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作者:轩九江
链接:http://www.lofter.com/lpost/1d6cc5a7_e03afc5
来源:LOFTER
鹧鸪哨分明记得,火光熄灭的前一瞬,封师古是站在自己左侧的。他猛然向右转头,视野内被观山太保佩戴的夜明珠照亮半分光景,恰可看到距他不过一尺的墓墙上的女子画像。西南边陲民风尚汉,而汉代画像砖因质脆难雕,故多以简单明朗的线条组成,气势雄浑,跃跃如生。面前这女子画像虽眉目简单,旋舞动作却极为张扬有力,即使历经千年色彩黯淡,竟丝毫未失风采——可惜有一道裂纹自其额角斜劈下来,一路蜿蜒直咧到嘴角,尾端又顺砖瓦缝隙向上微微翘起,仿佛一个冰冷的、曲意逢迎的怪笑。而那黑洞洞的缺口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动,鹧鸪哨眯起双眼凝视,手中绳索不由慢慢扯紧,前头封师古正偏了身子去看那断手形状,不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向后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回头抱怨:“小道爷这是做什么?”
他腰侧明珠也因这动作骤然拉近,晃动的光影里,鹧鸪哨终于看清:裂痕如同一张歪斜洞开的大口,而这口中另有一张因惊惧而张开的小口,脸颊干枯,牙齿焦黑,分明是一张死人面目,下巴却兀自僵硬地一动一动,仿佛活人在咀嚼食物。
封师古话音未落,这小口便受惊似的停止动作,一时墓室内寂静无声,观山太保见鹧鸪哨神情严肃,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正撞上一对莹绿的小灯笼。
“吱呀——!”
有东西带着一阵铁器摩擦之声,由缝隙中骤然扑出,二人忙向旁侧闪避,见那物砸在地面散乱的墓砖里头,腾地翻身,一双凶狠的小眼睛瞪着他们,不避不闪,口中“吱——吱——”叫个不停——原是个掏吃死人舌头,被撞了现行的灰毛耗子,它被人犯入领地,以为这二人要抢了尸体,又兼鼠目寸光,在古墓里窜得久了,只吃人不怕人,此刻倒要冲上前来,将鹧鸪哨他们咬断喉咙,咂血食肉。
鹧鸪哨看见作怪的不过是只耗子,心中松了口气,暗暗笑道:鹧鸪哨啊鹧鸪哨,你大风大浪都经过,怎地到了此处疑神疑鬼,连只老鼠都能欺负了你去?那厢封师古却头皮一炸,望着那腌臜畜生,面上显露出厌恶之色。虽说观山一脉素来操控蛇虫鼠蚁用以开棺倒斗,他却向来厌恶老鼠,只要看到就得避得远远,于是微不可察地向后挪了一些,谁知把那老鼠惊动,这畜生顿时耸起全身枯瘦皮毛,目露凶光,骤然朝他小腿扑咬上来。
封师古细眉紧拧,倒吸一口凉气,再也不在乎什么脸面,刚要向后急退,就觉手腕一紧,后背猛地撞到人身上,却是鹧鸪哨见他困窘出手相助,单手扯了封师古过来,另一只手已摸到腰间,还没等封师古这口气喘匀,就听“砰!”的一声,老鼠眼中随之炸开一蓬血花,这可怜畜生只来得及发出临死之时的惨叫,身体便随子弹速度滚落在地,翻了好几番才停住,后腿不断抽搐,细小血迹由弹孔汩汩流出,逐渐汇成一滩。
“……哈。”封师古轻叹,不知是赞赏鹧鸪哨出手迅捷,还是感叹自己逃过一劫。他身后仍倚着鹧鸪哨,向后歪过头致谢:“多谢小道……哎!”话还未说完就被鹧鸪哨推开,连跌两步方才站稳,见鹧鸪哨收起那杀人的销器儿——估摸着便是火枪之类了——顺势拍拍衣服,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缓缓眨动,忽而把冷冷目光睇到他眼睛里,那眼神儿如冰似电的,激得封师古后背发麻,竟生出种错觉,那眼底当真有块化不开的黛蓝的冰。他偏过头清清嗓子,端出一副笑脸来,“区区鼠辈,劳烦小道爷出手了。”
鹧鸪哨眼神微动,便也对他笑开:“哪里,你我此时同甘共苦,说什么帮不帮的。”暗自早将野鼠怪状与方才那墙中古怪人手连在一处,揣度着这大约就是观山太保所用妖法邪术,并非是真正叫醒死人,而是用药烟迷香之类弄晕了鼠辈,再去控制那些尸身。只是没想到这观山太保就算被捆住双手也能兴风作浪,倒是自己小瞧了对方。之前一时犹豫留他性命,眼下尚且抓不到他把柄,不便撕破脸皮,但鹧鸪哨已然下定决心,倘若这人再耍把戏,就把他塞进墙缝里,同那些干尸作伴。
封师古心中暗骂:倒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脸上仍是诚恳模样:“可也是凑巧,本官手上不方便,若是放在平时,哪里会让这些鼠辈嚣张?就算两对三对,也叫它乖乖……”正说着,就听见脚边咯吱声响,喉咙一紧,禁不住惊疑:“又来?!”等到定神细看,是自己踩到了什么物事,耳朵顿时有些发热,忙解释道:“蛇虫鼠蚁同鬼怪之流相似,畏惧人不怕它,如此喊一喊最是灵验。”说着偷偷将脚下事物踢出,是一截稀烂如泥的手指,血肉模糊地露出指骨的断茬,被他踢动,上头一颗沾满血迹的翠玉扳指掉落下来,咕噜噜滚了几下,卡在翘起的石砖缝隙里。待封师古看清这扳指形状,目光便缓缓变得幽深起来,由唇齿之间溢出一声冷笑:“伐人者自伐,戮人者自戮,自以为是的最糊涂。”
鹧鸪哨见他神色不同往常,便开口询问缘由,封师古倒不隐瞒,一五一十说:“既然将小道爷牵扯进来,不同你解释总说不过去。”他直盯着鹧鸪哨眼睛,“这戴扳指的本官见过,给人打算盘管店铺的,他伺候那家主子同本官素来有隙,在本官还乡路上就下过绊子,这次又来,估摸着是从哪儿摸了点火药,要把本官闷死在里头,倒把自己断在这儿了。这可见人若蠢笨,便不要同别人乱寻麻烦,以免得不偿失,话又说回来,”封师古说到这里已消了气,对鹧鸪哨笑道:“本官方才欲求子衿,手下人不懂事,手段激烈了些,望小道爷万勿见怪。”
鹧鸪哨垂眼思忖片刻,问:“你留在上头的人呢?”
封师古漫不经心:“死了罢,就算没死也不会来救,想本官自生自灭的又不止外人。”他说着毫不在意似的把扳指踢到一边,显然关于此事不愿多谈。
这倒不出乎鹧鸪哨的预料,他见这观山太保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咬牙切齿咒仇家早死托生,下一刻便和颜悦色劝他与人为善,前后变脸如翻书,断不是个好相与的,其危难之时手下人如树倒猢狲,便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商议片刻,由鹧鸪哨将手中绳索放长了些,以便同分头寻找出路。这墓室虽因坍塌而陷落部分空间,却仍显宽阔,四周沿边铺好青石墓砖,中间挖有殉坑,其中白骨皑皑,有人骨也有马骨。殉坑右侧为盗洞所在,左侧是通往中殿的石门,石门两旁相距不远处各有一个耳室。鹧鸪哨绕过殉坑,拨开挡路的墓砖,望见墓门已被断梁连同碎石乱砖封了个严实,不由轻聚眉头。之前同花灵他们探入墓中之事的景象历历在目:此处分前中后三殿,前殿设水银暗河,内有玉屏,桌椅,字画,起居取用,一如墓主生前宫中所设;中殿盛放夜郎王与其后妃棺椁,旁立五鼎七珠一十二灯,以为墓主牵魂引路。再来便是后殿,摆放殉葬所用车马奴隶,另有两耳室居于其侧,其一内有若干腐朽木架,已无法知晓上头曾摆放何物;其二便是空棺所在,让鹧鸪哨遭了暗算的地方。
封师古在他右手边搜寻,离得远了些,也发现了什么,低声提醒他:“这边还有个耳室,不过门塌了半边。”鹧鸪哨点头回应,心想应是那放了木架的地方,随手敲敲挡在面前的木梁,木声沉闷,不时有碎石如沙滑落,若强行拆除,想必会半路坍落。他又将目光落在墙壁之上,只见官吏舞女,飞禽走兽,或礼或歌,或行或卧,无不姿态翩跹,栩栩如生——他终于发觉其中异常,转头问封师古:“可有铜钱?”
封师古正借了明珠光亮在耳室门口观望,闻言微微挑眉:“铜钱?……倒是有,小道爷要它作甚?”
鹧鸪哨随口应道:“卜卦。”就听封师古不明意味地轻笑一声,却没做什么评价,示意鹧鸪哨由自己袖袋里取出两枚,口中道:“不是什么五帝钱,小道爷将就着用。”
倘若真是五帝钱,鹧鸪哨反倒要苦恼了。他道了声谢,手指摩挲过铜钱表面,无意一般将凹凸不平那面翻转过来,低头匆匆瞥过一眼,借着光亮,只见两枚铜钱样式相同,由右至左,由上到下,都是“万历通宝”四个小字。
鹧鸪哨心中虽早有预感,当真印证之时却仍难以置信。他固然听说过某些乡野传闻,诸如商旅出门经年不归,等到回家之时妻女白发苍苍,商旅却仍是年轻模样,问之,却只说在某处迷路,找了地方住了几日,又问具体在哪儿,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又如有樵夫上山砍柴,见两老者下棋,便将斧头放在一旁,等到不知不觉棋局终了,斧柄早已朽烂如泥。——然而这些故事只应是话本之中的玩笑,怎会真切发生在人间?他一时神情恍惚,被封师古察觉,观山太保素来爱看别人笑话,于是勾起嘴角询问:“小道爷如何不……”
他这次话说到一半,本能将眼睛四处看看,怕又从哪儿跑出什么会吱吱乱叫的东西,然而天不遂人愿,倒真叫封师古看见了两对四只小眼睛,正冒着贪婪光芒,咯吱咯吱啃他刚踢走的死人手指。封师古禁不住一阵恶心,朝鹧鸪哨身边凑了两步。鹧鸪哨被他由思绪里惊醒,握紧铜币回头,见又钻出一对灰毛耗子,禁不住心中起火,冷笑一声,手上闪电也似将两枚铜钱一一弹出,虽不及真枪实弹,却也正中额心,两只老鼠只顾贪食人肉,哪里料到此端,被一并击晕过去。
封师古刚松口气,就听见周围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抬眼一看,只见从裂隙、瓦砾、残垣断壁之中纷纷钻出长须长尾的灰毛老鼠,四周亮起无数影影烁烁的小灯,有几只甚至在抢吃方才被夜明珠打死的老鼠尸首,有的因争抢不过,同别个老鼠打成一团,一时间墓室里面挤满了这些灰毛畜生的嘈杂之声和身上的霉味。
……这是捅了耗子窝了?!
封师古头皮都要炸开了,什么虎穴龙潭、鬼怪幽魂他都只当玩乐,但这么多老鼠实在超过了他能保持冷静的范畴,此刻竭力维持矜持表象,却几乎靠在了鹧鸪哨身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都有些发颤:“小道爷……”话还未说完就被捂住了口唇。
鹧鸪哨心中抱怨这观山太保个头太高,手上便只捂了一下就撤回。中殿是进不去了,另一侧耳室又离的远,眼见被一盏盏小灯堵住了门口,叽叽喳喳朝二人逼近。鹧鸪哨只得扯着封师古往他刚发现的耳室退,其间不断有胆大的老鼠要扑上来,都被鹧鸪哨拿枪一一点了。只是鼠类群居,双枪四十发子弹明显不够,况且鹧鸪哨顾虑自己已身在异乡,弹药难以补充,用一颗少一颗,用起来自然有些捉襟见肘,好几次险些让耗子扑到腿上。老鼠们见了血更加发凶,挤挤挨挨,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前来,这时鹧鸪哨的手已然摸到墓门边缘,发觉这门口恰好因为木梁塌下来挡住了石头,留下个不大的缺口,正在人肩膀高度,宽度估摸着够用,封师古手上被绑着,眼下也只有自己断后。如此念头一转而逝,封师古正忙着把咬上来的老鼠踢到一边,不防被人从后扯住领口,前半身子便被塞进洞口里。他双手被缚无法着力,只顾得上“哎!”了一声,就觉一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被鹧鸪哨推了进去。
在跌痛了胳膊之前,封师古只来得及听见鹧鸪哨一声不容置疑的:“进去!”
他咬牙切齿:真是冤家!
