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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鼠群叫声愈发喧扰,洞口碎石不断滑落,被那群畜生用尖牙利齿强行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鹧鸪哨心不在此,又被嘈杂声响惹得烦乱,只打算应付了事,就顺了观山太保的意,接过递来的铜钱随手丢入盆中。铜钱刮着内壁滴溜溜转了半晌,终于不甘不愿停在最低洼处。他也无意细观,却听封师古低低笑道:“这可巧,上坎下坎,水上加水,是个坎卦。”顿时心思一动,低头去看。
搬山道人往日里行走乡野,惯用道人名头,替人算命看风水,倒不全是信口胡说,对易学也有些许了解。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易经象云: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坎卦阳爻居中,上下各为阴爻,一阳陷于二阴,故主凶客亦凶,若要渡过难关,非得互相信任,同舟共济不可。此卦于十二支中属子,因此老鼠也有坎儿精一说。
如今他自己遭遇销器儿莫名来到此处,封师古则险些被人炸死,二人又同困于鼠群,倒处处同卦象相合。不过若真要如卦辞一般让他们同舟共济,甘苦与共,未免过分可笑——毕竟从姓名开始便互相隐瞒,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信任。真可谓:内忧外患,难上加难。
封师古说:“云贵之地,水自西南至东北,故主爻为西南,你我向此探寻必有出路。然西南为坤,坤属土,水来土掩,此卦重水相叠,犹如洪川入堤,只怕就算寻到暗河,也不是什么易于相与之处。”所感所言,俱与鹧鸪哨想法相合,鹧鸪哨心说这观山太保倒也不是什么绣花枕头,当真有几分实学;又见封师古明明仍有话讲,却强止住,似乎等着自己递上话头,心想到底年轻,喜欢人捧着,就递了句奉承话:“听封家主所言,似乎胸有成竹。”
封师古得意地哼了一声,“本官说有良策,那即是有,不会唬弄你。”领着鹧鸪哨走到他方才逗留的墓墙下头,正是西南角落。墓室外侧墙壁皆描画着“端公捉鬼”的景象,内侧则彩绘“妇人启门图”,一女子以竹片插在发中,身着旗帜服、七江裙,从艳红门扉中探出半个身子,手中还端着一碟寿桃,眼眸微闭,面容沉静幽深。鹧鸪哨伸手去摸,只觉材质也同别处砖石不同,乃是黄土混着石灰、草木灰、砂子,再灌注红糖,秫米浆等增加坚硬程度的材料铸成的一整面夯土墙,触手阴冷坚硬,金石难穿。搬山道人专研万物生克之理,鹧鸪哨自然知道此种夯土应用烟灰烧燎,再浇以冰醋腐蚀。但二人手头一无火种,二无冰醋,封师古又能有什么法子?
“大约是在这里。”封师古说,“此地摆满端公日常物事,却不见用物事的人,依之前所见,夜郎王既然能在墓墙中堆砌尸首为自己守灵,一两个端公性命大约不会吝惜。”
鹧鸪哨与他眼神交汇,了然道:“是将此处作为门扉,把端公陪葬在暗室里,替他做天河上撑船引渡之人。”封师古抚掌笑道:“也只是本官猜测,对与不对,还要小道爷同本官冒一个险。”
此时洞口坍塌砖石受鼠群连番啃噬,不停往洞内塌陷推进,挡在其中的木梁在灰毛畜生口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恐怕盏茶功夫也再难支撑。鹧鸪哨道:“性命攸关之事,封家主嘱咐便是。”就见封师古从袖口里拿出个瓷瓶,也不吝惜,把药水尽数洒在墓墙上头;又解开衣领,从领口里扯出一枚骨哨,外表莹润如玉,仅有两个指节长短,琢有三枚气孔。二人此时凑在一处,鹧鸪哨能看见那系着哨子的绳扣都磨花了,想必戴了许久。封师古道:“现在也只能用这骨哨搏一回,看能否引那群畜生替我们开山。”顿了顿,笑看鹧鸪哨一眼:“只是若搏不好,就要劳烦小道爷与本官同去地府,杀杀鬼差威风。”
鹧鸪哨睨了眼封师古狼狈形态,打趣道:“不敢说杀鬼差威风,也要替封家主抢个阎罗来当。”手中不敢怠慢,从腰间取下之前捆绑封师古双手的绳子。此间耳室上为圆弧穹顶,下方饰以大如铜盆的十二兽首,按照十二时辰的方位排列成一圈,用以驱邪厌胜。洞口上方的兽首早已埋在废墟之中,但仍可依照顺序推测是一尊鼠首,而“妇人启门图”上方的正是猴首。鹧鸪哨将绳索抛过与之对称的犬首,手上挽个活结,令结扣滑到犬首脖颈处,左右扯了两下,示意封师古先上,不为别的,怕他手艺潮了摔下去,还要连累自己去救。
封师古也不避让,将长袍掖在腰间,不等鹧鸪哨开口提醒就踩上墓墙,不过在鹧鸪哨看来臂力略有欠缺,攀上兽首的动作也稍嫌笨拙。天可怜见,封师古身手虽不如鹧鸪哨,也是从小真刀真枪被家中师父管教出来的,即使入朝为官几年稍有懈怠,也不至于被贬到尘土里,究其原因,不过鹧鸪哨心气高,又对封师古有些偏见,觉得他就是被观山家娇养大的少爷,总练些歪门邪道。
封师古将绳索解松,往鹧鸪哨的方向抛去,还没等鹧鸪哨接到,就听洞口轰然作响,成团的灰毛畜生从洞外闯将进来,昏昏涌涌如乌云坠地,一股脑地往洞内翻滚,卷来一阵腥臊晦气。封师古内心骤然一凛,自己也分不清是被鼠群惊扰,还是为鹧鸪哨处境担忧;鹧鸪哨反倒神色镇定,接到绳索时已有老鼠滚到脚边,他也不去理睬,将绳子抛向鸡首的同时早已单脚踩在墓墙上,一蹬一跃之间接过下落绳头,与另一只手中的并为双股,两手交替攀爬,还未等封师古看清动作,早已攀缘而上,稳稳蹲踞在鸡首头顶。封师古为这动作又叫了声好,仿佛他就是个看热闹的闲客,被鹧鸪哨瞥来眼刀也不在乎。
鹧鸪哨见封师古眼睛亮晶晶地,嘈杂声里看见他口唇张合,也未听清到底说了什么,只见他将骨哨放在口边,样似吹奏,却不见声响。有些声音人如何也听不到,但动物可以,那群灰毛畜生似乎就听到了骨哨发出的某种声音,嘈杂声慢慢止歇下去,茫然地在墓室中央转了两圈,渐渐簇拥到被封师古泼了秘药的夯土墙底下。
鹧鸪哨眼睛放在封师古身上不曾离开,只见对方手指在三枚气孔上起伏,虽自己不明其中奥妙,但下方鼠群又逐渐鼎沸起来,又从洞外钻进不少老鼠,逐渐铺满耳室地面,从二人视角往下看,黑压压一片尽是涌动的鼠皮,鼠皮底下又密密麻麻亮着被激出凶性的眼珠,观之令人头皮发麻。此时一只体型格外硕大的老鼠站出鼠群,原地转了两圈,直立起身,鼻尖不停耸动,嗅闻着墙壁上药水的气味,似乎蠢蠢欲动,又似乎在试图与哨声对抗,甚至伏下身躯十分不安地朝后退了两步。但等封师古急促地吹了两下,它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香甜气味带来的诱惑,兜头扑到墓墙上头,也不知是撞了个七荤八素,还是把牙齿与爪子楔在了上头,只道有它领头,鼠群便接二连三地涌了上去,一个垒一个、一个压一个,顿时如一只黑漆漆的巨掌,猛地拍击在墙面上,刚好遮住那面“妇人启门”的壁画。
平日里说盗墓贼挖坟掘墓,为了对付历朝历代的夯土墙费尽心思,准备诸多材料。而老鼠在山中挖土千年,可说是真正在土里谋生,再坚硬的墓墙也是人做的东西,至多发展了几百年,一只老鼠或许无法撼动,但那名亡去的观山太保在扳指里藏的药太过猛烈,招来古墓附近成窝的鼠群,上百只坎儿精密密麻麻簇拥在此,相互叠压、撕咬、翻滚,加上发了疯,不顾及什么死活,只知受骨哨命令,用齿爪拼命挖掘,不到片刻就在坚若磐石的墓墙底部挖出个坑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再坚固的东西,但凡被破坏出一个漏洞,崩溃只会如长洪直泄。裂隙以极快的速度越扩越大,两侧积压的泥土也越堆越高,这时有一部分已经钻入洞中的老鼠忽然调转身体,以后爪挖掘,而前爪向洞外推送泥土;留在外侧的老鼠则将泥土刨至两侧。这是鼠类的天性,在挖洞时生怕有天敌从背后袭击,就时刻一边挖洞,一边将头探出洞外警戒。
鹧鸪哨观望封师古操纵邪术,右手不自觉去摸自己别在腰间的二十响镜面匣子;方才为了驱逐鼠群,他左手发了五枪,右手发了七枪。观山太保手中邪术过于诡谲难辩,且从未传于世间,二人在夜郎王墓中尚需合作,等到出了墓室,若是封师古信守承诺,他自然好人做到底不计前嫌;若是观山太保出尔反尔,这剩余不足三十的弹药里,鹧鸪哨也不介意为他留出几发。这样想着,嘴角反而勾起。封师古只觉背后一寒,不必回头都知道是鹧鸪哨对自己起了杀意,细细品来,也是眉眼弯弯,不去理会。
鹧鸪哨长年混迹绿林,虽说是身世所迫,但也是天生闲不住的性子,哪里有危险妖邪,偏要凑去哪里看看;封师古家中经营盐矿,又早已辞官还乡,放着好好的富人日子不过,来这荒山野岭里挖坟掘墓,可见本性里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两人都怀着提防彼此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提防里又存着对未知的兴奋。观山太保不了解搬山道人,搬山道人也不了解观山太保,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后手,藏着哪些心思,和平面皮底下埋着不与人说的筹码,若说龙虎相争则太过针尖麦芒,倒不如说是狡猾的猫与狐狸,伤不了彼此,又时常用爪子去撩拨,试图推测对方的底线。
二人各怀心思,但听鼠群嘈杂声变得有些古怪,脚下被挖出的土堆已有一人多高。封师古将骨哨从口边拿开,此时再用不着他哨声催促,只听哗地一声,想是另一侧通往暗室的墓道终于被挖通,鼠群迫不及待钻入其中,洞口随之越扩越大,两人屏息凝神,等待鼠群去势逐渐淹没在幽深墓道里,只听得偶尔“吱吱”声响,方才确认这窝坎儿精已完全进入墓道,或许早已循着四通八达的溶洞,重新回到深山之中的巢穴。
鹧鸪哨将绳索丢还给封师古,自行从兽首上跃下,等到对方也顺着绳子安稳落地,对他拱手道:“封家主好手段。”
封师古受了这一礼,笑道:“本官良策已献,到小道爷展示身手的时候了。”说着让出洞口,示意鹧鸪哨先行进入。这话说得十分坦荡,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当真会以为让鹧鸪哨打头阵冒风险乃是理所当然;但鹧鸪哨也没拒绝,他本也没打算让这观山太保挤在自己前头,就接过封师古递来的夜明珠,往洞口里照了一会儿,空气之中尘土飞扬,将狭窄隧道掩映得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尽头漆黑,传来令人不安的、泥土腐败的气味,好似地涌夫人的无底洞——鹧鸪哨方想到此处,不由嗤笑出声:那地涌夫人乃是金鼻白毛鼠精所化,他大约老鼠见多了,所思所想都有些混乱。鹧鸪哨摇摇头,摒弃头脑中的杂思,叼着悬挂夜明珠的金链,率先钻入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