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这辆1966年的迈凯伦Elva M1A与其说是一辆跑车,不如说是一台合法的、没有车顶的移动刑具。
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缓冲,没有任何电子辅助的温柔。那台5.5升的V8雪佛兰引擎就在脑后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咆哮,每一次气缸的爆燃都顺着薄得可怜的碳纤维桶椅直接传导进脊椎,把五脏六腑都颠得错位。七月托斯卡纳的艳阳像融化的金子一样,无情地浇在黑色的柏油路上,热浪透过单薄的底盘毫无阻隔地蒸腾上来,将这个几乎贴地飞行的狭窄驾驶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露天桑拿房。
这就是所谓的“传奇致敬之旅”。
时速八十英里。风噪大得像是在耳边撕裂金属。
Lewis Hamilton将身体极力向右侧车门蜷缩,肩膀紧紧抵着滚烫的门框,试图在两人之间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空间里,抠出哪怕一毫米的安全距离。
但这毫无意义。物理定律并不因为他在躲避而改变。
这辆车的设计初衷是为了极致的空气动力学,是为了在Can-Am赛事中厮杀,而不是为了容纳两个成年男性的个人空间。每一次Jenson为了切入弯心而大幅度转动方向盘,那被复古赛车服包裹的手肘都会不可避免地侵入Lewis的领地,擦过他的上臂;每一次路面颠簸,他们的大腿肌肉都会隔着防火面罩的布料,硬生生地撞在一起。
不是那种带有暗示意味的触碰,而是骨骼与肌肉沉闷的撞击。这种毫无暧昧可言的物理接触,却像电流过载一样,顺着接触点一路烧灼上来,让Lewis隐藏在赛车服下的神经末梢劈啪作响。
他侧过头,护目镜后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驾驶位上。
Jenson Button显然处于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
在那足以震碎耳膜的轰鸣声中,这个英国人表现得就像是在摩纳哥的游艇上喝香槟一样松弛。他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雷朋飞行员墨镜,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修长的手指甚至还有闲情逸致随着引擎震动的频率,在胶木方向盘圈上轻轻敲打着节奏。
风把他那头金棕色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几缕发丝粘在微微出汗的额头上,但他全然不在意。Lewis看着他在入弯前熟练地跟趾降档,看着那双穿戴着昂贵皮手套的手掌如何掌控这头野兽,看着他甚至在过弯的离心力中不仅没有紧绷,反而享受般地微张着嘴,露出那整齐的牙齿,笑得像个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看那风景!”
Jenson突然转过头大喊,试图盖过V8引擎的咆哮。
Lewis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墨镜上反射出的、属于托斯卡纳枯黄而刺眼的风景倒影,以及那个缩在角落里、全副武装的自己。
Lewis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
他戴着一顶全覆式的现代头盔——在这辆敞篷古董车里,这身装备显得既滑稽又格格不入,就像个误入老电影片场的宇航员。深色的护目镜完全放了下来,不仅隔绝了刺眼的阳光,也隔绝了Jenson企图探寻的视线,成了他唯一的、最后的安全屋。
他在头盔里急促地呼吸着。
面罩内的空气稀薄、潮湿且闷热,那是他反复吞吐的二氧化碳。偶尔有一丝外界的风钻进来,带来的却是混杂着高辛烷值汽油燃烧后的辛辣味,以及——最糟糕的——属于Jenson身上的味道。
哪怕在时速八十英里的大风中,那股味道依然像某种幽灵般顽固地钻进鼻腔。那是陈旧皮革被阳光暴晒后的暖意、海盐,以及某种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木质调须后水气息。
这味道让他反胃。这味道让他想吐。这味道让他想起那些早已结束的岁月,想起那些并没有被时间冲淡的渴望。
这该死的公关活动还有整整三天。
前方施工路段出现了一个临时的交通管制信号灯。红色的野兽伴随着排气管一阵粗野的回火声,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猛地停了下来。
引擎转速瞬间降到了怠速。轰鸣声稍减,但这反而让随之而来的沉默变得更加震耳欲聋。
没有了风的流动,热量瞬间从变速箱传动轴——那个横亘在他们腿中间的金属隆起——散发出来,像是一道滚烫的墙,时刻提醒着Lewis旁边坐着谁。他甚至能感觉到旁边那具躯体散发出的热辐射,正透过两层Nomex防火服侵蚀过来。
Lewis感到喉咙发干。他试图吞咽,却发现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Jenson松开方向盘,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墨镜顺着鼻梁滑下来一点,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蓝眼睛从镜片上方露了出来。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上下打量着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Lewis,眼神像是在审视某种有趣的、反应过度的稀有动物。
那种目光让Lewis感到头皮发麻。他在那层深色的面罩后死死盯着前方那棵枯死的橄榄树,假装自己是个盲人。
“这里是意大利乡村,Lewis,不是银石的Q3排位赛。”
Jenson的声音在静止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那股子令人生厌的、游刃有余的英式腔调。
接着,那只手伸了过来。
Lewis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动作。本能让他想要向后退缩,但狭窄的桶椅锁死了他的退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戴着棕色复古皮手套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探过来,悬停在他的脸侧,然后在他的头盔面罩上轻轻叩了两下。
“笃、笃”。
清脆的撞击声在密闭的头盔空腔里被放大,听起来不像是在敲塑料,倒像是在敲击Lewis脆弱的神经。
Lewis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隔着手套泛出惨白。
“把这东西摘了,”Jenson的嘴角挂着那种他在媒体面前惯用的、极具欺骗性的迷人微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午餐吃什么,“或者至少把面罩打开。赞助商付了钱是想看你的脸,不是看你的Daft Punk Cosplay。”
Lewis在头盔里死死咬着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眉骨,刺痛了眼睛,但他不敢眨眼。
他不能摘。绝对不能。
如果摘下来,Jenson就会看到他额头上那层细密得不正常的冷汗,看到他瞳孔里因为距离过近而无法掩饰的、近乎病态的慌乱。这层厚厚的凯夫拉纤维是他现在的皮肤,是他唯一的防线。
“这种开放式座舱没有防滚架,”Lewis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来。经过厚实内衬和无线电的双重过滤,那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机械般的冷硬,“为了安全。”
Jenson挑起一边的眉毛,显然觉得这个借口烂透了。
“安全?得了吧。”
Jenson突然解开了安全带的卡扣。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声,他毫无预兆地将身体前倾,越过了那个无形的“中线”。
这个动作瞬间侵入了Lewis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安全区。那股混合了皮革、汽油与体温的热意瞬间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甚至盖过了底盘蒸腾上来的暑气。
“承认吧,你是怕我看到你在翻白眼。”
Jenson靠得太近了。
近到Lewis甚至能从那副雷朋墨镜黑色的镜片倒影里,看到自己面罩上那道狼狈的划痕,以及护目镜内侧因为急促呼吸而迅速泛起的一层白雾。
“还是说,你依然在生气?”Jenson轻笑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该死的、仿佛他们还在迈凯伦中分享秘密时的亲昵,“因为我选了这辆没空调的老爷车?”
那温热的吐息仿佛穿透了面罩,直接喷洒在Lewis的脸上。
Lewis屏住了呼吸。肺部的空气被榨干,胸腔里的撞击声大得可怕——咚、咚、咚——那是血液泵动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甚至听不到引擎的怠速声了。全世界只剩下Jenson放大的脸,和自己快要爆炸的心跳。
他像是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猫,全身僵硬,随时准备炸毛,却又因为某种不知名的恐惧而动弹不得。
就在这根弦即将崩断的瞬间——
“BEEP——!!”
身后猛然炸响了一串急促且愤怒的鸣笛声。
那声音尖锐得像是一把餐刀狠狠划过瓷盘,瞬间刺破了车厢内粘稠暧昧的空气。
Lewis几乎是产生了应激反应,整个人像触电般剧烈一抖。他本能地想要推开这种令他窒息的靠近,动作却因为慌乱而失去了控制——抬起的手肘狠狠撞在了Jenson的肋骨上。
砰。
“Fuc——”Jenson吃痛地低骂了一声,但他显然也被那声鸣笛吓了一跳,整个人不得不迅速撤回身子。
刚才那种游刃有余的压迫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面对突发状况的狼狈。
Lewis大口喘息着,那是溺水者浮出水面后的第一口空气。他在头盔里瞪大了眼睛,看着Jenson捂着肋骨,因为动作太急,手背又磕到了中央扶手的金属边缘。
“该死……绿灯!”Lewis的声音因为过度惊吓而变了调,比平时更加尖锐,“快走!”
Jenson皱着眉,没好气地向后挥了挥手——大概是在对那个暴躁的菲亚特司机致意。这辆老古董起步极其麻烦,没有现代化的双离合,他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踩下那死沉的离合器,寻找那个总是挂不进去的一挡。
“别催,别催!这老姑娘脾气倔着呢!”
齿轮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是没完全咬合的抗议。紧接着,车身猛烈地一抖,伴随着排气管的一声爆鸣,终于像头受惊的骡子一样往前窜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再次将Lewis狠狠按回椅背,撞得他肩胛骨生疼。
重新灌入车厢的风噪再次淹没了世界。
Lewis死死抓着门把手,指尖都在颤抖。他不确定那声极其剧烈的心跳,是因为那声突然的鸣笛,还是因为刚才手肘触碰Jenson肋骨时,隔着薄薄的赛车服传来的那一瞬坚实的、属于活人的体温。
风把他没说出口的脏话吹散在托斯卡纳漫天的尘土里。
他在颠簸中闭上了眼睛,护目镜内侧的水雾慢慢散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水痕。
活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定要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