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毕竟是老鼠刨挖出来的土路,洞壁上密密麻麻遍布着齿牙趾爪的痕迹,又兼空间逼仄,无疑会给人心理上造成很大压力。鹧鸪哨身形不算高大,在里爬动也颇有些吃力,稍微抬起身体,脊背就要撞上墙壁,双肩缩紧,也只能将将容在里头,左右腾挪更是痴人说梦;索性夯土墙再厚也不过六尺,鹧鸪哨很快便爬进通往暗室的墓道,取下口中明珠四处照耀,光芒所及之处,只见无数嶙峋石笋拔地而起,直与头顶岩壁相连,仿佛森林之中生长百年的巨树,脚踏着地,头顶着天,且表面坑坑洼洼,珠光照耀下好似生出人类面孔,各个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张大了口,于暗中窥伺活物。鹧鸪哨心说:果真是山中天然的溶洞,被加以人工修建,把道路铺平,方便工匠进出。而有溶洞则必定有地下水脉,若说之前封师古所言鹧鸪哨只信三分,如今则加到了五分。
封师古在墓道另一端探看,见鹧鸪哨进去半晌尚且安全,便也紧随其后钻了进去。他比鹧鸪哨高了半头,肩膀也宽,在其中爬动更觉辛苦,不止腾挪费力,还冒着衣服被蹭破、刮擦皮肉的苦楚,但不能说,说出来就是自个儿不如人,要被这搬山道人笑话,只能强压在心里,手肘撑着坑道两侧,艰难地往前蠕动。
封师古在往前爬动时,眼前一直闪动着鹧鸪哨用夜明珠照耀四周的光影,心中尚有几分安定;然而等到他从洞中露出头来,双手撑在两侧墙壁上,还未等完全钻出去,一抬头,就见鹧鸪哨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手中枪口黑洞洞地指着自己,同他眼神儿一样冷。
封师古猛然闭眼,只听“砰!”地一声,他手边一震,额头被飞溅起的碎石打得生疼。过了半晌,觉得有人拍拍自己脸颊,这才睁开眼睛,见鹧鸪哨蹲在自己面前,脚边上瘫着一条长约成人小臂的白色蜈蚣,头部被打得稀烂,密密麻麻的长足仍卷着身体兀自翻滚,拖出一地绿色血汁。
封师古勉强扯起嘴角,握住鹧鸪哨伸来的手,等完全钻出洞口,拍掉自己身上的尘土,将蜈蚣尸体踢到一边,这才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小道爷,又救本官一命。”
鹧鸪哨笑道:“哪里。”就又举起夜明珠,走在前方探索道路。这溶洞虽然经过人工修建,毕竟鬼斧神工,人力难以完全改造,况且中间又历经千年光阴,可能某一场大雨,地下河水暴涨,再次褪去之后早已磨石成卵,脚下道路虽然尚可称为平坦,二人也要时常爬高走低,攀过数不清的石笋与岩层。鹧鸪哨拿着夜明珠在前头领路,时不时回头看看,怕封师古不留神跌到哪个坑里,受了伤反倒麻烦。封师古倒十分争气,尽管额头因为受伤流血有些晕眩,心里却憋着气,不想被这搬山道人看低,硬是拖着宽大袍服跟上鹧鸪哨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甚至偶尔仗着身高腿长,在攀登时向鹧鸪哨伸出手,来帮他一把。
二人这样行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周遭石壁模样愈发奇绝古怪,鹧鸪哨将耳朵贴上去,渐渐能听到流水拍击岩壁的声音,想必离地下河水不远了,就朝封师古点点头,二人心中都不由燃起希望,连步伐也快了许多。
但好景不长,很快原本逼仄的溶洞在经历一个狭窄拐角后骤然宽阔,连头顶岩壁也拔高不少,如同从野兽咽喉入腹,顺着食道一路往里,重重落入胃袋,连空气也似乎跟着起了变化,在岩石的沙砾味道中,夹杂起一丝丝难言的腥臭。幸而封师古所佩戴的夜明珠就算在鹧鸪哨眼中也是上品,若无外物遮挡,光芒可照五六丈开外的事物。二人借明珠光芒看去,只见溶洞高约三丈,头顶岩笋如犬牙差互,正对二人的有三个黑漆漆的洞口,如同三只脱去眼珠的干瘪眼眶。可想而知,墓主人正是借助了溶洞的天然优势,洞中有洞,道路曲折交错,倘若踏错一步,只会往绝境中入得更深,再无逃脱可能。
二人走到洞口附近观察,此乃自然形成,不像墓室排布有规律可循,且外表相差无几,倘若是寻常的盗墓贼走到这里,恐怕只能把性命赌在其中,随便挑选一条路走到黑。想当然耳,倘若选错了,另外两条只会是凶险万分的陷阱。
两人在洞穴周遭徘徊了半晌,谁也不能先说出个主意,气氛一时凝重起来。封师古敲敲自己的观山金牌,忽然问鹧鸪哨:“可还有火折?”
搬山道人虽盗得许多珠子,到底不如观山太保阔绰,随便就有杏子大的南珠用来照明,故而火折这种东西,鹧鸪哨是不缺的。鹧鸪哨拿出一根丢给封师古,见这人吹亮了火折,不是用来照明,而是取下腰间悬挂在观山金牌旁边的水烟袋,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
鹧鸪哨哭笑不得,哪里有性命攸关的时候来抽水烟的?又见封师古吞云吐雾,就笑他:“既然抽水烟,怎么火引子还要借?”
封师古挑起眉毛,理直气壮道:“自然在别人身上。”他一个家主,哪里还用自己点水烟了?火引子之类的东西,自然都在手下人那里。
鹧鸪哨摇摇头,不再理会他,却只见白烟袅袅而上,在夜明珠光芒的尽头盘旋缭绕。他视线被吸引上去,忽然眼前一亮,脑袋里闪过个念头。他眼目极好,虽不能如卸岭力士的陈总把头可夜中视物,也差不了些许,暗中有什么端倪,想要发现是不难的。此时他看见了什么,就叫封师古把点燃的火折还来,取下腰间从对方那儿讹来的绳索,将火折绑在末端,又从周围寻了些碎石,把尾端绑得更重。封师古见他行事,也不问为何,反而饶有兴趣地在旁边寻了块倒卧的石笋坐了上去,一面吞吐水烟,一面看鹧鸪哨一圈一圈抡着绳索,圆圈越抡越大,忽然腰部带着肩膀发力,使劲一丢,将火折连带重物抛了上去。纸卷末端的一点微光恍如流星飞火,在漆黑半空中划出条红色的弧线,绳索从鹧鸪哨手中不断滑出,最终火折磕在洞壁上,擦出一点火花。只这一刹那的功夫,就足够叫鹧鸪哨看得分明:洞口岩壁上稀稀疏疏挂着许多晶莹剔透的细丝,每一根上都悬着许多水滴样的事物,犹如女子闺房悬挂的珠帘。
在乡间野地、阴暗潮湿的山沟或河流边,总会有这种细如蛛丝的虫网,上面悬挂一颗一颗如露珠一般的粘液,用以捕食细小的飞行昆虫。这种陷阱的主人名为幽帘虫,正是由这珠帘般的场景得名。这种小虫只在空气潮湿,水源丰富的地方生存,鹧鸪哨故技重施,在另外两个洞口也如此行事,却不见顶端有同样珠帘。由此心中有了定夺,对封师古说:“就走这一条路。”
封师古见鹧鸪哨得出结论,也不多问,起身走到鹧鸪哨身边,却先拦住了他,说:“辨泥痕观草色,闻那些东西的本事,本官是不如小道爷的,”封师古眉目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过某一样东西,小道爷不如本官敏锐。”
鹧鸪哨问他:“什么?”
封师古笑道:“虫子的腥味儿。”
“方才小道爷杀了那只蜈蚣,本官就在想,这种东西多是群居,哪有单个生活的道理;进了这溶洞时闻见这东西特有的腥味儿,本官方才确信。”他说着,往鹧鸪哨脸上吐了一口烟。鹧鸪哨闭上眼睛,却不避开,只觉这烟味儿倒不呛人,反倒带着点草木的清香,闻久了会有点上瘾。
“蜈蚣生来胆小,墓室外的那一条想必是被鼠群开山的震动惊吓,慌不择路跑了出来,其族群应当仍隐藏在深处。你我要往里走,不能不有点儿防着它们的手段。”封师古顿了顿,“当然,现在这点伎俩只能防它们一防,若必须要灭了,本官这儿还少点东西,进得洞穴才能找到。”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仍由鹧鸪哨打头,封师古跟在后头。方进了洞穴,二人就觉之前闻到的腥味儿骤然浓烈起来,又见洞穴四周处靠近地面处留有不少细小的孔洞,洞外残余着虫类翅膀与小动物的骨头。而二人脚下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是踩到了什么硬物,仔细去看,才发现是散落满地的枯黄虫壳,细长虫腿紧凑地蜷缩在一起,形状如同干枯而死的鼠妇。
封师古俯下身捡起一块,用手指捏了捏,道:“这就是了,蜈蚣每值七八月份就会蜕壳,你我好运,这皮是前两天方才褪下,新壳尚且柔软。”
封师古说:“那些蜈蚣应当住在孔洞里,平时扑出来,吃点小鱼小虾。本官这烟虽防着它们,却也不至于如此灵验。”他自己有些困惑,但不妨碍指使鹧鸪哨又收集许多蜈蚣褪下的残壳,只要长度在一拃以下的,拿石头简单磨碎;又取下自己手上的扳指,拧开暗格,里面存着许多颗粒状的灰色药丸。他取下水烟袋上小小的金夹,将两样东西压在烟丝下头,又吸了一口,吐出烟时忍不住咳嗽两下,脸都皱了起来:“这东西难抽得很,所以本官最不乐意玩这些把戏。”
这药做好了,封师古却不急着抽,反倒让火慢慢燎着它,不使它灭,时不时又填进一些烟丝。一路往里走,蜈蚣所蜕残壳也愈来愈厚,踩上去如同秋日落叶咯吱作响,触感却又硬又滑。鹧鸪哨摸着石壁越发潮湿,心知出口将近,此去不论是生是死,总归有个出路。
这样又行了段时间,二人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墓门,饰以鎏金铜铺首,狰狞猛兽口中衔着铜环;下方铺垫画像砖,由三块长方形墓砖侧面拼接而成,右侧为人首鸟身,着开衫衣,张翅欲飞,古人唤其作“千秋”;左侧为人首兽身,号为“万岁”。二者从秦末汉初之时就成为人们信奉的神明,据传千秋为母,万岁为公,叫声如啸,二者相辅相成,会为虔诚供奉之人带来吉祥富贵。故而古人常会于墓中石砖或者门上雕刻“千秋”“万岁”的图样,希求得神明保佑,荫福子孙。
然而凡是有形有质的东西,又哪里挨得过千秋万代呢?即便被藏了,被埋在深深深深的地底,也总有一天会被他们这些各有图谋的人挖出来,见风见光,失去生前颜色。
鹧鸪哨推了推这墓门,纹丝不动,又抬头看见因为地动等原因,在墓门上方裂开个人头大小的口子,就同封师古知会一声,踩着铺首单手攀上缝隙处,顺着漏洞往里探看。墓门后仍有一段不长的通道,在尽头处拐了个弯,令人无法看见暗室全貌,只能窥见幽光流转,仿佛是通向外界的一处缺口。鹧鸪哨刚要细观,忽觉身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冰冷的手握在自己脖颈上,一根一根握紧,渐渐令鹧鸪哨难以呼吸。鹧鸪哨肌肉紧绷,猛地伸手去摸,身后空无一物,但那东西分明已紧贴在他后背上,十分沉重,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倒在墓门上,寒气根根竖立如冰锥,沿着肌肤扎进去。
鹧鸪哨手指几乎嵌进石缝里,深吸口气,对封师古大喊:“趴下!”单手抽出腰侧镜面匣子,贴着自己耳朵,向身后“砰”“砰”连开两枪,脑中顿时被枪声震得嗡鸣不止,其中夹杂一丝鬼物哀嚎的尖鸣,转瞬即逝。但凡妖物鬼魂,大多畏惧火器,逢年过节时百姓燃放爆竹也是此理,用烟火驱散家中邪祟,以辞旧迎新。鹧鸪哨这也算兵行险招,毕竟子弹碰到石壁变成跳弹,伤到他或封师古都不是闹着玩的。
封师古被他这一声喊惊到,见鹧鸪哨掏出火器,心知事态严峻,但满地蜈蚣遗蜕,大少爷来不及犹豫,转身就将后背贴在墓门上,听鹧鸪哨凭空放了两枪,枪声在溶洞之中不断回响,渐渐被吞没在黑暗中。
等鹧鸪哨平静心绪,封师古伸手将他接下,听鹧鸪哨说了其中原委,就绕到他身后,拨开颈后衣领察看,当真有一只黑紫色的手掌印记,极阴狠地压在鹧鸪哨细白脖颈上,就算封师古明知鹧鸪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此时也觉十分可怜。他看着看着,突然咦了一声,手指不自觉摩挲上去,鹧鸪哨后背寒毛一立,立时把他手打掉,回头怒视,只因观山太保自小服用毒物,血脉寒凉,冰冷手指同方才的鬼手无甚差别。
封师古也不生气,笑道:“你这纹身倒有趣儿,像个人的眼珠。”
鹧鸪哨唔了一声,不打算同封师古细说这红斑。他先前在同这观山太保在墓室之中寻找线索时,就曾恍惚觉得有人在自己耳畔呼吸;那时鹧鸪哨以为是封师古手段作怪,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封师古与自己结盟,再无理由装神弄鬼,怕是来自这墓中的鬼物,不知为何要将自己赶尽杀绝。
只是他这人煞气极重,平日里就算相信有鬼,也不信会有哪家厉鬼比自己更厉。封师古见他眉宇间又浮上杀气,索性不是对着自己,就问了一句:“怎么,小道爷在里头看见仇家了?”
“仇家?”鹧鸪哨眉头高高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亦盯紧了封师古,嘴角似笑非笑。他性子沉稳,若不是必须扮演什么心直爽快的角色,平日里极少表露感情,眉头深锁如庭院幽幽。此时一经展露,便如同紧闭门扉被骤然推开,一时间云开雾散,令人窥得几分皮下张扬。他理了下衣领,沉声道:“这倒算不上。”
“为何?”
鹧鸪哨笑道:“有本事杀了我的,才叫仇家。”
封师古被这难得的张扬劲儿慎得牙酸,回想起墓里这人冰棱子似的眼神,不由得咋舌。封师古一生只在朝堂失意,已觉是十分大的挫折,要令他退隐还家;却不知鹧鸪哨出生入死,往往只能做无用功,久而久之,将这搬山首领的心性磨得十分锐利,不能杀死他的东西,就只能被他杀死,仇家若要论算,就只是地下的亡魂。但过刚易折,受不起大喜大悲,也算是一桩缺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