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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些伎俩骗骗死了百千年的孤魂野鬼还尚可,想骗了同道中人,尤其是见多识广的鹧鸪哨,可要比登天还难。鹧鸪哨心说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几个观山家的余脉,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伙人时至今日此种乱世,竟也能挂金牌、持东珠,富贵通天,也不知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鹧鸪哨垂着眼帘,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三人逐渐靠近自己,旁边二人分别按住自己腿弯脚踝等关节要害,中间的小鬼手中绳索马上要套住自己脖颈。他早备好了对策,手上一扯身后筋索,由手肘、手腕、脚踝、膝盖处突地弹出许多细小倒钩,这便是搬山道人相传的掘子攀山甲,往常都是用来腾挪于悬崖峭壁之间的,故而钩子上头并无毒物涂抹,却都是由精钢制成,尖端锐利无匹,瞬间刺入那两人手掌,两名手下都只觉掌心一凉,随即一阵穿肉透骨的疼痛袭来,纷纷惨叫着试图后撤,那精钢钩子却直接钩入血肉,生拉硬拽只能越刺越深,跟咬了钩的鱼一般逃身不得。
红面小鬼见情势不对,弃了绳索拔出腰间匕首捅来。鹧鸪哨迅速扯了身上另一根筋索,那些刺入人皮肉的精钢钩子被甲槽吐了出去,瞬间又弹出崭新钢钩。那二人早因疼痛松开了双手,被鹧鸪哨得了自由的双腿正正踢在脖颈,一阵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之声过后,二人皆被踢碎了颈骨,连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来,就软塌塌倒了下去。
此时刃尖来势汹汹,已戳破腹部衣衫,马上要吃入肉里,鹧鸪哨右膝猛地上顶,只听刺啦一声,衣衫被利刃顺势划破,却未划破里头土鲛皮制成的掘子攀山甲。匕首掉落在地的同时他左腿朝对方当胸踢出,虽听见对方惨叫,足下却触感沉闷,鹧鸪哨明白此人必在衣物中穿了防身之物,见他捂着胸膛又要起身,便用足尖一勾一挑,喝了声“去!”将脚边匕首凌空踢飞,直刺入对方无遮无掩的脖颈里头。
那红面小鬼不防之下利刃入喉,手上捂着伤口,喉间“嗬嗬”有声,淋漓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身衣衫,直流淌到他腰间明珠与腰牌上,单手撑地,颤颤地往后挪了两步,身下拖出一条血淋淋的路,最终仍是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一地血泊里。他喉管已被割断,鲜血在汩汩冒出的同时也倒灌入肺,就算此时有大罗神仙下凡帮他医好伤口,他也会被自己的血生生憋死。
鹧鸪哨素来心狠手辣,断定了要杀的人便绝不会手下留情。此时不过眨眼一瞬,顷刻之间,三条人命殒于他手,于他而言却不过如踢飞了路上碍事的石子,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身后缚住自己的东西实在奇诡,一时之间难以挣脱,他刚要另想对策脱身,蓦然喉间一凉,幽深如泉水的剑指在自己喉间,顺着剑身往前看,便见幽幽珠光映着半面白惨惨的脸颊,衬出一张画了眉,描了彩,极美又极诡异的人面。
是那口出狂言的勾魂使者,眼含微笑的白脸无常。
想到方才这人眼睁睁看着手下被自己夺去性命,竟还能保持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鹧鸪哨不禁皱起眉头,还未等开口,就先被一声“好”抢去了话头。
好?
鹧鸪哨看着那人,那人自然也盯着他看,心里也是暗暗称奇:旁人开棺,最凶险不过碰上些红犼绿僵之类的妖物,自己今日开棺,怎地就冒出来一个搬山道人,却比那些僵尸粽子还要狠辣难缠?又观其眉目清俊,满含杀气,一身苗家衣衫,于昏暗光线下显出潮湿般的暗泽,其下裹住的身躯劲瘦有力,腰肢纤韧,两腿笔直——便是这副腰条与腿脚,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废了自家三名观山太保。
他却要赞一声:好。
“好,”封师古望向鹧鸪哨的目光竟无一点愤恨仇怨,唇角一扬,语气反倒激赏不已:“实在高明。”
倒斗这行当不管拜了谁当祖师爷,终究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对着世人都遮遮掩掩,更会自行传出一些鬼话去蒙骗老百姓,譬如说什么食人的僵尸王,炼丹的鬼道人,越血淋淋地吓人才好,令平常人望而生畏,避而远之。然而明末之时却有做这营生的反其道而行之,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受天子俸禄,居万人之上。
这些“大户”并不出没于常人视野,日子长了也总会有流言,有书云“端公借卦窥天地,观山从赋堪指迷,九幽伏惟皆埋骨,拘尸拜法洞玄机”,说的便是阴阳端公,观山太保,九幽将军,拘尸法王四家。其中观山封家自从封王礼有刘伯温举荐,入得庙堂侍奉皇帝左右,家风愈加严谨,亦更讲究些大门大户的规矩,由封王礼题诗二十字作为家规,族中弟子排辈皆出于此。诗云“灵台存信义,远胜慕荣华。从师忠仁士,寻道自可察。”到了万历年间,辈分传至“师”字,便出了两名身怀绝技之人,一名师歧,一名师古。二者皆年轻有为,各掌握着绝佳的本事。至于此年轻气盛,将自己装扮成索命无常之人,自然是封家家主,日后自称“地仙”的封师古。
封师古眉眼弯弯地,眼角那些殷红的纹路就跟着生动起来,仿若恶事做尽偏偏俊美非常的厉鬼。那双幽魂似的眼睛由上至下打量了鹧鸪哨一回,鹧鸪哨就有种被人看透了的厌恶,便也毫不畏惧地同封师古对视,眉眼里含了毋庸置疑的杀气。
“不愧是传闻里头,上能徒手制服飞僵旱魃,下可只身入海寻珠探宝的搬山道人。”
封师古语气悠悠地,望着鹧鸪哨的目光里含着几分探究。他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本事又高,从小便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就算退隐归家也不减其性,且一贯自持观山一脉在朝为官,地位尊贵,不屑与那些所谓同行作对切口、套暗话的勾当,纵然是赞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带了几分嘲弄,“不知小道爷藏身于此,又接连伤了我几名手下,意欲何为?”话是这么说,封家主其实看也没看周遭横七竖八的尸首,仿佛并未将这几人死活放在心上。
死几个手下本也是不打紧的,反正族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封师古只是想找个盘问这小道爷的借口——自己来时未见任何搬山掘甲的痕迹,墓中大小事物也都一无所失。虽素来听闻搬山道人不取金银只求丹珠,但藏匿于耳室内的空棺之中,就很耐人寻味了。
鹧鸪哨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想捉我,也不至于埋没了手下性命。”
封师古持剑的手微微用力,锋利剑尖立刻割出一小条伤口,一道极细的血线霎时顺着鹧鸪哨脖颈往下染红了衣领,鹧鸪哨却连眉毛都未动一下,反而笑道:“功夫不济,家伙都拿不稳。”
封师古不受他激将,眉毛一挑:“你是受哪家……”
他话还未说完,轰然间似有天崩地裂,似乎是耳室外被人触发了什么天宝龙火琉璃顶之类的陷阱,墓室被爆炸的余威波及,头顶无数砾石砖瓦纷纷落下,耳室中本仍苟延残喘的长明灯有的被石块砸歪,有的底座早已腐朽,受不住波荡摇摇晃晃,灯油撒了一地,光线也为之更加暗淡。二人皆始料未及,相比之下封师古显然更加惊愕,他再也顾不得盘问鹧鸪哨,猛然往后一跃,险险躲过头顶落下的一块砖石,只是仍被刮掉帽子打落发髻,青丝散乱间格外狼狈。
鹧鸪哨听觉极敏感,平日里听见稍微嘈杂的声音都要心烦意乱,此时爆炸的无尽余波轰鸣耳内,似有女子尖叫之声被拉成长长一条贯穿脑袋,直让他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又听门口处石块滚落之声,蓦地手臂一松,那双束缚自己的鬼手骤然松脱,鹧鸪哨再不敢靠近墓墙,忍着头痛左右闪避,骤然听封师古恶狠狠骂了声“晦气!”目光一斜,就见耳室门口角落里插着一柱香,被方才门口掉落的石块拦腰砸断,仅剩半截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他心说倒没见过哪家墓主信佛信到死了还磕头烧香的,莫不是观山太保倒斗时候的规矩,凡进墓门必先插一炷香点上,才能……他想到方才松脱的鬼手若有所悟。
坍塌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十数吐息的功夫,就只剩一些伶仃的细小沙土往下滑落。然而经历了这一遭,两人身上都已狼狈不堪,封师古刚要去寻鹧鸪哨影子,就觉颈侧一疼,有冰冷金属抵在了上头,又听格拉一声,似乎是打开了什么销器。
鹧鸪哨并未立刻下手,直觉若要由此地逃脱,断然少不了封师古,然而此人心狠并不下于自己,落下活口似乎更为不利。他还未开口,就听封师古笑了一声,坦然道:“本官除了相形度势,倒也有那么点用得上的小手段,就看小道爷敢不敢留。”
鹧鸪哨低头思忖了一下,故意拿话诓他:“你只需如实道来,进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外面守着三个男子,苗家打扮?”
他有意说错,以防这人假装知道师弟师妹去处,从而欺骗于他。封师古虽不认识鹧鸪哨手中枪械,但被冰凉透骨的铁器贴在脖子上也着实不好受,大概猜测出这玩意儿不吃素,乖乖伸手示意鹧鸪哨捆上,口中还道:“虽然小道爷这么说了,本官还是得如实相告——莫说三名男子,这附近连野兽都见不到半头。”
鹧鸪哨对这回答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撕了自己身上一块衣料将手包上,才取了封师古身上一条绳索,看封师古被捆住双手时的嫌弃样子,估摸着也是什么用来捆绑尸体的用具,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封师古双手被鹧鸪哨拿绳子捆了,又伸出好长一截,末端握在鹧鸪哨手中。他慨叹:“终日打雁,却被凤凰啄了眼睛,倒也不亏。”
鹧鸪哨让他不要多话,二人磕磕绊绊穿过墓道,其间拨开无数碎石乱砖,终于走到中室,里头比耳室更加严重,就连墓墙也细细碎碎迸开闪电似的裂纹,将上头所描绘盛装花容的美人面庞割裂开。封师古走在前头,被乱石碎砖绊了好几下,刚要开口同鹧鸪哨抱怨,就见鹧鸪哨递指竖在自己面前示意安静,他腰间所佩夜明珠光线堪堪照在鹧鸪哨脸侧,只见这人眉头紧锁,手中拉了绳索往后缓缓倒退,口中用气音轻声道:“有血腥。”。
封师古五感不如他强,此时静下心来,却也嗅到周遭一丝微弱的血气。两人皆屏息凝神,只听见幽暗空旷的墓室之中,恍惚间传来滴答,滴答,类似水滴坠地的声响。他示意鹧鸪哨用自己腰间明珠往前投掷,鹧鸪哨却只取了身上的火折子吹亮,猛然往盗洞边缘处投去。那点微弱红光自半空啪嗒一声撞在墓砖上,滚了几滚,就此停住。封师古无声发笑,知道鹧鸪哨唯恐自己身上物件全下了毒碰之不利,然而等他目光落在那火折子照亮的地方,勾起的嘴角骤然一僵,慢慢收回抿紧。
但见那被幽微火光映亮的阴森地砖上,正摊开一小片暗沉的血渍,粘稠绵延地渗入砖缝之中,待目光上移,就见上方正是几位观山太保开掘的盗洞,只是已被坍塌下来的碎石堵住,而正从那些碎石里头无力地探出一只脏污的手臂,手掌只剩一层皮同胳膊连在一起,其余已被炸得稀烂,裸露出仍粘连着暗红血肉的腕骨,在即将熄灭的暗沉火光里愈加狰狞可怖。这手臂的主人被埋在乱石之下,明显是没有活路了,血液正是由他手臂的残破处往外渗透,顺着破布般的手掌,缓缓砸在墓室里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鹧鸪哨正皱眉观望,忽而听见“呼”地一声,仿佛有人在右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阴冷刺骨,激的他身侧一阵发麻,原本就摇摇欲灭的火折子再也撑不起一点风声,扑地彻底告罄。鹧鸪哨背后一凛,握紧手中的绳索。
他分明记得,火光熄灭的前一瞬,封师古是站在自己左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