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本章及以后涉及大量私设。
我终于要开始胡编乱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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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股巨链都有人手腕粗细,低悬在墙壁与地面之间,直贯进地下,似乎锁着什么凶狠至极的野兽。但墙面上分明只有一个单薄的、肩胛细弱的女人,连手臂都枯干得像树枝,静静仰在众人头顶,如同临终前一声模糊的叹息。
洪川南看看脚下青砖,说:“这底下连着机关吧,踩到哪块,就自己塌下去。”
封师古笑了一声,低声道:“那可就太俗了。”封家主从来乐于将墓主看作对手,遇上手段高明的还要称赞两句。自进庙底地宫以来,他对这位一百多年前的摸金校尉都半是戒备、半是欣赏,总觉着对方还会有什么高招。若机关如此简单,反而要倒他胃口。
不过封家主这人就是闲不住嘴,总要撩拨撩拨人才肯罢休。如今眼神儿向上看着壁画,嘴上说:“别低头看了,他们也往下看呢。”
洪川南本能反问一句:“谁?”跟着抬起头来,只见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那些壁画里的神仙衣袂交接,目光却不看彼此,瞳孔针尖大小,眼白空旷,像是某种逡巡的鱼类。墙壁凹凸不平,光照在上头,使人的眼睛产生错觉,仿佛这些神仙在盯着人看。你走到哪儿,那呆滞目光就幽幽跟到哪儿。
洪川南素来胆大包天,看见这景象心里也毛了三分,但不能示弱,笑道:“我看那西王母眼睛可跟着你转,当心被抓去填了后宫。”
却没想封师古十分严肃地点头:“倒是这个理。这西王母说起来是昆仑之主,本领想必通天,等本官做了乘龙快婿,一定封姑娘个仙女儿当当。”
他若胡说八道起来,不知要把话题扯到哪里。鹧鸪哨轻轻咳嗽一声,提醒对方止住话头,又借着余光打量那只巨大的四足阴鼎,见上面除了凶恶兽首之外,另绘有许多山川水色,以龙为河,以虎为山。龙形绵延,形似长江;虎踞层叠,悍如夔门。加上其形制外貌,与通体的森严气势,倒很像是传说中大禹所铸九鼎中的梁州鼎。
传闻夏初之时,禹分天下为九牧,令人铸造九只青铜巨鼎,又分绘九州奇观异景于其上,立于王都,象征王权鼎盛、至高无上。待九鼎遗歿,后世纷纷有帝王重铸,以彰君威。古时巴蜀属梁州一带,却没想到这梁州鼎并未如传言中一般沉于泗水,而是藏在平都山幽深的山缝之中。
他将这猜测同众人说了,又道:“想必是五斗米教的道人发现此鼎,私藏起来,用于祭祀或炼制丹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遗弃了这里,却不知为何留下许多道袍。”
封师古轻轻啧了一声,笑道:“兴许是吃了仙丹,登了封神榜。要先把俗世的衣服脱了,光溜溜上去,神仙才肯接。”说着将手中南珠举得更高了些,忽然眯起眼睛,目光陡然凛冽起来。
众人刚进来时,墙壁上仍是灰蒙蒙一片。如今竟似萤虫一般,慢慢亮起许多鬼火。封师古凝神细看,只见在王母会燕昭王的壁画之中,绘有许多头角翡然的绿蛾,与之前投身长生烛台的水青禅十分相似。不知是颜料中掺了什么东西,还是石料中本身镶嵌的绿松,星星点点,十分不详。
《拾遗记》中载,西王母命人以玉筐盛殓此物,“群仙杀此蛾合丹药”。封师古心中一动,生出某种古怪的想法,回身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又见灰迹掩埋的道袍骤然鼓了一下,好似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钻在下头。忽然什么东西“骨碌碌”从旁掉落下来,滚到封师古脚边,两眼漆亮,断口新鲜。
是一只鼠姑的头颅。
封师古怕老鼠这事儿,说来也很久远了。观山太保以盐矿发家,每代家主都要被送去矿上熟悉账目,住段时间方可归家,正式继承家主的名头。
四川多发地震,而老鼠对于地震最为敏锐,故而矿上工人忌讳捕鼠,吃饭的时候分饭菜给这些灰仙,甚至每家盐矿旁都有一座鼠姑庙,总有家属前去烧香、拜鼠姑,祈愿矿上平安。
封师古十五岁没了爹,家中人为了保住京中的官职,将他谎报了年龄,匆匆送去矿上历练,过几个月就要上京。到了他这一代,圣上恩宠已弱,若是再无人侍奉左右,谁会记得还有门姓封的观山太保。
他年纪轻轻,头上又有老太太和二表哥压着,就算有封师岐这名旁支的兄弟帮忙,也没法真正立威。矿上的每个掌柜都对他恭恭谨谨,又每个人都不把他真的当一回事。封师古就每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看那些账目像看天书。
但这也只是受一点苦,没人理他罢了。某一日地震,封师古跑出屋去,随着人群一起逃命,稀里糊涂躲进哪里,门扉轰然坍塌,险些被房梁砸死。
废墟里黑黑的,封师古大气都不敢喘,才知道自己在墓穴中练出的胆量, 在天灾与随时会死的恐惧面前不值一提。他旋开随身佩戴的夜明珠,低头照去,黑暗里静静躺着一张肉皮斑驳的尖脸,眼睛亮得像漆。
封师古吓坏了,倒着往后爬,碎石把手心割破了都不晓得。等平复气息,才发现是庙里鼠姑婆的塑像,坍塌了,头颅与躯体分开,正滚到自己面前。
他就这样在鼠姑庙里待了三天,渴了喝门缝里渗进来的雨水,里面混进了盐卤,又咸又苦;饿了就吃从砖石堆里勉强刨出来的、供奉在鼠姑面前的鲜果,咬一口都满嘴泥沙,也不敢吃完,每日饿着肚子少少啃两口,一边啃一边哭。但不敢哭得大声了,怕惊动了头颅断裂的鼠姑,当真从黑暗里活过来,再用鼠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想很多事,想死去的爹爹,想自己的未来,与京中可能有的生活。他想逃离家中,可顺天又哪会是个好去处呢?
某一日封师古饿得受不住,眼前发黑地睡去,迷蒙间只觉手指剧痛,骤然惊醒,是一只同样被困在庙里的灰毛老鼠。人饿,畜生也饿。饿得疯了,也就不怕人了,半夜潜出来啃他指头。
人在骤然受到惊吓时,会忘记做出表情。此刻若有旁人,就会看见小少爷麻木着一张脸,两手举起砖头砸去。吱地一声,砖头底下迸出鲜血,像压破灌了水的鱼鳔,飞溅到封师古脸上。他眨一眨眼,血水混着泪水往下掉。
从那以后,封师古畏惧老鼠,畏惧到根骨里头。
封师古闻见空气中隐隐古怪的香味儿,心中已然明了。那不是什么颜料,也不是绿松石,而是以硫汤混合磷粉涂在犀角上制成的机关。人进入室内,带动热气翻涌,使磷粉自燃。犀角这东西,本是炼丹的道人用以产生幻觉,达天听通地灵的法子,却被摸金校尉学来,教训他们这些盗墓小贼。
从他们躲进此处的那一刻起,机关就开始启动了。
封家主想明白此中关节,呼吸跟着一紧,牙齿咬合,阴恻恻笑起来,柔声说:“拿这东西吓我?”紧跟着脚尖一挑,将道袍撩开,顿时露出下头漆黑的地洞,从中“呼”地冒出潮水似的鼠群,将他双脚淹没在里头。幻觉逼真得仿佛能闻见皮毛的腥臊气。但封师古只垂眼看了看,嗤笑了声:“就这?”
他这人最好面子,极恨别人窥探自己。如今被人结结实实算计一把,比起惧意,更多的是怒意。他俯下身去,两手分开鼠群,如同分开海中沉淤的泥沙。就从泥沙中缓缓露出一张满月似的面孔,白且沉静,甚至生出点慈悲。
两手中紧攥的老鼠躯体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叫声时远时近,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封师古猛地打了个寒战,再看去时哪里还有什么老鼠,自己握着的是洪川南两只手臂。洪川南满额的汗水,仍未从幻觉里醒来,被封师古捉着双臂也不知挣脱,只是睁大了眼睛,叫喊:“我不进去!”
女人尖叫起来声音是很慎人的。封师古说:“你别乱动!”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墙壁中那位菩萨头颅“咯咯”转动起来,原本一张惨白悲悯的面孔,在令人齿寒的转动声里逐渐显露出全貌。乃是一体七面,白、灰、碧、青、黄、蓝、红,俱为金刚怒目,惩治恶鬼之相。
什么犀角燃香,都是障眼法。他们忙于摆脱幻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机关、什么壁画。
封师古喉结滚动,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被人从背后大力推了一把;他扯着洪川南向前踉跄两步,差点咬了舌头,回头的同时脚底砖块轰然裂开,只来得及看见鹧鸪哨一双手顺着锁链往下滑,倏忽掉了下去。
封师古禁不住喊鹧鸪哨的名字,却淹没在隆隆的滚石声里。自锁链入地处至青铜鼎的鼎足前,塌陷出个一丈见方的缺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封师古心脏都要跟着跌下去了,挣开洪川南双手,刚要顺着锁链下滑,忽听下头遥遥传来一声:“没事。”
因着洞壁深邃,这声传话带着回音,但听起来很沉稳,应当没受什么伤;顿了顿,又说:“下面墙上有画,等我看看。”
封师古这才松了口气,喊道:“我把珠子给你。”
鹧鸪哨说:“太远了,扔不准。”他两腿缠着锁链,从袖袋中摸索两把,找出封师古在瓦棺寺中赠给自己哄开心的虎魄。这东西在黑暗中自闪着幽燧的光,虽不及南珠清晰,也是个可以照明的物事。
这锁链碗口粗细,鹧鸪哨身体一动,就带着它咯吱作响,摇晃起来,似乎下方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系在某个悬挂的东西上面。鹧鸪哨暂且顾不上它,将虎魄凑近墙壁,借着荧荧微光,望见壁画上一名锦衣华裳的女子,与头顶的西王母十分相似——但她却不是肉身,两眼漆黑如洞,明显已成化尸。
但这具尸体依旧被人安置在高座之上,阶梯下放着许多被绑缚的人形祭品。一个身背弓箭的人形射去天上九日——等等。
鹧鸪哨凝神细看,只见那圆弧中间并不是三足金乌,而是互为头尾的玉兔与金蟾。这人射去九枚月亮,独独留下一个,正是化尸头顶的一枚,便跪在高台前面,从她手中接过一颗药珠。
《天问》中有“夜光何德,死而又育”之说,月亮缺而复圆,死而不灭,用在此处,倒正合西王母感怜大羿,赐予长生灵药的传说。但这所谓的“西王母”形容诡异,实在不似那位昆仑山上的神明之主。
鹧鸪哨耐着性子往下看。不知因何缘故,大羿一族的居住的深山被天灾覆灭,此处故事一分为二:一方面时间荏苒,深山被另一支族群找到,首领倒也是名衣袂飘然的仙人。他们好奇于此地曾发生的事,于是对月占卜,自酿灵药。却不想从头顶的月亮生出一棵高大的桂树,树根蜿蜒盘桓,深深扎在每一个族人的身上,似乎在无穷无尽地吸取生命。
若从传说推测,这位仙人应当是那位偷食灵药的嫦娥了。只不过此处的她没有与大羿结合,亦没有成为月仙。其族人日后饱受月桂困扰,不得已持斧去砍。只是桂树砍即闭合,始终无法连根除去。
另一方面,大羿后人携带长生灵药出逃,投于中原君主麾下,为自保献出灵药,受封印信。然而王朝覆灭,后人携印信颠沛流离,路上搭救一位出外访仙的贵人。
鹧鸪哨愈往下看,颈后瘢痕就愈是隐隐作痛。这壁画是由上而下绘的,他为了看得完全,只得慢慢向下爬动,动作间铁锁环扣互相摩擦,好似罪人自己往深渊堕入。
这故事正待看到结尾,贵人搭乘的车马在光线边缘隐隐浮现,忽然从铁链底端传来一股大力,哗啦一声,带动鹧鸪哨身体晃动,几乎在空里转了半圈。鹧鸪哨蓦地抓紧虎魄,朝脚下看去,那点微弱的光芒被兽口似的地洞吞噬,黑黢黢的看不甚明。
——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抓了一把悬在铁链下的物事,没抓稳,又重重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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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记·燕昭王》
……九年,昭王思诸神异。有谷将子,学道之人也,言于王曰:“西王母将来游,必语虚无之术。”不逾一年,王母果至。与昭王游于燧林之下,说炎帝钻火之术。取绿桂之膏,燃以照夜。忽有飞蛾衔火,状如丹雀,来拂于桂膏之上。此蛾出于员丘之穴。穴洞达九天,中有细珠如流沙,可穿而结,因用为佩,此是神蛾之矢也。蛾凭气饮露,飞不集下,群仙杀此蛾合丹药。西王母与群仙游员丘之上,聚神蛾,以琼筐盛之,使玉童负筐,以游四极,来降燕庭,出此蛾以示昭王。王曰:“今乞此蛾以合九转神丹!”王母弗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