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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打开死者头颅,只见口中空空荡荡,舌头被人齐根斩断。到底是怎样的仇恨,砍了人头不够,还要断了死者的舌头?
两人目光对视,皆是一凛,都想到了那门框上用铁钉钉死的黑红肉块。封师古皱眉道:“没听说过哪里的规矩,杀了人要把舌头钉起来,还怕死人说话么?”鹧鸪哨亦是摇头,不知这伙人到底是何来历。
神堂内人声渐散,估摸着天近晌午,都要回去餐饭。天空乌云密布,响起滚滚闷雷,像沉重的石碾子压过山路,轰鸣作响,不出片刻雨就要落下。两人走出京观背后,到了铁笼近前,那孩子看了他们依旧不怕,只是额头磕碰出一块青紫的痕迹,想是被方才那人踢打,无意间撞在了栏杆上。
封师古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眉道:“把他放在这儿不管,一会儿万一下了雨,会被活活淋死的。”
鹧鸪哨从栏杆缝隙中伸进手去,那孩子就用脸颊蹭他手心。孩童身上热度本就要比成人高,但他热得不像话,想是被关了太久,没得吃喝,又整日风吹雨淋,渐渐生了病。
鹧鸪哨把手收回来,摆弄片刻笼外缠绕的锁链与锁头,但手边没有银针,铁钉之类的家伙,很难徒手把锁头撬开。封师古发现笼底垫着许多杂草,都是梯田上横生竖长的薤白。他伸手去拨,发现草中藏了些吃了一半的糯米团子,还有些零碎的鸡骨,骨髓都被啃净了,只留下一些难以吞咽的渣滓。他低声道:“那苗女是不是装疯的,还知道给他找东西取暖,送鸡送米来吃。”
鹧鸪哨不置可否,若那苗女是这孩子的亲母,无论疯与不疯,母亲爱护孩子的本质是难改的。想了想开口道:“唯今之计,是要先解决外面那些人,再找来这铁笼的钥匙。”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蹲下身,与那孩童视线相平。鹧鸪哨十几岁就开始带师弟师妹,哄孩子哄惯了,对着小孩总冷不下脸;就温言同他说:“你再等一会儿,等不到雨下,我们就来接你。”
这话是用苗语说的,那孩子也不知听没听懂,只张着眼睛看向鹧鸪哨,被封师古伸手揉了下脑袋,这才奄奄垂下头去,蜷缩在笼底,不像看着救命稻草离去,倒像是不见了心爱的宠物,十分失落。
祭台背倚山坡,两人不确定神堂中是否有人把守。方才那苗女从哪个缝隙中钻进来,兴许是熟知那伙人出现的时间,直接从后门逃了;他们听外头没有人声,就悄然翻出墙去。村寨中有许多吊脚楼冒起炊烟,其中一户位于右下方、高度仅仅矮于神堂,应当是寨中管事一类的人家,正敞开了窗户,一桌人围在那里吃饭。
周遭没有草木遮蔽,鹧鸪哨与封师古就躲在神堂的墙壁后头,远远望去,那围坐一桌的人中有几个中年男子,都做苗人打扮。而在临近窗框的方向也摆了副碗筷,却不见有人动筷吃喝,两人盯了半晌,才偶尔看见那人婉拒酒肉时伸出的手与衣袖。
封师古看见那衣袖,不由愣怔了一下,拿手肘去戳鹧鸪哨:“感情和你是一家的。”鹧鸪哨亦是沉下脸,只见那衣袖布料靛蓝,在边缘以金线绣了八卦——这分明是一件道袍。
明朝以道教为国教,上至天子官宦,下至平民书生,无不把道袍作为日常起居的服侍,但大多颜色寡淡,且不加多余纹饰。只有道观中作法的道士,其道袍才会后背阴阳、袖藏八卦,以示其飘然出尘,与凡俗不同。
两人都没想过这伙贼人之中还混着个恶道。事出反常,必定有妖,这道人既然能位列上宾,不是始作俑者,也与这村寨中的惨事脱不开干系。
封师古凑在鹧鸪哨耳边,悄声问他:“这伙人怎么都穿苗家衣裳,是山匪装扮成别家的苗人,蒙混了进来?”
鹧鸪哨轻轻摇了摇头,拿手指指自己的耳垂,示意封师古再仔细看。原来屋中几人的左耳上都戴了银质的耳饰,说话间摇荡不休,十分惹眼。苗家男子在出生之时,便会由家中年长女性为其左耳穿一只耳洞,日后戴上重重的耳环。被这银饰坠着,越是劳动,耳洞越大,显得男人勤劳,也便容易得到姑娘的欢心。汉家男人即使装扮成苗人打扮,也很少有能舍得下脸面、去亲手给自己穿个耳洞的。
鹧鸪哨此时穿的就是之前置办的冰家苗衣服,若是刻意端起架势笑一笑,谁也瞧不出他出身江南,幼时讲一口软语;封师古不看还好,一经细看,发现鹧鸪哨耳垂很薄,上面也扎了耳洞,只不过没那些沉重繁琐的银饰,估摸着是出门图个方便,只插了根细细的茶叶梗。
封师古就联想到这人眉目中混着的西域色相,强压抑着好奇没去询问,心里想:此时再怎么问,也会被这搬山道人搪塞过去;等到以后相处久了,自然能叫他自己讲出来。便低声道:“那就是为了争夺矿脉,自家人杀了自家人。——兴许这里头还有你那同行挑拨,要来分一杯羹。”
鹧鸪哨哪能想到瞬息之间,这观山太保心里就百转千回的,只沉默着点点头,不否认这推测十分有理。但总觉得那道士挑拨离间、又将幼童关起,不似常人行事,要的应当不止一些金子那么简单。况且金苗行当特殊,生性十分多疑,若是没有什么巨大的利益,是断然不会同这恶道合作的。
他二人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能解决问题。这天儿如此阴,倘若神堂中的密道通往金矿所在,下雨天危,容易遇见土石滑坡,被活活埋在山里。这些人有很大可能不再下井,而是躲在家中,等天晴再进矿干活。鹧鸪哨见那群人吃罢了饭,有几个人出了大门,回到各自的家,数了数人,只留下那道人与一名苗人。鹧鸪哨便留封师古在神堂边上,自己伏低身体走到那间高屋近前,顺着山坡滑下,轻身一纵,双手捉着屋檐,滚身落进三楼低矮的栏杆,未曾发出一点响动。
苗家吊脚楼多分为三层,最上层十分狭窄,但最是干爽,用来储存粮食,二层住人,底层用来蓄养牲畜。鹧鸪哨俯身,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听楼下传出的声音。他耳目极聪,听见有两人在屋内东侧厢房争吵,言辞间颇为激动;但很快平息下来,继续絮絮低语。
鹧鸪哨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讲些什么,便轻手轻脚走到另一侧厢房上头,双脚勾着栏杆,身体倒吊下去,拿匕首拨开窗栓,闪身进了屋内,又反手把窗户关上。
这厢房隔音很差,能隐约听见隔壁传来的谈话声,怪不得要把剩余的人都赶回去。鹧鸪哨四处打量,见这房间没什么多余的事物,床铺也很整洁,只在竹桌上放着一个包裹,包裹旁一根拂尘。他拿刀尖轻轻挑开一道缝隙,发现里面装着几支竹签、一沓黄纸、几根蜡烛,唯独没有云游道人常用来傍身的铜镜、朱砂与桃木剑。
鹧鸪哨往日里都要装扮成小道士四处游历,自然知道如果看风水阴阳宅,用罗盘都属下成,古法都用铜镜,能看出镜中灵脉隐现,才好说自己是正统出身。就算只是来骗人钱财的,哪能不摆些朱砂画的纸符、桃木做的小剑装装样子?
这道士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鹧鸪哨还未想清其中关节,只听外头木门响动,隔壁两人正有说有笑往这屋走来。他早看好屋内布置,一矮身钻进床榻下头。这竹床十分低矮,下头满是灰尘,鹧鸪哨险些被迷了眼睛,正暗自屏息,就听“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人打开,两双脚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那人穿一双布鞋,青袍大褂,走动间袖口飘动,正是早先婉拒酒菜的道士;跟在后头那人操着苗家话,嗓音粗嘎,亦步亦趋跟在道人身后。那道人脱了鞋袜上床,叫苗汉站立床前听训。鹧鸪哨凝神细听,这道士倒也讲得磕磕绊绊的苗语,说:“你不要急,贫道早已观过星象,天玑富贵在南,只要照贫道说的做,每日供一培血肉,定能寻到宝物。”
那苗人却没把这定心丸吃进去,左一句右一句地问话,言语间颠三倒四,很有些疯魔的征兆。道人显然也不想同他多谈,只让他把窗户打开通一通风,再聊了两句,就叫苗汉出去,自己要打坐修行了。
鹧鸪哨早听得有些不耐烦,只是事情古怪,想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线索。业已既此,他也不打算留这道人性命,无论什么阴谋阳谋,到了地府都一视同仁。此时窗棂被风吹动,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还没等喊声落,鹧鸪哨就从床底滚出,捂了那面墙而坐的道士口鼻,匕首在他喉间轻轻一划。等了半晌,却没有血液迸出,这道人也丝毫不见挣扎,皮肤十分冰凉粗糙,如同久经风干的皮革。
鹧鸪哨微微皱眉,松开手臂后退两步,在对方肩膀上一推:尸首就顺势倒了下去,咚地一声敲在床上,身体里回荡出一种微妙的空洞感。
鹧鸪哨心头一凛。若是活人被割喉,死前肌肉痉挛,伤口鲜红且向外翻卷。但这道士颈上的肉泛着灰白,像个小口一样微微张开,无不是死后才有的征兆。又见尸首衣领十分松散,就谨慎地拿匕首割开,这时空中一线闪电,猛地打亮屋内昏暗的空气,鹧鸪哨借着这闪电,看见老道胸膛内空空荡荡,早叫人挖去心肝脾肺,只剩个肉红的窟窿,嵌在尸体中的肋骨根根分明,反射出邪恶的光芒。
滚滚闷雷紧跟着炸响,这场大雨终于倾盆落下,连带着震得鹧鸪哨头皮发麻。倘若这老道早就死了,那他之前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什么东西?!
那厢封师古也等得很烦,眼看鹧鸪哨钻进楼中,半晌不见动静。他背靠着墙壁,见空中乌云堆聚如塔,忽然一丝儿雨滴落在鼻子上,冰得他一抖,紧跟着细雨如丝,淋淋漓漓打在身上,很快把脚下的泥土都淋湿了。封师古心说:“他再不回来,我就进神堂里躲着。”正思忖着如何避雨,忽见神堂门口一连串小小的脚印,浅淡地印在潮湿的泥地上,从附近草丛中直延伸到神堂里头,被雨水一浇,顿时更加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封师古心说是什么东西,避雨避到人家祠堂里头了?刚要进去察看,就看见淅沥雨幕中隐约出现一个人影,苗衣乱发,正是之前哼唱丧曲的苗女。她仍旧疯疯癫癫的,手中捧着团包起来的宽大树叶,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门口,又旧戏重演似的绕到神堂后头。但她哪能想到墙后守着个外人,惊惧之下向后坐去,手中树叶滚在地上,白花花撒了一地米饭。
封师古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见这苗女也不顾满身泥泞,爬起要跑,就侧过身挡在前头;却不想这苗女十分烈性,发现封师古要拦她,竟不声不响从衣服里抽出一柄尖刀,扑身朝他怀中刺去。只是人虽悍勇,身手却没什么章法,封家主比不了搬山道人威武,制服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闪身躲了那苗刀来势,伸手按在她肘部麻筋上,只稍用力一按,那苗女顿觉半身酸软,禁不住松脱了手里的刀。
封师古哼了一声,抬脚把那尖刀踢远了些,开口道:“你……”话没说完,就被这苗女抓了把泥,险些丢到脸上。
鹧鸪哨刚从吊脚楼中潜回,就望见封师古用膝盖压着苗女后背,扯了对方衣物反绑的场景,一时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索性先不管二人,顺手捡了封师古踢到一旁的腰刀,抬手翻进墙内。等再爬出来时,就已解锁开笼,怀中抱了那白发红眼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将四人身上打得湿透,只得先进神堂避雨。鹧鸪哨长话简说,同封师古道了原委,引得封大家主啧啧称怪:“本官倒是也能控尸,不过这般行动自如的当真生平未见。”
鹧鸪哨见那苗女被绑了丢在地上,喉中低呜不休,想了想,用苗语道:“那道人死了。”见她果真一怔,又说:“你这刀不错。”
这刀长一尺二,是用苗家古法锻造而成,十分刚健锋利,若要砍起人头,可比匕首要顺手。鹧鸪哨说着作势要走,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句:“阿爹是受了骗的!”
那苗女维护亲人一时情急,此时闭了闭眼不再装疯,脸上虽被雨水淋得狼狈,却显出某种决然的神色。她紧跟着同二人道来,半月之前,那金头出外置办家用,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个模样古怪的老道,整个人也魔障了一般,说在金井深处有宝物潜埋。一开始有人信不过这老道,就提出异议,没成想一夜过去,全家就都被砍了头,身体丢在天坑里喂了山神。
这老道便说,既然有人不信,就叫他们看看真本领。于是领着众人顺暗道进到后山,袖手一挥,众人纷纷得见山壁上一片梦幻中景,一半是许多人载歌载舞,地上铺着数不完的金银;一半是阴风怒号,遍山风雪的鬼梁穷坡。这亡后方能得见的景象令许多村人死心塌地,也有那些不信的,都被割去了头颅,血债累累,堆成祭坛上一座京观。
至于那孩子,是老道从寨中几十名幼儿中挑选出来,也不知要用他做什么,只是关在笼中,不许旁人送他吃喝。苗女为了保命,不得不装疯卖傻,有家难回,虽不是这孩子亲人,但和他同病相怜,便偶尔给他送一些吃食。
她这样一句句讲,鹧鸪哨就低声翻译给封师古听。等那苗女讲完,封师古便低声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说了一半,喉咙里便突然哽住。他府中乱到那个地步,甚至性命险些让自己家人害没了,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鹧鸪哨垂着眼睛看着那苗女,忽然冷笑一声,道:“我要杀那些金苗,与你乐不乐意没有关系,他们与人为害,就算我不动手,也迟早会自尝苦果。”顿了顿,又道:“你若拦我,我就算不杀你,也会将你关起来。”
他决定的事,认定的道理,任何人也劝不动。
那苗女心中自然清楚道理,只是不忍见人戮亲,把头垂下不再言语。
封师古听不懂他二人交流的苗家话,只看神色也知是这苗女在给人求情,就叹了声气,蹲下身同她平视,装模作样劝慰道:“这位苗家娘子就不要想救人了,我家道长脾气十分倔,两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若有心,就把那金苗的咒语念一念,叫我学会了,本官是个善人,能帮你劝劝,给他们留个全尸也未可知。”
他也不管人家苗家娘子理不理他,自己胡乱说了一通。鹧鸪哨不太喜封师古趁人之危,但转念一想封师古知道那苗女听不懂,只是图个口舌之快罢了,就由着他去。只是听封师古说到最后,忍不住瞧他一眼,挑眉笑道:“全尸?”
封师古立刻收住言语,并起三指朝天立誓:“本官说的是全凭真言做主。”绝口再不提什么憋金咒、什么手下留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