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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经历这桩意外后再一路无事,三四天后便抵达青溪。封师古担忧着鹧鸪哨的眼睛,让人先把他送到大哥的药庐中,这才给那些船工熬制解药,又送了些钱财,布置好零零碎碎的活计,反而不着急回家,先在客店里住下。若不是封师岐下了禁令不许他带鹧鸪哨瞎跑,他能吆喝得满街知道自己从外头捡回来个男人。
封家主每天吃好喝好,自称在家里都没这样快活。喝着酒的时候指头沾着酒水,顺便给鹧鸪哨摆弄自己家那些腌臜门道。他并起两根手指:“这个是我,这个是封师北。”说着中指压过食指一头,“祖母死后我祖父又娶了个平妻,他是嫡孙,老太太最疼他。我爹死得早,我再没了,封家就是外人的了。”
“老太太这时候肯定在骂我,”封师古掐着嗓子,学老女人说话的腔调:“死不死哇!”
他拍着桌子笑,笑得抹眼泪,又叼着翠莹莹的玉杯喝酒,一对眼醉意朦胧睨着鹧鸪哨看。可惜媚眼抛给石头,被一条白布全挡了回去。封家主气呀,可这不是鹧鸪哨的错,就哄着人家在床上亲亲摸摸,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涉及了一点。还理直气壮:“过两天我回去就难得过来了,先给你尝尝味儿,省得想男人。”
鹧鸪哨被他弄得腰软,嘴唇含得很麻,本来不打算计较了,忍了又忍,还是在想男人这句的当口将封家主踹下床铺反省。
踹是踹得很坚决,想也想得很诚实。封家主留下一句: “孙猴子要回去大闹天宫啦。”就自回了家,整饬魑魅魍魉去也。等过了三日,又过了三日,终于想起药庐藏娇,于是派人送了封信,说自己要去矿上看一圈,再去接一接留在酆都的手下与道衍,中秋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鹧鸪哨稀少有节日在家里过的经验,中秋或平常都没有分别。况且还有封师岐陪着,二人聊天作伴,鹧鸪哨时常拿药杵帮他捣碎药材。封师岐看见这场景,心说像极了月宫里捣药的兔子,但这比喻好说不好听,只得忍在肚子里。
自从一齐经历过事,封师岐和他说话明显通透了一些,又兼身为长子,照顾人习惯了,鹧鸪哨没觉得自己挑嘴,桌上的菜色已然慢慢换成他喜爱的甜口。这般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还有人陪着聊天的舒服日子,搬山首领实在没享受过,也从没有过这么清闲的时候。心想老话不骗人,少不入蜀老不出川,骨头都要被养酥了。
光阴轮转,很快到了中秋。因着封师古出门,这家宴就怎么也跑不了封师岐,先嘱咐好人照顾鹧鸪哨才匆匆出去。其实没什么好照顾的,鹧鸪哨一个人也能活。只是看不见的时光总有些无聊,他坐在黑暗中把玩一件浮雕诗文的小手炉,忽听窗外有人在敲,笃笃笃,笃笃笃。
自从眼睛受了伤,他耳力反倒更好了些——兴许也是这人敲得太过粗鲁。鹧鸪哨摸索着去开了窗,扑面而来一阵酒气,有人从外头翻上窗沿,双手捧住自己脸,嘿嘿笑了两声,把嘴儿对了好几次,才勉强亲上他嘴巴,舌尖立刻不知羞地勾进来。
鹧鸪哨被亲得一愣,惊诧于封师古回来得这样早,又明知他是在耍酒疯,被从脑后一揽,却有些失神。自己两手支在窗框上,任凭人家把嘴儿亲够了,脸有些红,耳朵烫得也痛。
封师古响亮地打了个酒嗝,也不在乎要什么面子,拉着鹧鸪哨衣袖,叫他和自己一起翻窗户出去。鹧鸪哨无奈道:“外头又没人看着,翻什么窗户?”封家主却不乐意:“本官千里迢迢跑回来,连家宴也没去,就翻墙头来看你。不成,你非得翻一次,不然我吃亏。”
中秋月满,船上寂寞。他被船工们簇拥着多灌了两杯,下船的时候差点一个没站稳,学李白去水中捞月亮。如今借着酒劲撒娇耍痴,其实心里很明白事儿,知道鹧鸪哨很吃这套。
可是怎么办?鹧鸪哨当真是吃这套的。他由着封师古拉自己的手,把自己偷出封师岐的药庐,跟做贼似的,一路潜逃到街上。
封师古同他说:“这儿没人不认得我,咱们偷偷跑,万一叫人发现,我又要被罚跪佛堂。”他是家主,按理说既然回来了,必然要先回府上同家人团圆,不然有失礼之嫌。但封家主事先给手下发了许多银钱堵嘴,又有封师岐顶包,去给老太太拿小锤子砸蟹腿。这才能得出空,按计划好的牵鹧鸪哨来逛街。
今日是八月十五,不必遵守宵禁,街上商家都张灯结彩,把酿得最好的酒、造得最好的饭拿出来。鹧鸪哨看不见,但能闻见那些酒肉饭菜的香味儿,若是他对着哪个方向迟疑了一下,封师古就了然于心,买下来一份喂给他吃。
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河堤边,里头点了不少做成兔儿形状的纸灯笼,白白圆圆,点一双红眼睛,里头大约装了许多人的情信与相思,祈望河水有情,送到天边尽头。
封师古给鹧鸪哨讲那些兔儿做的好不好看、像不像。鹧鸪哨说:“你没送一个么?”封师古拉着他手笑:“我又不必去天边找。”说着忽然想起来,从怀中掏出几块月饼,每一块都掰成两半,同鹧鸪哨分着吃。
“我下船时船工送给我的,你尝尝。”顿了顿,没敢说自己用美色从船工家的小女儿那里多骗了两块,立刻转移话题,“我也好久没吃家乡的月饼了,都快忘了味道。”
前一年的中秋,他还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里;再前几年,他还在顺天,吃皇帝赏下的糕饼。皇家的东西自然是好吃的,毕竟皇帝的肠胃多精贵呢?
他们两人坐在河堤边上,把月饼和买来的小吃一样样塞进肚子。吃不动了,封二少就把糕饼捏成碎屑,一点点投进河里喂鱼,又同鹧鸪哨讲他们这里如何过节。讲到了元宵,还要放烟花,譬如金钩银线,譬如海棠蛾、洞春柳,他们家每年都会扎一个好大的纸人神仙,拿车子在街上运着走,走着走着,就从口中、掌里喷出烟火,红的是杏,白的是梨,又从身上的盔甲中冒出黄烟,威武极了。
鹧鸪哨老家在江浙,就同他慢慢讲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倘若能在家中过节,那么舞狮子的时候,狮头的活计必然是他的——他年纪小,身子又轻,被狮尾一举就举起来,轻飘飘落上木桩。但他猜灯谜很笨,每次都吃不到糖,就有好心的师姐偷偷塞给他,他含在嘴里,被师父发现的时候还没有吃完,被捏着腮帮子都不肯吐,甜过了头,之后几天吃什么都是苦的。
讲着讲着,聊到封师古这几日的行程上。封师古轻笑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回来时候,天下大雨,那两个畜生要顶翻咱们的船?”
鹧鸪哨自然记得,略点了点头。封师古说:“我去接道衍回来,经过那附近的桔柏渡,刚好有人闹闹哄哄聚在一起,一个穿红戴金的女子正坐在地上哭。听周围人说,是迎亲的轿子路过河边,新娘突然跑出来,说不要嫁给俗人,要嫁给河神。一看就是被魇住了,我猜河里与那白鼍有关,因着一山不容二虎,两龙相遇必然争斗。所以停下来帮他们解决,刚好看热闹的里头有杂耍卖艺的,就和他们借了鼓,在河边敲。”
鹧鸪哨问:“怎样敲?”封师古就让他坐近一些,两人面对着面,封师古在他膝盖上轻轻拍奏,口中哼着某种悠远的调子。鹧鸪哨听出是古蜀的哭嫁歌,唱女子三顾回首,哭爹亲,哭娘亲,哭家乡,不肯离去。
这样哼唱半晌,看见浑浊江水中载浮载沉,漂来一段木桩撞进渔网里,挣扎得很激烈。众人七手八脚上来,吆喝着号子捞它,露出好长一条青蛇,都以为就是河神了。但封师古说:不是。拿寸长的铁钉把蛇头钉在地上,叫他们接着等。
鹧鸪哨揶揄他:“封家主好大的做派。”封师古揉手掌下两枚膝盖,圆润地硌着掌心。太瘦了,有些心疼,低声问:“坐着累不累?”见鹧鸪哨摇头,才接着讲。
一直等到太阳升到空中,将近午时,又有眼尖的人看见从江心漂来车轮大的东西,照样撞进网里。封师古说:“其实咱们同它相熟。”
鹧鸪哨想了想,轻轻啊了一声:“是那只老龟?”
封师古点点头,继续道:“它给咱们引路,虽是交易,算来也做过好事。我不忍心杀,只断它半截尾巴,破去修行丢回江里。这老龟想要得道,怕是又要百年光阴。不过本官同它说,你将罪魁与我找来,那么封言依旧有效。日后我会留下家规为证,几百年都作数。”
然而人海茫茫,几百年过去,连封家能不能留着都是两说,也只能看这老怪造化罢了。
他们将老龟放回江里,等到临近傍晚,围观的人有吃了饭才回来的,连江水都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这时江面上竖起一只白色的杆,远远游过来。有人跪在地上说真是龙来了。封师古才不信,见后头有老龟撵着把罪魁驱赶进网里,又让人们挑灯点亮河岸,捞上来看个清楚。
封师古指节曲起,轻轻敲着身边的青石,说:“是那条白鼍。”
女子见了那只白鼍,哭得更是惨,眼泪止不住,几乎要昏过去。这大白鼍腹中吞了东西,又被人捉住,自知活不成了,同她偎在一起许久,似乎是在告别。
鹧鸪哨听到这儿,问他:“只有一个河神,那先前两只来了做什么?”
封师古笑道:“你上门娶亲的时候,只带自己过去么?自然要有传话的,再加一个媒人。”说着叹了声气:“如今想来,那女子的模样倒也不完全像是被魇,想是它们梦中见过,成了情深意笃的夫妻。但人与精魅就算自顾相爱,体质却不容,天长日久总会互相荼毒。我是人,只能救人。精怪的事,我顾不上许多。”
封师古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息。鹧鸪哨正奇怪,只觉面前有人的呼吸凑过来,往嘴唇上轻轻贴了一下。同之前佯装酒疯时完全不同,但鹧鸪哨照样躲不开,耳朵又红得很痛。
在封师古看来,自己偷拐着鹧鸪哨跑出去是情之所至,不算坏了规矩;但封师岐有封师岐的规矩,把人从药庐里偷出去,足够让大哥扯着小混蛋的耳朵,按照药庐里的惩罚,拿小竹片打二十下手板。封师古哀哀叫唤,让大哥网开一面,求了半晌,大哥才将双手收在袖里,慢条斯理道:“不打也行,祠堂最近少人看顾,你去打扫一下,把牌位都擦干净了再回来。”
说是少人看顾,封家那么大的家业,哪能不小心着祠堂的清洁呢?就是封师岐罚他去跪跪牌位,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
其实嫡庶有别,封师岐并不能罚到他头上。但二人之间的亲情也不能简简单单就用嫡庶来划分,封师古嘟嘟囔囔,偷偷同鹧鸪哨勾一下小指头,还是垂头丧气地回了封宅。宴席早撤了,他也不必拜见长辈,径直走到祠堂里,也不扯块抹布装装样子,就那么坐在蒲团上,对着爹亲的牌位说话。
说:“我找到个喜欢的人,你知道了肯定不同意。”
又说:“不过你早死了,说不准在地府里小老婆都娶了十个八个,也管不着我。”
封师古用指头抹着地上稀少的香灰,心想着说不准能算出个咸卦。阴阳互感,姻缘美满。就咧嘴笑了一下,低声说:“是个搬山道人,命苦了些,该有人疼他。他想找凤凰胆,我就陪着他。我还捡回来个小崽子,挺聪明的,可惜不会说话,收养了也是件好事。”
他这样絮絮地念叨,把香灰画得胡乱一团,看不出个样子;忽听窗外笃笃地敲,有人“吱呀”推窗跃进来,猫似的不发一丝声响。封师古笑道:“你偷跑过来,不怕大哥也罚你?”
鹧鸪哨说:“我自来领罚了。”被封师古领着坐在身边,一副正经样子。
封师古偷偷瞧他神色,想问对方有没有偷听,偷听自己说那些傻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问:“等到上元节,我带你去看纸人的神仙,好不好?”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鹧鸪哨想象着那般场景,心中充满柔情暖意。甚至一瞬间理解了那位新娘的想法。若被人魇住,管他什么人鬼精怪,只要说了,哪里都敢跟着去。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他被封大家主迷惑了心窍,居然想着今日事今日乐,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观山太保,都是一群会用妖术的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