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几人受神荼郁垒追杀,石窟轰然断裂,在一片暗河火海中载浮载沉。封师古识出此间伎俩,用手段招来住在暗河上方的白眉地藏,使之粘牢在“老狡”蜘蛛在水面织就的网上,搭成一道惊险万分的鹊桥,自己叼着骨哨率先跳了下去,为众人开道引路。
能在瞬息之间想到这样的主意,见识、手段、胆量,缺一不可。但桩桩件件由封师古行来,反而令人对他更加戒备。
违背常理是疯,行事狡诡为魔。
他心里藏着个疯魔也说不准。
封师古倒没想过会被别人如何看待,专心致志盯着前头,离那断桥越近,脚下鸟群起伏就越汹涌,倘若着力不慎,稍微歪斜身体,一脚踩空,这浪潮立刻成为吞没生命的泥淖,令人直陷下去。就算没有掉进火海,鸟群下亦是遍布暗藏蜘蛛的网兜,虽暂时没有现形,但天知道会什么时候冒出一只八足的怪物,将人拖拽下去。
石窟与断桥之间不过三丈来长,放在往常,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如今踩在这跌宕鸟桥上,却是一步远、一步险。众人皆是背后发紧,每被鸟雀腾驾欲飞的势头半掀在空中,都要看准汇聚之处落脚,努力平稳身体,才不致落在桥外。
洪川北有一条腿是木头雕的,平日里就比常人笨拙三分,如今遇见这种考验脚力的难关,更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与洪川南紧牵的手也松开,生怕其中一人掉下去,会连累另一个人。至于洪川南,她方才被石窟在血河上颠簸得有些头晕,此时险些被鸟桥吞进几次,身上早出了数层冷汗,虽不怕死,但谁都不想在鬼门关前踱步。
几人行进至大半,不过瞬息功夫,却被紧张情绪拉伸得无限漫长。蓦地背后有如鸣雷滚石,轰然作响,众人俱不及回看,鹧鸪哨身在队尾,只觉一股大力从脚底骤然袭来,如同狂风吹起树叶,使他整个人卷在半空。
原来是炸药入水,使长久稳固的河底环境崩塌。一股热泉从摇摇欲倒的石窟底部喷薄而出,正打破了微妙平衡,令岩石倾斜倒下。掀起的巨大水潮扑向本就脆弱的鸟桥,与鸟桥上几条蛛丝似的纤薄人命。
只听“哄”地一声,困囿于蛛网上的白眉地藏,借着泉水喷薄而出的热气,终于摆脱桎梏,从被水流冲散的桥尾开始迅速溃散,如同劲风吹散的黑色烟雾,连带着丝丝缕缕的蛛网都跟着崩溃。蛛丝上还挂着许多被粘住羽毛、无法挣脱的白眉地藏,一时间叫声凄厉惨绝,仿佛塌至地狱,折断救路。
前面三人都被这股力道掀飞,从半空里直跌在遥遥伸出的断桥残齿上。甫一砸落,都听见脑中“嗡嗡”回震,封师古胸中一闷,没等咽下口中血气,就见鹧鸪哨仅在一步之遥,脚下蛛网漏出个大洞,无凭无依,眼看要跌落进血河里。
封师古心急如焚,向旁一摸,忽然拽出什么,见是洪川南身上的红伞,便想也不想,喊一声:“真言!”把那伞像条长枪似的抛掷过去,破空之声凌然而起。鹧鸪哨从空中接了,向下“蓬”地撑开,伞盖正抵在泛滥水面,跟条小船也似。他脚尖一点伞骨,借力向上腾跃,手中百子索长长抛出,在断桥上缠了几圈,铁钩一嵌,狠狠锁住。
封师古这才长出一口气,拽着百子索帮鹧鸪哨爬上断桥,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洪川北叫了声:“看后头!”
众人随声看去,只见随着石窟沉底,河水中汩汩冒出卷着黄烟的气泡。断桥下那些七零八落的蛛网也跟着骚动起来,原本躲在网兜里的“老狡”纷纷显出真身,每一只光是躯体都足有人手掌大小,形状可怖,正伸开长足沿蛛丝攀爬,竟是被烟雾驱赶,朝众人侵袭而来。
众人这才明白,是两个铜人中另有古怪,估摸着藏了什么遇水即发的秘药。倘若方才鹧鸪哨得到机会,真的撬开甲片、停了机关,铜人体内暗藏的毒雾也会招来老狡,到时真似覆笼捕鸟,一个也逃不出去,通通被蜘蛛吃了。
洪川南吼道:“进去再说!”伸手一拽洪川北,几人不顾身上疼痛疲惫,跌跌撞撞来到石门前,全身压在上头去推。只听“吱嘎嘎——”石头互相摩擦的刺耳声响,门扉应声启开条缝隙,几人依次挤入,等鹧鸪哨进去,身后蜘蛛已近咬到脚跟。
事态危急,连自认身虚体弱,向来惜力的洪川北,此时也使出吃奶的劲,奋力将石门推了回去。期间从门缝中漏进几只不速之客,都被守在门口的洪川南拿四周散落的石块一一砸死,长腿微微抽搐,死不甘愿似的。
等石门“喀”地一声,终于完全闭合,几人已是力竭,半扶在门口,只觉手指都跟着轻轻发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再来几次,多少年阳寿都不够折的。
这石门严丝合缝,众人本还怕那烟雾有毒,潜进来害了性命。等互相搀扶往前走了段距离,并不见烟气漏入,这才松了口气,在原地歇下。
封师古靠在鹧鸪哨肩膀上,闭着眼睛想了想,说:“这里透着股怪劲儿。看着惊险,其实留了很多关窍。看不出就死了,看出来,不敢过也活不了。”
就好像逼着、引着来客,筛掉无智与不勇的,朝定好的道路前行。
鹧鸪哨亦有此感,冷冷笑了一声:“这摸金校尉是在挑选什么?”
封师古说:“总不会是挑咱们给他守灵。”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洪氏兄妹一拱手,笑眯眯道:“多谢二位赠伞。方才情况危急,为救人一时冒犯。等日后出去,自当多加赔付。”
洪川北说:“能救得这位兄弟性命,也十分值得。”
洪川南本也没多可惜。她喜爱鹧鸪哨青年才俊,他们这些混迹绿林的,对身手不凡的人总要高看一眼,一柄乾坤盖,权当送他的结交礼,救了也就救了。却同封二少看不对眼,非要呛他两声,才能把心里怨气发泄出去。于是笑吟吟道:“公子倒是借花献佛,没有那伞,我们……” 被洪川北轻碰了下手臂,才止住话头,“算了,反正有没有它,往后都要犯险。”
听她话中语气,那伞应当别有用途。鹧鸪哨与封师古交换个眼神,二人不便追问,就暂且搁下话题。封师古休息之际有些无聊,便取出怀中摸金校尉的藏书,吹开浮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翻到后头,发觉有几页粘在一起,只是身边没有药水,用匕首又唯恐挑坏了,于是单拎起来,借着珠光察看,见其中隐隐透出“发丘”字样,奇道:“这摸金老儿和发丘天官还有梁子?”
鹧鸪哨闻言有些好奇,接过书本,略翻了几页,忽然透过枯干纸页,看见个十分熟悉的字眼。
搬山道人祖上是先知一族,如今虽没有预测天灾与未来的大能,但总有些超于常人的直觉。所以鹧鸪哨心中并无惊讶,竟好似冥冥之间早有人告诉他,此间故事会与凤凰胆有所关联。
这东西是怎样一个灾物,扰得这许多人经历千年,依旧要为它奔波劳碌?
封师古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上前询问。他思维敏锐,见书页中有关“凤凰胆”的字眼,猜到些什么,问:“这就是你在找的东西?”
鹧鸪哨点点头,其实话赶话到此处,已经没必要同封师古隐瞒了。刚要开口,忽听一旁洪川南说:“这是……”
洪氏兄妹方才为免尴尬,离鹧鸪哨他们稍远了些,借机查看四周,见岩石中翠色鲜亮,并不寻常,便拿刀鞘将表面浮尘结成的硬壳敲碎,立刻暴露出内部蓝绿色的胎体。
原来那些翠色是岩层间生嵌的石脂,又称为绿松,或者瑟瑟。古人云“半江瑟瑟半江红”,便是此物染就。此处是一整个绿松石矿,触手皆是温润石脂,却不知早年间,那些教徒占据此处意欲何为。
看见岩层中暴露出的绿松,洪川北推测:“大约是那些五斗米教的道人发现此处有绿松矿,就干脆作为炼丹府第。”想了想,又否定自己:“炼丹药方虽多,难得见到以石脂入药的,这东西有毒。”
鹧鸪哨沉吟片刻,说:“也不见得。”于是讲起一桩旧事。他曾在粤地盗过南越王的坟陵,在墓穴西耳室内发现许多丹丸,带出来后,由药铺中人看过,分别是紫水晶、硫磺、雄黄、褚石和瑟瑟。
五种不同颜色的药石掺杂,自然令人想起魏晋之时,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制成的“五石散”。此物与五石散功效大约是差不多的,只是配方不同,没有流传出去。
鹧鸪哨说到这里,笑道:“成仙人的想法,自然和我们不同。说不定先死而后生,魂魄神游去了。”他虽受祖辈影响,信奉远在西域的神明,但从来认为人若哪一日试图通神,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封师古耸耸鼻尖,对这些成仙之说嗤之以鼻。他痴迷死后世界的奇诡,却更珍爱人间富贵。活着才能饮酒听曲儿,才能见想见的人。于是嗤笑道:“求长生的,多是痴人。”
与其求长生,不如求善缘。
鹧鸪哨虽是假扮道人,但也研究过道门那点处事风格,思忖片刻,同众人说:“这里兴许是五斗米教用来修行的场所,在汉朝时是没有什么夜光苔的。修桥跨河,本意是跨过幽冥与人间的交界,只以灵体进入修行之所。只不过后来被摸金校尉多加改造,成了十八地狱中的血池地狱。”
为今之计,不论众人各怀什么心思,都只有继续前行。鹧鸪哨笑道:“倒要看看摸金校尉还有什么伎俩。”通道里一条长长的阶梯,期间石气薄薄一层,在脚踝附近弥漫,犹如诡谲仙境。众人拾梯而上,爬了半刻钟的功夫,见阶梯通往一间巨大洞府,无有门扉,想必便是那塌陷石窟中所立石碑上说的“洞天福地”了。
门后空间十分宽阔,铺着青石地砖,经年无人走动,还保留着整齐码列的模样。地上散落许多丹鼎玉器,似乎是什么祭祀场所。往里没几步,就在珠光中骤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青铜鼎器,足有人胸口那么高,上铸凶猛兽纹,四足屹立,冰冷而沉默,历经千年时光,除了铜锈渐绿,不曾有分毫改变。
常言有:三足为阳,四足为阴,阳鼎祭天,阴鼎祀地。此四足阴鼎被堆放此处,周遭只遗落了几件灰蒙蒙的道袍。好似人吃了丹药,羽化登仙去,自然要舍弃凡俗布衣。
封师古小心提防着又有什么机关埋伏,慢慢绕到铜鼎背后。先不急着看它身上是否有铭文,而是举起南珠,向鼎后更宽阔的地方照去。
只见铜鼎背后围绕的墙壁上,画满神仙行迹,大多是王母接待冠盖朝服的帝王,先有周穆王远道求仙,又有燕昭王飞蛾衔火。俱是衣袂飘飘,仙风凛然。
而在众仙围绕之下,画着名端坐的女子,面容模糊,身穿铁枷,有两股巨链从其锁骨穿入,掌心穿出,从墙壁里延伸出来,直贯进地下,似乎刑囚着什么看不见的奴隶。
而漫天神明,似乎都低垂着冷漠眉眼,去看正中那位罪恶满满,仍想普度众生的菩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