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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师古当初在神堂中见到的黑匣,上面用金粉描了只凤鸟的纹饰。苗人多以凤凰、锦鸡等鸟类作为图腾,遗随巫楚文化,寓意吉祥威严,天人合一。酆都城距离苗寨有八百余里,中间奇山坎坷,怪石嶙峋,这黑匣如何能颠簸过重山万水,落在一个佛店老板的手里?
二人愈发坚信那妖狐并没有死,而是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酆都。只是仔细想来,中间有许多疏漏。封师古低声道:“且不说我们乘着马车,那狐狸先被割断尾巴,又被烈火烧灼,浑身是伤,还叼着个累赘,哪来的力气在车后时刻跟随,跟了八百里?”
鹧鸪哨亦是摇头,“若不是跟随我们而来,沿途许多村落城镇,为何偏偏选这小县城落脚?”
无论怎么想,都未免太过巧合。二人只觉这妖物如同一团浓重的乌云,无论逃到多远,也有办法笼罩在二人头顶,阴魂不散。
此时刚过晌午,太阳热烈得紧。就算那妖狐能再找到一间尸壳,晾它也不敢在日头下面造次。两人决定且先跟随闹事的人群,看看佛堂老板拿着那匣子要做什么稀奇。这样一路走,一路跟,前面几人吵吵嚷嚷,到了街中一座城隍庙外。大门漆红如朱,两侧分别贴一条对联,笔法遒劲,枯墨如松,恍若干裂秋风,分别是:你的算计特高,得一回、进一回,哪晓满盘都是错;我却模糊不过,有几件、记几件,从来结账总无差。
鹧鸪哨二人挤在围观来的人群里,紧紧拽着道衍的手,生怕让他走脱,只听旁边的人左一句:“啷个龟孙儿,终于有人捉得他咯。”右一句:“哎你爬起,莫挨我。”这样一路跟进门去,只见正殿里供奉着十殿阎罗,身侧有黑白鬼卒各二,手持引魂幡、缚魂锁,吐着长舌,面目凶恶,尽管只是泥胎,却无端生出股邪气,仿若当真是阴曹府第,身前跪着磕头喊冤的孤魂。
正殿外是一口深井,封师古偷偷朝里望了一眼,只觉水气森然,幽幽沁在面上,立刻被本地人拉走,提醒他,这井可看不得,里头通着地府,看多了要被鬼魂拉走的。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名庙祝,引着几人进了后殿,后殿中才是金虎大神的像,同前殿的十位泥胎阎罗不同,全身用木头雕成,昂首站立,用金漆涂得闪闪发光,只有背部的漆长年累月被磨掉了,露出里面木头的原色。这形象大约来自龙之九子中的狴犴,亦是形如猛虎,仗义执言,专解人间不平之事。
几人就和佛店老板一同跪在神像前,交给庙祝些许香火钱,一人接过一柱香,点燃之后纳头便拜,口中讲述来龙去脉:三日之前,他们之中领头的从这老板店中请回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送给老父赏玩。这类东西都需自己每日在手中盘弄,才能慢慢被油沁入,显出暗红色的光泽。老父十分喜欢,带在身边同人炫耀,不想前几日雨大水涨,老父去江边散步,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喂了鱼和王八。人没浮上来,手串倒浮了上来,捞上来一看,哪里是什么小叶紫檀,分明是花梨木冒充的。
人群里有认识那领头的,喊一声:“焦三!你妈老汉儿不是你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嗦?”
那个叫焦三的回头骂:“许你嘴大!不许我认个干爹埋?”
众人哄笑一堆,都知道这焦三是个混混头子,平日里在码头捡些浮尸,扒人家身上的衣服财物。说不准是捞着了哪个认识的,看见手上戴的假佛珠。左右方圆十里只有一家开佛店卖佛物的,就朝尸体磕头拜了干爹,拿人家的东西来讹钱。
那佛店老板也是拜了三拜,苦着脸想要辩解,可惜说的话埋没在众人的吵嚷声里,没人乐意去听。他真冤枉也好,假委屈也罢,平日里被他用假货坑骗的人不在少数,此时说什么也没人信,恶人自有恶人磨,今朝无论哪方吃瘪,人们都看得高兴。
等两方都供认完了,庙祝就懒懒抬一下眼皮,问:“啷个要上来骑一哈?”焦三自知理亏,忙不迭地催佛店老板上去。那老板本不想去,但被混混赖上了,拳脚威胁,也只能讷讷答应,在怀里摸索着扯出一角汗巾,擦拭满头热汗。
鹧鸪哨二人同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不同,心思敏锐,一眼见到他借着汗巾掩饰,从怀中偷偷取出黑匣,拔出银针藏在指缝里,又将匣子揣回去。
这佛店老板身材肥胖,等顺着小木梯爬上虎背,已经是气喘吁吁,不防座下一滑,整个人向侧面扑去,仿佛当真是金虎大神见他卖假货骗人,要将其从背上颠下。佛店老板情急之下伸手去够,正摸在金虎的后脑勺上,落势立止,方才还显明的神灵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不得动弹,任凭这贪财之徒重新爬上自己后背,稳稳坐着。
人群一片哗然,封师古拉拉鹧鸪哨的小指,二人对视一眼,拉着道衍偷偷挤了出去。等到了庙外,三人一同躲在石狮后的阴影里,鹧鸪哨问:“你也看见了?”
封师古道:“不差。他将银针扎在了神像脑后,这也是五行道的法门么?”
鹧鸪哨摇摇头,这世上古怪术法数不胜数,哪里能都被他知晓了?正等待时,忽见侧门打开,一个人影从中探出头来,向身后放他出来的庙祝拜了两拜,做贼似的从小路逃跑,正是那被混混讹上的老板。他忙叫封师古护着道衍回客栈,自己则跟上去,拐过五六条小巷,走走停停,歇的时间要比跑的时间长。终于见那佛店老板站在一户民房前头,喘了半天粗气,方才掏出钥匙,进得院内。
鹧鸪哨踩着门外杂物,轻手轻脚攀上屋檐。只见那佛店老板拜倒在地,向屋内呼了三声“仙姑”,就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人从屋中走出,虽仍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却能看见一张圆似满月的脸盘,用脂粉涂得惨白,眼眉皆细长浮肿,唇色浓艳得像吃了个死孩子。
女人还未说话,佛店老板就“咚”地仆倒在地,又拜了三拜,也不敢抬起头,就把脸冲着地面,向仙姑一五一十讲述了来龙去脉,末尾还要称赞仙姑法术高明,只用银针一扎,就算是金虎大神也要俯首贴尾,成了笼中的小猫。
那女人嘴唇不动,话语仿佛从肚腹中传出,格外沉闷:“你心诚恳,得佛祖眷怜,今晚便听本仙嘱托,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能做成此事,便可尽享荣华富贵,余生无忧。”
佛店老板忙纳头便拜,口称仙姑大恩,仙姑大德。
鹧鸪哨将这些嘱托听了满耳,悄没声儿跳到地面,一路赶回客栈。封师古正给道衍更换衣物,见鹧鸪哨回来,就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是那东西?”
鹧鸪哨点点头,将那“仙姑”所说的话向封师古复述了一遍,末了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笑道:“看仙姑的打扮,还是封家主的同袍。”
封师古愣了一下,想起是之前自己揶揄那老道和鹧鸪哨是一家,被这人记住了,就笑眯眯地:“本官装扮得不比她好看么?听你的说法,那位仙姑大神感情是把脸扎进面缸里,又吃了颗死老鼠。”
鹧鸪哨闻听此言,当真上下打量他一阵,叹息道:“封家主是好看一些,不过脸太尖瘦,比那仙姑少些福相。”
封师古道:“可不就是有福气,都被人把尸首挖去做壳子了。”
这样你来我往,互相呛了两三句,也不认真呛,权作调剂。二人合计半晌,若一人前去,一人留守,或将道衍托给别人照顾,万一那妖物调虎离山,暗中找来害了人命,纵有一百个后悔药也不够吃的。干脆从店中买了一只带着盖子的背篓,上下分为两层,买来只野鸡装在上层。封师古又额外买了些黄纸、笔墨。三人见天色已晚,时辰将近,就由鹧鸪哨驾车,沿着泥地上的车辙印往城外驶。
封师古和道衍在车厢里,弄得黄纸哗哗作响,像不断在撕扯着玩。鹧鸪哨歪头向里问:“在做什么?”
封师古探出头来,兴许是方才在摆弄颜料,把脸上不小心画了几道,花花绿绿十分精彩:“你莫问,山人自有妙计也。”
鹧鸪哨就笑:“又有妙计了?”
封师古心说:总要让你见识一下观山家的好手段。但先且卖个关子,道:“本官说有妙计,就有妙计,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出了酆都城向东北走,大约两三里外就是平都山的地界。鹧鸪哨驾着马车行至山下,见果然有另一架马车停在路边,车夫正倚在车厢上打盹;就同封师古点了点头,同样将马拴在草木茂盛的树旁,叫道衍藏在竹篓下层,二人轮番背着,沿着石阶慢慢爬上山去。
平都山是道家名山,隋唐时期曾有无数佛寺道观,在元末的战乱中被悉皆破坏,仅剩几段断壁残垣。此后虽有丰都县城出钱修缮,却一直不成气候。直至永乐年间,有名姓何的道士奉旨重建仙都观,又有蜀中富户不断出资,在周遭立起大小庙宇,与正中大殿逐渐连为一片,才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的规模。此时夕阳西照,昏黄地映在那些道观与寺庙的墙面上,非但不暖,反而衬出些许不祥的影子。
只是“仙姑”并不叫那老板去寻山顶最高仙都观,反倒让他去找一处不起眼的佛寺。鹧鸪哨同封师古寻了半晌,才在满山庙观中望见个貌不惊人的寺院,走到近前,只见青瓦黄墙,红彤彤的门扉,庙门上挂一块牌匾,写着“瓦棺寺”几个字。
鹧鸪哨上前,用门环笃笃地敲门,敲了几声,听见里头道:“来了。”木栓落下,开门一看,是个须眉皆白的老僧,实在是很老,五官干枯得几乎要皱在一起,,令人很难从那些褶皱中辨认鼻子眼睛。老僧道了声佛号,问:“施主来上香么?”
封师古一看这老僧,就想起自己家中那位老祖宗,也是个拜佛的,但整日里不做佛爷的事,总要在子女间挑拨。因此他看见这些秃驴就心生厌烦,不想回话,把脸别过去,都交给鹧鸪哨处理。
鹧鸪哨不知他家中境况,只道他又犯懒了,就双手合十道:“我们兄弟来酆都做生意,天色这样晚了,想在寺中借宿一夜,明日起来进城。”说着拿手肘戳戳封师古,叫他:“二哥,把香火钱拿出来么。”
封师古袖子里早备好了银子,此时虽有些不情愿,还是拿出一些,交给那老僧。僧人单掌立在面前,道了声阿弥陀佛,侧身将二人让了进去。
这寺庙显然闲置许久,就算身在香火缭绕的平都山上,也鲜少有人来拜。二人到正殿中各取了三柱香,封师古不愿拜,偷偷折了丢进香炉里。鹧鸪哨虽也不信,但此刻与师弟师妹天涯相隔,他跪在蒲团上,双手举香,心中默念:各路仙佛神明,倘若当真有灵,我师弟师妹年幼,如果我做的这些事能有些微福报,请悉皆投在他们身上。有什么杀孽、怨孽,都由我来偿。又想了想,念道:旁边这观山太保,看着莽撞,其实十分仗义,情愿接济幼童。他有盗墓之瘾,往后有什么冤魂鬼怪,还请看在这人善念的份上…
佛前许愿,不宜过多而贪,且愿许下了要回来还。鹧鸪哨心知自己今日生明日死,没个确切的寿数,如今佛前祈愿,也只是图内心安稳罢了。
此时早过了吃斋饭的时辰,两人就由老僧领着径直去了僧房。还未等进去,就听里面高声嚷着:“又让老子看见你,老子打死你个龟孙儿。”忙开门进去,只见屋中两人,一人抱头四处乱逃,正是早早上山的佛店老板;一人举着根竹子做的衣架在追,却是那赚死人钱,还要讹活人账的混混焦三。
原来是这焦三在城隍庙中吃了瘪,心怀愤懑,就在佛店前徘徊,想再找些麻烦,却见天色近晚,那老板却偷偷出了门,在外头雇了辆马车,叫人把他送到平都山上。焦三心说:哪有半夜拜佛的?铁定有什么古怪,我跟上去,再讹他一笔。就跟在后头上了山,却不想潜进僧房翻包裹时被他发现,就贼喊捉贼、倒打一耙,要把白天栽了面子的事再算算。
鹧鸪哨二人装作路过的商人,劝和着总算让两人分开。此时天色已晚,老和尚将屋内蜡烛点亮,嘱咐了两句,就回自己僧房去了。鹧鸪哨在外素来扮演那些巧言爽朗的角色,就讲了几个笑话,热络气氛,等众人渐渐聊起来,忽然那混混脚往床底一踢,踢到什么硬物,拽出来一看,是个盛满细沙的木盘,里头埋着个丁字形的木架。封师古瞥了一眼,笑道:“是以前人们留下问乩的摆设,”顿了顿,忽然提议:“左右无事,要玩一玩么?”
鹧鸪哨任由他胡闹,那混混是个爱生事的,自然满口答应。佛店老板没什么主意,见众人都同意,自己也就应了。
四个人牵着手坐成一圈,封师古同那混混说:“我来主持,先同你问。”二人各扶了木架的一头,同时闭上眼睛,任凭木棍底端悬在沙土上瑟瑟颤抖。众人俱皆屏息,鹧鸪哨时而看看沙盘,时而瞄一眼封师古,他心知这观山太保是在哄骗人玩,但对方面上神色十分严肃,仿佛自己当真是个扶乩请神的巫师。
室内静成一片,只有点燃的烛火不时随窗外漏进的夜风舞动;封师古深吸口气,忽然低声道:“来了。”众人精神一紧,目光更聚集在沙盘上:只见二人双手不受控制一般,同时微微用力,操控着丁字木架,一笔一划,在灰土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封师古口中喃喃:“一拜玄冥二拜乾,玉虚有道在人间。蜀中山僧讨鬼钱,扣遍生门求真仙。昆仑本是山字头,下有五行十八伦。飞鸟投林栖何处,观山彻地有巫门。”
其余几人都被这场景镇住,哪里还能细听封师古在说什么,只有鹧鸪哨听得分明,他说的哪里是什么请神词,分明是道上互通山门的套口。只是他往日里交往的都是些常胜山的好汉,这观山的唇典倒是第一次听,便想起二人初遇之时,这小子还不肯搭自己的话,如今怎么肯放下身段了?
封师古悠悠睁开眼睛,眼中只剩眼仁,不剩眼瞳,对着焦三慢条斯理道:“观子之貌,扁而又扁。一团和气,可笑可怜。”混混平日里没见过这阵仗,心中忐忑,欲要再问,封师古却摇了摇头,挥手叫那佛店老板上来,又是摇头晃脑一阵,睁眼道:“目前之苦不为苦,城隍庙中骑金虎。娥皇女英双为嫁,斯时之苦才是苦。”
这预言一出,两人皆以为请到了真仙,都俯着脑袋,忙着去看沙盘上胡乱描画的图形。鹧鸪哨刚要上前问乩,只觉封师古捏了捏自己手掌,抬眼去看,就见这大少爷趁那两人不注意,朝自己眨了下眼睛。那眼神儿得意的很,鹧鸪哨就忍不住露出笑意,拿小指轻轻搔了下他掌心。
等鹧鸪哨坐到自己面前,封师古就想着:自己该编个什么卦辞给他?是求万事如意的呢,还是平安顺遂的?想了想,还是能跟自己回家是上上卦。封师古心中十分满意,刚要张口,突然唇齿一僵;那一瞬间,仿佛当真有什么神明附在他身上,徒劳讷讷半晌,眼神直直地盯着二人掌下颤抖的木架,忽然轻声道:棺中问仙,昆仑梓地。乙巳逢十,西女夺明。
说罢,他自己都愣了,仿佛这言语从未出现在过脑海。
鹧鸪哨却不知这其中曲折,只觉这卦辞云里雾里,兴许又是他瞎掰了;但见封师古神色十分古怪,有些担心,就笑着起身,将他从地上扶起:“都是些空凭无依的东西,二哥还是少钻研些,瞧瞧都入了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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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子之貌,扁而又扁。一团和气,可笑可怜。”
“目前之苦不为苦,城隍庙中骑金虎。娥皇女英双为嫁,斯时之苦才是苦。”
来自《咫闻录》,有改动。
四川丰都城隍庙对联为:
泪酸血咸手辣口甜,莫道世间无苦海;
金黄银白眼红心黑,须知头上有青天。
为了剧情改成了别的通用对联_(:з」∠)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