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1
卢凌风左肋下一寸处,留了一片碎骨。
是极小的一块骨头,日后被卢凌风自己亲手剖出来时,发现不过半个小拇指尖大小。他晓得这碎骨是从何而来,那把属于魔王的陌刀从他左肋斜劈向上,刀尖在他的骨肋之间顿挫,于是血肉翻卷,筋骨崩裂。费鸡师讲这伤极险,他迟来半刻,卢凌风血就要流干。
说这话的时候费鸡师满脸苦大仇深,捏着胡子望着裹着伤药包着纱布还非得坐在书桌前写查案日志的卢凌风,深感自己上辈子真是欠了他的,怎么会有这么不听话的伤患,真是恨得牙痒,又怕触卢凌风的霉头,硬忍着脾气讲:“当时止血要紧,没替你把那块骨头取出来,等你修养一阵,我再替你动刀子。”
卢凌风在鬼市淌尽半身血,面容与纱布共颜色,身上披了件素白的袍子,更衬他几分憔悴。伤中憔悴的大理寺少卿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应道:“再说吧。”
一再说就再了许久,日月悬在卢凌风头顶,仿佛对他格外苛责无情,好容易从他大理寺少卿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八日养伤时光倏忽而过,于是提枪、上马、探案,于是面见公主、叩拜新帝、逐出长安。
日日匆匆,费鸡师偶尔想起那一块碎骨,却叫不住奔忙的卢凌风。
是快到拾阳时候,费鸡师同卢凌风站在客栈外等裴喜君,忽而一拍大腿:“嗳,卢凌风,你那块骨头如何了?”
卢凌风眉心微动,面容之上却浮出片刻迷茫,好像需细细思量,才想得起那一块碎骨,转而面露恍然,却瞧见裴喜君正背着行囊出来,敷衍道:“本就无碍。”
他顿了顿,又讲:“不许同旁人提起。”
费鸡师瞧他形貌,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目光移到他左肋下一寸处,忽而龇牙咧嘴。
卢凌风瞪他:“做什么怪相?”
费鸡师面目都快狰狞:“是我牙疼——很疼。”
卢凌风没理他。
02
开膛破肚取骨的家伙事儿已经在火上过了三遍,费鸡师掐指一算,心道今夜便是取骨的良辰吉时,万事皆备,卢凌风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苏无名,外搭上一个半活不死的褚樱桃。
还有个倒霉催的独孤。
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费鸡师再想起那块骨头,是给苏无名熬完最后一副药的时候,他倒是记得卢凌风的叮嘱,看苏无名龇牙咧嘴喝完苦药,反手拖着卢凌风到后院。
“嗳,我说正好,我给你把那块骨头——”
这次卢凌风倒不必想上许久,只低头理着袖口,叫费鸡师瞧不清他神色,但听他讲:“明日就要出发,不是好时候。”
费鸡师斜眼仔细端详卢凌风脸色,瞧他俊朗侧脸似乎又锋锐几分,日光一照,映得他面容愈发的白,心里不由得盘算是否要给这不要命的开上点补血的方子,手上更敏捷,冷不丁去探卢凌风的脉,却被前任中郎将一把甩开。
“我好得很。”他道。
费鸡师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卢家七郎从来如山如岳如海如渊,行走坐卧如常,不曾滞涩半分,若非费鸡师亲眼见过那一块嵌进筋脉骨肉之间的碎骨,几乎也要觉得卢凌风一切如常。
卢凌风定定瞧他脸色,忽然笑了一笑。他笑起来可爱,这时候才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天真样子,他拍拍费鸡师肩膀,温声道:“放心。我向来康健而力壮。”
“可、可……”费鸡师支吾两声,被他扶住肩膀转向,晕头晕脑间,忽然想到,已是许久未见卢凌风展颜。
“又要上路,带你去买些酒——走了老费。”卢凌风哄他。
03
苏无名意识到那一点不对,是过深县时候。
愈往山上走,积雪愈重。众人翻出冬衣,苏无名瞧着卢凌风的毛领子笑了两声,心道个小将军怎么裹得比他个书生还厚实,嘴里却忍不住犯贱:“到底是范阳卢氏,好生豪奢的狐裘。”
卢凌风没理他。
苏无名吃了个无趣,不恼,心中却想,小将军话真是愈发的少了。
遇见那没礼貌的老头,樱桃急眼,卢凌风也只不过撂下一两句话,苏无名心中愈发觉得空落,只好撺掇着众人去瞧那石碑,一回眸却见卢凌风分毫不曾上前,站在风雪中,萧萧肃肃,眼眸低垂。
小将军这是伤心了。苏无名心道。
来了两批刺客,乃是军中甲士,意欲取他卢凌风的性命——
小小一个云鼎县尉,竟与大唐最为权势滔天的两个人,有掰不清扯不断的纠葛,只是他小小一个县尉,到底又怎样妨碍他们掌天下权?
谁要杀他,他都伤心。
只他最伤心。
苏无名轻咳一声,又开始掰扯些有的没的,一路聒噪到摩家店前,其间少说斜眼偷看卢凌风二十次,只想在他脸上看出些不一样的神情——怎的愈发苍白?苏无名茫然抬眼,窥漫天风雪,一时也有些错愕,当真……如此天寒么?
好在一眼瞧出摩家店有异,和费鸡师两个一唱一和,总算把卢凌风哄进店里。
还得是找点案子破,有案子,卢凌风还能回回神。
——才能瞧着,不似把魂魄,留在长安。
啐,长安有什么好?大坟场!苏无名唾弃。
04
柏木穿喉,诛了弗述,将军也力竭。
这边厢父女姐弟仇雠、爱欲贪欲妄念,样样七情上脸,苏无名看那边厢,小将军独一人站在旧浮屠前,仰首而沉默。
卢凌风看得很专注,甚至有些出神。
——苏无名跟着他,也有一瞬间的出神,六朝旧物,几经兴衰,江山万里,英雄美人都化骨。苏无名蓦然想起雪中对吟,那也是他为了逗他,原以为多少是一句“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哪晓得小将军张口便是“江山辽阔,居然有万里之势”,此乃袁彦伯离京哀叹,从小将军口中吟出,苏无名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怎的又勾起小将军的伤心事,忙不迭抬出恩师来转移话题,好在又出人命案……还得是破案,还得是破案。
骤变。
亮了刀子的凶徒直扑上前,卢凌风竟然半点没有察觉,苏无名肝胆俱裂,仓皇欲扑可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料想龙太暴起挡了刀子,不仅如此,卢凌风回枪,动作竟快不过挨了两刀的龙太。
卢凌风仓惶喊费鸡师救人,面色更苍白三分,苏无名一双眼惊疑不定,死死锁在卢凌风身上,但见他一手搂住龙太,左手按在肋下一寸处,深深按进肉里去。
最后还是姜威把龙太扛了上去,众人目光都落在龙太身上,未察觉卢凌风落后三步。苏无名佯装不知,踉跄跟上众人,倏忽回眸,正正瞧见卢凌风啐出了半口血。
唇角沾了一星,倒叫他面容不似方才惨淡,却很快,被他用衣袖抹去。
用的还是衣袖的内衬。
——惯犯。
苏无名心中闪过如此念头,惊惧非常。
龙太命悬一线,老费忙得脚抽后脑勺,好险跟阎王爷抢回龙太一条命。苏无名忍了又忍,见费鸡师终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忙凑过去,猛扯他一把:“给卢凌风瞧过没有?”
费鸡师水刚灌半碗,被个苏无名一扯,差点呛到归西:“咳咳咳……你真是要死啊!他就是力竭,回头给他炖两只鸡补补……”费鸡师连呛带咳,话说一半,一拍桌子,直直往起一站,“糟糕!”
费鸡师往外头撞,苏无名跟在后头跑,这架势惊了给龙太送被子的裴喜君,被子一丢忙不迭跟着一起往外冲,还没来得及开口,三个人一齐撞出大堂,正瞧见站在院中看雪的卢凌风。
天又落雪,玉絮纷纷,坠他发、肩、衣袖。
卢凌风回身,眉峰轻蹙:“慌乱什么?”
——还有他眼睫。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相顾无言,费鸡师暗中踹了苏无名一脚,叫他像个兔子似的往前一蹿。见卢凌风眉心痕又深两分,苏无名连忙打着哈哈开口。
“那个什么……龙太情况稳定下来了,我让老费来也给你瞧瞧,担心你刚跟弗述大战一场,别落下什么暗伤。”
卢凌风的表情和缓下来,负手而立:“我没事。”
苏无名拎着衣袍又上前两步,侧着脑袋伸着脖子去瞧卢凌风:“你没事?”他顿了顿,面上已有薄怒,又道一遍,“你没事?”
说着手便探出,直直伸向他左肋下一寸处。
卢凌风足下一让,侧身已避开了,冷着一张脸道:“那两个杀手,你搜过身没有?再磨蹭,就我去搜。”
苏无名一双常带三分狡黠的眼,此刻恨不得化作火炬将小将军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恨恨再欲开口,却被凑上来的费鸡师暗暗拽了一把。苏无名顿时心领神会,与老费眉来眼去两个来回,倏然转身:“我去搜!”于是痛快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而去,顺手拉了一把裴喜君,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费鸡师。
卢凌风怎会看不出他三人的款曲,只是不理。
他自觉已无这份心力。
05
“哎呀,不是新受的伤!”费鸡师焦躁得在屋里直打转,“那是当时在鬼市受的旧伤!”
“那时候的伤还没好?你怎么给他看的伤?你不是讲给你八天就行?这都多少个八天了?”苏无名难得光火,一把拽住直打圈的费鸡师,脸上汗都快出来了,“你就让卢凌风挺着那道伤跟人动了那么多次手?”
“哎呀,不是,不是,你别拽我!”费鸡师也一肚子火,“那伤早好了!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医术?”
裴喜君也着急:“鸡师公,你方才又说——”
费鸡师急得跳脚:“都别打岔!谁再打岔我给毒哑了!”
“伤是早好了,但当时给他治伤时候棘手,他肋骨折了两根,其间有一小块碎骨,正卡在筋脉骨缝之间,位置刁钻,要取极耗功夫,当时卢凌风那混小子根本等不起,他出血太多,再多等一刻都要丧命,我只能尽快给他缝合。本来打算等事情了了,有闲暇时刻,找机会给他取骨,哪晓得——唉!”费鸡师捶胸顿足,“我的一世英名啊!全给卢凌风嚯嚯完啦!”
苏无名攥着刚从那两个猎命郎君身上搜出来的文书,只觉遍体生寒。
彼时彼刻,谁也不会想到,卢凌风会再离长安。
如此匆匆,如此仓惶,如此凄哀,如离群孤雁,片刻不等得安歇。
——西去千里,何枝可依?
“那、那总不能就放那块碎骨头在他身上吧?”裴喜君又怕又痛,眼泪都快坠下。
“老费,若碎骨一直不取,是否会有大碍?”
“大碍……你得看什么叫大碍。”
“本就是他自己的骨头,所附着之处又在筋脉骨缝之间,不会伤到内脏,因此,确实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但因为恰恰在筋脉骨缝之间——”费鸡师一张老脸又紧巴巴皱在一处,猛一跺脚,“他——他疼啊。”
“日日疼痛、时时疼痛、刻刻疼痛。”
“行走时疼痛、坐卧时疼痛、更无一刻安眠。”
苏无名面色褪尽,裴喜君眼泪长流,费英俊唉声叹气,倒是将将赶来的储樱桃听了个尾巴,面露茫然之色。
“他……他疼吗?”
06
他……疼吗?
07
卢凌风长久凝视那一份文书,直到裴喜军君失言。
他没办法再装一个聋子,再装一个哑子。
在拾阳县时候,苏无名试探他,被他就此糊弄过去,苏无名是聪明人,自此再不提起。只是到了此时此刻,东西已呈到了他的面前,他总不好,再糊弄一把。
——他总得承认这件事。
“……他想杀我,为何不直接降旨。”他只得背过身去,遮掩他的狼狈与凄惶,缓步跌撞出这风雪之中的摩家店,眼前万山层叠,山后重重复重重,正是他欲归依之路途。
卢凌风轻抬左手,按住左肋下一寸处,这动作他已做得熟练。
他按得很用力,以至于皮肉凹陷,只是背脊挺直,颈脖也不曾弯曲,从他身后看,仍是庭前芝兰,阶下玉树,好似从未被风雪摧折。
08
他不再遮掩。
苏无名眼瞧着他愈发频繁地按住左肋下一寸处,苏无名如今知晓了,那里有小将军的一块碎骨。
众人都瞧见,都知道,都不说。
看谁比谁更能忍、更能熬。
从千重渡波翻浪涌之中回来,卢凌风一刻不停又去审了犯人,言辞如刀你来我往不必动刀动枪少耗心力,那边厢提了人压入大牢,这边卢凌风侧身为自己倒一杯茶,手中一抖,茶杯倾翻,地上咕噜几转。
几双眼睛立刻粘上卢凌风后脊,但见他右手撑住桌案,左手已深深按进肋下皮肉里去。
裴喜君从来最心软,凄凄哀哀上前,顾不得礼数管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握住他左腕,使了力气拉扯:“你……你这样按它,岂不是……岂不是更痛?”一边说着,一边已坠下泪来。
卢凌风稳住身形,缓缓抬眼,一时,眸中竟有迷茫之色。
他并没有看裴喜君,目光落在空茫之处,迟而又迟,钝而又钝,仿佛在咀嚼着他无法理解的言辞:“痛……?”
忽然,卢凌风苍白面孔之上,浮现出几分释然,他忽然轻笑,卢家七郎颜色好,如此这样,好似流风回雪。
——偏在此时、此刻、此地,竟叫众人纷纷一惊,胸口齐齐一窒。
“从未痛过。”他笑。
09
苏无名请他喝酒。
卢凌风擦着枪,瞟了那壶酒一眼:“片刻之后就要提枪上马,哪有喝酒的雅兴。”
苏无名陪笑:“我知这时候紧急,只是此战凶险,生死未卜,有些话,总不能等死了,都憋在肚子里。”
卢凌风早看出他心思,连勾一勾唇角也懒得赠他,只道:“你以前从不讲这样的丧气话。”
苏无名摆手,拖声拖气:“嗳——生死无常。”
卢凌风被他气笑,下意识按了一按左肋,却被苏无名眼疾手快钳住了手腕,卢凌风终于肯正眼看一看自己这个好师兄,四目相视许久,久到落在旁人眼里,都要以为他们二人定情,卢凌风终于认输,抽回被苏无名钳住的手腕子,低头继续擦枪:“想我说什么?”
“……你恨吗?”
10
“恨什么?”卢凌风嗤笑了一声,“恨太阴会吗?谈不上,只是觉得他们讨厌。”
“……我说李三。”苏无名豁出去了,开始大逆不道,口放厥词。
卢凌风怔然片刻,不知是不是因为“李三”这个称呼,竟被苏无名逗笑,笑了一阵之后,才渐渐冷下面目来。
“我恨他什么?”卢凌风轻声反问。
“恨他要杀你。”
“你若是他,此时此刻,这般境地,你该不该杀我?”
苏无名悚然一惊:“你竟然还替他说话?!”
卢凌风失笑:“什么……你糊涂了,师兄。”
“他是天子。”
“他做他该做的事情。”
苏无名只觉肝胆俱裂:“你若当真如此想,又何必自苦?”他指尖都在抖,恨不得戳在卢凌风左肋下一寸的皮肉之上。
卢凌风泰然自若,继续擦自己的枪。
“不是自苦。”
“近来恍惚,多发梦,我图清醒。”
苏无名喉咙发紧:“梦见什么?”
卢凌风忽然一哂:“师兄,何必苦苦相逼。”
11
很久之后,李三郎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当时的卢凌风,半身都是血,刚从朱雀大街上杀了一遭来回,剿清了些仍要反扑的公主余党,手里长枪还在滴血,就这么匆匆赶到公主府里,正瞧见镇国长公主悬梁咽气那一刻。
李三站在三尺外,仰首看他的姑姑。听闻脚步声,垂下眼眸来,瞧着卢凌风。
见卢凌风一身的血,李三郎拧住眉心:“受伤了?”
卢凌风的目光从他的母亲身上抽离,怔怔然回望,许久,哑然道:“……不是说,留她一条性命。”
李三郎于是悲切,垂泪掩面:“姑姑……是自戕,朕是想拦,可惜来迟一步。”
繁花着锦权焰滔天的镇国长公主还在房梁上悬着,妆容艳艳,发丝都未凌乱,一个屋子里,容颜最狼狈憔悴的,乃是那个与她做了敌人的儿子。
李三郎与她的儿子相对而立,卢家小七长久凝视当今天子,忽而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在这还悬着长公主的屋子里显得极为吊诡,以至于自觉世上再无可惧之物的当今天子忽而心惊,却见提枪的小将军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眼眸,手中长枪倒转——
“你干什么?!”唯一能站在这屋子里的局外人陆仝爆喝一声,挡在天子身前。
天子却问:“你笑什么?”
“笑……此时此刻,你还留大将军在身边。”
“防谁?防我么?”卢凌风嘴角噙笑,手中咔哒一拧,三截亮银枪的枪尖已被他卸下,枪身坠在地上,发出“当郎”一声闷响。
天子拨开陆仝,声音却开始颤抖:“……我,从未防过你。”
卢凌风抬眼看他,好像在看,这一句,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12
卢凌风从来知晓李三郎说话时的真假。
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
他从八岁做临淄王的伴读,到如今,十六载倏忽而过,细细算来,他呆在李三郎身边,足有一十三年。
于是他知道,这是一句真话。
李三郎的的确确,从未防过他。
他怎样想,和他怎样做,是两回事情。
譬如他明知卢凌风的枪尖从不可能朝着他,身边也要守着一个陆仝。
再譬如他晓得卢凌风绝不会叛他,也要杀了他。
皇图霸业,从不赌人心。
13
“你……恨吗?”
卢凌风抬眼看他,面上又迷茫了一瞬:“……恨什么?”
“恨你吗?”
卢凌风好像终于听懂了这个问题,于是摇了摇头。
“你一直做的都对。你是该想着杀我。你也该杀我的母亲。”
“大唐自武后临朝到如今,已动荡飘摇三十载,如今终于可堪休。”
“昔日我做你伴读,你讲要江山稳固,再无为社稷枉死之人。我才下定决心追随你——到如今。”
“我父便是枉死。”
“……郭庄也是。”
李三郎细细俯身听着,直到郭庄这个名字出现,他才第一次发怔。
他并不记得郭庄是谁。
卢凌风看他迷茫,却没有解释的心情,只缓缓道:“终于到得今日,该死的都死了,该落在你手中的,也都在你手中,自此天无二日,江山永固,不再飘摇,你所作所为,从未有违与我的诺言。”
“所以……我恨你什么呢?”
卢凌风忽然面露恍然之色:“我晓得要恨你什么了。”
李三郎身形一晃,忽而紧紧攥住衣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想逃。
——原来当今天子,仍有可惧之物。
一定要到此时、此刻、此地,李三郎才惊觉,自己是如此怕他,真的有恨。
14
“恨你辱我。”卢凌风轻轻扬了扬下巴。
卢凌风的目光倏忽飘远:“想要我死,你大可以和我直说,何必……我从来,事事都如你愿。”
“只是……你可曾有半分不舍?”
李三欲上前而踉跄后退,他不再装相、不再演戏——他如今再不必和谁去演,那的确累极。
“从来都不舍。”李三轻声道,“从来都不舍。”
“要杀你,是为李唐江山。”
“不舍得,是为与卢家小七的私情。”
李三郎的脊背颓然一塌,好像已被他刚得手的江山压垮。
15
卢凌风又笑了一笑,他五月初被召回长安时,人已瘦得好似一张纸,面色更白,像骨头里埋了雪。
忽然这样一笑,面容之上,竟绽出一二分艳色。
于是他倒转枪尖,抵住左肋下一寸,轻轻一剖——
他探二指进去——他太熟悉那个位置——夹住,拉扯,连着血与附着的碎肉,苍白而沾血的双指在空中轻轻划过,那一小块碎骨,咕噜噜,落在李三郎的身前。
那一块碎骨,是彼时彼刻,他从长安带着一路西行的七情六欲,是他的爱、他的哀、他的悔、他的怨、他一切的痛苦与悸动,他一切的不甘与踌躇,他一切的该恨与不想恨。
“送你吧。”卢凌风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