算出个咸卦。阴阳互感,姻缘美满。就咧嘴笑了一下,低声说:“是个搬山道人,命苦了些,该有人疼他。他想找凤凰胆,我就陪着他。我还捡回来个小崽子,挺聪明的,可惜不会说话,收养了也是件好事。”
他这样絮絮地念叨,把香灰画得胡乱一团,看不出个样子;忽听窗外笃笃地敲,有人“吱呀”推窗跃进来,猫似的不发一丝声响。封师古笑道:“你偷跑过来,不怕大哥也罚你?”
鹧鸪哨说:“我自来领罚了。”被封师古领着坐在身边,一副正经样子。
封师古偷偷瞧他神色,想问对方有没有偷听,偷听自己说那些傻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问:“等到上元节,我带你去看纸人的神仙,好不好?”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鹧鸪哨想象着那般场景,心中充满柔情暖意。甚至一瞬间理解了那位新娘的想法。若被人魇住,管他什么人鬼精怪,只要说了,哪里都敢跟着去。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他被封大家主迷惑了心窍,居然想着今日事今日乐,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观山太保,都是一群会用妖术的妖人。

Chapter 39: 顽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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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问:“等到上元节,我带你去看纸人的神仙,好不好?”
他说这话的声音低极了,在夜色下空旷的祠堂中回荡,更显得四周寂寥。鹧鸪哨想:这的确是一群会用妖术的人,蒙昧人心的伎俩用得很熟。
但他左右在这边再无亲伴,和封师古牵扯在一起也不错。想了想,刚要说那个“好”字,忽然祠堂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提着灯笼走进来。
鹧鸪哨倏地回头,险些撞到封家主的鼻梁。封师古啧了一声,顶着神色不善的脸起身抖抖衣袖,看那盏灯笼越走越近,渐渐提起来,映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哟,”那人顿了一下,佯装惊讶似的,“师古怎么在这儿啊?”
对方双眼弯如新月,面圆而口朱,本是富贵端正的好长相。可惜瞳仁上下留白,直视他人时眼神似锥,很有些刻薄意味。
封师古轻轻掸了下不存在的尘土,才说:“原来是师北。”
封师北笑道:“听见这里有响动,就过来看看。这几天周围都说有贼子出没,虽然封宅他们进不来,也要提防着些。”
“无妨,”封师古勾了下嘴角:“外贼好防。若是担心,我多给你布置些人手就是。”
封师北望着封师古皮笑肉不笑的脸,心里少说撕烂百八十回了,面上还是天然的笑模样。心想这小子往日并不在乎家业,镇日想着出去。如今却处处使绊子下圈套,明摆着要整饬权柄,当真做一名封家主了。
他近日被针对得难受,手脚施展不开,连入账都平白少了许多。钱财上受了气,只能从言语找回来,开口便是封师古出门时,老太君如何担忧,日日吃斋念佛,所以家中佛供还要再添一些。又说世风日下,要多提防外人,毕竟封家血脉连枝,还是亲人最信得过。
鹧鸪哨听封师古抱怨过老太君的蛇心佛口,此时被话里的刀锋波及,只觉得这些豪门大户有些无聊,和村中争鸡斗狗的农家也无甚区别,生前死后俱是黄土。又听封师古温言说:佛供自然越多越好,老太君只有这么个愿望,自然要尽力满足。遥想起在佛爷面前插三炷香都不愿意的封二少,觉着还是山野之间的封师古更快活一点。
若是自己生在这种家里,迟早要被憋死。
鹧鸪哨这样事不关己地发呆,却要被别人盯上。封师北想起手下回禀,封师古身边有个煞星。可面前这人眼也盲了,苍白得一推就倒似的,哪里像他们说的那么杀神?他眼珠一轮,目光刚要往鹧鸪哨身上瞥,忽然封师古向前一步,视线全被挡住。
“夜深露重,师北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着了凉风,老太君心疼。”
封师古个头高出一些,目光沉沉地俯瞰下去,虽是笑着,仍令人心中凉出半截。封师北背后一寒,强撑着不退,反问:“师古不早回去,还要在祠堂和老祖宗们说会儿话么?”
封师古两袖收在一起,抬头望向夜空,慢悠悠端详半晌,低下头,忽然笑了一声:“看星星啊。”
“古人言‘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本官也是受星君相邀,近几日观摩天候,见苍白云气入张,如刀剑出两角;又见轩辕星色黑,至辰日辄变赤,图凌微垣。”
“封师北,”封师古慢条斯理道:“你说,它配吗?”
封师北目光阴森森地逼人,一字一句说:“你不要太过得意。”
封师古叹了声气,诚恳道:“本官时常忧虑,往后没了你,得意起来都没趣。”说完也不再看他什么表情,拉起鹧鸪哨,将封师北和他的灯笼留在身后。
天色太晚,封师古干脆领他回了自己屋子。左右全府上下都知道他养了个男人,带回来睡睡也没什么。
封家主只料错了一点,这传言的主人脾气并不算好,刚一进门就撂翻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喝茶,一只脚却踩在他胸口上,压得封家主胸闷气短,一时明白了美人千钧的道理。艰难喘息着说:“你这是弑夫……”
鹧鸪哨学他语气悠然道:“我这是杀夫证道。”
封师古几乎怀疑鹧鸪哨早已恢复视力了,如今是耍着自己玩。然而鹧鸪哨点点耳朵:我听得清楚。就把勉强爬起来的封家主又踩回去。
封师古握着他脚踝,痛定思痛,反省了自己败坏鹧鸪哨名声的顽劣行径。鹧鸪哨歪头想了想,说:“确实有这么一点。”说着支起脸颊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凶狠:“不过邵某平日杀人头颅,可都是拿去换银子的。封家主出不起钱,想让人干白工?”
他只是不喜欢掺合这些事,封师古有拿他震慑旁人的意思,搬山首领还是看得透的。
不过封师古也回护着他。两相抵消,还能暂且饶一命。
封师古叹息一声:“本官不卖那些可怜,但想让他们乱起来,非找个借口不可。而且杀人的事不劳烦你,只是做一做本行。”
鹧鸪哨闻言挑眉,暂且放封家主自由,听他在耳边说了两句。就算是搬山道人这样不守儒家规矩的人,听完了封家主的鬼主意,也禁不住笑骂:“泼才!”
封师古理直气壮:“他不以常理待我,我自然不以常理待他。轩辕星乃女官之星,色黑又转赤,刀兵犯界,试图凌架紫微星垣,就要承受这个后果。”
既然知道了一件,那么再多知道几件也无妨。封家主干脆交代了个底掉,说:“你还记不记得在夜郎王墓里,我同你说家中派我们这些晚辈找东西?”
鹧鸪哨当然记得这茬,当初封师古见他是个搬山道人,还一定要捉回家审问。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方才倒是踩轻了。
封师古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上几辈出来个疯子,当上家主之后恣意妄为,杀了许多人,终于被家族讨伐,但本事很大,硬是带心腹逃跑了,临走还盗了封家几件宝贝。老祖宗们颜面不存,说一定要把这疯子找回来,又说他素有异癖,说活人都不可信,所以只睡在坟茔里面,与死人作伴。他当初流窜躲避,应当也是掘开哪处大墓藏身。所以我们封家子弟出门在外都有所留意。也有说他隐匿身份投奔了绿林,暗中探查,又以搬山道人生化制克之法与观山太保最为相似,于是想从你们这里找些线索。”说罢长长哀叹一声:“老祖宗们却不说,搬山道人都这样凶……”
这些恩怨既已过去,再拿来说事就没意思了。鹧鸪哨想了想说:“我族中自古闭塞,就算与外人联姻,也多是平常人家无依无靠的子女,没听说过有这样本领通天的人。往后捉搬山道人的事休要再提了。”
封师古自然答应,又说他们家只是这般要求,实际百年以来真带回个小道爷的只有他封家主一个。鹧鸪哨敲敲桌子,忽然问:“那疯子只信任死人,怎么会有心腹?”
封师古笑道:“这就是他们那辈的事了,我们再怎么说都是胡乱猜测。兴许是疯子骗人,令其死心塌地;也或许那心腹真有本事,把疯子骗住了也说不准。”
实际他人很卑劣,说这些前尘往事,就是想让鹧鸪哨掺合进来,从此不做自由的鸟。不过这点歪心思不提也罢,天色已晚,鹧鸪哨身上自准备着药包,防止封师岐俗事缠身,自己就能更换。封师古替他换了药,又着人端来安神汤喝下,哄着鹧鸪哨上床抱着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说:“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出去买一副耳坠戴着,好不好?”
他从在苗寨那会子就惦记这事儿了,脑袋里不知过了多少款式。封家主只有送姑娘礼物的经验,那些莺莺燕燕他看一眼就知道配什么了。从苗家银的坠朵到汉家玉的串珠,每一样都很好,但在鹧鸪哨身上,又觉得它们不配。
流苏呢?
一转身,是剑花下摇荡的穗。
鹧鸪哨想了想,“麻烦。耳坠子勾衣服,打起架会被人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并非没有戴过,只是嫌麻烦又摘了。
封师古一听来了兴趣:“你戴过什么样的?”
“铃铛的……”鹧鸪哨被安神汤催得犯困,迷迷糊糊嘟囔:“练功夫用的……从木桩爬上爬下……不能有声音……”
封师古压着气音:“弄出声音来会怎样?”
“会被师父骂……”
封家主遥想着小小的鹧鸪哨,被师父训斥会不服气,眼睛红红地一甩头,耳朵上银或铜的铃铛泠泠作响。一时间心驰神往,再想问些什么,这幻象有关的主角早已阖上眼睛,呼吸平稳得令人嫉恨。封师古又瞪了半晌,终于认命地叹了声气,就算观山太保神通广大,也无法闯入他人梦境作怪。
封师古这一次归家,还顺便接了道衍回来。此前他们三人上船,就让手下在当地找了户人家,给了钱财让照顾小孩几天。这孩子不知是天生不会说话,还是被妖邪惊吓,总也不肯开口,也不哭不闹,没什么情绪波动。封师古把他交给大哥治了几天,得到的答复是:心病罢了,靠他自己领悟。
小小的孩子,哪来如此大的心病?
但封师古早决定了要收养他,就算一辈子不会说话,不学无术,一张吃饭的嘴封家还是养得起的。所幸这孩子很聪明,教了段时间,就半知半解能听懂一些汉话。
如此鹧鸪哨就又有了个安静的伴,每天撑着一柄小伞,走到哪儿都要小步跟着,遇到台阶墙壁就扯一扯他衣袖。渴了饿了,还会在鹧鸪哨掌心写新学会的字。封师古又给了他一支骨哨,免得小家伙不会说话,跑到哪个地方叫不出来。
封家主说:戴上这玩意儿,往后也要随封姓才是。封师岐听出他心思,对此不置可否,不过看这孩子身世可怜,头脑又聪慧,心中亦是喜爱,传授一些技艺倒也无妨。
不过这就给了封师岐话头,时不时揶揄封师古两句,说这孩子比自家弟弟小时候聪明多了,也安静多了。当初封师岐在药庐中随老师学习,每背一句千金方,就听见窗户外面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重复。他打开窗户,发现封师古搬来个小凳子坐在窗根底下,头发还没有梳,长长地披在身后。封师岐就把他抱进来,教他辨认药材。但封师古很淘气,经常把老师的胡子编成辫子,或在药方上盖满印章。
旁边鹧鸪哨板起脸忍住不笑,封师古抗议了两句,又被大哥举出许多糗事,心知多说多错,干脆闭口不言;鹧鸪哨听见封大少爷一笔一划教道衍写字,就坐过去捻起一片晒干的当归闻嗅,偏过脸颊的时候一丝头发顺耳畔逃出来,落在封师岐手腕上,一时缱绻不去,自己也并未察觉。
封师岐眼帘低垂,将手腕慢慢抬起,感受那缕头发从皮肤渐渐支撑不住,倏忽滑脱下去,如梦中从高处坠落,乍醒迷眩。他轻轻眯了下眼睛,赭色瞳仁在日光里颜色很倦,微笑道:“过几日就能摘下药布,偶尔看看东西了。”
他胸臆间时有杂念横生,是剪是留,也该有个去处。
鹧鸪哨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可也止不住遥想,倘若还是看不见……他明知应当信任封师岐,但这心情随着日子逼近而慢慢煮沸,咕嘟咕嘟冒起泡来。
总道世事不如人意,可期盼的东西当真到来时,人总会生出逃避之心。等到了晚上,鹧鸪哨面上平静无波,听见门吱呀响,有人裹着夏夜的寒意进来,又轻声把门关上,就问:“师岐兄?”
那人嗯了一声,走上前点起蜡烛,屋内顿时明亮了些。伸手刚要碰鹧鸪哨脸颊,忽然抽回去,转而向下,与鹧鸪哨十指交扣。
那双手有点凉,带着水的潮气。鹧鸪哨微一挑眉,却不挣脱,等对方把手暖热了,伸到自己脑后解开布料,柔软布料脱离双眼,温和烛光一瞬间竟有些刺痛眼皮。他眼睫微微颤抖,忽然被温热手掌盖住,重新回到黑暗。
“等一会儿,”那人说,“慢慢来。”
他说着,指缝微微张开,让鹧鸪哨能适应光线的强度。等到烛光再不刺眼,鹧鸪哨就轻轻点了下头,让对方把手挪开,慢慢睁开了眼睛。
光线里只看得见那人一片剪影。鹧鸪哨笑道:“你不是在家里忙着么?”
封师古说:“也没那么忙……”紧跟着嘟囔了一句什么,被鹧鸪哨反问,又匆匆半路拦下,说:没什么。
他耳廓微微发热,幸好有烛光掩饰,并不明显。方才解开布条的时候,封家主几乎以为身处洞房花烛,在揭新娘喜帕;本想借机调笑两句,见鹧鸪哨眼睫颤抖,在烛光里显出一瞬间迷茫乖顺的姿态,就也听见自己心口扑通撞了一下胸膛,滋味儿麻酥酥的,疼得他发痒。
他说的是:你看不到之前,最后一眼见的是我。
——现在能看到了,第一眼也应见我才对。

Chapter 40: 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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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爬上药庐屋顶,往镇中央看,正是一座乌瓦白壁的宅邸,大门两侧石狮拱卫,另有一道峥嵘的青石牌坊,是明太祖赐予封氏先祖的。
观山太保封家世居青溪,棺椁就近埋在棺材峡底。等到了封王礼这一代,上承天恩下收民惠,专门占天星卜算,寻了一处依山傍水的上好格局当作祖坟,正在棺材峡的背面。封师古指给鹧鸪哨看,只见远处山峡云雾缭绕,两侧高耸如肩,中间荫蔽一座占地极广的庭院。其名为乌鹊还巢,寓意护佑子孙,福授连绵。这样背倚山川,只一面开口,也有防止他盗的作用。陵园最前一间茅草屋,想必是守墓人的住所。
封师古说:“棺材峡里就是乌羊王的坟墓,在我们这里很有名气,据说是古时候治水的大王,被人把脑袋砍了,殓在棺材山中。我家世代不许人盜发,唯恐惹来妖物出世。”
他说这话时语气颇有遗憾,鹧鸪哨知他有盗墓之瘾,问:“想去看看?”
封师古眯眼笑道:“以前想,现在顾不上它。要等到本官一呼百应的时候,谁的话我都不必在乎。土里的说到底都要被人挖出来,与其被那些俗人偷去,不如让本官替他们收了,好过明珠蒙尘。”
鹧鸪哨笑道:“满篇歪理。封家主日后不怕被人挖么?”
封师古倒很有自知之明:“不怕。本官招人恨,左右躲不过,把收集来的统统放在一处,让人看看多么堂皇。”
他又反问鹧鸪哨,鹧鸪哨则不太在乎随自己陪葬的会是什么,只要心愿达成,族人摆脱诅咒,他漂泊四海,四处都可为家,四处都可长眠。
二人围绕生前身后事又闲聊许久,这才把话题转回棺材山上。封师古说:“祖坟以前一直雇外姓人看管,前两天封师北出去喝花酒,他婆娘去青楼抓奸,不小心掉下楼梯。大的没事,小的就没了,好像还是个带把的。这小子不太甘心,一根筋要把儿子埋进祖坟。昨天才松口,答应死胎扔进乱葬岗,只是要在给自己准备的坟穴边埋几件小衣服。这事儿说起来不好听,就让外姓人回了老家,换他妻弟看守,等着入殓。”说着呼地吹口气,指尖做个火花上扬的动作:“他登台唱戏,本官不能不给喝彩,添一把火也算兄弟情分。”
他原本想让封师北马上风死在婊子榻上,留下个永载人口舌的好名声。如今让对方断了一子,也算聊胜于无。
鹧鸪哨心里通透,对深宅阴私懒得多管,加上出身西域,不尊君臣父子那套儒家规矩。封师古想让他偷一件老家主的殓服出来吓人,于他并无所谓,只是揶揄:“先说个别人抵死不答应的条件,闹段时间又松口,把真想法说出来,不愧是同姓兄弟,做生意的本事都一样。邵某寄人篱下,吃人嘴软,只能由老爷差遣,干些缺德事换赏钱。”
封师古忙揽过他脖颈告饶:“怎么叫缺德事!祖父他老人家给本官托梦,说正愁没太阳晒衣服,咱们拿出来晾晾,最是孝敬不过,唬人只是顺便的。再说搬山首领哪里是任人拿捏的角儿,本官一个捧不好,真把我观山家牌楼掀了,哭都无处哭也!搬山首领好好心,行行善,可怜可怜苦命人罢。”
其实封师古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他虽年纪轻轻,手下门徒学生倒也不少,其中唯他马首是瞻,情愿去做大逆之事的也不是没有。但就是想让鹧鸪哨也跟着涉足,趟一趟大宅子的浑水。说他玩弄心机也好,为人卑鄙也罢,想捉得天上逐日的鹧鸪,让他愿意为你留一留,光是善心可不够。
鹧鸪哨倒没把封师古的鬼点子往深里想,只当帮他个忙,笑着斜睨一眼:“非也,论起善心,谁也比不上封家主为人孝悌,怎么乡间也没封个善人当当?”
封师古默念两遍封大善人,摇头道:“不行,太难听,给也不要。还是封大财主好听,有银有地还有财主婆……哎哟别掐。”
鹧鸪哨说封师北所来不善,既然耍痴卖泼这么久,应当别有目的,左右自己闲来无事,会去观望一二,再不动动骨头都散架了。封师古点头答应,又让鹧鸪哨抽空誊写夜郎王墓船棺内的文字,自己与藏地来的盐商谈生意,要出门几日,盯梢也好,戏弄人也好,万望注意安危。
鹧鸪哨从封师古私藏中顺走几件必用的物事,南珠照明,冷兵防身,不过封家主向来用剑,那东西耍着风流,鹧鸪哨用不惯,就挑了件峨嵋刺挂在指上,从药庐中摘顶斗笠,过午吃罢了饭,同封师岐知会一声,出门慢悠悠地走。
郊外路远,他凭记忆寻到棺材峡前的陵园,望见牌楼时候已近天黑。植被茂密,鹧鸪哨观望四周,挑了株高大的香樟,三两下爬上去。风急天高,鸟叫声吹得很远。茅草屋里点起灯火,有人坐在门口,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墓园中封土堆得老高,石碑林立,虽看不清刻的字迹,但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还是能从形制上分清一二,呈树形排列,有的枝脉戛然而断,留下空落落的臂膀。
这些坟穴的排列应当也是有讲究的,但鹧鸪哨毕竟不是摸金校尉那等高手,能看出形仪礼制已经很够用了。在众多土堆之中,唯有一处最为古怪,生满杂草,显然无人祭拜,在周围清理严整的封土衬托之下极不寻常。既然入了祖坟,怎么又无碑无封,任其荒芜呢?
鹧鸪哨食指往上弹一下斗笠,靠坐在树梢上遥遥观望。他的眼睛实际还不能用久,封师岐也曾说,往后被风吹或情绪激动极易流泪,算是个治不好的病根。
然而风还是要吹的。他才在屋里闷了多久,就像掉进酒缸泡软的老鼠,浑身软塌塌的不自在。还是餐风饮露适合他的骨头。鹧鸪哨随手揪下一片树叶,咬嚼它的苦味。现在吞下一块石头,也能听见在身体里空鸣回荡的声音。
这样等了半晌,忽然远处有灯笼的光,一颤一颤往陵园这边跳动。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瘦小汉子,已是秋凉时分,身上还穿着短衣,挑着个扁担,扁担两头挂着食盒和灯笼。他把门口打瞌睡的人叫醒,拿出新的饭食,收回晚上吃剩的盘子碗筷。这样的待遇原本没有,但新换的看守人毕竟是主子的妻弟,因此屋里灶火从没动过,都是一天四顿给送。送饭的叫刑五,是庄上种地的佃户,欠了主人家三十银,这才什么活都揽着干。
值夜的人自顾叫醒同伴吃喝,哪里管送饭的去哪。鹧鸪哨居高临下,看见那汉子挑着灯笼越走越远,刚巧不巧,停在自己藏身的树下,鬼鬼祟祟往里看。
这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谁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另一双眼睛盯着。等了好一会儿,茅草屋里渐渐没了吃喝的动静,刑五才从树下偷偷溜进去,推了几人半天,这才彻底放下心,返身捡回担子,拿出碗筷,在食盒底下翻找什么,一点一点将木盒拆开。
鹧鸪哨在树上看得分明,这人拆卸木盒的动作极为生疏,费了半天功夫,才从盒子底部卸下一只精钢小铲。刑五举着灯笼,另一手把小铲竖在面前,抖着两腿往陵园里走。鹧鸪哨挑了下眉毛,吐出树叶,从树上轻声跃下,如一只半夜巡猎的山猫,跟随令自己兴味盎然的猎物。
兴许是跟封师古混久了,搬山首领也染上些坏心,不打算直接戳破,想看看这位并不熟练的同行如何挖坟掘墓。
不知何时风悄悄停了,厚重峡峰背后江水激荡,隆隆击打在峭壁上,在寂静的山夜中格外清晰。刑五抖擞胆子,按照记忆中的指示在封土堆里寻找,忽然一步绊作两三步,咕咚坐靠在一尊石碑上,灯笼如风滚草滚到一边。那碑文都用红漆描过,在灯笼光照下张牙舞爪。刑五遭火烫似的跳起来,立时跪倒磕头。
封家在蜀中积威甚重,就算自家斗得厉害,在外人眼中却不分彼此,都是能召神唤鬼的巫人。先不说被伙人发现如何收场,就是这些埋在地下的死人,哪个不是生前通灵,万一成个厉鬼索命,倒不如自投长江来得痛快。
刑五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自投死路,口里不住念叨:“菩……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翻来覆去说一些家贫的话,想起这是主人家的墓地,又磕头说封大人们不要怪罪,实在是还不起钱了。冤有头债有主,他至多是帮人干活的。
鹧鸪哨听这话奇怪,又见他神色慌张,不像是做这事的熟手。想再细辨,刑五却已软着腿爬起来,走到那处唯一没有封土与石碑的坟穴,捡回灯笼插进土堆里。往手心吐两口唾沫,一铲一铲挖了起来。他身材瘦小,干起农活倒是熟手,花力气时也渐渐忘记了害怕。加上这处坟穴实在奇怪,埋的并不深,三两下便铲开表面薄薄一层土皮,露出下面黑沉沉的棺盖。
甫一露出棺盖,忽然呜呜吹来一阵阴风,连带老猿哭哀似的啼鸣,卷动树叶哗哗作响。林立的石碑如同一只只从地底探出的眼睛和嘴,借着风声嗡嗡议论。刑五后背跟着麻了,几乎想拔腿就跑。但事已做到一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刑五咬咬牙,把精钢小铲边缘抵在钉子与棺材的缝隙间撬动。那棺材钉本就没有钉牢,被人硬生生往上撅,不一会儿松脱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刑五看不出端倪,鹧鸪哨心里却有计较。这棺木并不名贵,只是普通的杉材,里外漆了三道。放在普通人家算是不错的寿材,然而放在观山封家的祖宗坟地里,一层椁室也无,甚至草草掩埋,实在不合常理。只是思虑功夫,那头刑五已经撬完了棺板上所有的钉子,正双手平推棺盖,木材摩擦间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
鹧鸪哨正专注观望,忽觉一丝凉沁沁的触感顺脚踝向上蜿蜒,他眼风倏地向下一掠,借着幽暗月光看见一条绿斑白尾的烙铁头,转瞬功夫便爬上小腿,正大张蛇口,弹出腔肉里两根倒钩的毒牙。这种蛇毒性极其猛烈,然而天性懒散,从来躲着人走。不知这条为何如此凶悍,竟主动爬上人身,要大啖血肉。
若是直接挑断蛇头,稍有不慎就要被毒液溅在身上,或被尖利蛇牙划伤。生死关头,鹧鸪哨眉也不动,指间峨嵋刺滴溜溜转了几轮,分明没见动作,一点寒凉却已斜刺里挑上去。那烙铁头正欲下咬,忽然上下两颌被同时穿透,蛇口被迫闭合在一处,溢不出一丝毒液;吃痛之下蛇尾松开,正欲发狂,就被人正正捏住七寸,两指一错,四下乱甩的蛇尾顿时萎靡垂下,连点声响也无。
一切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鹧鸪哨丢下蛇尸,还未来得及思索哪里来如此烈性的毒蛇,就听封土堆后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很黏,黏得奇怪,不像金属敲击在木头上,反而像在击打某种裹着柔软外皮的硬物。
鹧鸪哨混迹绿林,杀人越货的事见过无数,对这类声音有种残忍般的直觉,再次从封土堆后望出去,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棺盖已被撬开一小条缝隙,但方才掀开棺盖的人正趴在上面,面孔朝下,脑后凹进一个柔软的弧度,从中溢出鲜血与黄白的脑浆,顺着碎骨轮廓流进棺材里,像极了方才那条死蛇。
死尸身后站着一个人,闷不作声丢下手中一柄金瓜锤,旁边的纸灯笼被溅上血迹,夜风一吹,在那人脸上映出斑驳的烛光,一闪一闪,像皮肤下斑块在缓缓蠕动。那人盯着尸体半晌,等流动的血慢慢凝固,才上前捡着没有被血迹脏污的部分扯下刑五尸身,露出被遮盖的棺盖,忽然喉口挤出一声尖涩的怪笑。
“嘿……”
鹧鸪哨望见这人腰间有金光晃动,隐约是观山家的腰牌,几乎能确定这就是之前向封师古发难的封师北了。只是深更半夜,他为何来此,又为何痛下杀手?正待思量,那刺耳笑声戛然止住。
封师北面孔本就很白,此刻愈发苍凝,甚至露出些不敢置信的神色。鹧鸪哨看不见对方发现了什么,却听见一阵咚,咚咚的轻响。
咯啦,咯啦。
二者一同响起,来源正是被掀开一条缝隙的薄棺。鹧鸪哨背后一凛,觉出是其中死人尸变成了行僵,正用指甲抓挠棺板,带动棺盖轻轻碰撞。声音回荡在重重环绕的封土堆中,显得愈发不详。

Chapter 41: 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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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纸灯笼里一闪一闪,映得封师北脸上明灭不定。他慢慢眯起眼睛,将腰侧明珠的机关旋开半分,立时明亮不少。
眼前漆棺乌黑凝重,棺板上血迹未干,顺着尸体趴过的痕迹滴答滴答向下淌,直流到棺材里。连虫鸣也安静下来,似乎觉察到某种不详的妖氛,一时只听得指甲挠动木头的刺耳声音。
在场二人一明一暗,按理说都是倒斗摸棺的行家里手,面对僵尸发难不应再有惧意。然而封师北面上一片苍凝,似乎不意会有这样的发展。他得到的情报里说,这棺材并未盛殓尸首,而是一套空棺,内藏暗格,里面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本来只待刑五挖出棺材后杀人灭口,取走棺中宝物便撒手不管,事后种种皆栽赃过去。哪曾想棺中有尸,尸又成僵,往日只需用缚尸索一缠,任是大罗金仙也逃身不出。如今身上仅有腰牌与火石纸马,实在心中没底。
他懊恼自己准备不足,又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把性命搭进去。然而临头放弃实在舍不得。来回博弈,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终于咬牙跺脚,往墓前跪下磕了个头,口中絮絮念叨祖宗保佑,祖爷爷保佑,儿孙今夜来此实在迫不得已,务必要助我降妖取宝,否则要被孽障毁了封家云云。
鹧鸪哨听着险些笑出声来,都来挖祖宗坟头了,还要人家保佑,这是哪来的孝敬儿孙?不过对于孽障一说十分好奇,难不成是指的封师古——那倒真是个孽障,没有半点冤枉。
眼见封师北从地上爬起来,从衣袖中取出一条白纸,叠得像大臣手中的朝笏,也没见多厚重,三两下抖动展开,竟成了一张完整的纸人,仅有常人半高,眉眼口唇悉皆如生。又用火石点燃随身的水烟袋,第一口吸得太猛,呛咳半天,好歹吐出不少烟气,沉甸甸聚拢在地。那团烟雾似有形质,在纸人周围氤氲不散。烟雾越聚越多,纸人体轻,慢慢飘浮起来,顺着烟气倏地钻入棺内。不一会儿的功夫,那挠动棺板的声响竟停了下来,想是纸人已依附在尸体上。
这招数鹧鸪哨未见封师古用过,正出神端详,忽觉脚边地面缓缓鼓起个土包,越隆越高,顶端卜地破开,探出一只尖尖的嘴巴,继而整个身子钻出,原地转了两圈。
这种小畜生鹧鸪哨可太熟悉了,一个多月前还被封师古拿它算计过,差点俩人一起栽里。如今又看见观山太保施展妖术,自然认为封师北已经发现自己,当即一勾脚腕,将肥大的山老鼠平地挑起,一脚踢飞。可怜这耗儿刚刚钻出土层,正晕头巴脑,就被人凌空踢在腹上,哪里能有活路。鼠尸如同一只被戳漏的水袋,从半空中斜抛过去,好巧不巧,落在兀自吞云吐雾的封师北脸上。
本来做这开棺倒斗的行当就要有人在旁把风,奈何封师北疑心太重,不肯依靠旁人。他正专心操控纸人,哪料飞来横祸,骤然被鼠尸糊在脸上,视觉尽失,一时吓得后退几步坐倒在地,连水烟袋都脱手而出。他一把抓下脸上软塌塌的东西,凑近了看,才看清是只死老鼠,又是恶心又是惊惧,随手丢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血,眼中被血液浸染,一时酸涩难忍,忽然脚底一阵震动,棺板砰地朝旁飞开,从里钻出数道黑影。
封师北被血糊住眼睛,看不清是何境况,心下凉了半截。到底是他流年不利,还是他封家祖坟风水不善,桩桩件件不遂人意,竟要横死亲儿孙!
那厢鹧鸪哨一记飞踢落下,抓紧峨嵋刺正待暴起发难,给封师北喉咙剜开再说,蓦地周遭一阵晃动,眨眼功夫地面拱出十来个土丘,大群大群的蛇虫鼠蚁从中钻出,狩猎的与被狩猎的滚成一堆,看也不看生人,只顾一径逃命;山中哗地腾飞起一片乌云似的野鸟,搅得树林摇摆不止。
有只老鼠跑得过急,在鹧鸪哨脚边倏地滑倒,摔得四脚朝天。未等爬起,突然吱一声响,口冒鲜血,被一道幽暗的绿光当胸穿出,继而被紧紧缠住,尸身迅速干瘪下去。
鹧鸪哨心道不妙,他轻功极好,方才还在封土堆后,只三两步便已数丈开外。刚落到空地,面前封土堆内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原本平整的土丘表面崩崩挣开树根似的裂纹,从里传出棺椁明器被挤压绞碎的声音,如大鱼翻江、蛟龙斗海。他也顾不上脚边横冲乱撞的小兽,定睛一看,那破坏土层、绞杀山鼠的妖物,是数根类似树藤的生物,每一根上面都倒刺乱生,绿意森寒,竟似青铜生出的锈花。
鹧鸪哨一眼认出这是早无人见的九死惊陵甲,乃用三代古青铜,以尸血沤出铜锈,生出似植物似动物的怪胎。这东西曾被用来守卫皇陵,见到生人就发疯渴血,非得百千人挖山掘陵,找到根脉方可破之。但三代青铜旷世难寻,从西汉之后就渐渐失传了。他也只是听说,怎料到在蜀中还能亲眼得见。
鹧鸪哨孤身一人,想要逃走不难。但若要封死惊陵甲,手边没有穴陵甲,四周又荒无人烟,实在难上加难。他眉间紧缩,忽地心思一动,朝封师北那厢看去。只见那人坐倒在地,虽已察觉周遭鸟兽异象,但满脸血迹看不清事物,正在周遭胡乱摸索;对面棺中则爬出数条藤蔓,先就近穿透了刑五尸首,如吸干鼠尸一样将缓缓吸取尸血。
鹧鸪哨心思如电转,此时不去探看更待何时,上前一把拽住封师北衣领,打算若青铜藤蔓吸干尸首,就把他填进去。鹧鸪哨行藏如烟,恍若幽灵鬼魅,封师北眼睛被血糊住,哪里能分清是人是鬼,当真以为祖宗显灵,来救自己这不孝子了,立即高喊:“不肖子孙封氏,求祖爷爷保佑啊!”
鹧鸪哨冷笑一声,“曾孙儿把眼闭好了!”说罢纵身上前,去看棺中到底是何景象,然而越接近棺材,土层被破坏的越厉害,眨眼功夫大地龟裂开手指粗的口子,越张越大。既然是陵寝,底下早有许多空洞,此时又被惊陵甲横冲直撞挖通关窍,本就脆弱的土壳再也承受不住地面的重量,骤然塌陷下去。
鹧鸪哨脚下一空,踩破土壳直坠入地底,四周毫无抓手,只得扯动撅子甲的锁扣,用力丢开封师北,借一冲之势靠近土壤内层,不时挨蹭减缓落势。终于土坡斜度稍缓,略微借力,落脚在一处压破墓室的棺椁上。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一片狼藉,不论哪朝哪代的先人,此时都坦诚相见,有的运气尚好,能隔一层棺板与人打招呼;有的运气极差,尸身都被惊陵甲穿透,只剩一层薄薄皮肉黏在骨上。土层中尽是一缕一缕幽绿的铜锈,鹧鸪哨自然小心避开,不敢有丝毫接近。封师北被他远远正躺在其中一处墓室中人事不省,椁室被九死惊陵甲绞开一道口子,从中掉落出许多陪葬的器物。
鹧鸪哨取出从封家主那里顺来的南珠,拧开匣扣向上望去,只见土层崩漏得如同蜂窝一般,从各个角度给墓室切开硕大的口子。再往上看,就见对面土层中嵌着一具尸首,背后穿透出许多惊陵甲的残骸,随着土壤塌陷而断裂。想必这就是方才那具古怪棺材的主人了,封家人为何在坟穴中安插如此损人不利己的机关?
鹧鸪哨趁着下方土层尚且能撑住自己,挪到近前细看,这具尸首并未生出僵尸特有的毛发,指甲也齐根断裂。干枯长发下一对尖钉穿透眼珠入脑,想必方才并非起尸,而是九死惊陵甲撑动棺盖,令他二人产生误解。
周围土壤中的惊陵甲虽已脱离本体,但嗅到活人生气,一时仍在蠢蠢欲动。时间不容拖沓,鹧鸪哨就近从破碎椁室中随手捡来一柄陪葬的长剑,抽出时铮鸣一声,寒气逼人,正是陪葬的好物。九死惊陵甲不避水火,但既然是青铜,自然有金属之性,脆硬易折。鹧鸪哨以之剖开尸首脊背,露出肚腹中一枚锈迹斑斑的青铜带钩。内里还刻着字,年深日久,被尸血腐蚀,早已看不清了。
因为埋葬条件不好,尸身上衣物早已腐朽殆尽,露出腰际一个古怪的纹身。鹧鸪哨不知意义为何,暂且记在心中。
带钩刚一暴露在空气中,四周惊陵甲顿时开始躁动不安,从土壤中迅疾地往鹧鸪哨爬来,试图绞杀这盗陵贼寇。鹧鸪哨看也不看,剑锋向下直劈。带钩断裂瞬间,土层中传来“嗡”的回音,恍如悲鸣,震得他胸腹间气息翻涌。
等嗡鸣声渐渐平息下去,土层间那些闪着幽绿光芒的惊陵甲已渐渐隐去。鹧鸪哨不敢停留,踏着断裂的梁木与棺板攀爬上去。环视四周,只见方才还雕梁画栋的封家坟陵,此时却封土崩塌、梁柱歪斜,任谁见了都要捂眼哀叹,怕是封家要出什么大乱子了。
封师北被鹧鸪哨一脚踢进坍塌的坟穴中,不知是死是活。当然鹧鸪哨不太在乎这条性命,他害封师古多次,早该见阎王了。只是眼前断壁残垣实在麻烦,等到明日定会引起轩然大波。鹧鸪哨左思右想,趁着月色未落,夤夜赶回镇中。翻过院墙,屋内已有烛光亮起,正是封师岐的房间。
鹧鸪哨知道封师岐有早起的习惯,敲门进屋,不先坐下,而是给封师岐面前仅剩一点的冷茶泼了,双手持壶倒一杯热茶,再规规矩矩坐在边上,诚恳道:“师岐兄,先喝茶。”
封师岐见鹧鸪哨风尘仆仆,又如此乖顺讨巧,实在难得一见,定是他与师古背地做了什么错事,端起茶杯凑在嘴边吹去热气,笑道:“有什么话,贤弟不妨直说。”
“我说这件事,师岐兄万望冷静。”
“你说便是。”
封师岐如此爽快,鹧鸪哨反倒不忍心开口,踌躇片刻,含混道:“……你家祖坟被掀了。”
封师岐手腕顿时一晃,半杯热茶泼在腿上。他示意鹧鸪哨不要起身,自己用小指慢条斯理拂去衣摆上的茶叶,凝视膝盖上一小块水渍,半晌放下茶盏,顿了顿,才问:“……你掀的?”
鹧鸪哨连忙否决:“怎会如此。”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封师岐又是沉默半晌,才长叹一声,先起身袖手,向鹧鸪哨行了一礼:“愚兄无能,先谢贤弟为封家解难。”
鹧鸪哨正心虚着呢,哪里敢受这个礼,侧身让了,转移话题说:“只是暂时解决。那九死惊陵甲会自我生复,要等师古回来商议对策。封师北也还埋在里头,不知道死没死。”
封师岐叹道:“死不死都麻烦。”细细盘算了一会儿,也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和鹧鸪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他自小有点小聪明,但聪明不多。心邪胆大,一根筋往牛角尖钻。这样的人走到绝路,容易做出难以预料的事。他但凡活着,就还能做出更要命的事。但死在那里也不好,容易被栽在师古身上。老太君就这么一个宝贝亲孙,疯起来也是个祸患。……不过也是必然。我们挖坟掘墓,造孽太多,理应有这个下场。”
他似乎没有觉察自己不知不觉说得太多、太暴露真心,仅是目光凝动,侧脸在烛光中十分柔和。鹧鸪哨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认真看他的长相。封师古眉眼飞扬,不笑时也自带笑意。封师岐倒是眉骨端方,甚至隐隐透着冷酷,然而面颊柔和,削去三分锐利,整个人顿时温良无害,如同林间汲取露水的鹿。
鹧鸪哨看他半晌,忽然说:“师岐兄并不想让师古做这个家主。”
封师岐闻言并不惊讶,默认了鹧鸪哨知道封家那些腌臜秘辛,叹道:“他不做,只有死路一条。”
二人闲话片刻,又商讨计策到天明,派人去给封师古传递消息。封师古正远在百里之外的小镇中与人洽谈,这次从川西来的是一名土司的管家,名叫朗噶。见封师古亲自前来,连连表示荣膺。藏人都爱酒宴,封师古便在当地有名的菜馆办了一桌酒席,与朗噶边吃边聊。酒过三分,两人都有些醉意,话题也天南海北飞了起来,不一会儿落在封师古身上。
朗噶汉话不是特别熟练,喝过酒舌头更是糊涂,扯直了也要半天才能听清。他就这么大着舌头说:“封……封大人,养奴仆就像养狗,你自己做事,不让他们干活,他们的骨头都会变软,见人都不会叫。”
封师古并没有醉,仍摆出醉醺醺的样子,转着酒杯笑而不答。但这奴仆之语引起他另一件愁思,手指不小心碰倒酒杯,开口问:“朗噶,你是土司信任的聪明人。来帮我想一想——我要留住一只鹰。”
他缓缓说:“我想配得上他的羽毛,帮他找到高山上的宝物。我拼命攀爬高山,如今到了山腰,却害怕起来。”
他在怕什么呢?
怕到时自己牵挂太多、违背誓言,还是对方等不及自己,决绝飞走?
封师古想了又想,最终说:“我怕留不住他。他不属于这里。”
朗噶说:“那就让他自己飞吧!他会找到自己的宝物,雄鹰不飞多么可惜。”
封师古斩钉截铁说:“不行。”但又迟疑起来,在这冷酷边缘犹犹豫豫,温温存存,最终吐出一句:“不行啊……”
又要说些什么,忽然外面有手下闯入,被封师古瞪了一眼,才低下头去,吞吞吐吐叫了声家主,说家中有急事派自己来。
手下眼神闪烁,见朗噶在场,实在不好意思将消息讲出来。封师古见他神色,同朗噶道了声歉,自己匆匆跟了出去。刚出屋门,手下当头就是一句:“家主,咱家祖坟没啦!”
封师古自以为心知肚明,佯装毫不知情,轻轻啊了一声,皱眉道:“怎会如此?”又说:“有没有派人去收拾?”
手下见封师古竟完全不急,声音拔高了些:“收拾什么啊,全没啦!塌啦!”
封师古:……
封师古:啊?

Chapter 42: 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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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与朗噶匆匆谈罢事宜,趁着天色尚明赶回家中,偏巧天公不作美,路上下起瓢泼大雨。车夫不敢在泥泞山路上驾车,但主子催得急迫,只能咬牙驱马前行。
封师古坐在车厢里胡思乱想,一会担心是否出了意外,一会又想麻烦如何解决。当初封师北在陵园中觉得流年不利,封师古心中何尝不是这番想法,只觉万事都不如己愿。他出门前曾回封宅与封观辰见过一面,在后花园屏开下人,聊着聊着却险些吵起来。
他这妹妹自小聪慧,猜出他向封师北下手,拿这猜想诘问。封师古再无心维持表面和平,挑明自己被对方三番两次暗害,又笑道:“到底你与他们更亲,我也无话可说。”
封观辰自小不良于行,不被老太君看好,养在深宅里读书习字。封师北觉得她对自己没什么助益,兄妹感情淡薄,倒是封师古自小没个玩伴,除了与大哥亲近,就经常爬进这妹妹的院墙捉虫捕鸟,从没有大人来抓。
所以这话说来诛心,封观辰向来不擅与人争吵,此时也怒道:“我岂是为了封师北!之前是我一叶障目,冤枉了你。然而封师北已经错了,他毫无忌惮,哥,你是封家的家主,你不能没有。人与鬼只有一道线,把持着是人,越过去是鬼。你曾和我说封家都有罔顾外物的血统,一旦越过底线,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妹妹承认自己有私心,但封师北决不能你亲手杀。”
封师古踢开一块石头,笑道:“观辰,像我们这种从祖辈开始就丧尽天良的人,于人鬼间的界限真的那么分明吗?”
封观辰又要说话,封师古说:“你再劝,我就走了。”见她张口,立刻转身离去。封观辰看了看几步外的荷花池,忽然大声说:“地上很滑,你走了我容易掉进水里!”
这是在拿自己性命威胁封师古了,然而封师古头也没回,径直向园外走。封观辰咬牙一推轮子,却没有推动,才发现轮子下被卡了块石头,深深嵌在湿软泥土里。
她愣了一下,忽然心中涌出一股子悲怨,努力弯下腰想拨开那块石头,伸手够了两下,忽然重心不稳重重趴在地上,一时摔懵了,眼睛和鼻子都酸楚难忍,泪水一滴一滴掉下去,两手紧紧抓住泥土,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身旁有人走回来轻轻叹了声气。封师古没有扶她,反而掀起衣摆在旁坐下,捡起石子一颗一颗丢进花池,说:“观辰。”他很亲切地叫妹妹的名字:“又想我活,又想他活,世上从没有这么好的事。”
封观辰没有说话,慢慢用手肘撑起身体,倚靠在封师古身边。男女有别,十岁之后他们就很少这样亲近了。这样默坐无言半晌,封观辰说:“你有事找我吧,我帮过封师北,自然也能帮你。”
她接过封师古递来、誊写着古夜郎文字的宣纸,随手翻看两页,就放进了衣袖:这就是她能办到的意思了。目睹亲人弑亲却无力化解,于她而言也是一桩苦事。只能勉强找些活计转移注意力。
“还有一点。”
封观辰很明显地在心中挣扎了一下,说:“封师北之前找过我,把很多字拿给我看,是重新抄的,顺序打乱过,不成文章。但我认识那种字,”她定定地看着封师古,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还记得封存之吗?”
这个名字刚刚出现在脑海,忽然车外轰隆作响,将封师古从杂思中惊醒。那声音仿佛打雷又不是打雷,连带脚下震颤,车厢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雨疾风骤,根本听不清车队前后在喊什么。见手下瞪着窗外发呆,竟似被吓傻了,扯开窗帘一看,当即拽住他衣领,两人滚作一团跳了出去。
泥土和沙砾泡在雨水里,顺着山坡咆哮奔涌,擦过他们脚跟,仿佛一张大口,舌头一卷把马车吞食进去;拉车的红马长长嘶鸣一声,奋力挣脱开车辕,刚跑开两步就被落石击中头颅,翻滚着掉下山崖。
车队混乱成一片,谁也没想到往常坚固的山岩会在此时塌方。谁都顾不上体面,纷纷跳车在泥水中逃生。幸好坍塌的范围极窄,仅波及了两三辆马车。唯有封师古那辆在最中间,也最为危险,险些直接被山岩砸死。
封师古被人搀扶着从地上爬起,耳中仍有嗡鸣。借着雨水抹了把脸,露出极难看的脸色;他让人去看看马车的情况,得到回报说马车落到崖底,车夫挂在旁边一颗树上,被砸得面目模糊,应当活不成了。
他沉声说:“尸首拉上来,带回去埋了。” 一开口才听见自己嗓音暗哑。他左眼皮直跳,抬手捂住眼睛,手下见了惊叫:“家主,您眼睛进东西了,红得厉害。”
他眼底结了一层薄薄的红霜,目光跳动间眼珠与光滑皮肉摩擦,酸得眼底抽搐,不停流泪。封师古挥挥手表示不碍事,手下犹豫片刻,又说:“家主,这山路实在不安全……”
封师古心中无来由生出一股子暴虐。想说:给我挖,挖塌了山也要从这条路走。努力忍了忍这股不知名的怨怼,才缓和语气说:“我们先下山,绕别的路走,左右事情都已经出了。”说着随脚踢开一颗碎石,忽然觉得奇怪,捡起来一看,碎石断裂的新鲜截面中隐隐泛出一丝青绿。
蜀中多铜,亦催生了与之相关的古蜀文化,青铜鼎器数不胜数,在山中看见生有铜绿的石头并不奇怪。但封师古心中疑虑硬是难以拂去,想了想把碎石揣进口袋里,与手下挤上另一辆马车,一行人趁着天色下山另寻归路。
所幸再一路无事,只是路途远了些,又过了两天才回到青溪。封师古在路上换了干净衣服,也没进主宅,让人径直驾车去了陵园。那里果真有人在等他,不少人正在废墟中忙碌,更多人络绎不绝站在雨里哭,还有许多往日早不管事的族老,旁边有下仆撑伞。
这是当然的,就是要站在他面前哭才算戏成,不然哪显得他这家主无能,连个阴宅都守不住。封师古站在一片狼藉的坟茔前,冲人群中封师岐二人点了点头。鹧鸪哨轻衣简行,扮作给封师岐撑伞的下仆——谁会在意一个下仆是不是熟人呢?
封师古面无表情跪下去,朝祖辈尸骸磕了三下,起身说:“本官不在,你们就只知道哭?”
他声音极低,却穿透雨声,准确地让想听见的人听见。有庶兄弟质问他为何回来晚了。现在阴宅翻覆,封师北,两人素来不和,这都要算在封师古头上。他不谢罪,天理何在。
封师古眯起眼睛,在雨雾中险些要认不出几位庶兄弟的长相。半晌微笑了一下,说:“大家不要担心他安危,兴许是还醉在哪个女人床上呢?”
有族老重重磕了下拐杖,示意封师古嘴上留德。然而下雨积水,声儿没响起来,反而砸了自己一身泥浆。那庶兄弟刚要反驳,忽然深坑中有人变了音高喊:“封……!”众人立刻凑到坑前去看,只见木梁从中断折,正好与墓墙一角构成一处安全的空间,将封师北护在里面。
鹧鸪哨离去时并未察看他死活,想必是后来二次塌陷,免去风吹日晒,反而救了封师北一命。
众人哪顾得上计较封师北为何会在此处,忙呼喝着让下仆把他背上来。封师古懒得凑近去看,走到封师岐面前问了两句。鹧鸪哨大致讲明了情况,封师岐又说:“我差人去告诉你后等到天亮,不见守墓的来信,又让人去看,才知道他们连夜跑了。” 封师古哭笑不得,他们与封师北都是姻亲,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么?又听封师岐说:“墓中塌得厉害,地脉也被毁了,只能另找地方安置棺椁。九死惊陵甲这东西太阴毒,破开棺盖吸血,许多遗骸都被绞碎,没能剩下。”
封师古听到这儿,眼睫微微一跳:“找不到了?”
封师岐肯定道:“找不到了。就算有也都混在泥土里,分辨不清。”
封师古点点头,从面色上看不出是喜是忧。那厢封师北已被人缓缓背了上来,听着是还喘气的样儿。封师古没有空隙再和鹧鸪哨叙旧,鹧鸪哨安慰似的捏一捏他手指,嘴角微微勾起。
封师古那点不太顺的心气儿这才稍微被按下,点一点鹧鸪哨掌心,这才返身去看封师北。有人取来糖水给他灌服,封师北吐出口浊气,本来还有点魂不附体哼哼唧唧的虚弱样,哪知刚睁开眼,就见封师古低头笑眯眯看向自己,吓得大叫一声,三魂七魄立时附体,“你,你到地府也不放过我!”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显然还能再活几十年。封师古心中有些失望,面上不显,笑道:“师北哥速速回魂,这可是阳间,免得晒着你。”
“你,”封师北眼珠震颤几下,这才看清周围并不只有封师古,明白自己丢了大人,忙装作又开始晕眩,两手在虚空里抓握:“我,看不清了……”
然而封师古不依不饶,点头称是,说:“话本里讲:‘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师北哥梦里也斩了小龙不成?”
有族老也问:“是啊,师北,你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也都疑惑,怎么封师北会出现在塌陷的墓穴之中。封师北咳嗽两声,缓缓道:“是祖爷爷给我托梦……”他斩钉截铁道:“祖爷爷与我亲近,说有人意图谋害封家基业,我辗转难眠,这才来看看。不想刑五那东西不知好歹,还不起钱财,竟想出这种恶毒伎俩!我与他搏斗,从棺材里冒出好多长虫,祖爷爷与我说话,让我闭上眼睛,又把我护在断梁底下。”
他说着竟掉出眼泪,“若不是得祖爷爷灵体保佑,我也出不得那里了,这足以见得我是善心!”
在场的封家人跟着一愣,封师岐略微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忽然无言地把眼神向身侧投去。鹧鸪哨老早就转过脸不看他,假装没有这回事。听见封师岐轻笑,手中一松,被对方接过了伞。眼前雨滴随伞盖颠簸扑簌簌落了一帘,就心虚地吹了声口哨。
封师岐:“祖……”
鹧鸪哨急忙恶狠狠一拧他腰侧,止住封师岐的话头。忽然想起若真按照朝代辈分,封师古该是自己祖爷爷也不止了。他虽然和对方摆明了身世,但来自后世这事儿可还没交代呢。当即心下大惭。
封师古没看见他们这点小动作,还不知鹧鸪哨顺口认了自己当曾孙的猫腻,只是左一句右一句地逗封师北。封师北本就是胡乱编造的借口,被封师古问多了难免要露馅,干脆两眼一瞪躺在地上,指着封师古说:“你……你盘问我有什么用,这里又不是我毁的!”
他刚想说:你还是想想怎么解决这些糟烂事为好!就听封师古笑了一声,蓦地背后一阵恶寒,想:这人不会真疯了吧,这时候还能笑?
封师古掸掸衣袖上的雨水,笑道:“谁说这里是被毁了?”
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道:“先祖高谋远虑,将陵穴置于此处。唐时有道人至青城山,见白骨坐化,白日修行;我封氏祖陵乃风水宝地,若有祖辈尸解羽化,震动天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这番话穿透雨幕,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一时静寂无声,连躺倒的封师北也微微咋舌,说:“你可……”
鹧鸪哨眨眨眼睛,在心中替封师北补充:真不要脸。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的借口,一般人想不出来。然而正好可解燃眉之急。在场的族老也未必真想找出到底是谁毁了祖坟,能有个漂亮理由掩饰过去,说给外人听,已是功德圆满。然而就算尸解羽化,那些遗留下的陪葬器物总要有个去处。更何况祖坟已毁,不可能封家日后死人就不埋了吧?他们年事已高,紫檀木的棺材都上了十八道漆,能不能入土为安才是最紧要的。
封师古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此地既出了仙人,自然生气散尽,不宜再入葬了。本官即刻着手封闭此地,另寻一处——上好的宝地。”
他语气拉得悠远,其中含义引人遐思,有人忍不住问:“家主可是已经选好了宝地?”
封师古笑了一下,又想起封观辰与自己说:“每一任封家主,都有自己独绘的印章。”
封师古点头。就如他父亲取云纹,他自己取燕纹一样,每一代封氏都亲手绘制,与先祖不同。而在家主过世之后,为其立传之人也要将印信绘在族志里。
“封师北不谙书文,将印信误以为文字一并混在其中。不过也怪不得他,封存之乃叛逆之人,逃跑前销毁了许多信件,家中亦未给他著书立传。我也是偶尔翻阅藏书楼,才见过其中夹杂的花笺。没有名字,没有称呼,只有一枚印章,上面是一只盘螭。”
“封家无名无姓的实在很多,但有名姓又无记载的,只他封存之一人而已。”
封师古说:“确定是他?”
封观辰叹道:“不知道……我也是猜想的。那些文字是古蜀人占卜会用到的秘文,没有原件,我也很难拼凑出原本的含义。但有一个图形,”她让封师古折下一根花枝,在泥土上浅浅描画出一个古怪的形状,仿佛野兽的头颅,“它指的是一个地域,或者说,一个族群。”
封观辰说着抬起手臂,指向远处刚刚经历浩劫的封家坟茔。再往后,就是背倚的层峦叠峰。
“……”封师古思考片刻,缓缓眯起眼睛:“……乌羊?”
封观辰点点头,说:“我们在外找了那么久,却丝毫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封存之……可能根本没有走。”
“他在乌羊王墓里。”
封师古看向远山,勾起嘴角,抬了抬下巴:“那不就有个合适的去处吗?”

Chapter 43: 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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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存之是谁?
鹧鸪哨用这话问封师岐,封师岐也所知不详,许是暴行难书,由来只有历代家主才清楚。但盗取封家宝物、畏罪潜逃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此想来,棺材峡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起码数百年间竟无人想到这恶徒闯入禁地。
至于祖坟中那名无人洒扫祭拜的尸首,因为暴露在外,尸身迅速腐化,已看不清原本相貌,唯有靠鹧鸪哨几分记忆,绘出在其腰间看到的图形,与乌羊王的图腾有几分相似。
因着封师北提供给封观辰的图样是拆散后绘的,笔法生涩,难免多有偏差。封师古还与封师岐商议,要如何逼封师北开口,鹧鸪哨却说:哪有那么麻烦。他闯过封家阴宅,这次二话不说,又去探人家阳宅,不但夜盗锦书,还给封师北带去一件礼物。丫鬟伺候主子起夜,看到主子床头悬挂一套飘忽不定的殓服,两眼一翻就晕死过去。
种种兵荒马乱不便细表,单说封家的老太君,因是后妻,最怕死后无法并坟。如今老太爷闹鬼显灵,更吓得她以为坏事败露,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连夜叫封师北回家,多加叮嘱,再不借着由头添乱。
期间又有另一桩趣事:一个牛鼻子老道死活要进封家,说他卜了一卦,封家最近有个十龄下的幼童,天生是修道的命格,跟着他走,日后定能得道飞升。这时门口刚好有轿子停下,倘若轿中的是封师岐,给点银子打发走也就是了。偏偏拦下的是封师古,这人天生唯恐人间不乱,闻言笑道:“那我也给道长卜上一卦,你看仔细。”说着取下指上玉环掷在地上,装模作样看了半天,说:“奇哉怪也,道长计都星照命,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至于平白无奇的,哪来的什么血光之灾,自然是封家主叫人拿鞭子将他抽出门外,抽一下能转好几圈。罪魁祸首还坐在轿中抚掌大笑,说:“飞升也自跟着本官,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样的人封家见了不少,都是被封家阴宅古尸坐化一说吸引而来,也有的听说封家得了白子,于是前来行骗,都被封师古打发出去。这段时间地仙之名已在外传开,门徒慕名聚拢,虽良莠不齐,但因祸得福,多了许多白干活的苦劳力。
在这兵荒马乱之间,鹧鸪哨却开始觉得无聊了。想来就算没有诅咒一事,他也天生不能在一处待得太久而无所事事。近日心中总思忖着起程由湖北至江浙,虽然历代家中迁徙,居住地不尽相同,但搬山一族在外总有互相联络的方法。倘若能寻到明朝时候的先人,告知雮尘珠的线索,也不枉费天公作乱,让他鹧鸪哨白来一遭。
思想已定,话里话外自然透出端倪。封师古得知他心思,心中自然不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找借口说:夜郎文译了十之七八,现在离开未免可惜,再等几日不迟。
这日天色黯淡,鹧鸪哨正在药庐中闲逛。药庐后园种着一棵高大杏树,已经过了果期,一派枯瘦凋敝。正转过回廊,忽见道衍撑伞站在树下,愣愣抬头不知盯着什么。鹧鸪哨走到他旁边,想起封师古说有老道试图带走这孩子的话,就蹲下身,在细幼掌中写“杏”这个字,又合拢他手掌,将这字握起。
“现在没有果子了。”鹧鸪哨用简单的苗语说:“以后结果,我摘给你吃。”
道衍嘴角翘起,用力点了下头。目光滑到鹧鸪哨掌纹之中,那双清澈红瞳慢慢张大,竟泛出忧虑神色。他将伞递给鹧鸪哨,牵着对方的手一笔一划在掌纹中写字,手指纤细雪白,仿佛微微一握就能化开;指尖滑动的力度也微弱可怜,横折竖钩,每一道都很吃力。鹧鸪哨见他呼吸渐渐急促,忽然咳嗽两声,有鲜血自口中溢出,忙要叫人,却见道衍摇头,口中咳血,仍坚持写完第二个字。指尖划开血迹,最后一点终于没有力气,斜斜划出很长。
鹧鸪哨将他抱回屋内,叫来封师岐帮忙。封师岐号罢了脉,却连连摇头,说这孩子身体没什么问题,脉象平和有力,只是面色苍白,要多熬些补血的汤药。又问鹧鸪哨发生了什么,鹧鸪哨握紧掌中血痕,字迹已毁,心中却清楚那两个字形的轮廓:
“承负”。
鹧鸪哨虽是个假道士,但平日里扮得久了,所知所感也非常人。所谓“承负”即是道教中的因果。然而佛门因果讲究报应己身,道教则将因果扩大,认为祖辈善恶影响后辈祸福,一举一动当世不显,后世报应连连。
鹧鸪哨摇摇头,只说没有什么,转身去铜盆中洗去血痕。水波在指缝中荡漾,他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眼角跳动,蓦地冷笑。
他做下许多事,什么时候顾过因果报应。
若要错,早就错了;若是对,何不前往。
无论是谁发出警告,他都不可能更改此行。
封师岐看着他清瘦背影,肩膀笔直,却仿佛压了很多。转头叹息一声,忽然说:“真言。”他走到鹧鸪哨身边,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
说是玉牌,却没有铭刻。摊在封师岐手掌间,棱角圆润,显然被其主把玩许久,玉润生温。
“听师古说你将要出门,愚兄无他可赠,只有家人从苏州带回的子冈牌,这一枚唤做‘无事’。”他目光定定,温柔微笑:“无论如何,你要平安回来。”
他眼神清澈平和,仿佛看穿了什么,却只字不提。

封家主听说这事时,却是正躺在鹧鸪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牵着那双杀人的手按在额间。也不说累,说他头疼,好像头疼更符合他身份似的。鹧鸪哨想了想说也对,大家闺秀都要有点毛病,与凡人要有点区别,不然显得不矜贵。封师古闭着眼睛,闻言啪地闭合折扇:“许是这小子当真适合成仙,找你还孽债呢。”
他说着睁开双眼,目光在鹧鸪哨面上停驻,长眸微弯,笑时更显多情。
“还是说,其实搬山首领是欠了本官的孽债没还?”
鹧鸪哨每与他眼神相对,心头就一阵震痛,想起件刻意忽略的事实:他曾在蜀中闯荡,没听说还有封家这户豪门。想必明皇御封的观山太保,也禁不住物是人非,被吞没于某场不期而至的洪潮。
面前的人分明年轻英俊,面容灿烂多情,还会与自己说笑戏弄。鹧鸪哨的话一时噎在喉间,他虽提起自己的身世,但被雮尘珠的线索冲昏头脑,竟从未说过自己来自数百年后,是个误入洪荒的虫豸。也不知老天作祟到何时,会收回荒唐成命。
或许今天,或许明日。
那些面对因果时的狠戾,竟如初春冰壳,岌岌可危。
封师古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片刻,见多加引诱,鹧鸪哨仍闭口不言,心中一时又爱又恨。既爱他英姿绝伦,是尘世里不可多寻的妙人,又恨他满口谎言,时刻想要抽离自己身边。思想片刻,取出袖袋中一卷宣纸,并一枚红线牵引的铃铛。
宣纸是封观辰给他的,上面是夜郎文字的翻译。早在多日之前就已备好,封师古存有私心,迟迟拖延。铃铛中则是一只鸣虫,由他血液喂养。若主人遇险,不论相隔多远,鸣虫自鸣。封家子辈出门在外,都要在家中喂养这样一只虫子。若发生意外,家人也能知晓。
封师古却不留了,将铃铛系于鹧鸪哨腰间,同封师岐的无事牌置于一处,“你好好保管,”他轻笑道:“本官的命可系在这里了。”
其实就算鹧鸪哨知道他遇险,千里之外也无法及时赶回。然而就算无济于事,封师古也要让他歉疚。果然鹧鸪哨理解其中含义,抬头刚要说些什么,封师古忽然害怕那个答案,忍不住将扇尾压在他嘴唇上,缓缓坐起,轻声说:
“你不是想知道,封存之做了什么吗?”
封师古坐起身,诱哄着:把嘴张开。鹧鸪哨受他言语蛊惑,当真微微张开唇缝,任由对方捧着脸颊,探入舌尖,舔舐上颌时身体阵阵发抖,竟显得有些可怜。封家主狡猾极了,让鹧鸪哨闭眼,自己却睁着,惬意观赏对方被亲吻时眉头微皱的神色,他面孔英俊,眼睫姗姗如翼,目视人时本应洒脱正直。然而此时屈于情欲,神情间氤氲着似是而非的苦闷,反而更令人生出欺辱他的心思。
时过境迁,种种仇恨皆如云散,人们如今更看重的是封存之偷走的宝物,一件是封家自棺材峡中偷盗来的古简,另一件是可医活白骨的金蚕。
然而究其根源……究其根源。引得封家非要铲除恶徒,又唯恐泄露在外的,却是一桩艳事。
封师古在鹧鸪哨唇缝间说话,呼吸媾和,每寸贴合都在接吻。
“他自小由亲姐扶持长大,恋慕带有血缘的女体。”
封师古说着,手指沿宽松裤脚向上划入,强握住那枚伶仃的膝盖。他手掌烫极了,鹧鸪哨想要躲开,周身却被那热度卸了力气,只得任由对方抱在怀里。
他是共犯,纵容施奸。
封师古喜爱他纵容自己的姿态,声音低沉,字字都是引人堕落的蛊。
“纵情爱欲,自然怀妊。他试图要那个孩子,女人不允,要自行堕下孽胎。”
温吞日光被阴云捕捉,只听见云层里接连翻滚的浓雷。雨雾凝结在空中却不见坠落,空气里积了一层薄汗。衣襟松乱,小腹起伏难安。鹧鸪哨看不见身下场景,只觉手指细腻湿黏,寸寸深入肚腹,涨痛古怪,禁不住落下泪水。封师岐曾告诫他:那毒药解得太晚,难免落下点病根。往日里情绪激动些就要流泪。却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被人弄得眼泪直流,越是想忍,脸上越是发热,脑中嗡嗡乱转,眼泪更是掉个不停。
封师古仔细吮去他眼角泪水,嘴上说:别哭了,要心疼死我了。鹧鸪哨低声喘息,努力闭紧嘴巴,薄薄肌肉在皮肤下一起一伏地鼓动,忽然臂膀一紧,被整个人收容进炙热滚烫的怀抱,孽物借机狠狠压入穴里,令他腰腹酸软,终于忍不住溢出长长绵绵的呻吟。几乎向后倒去,又被封师古捞回腰身,顺便抹开小腹上溅出的白液。
“他见无法劝说,便将孕娘送去寺庙。”
“做成肉身菩萨……”
“不要讲了!”鹧鸪哨终于忍不住开口,伸手捂住封师古的嘴,他喉结滚动,在呻吟与言语间挣扎难休,牙齿咯咯作响,目光在泪水背后咄咄逼人。
奈何情欲蒸腾,纵是割人的霜雪风刀,冷到极致欺骗口舌,也会恍惚生出甘味。让人怎能忍住欲念,不去尝一尝刀锋的甜。
剥去五感。收拢乳房。封闭肉缝。
封师古指尖轻轻划过柔软会阴,仿佛那处平滑皮肤当真曾经生过一条肉缝,只是后天闭合,令人无限叹惋。鹧鸪哨不由得分神开去,试图握住对方作乱的手,反被牵着去摸被捣软又滚烫的肉口。他心事累累,未抱过孕育后代的想法。如今却被催生出古怪绮念,肚腹硬沉,仿佛坠着胎儿。
封师古本想借机逼问:还会走吗?又立刻耻笑自己:当然是会走的!踌躇片刻,犹豫片刻,爱恨片刻,只能恶狠狠道一句:淫物。
鹧鸪哨本还残留一点意识,试图反驳,忽然天空一声闷雷,轰然下起雨来。闷热团簇的空气一哄而散。他背后骤然发抖,恍神间被人堵住微张口舌,堵住淫言乱语的源头,呼吸交媾,终于禁不住发出哭音。

“江南绿林之中,从没有一个叫鹧鸪哨的人。”
封师古被这句话由睡里惊醒。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盯着自己掌纹凝视半晌,终于慢慢清醒,长出了一口气。
身边空无一人,鹧鸪哨自然已经走了。封师古并不意外,这人来得奇妙,走时自然也应不动生息。封师古从来清楚鹧鸪哨身上的怪异,包括二人初遇,包括奇诡的身世。包括那柄封师古曾握在手中的火枪。就算在京城的火枪营中,他也从未见过那般精细的枪支。
当他终于压抑不住,请求封师岐帮忙探查。得到的却是对方颇为古怪的神情,与言语间的迷惑。
——江南绿林之中,从没有一个叫鹧鸪哨的人。
世上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
倘若走了,离开了,真的会回来吗?
他左思右想,自己将自己气得要死,拂去桌上瓷瓶,大声说:骗子!可坐在床上细细想来,又忍不住溢出笑声,立刻敛神收住,端坐榻上,努力不去想鹧鸪哨的好。
封师古眼睫半敛,遮住阴郁偏执的目光。
他疯只疯一阵,爱要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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