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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哨爬上药庐屋顶,往镇中央看,正是一座乌瓦白壁的宅邸,大门两侧石狮拱卫,另有一道峥嵘的青石牌坊,是明太祖赐予封氏先祖的。
观山太保封家世居青溪,棺椁就近埋在棺材峡底。等到了封王礼这一代,上承天恩下收民惠,专门占天星卜算,寻了一处依山傍水的上好格局当作祖坟,正在棺材峡的背面。封师古指给鹧鸪哨看,只见远处山峡云雾缭绕,两侧高耸如肩,中间荫蔽一座占地极广的庭院。其名为乌鹊还巢,寓意护佑子孙,福授连绵。这样背倚山川,只一面开口,也有防止他盗的作用。陵园最前一间茅草屋,想必是守墓人的住所。
封师古说:“棺材峡里就是乌羊王的坟墓,在我们这里很有名气,据说是古时候治水的大王,被人把脑袋砍了,殓在棺材山中。我家世代不许人盜发,唯恐惹来妖物出世。”
他说这话时语气颇有遗憾,鹧鸪哨知他有盗墓之瘾,问:“想去看看?”
封师古眯眼笑道:“以前想,现在顾不上它。要等到本官一呼百应的时候,谁的话我都不必在乎。土里的说到底都要被人挖出来,与其被那些俗人偷去,不如让本官替他们收了,好过明珠蒙尘。”
鹧鸪哨笑道:“满篇歪理。封家主日后不怕被人挖么?”
封师古倒很有自知之明:“不怕。本官招人恨,左右躲不过,把收集来的统统放在一处,让人看看多么堂皇。”
他又反问鹧鸪哨,鹧鸪哨则不太在乎随自己陪葬的会是什么,只要心愿达成,族人摆脱诅咒,他漂泊四海,四处都可为家,四处都可长眠。
二人围绕生前身后事又闲聊许久,这才把话题转回棺材山上。封师古说:“祖坟以前一直雇外姓人看管,前两天封师北出去喝花酒,他婆娘去青楼抓奸,不小心掉下楼梯。大的没事,小的就没了,好像还是个带把的。这小子不太甘心,一根筋要把儿子埋进祖坟。昨天才松口,答应死胎扔进乱葬岗,只是要在给自己准备的坟穴边埋几件小衣服。这事儿说起来不好听,就让外姓人回了老家,换他妻弟看守,等着入殓。”说着呼地吹口气,指尖做个火花上扬的动作:“他登台唱戏,本官不能不给喝彩,添一把火也算兄弟情分。”
他原本想让封师北马上风死在婊子榻上,留下个永载人口舌的好名声。如今让对方断了一子,也算聊胜于无。
鹧鸪哨心里通透,对深宅阴私懒得多管,加上出身西域,不尊君臣父子那套儒家规矩。封师古想让他偷一件老家主的殓服出来吓人,于他并无所谓,只是揶揄:“先说个别人抵死不答应的条件,闹段时间又松口,把真想法说出来,不愧是同姓兄弟,做生意的本事都一样。邵某寄人篱下,吃人嘴软,只能由老爷差遣,干些缺德事换赏钱。”
封师古忙揽过他脖颈告饶:“怎么叫缺德事!祖父他老人家给本官托梦,说正愁没太阳晒衣服,咱们拿出来晾晾,最是孝敬不过,唬人只是顺便的。再说搬山首领哪里是任人拿捏的角儿,本官一个捧不好,真把我观山家牌楼掀了,哭都无处哭也!搬山首领好好心,行行善,可怜可怜苦命人罢。”
其实封师古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他虽年纪轻轻,手下门徒学生倒也不少,其中唯他马首是瞻,情愿去做大逆之事的也不是没有。但就是想让鹧鸪哨也跟着涉足,趟一趟大宅子的浑水。说他玩弄心机也好,为人卑鄙也罢,想捉得天上逐日的鹧鸪,让他愿意为你留一留,光是善心可不够。
鹧鸪哨倒没把封师古的鬼点子往深里想,只当帮他个忙,笑着斜睨一眼:“非也,论起善心,谁也比不上封家主为人孝悌,怎么乡间也没封个善人当当?”
封师古默念两遍封大善人,摇头道:“不行,太难听,给也不要。还是封大财主好听,有银有地还有财主婆……哎哟别掐。”
鹧鸪哨说封师北所来不善,既然耍痴卖泼这么久,应当别有目的,左右自己闲来无事,会去观望一二,再不动动骨头都散架了。封师古点头答应,又让鹧鸪哨抽空誊写夜郎王墓船棺内的文字,自己与藏地来的盐商谈生意,要出门几日,盯梢也好,戏弄人也好,万望注意安危。
鹧鸪哨从封师古私藏中顺走几件必用的物事,南珠照明,冷兵防身,不过封家主向来用剑,那东西耍着风流,鹧鸪哨用不惯,就挑了件峨嵋刺挂在指上,从药庐中摘顶斗笠,过午吃罢了饭,同封师岐知会一声,出门慢悠悠地走。
郊外路远,他凭记忆寻到棺材峡前的陵园,望见牌楼时候已近天黑。植被茂密,鹧鸪哨观望四周,挑了株高大的香樟,三两下爬上去。风急天高,鸟叫声吹得很远。茅草屋里点起灯火,有人坐在门口,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墓园中封土堆得老高,石碑林立,虽看不清刻的字迹,但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还是能从形制上分清一二,呈树形排列,有的枝脉戛然而断,留下空落落的臂膀。
这些坟穴的排列应当也是有讲究的,但鹧鸪哨毕竟不是摸金校尉那等高手,能看出形仪礼制已经很够用了。在众多土堆之中,唯有一处最为古怪,生满杂草,显然无人祭拜,在周围清理严整的封土衬托之下极不寻常。既然入了祖坟,怎么又无碑无封,任其荒芜呢?
鹧鸪哨食指往上弹一下斗笠,靠坐在树梢上遥遥观望。他的眼睛实际还不能用久,封师岐也曾说,往后被风吹或情绪激动极易流泪,算是个治不好的病根。
然而风还是要吹的。他才在屋里闷了多久,就像掉进酒缸泡软的老鼠,浑身软塌塌的不自在。还是餐风饮露适合他的骨头。鹧鸪哨随手揪下一片树叶,咬嚼它的苦味。现在吞下一块石头,也能听见在身体里空鸣回荡的声音。
这样等了半晌,忽然远处有灯笼的光,一颤一颤往陵园这边跳动。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瘦小汉子,已是秋凉时分,身上还穿着短衣,挑着个扁担,扁担两头挂着食盒和灯笼。他把门口打瞌睡的人叫醒,拿出新的饭食,收回晚上吃剩的盘子碗筷。这样的待遇原本没有,但新换的看守人毕竟是主子的妻弟,因此屋里灶火从没动过,都是一天四顿给送。送饭的叫刑五,是庄上种地的佃户,欠了主人家三十银,这才什么活都揽着干。
值夜的人自顾叫醒同伴吃喝,哪里管送饭的去哪。鹧鸪哨居高临下,看见那汉子挑着灯笼越走越远,刚巧不巧,停在自己藏身的树下,鬼鬼祟祟往里看。
这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谁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另一双眼睛盯着。等了好一会儿,茅草屋里渐渐没了吃喝的动静,刑五才从树下偷偷溜进去,推了几人半天,这才彻底放下心,返身捡回担子,拿出碗筷,在食盒底下翻找什么,一点一点将木盒拆开。
鹧鸪哨在树上看得分明,这人拆卸木盒的动作极为生疏,费了半天功夫,才从盒子底部卸下一只精钢小铲。刑五举着灯笼,另一手把小铲竖在面前,抖着两腿往陵园里走。鹧鸪哨挑了下眉毛,吐出树叶,从树上轻声跃下,如一只半夜巡猎的山猫,跟随令自己兴味盎然的猎物。
兴许是跟封师古混久了,搬山首领也染上些坏心,不打算直接戳破,想看看这位并不熟练的同行如何挖坟掘墓。
不知何时风悄悄停了,厚重峡峰背后江水激荡,隆隆击打在峭壁上,在寂静的山夜中格外清晰。刑五抖擞胆子,按照记忆中的指示在封土堆里寻找,忽然一步绊作两三步,咕咚坐靠在一尊石碑上,灯笼如风滚草滚到一边。那碑文都用红漆描过,在灯笼光照下张牙舞爪。刑五遭火烫似的跳起来,立时跪倒磕头。
封家在蜀中积威甚重,就算自家斗得厉害,在外人眼中却不分彼此,都是能召神唤鬼的巫人。先不说被伙人发现如何收场,就是这些埋在地下的死人,哪个不是生前通灵,万一成个厉鬼索命,倒不如自投长江来得痛快。
刑五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自投死路,口里不住念叨:“菩……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翻来覆去说一些家贫的话,想起这是主人家的墓地,又磕头说封大人们不要怪罪,实在是还不起钱了。冤有头债有主,他至多是帮人干活的。
鹧鸪哨听这话奇怪,又见他神色慌张,不像是做这事的熟手。想再细辨,刑五却已软着腿爬起来,走到那处唯一没有封土与石碑的坟穴,捡回灯笼插进土堆里。往手心吐两口唾沫,一铲一铲挖了起来。他身材瘦小,干起农活倒是熟手,花力气时也渐渐忘记了害怕。加上这处坟穴实在奇怪,埋的并不深,三两下便铲开表面薄薄一层土皮,露出下面黑沉沉的棺盖。
甫一露出棺盖,忽然呜呜吹来一阵阴风,连带老猿哭哀似的啼鸣,卷动树叶哗哗作响。林立的石碑如同一只只从地底探出的眼睛和嘴,借着风声嗡嗡议论。刑五后背跟着麻了,几乎想拔腿就跑。但事已做到一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刑五咬咬牙,把精钢小铲边缘抵在钉子与棺材的缝隙间撬动。那棺材钉本就没有钉牢,被人硬生生往上撅,不一会儿松脱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刑五看不出端倪,鹧鸪哨心里却有计较。这棺木并不名贵,只是普通的杉材,里外漆了三道。放在普通人家算是不错的寿材,然而放在观山封家的祖宗坟地里,一层椁室也无,甚至草草掩埋,实在不合常理。只是思虑功夫,那头刑五已经撬完了棺板上所有的钉子,正双手平推棺盖,木材摩擦间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
鹧鸪哨正专注观望,忽觉一丝凉沁沁的触感顺脚踝向上蜿蜒,他眼风倏地向下一掠,借着幽暗月光看见一条绿斑白尾的烙铁头,转瞬功夫便爬上小腿,正大张蛇口,弹出腔肉里两根倒钩的毒牙。这种蛇毒性极其猛烈,然而天性懒散,从来躲着人走。不知这条为何如此凶悍,竟主动爬上人身,要大啖血肉。
若是直接挑断蛇头,稍有不慎就要被毒液溅在身上,或被尖利蛇牙划伤。生死关头,鹧鸪哨眉也不动,指间峨嵋刺滴溜溜转了几轮,分明没见动作,一点寒凉却已斜刺里挑上去。那烙铁头正欲下咬,忽然上下两颌被同时穿透,蛇口被迫闭合在一处,溢不出一丝毒液;吃痛之下蛇尾松开,正欲发狂,就被人正正捏住七寸,两指一错,四下乱甩的蛇尾顿时萎靡垂下,连点声响也无。
一切不过发生在呼吸之间,鹧鸪哨丢下蛇尸,还未来得及思索哪里来如此烈性的毒蛇,就听封土堆后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很黏,黏得奇怪,不像金属敲击在木头上,反而像在击打某种裹着柔软外皮的硬物。
鹧鸪哨混迹绿林,杀人越货的事见过无数,对这类声音有种残忍般的直觉,再次从封土堆后望出去,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棺盖已被撬开一小条缝隙,但方才掀开棺盖的人正趴在上面,面孔朝下,脑后凹进一个柔软的弧度,从中溢出鲜血与黄白的脑浆,顺着碎骨轮廓流进棺材里,像极了方才那条死蛇。
死尸身后站着一个人,闷不作声丢下手中一柄金瓜锤,旁边的纸灯笼被溅上血迹,夜风一吹,在那人脸上映出斑驳的烛光,一闪一闪,像皮肤下斑块在缓缓蠕动。那人盯着尸体半晌,等流动的血慢慢凝固,才上前捡着没有被血迹脏污的部分扯下刑五尸身,露出被遮盖的棺盖,忽然喉口挤出一声尖涩的怪笑。
“嘿……”
鹧鸪哨望见这人腰间有金光晃动,隐约是观山家的腰牌,几乎能确定这就是之前向封师古发难的封师北了。只是深更半夜,他为何来此,又为何痛下杀手?正待思量,那刺耳笑声戛然止住。
封师北面孔本就很白,此刻愈发苍凝,甚至露出些不敢置信的神色。鹧鸪哨看不见对方发现了什么,却听见一阵咚,咚咚的轻响。
咯啦,咯啦。
二者一同响起,来源正是被掀开一条缝隙的薄棺。鹧鸪哨背后一凛,觉出是其中死人尸变成了行僵,正用指甲抓挠棺板,带动棺盖轻轻碰撞。声音回荡在重重环绕的封土堆中,显得愈发不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